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连载《危险关系》

我想,我对子昭的话并非是出于恭维。十年了,她的美丽没有一丝退色,反而在褪尽稚气之后越发酝酿出成熟女人才有的味道。十年之后,她还是这般美丽吗?可能吧。再过十年呢?我无法想象这张脸庞衰老下去的模样,因为它实在是太美丽,太精致,太娇艳了。而二十年之后,当我真的看到那张开始被岁月啃噬的脸庞时,我恐怕也无法回忆起此时此刻的美丽,我只能去那皱纹的缝隙间尚在苟延残喘的一点青春中去寻找昔日的蛛丝马迹。

生命如白驹过隙,而美好的青春更是短暂!这一点竟然不是从那个躺在棺材中的死者身上得来,而是从眼前活生生的美中发现!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渐渐的,屋内的空气有点躁热起来。我想大约是门窗关着的缘故。但不知怎的,我心里却怀疑这棺材在不断向外散发股股热气。沙发垫越坐越热,我一口一口的喝下杯中的凉水。

终于,两位女士也有些忍不住了,洁白的面颊泛起潮红。

我问道:“要不我开个空调吧?”

赵冀问点头,史子昭迟疑了一下,让赵冀问的脑袋也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

“要不还是开窗吧。空调没办法让这里变得通透些。”史子昭说。

我走到窗边,将窗帘向两边扯开去。果然,江流在远处如黑带一般展开,激荡汹涌,不可遏制,对岸远山凄凄,静如沉云,天地一色,蔚然壮阔。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6 21:59:54 +0800 CST  
我推开一扇窗户,湍急的清凉霎时灌透身体,我不觉为之一振,方才的靡靡顿时抛到九霄云外。我回头询问的看向两位女士,她们似乎都小小的冷颤了一下。

“这样好多了!”史子昭长舒一口气。

赵冀问跟着点点头。

我就此站在窗边,两手插在口袋里,默默的看着窗外的景色。城市的色彩从傍晚开始,在黎明褪去。但在这里,一切似乎还未开始便已沉睡。江对岸是城市的新区,参差的几座楼房,点点星火,没有繁华的商业和住宅,此时自然没有人愿意流连,纵然霓虹如带,也不过照得人疏如点,车驰如影。

“我有点冷,去找件衣服披上。”身后传来子昭的声音。

我回身看向她:“需要关上窗户吗?”

她站起身,像刚才一样抱着双臂,对上我的目光:“不用,这样挺好。我喜欢新鲜的空气,披件衣服就好。你要咖啡吗?提提神。我顺便可以做一点。”

“好的。”我回答。

她正要转身离去,我补了一句:“冀问,你要咖啡吗?”

赵冀问使劲的点点头:“我也要一杯。”

子昭点点头,不顾而去。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6 23:22:20 +0800 CST  
我从窗边退回来,在屋里溜达了两步。赵冀问此时抬起眼睛,一个劲的把我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我读出那眼神的意思,半笑道:“我的事想必你都知道了吧?”

她点点头。

“子昭跟你说的吗?”

“不是,前几天子明跟我说过。”

“啊……”我在棺材边停下脚步,低下头去。

“子明对当年的事情很抱歉……”她悄悄的说道,似乎怕惊动了我。

“子明这么说的?”我抬起眼睛。

“他没有明说……不过我从他话里的意思能听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可理喻,在那些事之后如今重又卷入他们的生活?”

“不。”她站起身,平平的直视,距离很近的两只眼睛把目光汇成了一道,生怕我会错她的意思,“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听了那件往事,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好人,见到你只是让我更加确信这一点。还有什么比见到一个人并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更能准确判断一个人呢?我那么盯着你看,真真确确只是出于好奇而已,方才子昭在这里,我一直没看清你的容貌,我只是单纯的好奇,好奇当年让子昭那么疯狂的人究竟长什么样。”

她说着就不好意思的笑起来。赵冀问身上的那种青涩一旦融化就会变成一种真挚坦率的情感,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她的态度让我觉得很舒服,躺在椅子上喝茶的那种自在,没有我在人际交往中一向谨慎惜言的那种负担。

“不光你好奇,我也很好奇呢。”我说。

她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理解我的意思,把自己从下到上扫了一遍,脑袋微微一偏:“那你觉得我和子明般配吗?”

我稍作踌躇:“就相貌来说,有那么些不般配。”

我想她假如觉得被冒犯了,那也无所谓,我并不想从这个家族讨什么好处,也无意讨他们的喜欢,结交什么朋友;但她要是不介意我的鲁莽,那倒证明了我对她的感觉没错。

她果然咧嘴一笑,有一丝淡淡的悻悻,不是对我感到悻悻,而是对她自己也明白的事实感到悻悻。她从茶几后的沙发那走了出来,轻轻的走到柜子旁边,手指在那个精巧的座钟上摩挲着:“我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好多人称赞什么般配,天作之合之类的话时,我一点没觉得开心,你怎么可能享受谎言带来的虚幻的快乐呢?他们交口称赞我,不过是因为我的家世背景……”

她的手指停住了,呆立在那儿。

“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足以说明你配得上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如果我是子明,和你在一起我会很快乐。”

