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猫现代】载驱驰

前院突然响起一声口令,所有日本宪兵站直敬礼。伪军们也连忙跟着站直。
队长和副队长对视,站到队伍后面。
“家伙刚才都放到位了。”副队长嘴角咕噜,“等全进了门,安顿好了就抄家伙上。”
军车在门前停下,青木和智化在层层护卫下进了院门,被让到里面。
赵珏跟在最后面,眼睛环撩,看到院里柴垛边上露出的一角枪托,心里莫名一悚:那里不该是放武器的地方。
“肚……肚子疼的有。”他拉过一个站队欢迎的伪军,“方便,方便的哪里?”
“我带太君去!”伪军热情地带路,赵珏捂着肚子跟去。
青木被让进饭厅,迎面漫过来一阵煎炒的油酱气。青木对着桌上的菜皱眉,天热本来没有胃口,何况心里装着事。看看身边的智化,智化脸色比在北阳站时还要差,虽然站得笔直,军帽边的汗水顺脸往下颤颤地淌。
“东条君不舒服?”青木问道。
智化脚跟相碰:“报告司令官,没有。”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从远处传来,气低力微,不像一个军人。可是还没来及向青木道歉,就一头倒下去。
青木扶住脸色惨白的智化,发现他通身滚烫,脉搏虚浮急促,知道是受了暑。青木本来无心吃饭,于是一面命令宪兵们先吃,一面让伪军队长准备凉快安静的房间安置智化,安置完毕,命令快煮绿豆汤送来,又要了桶新汲的井水,就把所有人都打发了出去。
智化仰面躺在木板床上,青木解开他穿得一丝不苟的军衣,累累乌痕裸露出来,几乎看不清皮肤上纵横的陈旧印迹。
无论是排谍刑讯的旧创,还是拳打脚踢的新淤,都是拜他所赐。青木扪心自问,智化晕倒绝不能归结于文职没有经过太多体能训练,无论谁经历过这些都会身心俱疲,何况是认真到偏执的智化。
有个声音在青木心底敲击:是不是怀疑错了?他竭力忽略这声音,它却一阵比一阵敲得重,重到隐隐发疼。

炮楼上值守的日本宪兵已经饥肠辘辘,伪军从下面爬上来,讨好弓腰:“太君!小的来换岗,太君去吃饭吧!红烧整鸡!”
日本宪兵又热又饿,本来也没把这小小据点放在眼里。心想下面也该有吃完的宪兵,不放心伪军,换个自己人来也好。
刚一转身,脑后被重重一击,天昏地暗。
厅内吃饭的宪兵平时很少见到整只鸡,难得青木不在场,可以无拘无束,正手撕鸡腿狼吞虎咽,吃得不亦乐乎。
上菜的伪军端着盘子,突然从盘底抽出匕首。
打扇的伪军、倒水的伪军、往来穿梭伺候的伪军,同时亮出各种杀人利器,转眼间毫无防备的日本宪兵死伤大半。
午后热风贴地卷过,大片血迹很快变黑变干;风吹过窗前绿树,却又被树叶滤得清凉。
青木拧了毛巾给智化擦脸擦身,原本喷着寒气的地下水从智化身上流下来,泛出微温。
智化打个冷颤,眼睫簇动,想要睁开。
“东条君?”青木低声叫。
也许是冷水非常有效,又或者是听清是青木的声音,智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敞开胸膛躺着,青木正拿凉毛巾敷上他额头。他顿时惊得一抖,支着身体半坐起来,眼前一黑差点栽到床下。
青木接住智化,送回枕上:“东条君需要休息。”
“属下没事。”智化挣扎着要起身,青木想要按住他,却发现除了胸口以外遍布乌青,无处下手,只好朝着心脏按下去。
急促的心跳拱着他的手,虚弱而诚挚——这种感觉,多么像是忠贞。
“属下……真的没事。”智化扫一眼青木按在他胸前的手,想要掰开,又觉得失礼,眼神惶恐无奈,像是胸口压了块烙铁。青木看不下去,只得主动把手拿开。
这样一折腾,智化完全清醒了。撑着床板坐起来,虽然军服后背都已经被水浸湿,他还是一颗一颗地仔细把衣钮扣回去。
“司令官吃完饭了?”他扣好最后一颗衣钮,眼神恭谨。
“一会他们来送绿豆汤。”青木答非所问,顺脚把智化的皮鞋踢到远处。他知道这个极其守礼的部下绝不会当着他的面劈劈啪啪走过去穿鞋。
“司令官不用介意属下。”智化失望地看一眼床和鞋的距离,改成正襟跪坐,“司令官请去休息……不要因为属下,耽误和谈的行程。”
“你很关心和谈?”青木忽然问。
智化深深行礼:“属下戴罪,不该逾越。”
“不是。”青木摇头,“我是想知道你的看法。”
“这是……”智化犹豫。
“这是命令。”青木恢复往常的平淡语气,“说出你的看法。”
智化吸口气,开口:“帝国军力有限,继续向平津扩张,不仅满洲难安,还将招致更大国际压力。如果陆军省适可而止,撤出滦东,不仅实力得以保全,也可以避免战线拉得太长,后手不接。”他再次行下礼去,“玉碎是军人之荣,保全是军人之幸。然军人服从调遣是天职所在,不敢有违……属下只愿为两国平民乞命。”
青木鼓了两下掌:“东条君,我收回在车上的话。”
智化愣住。
“我在车上说,如果你在上海和谈之后仍然像现在一样安静清白,就和你生死一处。”青木微笑,“现在我说,智化,你安静清白,我愿和你,生死一处。”
前院突然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是对射的开火声。
饭厅里的宪兵毕竟受过专业训练,迅速反应过来,抄枪搏杀。伪军们见状纷纷退出门去,从院内各个隐蔽角落拽出武器向屋里射击。同时分出一股力量,向青木和智化所在的房间包围过去。
青木听到枪声,立刻拔枪,刚对准窗外,一颗子弹贴着脸侧飞过。他知道对方已经占了先机,连忙抓着智化隐蔽到屋角。
地窖里的四个年轻人停止对白玉堂和展昭的殴击,惊喜地抬起头看通风窗。
沈猎户也站起来,端枪。
“沈猎户!你不能出去!”一个年轻人冲上去拦他,“别让这两个小鬼子跑啦!”
沈猎户对着他的胸膛扣动了扳机。
年轻人向后仰倒,手中的枪摔出好远,至死不信的震惊在眼里凝固。
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如果不仔细分辩,会以为是刚才枪响的回声。
正准备开枪杀人的沈猎户像被重重打了一拳,人向后退,撞到壁上,贴住不动,大睁着双眼。他看到那个原本蜷缩在墙边的身影瞬间接住摔落的枪,出手快如雷电,将他的世界一枪定格。
被枪声震蒙头的几个年轻人终于明白过来,端枪向沈猎户开火。砰砰砰好几枪出去,也不知打中没有,
沈猎户身体震了几震,顺着墙壁倒下去。
几个人松口气,终于顾上看看两个日本囚犯,一回头,吓得都靠到了泥墙上。
白玉堂一手拎枪,冷冷地看着他们。
“别别别动!”最先反应过来的一个年轻人举枪,刚要扣扳机,白玉堂闪到他旁边,一手端住枪身,枪口顿时朝上,子弹射进泥壁。
“你们看清楚。”白玉堂下了对方的枪,回手扔给展昭,“这个沈猎户才是日本人。”
“那你们是……”年轻人呆愣着,眼前快速变化的一幕幕远远超过他们能有的理解范围。
“我们不是铁血报国军。”白玉堂毫无善意地横他一眼,“铁血二字,从来不是争嘴上短长。”他握起展昭的手,“挡我者,视为与日寇同谋!”
越过沈猎户的尸身,白玉堂拉着展昭走了出去。

青木一手搂着智化,凶狠阴沉地看着门窗被打出一个个相连的弹孔。他的枪弹有限,不能轻易使用。
智化在他怀里挣了挣,低声:“把枪给我!我护你出去。”
“我只有一把枪。”青木摇头,“生死一处。”
“你还有战刀,你可以出去夺枪。”智化望着青木的眼睛,“把枪给我。我跑不动,你能。”他握住青木持枪的手,“……我不能去和谈,你能!”
提到和谈,青木眼里顿时冒出亮光,他狠狠箍住智化,对于他而言这已经是最亲近和最信任的表示。
智化从青木手里半接半夺过枪,看准外面的射击间隙,一个翻滚扑到坚硬的门柱旁边,这里离门最近,而且相对安全。
青木拔出战刀,等待。
他看到瘦削得像梅枝一样的文职参谋,这个他已经决定要与之生死一处的帝国军人,用中文对外面大声喝道:“云起一天山!”
枪声立刻停止。
青木的表情像炎夏里突然掉进冰窟。
外面有声音问:“你是什么人?”
智化不回答,整个人绷得像一把刀:“果然是滨江制裁行动的继续。请你提供电台,我要和你的直线上级联络,现在!”
外面迟疑片刻:“不行。知道联络口令不代表你就是自己人!你是要借助电台向外界求救!谁知道你要把电报发到哪里去!”
“他是要去和谈!你们只知道他是关东军司令官!能做司令官的人陆军本部多的是,刺杀不完!你们懂不懂什么叫和谈,你们懂不懂什么叫人命关天!难道你愿意看到国人的血在蛮勇下无谓地染红战场!你愿意看到毫无智慧暴虎冯河的爱国!”智化声嘶力竭,“发报,黑狐,明码!你去验证我的身份,我以ZhongGong东北区总联络站副站长的名义,命令你,行动终止!”
外面静得只剩下风声。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轮回。
轮回的浑噩里,一个声音炸响:“黑狐怎么可能是日本人!这是小鬼子的缓兵之计,杀!”

楼主 几多次枉痴心  发布于 2014-03-10 07:13:00 +0800 CST  
西耳房已经被包围,队长一声令下,进攻的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通过门窗向室内射击,另一部分抬来一根粗壮的撞木,对准木质房门猛砸。
青木隐蔽的地方是射击死角,外面的人开火只为让他无法还击。对这个成了笼中困兽的罪恶战犯,他们并不想浪费子弹。
他们不知道其实一颗子弹也不需要打,青木的枪在智化手里。
一下一下的砸门声,重重击在智化耳鼓上,粗暴钉死毫无回转的结局。
智化靠在门柱后,双手握枪,胸膛剧烈起伏,脸色惨白,灵翘的眼睛里漫着无边无际的黑暗。
弹夹在他掌间发出轻响,黄澄澄的子弹落到地上。
充血的咽喉,再也无法掩饰声音中带出的疼痛。他紧紧咬着牙,说出了他从没想过的三个字:
“我投降!”
他把空枪扔出窗口。
一颗子弹打中它,它在空中打了个转,从墙面反弹回来,摔到地上。
“我唯一的请求,是在处死我们之前,最后请示一下上级!”智化用尽全力大声说。
说完之后,他第一次回头,看向青木。
青木双手持着发抖的战刀,眼中神情难以形容:
是誓死坚守的堡垒被最器重的部下彻底摧毁的怒,是毕生捍卫的信念被最知己的挚友无情践踏的痛,是被错辨敌友导致的惨重后果迎头狠击的悔,是从未予人的信任被唯一托付者亲手撕碎的伤。
“青木君。”智化跪下,“请你,努力活下去。”
青木眼里阴云翻滚簇拥,风雨变幻,绝望烧灼出一点泪光。
“黑狐。黑狐。原来你,一直,在,我身边。”他咬着牙,额上暴起青筋。
门已经被砸得摇摇欲坠。
轰响声里,智化一动不动。
头晕,晕得眼前发花,二十年光阴逆流,他看到母亲怀抱几个月大的弟弟疯狂无助地奔跑,后面是扬刀追赶的父亲。
小小的智化。
更小的、柔软芳香的明凤华。
明凤华被无路可走的母亲塞进智化手里,还没来得及抱紧,父亲就从他怀中一手拎走,横刀开膛。
我从来保护不了任何人……我从来保护不了任何人!
眼前是扔在一旁的弟弟,身后是转身离去的父亲。小小的智化跪在昏死的母亲身边,泪流满面。
我从来保护不了任何人……我从来保护不了任何人!
眼前是青木直指的战刀,身侧是震彻心肺的轰击。二十七岁的智化跪在破烂不堪的门边,泪流满面。

枪声里,一个伪军背着枪跑向后院菜地,给赵珏带路的伪军正往回跑。
伪军:“陈六!你把那个鬼子解决了?真行!”
陈六扶着帽子点点头。
“陈六,队长让到前边围攻西耳房……”伪军眼睛突然定住,“你不是陈六!”
重重一击劈到颈后,伪军倒下去。陈六拿了他的枪,把他拖到背阴处,用柴草挡住。
陈六把帽檐掀了掀,露出的是赵珏的眼睛。
他意识到情况不妙,打昏给他带路的陈六,换了衣服,抓紧时间把能查的地方都查了一遍。听到枪声,知道出了事。
奔进角门,赵珏一眼看到地窖门正被顶起,下面像有枪口一闪。
赵珏立刻扑倒据枪,但是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对方已经发现自己。如果对方射击速度足够快,他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
然后他看到了枪口后面的白玉堂。
本有一半该算敌人,此时看却像是亲人。
赵珏放下枪,爬起来掀开窖门:“青木贤二在前面!他不能死!”
白玉堂跳出来,后面是展昭。
赵珏眼里冒火:“硬碰硬不行,滨江站可能还没有得到秘密和谈的消息。电台在二层院东数第一间,立刻联系中共滨江总站停止行动!”他切切地望着展昭,“你有黑狐的联系频率!”
展昭沉默地看看赵珏,提枪就走。
赵珏同时反应过来,黑狐现在的处境比他们更糟。
白玉堂一个箭步跟上展昭,抓住他的手,在掌心写下波长:“这是北侠,你直接找他!他除了你我,不相信别人!”回头用眼神一领赵珏,“跟我去前面!”
展昭握拳点头,向电台所在的房间奔去。
白玉堂抬头向房檐一望,脚尖点地,破空而上。赵珏愣了愣,紧跟在后面。
白玉堂潜过房脊,在东耳房后的一棵大树上栖住身体,隐在浓密的树冠里。
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到对面的西耳房。
院内的攻击在继续。
白玉堂甩掉身上的日本宪兵上衣,向赵珏勾勾手指:“掩护我。”
赵珏一惊:“你相信我?”
“我信你。”白玉堂眉锋扬出淡笑,“死太多不该死的人了,襄阳!我就算不信你的人品,至少相信你的脑子!”

