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连载《危险关系》

他挠挠头,又把乱发捋平,说道:“这就是这个案子麻烦的地方。这个园区有很多企业,虽然每家公司都可以使用自己场所的监控设备,但这些设备是由园区物业统一维护和管理的,这两天他们恰好在升级系统,所以监控设备是停用的。”

我抬了下眉头:“所以现在不知道这位迷人女士的身份咯?”

“是的……”他出神的望向停车场的出口,那里散漫的阳光攫住了他的注意,烟在两指之间一动不动,“我刚到现场的时候跟你一样乐观,但现在脑袋和浆糊一样,因为现在据我所知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的男女关系太混乱了。”他抹了一把下巴硬硬的胡渣,“调查这个方面不仅麻烦,而且恐怕还要得罪不少人。”

“除了这位神秘的女士,死者最后见到的是谁呢?”

“目前看来,应该是他的秘书。秘书说下班前进他的办公室跟他打了声招呼,时间可能六点半左右吧。”

我不禁在心里对这位秘书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在之前还见过什么特别的人吗?”

“没有,再之前就是他们的老总。他们谈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总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哦,对了,死者的最后两通电话——一通一个名叫韩柯的人打的,另一通,也是最后一通,是死者打给你的委托人的。”

我不动神色。

他只得问:“她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凌晨三点钟,她会和我说什么呢?”我不免讽刺了一句,“关于这通电话我会打听的,而且也会告诉你的。”

他摆摆手:“不用了,我们会问她的。”

“物证方面有什么特别的吗?”

他打了一声响指:“那还真有!我们在这辆车上的音响里发现一张cd。”

“这有什么特别吗?”

“这不是一般人喜欢用的那种播放轻音乐来缓解开车疲劳的cd,是一首我们都没听过的钢琴曲。”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30 20:48:52 +0800 CST  
我心说钢琴曲有什么特别吗?很多轻音乐不都是钢琴演奏的吗?年代久远的诸如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那些曲子,近一点的还有什么马克西姆之类的,都是小资产阶级自我陶醉的廉价鸦片。

“哥德堡变奏曲。你听说过吗?”他问。

“哥德堡变奏曲?巴赫的吗?我只是听说过,没听过。”我心头一惊。

“你还不错,知道是谁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首曲子呢。”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我有个外甥女,课余时间在学钢琴。我用手机录了开头一段发给她,让她帮忙打听一下。她转发给她的钢琴老师,老师回说是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

我不禁吹了声口哨:“这种曲子可不像是我们的风流骑士听的。”

“的确不是。秘书说他从来不听古典音乐。可是这像一个与人偷情的女子听的音乐吗?我很难想象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他说到了我的心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我的好奇心突然被激发了。

“而且——”他补充道,“我们没有找到装cd的盒子。所以我想,这个女人一定没有料想到这个健壮英俊的男人竟会亢奋致死,惊吓之余,她匆忙的收拾自己的东西,可还是因为慌乱遗失了这张cd。”

我没有答话,不知为何,我的思绪飘荡到之前在公司前台撞到的那个少女身上,不知为何,我觉得我捡起的那张cd盒是空的,不知为何,我觉得她回眸的眼神里似乎有很多故事,不知为何,我觉得我会与她再次相见。

可是,这很蠢,不是吗?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怪念头?我嗤笑自己。

“不管怎样,”卫楠继续说道,“这家公司我还有一个人要问一下,你要一起去吗?顺便可以瞧瞧这家公司的内部环境。”

我点点头。他扔下烟头踩灭,领着我上了电梯,按了顶楼的五层按钮。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30 20:50:01 +0800 CST  
“你都问了哪些人了?”我问。

“该问的相关人物都问了,主要就是秘书陆爱莲还有老总朱康庆。现在还剩下一个,据说死者昨天和他聊了挺长时间。”

接着他便向我简要介绍了一下死者昨日的行踪。

下了电梯,卫楠掏出一张卡片在一个闪着红光的黑色小匣子上一刷,然后推开门,对站在门边的一个公司员工说:“给这位先生也弄一张临时门卡,送到五零六会议室来。”接着直领着我向前走,拐了两个弯,进了一间会议室。会议室里坐着一个胖子和另外一位警官,见到我们,胖子推了推眼角的镜框,立刻站了起来。卫楠冲他挥手,示意他放松坐下。

“这位是齐澍齐先生——”卫楠对那个胖子说,“他受高夫人委托,一起协助调查这个案子。”

胖子点点头,再次站起身,对我说道:“请代我转告高夫人,节哀顺便。”

“这位是陈硕,公司的一位部门经理。”卫楠跟我说道。然后便切入正题。

“你和高秦平时关系怎么样?”

“一般。”

卫楠皱了一下眉:“陈先生,你不要第一个问题就跟我们打马虎眼好吗?”

陈硕在椅子里动了动,厚腻的肚皮在大腿上波浪似的翻了两下,他紧紧的握住了椅子的扶手,似乎自己正在一叶扁舟之中,随时会落入荡漾的水波里。

“不太好。”他更正道。

一个人推门进来把一张临时卡放到桌上,我拿过卡片放进兜里。

“其他人也是一样。”在来人离去后他迅速的补了一句。

“听说你下面的部门开发的系统接口做了改变,但是没有及时通知高秦,结果高秦他们开发的应用程序在调用你们的接口时出错了,而且出错正好发生在高秦向重要客户做产品介绍和展示的时候,是么?”

他涨红了脸,上下推了推镜框,代替点头。

“这听起来可不像是‘不太好’,感觉你和他有深仇大恨。”

“没有!”他夺口否认,“好吧……这件事我承认我是做得过了……但那段时间里很多人都在对他使绊子,而且我也只是看领导的脸色行事。朱总那时候也和他不对付,两人动不动就各嚷各的理由,吵得非常厉害,而且不避人,不信你们可以去调查。”

卫楠和他身边的警官相视一笑。

“你的同事说你们昨天下午谈了挺久?”

“对,就在公司楼下大厅。”

“都谈些什么呢?”

“你们大约也能猜到——”他看警察并没有把他往死地里逼,稍微放松了些,往后靠了靠,“就是找他求情啦,求他放我一马。他拿下了那么大的一个单子,在公司里可谓风头无两,就是朱总也得让他三分。”

“你倒是能拉得下面子。”

“你这话用在韩信和司马迁身上也合适。”他有些不满警察的讽刺。

“那他答应你了吗?”