她转过脸来,露出感激的微笑:“我想,他是爱我的。”

她的“我想”二字可堪琢磨,值得玩味。对于爱情她想必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信,但另一方面,这份自信究竟是经过理性的考量而得,还是仅仅由于强烈的自我情感而产生的一种自愿不觉的盲目,我不得而知。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6 23:45:12 +0800 CST  
子昭进来了,一手拿着咖啡壶,一手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三个咖啡杯。赵冀问连忙从她手中接过托盘,放到茶几上,摆放好杯子。

“无糖,原味,行吗?”子昭的眉头冲我挑了挑。

我点点头,她于是倾过壶来,咖啡如同展开的丝缎滑入杯中。赵冀问看着杯中腾腾的热气,兴奋的搓了搓手。

“你是不是也有些冷?”我问赵冀问。

她愣了一下,两手在胸前一拧,有些不好意思。

“那还得麻烦你给你嫂子也找件衣服披一下。”我说。

眼睛眯成一条缝,怨怼故作,史子昭半娇半冷道:“你倒是会做好人,我只是你的跑腿吗?”说罢,哼声而去。

我望着她的背影,心说,她一直是如此。史子昭似乎有一种天生的能力,她只对自己关心和喜爱的人保持高度的关注,与此相对应的是,其他那些人,不论事实上与她的关系有多密切,哪怕这个重要的人就近在眼前,她也能视而不见,或者说,她的眼睛的确看见了,但这也仅仅是停留在视网膜上的印象而已,视觉神经从来没有把这个形象传给大脑处理,所以这个人对她来说就形同真空。可能有些人就此会产生被她厌恶和蔑视的感觉,觉得这是一种无礼的表现。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无礼,但这绝不是出自她的厌恶或蔑视,她真的只是无所谓而已。就像天空中的星系一样,她也早已以自己为圆心,标出了自己的金木水火土和地球,其他那些人,不论他们号称是多么重要,在她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流星,不值得也没有必要瞩意。对高秦的父母是这样,对赵冀问也是这样。她不是故意忽略他们,也不是忘了他们,对她来说,他们真的就是不存在。

最起码,我知道,这一点,她十年未变。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7 20:25:49 +0800 CST  
“她就是这样。”我说。

赵冀问一言不发,重又在自己刚才的位置坐下来,端起咖啡杯,吹起一层层的褶皱,抿口啜饮。

我在她身边坐下,问道:“今天不是你主动来的,对吗?”

她似笑非笑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表示的确如此。

“子昭还是子明?”

“子明给我打的电话。”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这对姑嫂之间的冷淡不似常见那样出于女人天性里对同性固有的和不可调和的敌意。这冷淡有些忸怩的味道,一方步步小心,处处留意,勉力维持自己的一点存在感,一方则大大咧咧,完全不知道姑嫂关系的存在。

“你和子明怎么认识的?”我问。

“我们是大学同学,有点老套,对吧?”她说,“不过大学里我们不太认识,只是一个系的,面熟而已。毕业之后有人介绍才相处起来。”

我暗想史子明为什么需要人介绍对象,他的相貌,他的家世,他的学位,他想要什么女人就有什么女人投怀送抱,难道是所谓的政治联姻?不过依照他的性格,他老子也未必能强迫他接受一桩自己根本不感兴趣的婚姻。

我向她问起更多关于史子明的事情,他现在已经是历史系的教授,还和以前一样,孜孜不倦,一心只放在学问上。为了讨论学术问题他还在家中定期举办类似研讨会的沙龙,请了系里和本市其他学校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来。

“你喜欢历史吗?”她问。

“男性或多或少都会喜欢历史,只是没法和你先生比。”

“你最近在看什么书?”

“《战国策》。”

“那你有空可以和他聊一聊。”

我冷笑两声,心说你先生可看不上我这种门外汉,不要叫他嗤笑就是万幸了,他还会屈尊和我谈历史?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7 21:01:21 +0800 CST  
还有一件事——守灵这件事,其实现在很多家庭已经不做了,为什么史家还坚持?”我问。

“你干嘛不直接问她呢?”

半响,我沉吟道:“我想尽量少跟她发生交集为好。”

她垂下眼睑,双手垂在膝上,表示理解我的想法,轻轻说道:“主要还是老爷子太器重高秦了,他对高秦视如己出。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因为他原本想让高秦继承他来管理这个家族的产业,为此他一直倾尽自己的心血培养他,教导他,他渴望高秦成为第二个自己,尽管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我觉得老爷子相信自己的生命会在高秦身上延续下去。这个想法有些迷信,可却很容易让人着迷,特别是在他这样的岁数,又拥有这样庞大的一份家业,他渴望永生,渴望可以永远站在高处管理这庞大的帝国,而高秦就是他蔑视死亡战而胜之的武器。可现在这锋利的武器竟被死亡突然摧毁了,你可以想象他是多么的意外,又是多么的伤心和恐惧!他要为自己精神上的儿子举办一个体面的葬礼,守灵是必不可少的。”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如果要问我这个家里谁最爱高秦的话,我会说是老爷子。”

子昭重又进来,略带惊奇的看着我俩,一面把一件大衣递给赵冀问,一面冲我说道:“我还从没见嫂子和哪个陌生人这么快的熟络起来!”