院里开火的人们突然虎口崩麻,枪身被来自东面的枪弹击中,枪接二连三地脱手飞出。
赵珏连扣扳机,枪枪不空。
白玉堂携枪从房上一掠而下,身形疾转,在包围中打出一条通道,
“住手!”他大喝,“里面有自己人!”
然而撞门的轰响和枪声人声的混乱比白玉堂的声音更大,智化身后的门轰然倒下,几支枪冲进来,乱枪齐射。
白玉堂几拳打倒枪手,持枪挡住门口,眼神灼灼:“全都给我站住!”
还有枪的几个人瞄准白玉堂,没来及扣扳机,白玉堂抬手连发,枪尽数落地。
白玉堂枪口一指:“爷看谁敢拣枪!”
“你是什么人?”队长横眉。
“我说了你信?”白玉堂冷眼向房里一挑,“我说黑狐在里面,你可相信?”
“那是日本人!”
白玉堂不答,鞋跟一磕,一样东西从暗格里弹飞上来,他伸手抄住,亮在众人面前。
背荫山北侠的令牌。
“陷空帮,白玉堂!”白玉堂枪管微抬,手指轻勾,子弹贴着队长头皮飞过,“你说,是白爷手里的枪可信,还是你的命更可信?”
欧阳春的令牌震得院里没人再动,明处的白玉堂和暗处的赵珏合作,制造出危险的平衡,气氛比午后骄阳更干燥火爆,禁不起一点火星。
处处闪眼的白热阳光里,一道身影出现在角门口。
展昭拿着一份电报,穿过僵立的人群,来到队长面前,向他递过来。
电报很简短:取消制裁行动,护送展昭白玉堂安全离开,释放青木贤二,保护黑狐。
队长犹豫着接过来,一连看了两遍,额上渗出冷汗。
“队长!”其他人看队长神色不对,纷纷小声开口,“杀鬼子!快杀鬼子!”
“不是把所有看见的敌人都杀死,才叫胜利。”展昭眉宇间隐藏着痛楚,“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队长猛地叫道:“快找大夫,找大夫!”
“我就是。”展昭转身进门。
与白玉堂擦肩而过之后,展昭只往前走了两步,就停下来。
风从破损的门窗穿过,带走了血腥气,却带不走已经凝固的时间。
门后没有人。
青木靠在墙角,智化扑在他身上,军刀穿身而过。几个弹洞贯穿智化后心又击中青木,地上和墙角汪着大片大片的鲜血。
两个人都一动不动。
展昭走过去,半跪下来,轻轻挪挪智化,智化从青木身上仰倒下来,战刀深深没入腹部,双臂仍然保持着翼护的姿势,手却无力垂落。
智化至死也没有去拥抱青木。
展昭把智化在地上放平,仔细检视之后,从床头上拿起智化的军帽,盖上他的脸。
青木在血泊里抽搐一下,因为有智化的身体缓冲,子弹没有贯透他胸腔,停留在肺部,青木呼吸非常困难,喉间冒着嘶响的血沫。血急速地从弹孔泉涌而出。
青木眼中只有一点弥留的光亮,他用它看着展昭。
“日向昭?……夏目広照?……展昭?”青木吃力地掀着嘴唇问。
展昭点头。
青木扯出一丝笑痕:“展君……你介不介意,扶我起来。”
展昭伸出手,青木的身体很沉,他努力指挥着展昭把自己摆成正坐的跪姿,声音沙哑。
“展君,我厌烦战争,但我背负着帝国利益……你是英雄,生在此世,你我注定为敌。”他转向白玉堂:“白君,与乃兄之约,贤二不得不失,代我请他恕罪。”
白玉堂站在门口,难得地点了点头。
青木吃力地说完这些话,力气将尽。他收回目光,徐徐移上智化的脸。
他颤抖地伸出手去,仿佛是想抚摩一下智化脸颊,然而距离太远,他只伸到一半就停下。
手前就是智化腹部的刀柄。
握住刀柄,青木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东条君……血赎清你的罪,余下的部分,是不是可以留给我。”
他积聚起最后的力量,双手拔出智化身上的战刀,用力切进自己下腹,横心搅出解脱的笑容:
“智化,与你,不是分别,是开始。”

背荫山头,迎着山风,欧阳春撕碎手里的电报,扬开手指,看着碎片飞舞离去,像微小的梅瓣,随风飘零。
身穿和服的文职军人言犹在耳:
“我留在军部,一是尽力阻止关东军的狂热杀戮,一是勤奋工作提高自己的分量。这样,时不可解的时候,我一身赴死,就等于断青木一臂。”
身穿军服的瘦削青年言犹在耳:
“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皆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
现在,这个没有归处的人,终于寻得度己之法了罢。
欧阳春重重地跪下去,久久沉默。

楼主 几多次枉痴心  发布于 2014-03-11 19:42:00 +0800 CST  
阳光明晃晃,一切感官都被晃得陷入沉寂。
前院后院同时忙碌,电台在拆卸,物品在捆装,白玉堂的车已经被修得全废,赵珏在宪兵车队里选了一辆车况最好的吉普,其它军车集中到院里,燃油被放出来,洒遍院里院外。
枪战必然惊动附近的驻军,这个站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完全消失。
唯一冷清的只有西耳房门前。
展昭把西耳房残破不堪的门板竖立起来,关上,却没有离开。站在雪亮阳光里,背影安静得令人不敢碰触。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白玉堂越过展昭,挡住他的视线。迎面铺来的阳光太明亮,他看不清展昭的脸。
他把手里的半桶油递到展昭面前。
展昭接过,握着桶梁的力度像是别离时的一声珍重。
挥手向窗上一甩,透明的燃油扬过一道弧线,顺窗淌下,清亮如泪。
从智化死去,他没再说一句话。
白玉堂默默转身走开。

赵珏开着车,伪军据点很快甩在身后。
后排座位上,展昭一直望着窗外。
远远回荡起一声枪响,地平线上烟气渐升,又徐徐在蓝天下散去,像是湮没到无处追寻的往事。
白玉堂打开电台,白锦堂在等待。
白玉堂熟练敲击密码电文:“一小时后,营口港。”
白锦堂:“白喜立刻出发接应。”
关闭电台,白玉堂碰碰展昭手指,见展昭没有动,就尝试着把他整只手握住。
中午的风都是炎热的,他的手却冰凉,
猫儿……白玉堂心中轻唤,可是没有叫出口。
那只手好像听到他心里的声音,几不可感地回握一下,如同叹息。
这无声的叹息搅得白玉堂一阵难受。要不是有赵珏在,他真想抱住展昭,用他的方式烧尽猫儿心里所有的抑郁。
赵珏却忽然头也不回地开口:“我很感谢他。”
白玉堂瞪了赵珏背影一眼:展昭想要安静,那车里就不应该再有任何说话声。
但是背后都长着眼睛的职业特工赵珏并不买他这一眼的账,仍然说下去:
“是因为他,我们三个现在才能在一起,这么齐心……我从来没有这样佩服过一个红色的同行。”他犹豫一下,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说完,“我曾经问过他究竟想要什么,他没有告诉我……一个知道自己不得善终的人,这样活着是为什么?”
展昭望着窗外的眼睛里亮色饱满,像是包含着漫天漫地的阳光。白玉堂想要打断赵珏,却不知为什么开不了口,就在一迟疑的时候,忽然听到展昭说道:“因为他爱。”
听到沉默多时的展昭终于出声,白玉堂几乎有点感谢赵珏。他把住展昭肩臂,劝慰似地开口:“展昭,说说你和他吧。”
“他读军校时,我就认得他。”展昭声音轻淡,像是不愿惊扰回忆里的影像,“那时我们还是少年,有一切属于少年的梦想。他外表冷淡,心中充满和同龄人不一样的感情。他爱与他血肉相连的两个祖国,这两个祖国一衣带水,他都生活过。”
赵珏盯着挡风玻璃外的道路,听到“两个祖国”时,他的眼神跳动了一下,仿佛有点不屑。
展昭在继续:“我很羡慕他,他见过他的祖国,而我直到十七岁才见。在此之前,任何描述都无法表达出我心中想象的祖国……一个热血、雄壮、优雅的,少年中国。”
白玉堂握住展昭的手,像是要把热血贯注进去,温暖他的寒冷记忆里有着中国梦的少年。
展昭的手却仍然没有暖意:
“然后我终于有机会踏上祖国的土地。短短七年,华北四省大饥荒,死一千多万人;川黔湘鄂赣五省大饥荒,人数失计;北方八省大饥荒,一千三百多万人,长江水灾,十四万人。蝗、风、雪、雹、水、疫接踵而来,山西、绥远、河北、察哈尔、热河、河南,鲁、苏、皖、鄂、湘、川、桂,一个地名,一方水土,数不尽的流民……我亲眼看到什么叫饿殍千里……”展昭的声音低回悸抖,“救灾粮落不到地上,饥饿使人变成兽,还有一点气力就去抢,没有气力就哀号呻吟直到断气。有机会卖身的是幸运者,更多的婴孩和母亲一起埋进万人坑,万人坑上是战场……直系皖系奉系桂系,军力逾百万,脚踩天灾,混战十五年……”他嗓音泛起喑哑,“梦想还未见证就已破灭,我从未年轻过的少年中国。”
赵珏沉默。
“我爱这样的祖国,他也爱。”展昭闭上眼睛,“这里的风,这里的土,这里的一切,都是活的——他的母亲在这里,我的父亲在这里,亲人都在这里,活着在一起,死了有地方埋骨。我们的生命是这块土地的一部分,这片土地上还将活着我们的子孙。我爱,没法不爱。那些还能够活下去的孩子们,我没有的,我希望他们有。”
“……有什么?”赵珏问。
展昭握紧白玉堂的手:“太平。”
白玉堂猛地把展昭拥满,他用胸膛和臂膀把所有语言都在无声中道尽。
赵珏突然减速,低声喝道:“前面有拦路岗。”
沿着无遮无拦的道路一眼望去,前面路卡拦道,两边的机枪都对着车头方向。这和平常的路卡完全不同。
白玉堂脚尖勾出座下轻机枪:“事发了。时间短促,他们没有时间调动守军,只有守路卡的小队。”
路卡也发现了他们,工事后望远镜镜片阳光一闪,一梭子弹扫了过来。
赵珏猛打方向,引擎轰鸣,军车转头甩尾,把油箱和发动机偏出射界。
就着车身转势,赵珏从副驾驶门窜出,抬眼看,后座上的展昭和白玉堂也同时冲出车门,隐蔽在车轮侧面。
子弹打在车前,冒起一溜尘土。