“答应了呀。”

“真的吗?他为何要放过你?他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对吧?”

“那我不知道……他虽然没有明说,但他那副态度我是不会看错的。”陈硕相当坚决。

“如果我告诉你,”卫楠盯住陈硕的眼睛,“高秦后来跟朱康庆要求把你的市场行为研究部转给他,你怎么想呢?”

“混蛋!他怎么可以这样!”陈硕一下子激动起来,肚皮又开始波浪似的翻滚,整个人仿佛一棵在地里拔得松动了的大萝卜。

“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他竟然这么阴险!”他的音调因为激动而高亢,看来对死者的仇恨已经远远超过了对警察的畏惧。

“看来他是真不知道了。”卫楠转过脸来对我和另一位警官说道。

陈硕听了此言,便站起身打算离开。卫楠挥手让他再坐下。

“我还很忙呢。”陈硕大声嘀咕道。

“再问你一件事。你跟高秦谈话的时候,有觉得他有什么与往常不一样的地方吗?”

陈硕皱着眉头:“你指什么?”

“就是神态啊,举止啊,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有啊,还是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嘴脸,装深沉,卖城府……”突然他意识到我的存在,连忙收住嘴,“反正就和以往一个样。”

卫楠沉思了一下,说道:“好的,你可以走了。”

陈硕站起身,突然朝我鞠了一个躬:“请一定代我向高夫人转达,节哀顺便。”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31 20:48:00 +0800 CST  
他一出去,我们三个人就都忍不住笑起来,他那副身材和那张小人嘴脸可让我们忍俊不禁。

卫楠比划了一下他身边的这位警官,向我介绍说:“这是我的副手,邹骞。”

“你好。”我与他握手,把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忍不住问道:“邹国超,是你什么人。”

“我父亲。”

“啊!果然!我想你看起来和他有些神似。令尊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退休了也闲不下来,找了很多事做。”

“我叫齐澍,令尊一定记得我,当年蒙他教导,至今受用不尽。他是一个——请允许我用这个词——一个伟大的警察。请一定向令尊问好。”

“一定,欢迎有时间去看望他。这是我的电话,到时候可以给我电话,我把住址告诉你。”

卫楠一见此情此景,便学陈硕的那副猥琐的样子说:“请一定代我向高夫人转达,节哀顺便。”

我们三人立刻大笑起来。

笑罢,卫楠说道:“这个案子目前对我而言,最大的疑点是高秦的精神状态。据陈硕的说法,高秦的表现与往常并无二致,但是他的秘书陆爱莲和老总朱康庆都反映说他有些魂不守舍。”

于是他简要的跟我讲了一遍另外两人的证词。

“高秦和陈硕谈完之后,两人便乘坐电梯返回各自办公室,从和陈硕分开到见到秘书陆爱莲,中间最多不过五分钟吧,可突然之间他就像是脑袋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神情举止与以往大不相同。真有巫师躲在哪下咒吗?”他冷笑道。

最后,他看了看我:“目前这就是我有的全部讯息,我知道的,你也都知道了。以后我知道的,也会让你知道。”

我点点头。

他的嘴角挂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你知道的,会让我知道吗?”

我笑而不语。

他挽起我的胳膊向外走去,故意把邹骞撇在身后,小声问我说:“这样好吗?”

“这是你上级的命令,不是我的意思。”

“我不是说这个,你知道我的意思——十年之后你再次进入我的视野,结果还是跟那个女人牵扯上了。”

我沉思道:“或许这是宿命的安排?又或许不是?”我转而换了副玩笑的口吻说:“或许仅仅是因为我需要钱来养活自己?”

他和我一样陷入沉思,良久,问道:“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我想见见那个陆爱莲——一个人。”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7-12-31 21:45:40 +0800 CST  
我第一眼见到陆爱莲,便把心头的问号划去了。她身形娇弱,相貌普通,两只眼角向下垂的厉害,天生的一副哭丧感,绝不是高秦这样的风流公子乐意眷顾的。

她仍旧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只是什么都没有做,目光呆滞,泪渍犹在,微微佝偻着身子,双臂垂在两腿之上,手心里攥着餐巾纸,已然湿皱。

她那副样子竟让我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她也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踌躇之余,我拿过她桌上空尽的茶杯,走到饮水机边,灌上大半杯热水,再加上小半杯冷水,放回她的面前。

“谢谢。”

“我叫齐澍,卫警官想必跟你介绍过了,我受高夫人委托来帮助此案的调查。我理解你的悲痛,请原谅我此刻打搅你。”

她抬眼看向我,湿润的嗓子克制的说道:“你尽管问吧。”

她一张口说话,便打消了我对她相貌的不悦,她勉力维持住自己的尊严,用克制而庄重的语调和我说话,让我对她的勇气油然钦佩。有人说气质可以弥补一个女人相貌上的不足,我想再也找不到比此刻的陆爱莲更准确的例子了。一个女人在困境中表现出来的自尊自爱比任何事情都能博得一个男人的尊重。

“首先,我想说的是,我对这个案子的关注点和警察不太一样。尽管我们都想知道这件案子的来龙去脉,但警察更加关注的是高秦的死因是什么,而我更想知道他的经历是怎样的,尤其是‘情感’经历,他经历了什么,导致他最后死在自己的车上。这不是因为我想知道这些,而是高夫人想知道,我作为她的代表,凭她的意志行事。所以我问你的这些问题,可能与警察不尽相同,而我以高夫人的名义请求你,这些问题仅限于你我之间,他人——包括警察——不必知晓。”

她点点头。

“高秦和公司里的女下属发生过关系吗?”

她眼里涌出受辱的愠怒,语调纹丝不动:“没有。”

“请原谅我问这么直接的问题,你和警察的谈话我都已经知晓,所以我不想问那些我已经知道的事情。如果你觉得被一个男人讯问这类事情极其难受的话,我想,你可以尽量把我想象成高夫人,此刻,她和你一样,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她的悲痛丝毫不亚于你,她需要你的帮助。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只凭她的意志行事,你就把我看成她意志的化身吧。”

她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02 20:08:17 +0800 CST  
我继续说道:“我该怎么理解‘没有’这个词呢?是你从来没有撞见过他和女下属在公司的苟且之事?还是你作为如此了解他的一个人,从直觉上和道德上相信他不会在公司里做这种事情?你能告诉我,我该怎么理解吗?”