“这么重要的情报你不该跟我说,你该汇报给子明。”我笑道。

她一声不响继续看着我。

“怎么了?”

她挤到我和赵冀问中间,踢了踢我的脚,目光如刺。我只得挪开屁股,为她让出中间的空位来。她一脸盛气,耳鬓的发丝一抹,坐下来,高傲极了。

于是空气再次冷却,沉缓,凝固。我这才意识到史子昭才是那个让气氛冷漠的罪魁祸首,不是内向的我,不是相貌一点也不讨人喜欢的赵冀问,更不是棺材里那具冷冰冰硬邦邦的尸体。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7 21:31:07 +0800 CST  
忽然赵冀问从大衣的口袋里发现什么东西,掏了出来,递给子昭:“这是你的吧!”

那是一个原封未动包装完好的礼物。史子昭拿在手里,一言不发,似乎那里封装的不是什么礼物,而是她的万千心事与愁绪。

夜色更深了。窗外已是一片混沌,耳畔传来一阵悠长的呜呜声,那是江上的驳船驶过而发出的汽笛声,听起来像是阴云的呜咽,因为雨已经敲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晶莹的线条了。很快,雨点变得碎屑一般,七零八落,它们像是奔波劳苦了一天的人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凄苦的倒了下来。

不知何时,赵冀问把那件大衣盖在自己的身上,脑袋歪向一边,沉沉睡去。她的咖啡还剩下半盏,最后一丝热气悄然殆尽。

“这是我送他的礼物,就在那一天。”史子昭静静的说。

“我很抱歉。”

“他收到了,他告诉我他很喜欢,他说他要回来和我一起吃晚饭……”她的声音突然一阵酸楚,眼眶一红,明眸里清泉乍涌,汩汩而下,海棠红粉,素妆如洗,“他根本没有拆开,至死也没有拆开……就把它丢在那儿丢着,就在桌上的那堆文案上躺着……这就是我的命运,你知道吗?这就是我的命运……”

礼物从手中掉落,她泣不成声,整个脸埋在自己的手掌里,一阵阵的抽噎让那娇脆的身躯陷入一阵阵的悸动,她一再克制,怎奈哀怨绵绵,一再冲破她的喉咙,愈兴波澜。

窗外雨阑珊,帘内泣叠潮。我始今方才明白“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从没想过让你看到我这样……”她的话音娇弱而断续,仿佛雨打残花,落红有时飘零,“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挺过去了……我多傻……”

我知道我的任何话都是多余的,只抓过她的一只手紧紧握住。

“这是我的报应吗?因为我曾经那样对你?”

“没有这种说法,上天不会用一个无关者的生命来替另一个人完成报应。这只是——只是我们必须经历一些事,不管是好还是坏,也不管我们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不知道她的哭泣何时停了下来,至少在雨停之后很久。

“你结婚了吗?”她问。

“结了。”

“你幸福吗?”

此言一问,她便面露悔色,重又把脸藏起。

我没有回答。我幸福吗?早年我大概也对爱情和幸福有过很多设想,这些设想和其他人应该也是大同小异。但那次变故让我对人性失望已极,那些美妙的憧憬随着基础的垮台也彻底烟消云散。于是我没有和爱情结婚,我和需要结了婚。为了回到正常人的生活,我需要一个家庭,尤其需要一个妻子。在那段低谷中,我卑劣的认为,就像我需要一张桌子来工作,一张床来睡觉一样,一个妻子可以给我一个正常的家,而这个妻子只要是个过得去的女人就行。而在现实中我也真这么做了。当然为了心里上过得去,我也不冷不热的履行丈夫的职责。就这样我把两个活生生的人道具化了,以为这样就足以撑起一部戏剧的舞台。可是有血有肉的演员在哪呢?

我默默思索。再看向史子昭时,她也如赵冀问一般倒下沉沉睡去。

寒意更浓,浸人肌骨。我关上窗子,坐下,座钟的指针拨动着我的眼皮,终于缓缓合上,沉入睡乡。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7 22:12:48 +0800 CST  
我是被赵冀问推醒的。她仍旧盖着大衣,目光炯炯,醒了好一阵,指着座钟朝我比划。

七点了。我原本以为雨霁之后是天晴,然而窗外雾色苍茫,雨声再次窸窣,云层照旧又低又厚。不知何时史子昭的脑袋靠到了我的肩膀上,熟睡的像个孩子,樱唇微启,气息均匀。赵冀问还在朝我比划,我只得推了推史子昭。她不情愿的醒来,半睁朦胧眼,被我吓了一跳,缓过神来,悠悠一笑。

我打算就此告辞,但两个女人都提出挽留。子昭说得相当直接,她怕撑不过这一天;赵冀问则说子明很希望和我见上一面。

我动摇了:“我没有什么得体的衣服。”

子昭立刻就要说把高秦的衣服找一套借我,但一见我嫌恶的表情便把话吞了回去。赵冀问于是说她为子明带了一套衣服来可以借我,到时候再派人给子明取一套。于是我再没有理由拒绝。