楼主 几多次枉痴心  发布于 2014-03-17 19:04:00 +0800 CST  
在后面追兵赶来之前必须要解决整个小队,这是摆在面前的事实。相对于在车旁隐蔽,接近敌人是更加危险的选择。
白玉堂盯着车前的弹迹,一把抓住展昭的手,用力之大近于威胁,眼神却弥足诚恳:
“这里是有效射程的边缘。”他语声低沉急促,“你守着车,我迂回过去。”
展昭低眉看看白玉堂衣袖上洇出的血迹,点头。
白玉堂满意地从展昭腕上收回手,从后备箱里掏出枪支弹链,背够自己要用的,塞给赵珏的是两倍的重量,简直把他当成了移动弹药库:
“跟我走!”
除了没浮出水面的洛阳,从没有人直接用这种语气对赵珏说过话。而白玉堂命令下得理所当然,好像赵珏是他白家一个保镖。
根本不等赵珏回应,白玉堂背枪滚到道旁,在灌木蒿草掩护下向路卡接近。
展昭在白玉堂看不到的位置向赵珏打了个手势,然后向赵珏抱歉一笑。赵珏从他的微笑里看到熟悉的临战决绝。
他读懂了展昭的手势:请你保护好他。
赵珏背上枪支弹药,无言跟上白玉堂。

白玉堂前进了一段,立刻发现对方也采用同样的方法逼了过来,只不过对方人多势众,拉的是一整条散兵线。
白玉堂回头看,展昭的车斜卧在路中间,安安静静。他不能确定展昭是否还在车旁边。然而无论在与不在,挡住这条不断推进的散兵线,进而拿下路卡,就是对展昭最好的保护。
虽然只有两个人,但是够了。
一千五百米并不是太远的距离,白玉堂和赵珏比对方动作迅速,很快找到藏身处,等待着。
白玉堂回头,向斜后方七八米处的赵珏手语,“路北十人,路南十五人。交叉开火。”
赵珏点头,瞄准散兵线外侧最边缘的一个日军。
白玉堂和赵珏同时扣动扳机。
日军正向前搜索,一声枪响,路南路北各有一名日军倒进草丛。受到惊扰的日军卧倒端枪,寻找敌方射击点。
枪口方向一变,又有两名日军中枪。无法判断弹道方向的日军有些慌张,一阵乱枪打过,非但没有打中白玉堂和赵珏,在射击间隙里又有四名日军丧命。
日军小队安静了一会,后方八九式回旋重机枪开始吐火。水泼似的子弹迎头打来,赵珏缩在洼地里抬不起头。
对方确定不了这边射手的具体位置,开始用机枪掩护,发动散兵包围!
日军小队在机枪掩护下又开始推进。白玉堂能够听到他们在草丛中匍匐前进的声音。
在机枪火力压制下,一旦被包围,就只剩束手就擒一条路。
白玉堂闪念:展昭可千万不要在这样的紧急情况下为救援他们而出手!
智化毫无生命的脸在白玉堂脑中一闪。
展昭:他爱。
展昭:我爱,没法不爱……我从未年轻过的少年中国。
孤立无援的爱,生时守在自己的伤口上,死时守在自己的血泊上!
只要白玉堂一息尚存,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在展昭身上!
白玉堂转脸,在贴着头顶嗖嗖飞过的弹雨下和赵珏手语:
“两架机枪轮流装弹有一个间隙。”白玉堂眼露杀气,“掩护我。”
赵珏苦笑:“行。”
要说实战经验,赵珏还要比白玉堂多些。他能看出,白玉堂这是豁出去了。两架机枪射界有重叠,所谓的装弹间隙,仅仅是瞬间打来的子弹少了一半,而夺命只要一颗子弹就够了。
想要迎着弹雨秒掉对方的机枪手,需要怎样冷胜钢铁的勇气,又需要多少苍天长眼的运气。
赵珏收起眼角一丝无动于衷的绝望,据枪眯眼,等待那个稍纵即逝的时机。
白玉堂压满子弹,随时准备出手狙击。以刚才的战斗时间来算,再过大约二十秒,至少会有一挺机枪弹罄。
一击必胜,或是一击必死。白玉堂踩在生死之间,放空心境,整个世界只剩下前方的枪口。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机车引擎声。
刚刚斜卧在道上的军车,轰鸣着转正车头,直直对准了两挺喷射火舌的机枪封锁的路口!
白玉堂灼热的血液在眼里冻结。
“猫儿!”
白玉堂想喊可是出不来声,胸膛又闷又空,眼睁睁地看着军车瞬间提到极速,迎着路卡撞过去!
展昭还是出手了!白玉堂眼角迸裂,他无比后悔把展昭一人留在车边。他就应该想到,留在后面看他冒死冲锋,不是展昭的性格!
赵珏突然反应过来,临别时展昭那一眼的意义。
机枪手一惊,集中火力向军车猛射,然而不可逆转的惯性让整辆车变成沉重的陨星,带火喷烟一路向前。车窗粉碎,轮胎爆裂,冲势毫不减弱,军车在路卡前轰然爆炸。
车上是满满的武器弹药,整箱手雷碎片横迸,爆炸光焰晃得炎日无色,整个路卡卧式射击工事全被掀开,工事后的日军反应不及,血肉横飞。
搜索小队剩下的人被这始料未及的一幕震得一怔,让他们回过神来的是白玉堂倾出枪口的子弹。
赵珏解决掉路北的搜索小队,回头。
白玉堂拄着枪,单膝跪地,死一般静。
赵珏闭上眼睛,他不知道怎样开口。
硝烟在热风里蔓延,在白玉堂满是汗水的脸上留下道道黑渍。白玉堂迎着硝烟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路卡旁军车燃烧的残骸。
赵珏跟上。
“滚。”白玉堂切齿。
“他让我保护你。”赵珏的声音和眼神一样冷。
“你应该去死!”白玉堂低吼,“我也该死!但是不应该是他……不应该是他!”
一个残余日军在草丛里悄悄举起枪,瞄准白玉堂的背影。
白玉堂头也不回,反手一枪,日军变成一具尸体。
冒烟的军车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爆炸的高温足以把血肉熔进钢铁。
白玉堂在军车旁边站下,伸手去抚摸车体,不知道烫一般。
赵珏伸手去拉,白玉堂一拳把他打翻在地。
烟火灼得眼睛生痛,军车在白玉堂视野中模糊。
他努力汇聚目光,在黑烟和火焰间寻找展昭的勃朗宁。
展昭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我爱,没法不爱。
你爱,我要替你爱,替你继续走到南京。
来路突然传来一声向天的枪鸣,白玉堂转身,透过烟雾,一个颀长身影背着巨阙画影站在大路中央,见他回头,向他做了个手语。
“我在这里。”
赵珏从地上爬起来,惊讶。
“御猫……”
他应该想到,展昭卡死方向盘以后离车满档,让军车在无人控制的情况下直冲进路卡爆炸。
白玉堂转身冲向展昭,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收住脚,直直望着他。
“你!”
展昭上前,把白玉堂拥进怀抱。
白玉堂向前探身,把脸贴在展昭头侧,试探着呼吸他身上的气息。
清新的草木气息,淡淡的硝烟味道,跳动的颈脉,潮润的皮肤……甚至,肩后绽破的枪伤里血的微甜。
活的展昭。
白玉堂用力勒住展昭,用要把对方整个吞吃入腹的劲道。既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又有关心则乱的自责。
“玉堂,”展昭在他耳边微笑,“你刚刚在车旁边干什么?”
白玉堂耳根难得一红:“爷心疼那一车弹药!”
展昭并不揭穿:“玉堂学会算账以后,果然会过得很。”
白玉堂张口在他肩上咬了一下:“耍嘴猫!爷等闲了和你好好算笔账!”
展昭略一蹙眉,刚才找枪的白玉堂令他看得胸中哽咽,现在挨了这足够结实的一口,虽然痛,心里回荡的却是满溢的甜。
展昭含笑:“为一个人活下去,远比为一个人死要难得多。”他轻轻推开白玉堂,黑眸中有暖风拂过,“展某平生问心,还是难事做起来更合脾性。”
他错开白玉堂,向路卡走去。
白玉堂心里一热,追上展昭,抢走他肩上的剑。
赵珏已经从被炸得半塌的守卡哨屋后找出一辆三轮摩托,戴上钢盔开出来,向展昭和白玉堂招手。
“二位太君!上车开路的干活啦!”

前方渐渐吹来海风特有的湿气,迎面开来一辆黑色轿车,挂着英国牌照。
白玉堂喊一声停车,赵珏停下。
黑色轿车也停在路边,白喜跳下车,快步到了车边。
白玉堂拍拍驾驶座上的赵珏:“一起?”
赵珏点头:“你能继续相信我,谢了。”
从军车上拿出随身物品,白喜派人把摩托开走销毁,把白玉堂展昭和赵珏让上车,开向营口港。
营口港停着英国太古公司的客轮,白锦堂和英商的关系一向不错,早已派白喜准备护照证件,订了最好的客舱。
白喜把车停好,回头向白玉堂和展昭笑道:“二少爷,展少爷,你们的证件已经准备好了,可是这位赵先生要上船,还要一点时间准备。”
白玉堂翘腿:“要多久?我赶时间。”
“半小时。”白福对白玉堂赔着小心,“不过要赵先生跟着走一趟。”
白玉堂点头,白福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皮箱:“二少爷和展少爷的衣服在这里,我马上就带赵先生回来。”


楼主 几多次枉痴心  发布于 2014-03-17 19:04:00 +0800 CST  

白玉堂打开皮箱,里面是折得整整齐齐的两套西装,一白一蓝,身量相仿,白的笔挺霸气,蓝的修长雅净。
展昭从来不挑吃穿,事事谦让,白玉堂知道他一定会让自己先选,于是想都没想,伸手就拿。
展昭略略讶异,白玉堂拿的是蓝色那套。
“白的更配你。”展昭朝忙着脱衣服的白玉堂笑笑,拿起放在蓝西装下的配套药箱,“这套蓝色的衣服,是给私人医生穿的。”
白玉堂上身脱得一丝不挂,正把衬衫袖子套上手臂,无奈手臂有伤,裹着绷带,要套得平整颇不容易。听了展昭的话,他停下和衣袖叫劲,抬眉笑道:“我就是要当医生,你还当你的少爷,不好么?”
“你是少爷,我是医生。”展昭把药箱打开,拿开白玉堂手中的衬衫,替他重新包扎手臂,“这样自然得多,你我都用不着装模作样。”
白玉堂听话地擎着手臂,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俯身忙碌的展昭:“猫儿,白家规矩大,私人医生和有身份的仆人差不太多。”他发出一声低笑,“你要是我的医生,就得凡事听我的。”
展昭随便应了一声,淡淡看白玉堂一眼,打好绷带结,自顾拿走蓝西服。
白玉堂倒像被展昭眼神里不软不硬的钉子触着了穴位,胸膛深处不知怎么涨起一股甜酥劲来,眉眼就要向下弯,嘴角更想往上翘,忍了几忍没绷住,干脆亮出笑容。
展昭知道白玉堂的笑容固然是发自真心,可也是故意给自己看的,于是毫不示弱地笑回去。这样一笑,他眉间眼角的表情就格外英气粲然,白玉堂看得心都被摄了去。
好在展昭已经被他这样看得习惯,心知一开口又不知要被他把话题扯歪到哪里,就干脆不说话,坦然地开始脱换衣服。
可是白玉堂并没有因为展昭的坦然而变得老实些,看见展昭赤裸肩背上纱布透出大片新鲜血迹,一伸手,把他肩膀按住:
“我说私人医生,你连自己的伤都弄不好,让我怎么敢相信你。”他轻轻扯开展昭腰侧半浸殷红的纱布结,手指温柔,嘴里硬气,“这样的三脚猫医术,丢我白玉家的人啊。”
“白玉家?”
白玉堂打开箱里的护照递到展昭眼前:“猫儿得记住,自己是谁家的医生。”
展昭一眼看到护照上的名字,顿时忍俊不禁。
白玉 堂次郎
“我上陆大时用的名字,全套身份都是假的。”白玉堂笑,“叫声堂次郎君,演练一下?”心里倒是做好挨猫挠的准备了。
展昭没搭这茬,任凭白老鼠一个人逞口舌之快。
“你的私人医生叫什么名字?”展昭问。
几句话的工夫,身上的纱布已经被白玉堂一圈圈解开,裂开的伤口晾在白玉堂目光里,竟然有些类似晒伤的火辣痛感。
白玉堂叹气:“八条。”
“在。少爷。”展昭低头。
白玉堂明白过来,苦笑:
“猫儿,我不是说你叫八条。我是说,再像你这么折腾,就算有九条命,也就剩下八条了。”
展昭看着白玉堂,笑意蕴藉。白玉堂懂得他眼里的黠慧神色:这只猫儿也只是不想看自己叹气,故意开个玩笑而已。
白玉堂拽过药箱,展昭知道他想要换纱布,刚要自己动手,被白玉堂按住手腕。
经验告诉展昭,和白玉堂争执这个是白费力气,于是展昭索性把伤口敞给白玉堂任他包裹,只是将手悄悄伸到车门把手上握紧。
他不是木头人,有血有肉,哪里会是不知道疼的。不过他更清楚,白玉堂有多在意他的感受。
白玉堂手上功夫足够快准稳,包裹完毕,脚下已经积起一堆浸红的绷带药棉。
展昭松开门把手,发白的骨节回过血来,白玉堂一眼撩见,没说话,伸开臂膀把展昭抱住:
“你在我这歇会,再穿衣服。”
展昭微笑:“你也太在乎这点小伤了。”
说归说,连日奔波搏命,疲惫不堪,加上疼痛卸人力气,被白玉堂抱着确实非常舒服。海风从车窗里吹进来,白玉堂半敞的胸膛泛着健康的润凉,贴在身上,自然生出几分流连不舍。
白玉堂见展昭没有挣脱,一阵温软的喜悦漫上来,低低说道:“猫儿,本来天热,不容易好,你得多加注意才是。这么多伤,到老时找上身来,够我一受。”
展昭被他抱着,心里安静,倦意泛上来,随口问了一句:“怎么是够你一受?”
“白爷命长得很,老了也肯定筋骨硬棒。要是你不好好保重身体,到百八十岁时瘫了,抱着你上车下床,爷当然不含糊,可不把你闷坏了?你整天闷闷不乐,还不够我一受?”
“你才到百八十岁时瘫了。”展昭又气又笑,“展某就是再老,抱白老鼠的力气还是有的。”
嘴里说着,心里却不由得一苦。听白玉堂的认真语气,好像百八十岁就在眼前。一寸寸年华挥尽,越过连绵的烽烟,而性命仍在,还能看一眼安静山河,已是别无所求的大欢喜。
明天,我甚至从没奢望自己有明天。若真有百八十岁的福分,瘫了又有什么关系。
展昭微笑恬然。
白玉堂的手移上他的后颈,把他的脸转向自己,吻上那抹笑。
“所以,我要对你好。”他热热的嘴唇摩蹭着展昭,“我知道你从没想过活那么久……你只是不想让我留下遗憾。”
展昭睁开眼,却只看到白玉堂闭眼吻他的沉醉表情。带着被说中心事的静默,展昭垂下眼帘。
白玉堂继续吻着他,并没有深入,只是细细密密地在他唇边亲热:“我早就知道,爱上你,就要随时准备接受不能走完一辈子的遗憾。所以你用不着总觉得欠我。”他一手敞开碍事的衬衫,贴着展昭的胸膛,心跳顶着心跳,触处怦怦,“我就是想对得起这段拿命换的缘分,下次遇到你,不知还要几千年。”
绿树摇风,停车场静寂无人。
远远走来两个人影,白喜领着衣冠楚楚的赵珏回来了。
白玉堂赶快穿上衣服,开门跨出来,回手把门关上:“等会。”
白喜目不斜视,像所有有分寸不好奇的管家一样,眼睛看着皮鞋尖:“是。”
看白玉堂没有开口赶他走的意思,他这才指了指赵珏,
“堂次郎少爷,这是跟您去的管家,白玉珏。”
白玉堂嗯了一声,仍然没有让开车门的意思。
赵珏看白玉堂脸上格外有光,心里也替他高兴。赵珏比白锦堂还大几岁,和白玉堂打这几番交道,虽然不愉快时居多,白玉堂才高胆大,赵珏心里已经对他颇为欣赏。
只是不知道到了南京,党国还是不是容得下白玉堂。
那么在此之前,他很愿意成全这两个年轻人彼此难得的真心。