她捧起面前的茶杯,在嘴边抿了一口,然后就那么捧着。我甚至感觉到她此刻手脚的冰冷。

“我没有撞见过。”她说。

“那你的直觉怎么告诉你呢?”

“我不知道!”她音调高了一些。

“不,你不能告诉我你不知道。”我走到她的身边,俯视着她那无力低垂的脑袋,放轻了语调,“我知道这很困难,但我还是要请求你暂时压抑对死者的悲痛,想一想平日里的一切,有没有一些事情触及你敏锐的直觉,让你觉得他动了一些心思,或者他正在享受一场艳遇?”

过了半晌,她点点头。

“所以,他会和公司里的女下属发生关系,只是他把这一切隐瞒的很好,连你也不告诉,是吗?”

她不情愿的点点头。

“但是你凭对他的了解和对细节的观察,你直觉的知道有事情正在发生。那么,昨天下午他刚回到办公室就向你打听怎么查阅员工档案,这件事情,是出于工作上的需要,还是如你的直觉,是为了一个女人?”

“我想,”她再次把茶杯贴到嘴边,似乎只有借助那温暖的热气才能化开那话语上的冰冻,“是为了一个女人——因为他当时似乎被什么东西推着一样那么迫切,工作让他紧张,但不会让他——让他冲动。”

我沉吟道:“所以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那么你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你是怀疑这个女人吗?她真的存在吗?”她冷笑道。

我下意识抬了下眉毛:“谁知道呢?也许这个女人不存在,也许不是和这个女人在一起。”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02 20:47:29 +0800 CST  
我看向玻璃墙外,诺大的办公室里一派繁忙的景象。写字楼里的忙碌总和其他场合的忙碌很不一样,我宁愿称之为“静态”的忙碌。这里没有喧嚣鼎沸的人声,也没有川流不息的人影,每个人都像是被施了魔咒一般钉在座椅里,双脚生根般扎在地上,锐利的眼神直插屏幕,稀疏的声响如同断了线的水流在暗处游移,这种情形在一扫而过的眼光看来难以称得上“忙碌”,反义词“沉闷”倒更合适。但是如果你仔细的盯住某个人观察的话,你就会明白这种“忙碌”指的是什么,那键盘上如同魅影般跳动的手指,那屏幕上犹如精灵般闪烁的光标和在这精灵背后一个个凭空跳跃而出的字符,这些在一起编织成了难以阅读的天书,而在这些和你我一样的普通人看来,这些也只是普通的应用程序而已。这是一场纯粹抽象的脑力竞赛。

我不太相信在这样一个庞大的矩阵迷宫里能够轻易找到那个也许只是我想象出来的女士,高秦想必也不能。即使他找到了,两个人竟能一见如故,立刻干柴烈火吗?我很难想象。

“也许他不是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我继续自言自语,“也许他碰到了自己的旧情人。两人本来已经断了,但此刻他心中对另一个女人的炽念无从释放,于是……”

我没有再说下去。纵使陆爱莲垂着头,我也知道她听懂了我的意思,我似乎能听到她心里不屑的说:“你怎么会有这么龌龊的念头?”我心里默默的回了一句:“亲爱的小姐,你不应该怪我,男人都是这副嘴脸,都有这样龌龊的想法。”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02 21:14:03 +0800 CST  
“凭你的直觉,你能告诉我这些女人是谁吗?”

“我不知道。”她回答得很干脆。

“作为一个秘书,你的字典里没有‘不知道’这个词。或许高秦在工作之外认识的那些女人你可能有不知道的,但在这家公司里,关于高秦的事情你没有不知道的。高秦会瞒着你,可是作为一个秘书,你必须知道,这是你的责任,这也是他如此器重你的原因,不是吗?”

她第二次抬起眼来看我,饱含着恳求,恳求我在这个问题上放过她,也放过那些女性,这只会给那些女性带来痛苦,而她因为她们可能的痛苦而怜悯她们。

陆爱莲怜悯那些女人,我也怜悯陆爱莲。可是我知道我必须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且我只能从她这里得到答案,如果我现在得不到答案,那么我就必然会找她第二次,第三次……

“告诉我吧,我知道你的痛苦,请相信我,我并非成心作践你,我只是尽我的职责,也请你尽你的职责,告诉我吧。”

几番欲言又止,她终于把名字告诉了我。

她静静的坐在那里,挺直了腰,仿佛酷人的拷打终于过去,水杯已不再捧在胸前,随着低落下去的双臂夹在两腿之间。

我犹豫了一下,说道:“还有一件事——”

她不禁打了个哆嗦,似乎折磨去而复返。

“这两天公司的离职人员名单能给我一份吗?”

“公司的我拿不到,我只能看到我这边几个部门的。”

“那就麻烦你把你这边的名单给我一份。对了,请把入职日期也标注一下。我想,如果是有人报复的话,那么这些离职的员工可能会有嫌……”

我没再往下说,因为她木然的转向电脑,那神情告诉我她根本不在乎我的解释。

很快一旁的打印机传来吱吱声,我拿过打印好的纸,上面只有两个人,一个男人昨天离职,另一个,叫夏晦晓,入职不到两个星期,今天刚刚离职。

“请原谅我的无礼,我不再打搅。”

我向她告别,她木然的转过脸来,极力想挤出一丝微笑——我想这是秘书的本能。我实在不忍心再看她憔悴的应付我,连忙转身离去。在我开门的一刹那,她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不问我是否也是他的情人之一吗?”

“我不需要问,我知道你不是。”我回头看向她。

“你怎么知道?是因为我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吗?”她眼中噙泪,兀自解嘲。

“不,是因为你秉性高贵。”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02 21:36:40 +0800 CST  
我从电梯上下来,把临时卡还给了前台的姑娘。时间快到中午,我没有离去,坐在大厅里的一张沙发里等着。慢慢的,从电梯间出来的人多了起来,我盯着人群寻找着自己的目标。

“陈硕!”我站起来大喊了一声。

那个胖子从人群中回头看见了我,拍了拍身边几个人的肩膀,撇下他们朝我走来。

“齐先生,你是专门在这里等我吗?”

