陆爱莲揣测朱康庆可能有自己的苦衷。在她还是高秦的秘书时，她便隐隐的察觉出高秦的野心，尽管高秦一直掩饰的很好，在公司高层面前总是什么也不在乎，好像他真的只是在这锻炼锻炼，日后还得回去接老丈人的班。甚至在她面前高秦也这么厚着脸皮扯谎，她甩出冷笑，不屑理睬那鬼心思，高秦见被识破，便讪讪的笑笑，再也不在她面前做戏。她和高秦一样，早已洞悉朱康庆和董事会之间的矛盾，这矛盾在这几年里愈演愈烈，不过尚能维持外表的礼节，不至撕破脸皮。对于朱康庆来说，公司中层骨干对他的忠诚和支持是极为重要的，如果这些人偏向董事会，那么这家公司很可能就不再属于他。让高秦这样一个精明强干又看起来不太有野心的人掌握公司的关键部门，这在当时是对他似乎是最有利的，而且他还能获得史寒在外部的支持，可谓一箭双雕。可高秦不在之后这样的人选便很难找到。朱康庆可能觉得掌握这两个部门的人会在日后成为董事会扶植的对象来反对自己，因此下不了决心该如何选择。

现在作为朱康庆的秘书，陆爱莲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因为她怕朱康庆会警惕她意图干涉公司决策。不过没多久朱康庆在和她说完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之后，看似无心的问起她对这件事的看法。

“你作为高秦的老部下，你对这两个部门非常熟悉，你有什么看法吗？”

陆爱莲嘻嘻一笑，没有作答。

“你说说没有关系的，你以前不是经常给高秦出点子吗？”

“我刚刚在你身边做事，很多事还没摸得着头脑。位卑而言重，人疏而语密，这我不敢。”

“哈！又不是让你拿决定，只是听听你的想法。有时一个人思考是件很累的事情。”

陆爱莲向后退到适当的距离，低低的说：“朱总，你有考虑过直接管理这两个部门，而不任命其他任何经理来管理吗？”

朱康庆饶有兴味的看着她：“不，我没有想过。”

“那你不妨考虑一下。”

说完，陆爱莲便立即转身退出了办公室。

过了两天，朱康庆又以同样的口吻再次问起这件事：“爱莲，你为什么认为我应该直接管理这两个部门呢？”

陆爱莲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难道还需要我把话挑得那么明白吗？或许他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来给公司上下一个解释？于是她说道：“我只是觉得这样方便实施公司层面的战略，毕竟这是两个最重要的部门，由这里切入来调整公司的策略是最恰当不过的。我还记得高秦在的时候……他在的时候，你们因为观点不同，为这两个部门的事情有过一些争论。”

朱康庆陷在椅子里向后靠去，回忆起以前和高秦的争论，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接着若有所思的望向天花板，过了半晌，才对陆爱莲说道：“这两年我岁数大了，很多事情渐渐力不从心，公司每个部门的具体事务我有好几年没有亲身过问了。而且我的领导哲学历来都不是事必躬亲，我不喜欢给下属很多束缚，告诉他们每件事具体该怎么做，我更愿意他们照着我的想法和方案自由去发挥和实现。我相信这是我现在这么成功的原因之一。”

这番话在陆爱莲看来是语义不明的，唯一肯定的是朱康庆不愿直接插手这两个部门的管理，照他的说法，他既忙不过来，也不信奉这样事必躬亲的哲学。那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如果换做是高秦，高秦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这时他的做法不是等陆爱莲提什么建议，而是把相当一部分事情直接甩给她，让她全权处理，自己一概不问，只要知道最后结果是好的就行。她以高秦的名义和权威行事也从未遇到任何障碍，当高秦的部下听到她的命令时，不管这听起来有多不可思议，这些人只会在她面前和她讨论，而绝不敢说“经理知道这件事吗？”或者“我得找经理确认核实”之类的话。因为公司上下和高秦的客户都知道一个简单的事实——她即是高秦。