楼主 几多次枉痴心  发布于 2014-03-19 19:22:00 +0800 CST  

太古码头是营口最大的英商码头,停泊的船只均为英国轮船,占据码头一方。
临安号客轮泊在岸边,在落日斜晖里像一座华丽的孤岛。各色凉帽长裙,夏服衬衫,皮箱手杖,浩浩荡荡挤过舷梯,流入各自的舱门。
能买得起临安号船票的都不是平常人,白喜遵照白玉堂的指令,包了两个一等舱。
白喜踏上舷梯,在人群里给白玉堂开路,仍然难免被挤到。展昭努力控制着微跛的步伐,还是被旁边使劲往前挤的人手里拖着的皮箱刮了一下右边小腿,眼角立刻疼得一抽。
白玉堂见他神色不对,连忙撑开臂弯挡着他。虽然人丛密集,他还是看出,刚刚撞那一下的同时,展昭手心被塞进了什么。
白玉堂不动声色地瞄着展昭的手,看不清展昭有没有动作,或者确实没什么动作。
白喜走在旁边,赵珏拖着皮箱跟在最后。好容易上了甲板,周围才松快许多。
“这船上的一等舱都是双人间。”白喜小心替白玉堂掸掸雪白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堂次郎少爷要住哪一间,我去把东西给您送上去。”
白玉堂笑容潇洒,大方挽起展昭的手,手指在他掌心划过,什么也没有。心却不能放下:舷梯上那一撞时,就算是真有什么,也早被展昭销毁形迹——但愿是错觉。
“我和他住一间。”白玉堂宣布,“他照顾我方便些。”
展昭把手从白玉堂手里抽出来,向白喜微微一笑:“就按少爷的意思办吧。”
白喜领着赵珏安排好诸般事务,自下船去。汽笛一声长鸣,船离码头。

展昭站在窗前向外望,夕阳照在脸上,给英俊眉目添上几分柔和。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海面,几线薄云衬得天高水远。薄云下面是大半轮落日,金光铺满海水,愈加辉煌,近于凄凉。
金光勾勒出展昭的背影,是说不出来的清致。然而黄昏时分总容易给人落寞的错觉,展昭一个人站在那里,纵然好看,也挡不住突然袭上白玉堂心头的一阵空。
日本人再嚣张,也不敢动英国人的船,这是难得的平静时光。
可这段短暂航程的终点,是南京的天罗地网。
白玉堂走到展昭身后,伸出双臂绕着他腰身。把他抱在怀里,感觉着他的存在。刚刚涌上的强烈不安,尽数变成化了心的温存。
熟悉的体温贴在后背上,像是空茫暮色里忽然到来的慰藉,展昭向后靠了靠,回应白玉堂。
“猫儿,我知道你想什么。”白玉堂故意找话,“你节俭惯了,觉得包一等舱太贵。”
展昭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是太贵。要是我,就买统舱。”
“我白家人都能屈能伸。”
听白玉堂说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展昭微笑问道:“买这么贵的票,是叫作屈,还是叫作伸?”
白玉堂双手难得没有乱动,安稳抱着,在展昭耳边笑道:“自然是叫作伸。”他在展昭颈后亲昵地蹭着,“猫儿,你这些年受的屈,我都想给你一样一样伸回去。”
展昭被他说得胸口热滞,良久不语,白玉堂也不舍得打破宁静甜蜜的气氛,拥着展昭,一起看着夕阳渐沉入海。
舱内光线暗淡下来,白玉堂从展昭肩后伸过手来,拉下百叶窗:“路上一直也没有好好洗一下,我放好水了,帮你洗。”
白玉堂胸音低沉,语调温存中透着若有若无的暧昧,这让展昭警觉地扬了扬眉,耳垂却不知不觉泛出一点点红晕。这点变化,在他是警觉,落在白玉堂眼里则是心花怒放的欣喜。
展昭耳垂上的红晕迅速褪去,白玉堂提出的这个问题是他一路上的担忧。
接受赵珏的任务以后,他最不想发生的事,就是被白玉堂看到自己的裸体。
“你先洗。”展昭转过身,“我来帮你。”
“你枪伤不方便沾水。”白玉堂正色说道,如果不是因为太了解他,简直要以为他刚刚的暧昧语气只是错觉。
就听白玉堂继续说道:“我是想早点帮你洗完好休息。猫儿,你想到哪里去了……”
这一句“想到哪里去了”把一点旖旎心思欲盖弥彰,如果放在平时倒也没有什么,只是现在,真的不行。
“白玉堂!”展昭佯作尴尬,截住白玉堂的话头,“我先洗,不用你帮。”
白玉堂居然非常绅士地松手让路,展昭顺手拿起药箱进了浴室。
白玉堂皱眉,盯着展昭的背影,在舷梯上展昭眼角那一下突然抽动浮现在眼前,而他所知的展昭,绝不是被皮箱角刮一下就能在表情上看出来的人。
门挡住他的视线。
浴室里,展昭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放好,提起重得好似千斤的右脚,踩在浴缸沿上,把水打开。
右边小腿上,一道伤口已经绷破缝线。
那是从滨江饭店出来之后,和赵珏短暂碰面时赵珏交给他的任务之一,一套初次启用的密码,用于翻译此次带到南京的加密情报。它装在一个微型密封套里,植在伤口中,用探针才能发现。他清楚这样的携带方式被白玉堂得知一定不能接受,因此路上一直避着白玉堂。
伤口不深,密封套表面浸了药,如果没有意外也到得了南京。但这一路上摸爬滚打,汗出水浸,越来越明显的痛楚告诉他,它已经不允许他再拖延。
在水声的遮掩里,展昭拿出刀具,清理伤口,加固缝合。
应该是进了南京界才有人接应,然而那张塞在手里没有落款的纸条却告诉他,今夜十点半,在顶层平台接头。
对方在暗处,身份不明。
白玉堂已经站在浴间门前,手放在门柄上,终于还是没有转动。
白玉堂不想勉强展昭做任何事,不是不想,而是不舍。展昭的骄傲、意愿、坚守,白玉堂都懂;白玉堂更懂的是,他恨他怒他无奈,在展昭面前都被收纳无踪——千般手段,抵不过那人一眼的坚决。
可是,他就想和这人没完没了下去,在亲眼看到存在过的上辈子,和如果有当然好的下辈子。不过这些都是远的、空的、安慰人的想头——连这辈子有多长尚不知晓——所以他只想要现在,可以抓在手里,焐在心里,踏踏实实,跑不了的,现在。
门被敲响,侍者拿着帖子,彬彬有礼地来请。白玉堂草草看一眼,是乘坐太古公司轮船的一个日商社团办的酒会。以现在的身份,不去应酬十分失礼。
而且,缺席总是比入席更引人注目,结合现在的处境,非常不利。
白玉堂打发了侍者,轻敲浴间的门:“猫儿,我去应酬一下,你洗好先睡。”
听到展昭在里面答应,白玉堂理理头发,整整衣服,向门口走去。
房门响了一声,咔嗒一声关上。
房间里变得特别静,好像温度也低了不少。展昭长出一口气,同时呼出的还有连自己都未及察觉的一点点失落。
水从龙头里流出来,冲在展昭手上,在白瓷盆里漾开一层血色。
展昭洗干净手,甩去水滴,用纱布一道道把小腿缠紧。洗清爽头发,又拧了湿毛巾擦净身体,转身拿浴巾,门后的钩子上是空的。
他摇摇头,记起门外墙上挂着浴衣。
好在白玉堂走了,于是展昭握住门把手,想去拿浴衣。
他突然停住。
外面有细微的呼吸吐呐,几近于无。换成除他之外的任何人,都没办法察觉。
习惯了枕戈待旦的展昭,自认不会疏忽到房间里进来人都不知道,但这次,他就真的没能察觉到。
是一个旗鼓相当的高手,蓄意在这里守株待兔。
展昭把另一条干毛巾围在腰间,回手从药箱里拿出柄柳叶小刀,夹在指间,疾速推门。如果外面是敌非友,不等对方看清他,他就能先行出手。
蓄力未发的刀停在展昭手中。房间中央站着白玉堂,利眸比他的刀光更亮。
灼热目光炙着凉润肌骨,一路被绷带磕绊,熨过线条挺拔的腰腹,在小腿包裹的纱布上停住。白玉堂几乎是满怀仇恨地盯着那里,目光中充满陌生。
初见那日,在槐香飘溢的小院里,他和展昭也曾赤裸相对,展昭这里没有伤。一路上展昭是受了伤,但也绝没伤到过腿。
展昭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情对着这样的白玉堂,刚要关门,白玉堂先他一步,一手把门板拄住。
“玉堂……原来是你。”展昭勉强微笑一下,回手把刀放进药箱。
镜子里照出展昭微低着头的背影,湿润黑发上水珠滑落,顺着挺秀肩颈,一滴一滴滑下背脊,消失在拦腰的纱布中。
白玉堂沉默,忽地甩下笔挺的白色西装上衣,单手扯开领带,上前拦腰抱住展昭,一口咬住他的脖颈,唇舌在动脉上用力抿着,像要吮出热血来一般。
“你,”他含糊不清地低喝,“你果然还有事瞒着我。”
“玉堂,你听我说。”展昭没有动,不是因为不想反抗,而是因为一丝不挂地被白玉堂抱着,在他近于行凶的亲吻下,任何挣扎都和点火无异,“玉堂……”
“你知道我最受不了什么?”白玉堂抬起脸来瞪着展昭,“你二十多年来一个人在外吃苦,我白家无能,找不到你,也就罢了!可是我遇到你了!这不能够一样!你有公事瞒着我,我信你!我不问!可你有伤也瞒着我!我不能信!我不能不问!或者,你的伤就是你的公事?你腿上的伤,是他们让你做的?这种事,你还要做多少次?”
展昭把脸转开,这问题他没办法回答,只得任凭白玉堂瞪着抱着。
看展昭毫不抵抗,白玉堂反倒后悔自己语气太重,行为粗鲁。一手拎过门边挂着的浴袍披到展昭肩上,但是仍然没有放开他。
“是不是这样?我搜不到,是因为你把它藏在……身上?”白玉堂放轻声音问道,嗓音里有种包裹怒火的温柔。
展昭望向白玉堂,点头,眼瞳明净。
白玉堂眼里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有一瞬间瞳孔像要喷火,火苗蹿了几蹿,渐渐熄灭,血色如伤。
他把展昭拥到床上,小心翼翼地亲吻爱抚着绷带外面的肌肤:“你该和我说。”他把头埋在展昭胸前,热唇轻轻萦回,“白爷一刀下去,比你藏得放心。”
展昭怔了怔,抚上白玉堂剪短的头发:“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不仅腿上的伤,还有今夜未知敌我的接头,都不能告诉你。
白玉堂不说话,呼吸拂着展昭胸膛,竟然激起比直接亲吻更无形的酥痒感觉。
“你该罚。”白玉堂喘息,俯在展昭身上,望进他的眼睛,“猫儿,就因为这个,我无数次想狠狠罚你一顿……”他忽然停住不说,脸颊在展昭脸上摩挲,等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嘴角是笑的,眼里却有一点晶亮如钻的湿影闪烁,“但是你自己看,你这一身都是伤,哪里有个容刑的地方。”
白玉堂这样的表情触痛了展昭,他突然意识到,纵性尚气的白玉堂,竟从没在自己面前真正嚣张过一次。白玉堂在学着忍耐,那样一个意气飞扬的人,一直为他忍耐。
展昭伸臂拥住白玉堂,吻上他的眼睛。白玉堂闭上眼,湿润的眼睫拦住热意。展昭一面亲吻,一面把白玉堂敞开的衬衫抹下肩膀,白玉堂惊诧,想要按住展昭的手,无奈展昭不想被制的时候,纵然是白玉堂,也极难把他制住,何况展昭腹背腿都有伤,白玉堂体贴还来不及,更不想强压住他,再碰到伤处。
亲吻很快变得类似搏斗,空气的温度随着呼吸的急促频率升到发烧,白玉堂终于抓住那只来卸他皮带的手,眉宇紧紧纠结。在脱他衣服的人是展昭,仅仅这个认知已经让他浑身血脉贲张到难以忍受的程度。
“猫儿,你,”白玉堂磨着牙粗重喘息,“你是要磨死我。”
展昭像是没听到,手腕虽然被白玉堂抓着,手指一拨,卡头打开。白玉堂腰带一松,一把火焰腾腾地从腰腹蹿到脑门心。
身下压着心心念念想着的人,这种时候有再大的定力也不能忍。白玉堂抓过枕头垫好,尽量避开展昭身前身后的伤口,咬牙切齿地控制着熬人的情欲,抱着展昭,小心翼翼地挺腰。
窗外明月渐升,海浪起伏,一波接一波涌着船舷,击出热情的水响。风大起来,像是海洋深深的呼吸。有时一层大浪卷过来,带着闪烁的海光,既长而宽地袭来,撞碎在船体上,碎裂的泡沫摩擦出明明灭灭的亮色,像连绵不断的焰火。
白玉堂抵着展昭额头,汗珠滴落到展昭脸上。交缠的肢体舒爽畅快,连隐隐泛起的伤痛都透着股别样的酥倦。
“伤口疼么?”白玉堂轻声问,护着展昭肩背绷带的手臂谨慎地挪了挪。
展昭在白玉堂唇上吻了一下:“不疼。”
“猫儿,你……你怎么忽然……”白玉堂想说“这么热情”,但又觉得真问出口来,恐怕以后就没这样的好事了。
展昭看穿他的心思,自己心里莫名一虚。他从白玉堂腰后收回手,把住白玉堂双肩,“玉堂,遇到你,我才知上天对我何其厚待。”他微笑,“我也想,把你一直以来受的屈,一件一件,伸回去。”
白玉堂眼神定了定,用力吻下来:
“那你就快点全好了罢。白爷这样提心吊胆过日子,可怕得很呐。”
展昭不接话头,只是笑道:“你的应酬,该去了。”轻推白玉堂肩膀,“我一会就去。”
白玉堂低头亲了亲展昭:“不用你去,我敷衍一阵就回来。”他翻身起来,扯过毛巾被盖住展昭,跳下床来穿衣。发油香水领带皮鞋,转眼间变成翩翩公子,向展昭灿烂一笑,转身出门,
虽然恋恋不舍,还是说走就走,毕竟快去才能快回。
展昭躺在枕上,听白玉堂确实去得远了,才从床上起身。