“没错。”

“怎么了?你发现我的证词有什么破绽吗?”他一面笑,一面抠住皮带扣,似乎生怕自己的笑容带着那圆滚滚的肚皮从皮带后面跳出来。

“没有。只是想请教一些事。”

“不方便当着警察的面问,是么?”

“那倒不是。我想问的东西他们应该也不感兴趣,只是满足我自己的好奇心罢了。”

他奇怪的看着我。

“你是要去吃饭吧?”我说,“不如我们两个一起吧,吃食堂,下馆子,任你挑,我请客。”

“恭敬不如从命。”他双手插到口袋里,微微一鞠躬。

中午的温度上升,推着天空的色调也明朗了许多,尽管不见太阳,但你可以感觉到它就躲在一层透明的纱布后面,耐心的等着浮云玩累了自行给它让路。果然是秋天了,我暗自叹道,太阳竟然有这么好的脾气!

陈硕领着我进了一家黄牛面馆,老板笑呵呵的应付着络绎不绝的顾客。这个大胖子生怕老板记性不好,一定要挤到他脸前,数着手指,把音调调到嘈杂的人群之上,嘱咐加面加蛋。

他一路无话,没了在警察面前的束缚,随意了很多,并不把我看成是一个陌生人,惬意的享受自己的沉默。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04 20:16:29 +0800 CST  
看他吃面也是件有趣的事情。店里很拥挤,桌子也有点低矮,食客们都得弯腰低头,这对他来说是格外困难的事。自从一坐下他便不断的调整姿势,尽量把板凳往后放,以便为肚皮腾出足够的位置,然后开始为屁股寻找在凳子上合适的着陆点,他身后那位背靠背的仁兄几次被他扭动的身子蹭的不耐烦,挑眉斜瞪,他总是大大咧咧的指指胖胖的身材,双手合十表示歉意,对方无奈之下也稍稍为他腾出些空间。所以当面条端上来的时候,他已经从左右和后方蚕食了足够的领土。

看着碗里薄薄的几片牛肉,我说:“既然是我请客,你都加面加蛋了,为什么不加牛肉呢?”

他指指自己的身材:“肉要控制。”

我笑了笑,扬起手臂打了声响指,招呼老板:“你这边的牛舌,牛肚给我切个一斤,弄个拼盘上来。”

陈硕看看我,没有客套,拿起桌边的辣酱,舀起一大勺加到面汤里。很快他就满面通红,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不停的涌出来,连成线,顺流而下,好似细雨下的车窗玻璃,他只得拽了一张餐巾纸握在左手心,不停的在鼻翼和脸颊狠狠的抹一把,直看的我生怕他使劲过猛把红彤彤的面皮给搓下来。那原本梳得异常整齐的头发此时调皮起来,一直垂到他的眼睑,此刻便也顾不得风度,猛的一仰头,用那攥着油纸的左手顺势把头发向后一挠,没过几下,原本的三七分便变成了向后平躺的大背头。似乎觉得辣得还不够爽快,冷菜一上来,他便夹起来蘸一下漂着点点红油的面汤,再送进油光可鉴的红唇里。

“你想知道什么?”他问。

“这纯粹是我个人的好奇心——所谓‘市场行为研究部’,是干什么的?我似乎没在其他公司听说过这样一个部门。”

“研究市场行为的呗。”

“什么样的市场行为呢?你能给我解释解释吗?”

“你真的想听?”他抬起眼来,又抹了一把头发,“这个解释起来可有些枯燥。”

“那你就在我身上做个试验,看看能有多枯燥。”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04 21:07:57 +0800 CST  
“你听说过亚当斯密吗?准确的翻译过来应当是亚当史密斯,但是管他呢?已经约定俗成的东西就不去挑刺了。你应该听说过他,苏格兰人,古典主义经济学的奠基人,也是西方所有经济学的源头所在吧。他一生在经济学领域建树颇多,但你假如学习或者了解过他的理论,就会发现他所有的理论都建立在一个假设性的前提之上——纯粹理性人。

“这个词可能听起来很玄乎,但你清楚它所指的意义之后,自然会了解这不过是一个挺普通的概念。所谓纯粹理性人,就是假设世界上的人都是这样一种人,这种人不受情感左右,任何决定和行动都完全从自己的经济利益出发,而且一旦外部环境发生变化,他能立即感知这些变化,并且迅速的根据这种变化来调整自己的行动。比如,我可以举一个例子,假设某人打算买一条金项链送给自己的女朋友,但是这个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黄金产地国爆发了战争,导致黄金产量下降,但市场上对黄金的需求量并没有发生变化,于是黄金价格就会上升,这个人会立即关注市场上黄金价格的变化,并且重新判断当前的价格是否在自己的经济承受范围之内,如果超过的话,他会立即放弃买项链的打算,无论他是多么爱自己的女友。这样一种表现,就是纯粹理性人,他总能根据外部环境的变化依照自己的理性迅速做出判断和行动,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事情。“

陈硕顿了顿,盯着我看看我有没有理解他的意思,确认我不是一个蠢货之后才继续说道:“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一个纯粹理性人在现实生活中其实是不可能存在的,这个概念只能用来形容一个机器,或者电脑编写出来的程序,根本不可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事实上在现实世界里有太多的因素影响你做出在经济上对自己最有利的正确判断,你的经济利益总是在和自己生活中的其他因素相互冲突,最明显的一点——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我们的很多决定其实受到感情因素的影响,一个人可能会因为对父辈流传下来的基业的钟爱,所以即便是亏本运营,他也还是勉力维持而不肯退出市场;一个人可能经历了丧子之痛而感到人生幻灭,即便股票价格一路飚升,他也没有选择在合适的高点抛掉手中的股票;还有我刚才举的那个例子,那个人可能就被爱情烧坏了脑子,不惜举债度日也要为女友买来昂贵的项链……还有很多并非是情感方面的因素也能影响我们的判断,比如一个人生了一场小病,这自然就会减弱他的思维判断,降低他的工作效率,他能否及时做出正确的决策也是值得怀疑的;再比如市场上的一些消息并非是完全开放的,往往只有少数人知道内幕消息,而大多数人却蒙在鼓里;再比如纯粹的计算失误,这是再聪明的人也无法避免的……所以你看,没有一个人在经济市场中的行为能和那个纯粹理性人保持完全一致,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偏离,归根结底,这个假设性的前提是不真实的,你怎么可能在一个虚幻的前提上建立一座屹立不倒的金字塔呢——”