“今天佣人不会来,我们先下楼吧,弄些吃的,八点钟会有车来接我们。”子昭说道。

我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礼物递给子昭。赵冀问最先走出房间,我跟在其后,子昭落在最后。在楼梯的拐角处我回身望向她,她站在门边,看了一眼手中的礼物,扔进了垃圾桶。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8 20:24:29 +0800 CST  
八点钟的时候来了两辆车,其中一辆是灵车,下来四个穿着整齐的小伙,小心翼翼的抬了棺柩放进车子长长的后箱里。我们三个坐上另一辆车。一路无语,但见寒雨连江,烟树杳岸,幽谷里飘荡出白雾,袅袅而上,将山头深深锁起。

殡仪馆里的仪式相当简单,来的人基本都是逝者最亲密的人,鉴于高秦生前的为人处世,这样的人其实很少,空荡的厅堂颇为冷清,以至于其他厅堂里喧嚣的鼓乐不时而至。高秦的棺木此时打开了,开始接受众人的瞩视。

我看见了高秦的父母,一眼便能看出他们来自小城的普通人家。赵冀问证实了我的猜测,她告诉我高秦的父亲是个退休的木匠。老父亲头发斑白,脸色腊黄,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样式有些类似于制服,每一个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最上面的那粒扣子紧紧的抵在喉结上,他搀扶着老伴,步履蹒跚。母亲看上去比父亲稍稍年轻一点,头发烫染过,不见白丝,无神的眼睛压在颧骨上,嘴里不时发出哼哼的声音,脑袋颓然歪倒。老两口来到儿子的灵柩前,扶着棺木的边沿,像看熟睡中的孩子那样注视着自己的儿子。母亲几经犹豫,抓住了儿子的手捧在手心里,于是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老父亲本想安慰她,但一张口便如鲠在喉,很快热泪也滚滚而下,他紧紧的抱住老伴,另一只手弯成弓形,在儿子毫无生气的脸上摩挲着。我注意到他的无名指断了一截,留下了一段空隙。我想这丧子之痛远远超过了当年的切肤之痛。

史子昭站在棺木的一头,熟视无睹。我惊讶的看着她,想弄清楚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我暗暗推了推她,她纹丝不动。最后是赵冀问主动走到两位老人跟前,抱住他们的肩头,贴在他们的耳边轻轻的安慰他们。

相比而言,史寒要克制的多。十年前我认识他时他就是个自负而专横的人,十年之后,感情对于他仍然是吝啬的。他身材高大,站在棺木的另一边,一手紧紧的抠住棺木的边沿,另一只手握成拳头,眉头紧锁,鼻孔呼着粗气,仿佛是在悼念一起经过战场洗礼的战友。对于命运的不公他怒而无奈。

高秦的父母相互搀扶着,慢慢走过来,向子昭请求把儿子的骨灰分给他们一半,子昭答应了。“就在这现买个骨灰盒吧,然后给这边工作人员交代一声。”子昭用吩咐的口气向两位老人说。

我连忙站出来请两位老人放心,我这就去把这件事办妥。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8 21:32:26 +0800 CST  
等我回来的时候发现子昭身边多了两个人,两个人我都不认识。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站在她和史老爷子之间,脸上挂着局促和想讨人喜欢的表情,但两边的人都没有搭理他。他的脸挺清秀,或者说有些太清秀了,给人一种病恹恹的感觉,长而尖的下巴似乎打乱了脸上的肌肉布局,使得腮帮靠里的那块肌肉仿佛被刀削去了一般向里凹陷着,眉毛尖细,与下面柳叶一般的眼睛倒是相得益彰,目光闪闪,注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我感觉他应该是这个家族里的成员,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另一个男人站在子昭的另一侧,正和她低声谈着什么。他看上去四十岁出头,抹了发胶的头发根根毕现,穿着气派,他的样貌似乎是精心保养和纵情声色共同作用而成,那脸蛋看上去粉粉白白,可松弛的腮帮和肥赘的下巴分明告诉你那是酒精和脂肪的杰作。他把自己打扮的很帅气,但不免又流于精细的伪装。
赵冀问与他们几个拉开了几步的距离,我于是站到她的身边。
“我没看见子明,他出差还没回来吗?”我低声问道。
“他回来了,只是这个葬礼他参加不了,他有其他事要忙。下午在我公公家里会再办个追悼会,到时候人来的会多一些,子明在那里布置安排一下。这里完事了你和我们一起过去吧,你会看见子明的。”
“现在难道不算追悼吗?”
她托着腮帮想了一会,说道:“我也不知道,我从小到大周边人都是这么办的……殡仪馆可能不太吉利,很多客人不愿意到这个地方来,所以你要体面的办一场葬礼,你需要把大家邀请到你家里去。”
我默不作声,心想老家的习俗并不是这样,在我的老家,所有亲朋好友都会被邀请去殡仪馆,不会有人怕不吉利而缺席,因为仪式举办完之后总会有一顿大吃大喝在等着大家。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8 22:14:33 +0800 CST  
这时门口一个脑袋探了又探,我认出来那是陆爱莲,她的眼光四处搜寻熟悉的人以确认自己没有走错地方。大约看到了在厅堂尽头的史家父女,她才撇进门来,一袭黑衣,手里捧着一朵花。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她显得很紧张,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让她觉得很不自在,放轻了脚步,缓缓的走到灵柩旁。她只专注的看了一眼,便放下花,从灵柩边走开。我原以为她会去找子昭说上几句话,她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但她突然瞄见了我,便朝我走了过来。