但在朱康庆这里，她觉得自己不能再更进一步了，她已经在这微妙的默契中把自己这一方面的义务尽到了，她不能把话说得再明白了，再多说一句她就会被认为是心地不纯而且野心勃勃。如果朱康庆能够体会并愿意建立这种默契的话，他应该知道该怎么做——把这两个关键部门在名义上划给他自己统辖，实际则安排陆爱莲来管理这两个部门的具体事务，这两个部门她再熟悉不过，这等于把在高秦那里的工作方式移植到这里来，陆爱莲作为他的秘书直接对他负责，没有人去怀疑一个秘书的忠诚，也没有什么心怀叵测的人竟会想去扶植一个低微的秘书来取代老总。

在听了朱康庆刚刚这番语义不明的话语之后，陆爱莲不禁觉得朱康庆不会这么做了。不过有一点让她感到意外的是，朱康庆接着告诉她，陈硕向他提出了类似的建议。陆爱莲暗笑陈硕吃了什么药，竟然这么无私！

为了此事她当面问了陈硕。

陈硕皱着眉头，严肃的说：“这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吗？而且你对那两个部门也非常熟悉，朱总要是忙不过来，你可以代为管理。”

陆爱莲说道：“谢谢你为我着想。你这后半句也和朱总说了吗？”

“说了呀。”陈硕一脸坦然无畏。

陆爱莲暗骂道：好个杀人不见血的小人！

这件事最终还是尘埃落定，这两个部门被分开划给了两个不同的部门经理，其中一个部门经理当然就是陈硕。

这在陆爱莲看来无疑是个愚蠢的决定，这两个部门联系如此紧密，从公司业务发展的角度来说无论如何不应该把它们拆开。朱康庆之所以这么做，在她看来，无非就是为了避免权力过于集中，分给两个部门经理，使任何一方都没有获得足够的优势来威胁到他，他只要维持好势力均衡，这些人便都得依靠他，他可以选择用听话的一方击败任何有野心的人。

另一个原因大概是他觉得和董事会之间的矛盾渐有缓和之势，他不愿采取任何行动来重新激起和董事会的紧张。前几年公司的业绩虽然不错，但是受半死不活的股票市场拖累，公司的股价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脾气，任凭年报如何优秀也不能刺激它半点。但这半年里整个股票市场蓬勃而富有生机，公司的股价一路昂扬向上，已经涨了百分之六七十，股东们各个乐开了花，挑剔抱怨之声渐渐消退，昔日在他们嘴里被贬得一钱不值的股票现在成了抱在怀里怎么也爱不够的心肝宝贝。陆爱莲对股票不太懂，也从不炒股，但既然那些经济学家和各种各样的专家们纷纷坚定的否认泡沫而指出健康有力的经济在背后提供巨大的引擎动力，那么她自然是愿意相信的。

陆爱莲不得不暗暗佩服陈硕，显然陈硕比她更了解朱康庆。陈硕知道朱康庆外宽内忌，优柔寡断，他早就知道朱康庆更在乎的是面子、权力和好名声，因而料定朱康庆对正确的意见往往听而不能用。所以他乐得打扮成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无私无畏，进谏忠言，博得朱康庆的信任，最终果然得偿所愿。说到人心最幽暗最不可测的卑劣，陆爱莲虽然时有体会，却从没有学会探察的本领，这一点陈硕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敏锐。

朱康庆当然并不是一个坏人，他是一个好人。

朱康庆对公司的员工是非常照顾和宽容的。公司对需要钱买房买车的员工提供利息非常低的贷款，最高可达三十万元，这不是一个小数字，可以帮助许多年轻的夫妇凑齐首付买上一套心仪的住宅。如果这个员工在这笔贷款没有还清之前离开公司，也不强迫这位员工此时将剩下的欠款全部还上，他仍然可以按照之前签订的协议继续每月还款，直到最终还清。