他看着我,缓缓的吸下一口面条,仿佛在酝酿某种戏剧性:“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亚当斯密的理论在很多情况下是正确的,它和现实世界有着完美的契合,既解释了过去,也预言了未来。你难道不会觉得惊奇吗?空中楼阁不是幻影,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在。”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04 21:30:28 +0800 CST  
他再一次停了下来,似乎在给我足够的思考时间。我谦虚的做了个手势,请他继续解释,他自得的笑了,仿佛手中握着打开地下迷宫的钥匙。

“你看见这个碗了吗?还有我手中的筷子,还有这张桌子,啊,还有我们周围的一切。你看见了吗?你当然看见了。你当然也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分子与原子组成的。在微观世界里,分子和原子实际上是在做着不规则的运动,尽管数量庞大,但没有任何两个分子的振动和运行轨迹是一模一样的,你无法从中挑出一个来说,这就是所有分子的楷模,所有其他分子都该向它学习,保持一样的步调。但是,尽管在微观世界里情况是那样的混乱,这张碗,这双筷子,这张桌子等等,假如不施加外力的话,它们是不会自行碎裂或者崩塌的。物理学家对此的解释是,尽管每个分子的运动是杂乱无章的,但当他们数量庞大的聚合在一起时,杂乱无章的运动所产生的杂乱无章的力,会在空间的各个方向上相互抵消,于是从整体上看来就形成了一种稳定的状态。

“人其实也是这样。在经济生活中每一个单独的人的行为往往有着很多非理性的成分,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按照理性的轨迹行驶,他总是在或多或少的偏离这条轨道,但是每个国家都有那么多的人,而世界上又有那么多的国家,所有这些偏离轨道的力放在一起,便在空间上相互抵消了,比如你可能因为感冒发烧而输错了一个字而导致自己损失了一大笔钱,可在地球的另一个角落也会有一个人在股票市场上孤注一掷,凭借幸运女神的眷顾而赚了一大笔钱;比如你苦苦支撑着亏损的饭馆不肯放手,可在地球的另一个角落也会有一个人因为家庭的变故而关闭盈利丰厚的服装店……,这一切非理性的行为相互抵消,最后使得我们的经济在整体上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状态,它没有因为我们的种种非理性而分崩离析。所以当人的数量足够庞大能够抵消掉种种非理性的行为,剩下的就是一个个看似纯粹凭借理性而行动的个体了。正是从这样一个角度上,亚当斯密有关纯粹理性人的假设性前提才是准确和可信的。

“所以你瞧,每个人纵然有着自己的理性与情感,看上去仿佛能够决定自己的一切,仿佛自己真的是自己的主人,可其实我们和那些没头没脑,没心没肺的分子有什么区别呢?尤其是你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上帝,从遥远的太空俯视这个地球的时候。我想假如我是上帝,那么我把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来观察的话,人类不会与这碗,这筷子,这桌子,还有——”他夹起一块厚厚的牛舌,蘸了一下汤,放进嘴里快活的嚼着,“还有我嘴里的这块肉,有任何区别。”

“这是科学家的态度。”他自豪的补充了一句。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05 20:21:49 +0800 CST  
我很怀疑这是否真是科学家的态度,但我无意争论这样一个形而上的问题,只是托着下巴问:“所以你们是把作为整体的人群当成一个标本,来研究它的形态和行为方式吗?”

“非也!”他的喉咙鼓动着,那一大块牛舌如同被蛇吞下的小鸟滑进了肚里,“古典主义经济理论的确可以解释很多东西,但在当代这样复杂的经济社会里,有很多时候它也是失灵的。这张碗,平平的放在这里,自然不会有什么事,但我拿起来往地上一摔,它就会四分五裂;这张桌子,稳稳的站着,拿斧头一劈,就会碎成两半。你懂我的意思了吗?假如施加足够的外力的话,平衡就会被打破,这些分子像是突然之间有了自觉的意识一样,采取相同的运动方式与另一批分子分开。”

他的脸凑近我,我想我可以在那嘴唇上看见自己的镜像。他抖了抖眉毛,仿佛一条奸计从心中冒出来:“人其实也还是一样的。”

他莞尔一笑,人类的愚蠢对于他仿佛是一种别样的乐趣。

“在一个平衡稳定的状态下,从一个整体上来看,人类行为是相当理性的,如果某样商品的价格上升,购买的人就会减少,反之如果某样商品的价格下降,购买的人就会增加。但是如果出现一个意想不到的巨大外力打破这种平衡,这种半温不火的理性就会迅速窜升成疯狂不可理喻的非理性。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在经济史上的一个个泡沫里,你会看到每个人都跟疯了一样,不惜一切代价,睁着血色的红眼去抢夺价格不断攀升,危耸入云的商品;一旦泡沫破灭,又是同样一群人,看着自由落体般坠落的价格,嘶叫得如丧考妣,再次不惜一切代价,争分夺秒把手中的商品抛售出去。

“这就是有趣的地方,人类整体上表现出来的的理性,是由于各种非理性相互抵消而只剩下理性;但我们整体上的非理性,却不是由于相互抵消而得来的折衷,恰恰相反,这是因为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表现出完全一致的非理性!我们都在自觉自愿的做着同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在某种特定条件的影响下,人会完全不顾自己作为万物之灵与生俱来的理性,或者说会刻意的去错误的运用自己的理性,让理性服从于一种偏执甚或过激的念头,为这种念头寻找借口,寻找实施的方案,更重要的是,这不是一个人在偶然的情况下去做这种蠢事,而是大量的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投入到这种疯狂的行为中来。

“这难道不是很有趣的吗?或者说,在一个科学家看来,这不是一种值得研究的美吗?”他的笑容居高临下一般,再次露出对人类愚蠢的嘲弄,他缓缓的抚摸着下巴,然后端起碗,将剩下的残汤一饮而尽。我想他大约很享受这种壮士豪杰般的痛快。

“所以说到这里,你大概应该明白我们研究的是什么了,古典主义倾向于理性的,可预测的市场行为模型不是我感兴趣的,那些非理性的,看似不可捉摸的疯狂行为以及它们背后幽暗难知的力量才令我着迷——也令当今世界上那些最聪明的科学家们着迷。”