楼主 几多次枉痴心  发布于 2014-03-24 08:19:00 +0800 CST  
白喜送来的蓝色西装是白家特制的,领带里绞钢丝,胁下贴枪套,皮带扣里有小刀。展昭把西装的附带物件一件件戴好,发现衣箱最下面还有一个长方黑漆木匣,样式古旧,做工精良,手感温厚。看形状,装的并不是枪,轻敲几下,没有机关。
展昭打开木盒,里面的东西用白绢包着,盒盖内有一行小小铭文:
辛苦成玦,不辞冰雪
雪秋手制,于丁未春别赠华章
丁未二字击得展昭心头一颤:丁未,1907年,安庆起义失败,展华章被处凌迟。
那么,这就是父亲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件纪念物。
展昭犹豫着,解开了层层包裹的白绢。
一套手工打造的精钢袖箭躺在白绢里,安静清澈,凝固着往事。
在展昭关于展华章不多的记忆里,最深刻的印象之一就是他精于袖箭。传说他首先射出一箭,然后再射,第二支箭刚好击中第一支箭的箭簇,然后第三支箭再击中第二支箭的箭簇,如此连环五箭,箭箭不空。
展昭手指擦过贯注心血千磨万制的箭身,眼睛一阵发湿。
脑中浮现出母亲教他念的唯一一首词: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被贫苦生活磨尽了优雅的母亲,教他念词时眼中仍有那样深切的感激与怀恋,长大以后,他才懂得,母亲对父亲爱得多么沉,多么真。
母亲还教他一段序文:
绝卿以玦,缘浅无奈;日后有需,不辞冰雪。
展昭长大后读到原词,却并没有看到这段序。直到此刻,他才依稀猜想到这十六个字里包含着怎样的往事。
白雪秋亲手赠箭,别了展华章,看他娶妻成家,默默期盼展华章一生幸福,等来的却是一地凌迟。
若早知皓首双亲跪地哭劝华章留后,若早知他自幼订亲妻子以死相逼,若早知他洞房花烛等同于灵堂送行,白雪秋绝不会放手。
玲珑剔透一片苦心,只余一副袖箭,半生追悔。
白玉堂让白喜把它送来,本来是想物归原主,又觉得这意思不吉利,所以搁置。
展昭试着把袖箭戴上手臂,果然比他少时练过的不知好多少倍。严实合缝,轻巧体贴,如同身体的延伸。箭尖精光闪烁,白雪秋殷殷目光穿透数十年岁月,手指从往事中伸出,把住展昭手臂,像是承诺与祝福。
日后有需,不辞冰雪。
展昭穿上衬衫,珍重地用衣袖把袖箭盖好,心中默应:
白家有需,冰雪刀枪,展昭不辞。
银灰色勃朗宁的弹匣轻响,展昭把八颗子弹一颗颗放进怀里,换上沉甸甸的新子弹。
墙上挂钟指到九点十五。
展昭和挂钟对表,把快的一分钟拨回去,出门。
赵珏就住在隔壁,展昭路过时敲了敲门,赵珏不在。
月光照着海面,乐声在甲板上飘荡。彩灯辉煌,香气萦回。甲板四周临海设了一排排座位,侍者往来穿梭,送酒倒茶,中间的临时舞池里,一对对身影正舞得欢畅。
展昭站在船舷栏杆旁,目光滤过欢愉的人群,没有看到赵珏,却一眼就发现了那身熟悉的亮白。
白玉堂正端着杯红酒,坐在休息位上,和几个英国商人有来有往地谈笑风生。舞曲结束,大家纷纷回到座位上等待下一曲,一个浓妆艳抹的满洲女郎摇曳生姿地走过来,坐到白玉堂对面,风情万种地向他送着眼波。没说几句话,伸出涂抹润艳的蔻丹,拈着张洒香水的小小名片,向白玉堂眼前一撩:“堂次郎君要不要请我跳一曲?”
白玉堂笑眼弯弯,容色灿烂,接过名片,佯吻一下插进衣袋,向两边的人点头道声失陪,彬彬有礼地向女郎伸手相请,牵住她的纤手之后,他朝乐队打了个响指。
指挥躬身,大声说道:“下面这一曲,送给美丽的芳子小姐和多金的堂次郎少爷!”
鼓点轰鸣,舞曲响起,强烈的节拍让人头晕目眩。女郎惊喜甜笑,白玉堂抬手一带,和她在舞池正中旋转起来。
泽琰二少在上海滩十里洋场手段了得,在任何场合,只要他想成为众人目光的中心,就没有别人的份。他身材本来健美劲韧,跳起舞来潇洒奔放,有型有样,加上面目英俊,眼神磁闪,似笑非笑的嘴角向上一勾,简直要勾走全场女人心。芳子红唇微张,转到白玉堂怀里时总用肩膀又挨又蹭。而这些搂腰把臂的动作,白玉堂却十分有度,只用手腕轻轻作势。这番君子风度,更迷得她无可无不可了。
白玉堂转了几圈,一眼看见展昭。
彩灯明月,海浪浮金的背景中,他站在人群外面,一身蓝色,独自拿着杯奇蒂安诺,凭栏自品。
喧闹的音乐,旋转的人群,仿佛一下都归于静寂,那道蓝影静好如昨,一似初见。
白玉堂心都飞出舞池,只想快点熬完这支舞了事,芳子却贴胸挨颊地不停抛媚眼,烦得白玉堂差点踩到她的脚。
“堂次郎君有女朋友吗?”芳子问。
“没有。”
“堂次郎君年青英俊,家道富足,谅必碎过不少少女心啊。”
“她们都没有芳子小姐漂亮。”白玉堂笑容下面已经是冷脸。
“今天晚上,堂次郎君遇到比我更漂亮的女孩子了吗?”
“没有。”
“那下一支舞……”
白玉堂没答话,心里在想,下一支舞,要去试着请一请展昭。
就在这时,他看到另一个女子端着杯酒向展昭走过去,两人交谈几句,举杯轻轻一碰,放到旁边的侍者盘里,展昭微微欠身,伸手请那女子跳舞!
白玉堂的火气腾地一声蹿起,竟然被人捷足先登!
芳子娇声笑道:“堂次郎君好像看到更漂亮的女孩子了。”红唇一努,指向展昭的舞伴。
那确实是个很好看的年轻女子,可是白玉堂看的是展昭。
同样一曲热烈急促的音乐,展昭跳得和他完全不同。举手投足端方有仪,脚下稳妥,手上庄重,眉目温和,把长发飘飘的舞伴带得如沐春风。若是不知根底,极难看出他走路是稍稍有点跛脚的。
白玉堂知道那是免不了的逢场作戏,就和自己这边一样。但猫儿和那女子贴那么近……猫儿礼貌的微笑真是太好看了,好看得令他莫名其妙地不是滋味。
而且,这里这么乱,如果别有用心的人想要接近展昭,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比如那个疑似在展昭手中塞纸条的人。
甚至这个和展昭一起跳舞的年轻女郎。
展昭拥着她,转到了白玉堂暂时看不到的位置。
女郎把手扶在展昭肩上,仰起头来,像要吻上展昭一般,吐气如兰:
“天台不干净,提前行动,十点整,后面第一货舱。在此之前,别离开我。”
英俊温和的舞伴微笑点头,就像在听世上最缱绻的情话。
白玉堂的犀利眼神从人缝里透过来,刀片一样亮晃晃凉飕飕。
一曲结束,白玉堂耐着性子把恋恋不舍的芳子送回座位,敷衍几句,穿过人丛,来到展昭面前。
“舞跳得真好。”白玉堂拿过杯波尔多酒,向展昭举了举,一口喝干。
展昭拿回自己那半杯奇蒂安诺,抿了小半口,算是陪饮:“你也一样。”
白玉堂忽然亮出牙齿,热情一笑:“八条君,陪我跳一曲如何?”手就伸到了展昭面前。
展昭报以微笑:“我只会跳男步。”
“我带你。”白玉堂仍然没有缩回手。
“我已经答应陪这位小姐跳下一曲。”展昭歉意点头,“白玉君请自便。”
下一支曲子的前奏已经响起,芳子蝴蝶一般飞来,伸出手,一副等着白玉堂来请的模样。展昭扶着舞伴滑进舞池,白玉堂想要发作,无奈不是时候。只好向芳子道歉,说自己酒喝得有点多,吹了海风头痛,要歇一歇。交际场上的女子最有眼色,芳子心中虽然不舍,见白玉堂实在没有兴致,也就不再勉强。
白玉堂要了杯茶,靠着船舷坐下,看着人群里时隐时现的展昭。
他看了看自己的腕表,九点四十。
而现在展昭的表,显示的应该是九点五十。
白玉堂刻意拨快了房间里的挂钟和展昭的表,如果那张可能存在的纸条写的是约展昭见面的钟点,他有足够的时间跟踪展昭提前到达见面地点。
十分钟能做太多事情,包括决生定死。
展昭果然转了几转,消失在舞池另一面的走廊入口。
白玉堂站起来,跟上。