面对国家一些照顾公司企业员工福利的政策，许多公司都有一套自己的办法绕过去，比如针对年休假制度，那就对休年休假的员工扣当天工资；比如节假日加班要支付三倍工资这项政策，那就强迫在节假日加班的员工选择在其他工作日调休，从而躲过三倍工资的支付；比如企业需要为员工缴纳的那部分公积金，由于公积金是以基本工资来计算的，那就把员工理论上的工资进行拆解，其中百分之六十称作基本工资，另外百分之四十称作月度奖金，这样便只用为那百分之六十的工资缴纳公积金……

这些龌龊的事情陆爱莲在这些年里实在耳闻目睹太多，但是朱康庆一直按照国家法律和政策的规定来执行，他并非不知道这些投机取巧的手段，只是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实在不屑于这么做，他自认为是个君子，做事就该光明磊落，他本来就应该让这些依靠他的员工生活得更好，而不是把他们视作赚钱机器，往死里用，坏了就换。有些地方他甚至考虑得更为周到。比如关于年休假，有些员工的确可能由于工作繁忙而没法在一年中用完年休假，那么这些没用完的假期时可以顺延到下一年使用的，最多可以累积三年之久。也正是由于这样一项政策，陆爱莲才有可能在不久前度过那样悠长的假期。

这些事情让陆爱莲一直对朱康庆尊敬有加。不过她也清楚，朱康庆和其他许多好人一样，有着一些愚蠢的缺点。

除了他的优柔寡断，朱康庆对宗教的迷恋也让她颇觉不可思议。陆爱莲和这个时代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是在无神论的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宗教观念相当淡薄，关于宗教的许多观念甚至是含混不清的，以至于在她的脑海里，一提到宗教便会联想到迷信。宗教活动中的各种仪式对于活泼爱动的年轻人也显得古怪沉闷，她一向对进庙上香、求神拜佛一类事情觉得无聊透顶。她偶尔也会进入寺庙，不过从来都是为了欣赏清幽朴素的景色和古色古香的建筑，所以她非常不理解很多人信仰宗教的理由何在。

她以前一直觉得在这个国家信奉宗教的人大概都是些闲得慌没事干的人，或者是那些生活困苦、难以忍受的人，现在当她看见不少受过高等教育、号称社会精英、甚至本来已经宣誓信仰马克思、追求无产阶级理想的人在私下里却把命运的绳索交给冥冥中的神灵，实在觉得匪夷所思。

朱康庆和佛教的姻缘看来有一段时间了，最早她是从高秦那里听说的，高秦谈起朱康庆不时进庙捐功德，还喜欢和一些高深莫测的和尚们谈玄论道。高秦自己据说也受到邀请，不过他当然是以冥顽不灵、没有慧根加以拒绝。他起初是把这些当成笑话说给陆爱莲听，陆爱莲将信将疑，她没看到朱康庆在平日里有什么迷信行为。后来渐渐，公司的运营也并未受到任何影响，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是高秦私下偶尔提起的时候，仍然不忘夸张的补上一句：“不想今日复见梁武之事！”这是他从他那位博学的大舅子那里听来的典故，陆爱莲是知道这点虚荣心的。

现在做了朱康庆的秘书，陆爱莲能更真切的感受到这个老人内心的矛盾。他身心日渐疲惫，对于这样一个身处高位又烦扰不断的人来说，似乎注定会在某个时候彷徨不定，甚或心灰意冷。他需要某种东西带给他心灵上的慰藉和精神上的平静，宗教适时的满足了他这种迫切的需求。但宗教里那些基本的教义和常见的理念其实是和他那尔虞我诈的商业生活背道而驰的，他不可能因为教义劝他如何做便真的抽身而退，那等于放弃拥有的一切，更是不负责任的做法，而且他不会忘了他转向宗教的初衷是为了喘口气，他从未真正厌恶他的生活，如果竟就此停下或者退出，岂不是本末倒置？那真的成了别人眼里的傻瓜了。不过，即使他把宗教和他的工作分得很开，从来不在工作场合谈论这类事情，也不去思考这些事情，宗教的影响还是以某种难以察觉的方式体现了出来，尤其使他那原本就优柔寡断的性格呈现出某种软弱的特质，这和他内心深处对权力的强烈占有欲既格格不入，又参差交错，如同在软粘不堪的湿泥地里徒劳的去修建一座坚固不倒的屋子。对这两个部门的安排是最明显的例证，尽管在他自己看来这是颇为聪明的办法。