末了他补充了这一句,在空荡荡的腕上支起筷子,用手摸了摸鬓角,把那里不老实的乱发一并捋平,面露得意。看来在他自己内心光明顶上的科学殿堂里,他已经足以和牛顿,爱因斯坦一起坐而论道。这副画面倒也不难想像,只需把拉斐尔的《雅典学派》里的人脸想像成他自己以及牛顿和爱因斯坦就可以了。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05 20:49:53 +0800 CST  
我蹙眉沉思,一直以来我都对人类的理性抱有某种戒心,并不如科学家那般乐观,认为理性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想,理性的认识范围或许也是有边界的,而对于非理性——理性自己的对立面——理性凭什么能够说可以了解它的一切呢?或许其中某些东西已经超越了理性的认知范围,正如理性自己不被非理性所认知一样。

但我没有把这些疑问说出来,我只是说:“那相对于古典主义的经济模型,这样一个模型建立起来似乎更加困难,主要是因为有太多的不确定性,需要有多少个参数,每个参数的权重,还有这些参数之间的相互关系其实非常难以确定……”

“不错嘛,你还知道这些!”他露出欣赏的神色,但这种欣赏——我知道——只是再次确定我不是一个傻瓜的那种欣赏。

“不过,正是因为这样,才是魅力所在,不是吗?”他接着说,“如果所有一切都有确定的数字关系来维系的话,那才让我觉得索然寡味,那就相当于把一团杂乱的线头捋清楚,只是复杂和需要耐心而已,我做得到,别人也做得到。可是这里有这么多不确定的因素,这才是可以让人发挥才智的地方,选择不同的角度,从不同的切入点进入,你会看见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千个人来做这个研究的话,他们就会有一千种不同的立场。你知道在我看来,造成非理性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吗?”

我知道这是一句设问,他并不指望我来猜测或者回答。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05 22:07:45 +0800 CST  
他盯着我的眼睛,说道:“恐惧。”

“恐惧——”他说,“不是因为绝望而恐惧,恰恰是怀着希望的恐惧。这听起来有些好笑,不是吗?可你仔细想想,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人一旦被恐惧攫住,精神会进入一种高度紧张集中的状态,他会变得异常敏感,异常痛苦,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摆脱这种恐惧感。如果这是一种没有任何出路的绝望困境,那么一番毫无作用的困兽之斗之后,他也只得坐以待毙;可是假如有一线希望能够摆脱目前的处境,那么他会千方百计的寻找出路。

“你可能会觉得我危言耸听,可在日常平淡而熟悉的生活里,恐惧其实无处不在,它就像这秋天的冷风,一点点的侵袭我们。你和恋人吵了一次架,情感上的不安全感就会升高;你换了一份工作,人际关系上的困扰可能随之而来;你再一次透支信用卡去买自己负担不起的东西,财务上的捉襟见肘会让你坐如针毡;如果你在漆黑的夜里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仔细想一想自己的人生,对未来的恐惧感会像海水一样把你淹没……还有各种各样的小事,多如牛毛,如果你不嫌我啰嗦,我可以举一个关于自己的小小的例子——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年暑假,我和几个同学出远门,到一个偏门的景点区游玩。那个地方是在乡下,门票要八十块钱一个人,即使凭学生证也要四十,我们一行人都觉得这有些高得离谱了。门口有一个穿褐色西装的年轻人在晃悠,看上去是本地人,他告诉我们有逃票的路线,而且愿意带我们去,不过要二十块钱带路费。我们那个年纪总是很容易相信别人,于是就凑了二十块钱给他,他把我们领上一辆看上去很土的小轿车,顺着一条水泥路向前开去,没多久这条水泥路就远离了景点,开始在一片丘陵中蜿蜒前行,荒凉的很,路边不时闪现一座白色墙壁的房子。我印象中似乎开了很久,最后在一个小山坳的边缘停了下来,他领着我们走到山脚下,指着树林中一条依稀可辨的小路说顺着这条路就可以逃票进去,说完头也不回的上车走了。我们四个人面面相觑,他匆匆离去的态度和荒山野岭的景象在我们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可我们还是将信将疑的进入了那片山林。时值盛夏,山林里树木茂盛,密不透风,我又是这样一副体形,很快热得湿透了全身,紧张的喘不上气来,我在一棵树下吐了好久,头晕目眩几乎站不住,脑袋涨得要碎裂,眼前的树叶只剩一团团的黑影,只有靠同伴们搀扶才能继续向前走。我至今记得很清楚,我们四个人默契得出奇,一路无话,死寂,每个人都成了恐惧手中的木偶。越往前走,似乎越没有出路,小路已经完全消失,我们也越发的害怕,往回走也许是条更长的路,甚或迷路,不如揣着仅有的一点希望继续往前走走看。每走一步,后退的可能性就越小一份,我们就只能硬着头皮走出下一步。我真怀疑我们会不会迷路,饿死在深山老林里。这真是我一生走的最漫长的一条路,我想至少有三个小时。突然我们面前出现了一排低矮的篱笆,推开木门,竟然就在景区里了!顾不得尘土,我们劫后余生般的瘫在地下。我看了看浸满汗水的手表,你知道这条最漫长的路走了多长时间吗?半个小时,只有半个小时!连同坐那趟很破旧的小轿车的时间在一起!只有半个小时!那个人没有骗我们,花半个小时翻过一座小山确实值得,省了一大笔钱。我立刻来了精神,不再需要搀扶,痛快的玩了一天。日后我们时常开玩笑说起这段经历,但我心里一直清楚的记得当时的恐惧感,它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深刻,我只要一想起来就会深陷其中,于是我明白恐惧控制人达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所以你看,人其实很容易染上恐惧这种可怕的疾病。人心底里始终都有那么一种不确定感,不安全感,当他发现一条有利可图的路径时自然会踏上这条道路,这在经济生活中通常也是泡沫的开始,只不过大多数泡沫来不及聚拢就破碎了。但是在少数情况下,这些泡沫得到机会形成一点规模时,之后的聚合效应便如冬日漫飞的雪片般不可抑制。有人说这是因为人是群居动物,有从众的心理。可在我看来,这依然是恐惧心理在作祟。一个原本理性的人看到无缘无故突然飞涨飙升的股票,他的理性从哪里得到指令说他必须和其他人一样去购买这个股票呢?人的恐惧感来源于他所处的环境,而这种环境的优劣是要通过和他人所处的环境作一番对比才能判定的。一个理性的人之所以不去随意购买股票,是因为他觉得相比较而言自己目前的经济状况是稳定的,不论目前和未来,至少都会和社会上的大多数人处于同一水平,所以没有必要冒风险;但如果很多人都去购买价格飞涨的股票,这个人就会做出这样一个判断,未来很多人的财富都会大幅增长,而自己的财富则和以前的预期不会有变化,所以自己虽然在原地踏步,但是相比较与大多数人来说,自己的财富则是大幅缩水了,这也意味着自己在将来变得贫穷了,正是这样一种对未来的恐惧感,迫使他义无反顾的投入股票市场,这样他至少在未来还可以和别人平起平坐。人群的数量越来越大,对于局外人来说恐惧感也就与日俱增,于是有更多的人加入……所以你看,历史上的泡沫一个又一个,人类却从没有从中吸取过教训,这不是因为我们本性贪婪,而是因为我们恐惧。恐惧从来不是随着泡沫的破裂而产生,它早在那泡沫露出一点点端倪之时便如影随形的诞生了。”