楼主 几多次枉痴心  发布于 2014-03-26 08:58:00 +0800 CST  
屡寻不见的赵珏,正在了望台上俯看甲板发生的一切。
他接到的命令是占据船上最高点,为天台提供火力掩护。
命令同样没有署名。
只有一个人的命令不需要署名,那个人的代号是南京。
没有人见过南京的真面目,他从来深居简出,或者号称深居简出。也许他通知部下今天早上到北平,而三天后还没有动身;也许他已经来到你背后,而你还以为他山水远隔。
向展昭邀舞的女特工,是新加入的特务处成员,联结党部和一线特工的纽带。
赵珏看着她同展昭分开之后,轻盈地穿过人群,转到右舷旁边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任何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会以为那里只是一片阴影,但赵珏看到有人在等她。
赵珏看不清约她的人,却本能地感觉到那人身上的寒意。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女特工的背影,她优美的风姿下掩藏着满心急切。
对方伸手,像是在安慰她。
她在对方手中倒下去,像一个突然被抽去骨骼支架的娃娃。
而相反方向的左舷,展昭正闪进走廊。
赵珏惊跳起来。船上现有的党部军部成员本来是一张联结有序的隐形网,在南京指挥下,每一根网丝向最深的黑暗伸展,彼此不知道同僚的方向,维持秩序的是对上峰命令绝对精准的服从。
现在内部的关键点出了问题,这张网很快会漏得不可收拾。
赵珏全身冰凉,他没有办法告诉南京刚刚发生的一切。
甲板上灯光一变,音乐震得人太阳穴直跳,心烦意乱的赵珏愣了一愣,打开台上的通信灯。
雪亮光柱撕破月色,和着脚下的音乐节拍,疯狂舞动起来。甲板上的人一阵欢呼,气氛达到沸点。
白玉堂正潜行到人群边缘,想要跟踪展昭,突然在空中晃动起来的灯柱让他眼睛倏地睁大。
那是调查科专用的加密灯语:
“情况有变,立止!”
灯语在急促闪动,重复着展昭已经无法看到的不祥指令。
白玉堂看看自己的一身白西装,摇摇头,这衣服实在不适合应付突变。
他甩下外衣,露出里面的铁灰色衬衫。
关闭的走廊外门把前甲板的喧闹隔离到另一个世界。
第一货舱的门虚掩着,展昭靠在门边,深吸口气,观望。
周围没有动静,后面无人跟踪。展昭确定这一点后放下心:终于躲过了白玉堂。
一路上屡次违令不遵,自己已经是戴罪之身;如果白玉堂一起来,无异于自投罗网,而自己连为他斡旋的时间都没有。
至少现在,他可以为白玉堂在上峰面前挡下许多罪责——如果里面确实是来接头的上峰的话。
展昭轻轻推开门。
门里很黑,走廊里的灯光被吸得一丝不剩。展昭摸索着找到开关,灯没有亮。
他突然听到仓库深处传来细微的声响,虽然只有一下,他还是捕捉到了。
机弩上弦的声音!
自己人不用这种武器,里面蜇伏的是敌人!
不能开枪,这是英国人的船;敌人更不想声张,因此这注定成为一场冷兵器的战斗。
展昭抬手一箭打灭走廊里的灯泡,翻身伏倒在门旁。灯熄的同时,扑地一响擦过髸边,一支弩镖深深没入板壁。
黑暗灌满船舱,展昭屏息静听,再无声响。
弩镖打来的角度毒辣,算准了他会卧倒。如果不是他反应得快,率先打灭灯光,这一镖打中的将是他的咽喉。
里面的人要他死。
展昭心神一晃:如果是一个死局,来路必然顶上了埋伏,返回就是寻死。那个和他共舞的女子有问题,接头地点一定仍然是天台。而在这里设陷阱网他,唯一的可能是他的身份已经被知晓。
展昭的心在胸中怦怦撞响,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他还能相信谁。
唯一能信的,恰恰也是他最不希望牵扯进来的、最想要保护的人。
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依稀可见深深货舱里排放整齐的几垛集装箱轮廓。堆放最高处离舱顶只有一米左右的距离。
敌人没有动静,仿佛全不存在。他们在等他动。一动就有破绽,顾此必然失彼。
展昭在原地等待。
高高的集装箱顶端,终于悄无声息地探出边缘模糊的黑影。几道暗箭从上袭来,展昭就地一滚,贴着舱壁潜到角落。
角落里腾地长起一道黑色人形,黑钢短刃勒向喉咙。展昭偏头让过,手肘横击,反手夺刀刺倒对方,拔刀在手陡然上射,隐在集装箱上的人一头栽落。
展昭纵身掠上集装箱顶,占领制高点。
短短十几秒内连续毙命两人,对方不敢轻举妄动了。展昭处在最高点,能看到像这样的集装箱还有三垛,顶上都没有人。
所有的敌人都在下面过道里,展昭略微放下心来。
周围恢复死寂。
两个黑色人形悄悄潜行到展昭所在的集装箱下。
腕表秒针轻微的嘀答声在集装箱顶上响着,如果不是经过超强度的训练,这点声音根本察觉不到。
两人相互点了点头,秒针的声响足以让他们锁定对方位置。
特制手套让他们可以像壁虎一样在光滑的集装箱壁上爬行,他们一边一个,无声爬上堆积的集装箱,算准距离,缠在臂上的铁链骤然出手!
两道末端连着精钢钩镰的铁链在集装箱顶交击缠绕,两人用力一拉,都吃了一惊,击中的是一把虚空,而那腕表的秒针,还在黑暗中不紧不慢地响着。
难道集装箱顶上的不是个人,没有形体?
一愣神的工夫,两声相连的飒响从邻近集装箱顶上贯力而来,袖箭准准钉进两人太阳穴。
这边的集装箱顶上只躺着展昭的腕表,而展昭已经先一步转移到别处。
袖箭出手的响声立刻暴露了展昭的位置,又有两道钩链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激射而来,展昭躲开第一道,抬手袖箭顺另一道的飞来方向还击,攻击消失,而第一道又射了回来,速度比刚才更快,带着铁刺的链身缠上展昭袖箭将收未收的右手臂,一股森寒气味直透鼻官,展昭发觉这链上淬了毒。
虽然袖箭皮套挡住了铁刺,但缠绕得死紧,又不能用手去解,展昭动作稍一停顿,另一条铁链飞来,展昭受制之下疾作闪避,后背衣服划开一道长口,而右臂铁链的另一端已经开始发力,想要把他从集装箱顶上扯到地下。
展昭用力抗拒,左手拔出勃朗宁在掌上一旋,退下子弹,夹在指间,飕飕两发打出去,缠着右臂的铁链一软。展昭手臂收转撩绕,退下铁链,忽然觉得后背枪伤一阵麻木,心里顿时发凉:另一道铁链虽然只是挂破了衣服,但淬毒铁刺划过被鲜血湿透的绷带,不可避免地有毒药入了伤口!
这种情形瞒不过下面执钩链者可怕的手感,展昭发觉三个人在向这边合围过来。从进门到现在解决了五个,可他不知道已经进入体内的残毒还给不给他时间来解决剩下这三个。
下面的人在准备绳索铁链,只等上面的猎物自己掉下陷阱。他们了解自己配制的毒药,短暂的麻木之后是剧痛,痛到像把浑身每根神经狠狠揪在一起再乱刀碎割,那是没有人能忍得了的酷刑。
至多五分钟,守株待兔就够了。
冷汗划过展昭的脸,他的呼吸渐渐紊乱。眼前的黑暗泛着无规律的白点,无数白点织成他少年时见过的父亲最后一张照片,黑白影像传到脑中是满目惊红。
袖箭的皮套握着展昭疼痛流窜的手臂,眼前是围观凌迟的人山人海。
疼痛从背后发散,把展昭钉在集装箱顶。
刑架上一刀一条血的展华章。
白雪秋在人群里看着,冒火的目光,迸泪的眼睛。
狼藉的血肉,洞开的胸腔,跳动的心脏,摇曳将熄的脉搏。
最后一刀刺上来,展华章用最后的气力仰起脸,对着白雪秋的方向,给出一个微笑。
照片在这一瞬定格。
展华章的微笑,烫伤二十几年岁月,呼啸而来,攥住展昭的心,他突然懂得了从前没有读懂的这个表情:在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刻,全部的不甘与绝望,祝福与诀别,凝成笑意——终于不用隔着胸膛,你就能亲眼看到我的心,里面有你。
展昭闭眼,用力把头撞上冰凉的铁箱,不忍再看。可是景象却因为他闭上眼睛而变得更加清晰。
白点织成的围观人群里幻出白玉堂的脸,冒火的目光,迸泪的眼睛。
接下来,难道仍然是不甘与绝望,祝福与诀别?
展昭死死咬住嘴唇,往事惊人地重合,但我不相信真有命运。
我还有自由,还有袖箭。
还有一个不辞冰雪的诺言。
展昭拔出一支袖箭,咬牙举手,深深钉进肩后的枪伤。眼角一颤,热血急速涌出,带出了流毒也带来了宝贵的清醒。
他拔出袖箭,拭净血迹,装回箭套。
下面的人完全不着急进攻,他们在等展昭的体力被毒药耗尽,用狼一样的冷静和耐心。
展昭扣紧余下的三支袖箭,像是握着转瞬即逝的时间。
他从上方一跃而下。
下面的三个人只等展昭毒痛发作滚落下来,听头上风声不对,连忙各执武器,但是晚了。三支袖箭,箭箭相连,两人被击中,第三人却在黑暗里消失不见。
展昭靠在集装箱的铁壁上,钻心的疼痛卸去浑身力量,他眼前一片茫茫。
一道钩链从侧面的黑暗里直直标出,钩向展昭咽喉。

铁灰色暗影猿猱一般杀过通道,白玉堂心里着急,手上狠绝。对方忙于围捕展昭,加上通道结构简单,这种程度的埋伏对于白玉堂而言并不致命,却一分一秒地咬去他支援展昭的时间。
白玉堂又一次从尸体上拔下刀来,忽然听到门轴转动的声音。走廊的门一开一合,几道和他一样沉默无声的影子闪进来,虽然只有明暗变换时的迅速一瞥,他还是认出了赵珏。
赵珏带着几个特工分头搜过来,复检白玉堂清理过的区域,没有杀手或机关遗漏。
白玉堂继续向前寻找,几个货舱都锁得严实,唯一开门的只有最里面的一号货舱。白玉堂沿着板壁趋近,一样东西刮过他抬起的鞋边,是弩镖露在外面的末端。
展昭一定在里面!
赵珏手下发现一个被细微破坏的电闸,立刻将它修复。货舱内外的灯同时亮起,隐匿在黑暗里的一切无所遁形。
贴在货舱尽头通道顶上的两个杀手立刻扑向刚到门口的白玉堂,白玉堂甩出格斗刀杀死一个,另一个被到了身边的赵珏一棒打倒,但手中的钩链已经挂中了赵珏肩臂。
赵珏厌恶地拔下来,扔到一边。
白玉堂闯进货舱,赵珏跟在后面。
他们看到了身穿黑衣的尸体。
赵珏一具具翻看,点头赞叹:“日本人。七具尸体,都是一击致命。他果然不错……”
他说话的尾音忽然变了,像是嘴里塞进了什么,随即捂住那条整齐到甚至用不着消毒的伤口,顺着板壁蹲身低头。不用细看,也能发现他是在极力压抑着颤抖。
白玉堂眼中爆出惊痛,钩链上有毒!
跟上来的特工急忙来扶赵珏,白玉堂顾不上多看赵珏一眼,向货舱深处疾寻。
第三垛集装箱背后,第八个黑衣人一动不动地躺着,呼吸微弱。
十字锁喉绞。
白玉堂甩头,他宁愿相信这个人是展昭有意留下的活口。
虽然他真实的想法是,展昭力尽。