这个善良的老人注定是不幸的。

事实上，任何想要在宗教中寻求心灵慰藉的人注定都是徒劳的。宗教的教义和所描绘的理想图景总是和现实世界有着强烈冲突，一个人不论如何清心寡欲，总还是生活在这个尘世上，他也得依赖这个尘世为他提供的一切继续维持生存，即便他选择出家遁入寺庙或者修道院中，再也不去看围墙之外的世界，也并不意味着就此斩断了联系，他的每一顿饭、每一件衣服、每一本书、每一件物品都是来自围墙之外的良善之人或者不义之人之手。他选择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身子里，以为这样独善其身就是对神灵的虔敬，但实际上没有任何一种宗教的教义认可这种近乎失明的虔敬行为，因为这种虔敬从本质上来说仍然是自私的，苦修向来都只是一种自我标榜。而如果要在尘世中践行宗教博爱大善的教义，毫无疑问需要更多的勇气并承担更大的痛苦。所以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无法在宗教中找到心灵的慰藉和精神的平静。但是当然，陆爱莲知道的是，这个世界多的是疯子和蠢货。

她多少有点同情这个善良的老人，她很想尽力帮助他，但她渐渐发现，这比帮助高秦那样的混蛋要困难得多。

另一个得到高秦原有部门的人是董事会里的一位先生推荐的。这位先生之所以说话如此有分量，大约是因为他是董事会中少数跟朱康庆关系还不错的人，而且这个人看起来也相当信奉佛教，这拉近了他和朱康庆的距离，事实上他来到这里并没有多久，是这个春天的事。陆爱莲到现在为止只见过这个人两次。

第一次就是在春天的时候。那时高秦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和一个大客户正闹得不可开交，此事在公司内部也争论得甚嚣尘上，因为对方是实力雄厚的大公司，总裁林益是知名的商界领袖。朱康庆并不希望得罪林益这样的大人物，极力劝阻高秦，但高秦什么也听不进去，一意孤行，两人矛盾迅速激化，已经到了道路以目的地步。鉴于两人谁也不愿和谁交谈，但交谈又是免不了的，于是便由双方的秘书向对方传达自己的想法。

陆爱莲在那段时间不停的往朱康庆的办公室跑，她半开玩笑的跟高秦抱怨道：“不如我和王秘书对调一下，我就常驻朱总那，你有事直接给我打电话，我再见他也方便些。”

就是在这样的一天中她在朱康庆的办公室遇见了这个鸡蛋形脑袋的大胖子，他正倚在桌边高声的和朱康庆谈笑，其声音之洪亮和朱康庆那软绵绵文绉绉的腔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朱康庆一见到她，脸色便沉下来。她见到陌生人在这里，便直勾勾的盯着对方的眼睛，意思是我有紧要事情要汇报，你识趣赶紧出去。

朱康庆简单的介绍说，这是公事新来的董事。陆爱莲问了声好，仍然用眼神逼迫对方离开。

这人不为所动，只问朱康庆：“这是哪位？”

“这是高秦的秘书。”

“啊！”这人做了个惊讶的动作，从桌子边直起身子，把她打量了好几遍，接着又寒暄了好几句，问她做了多久，是不是被高秦这样的老板折磨的够呛，然后放声大笑，好像见了老朋友似的。陆爱莲礼貌的回答，感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过年被家里的亲戚长辈用亲切慈爱的话语审问学校里的表现。

最后这个人打开包，拿出一个布兜一样的东西，解开，看上去像是一叠书。他拿起一本，薄薄的，递给她，解释说，这是他平日里抄的什么什么经书，会给人带来平安和好运，他很愿意送一本给她这样聪慧的女孩，希望她好好保管。陆爱莲立刻双手毕恭毕敬的接过，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嘴里说出一串连自己也颇感肉麻的感谢之话。