他的语速渐渐放缓,仿佛驶入站台的列车:“你瞧,我虽然看起来不讨人喜欢,但我的确很擅长我所做的事。”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05 22:33:24 +0800 CST  
“所以,假如合理的利用这种恐惧的心理,一家企业的利润可以有多大的增长呢?”

“十倍,百倍。”他耸耸肩。

“假如我心怀叵测呢?”我笑道。

他狡黠的眨眨眼睛:“万倍。”

我们陷入沉默。

“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一下。”他突然说道。看到我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他继续说道:“你是怎么接下这个案子的?是像电影里那样吗?你的办公室在一个小小阁楼里,灯光昏暗,桌子上堆得倒是都是纸片,还有一个大柜子,里面塞满了布满灰尘的卷宗,憔悴的高夫人登上窄窄的木制楼梯,进入你那神秘的房间……”

我打断他:“我不是福尔摩斯,高夫人凌晨三点一个电话给我。”

“是吗?”他阴阳怪气的语调把这两个字拖得格外之长,身子向后一仰,正了正皮带扣,“你不觉得奇怪吗?至少我觉得奇怪——据我所知,高夫人是位聪慧美丽的女性,我很难想象她以前对高秦的风流韵事一无所知,她肯定有所耳闻,心有怀疑,可那些时候她从来没有想到求证这些事情,为什么现在反而想查个水落石出呢?既然高秦已经……其实一切已经无所谓了,对不对?”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来调查风流韵事的呢?因为电影电视剧里的私家侦探都是干这个的吗?”

“不是。高秦的死因警察会调查得一清二楚,所以你在这里不可能是为了做和警察一样的工作,你肯定是为了其他事情。考虑到高秦是那样的……离开我们的……你当然是为了调查风流韵事。假如高秦的离世只是激情导致的意外的话,警察其实是没有耐心去调查那位神秘女士以及以前那么多的神秘女士的,要想知道这些,就只有委托一位私家侦探了。”

我浅浅一笑:“她为什么现在想知道这些,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我不是高夫人。”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06 21:03:12 +0800 CST  
“你不知道吗?我觉得你知道。”他故作神秘,“你看我说的对不对——一个人遭遇痛心的事情,需要帮助,我可以理解,但会在凌晨三点钟毫无顾忌的给另一个人打电话求助,我想两人一定关系亲密。凌晨三点钟,我想高夫人要不就是在现场辨认,悲痛难忍,要不就是刚刚回到家中,心力交瘁,她怎么可能在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下随便去找一个素未谋面的私家侦探呢?即使她想调查这件事,她也应该会在第二天精神好转之后,向朋友打听一个合适的人选,然后亲自来见你一面,看看你是否真的合适。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你们应该是关系亲密的人,你不可能不知道她的想法。”

“你做侦探应该是个好材料。”

“你做科研应该也能得心应手。”他故作遗憾的笑道,“看来我是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我淡淡的说:“高夫人很久之前和我认识,我们多年没有联系了。”

“这也算是一种回答吧。”他鼓起腮帮,一副听懂言外之意的样子,“既然你这么坦诚,我也还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与这个案子应该关系不大,但对你可能会有些用处。史寒对朱康庆的这家公司很感兴趣,他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下手夺过来。”

“你怎么知道?”

“高夫人和她的哥哥——我都见过——他们都不可能继续经营老爷子的产业。一个柔弱的富家千金,一个只会喝墨水的公子哥,他们两个靠着家业享清福倒是可以——请原谅我说得这么直接——但指望他们成为成功的商人,那未免有些太难为他们了。只有高秦能做到这一点,他有朝一日一定会回去接班。我知道史老爷子岁数大了,按说接班这种事最好尽早安排,因为毕竟有个交接和过渡的过程。但这对翁婿始终稳如泰山,一点也不着急,反而高秦在这里越来越重要,大有成长为下一任总裁的趋势,所以我想他们是不是想里应外合把这家公司先抢到手再说。”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06 21:28:50 +0800 CST  
“这都是你的猜想吧。”

“这之前一直都是我的猜想,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事实。就在昨天下午,我向高秦谈到了这件事,他的态度证明了我的猜想。”

想必我惊讶的表情很让他受用,因为他那张油光发亮的脸蛋此刻和那肥厚滚圆的肚皮一样上下堆叠到一起,形成层层的褶皱,我几乎要看不见那对眯缝的眼睛,要不是里面贼光闪闪的话,它真要消失在快意的海洋里了。

“我以为你是向高秦求情呢。”

“我的确是在和他求情呢!这只是我和他的一点题外话。”

“你这个人可真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他没料到你还有这一手,是不是?”

“你说什么呢,这可不是什么威胁……”

“我又没说这是威胁——这是一份邀请,对不对?”

他故作惊讶,一副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

我冷笑道:“你想站到高秦一边,帮他扳倒朱康庆,对不对?”