楼主 几多次枉痴心  发布于 2014-04-01 17:49:00 +0800 CST  
白玉堂目光四下搜寻,离黑衣人倒地处不远的集装箱上有血,是有人在那里靠过又滑下的痕迹,一路淋漓,向另一侧伸去。
跟着血迹绕过集装箱,在箱与箱之间的过道里,白玉堂看到一个敞开的暗门,下面是铁梯,梯级表面点点血痕上,拖着一道被截断的导火索。
白玉堂半跪下来,伸手指在血点上一抿一捻,新鲜的红色镇得他闭了闭眼,什么都明白了。
他拨快的十分钟,阴差阳错地救了许多人的命。
船已出满洲界,日本人既想要情报,又想要制造血案来给南京施压,于是筹划先截情报再炸船,把一切罪行往来接头的展昭身上轻轻一推,一箭双雕。只是来得仓促,炸药尚未完全准备好,展昭已经到来。
只是我,我来晚了。
白玉堂旋身站起,沿着铁梯下到底层。
底层的灯光比上层暗淡得多,潮湿的船底上堆着四个铁皮箱,其中两个敞开着。
他恨不得时刻拿心暖着的那个人,背后血染,嘴里死死咬着从衣襟上撕下的布片,蜷缩在这两个开盖的铁箱阴影里,手中握着用来拆弹的格斗刀。
白玉堂一眼看出这正是日本人设计的复杂爆炸装置,敞开的两个已经排除起爆,而余下那两个,展昭是再也没有力气去动了。
赵珏的惨状在白玉堂脑中浮现,连老辣的襄阳都忍受不住的烈痛,展昭居然背负着它打斗,排查,清醒地下到船底,做这样高难的破拆。
这是只怎样的御猫,这是个怎样的展昭。
想开口唤他一声,然而这熟悉的名字噎在白玉堂喉间发不出来——无论是猫儿,还是展昭。
听见白玉堂的脚步声,展昭要抬头,实际做到的只是睁了睁眼。
白玉堂跪到展昭身边,握着他的手,拿过格斗刀。刀柄刀身浸着血,这些血来自展昭伤痕累累的手指。
“玉堂,”展昭握住白玉堂的手,尽管有垫住牙关的布片,嘴唇还是被咬出深深伤痕,“快拆,我看不清楚……”
听到展昭微弱的声音,白玉堂视野一朦,他把这归结为额上淌下的汗水螫进了眼睛,抬手用力抹去,在展昭手背上温柔地拍了拍。
“放心。就好。”
白玉堂手脚利索地拆掉剩下的起爆器,抱起展昭,沿铁梯回到货舱。
赵珏已经被抬到一边,嘴被堵住,痉挛的手脚捆绑牢固。一个同僚正烧红了匕首,在肿胀的刀口上划下深可及骨的十字,顿时黑血泉涌。
另外五个特工一字排开,盯着白玉堂。
“看管货舱的人已经被买通。”一个领头的特工说道,“半小时内不会有人打扰。”他拿出一只精巧的电台,“你可以向南京验证我的身份,我的代号是西安。”
白玉堂抱着展昭,眼凝寒霜:“救他!”
西安面无表情:“会救。但是任务为先。”
“先救他!!”白玉堂嗓音低哑充血,他不知道自己脸上已经流着泪,“或者给他陪葬!连我一起!”
展昭在他肩前昏沉地摇了摇头。
“救醒他。”不知哪个特工说了一声,领头者立刻照办。
白玉堂放下展昭,伸臂拦住拿着药箱和绳索过来的调查科特工:“都别碰他!”
特工们相互看了看,好像同时得到了什么信号,把应用物品放到离白玉堂不远的舱板上,退到一边。
“猫儿,你别动。”白玉堂拿过绳索,单膝跪下,“绑一下就好。”
展昭没有动静,脸上血色全无。白玉堂把他的手牵过来,谨慎地绕好,打了个不能挣松的结,然后用他的格斗刀划开后背衣服绷带。
里面的伤口肿得不忍目睹,反复绷裂的枪伤还次之,看箭伤角度是展昭自己放的血,下手果断,深及肩骨,引出了毒血,却把毒气带得更深,这让白玉堂由衷难受。
还是料错了一步,我就应该时刻在你身边。
白玉堂从药箱里翻出一把手术刀,把展昭抱进臂弯。
刀光在背后闪了两闪,展昭肌肉一绷,绑在一起的手骤然握紧,如果没有绳索绑着,就要挣到地上。
白玉堂拢住展昭双臂,俯下脸来,把嘴唇贴在伤处的十字扩创上,一口一口吮出深处的毒。
悸栗的身躯,滚烫的血,展昭的味道。白玉堂的吮吸好像直抵心脏的亲吻,不知是血是汗是热泪,混在一起,浓烈得心碎。
辐射全身的剧痛渐渐缩减,虽然筋骨脱力,展昭的视野还是一层一层地清明起来。
五个特工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上看着。白玉堂直到看见吸出的血变成红色,才停了下来,在伤口里塞上引流纱布,简单固定住,找出血清,在展昭肩臂上打了一针。
展昭喘息着,虽然痛苦,但白玉堂还是略微松了口气:这比刚才他气若游丝要好太多。
白玉堂解开展昭,把他身体转过来,靠在自己肩膀上。看展昭脸上冷汗横流,白玉堂帮他搌了搌,旁若无人地微笑:“猫儿,我是不是该改叫你七条。”
“二十分钟了。”一个声音淡漠地提醒白玉堂。
“我一人挑你们六个,”白玉堂冷笑,“肯定用不了二十分钟。”
特工首领上前一步,敬礼:“白上校是党国栋梁,请以大局为重。”
“白上校?”白玉堂漫不经心地淡笑,“叫我呢?”
“白上校背荫山一战有功,军部以为白上校殉国,追加上校军衔,授二等国光勋章,白芸生中校代领。”
白玉堂像风吹过耳一般全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完全在展昭身上:“我要验证你们身份。”他伸手,“电台。”
“……不需要电台。”展昭按上白玉堂手腕,“他在这里。”
“谁?”
“南京。”
展昭礼貌地低下头去:“御猫展昭回来复命,先生。”
展昭一言说破,在场的全部特工神色整肃,恭敬退后。
站在最不明显位置的一个特工走上前来:“御猫,辛苦了。我确实很惊喜,走到终点的人不是洛阳,而是你。”
展昭抬头笑了笑,想要支起右腿,但身体虚脱得连这样做也十分费力。
白玉堂按住他:“猫儿,好好靠着。”一边帮他完成动作。
展昭卷起裤管,一道道解开纱布。白玉堂心不甘情不愿,手上却不遗余力地帮着忙,唯恐展昭手上失准,牵动了伤处。
纱布完全除去,白玉堂看到展昭腿上的伤口,不由得暗骂了一声。这只猫不是缝伤口,简直是缝衣服。
两个特工要过来拆线,南京一眼止住:“让他来。”
白玉堂手握刀具,欠欠嘴角,算是对南京的这句话表示一点好感。
带着体温的胶管从伤口里取出,白玉堂再也不愿看它一眼,递给旁边的特工,自顾把展昭的腿抱在怀里,开始细心治疗。
展昭掏出临来时换下的勃朗宁子弹,一并交给南京。
南京拿在手里掂了掂,一颗颗检视子弹编号。所有的情报,都是藏在子弹壳里的缩微胶卷。
他满意点头,从中挑出一颗,让手下递还展昭:“我能看出,这一路上你把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好。情报和密码完整无缺——这其中有一道单独给你的手令,明码。”
展昭微愕,接过子弹,旋开。
这里面不是胶卷,而是一张纸条。
打开一看,展昭全身立刻僵冷:
“立刻逮捕白玉堂,择日审判。”
千里提头,迢迢搏命,原来从不曾走出预设的棋谱。结局从迈出第一步时就已注定,忠心赤胆,不过换得一纸军令如山。
“先生!”
展昭谦和的眼神瞬间改变,这让异常敏感的特工们同时举枪。
现在情况已经明了,即使开枪,也可以用剿杀蓄意炸船的日本人作名目掩盖过去。调查科的特工,比起冷兵器来,都更喜欢来得稳准迅速的枪。
白玉堂包扎展昭伤口的手稍停了停,又恢复流畅,妥妥帖帖裹好,抬起脸,眼带笑容。
“猫儿,很少见你这么看人。”
展昭眼里是深沉无光的铁灰色,目光移过现场每一个人的脸,最后在南京脸上定住:
“白玉堂此人无党无派,一腔热血只为报国,纵有乱法犯禁之处,都是属下在外不遵军令的授意。”他想要起来,却被白玉堂禁锢着,动弹不得,只能深深低下头去,“先生,展昭愿伏军法,一切与白玉堂无关!”
白玉堂难得地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揽着展昭,洞黑眼瞳深处闪着几点寒星。
“你这是要继续抗令不遵?”南京发问。
“不是。”展昭抬眼,“改变计划是展昭武断,白玉堂只是情急从权,请先生明察。”
南京上前伸手:“既然如此,交枪。”
展昭毫不犹豫地掏出怀里的勃朗宁,递上去。
南京打开弹夹,里面还有六颗子弹。他向旁伸手,手下立刻递上两颗相同型号的子弹。南京接过来,把弹夹装满,咔嚓一声推上,示柄展昭。
展昭不接。
南京松手,枪咣啷一声砸在展昭面前:
“白玉堂功已论赏,罪当行罚!私绑英侨,制造国际纠纷,是你授意?扰乱大局,时机未成,贸然通电抗日,是你授意?强劫火车,妄动刀兵,授日寇以柄,使国际舆论对党国不利,是你授意?私通GONG匪,协同行刺,破坏和谈,是你授意?宁可枉杀千人,不可使一人漏网,况且事事坐实,桩桩铁证!”
对这任意一条单独拿出都是死罪的陈述,白玉堂嘴角含笑听着,不置一辞。
南京低头看着展昭,仿佛其他人全不存在:“御猫,你的忠诚,我从不怀疑。非圣智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你有智有仁,不要为一个白玉堂,弃了报国前程。”
前程二字像阵冷风,展昭眼中期冀的火星熄灭成灰。
前程。展昭低眉苦笑。前程。面对黑暗,怀揣光明,死拼苦忍,原来是为了前程。
南京背转身去,拒绝再看展昭:
“立捕!”
除了昏迷不醒的赵珏,在场所有特工同时扳开手枪保险。
空气结冰。
已空的袖箭套在臂上,像是白雪秋温热的手指:日后有需,不辞冰雪。
展昭在一片冰寒中去摸地上的勃朗宁。
有些远,够不到。
南京许他的前程。
白玉堂松了松臂膀,托起展昭的手,帮他拿起枪。
眼前浮现展华章最后的微笑:来世有需,不辞冰雪。
展昭单手打开保险,手指扣上扳机,缓缓举了起来,对准白玉堂。
我展昭,为你白家,不辞冰雪。
白玉堂看着勃朗宁枪口,徐伸双手,把展昭右手连同枪一起握住。
所有特工的枪同时对准白玉堂头颅。
白玉堂看也不看他们,径自深望着展昭云黑的瞳仁,向特工发话道:“放下枪,你们够了。真正疼的人在这里。”
他拢着展昭的手,轻轻把勃朗宁的保险关上,然后用力握了握,松开,双手慢慢举过肩头:
“我投降。”