一回来见到高秦她就问：“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徐昌默的？”

高秦停下手中的笔，点头：“怎么了？”

“他是我们公司新来的董事。”

“我知道。我和他早就认识了。”

陆爱莲把经书拿给高秦看：“我刚才在朱总那见着他了，他送给我这本书是什么意思？”

高秦摆摆手：“他们信佛的人喜欢抄经，抄好了要么放着，要么送人，你就当图个吉利呗。不过，这种书也不是随便乱送的，看来他对你印象还不错，第一次见面就送。一般人他还舍不得给呢。”

陆爱莲歪着脑袋：“你也收到过他送的书？”

“没有，”高秦低下头去继续工作，“他知道那是对牛弹琴。”

“看来……我是该感到荣幸咯！”陆爱莲摩挲着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心里却始终怪怪的，“这个徐昌默，是个什么样的人？”

半晌，高秦抬起头来：“你见到过为婊子立的贞洁牌坊吗？”

“没有。”

“回答错误！”高秦用手中的笔指了她一下：“你刚刚有幸见到。”

陆爱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书放在桌子的一角，心里仍然感到不痛快，她觉得在自己桌上放这样一本经书犹如在万花丛中弄出一块干巴巴的荒地来，实在碍眼，想着下班时候带回家去放哪放着。

下班的时候，她本来已经站起身来，可是看到这本经书又让她犹豫起来，她把包放下，重又坐下。她又觉得在家里放这样一本书让自己害怕，因为在她主要由《西游记》编织的幼稚想象里，佛祖总是和妖魔鬼怪联系在一起的。她托着腮帮，撅着嘴，一边考虑该怎么办，一边不经意的拿起一支笔不停的戳着那本书的边缘。那本书在她的戳动之下，一点一点的从桌角向外边移去。忽然，那本书失去平衡从桌上掉了下去。陆爱莲站起来探身一瞧，正巧落在了桌边的垃圾桶里。

“哎呀！”她颇为惋惜的叫了一声，拎起包快活的离开了办公室。

第二次就是在最近。公司里一个部门的工时统计出了问题，和客户那边传过来的报表对不上，因为客户是根据工时来付费的，项目经理眼看这个月的钱要不过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好请她帮忙协商。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和这位经理找到问题的原因何在，但是问题出在他们自己这一边，她只得告诉这位经理他必须承担责任，安慰他吃一堑长一智。这位仁兄大概新近提拔上来，听她此语，登时失了半个魂魄，两眼空空，呆立不动。陆爱莲冷冷看着，一言不发。

等她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猛然听到了朱康庆房间里的高声欢笑。她立刻就知道是谁来了。朱康庆见她回来便招手让她进去。

除了徐昌默，陈硕也在那。徐昌默仍旧站着，看样子已经把她忘了，陈硕当然腆着肚子坐着。

“你有什么办法帮帮陈硕吗？”朱康庆问。

“什么事？”陆爱莲问。

徐昌默递给她两张订在一起的纸。陈硕解释说，他们目前需要招收八个实习生，但招聘信息放了三个星期，竟然没有在校大学生来应聘，那两张纸就是他们发布在网上的招聘信息。

陆爱莲翻了翻，是招收报表分析人员，要求是大三或者大四的在校学生，有良好的英语水平和金融背景知识，一个星期上四天班，待遇是一个月两千五到三千元，如果表现合格，可以在毕业后转为正式员工。

“怎么样？待遇不错吧！一个星期只有上四天班，还有三千块钱工资！”陈硕有力的竖起三根手指，生怕她不懂数字。

陆爱莲一边浏览一边说道：“你知道……现在的学生各个心比天高，技比纸薄……”

徐昌默问道：“既然招不到人，那就把工钱再提高些，给个四五千总有人来。”