“没想到还会在这里看见你。”她轻轻的说道。

“我是来帮忙的。”于是我把赵冀问介绍与她认识。

她朝赵冀问微笑着点点头,侧过来转向我,斜背着赵冀问,低声说道:“有个事想问你。”

赵冀问识趣的往一边走去。

“我想问,这个案子警察那边是不是已经结了?”

我点点头。

“警察后来没再来问过我什么事情,我想他们可能是结了,而且我注意到高秦的办公室也已经被收拾腾空了,既然结案了,我想相关物品警察应该也已经归还高夫人了。”

“我想是如此。”

她点点头,心里默念着什么。

“我想向高夫人要一件高秦生前的物品留作纪念。”她抬眼看向我,似乎在问我这样一个要求会不会显得有些过分。

“我陪你去问她,她应该会答应的。”我说。

我陪着陆爱莲走到史子昭跟前,那个男人殷勤的话语戛然而止。子昭认出了陆爱莲,点头说了声“你好”。陆爱莲于是说些悼念逝者安慰生者的话,她手中的包一会儿换到左手,一会儿换到右手,最后战战兢兢的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一丝难以察觉的嫌恶抽动了史子昭的嘴角,陆爱莲呆呆的眼睛没有察觉,但我和她身边的男人都敏锐的捕捉到了。也许碍于在场的旁人,史子昭只淡淡的回道:“他办公室的物品我还没有整理,你明天只管过来好了,箱子里的东西你尽管拿。”

陆爱莲回了声“谢谢”便转身离去。我也打算陪她走出去,却感到袖子被人拉住了。史子昭直勾勾的看着我,那眼神命令我呆在原地。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9 20:52:56 +0800 CST  
“这是韩柯,高秦生前的朋友。”她向我介绍说。

接着她向我身边一倚,牢牢贴着,对那位韩柯说道:“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齐澍。”

韩柯见此形状,心中明白了大半,耸耸肩,咧嘴舒坦的一笑,向我伸出手来。我笑着与他握手,一面看向子昭。就在这时一道峻冷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顺着望向那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他正急忙扭过头去看向厅堂空荡荡的另一侧。

韩柯说了声“下午见”便走开了。那个青年装模做样的扭了扭身子,蹬了蹬腿,好像在告诉身边的人他已经站得要算腿疼,于是撤出身子,到墙边的一排椅子上捡了个空位坐下。

“我是你的挡箭牌吗?”我问。

她笑而不语。

“你既然不喜欢他向你献殷勤,只管冷漠些,他自己明白岂不更好?”

“谁告诉你我不喜欢他的殷勤?”

“这不是明摆着吗?这边尸骨未寒,那边昔日的朋友却……”

“因为这样我就得拒绝他吗?”她撇过头来仰视着我,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目光如炬,“我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那些在我身边转悠的男人,动机从来就不单纯。你认为我会不知道他们对于这个庞大家业的垂涎吗?韩柯是这样,那边躺着的那位也是这样。我已经习惯了,我才不会因为他们鲜廉寡耻而讨厌他们,相反,我喜欢他们,他们让我的生活更有趣。只是我不会爱上他们,原因很简单,爱一个人靠的是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心,“所以我并不讨厌他向我献殷勤,我只是要告诉他,他打动不了我的心。”

她的声音很小,语调却渐渐热烈,一刹那间我有种错觉,以为看见了十年之前的她。我避开那如炽的目光,没有接话。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9 21:29:23 +0800 CST  
朱康庆也来了,后面跟着胖胖的陈硕,亦步亦趋。朱康庆看起来比前几日又苍老了些,我第一次见他时那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和彬彬有礼的态度让我印象深刻,今天则有些随意,缺少打理,斑白的发丝倔强的在头顶上立着,看来公司的内耗并没有因为一场外部的胜利而减轻多少。陈硕则显得很轻松,这半日闲情如偷来一般让他窃窃而喜,表面倒还是一本正经,跟子昭说话的时候一个劲的点头哈腰,那滴溜溜转的眼珠子让我想起以前玩过的一种打弹珠的游戏,在一个封闭的台板上设置了一些小小的挡板,在台板下方有一个缺口,用力拉动弹簧把手将弹珠从缺口射出,弹珠在这些挡板之间激烈的碰撞,最后落回台板下方的隔板里,得到相应的分数。陈硕的眼珠子大约可以得到有史以来最高的分数,因为它在史子昭的身上各处来回乱窜了成百上千回也不肯落地。我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偷偷恋上这个无法企及的女孩很久很久了,我不禁怀疑假如这个女孩对他另眼相看一回他立刻就要痛哭流涕,以头抢地,膝行而前了。