他脸上不自然起来,左看看,右看看,一面重又抽出一张纸来在脸上擦了又擦,一面解开领口的扣子,用手扇了两下。好半天,才说:“看来我说的有点多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末了,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有什么事打电话找我吧。刚才那些话……我知道你会保守秘密的……还有,一定转告高夫人,节哀顺便。”

他还想找我要一张名片,我拒绝了:“你最好还是用不上我。”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06 22:01:11 +0800 CST  
我还有一个人要拜访。我估摸着该怎么过去,大约有三四站路的距离,还是走过去算了。我向南走到主干道,这里原本宽阔的马路只剩下半边通行,另一半被白色的塑料板隔开包围起来——修建地铁的缘故——已经成了工地。

我站在拐弯处的一块缺口,向里面探望。平整的路面不复存在,里面有一块巨大无比的深坑,红褐色的土壤裸露在外,由于坑实在是太深了,光线很差,好些黄色的探照灯在幽邃的底部亮着,好似怪物向上窥探的眼睛。几排宽大的方形水泥石柱默默的立在深坑之中,犹如在幽暗的教堂中蒙面低头伫立祈祷的修道士。穿过这些石柱的,以及顺着深坑边缘搭建起来的,是无数又长又细的钢筋。钢筋纵横交错,秩序井然,把深邃的空间划分成更小的矩阵,它们不但没有显得拥挤,反而有种末日之后的空荡,似乎一切恐惧之下的战栗都遁逃于此。我抖了一下,忽而觉得这是一场外科手术的现场,医生剖开病人的身体,用细长的钢钉打入断裂的骨头,将它们重新牢固的结合起来。

远处,吊车如同凯旋门一般矗立在工地的中央。或许,我望着深坑念道,这真是一次凯旋,人对自然的又一次凯旋。

我不得不承认,我害怕现代工业的无情与精准。我实在无意顺着主干道继续前行。我想起与这条路平行的还有另一条较为窄小的马路,人烟和车辆都相对稀少,不如从那条路走。

这条林荫路东西走向,人烟稀少是有理由的,因为这里没有商业。我不是说这里没有店铺,只是这里的店铺没有让我闻到任何商业气息。路的南面有一片住宅,围着这片住宅的就是一圈商铺,这些商铺经营的生意似乎刻意的排斥顾客,而不是招揽顾客。有一家眼镜铺,不是常见的连锁店,而是卖相当高级的眼镜,厅堂里冷冷的白光下两个身穿白衬衫的店员背着手肃穆的站在柜台后面,这是所有店铺中最为明亮的一家了;其他还有一家兔子医院,一家私人口腔诊所,一家整理回收硬纸盒的店铺,马路边停着他们的大货车,硬纸盒压扁了,一层层的堆叠,犹如小山一般垒在货箱上,最上面还站着两个身材精干的中年人,一架梯子搭在车旁,车下还有好几个人,一边聊天,一边把压缩好的纸箱向上一抛,递给车顶的同伴。其他的店铺要么空着,要么紧闭大门。我暗自好奇,这些清冷的生意怎么凑到一起的?

过了这片住宅,一条小河不知从哪钻了出来,贴着马路静静的向前流淌,河岸是一片简单的绿化带,而河的对岸是农民的回迁房,一幢一幢的小房子紧紧的贴在一起,全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全都贴着红色的瓷砖,一个昔日的农妇抱着婴孩在河边散步,在伸向河道的石阶上,穿着花布褂子的老奶奶正蹲着洗衣服。

这就是路南面单调的景色。不过这种单调如果和路的北面比起来,那几乎要算是丰富多彩了。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07 20:52:11 +0800 CST  
路的北面只有窄窄的人行道,一条长长的围墙一直从路的这一头延伸到路的那一头。围墙年代久远,上面的宣传画早已褪去了鲜艳的色彩,像是相处日久的伙伴,这些颜色学会了相互尊重,彼此的色调越来越接近。围墙的上沿剥落的厉害,砖头暗淡的裸露着疮痍的身体,杂草在砖头脑袋上飘着,再往上,铁丝网锈迹斑斑,断裂,翻垂,弯折,比比皆是,它们在那里似乎不是在履行威吓的职责,而只是在苟延残喘一段无谓的生命。

这片围墙隔开的似乎是一个更荒凉的世界。我想那里面应该是一家古老的工厂或者学校。丛丛的灌木从围墙后面冒出来,长长的枝丫越过铁丝网,和马路边樟树的树枝交错在一起,绿叶互相错叠。这似乎是一场无声的战争,围墙内外的植物静悄悄的在抢夺生存空间,一面苦守自己的领地,一面蛮横的冲入对方阵营。

在这些灌木后面可以望见颓废的建筑。有一座两层楼的水泥房子,大概是什么集体宿舍,样式老旧,似乎在不停的蜕皮。雨痕和苔痕犹如拿着毛笔一遍一遍刷上去的,有的时候笔力太强劲了,以至于水泥被扯下去,裸露出坑坑洼洼的红砖。如果不是二楼一间屋外的过道顶上挂着几件衣服晾晒,我几乎不相信这里还有人居住。它显得那样不合时宜,仿佛是时代的弃儿,兀自把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工厂味道牢牢的固定下来。在它旁边是一幢稍微新一些,也稍微高一些的厂房。但我知道这厂房已然荒废,不光光是因为空荡荡的寂静,还因为那残碎的玻璃悚然的插在锈蚀已极的窗框里。灰尘密密,侵蚀到墙壁和屋顶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在厂房内部的空气中弥漫,让我觉得颇为虚幻。短矮的铁烟囱似乎是废品场里玩耍的孩童随意搭起来怪物,看似张牙舞爪,实则不堪一击,摇摇欲坠。

我就在路的北面走着。树木一夜褪尽浓艳之绿,黑压压的沮丧着。天空重又回到了淡淡的墨里。空气中的水分缓慢的蒸发,轻轻的,凉凉的,深吸一口气就能感到水气沾在鼻毛上,和鼻子里的粘液混在一起,大有堵塞鼻孔之势。此刻,这个世界看起来像个水族箱,人就像在其中游动的鱼儿。

这条路有一种单调的美,荒废的美。我想,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体会得到这里的美。

我在地铁工地那里体会到的末日感仿佛跟着飘到了这儿,只是这儿没有恐惧,那末日的崩塌似乎发生在很久之前,现在只弥漫着无尽的失落和惆怅。
楼主 xiazhixiang_zju  发布于 2018-01-07 21:43:05 +0800 CST  

楼主:xiazhixiang_zju

字数:3172

发表时间:2017-12-22 03:57:59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8-09 22:04:03 +0800 CST

评论数:553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