陈硕笑起来，身上一圈圈的肥肉如同涟漪一般跟着抖起来，连屁股下的椅子也被波动效应给感染了，椅腿上的滚轮自动的前后来回滚动：“徐老伯，你以为我这是在开店施舍吗？四五千都够招一个应届毕业生了！三千已经是非常好的价钱了，你想想，这些实习生都还没毕业，在学校里住，一个月能省个千八百的房租钱，也不用交税，拿到手上可是实打实的；那些毕业生拿个四五千，去掉各种税和保险，再交个房租，剩下来的能有三千就不错了！不知道现在的学生哪来这么挑剔的毛病！”

徐昌默说道：“既然如此，你何不就用四五千招八个应届毕业生？”

“徐老伯，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陈硕立刻换成诉苦的腔调，“现在十月份哪有应届毕业生？每年四五六月份才是大规模上市的时候，现在学校的大四学生忙着写论文找工作，他们只能以实习生的身份在外面工作，春夏时候毕业证到手才能正式签合同成为正式员工。我要是走社招这条道，来的肯定都不是应届毕业生，而是些有好几年工作经验的人，这些人的工资水平又上去了，我的成本哪里受的了？这本来就是些初级工作，哪里值得花大本钱？再说了，我的打算是，这些实习生先用着，看他们的表现和能力如何，明年挑几个好的签约留下来，其他几个我就不要了。现在你却让我豆腐盘成肉价钱，那我可要亏本了。”

徐昌默认真的听他说完，对他那有些咄咄逼人的语气倒并不介意，大手一挥，笑道：“你说的有道理，原谅我这个清闲惯了的人。”

陈硕转向朱康庆：“朱总，你有什么建议吗？”

朱康庆把头冲陆爱莲点了点：“你有什么想法吗？”

陆爱莲已经把这两张纸前后翻了好几遍，她冲陈硕要了一支笔，在那两张纸上划了划，改了改，递回给陈硕：“你用这个再去试试。”

陈硕接过来，发现陆爱莲在招聘信息上改了两处地方，首先是职位信息，陆爱莲把原来的“报表分析人员”改成“基金会计”，并在旁边用英文注明“Fund Accountant”，接着又把关于系统和工具的一大堆描述统统删去，只写了“企业级平台应用”，同样用英文注明“Enterprise Platform Application”。

陈硕翻起小眼睛，冲她贼贼的笑，学起“地道战”里汉奸奉承皇军的强调：“高，实在是高！”

陆爱莲冷笑道：“你既然要招人，就把你的职位写得诱人些，你既然招的是初级岗位，就别把系统和技能之类的写得那么具体繁琐，那只会让人觉得玄乎，把人给吓退了。”

陈硕拱手道：“受教，受教。”

朱康庆和徐昌默从陈硕手里接过材料来翻看了一遍，相视而笑。

“可是——”陈硕又说道：“我现在立刻就需要这几个人了，所以我才来找朱总，否则这点事我也不会来麻烦你们。”

“你早干什么去了？”陆爱莲把手往身后一背，问道。

“客户一开始没这么着急，但今天上午他们突然联系我，问我能不能提前两个月给出产品，他们愿意加钱。所以这块不太紧急的事情现在也得做起来了。我想，其他部门有没有什么人能暂时匀给我？”

“你是来找朱总给其他部门施压是吗？你还想得真美！”

“陆秘书，朱总刚刚答应帮我，可这具体事宜我还得向你请教。”

陆爱莲看向朱康庆，后者颔首。

“我知道余未鸣那最近招了四个人，两个正式员工，两个实习生，他们也是为一个新项目才招的，不过目前几个老员工在设计和搭框架的阶段，这几个新人还插不上手，可以借你一用，只是他们一旦进入开发和部署阶段，可一定会把人要回去的。”

“那这可不好，现在余未鸣把这几个人给了我，下星期他就要回去，我怎么办？怎么也得有人帮我顶个十天半个月的。”

陆爱莲几乎要脱口而出：“他要人的话，你和他先来找我，我看具体情况帮你们协调。”但她到底没有忘记坐在深处审视这一切的不是高秦，而是另一个人，于是她只把两眼往空中抬了抬，默不作声。