对于我陈硕干脆视而不见,仿佛从来也不认识,恐怕是怕我节外生枝暴露他不惜一切往上爬的野心吧。

我特别注意了一下朱康庆和史寒说话时的情景,朱康庆心不在焉,口气泛泛,看来他还没有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对自己的心血觊觎已久,更不会想到未来的血雨腥风。陈硕一直紧跟着自己的领导,直到史子昭这里耽搁了一下,到了史寒跟前他干脆撇了自己的领导,碎碎的嘀咕了好些话。史寒一脸疑惑,嫌弃的摆摆手,陈硕涨红了脸,察觉到自以为聪明的一段话对方根本没能理解,只得悻悻而退。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9 21:54:29 +0800 CST  
这拨人离开后大厅再次空荡,四周白色的瓷砖反射着这空荡,平添一股压抑。除了忧伤不能自已的高秦父母,每个人都在左顾右盼,无聊的等着什么,犹如非洲大草原上呆立警戒的猫鼬。门再次打开,两个穿着蓝色大褂的男人走了进来,身后拖着一辆四轮平板车,在地面上经过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有些像医院里的病床,只是没有被褥。两个男人不时的说笑两句,来到众人面前,其中一个人指了指墙上的钟说道:“时间到了。”

高秦的父母益发悲痛,涕泗滂沱,扶在儿子的灵柩边几乎不能自持。那两个蓝大褂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懂得体会至亲的感受,默默的立在一边,过了好一会才小声说:“不能再耽搁了。”

我和赵冀问搀扶住老两口,老头倒在我的怀里,目光呆滞,他难以接受这样的结局,枯糙的手掌不停的挥舞着,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心中顿生悲凉。

一个蓝大褂问道:“这棺材要一起烧吗?”

史寒迟疑了一下,他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目光投向了女儿。史子昭干脆的说道:“一起烧了。”

蓝大褂费力的把棺材架上拖车,一前一后,一拉一推,缓缓离开,我和赵冀问扶着高秦的父母跟在后面。史子昭站在原地,她的父亲喝了一声:“你还不去!”她才冷冷的跟了上来。

火化室家属是不让进去的。老两口大概已经哭得麻木了,只是愣愣的立着。外面还站着另外两拨人,很容易看出谁是失去至亲至爱的人。过了好一会一个蓝大褂出来,手里捧着两盒骨灰,叫上名字,把骨灰递了过来。高秦的父母捧着一盒骨灰,抱在一起,泪潮再度袭来,高秦父亲那原本干瘪的面庞益发凹陷下去,似乎痛苦在吞噬他的肉。

史子昭捧着另一盒骨灰,若有所思的摩挲着。回到厅堂后她把骨灰盒往她的父亲手中一放,说:“你比我更需要它。”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19 22:21:40 +0800 CST  
赵冀问是个善良的人,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她是否是个聪明的人,我就没有多少把握了。对于史子明希望见到我,我相信这很可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设想。史子明性格孤傲,做很多事都拉不下面子,我对这一点是记忆犹新。

史寒的宅子离市区更远一些,越过乡下的一片农田之后,车子驶上一段窄而平整的道路,很快眼前出现了一块不大不小的湖泊,宅子就在湖泊后面铺满青草的岸上,左右各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这里以前是万顷农田,而这块湖泊以前应该是农民放鱼饲养的池塘,现在农业的痕迹被抹得一干二净,湖澄如镜,草漫成缎,野花碎碎,点缀其间,只有那两棵古树保持着原来的风貌,如伞的冠盖在提醒人们不要忘却它曾为世代耕居的农民遮阳避雨。

这栋崭新的宅邸比我想象的要大,也比我想象的要典雅。也许我对史寒的印象还停留在暴发户的阶段,他显然在这栋宅邸上花费了大量财力和心血,为的就是洗刷世人的这种想法,他要让来到这里的人立刻明白这里居住的是一个世家大族,他们的血脉来自于名门贵胄。这座纯白色的建筑呈长方形的格局,有两层楼高,左右对称,只在中间的正门处向外伸展出一个浅浅的方形门廊,门廊由陶立克式的高大圆柱支撑。它并不奢华,通过对古雅典建筑形式的吸收和仿效,处处表达着简单之美,比例之美,理性之美。

我望向宅邸顶上的天空,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亮青色的天空似乎在犹豫,终于它向太阳屈服了,片片的金色飘落而下,继而汇拢成块。数天的阴雨之后总算见到了阳光。湖面瞬间金纹粼粼。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20 22:17:31 +0800 CST  
在湖和宅邸之间的草地上用白色的布篷搭起了一个临时的大厅,这里就是灵堂,高秦生前的照片就摆在尽头中央的一簇鲜花之中。好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正在这里忙东忙西,搬这搬那。也就是在这里,我见到了史子明。他一身正装,英俊挺拔,一见到我们一行人便绽开笑容,大步迎上来,没等任何一个人开口,便把热情的大手往我的肩膀上一搭:“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被他的热情弄得有些受宠若惊,看来赵冀问是对的。

他简单问了妹妹几句话,眼光便四下搜寻起来,最后发现骨灰盒在父亲手里,难掩惊诧,于是吩咐人拿过去放在照片下方的一个小龛里。我回身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发现高秦的父母没有一起跟来,心中不太好受。史子明挽住我的胳膊对他的父亲说道:“爸,这是齐澍,你还记得吗?”史老爷子漠然的冲儿子点了点头,那神情仿佛在肯定一件发生在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事情,他儿子再次难掩惊诧。

然而我并不觉得惊诧。从早晨到现在我一直都在史子昭周围,除非史老爷子是瞎子,否则不可能不注意到我。他没有忘记我是谁,否则他早就向身边的人打听或者直接向我问话了,可他什么表示也没有,当我如空气。合理的解释只能是他故意视而不见,他压根儿不愿认出我,尽管事实上他已经认出了我!这真是可笑,他大概觉得自己能够给大脑下命令,让它撤回已经认出我的行动。越是固执的人越是喜欢自欺欺人。我低下头去,嘴角暗暗一笑,心说我大概明白子昭那副本领从哪得来的了。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20 22:31:43 +0800 CST  
史子明继续挽着我,对妹妹说道:“借我一会”,便带着我往一边走去。后面传来史子昭的声音“你别把人家饿着了!”我们一直走出布篷搭建的大厅,来到湖边,这里没有什么人,丛丛一人高的芦苇密密的插在水里,挡住了远眺的视线。

“算来有十年了吧。”他说,“当年我年少气盛,脑子发热,差点就毁了一个人的一生,而事情大白之后,这个人什么都没有追究,就那么离开了。我一直很想向这个人道歉。最初我实在羞愧难当,惶遽不知所为,时间一长,这羞愧渐渐演化成了一种怯懦,让我更加没有勇气去寻找你的所在,向你当面说一声‘对不起’。但这一直是我心头的一块顽石,每当看到身边和社会上的不公时我义愤填膺,却发不出正义的呐喊,因为我知道我做过和他们一样卑劣甚至还要更为卑劣的事情,至今没有获得原谅。所以如果一切还不算太晚的话——对不起。”

我向前两步,轻悠的水面贴着褐色的泥土就在脚尖欲拒还迎,这儿的泥土更加湿润,和被鞋底揉烂的青草一起散发出一股特有的气息,我伸手向前拽住一根芦苇,折下一段,回身问道:“谢家池塘,陶生东篱,于今何在?”

他起先一愣,继而露出会心一笑。

我往回退一步,用半截芦苇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说:“谢家池塘生春草,陶生东篱醉霜菊,相忘于江湖,岂不更好?”

“好个‘谢家池塘生春草,陶生东篱醉霜菊’!”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手掌,“六朝遗恨空嗟咨,付与东水忘江湖。”

“我早就原谅你了,你不必执着于此如此之久。”

“哈,或许我不该这么说,但今天的确是值得高兴的一天。”

我用芦苇扫了一遍岸上的布置,问道:“这都是你的成果?”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20 23:05:01 +0800 CST  
“不是,我顶多只是个监工,我们请了葬礼司仪,我笨手笨脚,弄不了这么大的阵仗。”

他继续跟我介绍说下午会来很多市里的权贵,我不解的问:“这些人都认识高秦吗?”他说道,这与认识不认识没有关系,就像婚礼的时候请的很多宾客其实和新郎新娘也没有什么关系,说到底,葬礼和婚礼一样是社交场合,而且是每个当事家庭最为重要的社交场合,既然是社交,各个阶层就有各个阶层需要遵守的礼仪,又既然是如此重要的社交,那就必须把场面办足,把尊贵的客人请得越多越好,这是礼仪的规矩,也是脸面的要求。

我想说,当年你母亲的葬礼可没有办成这样,但还是忍住了,大概时过境迁,这个家族已经今非昔比,这座雄伟的宅邸不就是个明证吗?十年前还不复存在,现在已经成为这个家族身份地位的无言代表了。

“啊,对了,你是不是还没吃午饭?我一个劲跟你说话,把这茬都忘了!”他再次挽起我的胳膊朝宅邸的方向走去。“我本想带你去和老爷子还有子昭她们一起吃饭,但老爷子恐怕有些话要和子昭说,只得让你委屈一下,你是和这些工作人员一起吃盒饭,或者我带你到花园那边去,那边有下午提供给客人的自助美食,怎么样?”

我说我还是吃盒饭好了,他不解的看着我。我说:“那么多人在忙碌,我却闲庭信步,在其间享受美食,这光景可不好看。”

他表示理解,带我绕到屋旁一束灌木丛的后边,这里有一块不大的空地,原来是这些工作人员的大本营,场景和许多饭店厨房后门的情形十分类似,只是没有那般油腻肮脏,东西横七竖八,摆得到处都是,几无下脚之处,即便如此,那些劳累困倦的员工还是能找到一块立锥之地蜷缩在那里,眯着眼睛抽烟,或是低头迅速的扒饭。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20 23:26:46 +0800 CST  
突然闪过一个矮个子插进我和史子明之间,精瘦的身上套着窄窄的西服,精明强干的模样,说起话来像含了炮弹一样向外吐字。我猜想他大概就是司仪,他一边抓住史子明的臂膀,一边说有些事情还不明白,不由分说就拖着史子明离去。史子明满脸不耐烦,回头朝我挤挤眼努努嘴,大约是让我自己找盒饭吃。

我越过几摞垒起来的箱子,却只看见塑料泡沫箱子里空空如也。旁边一个岁数大些的男人停下狼吞虎咽,瞧了瞧我,扯了扯领口的衣襟,有些油腻的手在餐巾纸上抹了抹,然后正了正自己歪斜的帽子,大着嗓门说:“没啦,没啦!有的人一个人就吃了两份!”