徐昌默这时候突然开口道：“这种事麻烦老朱实在没有道理，陆秘书，你不妨居中协调一下，把这半个月熬过去，到时候陈经理招到人，自然也就好了。老朱，你看怎么样？”

所有人都看向朱康庆，他的眼睑向下一垂，手指在桌子边沿蹭了好几个来回，用那特有的温吞语调说道：“就这么办吧。”

陆爱莲和陈硕于是退了出来。徐昌默仍然留在那里和朱康庆谈笑。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徐昌默才出来，经过她的办公桌前时停了下来。

“我们以前见过面对吧？”徐昌默笑眯眯的，“你以前是高秦的秘书。”

“承蒙您好记性。”

“后生可畏啊！”

“您是夸奖我吗？”

“是呀！这样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可不多见。”

“那请你以后多多关照。”

“啊，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但陆爱莲觉得这事他存心要问的，因为那一拍脑门的动作实在太假，一看就是垃圾电视剧里学来的，“我上次送你的那本经书你放在哪？我下次来能看一看吗？看到自己以前写的东西总是给人莫名的欣慰。”

“哦，我家里大姨和您一样非常虔诚，我把那本经书送给她了，她文化水平不高，不会抄经，拿到您送的经书非常开心。”

她暗暗佩服自己的机智，并且挑衅似的看着徐昌默，仿佛在说，我就是说谎，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徐昌默熟视良久，嘴角才被一丝微笑化开，最后说了一句：“你和我最近认识的一位先生很像。”

过了两天陆爱莲经过余未鸣的项目组时看见那四个新员工还在原处呆着，不禁感到奇怪，她问余未鸣怎么回事。

余未鸣说：“本来已经跟陈硕商量好了，他们也准备先搬过去了，但是朱总给我一个电话，说陈硕那边不需要人了。”

陆爱莲摸不着头脑，又跑去问了陈硕，陈硕则说，朱总给他电话说余未鸣的项目也很紧张，人给不了，让他另想办法。陆爱莲问他后来怎么办，陈硕说多亏了她帮忙改了招聘信息，立刻就招了两个人，反正总能先做起来。

陆爱莲回到办公桌前，木然坐下。她忽然觉得朱康庆比她所想的还要不信任自己。她捧着自己的脑袋，陷入沉沉的思索。

陆爱莲这一阵忙碌起来，很快又把假期时候的很多事忘却了。比如她就已经忘了师姐田琴，如果不是因为接到她的电话，她已经忘了她也在这座城市。田琴想约她周六再吃个饭聊聊天，但她有些私事要处理，便答应周日再见面。

田琴是带着一种期待甚至激动的心情来迎接她的新生活的。但正如所有对新生活满怀憧憬的人所最终发现的那样，“新”并不等于“美好”。她把白领的生活过于理想化了，她想象着自己穿着修剪得恰当而笔挺的制服，走过玻璃墙边的过道，万丈金光将她包裹，脚下的高跟鞋在光滑澄净的大理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停下来和成熟而富有教养的同事们打招呼，最后坐在自己宽敞明亮的座位上，优雅的喝上一口茶，开始不紧不慢的工作。

这样的幻想似乎是理所应当的，“白领”这个词存在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便是一种字面上的意义，为了给人一种光鲜亮丽的感觉。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实质内涵。假如一个人看过马车在土路上飞奔而过，车轮后扬起一阵烟雾，他就应该明白，所谓“白领”，就是那些灰尘中飘扬得高一些的，“蓝领”就是那些低一些的。对于马车主人来说，这只是他为了到达目的地而选择的道路而已，灰尘总是避免不了的。

田琴有这样一种印象，她看到陆爱莲可以游刃有余的应对工作，而自己与她有着同样的出身和教育经历，她自然觉得凭自己的智慧也能娴熟的处理好工作。但她忽略了——陆爱莲是不可能向她抱怨和哭诉经历过的那些磨难的，而恰恰是这些苦楚造就了现在的陆爱莲。

田琴在内心深处还有着学生时代的那种清高，觉得名牌大学的学生就是比一般人强，因此在入职培训时她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这些东西在她看来别人需要认真学习，而她自己可以顺手拈来，轻松做好。而且和她一起参加培训的新员工基本都是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连在讲台上的讲师看起来也比她小很多，她就更不情愿充当一个认真聆听的学生了。

人力资源部安排她审批员工报销费用的事宜，只有通过她这里的审批，当事人才能到财务部拿到报销。上司是个看上去很普通的大姐，非常和蔼的问她培训里讲解的公司章程有没有理解，有什么不懂的可以请教，因为报销审批这一块和公司的章程联系的非常紧密。田琴说没问题，她培训课上听得很仔细。

田琴的想法很简单，碰到问题再去找现成的流程查阅，根本没必要死记硬背，一段时间下来自然就熟悉了，这对她不过是小菜一碟。

第一天一切都得心应手，她早早的下了班，看到其他那些同事还忙得焦头烂额，心里不禁轻轻的一笑。她没有和同事们打交道，因为她觉得她出色的表现很快会让同事们刮目相看，主动和自己接近。

第二天一早上班，她便看到一位高大帅气的男士站在她的座位旁边。她笑着问对方有什么事。不成想对方板着脸甩着手中的一张纸，不客气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田琴一看，是她昨天处理的一项报销单。“怎么了？”她问。

“为什么只给我报销百分之五十？”

“公司就是这么规定的。”她被对方咄咄逼人的语气弄得恼火，口气也尖刻起来。

“胡扯！以往都是百分之百报销！”

田琴又拿过报销单仔细看了看，说道：“没错，只能百分之五十，你这属于饮食娱乐，这些费用公司统统只能报销百分之五十，像什么团队活动之类的都是此例。”

为了让对方彻底闭嘴，她把桌上的公司章程拿起来翻到一页，指着一行字给那个男人看。那个男人皱着眉头瞧了瞧，很快翻了几页，把书往桌上一摁，指着另一处地方逼视着她：“你别糊弄我！这写的是什么？”

上面写着“与客户应酬产生的费用，不受任何条件限制，可以完全报销。”

那个男的继续扬着手中的单子，大声说道：“我这是一般的娱乐消费吗？你没看我单子填的类目吗？我这是招待客户的费用！”

田琴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顿时矮了半截，低着头一遍又一遍的看着那一行字，但那似乎是天书，怎么也揣度不出个意思来。

“你别光愣着呀！”

田琴说：“我这就帮你改过来。”但在系统上她却不知如何撤销先前的审批，额前涔涔的一片冷汗，慌乱在各个菜单项中点了一遍，却没有任何头绪。

“你这是耽误我时间好不好，我一天要和好些个客户打交道，手里经过的钱像流水一样，你不给我批下来，你让我带客户去喝西北风吗？”

困窘和慌乱像是作奸的小人，沆瀣一气，把她的血液搅得像浆糊一般，使她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迟钝下来，她连集中精力思考的力气也使不出。好半天，她才尴尬的说道：“不好意思，我是新来的，弄错了，给你添了麻烦……”

那个男人的口气这才缓和了些，不过仍钉着她让她赶快弄好。田琴想找上司指点一下，但上司恰好开会去了，只得和那个男人保证说会尽快弄好。那个男人盯了她一会，明白她已慌得做不好事，便哼了一声：“弄好了赶紧邮件通知我。”

那个男人走后，田琴总算稍稍喘口气，她依然想凭自己的聪明才智破解那个系统，但依然毫无所获，那个男人又发了封邮件催她。她只得低声下气向那些她原本瞧不上的同事请教，这些同事早已把那场争执听得真真切切，只一个个的不露声色，更要命的是，他们也早就觉察出田琴的清高。于是其中一人就以田琴的那种清高态度给田琴指出该怎么做。她感觉到对方冷漠语调中的幸灾乐祸，又惭又恨，恨不得把自己关到一个漆黑的房间里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