我摸摸肚子,虽然空荡荡的,倒也不是不可以忍受,现在难以忍受的是嗓子冒了烟似的干渴,正午阳光肆虐,温度升高,仿佛重回夏日的烘烤,脑袋上涔涔的冒出汗来,我舔了一下嘴唇,问道:“有啤酒吗?”

那个男人鼓胀着腮帮笑起来,口里的饭菜不老实的想跳出来,但被他兜起的下唇拦住了:“啤酒?我也想要啤酒,哪有?要是老爷们请个变戏法的,或许能给我们变出来。”旁边两个年轻人附和的笑笑,其中一个从身后成捆的矿泉水中抽了一瓶递给我:“只有这个。”

我点头说了声“谢谢”,立刻拧开灌进喉咙。虽然解渴却不解燥,只有啤酒才有那种清凉的浸润感,让每个细胞都像打了个哆嗦一样从昏沉中瞪着眼睛醒过来。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21 21:16:44 +0800 CST  
我绕着宅邸走了一圈,史子明所说的花园在屋子后面,是一座西式风格的花园,两条布满藤蔓植物的拱形的长廊分别从花园的两头沿着弧形的轨迹最终交汇在花园尽头的中央,在交汇的中央是一座喷泉,喷泉上是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塑,女性丰满婀娜的身姿让人惊叹,我审美有限,不知道这是仿制某位大师的名作还是原创的作品,不过此时没有在喷水。花园里的植卉修剪的非常整齐,布局也相当规整,平圆方直,并不见中国传统园林所讲究的“无序之美”。我倒是可以理解主人这么做的缘由,既然宅邸是希腊罗马风格,那么园林的风格自然应当与之统一,中式的园林反而会显得不伦不类。花园里的纵横交叉的两条主道上排着一溜的桌子,桌子上摆满了食物,两个戴着高帽的厨师正在进行最后的点缀。

太阳让我难受,我走进宅邸,在客厅里坐了下来。这里的整体色调偏暗,阳光只在窗边逞凶,我陷在椅子里独个沉思。

淡漠是从何时开始的呢?至少在一切暴露之前很久,只是确切的时间我已经记不清了。在我这边似乎从来没有点燃过激情,最多只能称之为温情,维持一个家庭刚刚够用的那点温情,不温不火,不急不躁。而在左雯那边,我想她比我要做的好。在刚刚认识我的时候她是尊敬我的,爱戴我的,甚至还有一丝畏惧,那是初次恋爱时小鹿乱撞的那种畏惧,连抬起眼睑盯着我看上一会似乎也是个奢侈的动作。那时她的梦想很简单,除了和我在一起之外,便是能穿上笔挺优雅的正装坐在宽敞明亮的写字楼里自信而娴熟的工作,“做一个都市白领丽人”,这是她的原话。我那时常常一笑置之,觉得这算不上是一种梦想,她总会娇嗔的扭过头去,做出很生气的样子,指望我去安慰一下她,可我从来没有,于是她总会有一种淡淡的沮丧。后来这种沮丧慢慢消失了,不是因为她逐渐习惯我的木讷,而是因为她真的成了一个白领。在梦想实现之后,人们总是很快就能适应新的变化,而迅速忘记曾经为之辗转反侧的那些苦恼时刻,即使想起这些时刻也多半带着一种俯视的视角。因此她也与我一样对昔日的梦想一笑置之了。随着这梦想一起被一笑置之的,我想,还有她昔日的青涩,她对我的尊敬,她对我的爱戴。我不再是一个可供她崇拜和仰视的人物了。她在工作上投入越来越多,获得的成绩越来越大,职位也在一点点的攀升,于是我对她来说慢慢也降格为一个泯然众人的丈夫了。可供她崇敬和仰视的是那些所谓的“成功人士”,那些坐拥豪宅,挥金如土,衣冠楚楚,谈笑风生的“成功人士”。我并没有与她争论有关“成功”的定义,因为我知道她是对的,“成功”的定义当然只能是这些;当处在这样的人生阶段时,你的目标当然只能是这些梦想。我没有办法为她提供那样的生活,不光如此,我甚至慢慢落在了她的后面。她继续向前奔跑,而我则在散步。于是我们心照不宣的渐行渐远,于是我们默契的对孩子的话题避而不谈,我们仿佛知道此时要一个孩子是多余的,那对我们模糊料定的未来来说是一个不利的羁绊。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21 21:41:15 +0800 CST  

楼主:xiazhixiang_zju

字数:3172

发表时间:2017-12-22 03:57:59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8-09 22:04:03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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