楼主 几多次枉痴心  发布于 2014-04-03 07:30:00 +0800 CST  
冷汗从展昭眉间流下,他没有再次打开保险,但也没有放下枪。乌沉瞳仁望着举手投降的白玉堂,呼之欲出的情绪旋绕着沉入眼底。
他发觉白玉堂刚刚的双手一握,是在把枪口微妙地进行偏转。
白玉堂那双洞悉人心的利眼,识破了展昭原本的瞄准点是从胁侧擦过,射击站位最近特工的手臂。击如闪电的勃朗宁,加上与白玉堂之间的默契,五个特工会在反应过来的同时失去战斗力,然后要做的,就是挟持南京。
勃朗宁的枪口虽然完全不是对着心脏,在白玉堂看来却明明穿透了心胸,轰雷掣电,激破一腔无悔深情。
猫儿为放他一条生路,要舍命挟持南京!
猫儿,我服你。
我投降,向你一个人投降。
白玉堂举手凝望着展昭,脸上的神情温柔而骄傲。
就像墓道里别离的一推,就像小院中阿琰的一跪,白玉堂手无寸铁时的坚持,比他全副武装逼到眼前更难撼动。展昭心潮汹涌,激起的突发剧痛卷到头顶,冲得他向旁边倾去。白玉堂右臂抱住他,在地上放好,左手仍然举着。
南京摆手:“抓了。”
有资格跟在南京身边的,都是最了解他心意的手下,但对着这场面,全有些发蒙。
抓谁?只抓一个,还是一起抓了?
白玉堂左手食指在空中勾了勾:“抓我。”语带戏谑,就像儿时玩捉人游戏时,顽皮的大孩子逗弄抓人的同伴,这让习惯了一脸阴鸷的特工们有种被嘲弄的恼怒。
两个特工从身上扯出绳索,过来就绑半跪在展昭枪口前的白玉堂。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没人看清,南京意识到不对转回身来,一个来抓白玉堂的手下倒在地上,另一个枪被夺走,脖颈被白玉堂单臂绞在肩前。
这是明目张胆的拒捕!
另外三个特工刚要开枪,手腕各被一颗飞蝗石击中,枪脱手落地。
不过眨眼之间,白玉堂枪口直指南京:“先生可愿与白某比试谁的枪更快?”
南京并没有拔枪,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此时自然是白上校枪快。若我年轻十岁,倒未可知。”
“当着先生,白某不敢隐瞒。”白玉堂枪口一指,“外面舞场上共有调查科特工十四人,七人去追捕日谍头目,七人在外围警戒排查,这里五个,是先生现在的全部人手。”
南京鼓了几下掌:“白上校果然眼毒。”他声音轻柔,态度谦虚得令人发冷,“只是不知白上校护着带伤的展御猫,还能敌过几人?”
“先生言重了。白某可以就擒,仅仅是想提几个要求。但提要求也须有资本,”白玉堂在枪口后方向南京灿烂一笑,“这个就是。”
南京玩味地看着白玉堂扣扳机的手指:“我坐拥地下江山,这条命在日本人那里是不折不扣的价值连城,送给你,你敢不敢拿?”
“先生是中流砥柱,白某再不成器,也绝不做日本人帮凶。”白玉堂眼藏刀锋,“不取命,不是说不伤人。”
旁边的几个特工用看尸体的目光看着白玉堂,敢如此冒犯南京的人,他们从没见过活的。
南京把眼神挪向昏迷的展昭,像是叹了口气:“讲。”
白玉堂:“第一,我既为军人,不应侮辱。戒具或可,刑具不受。”
南京:“准。”
白玉堂:“第二,我做事凭心,并不是为谁,你罗织那些,白某不屑与辩。若非看在展昭份上,你们六个拦不住白某。看你们给襄阳治伤比上刑还狠,把展昭交给你们,我不能放心。因此他脱离危险之前,我近身不离。”
南京:“准。”
白玉堂:“第三,白某既担了罪名,你们便不许再为难他。那套功过赏罚的把戏,朝三暮四的勾当,只好糊弄炮灰,爷可是心明眼亮!若敢加到他身上一分一毫,我白家必来追债,锱铢不差!”
南京:“准。”
白玉堂扬手,枪划出一条曲线飞过去。南京抄住,递给手腕很疼却坚决不敢捂着的手下:
“镣铐。担架。”
白玉堂俯身抱起展昭,展昭眉宇蹙动,想要恢复清醒。
在失血与激动的双重诱因下,勉强控制了多日的晕眩喧嚣而至。展昭听到白玉堂在说话,但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觉得声音忽近忽远。头痛流窜爆裂,像带着刺骨冰碴的江水,撞碎料峭春寒中勉强支撑的冰封。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手臂把他放到担架上,帮他伏好。也许是疼得麻木,或者是这阵痛楚真的趋近平息,他渐渐能够听见舱里回荡起沉重的锤击。
他用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干什么。在奉天军机处供职时去过死囚牢区,那里每进一个新犯人,都会有这样的声音响起。
钉镣!
担架离开地面,向外移动。
展昭攒力把住担架边,抬起头来看。
白玉堂站在过道里,后背后脑被两个特工用枪顶住,手铐已经钉好,脚踝套上一副沉重的生铁脚镣。一个特工正用锤子砸紧固定镣环的铆钉,再把凸出来的部分凿死到孔内。
这是根本没打算再打开的钉法!这样被钉镣的只有一种人,被判死刑的未决犯。
看到展昭在向这边望,白玉堂赶快亮起笑容:没事,我自愿的。
展昭咬住牙,眼里闪着点点冰凉的焰星。白玉堂被人如此对待,这已经不是敛起羽翼的陪伴,而是为他放弃了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宁折不弯的尊严。他想一跃而起去阻拦,但与日本人拼杀耗尽了他的体力,失血的虚弱把他禁锢在担架上。在终于见到南京的时候,在即将到达南京的时候,他感觉到的却是从未有过的孤独无助,在自己人中间!
展昭把头埋进担架,扳着担架边的手指因为用力过猛而失控发抖。走出训练营,走出背荫山,他一度认为世上再没有他熬不过的刑,但现在他清楚地感受到,有些事情比酷刑折磨更令人身心俱溃。
勃朗宁躺在他手边,银灰色泽在灯光下黯淡。它沉默着,也许——甚至是一定——它陷入深眠,忘记自己是一把枪,陪他写过多少传奇。
长长的过道,错落的脚步声。日本人的尸体在暗夜中被掀进大海,仅存的一个钉上镣铐押着,跟在赵珏和展昭的担架后面,白玉堂和他押在一起。
海上起风,雨云低垂。甲板上的舞会散了,没有人注意阴影笼罩的走廊。
展昭的担架被送回原来订的房间,白玉堂也被押进来。两个抬担架的特工把展昭安排到床上,一看白玉堂眼神不善地盯着他们,一声不吭地刚要出去,白玉堂伸手拦住:
“鸡汤银丝面,做清淡些。”
语气毫无阶下囚的惶恐卑微,完全是世家少爷颐指气使发号施令。
调查科特工点头出去,像来时一样悄然无声。
床上的展昭仍然深埋着头。白玉堂站在地板中央,目光随着房门的关闭而变得温存。
货舱里展昭在担架上投来的一眼,触得他胸口到现在还绷得发疼。他所熟悉的展昭的眼睛,里面有和煦的春风和沉静的潭水,但目光相触那一霎,他看到的分明是破裂的琉璃。
这样坚强笃定的一个人,流露出来的脆弱让白玉堂肝胆欲碎。
他本能地想要去抚慰,却发现这比任何一次亲近都难开始得多。
因为钉镣,现在他是一双赤脚。刚抬脚要走,哗啷的铁链声让他皱起眉,觉得这声音太吵闹。但要是弯腰拎起铁链走,这样的走路姿势又实在是不适应。
白玉堂试着用脚掌蹭地板的方式来走,果然发出的声音小多了。
到了床边,白玉堂放轻动作坐下,捋着手铐的链子,腾出一只手来摸摸展昭朝里的额头,滚烫。
“猫儿……”他低低地唤,“我来了。”
展昭没有声音,白玉堂有些不知所措。
船身起伏,舷窗外响起雨声,凉风鼓起窗帘,白玉堂欠身把窗关紧。从床头上拿了退烧药,手指夹着,试探着去找展昭嘴唇。不想让冰凉的铐链碰到展昭,一闪神药片掉到枕边,他俯身去找,展昭突然转过脸来,目光相撞,白玉堂似有一瞬怔忡。
他手指摸到药片,嘴唇微笑:
“猫儿,吃药。”
展昭从他手里接过药片,却没有放开他的手,目光在被砸得和铐环合为一体的铆钉上停留。
没有任何机关的生铁死铆,茫茫大海成为最妥当的监牢。
“玉堂。”展昭唤道,声音低微到让人觉得是自语。
白玉堂立刻回应:“猫儿?”
“我打不开。”
白玉堂翻掌握住展昭的手,牵到唇边吻住:“我知道。”
展昭疲倦地闭上眼睛:“明天晚上就到南京。”
“我知道。”
温热的气息在手背上抚着,白玉堂嘴唇摩蹭着展昭的手指,酥软的感觉顺着指缝散开,泛起的只是酸疼。
“猫儿,这趟南京,我值。”他握着展昭的手,吻上展昭带着深深伤痕的嘴唇,用力轻柔,像羽毛拂去痛楚,“看到你为我向南京举枪,而你独自承担一切……”他捧住展昭的脸,“猫儿,天不怕地不怕的白玉堂,被你吓到了。”

楼主 几多次枉痴心  发布于 2014-04-05 23:50:00 +0800 CST  
一道湿热浸过白玉堂的脸颊,他发现展昭在流泪。
白玉堂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毒辣地攥了一把,无论多危险的境地,多惨重的伤痛,他见得最多的都是展昭的微笑。内心怎样的动荡,才能将铁骨铁血的展昭震出泪来?
他的唇离开展昭的脸,望着对方的眼睛。
他形容不出来自己在展昭眼中看到了什么,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眼泪融化了温润的坚强,流出的是迷惘和坍塌,幻灭与苍茫。
一切的努力,是为换前程。
怎样的前程?谁的前程?
白玉堂闭上眼睛,抱着展昭的头,一毫一分地吻去泪迹,嘴唇移到展昭耳边温言:“猫儿,你看,爷又没吃什么亏,先稳住他们,办法有的是。”他强牵出笑容,“你要是真心为我好,就安心养身体,再别打刚才那种傻主意。”
展昭不说话,到头侧握住白玉堂的手,拿到眼前。钉手铐时的粗暴动作把白玉堂臂上包裹的绷带弄得血迹零乱。
白玉堂把手往回缩了缩:“我自己来。”
但是展昭并不想松手,白玉堂发现与其硬挣,还不如服从更能替展昭省力。
展昭拆开绷带,细细地把白玉堂两只手臂包好,又在铐环下面垫上厚厚的纱布。
“真舒服,猫儿你手艺好。”白玉堂晃晃手臂,面有得色,“像没戴这个一样。估计十天半月不用再费劲包了。”
他是想缓和气氛,展昭也就配合着一笑。
不是白玉堂熟悉的暖比春风的笑容,而是薄到虚无的一层隐痛。
白玉堂目光凝重,透过这个表情,他看到展昭脚下是一片虚空。
特工生涯是在刀尖上跳舞,但刀尖也是一种真实。一个人相信他脚踩的那片刀丛,伤痕累累也能无怨无悔,但是有天他发现一切都不可信任,迷失的感觉把人悬到半空,这种打击足以崩解任何人的坚强。
白玉堂握住展昭的手,沿着手腕摸索上去,卸下展昭臂上的箭套,放在枕边:
“这个,原本没想给你。我是想自己戴着,好好对你,为白家,也为我自己。说句做晚辈不该说的话,我亲眼看到我父亲这么多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事事佩服他,唯独不服他寄在袖箭上这份心思,不想像他一样没个结果!辛苦成玦,什么话!我绝不让我的辛苦白费。你懂么?展叔为他的少年中国死,但你,要为你我的少年中国活。”
少年中国,明明是生机勃勃的名称,读在展昭唇齿间却莫名酸涩。
少年中国。
你和我。
但你在我面前上铐钉镣,我都无力阻拦。
展昭目不转睛地看着白玉堂,想去握他的手,却被疼痛卸散了力气;想控制着不让白玉堂看出来,可白玉堂早已发觉。
“疼就不许逞强。”他帮展昭伏到垫高的枕头上,脱掉碍事的上衣,轻柔检视,伤口周围的皮肤比展昭前额还要滚烫。
门在这时响起,南京的手下端着两碗鸡汤银丝面进来,看白玉堂坐在床边,忌惮着他那一手飞蝗石功夫,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前招惹。
白玉堂下颏指向桌面:“面放下,去拿些碎冰。”
“做什么用?”对方显然习惯了事无巨细的谍报工作,什么都要问清楚。
白玉堂冷冷一眼,对方立刻闭嘴出去。
面条还烫着,碎冰就送来了。白玉堂看看大小,不满意地皱眉,把冰块倒在桌上。
“太大。这群人粗心到这个程度,亏他们还是吃这碗饭的。”
他握拳抬腕,利用铐环几下把冰块砸成不硌伤口的小粒。人做事时的聚精会神原本就是种魅力,白玉堂砸冰时的专注刺痛展昭的眼睛。
白玉堂把冰粒装进袋里,用毛巾包上,微笑照过来:
“有点凉,猫儿,忍忍就好。”
他把制成的简易冷敷袋放在展昭肩后。虽然有心理准备,冰块的刺激还是令展昭颤抖了一下。白玉堂俯肩,把嘴唇贴在他鬓边,像要用亲吻的温度来纾解寒冷。
融融的触感暖着心,热痛的伤口温度下降,疼得果然轻了许多。看展昭安稳,白玉堂一手端碗,挑起一筷子面,吹散热气,送了过来。
展昭虽然没有胃口,仍是不忍辜负白玉堂的殷殷好意,勉强吃了几口。白玉堂见他吃得比咽药还苦,喂了小半碗,也就放下。
床头灯斜照着白玉堂的脸庞,英俊含笑:
“你不吃,我就都吃了。”
竟然三两下就干掉了展昭剩下的,和那碗没动的。
看白玉堂满足地放下空碗,展昭轻声说道:“我没事了,你自己睡那张床,好好休息。”
“你这又是冰袋,又发着烧,我和你挤挤,省得爬上爬下的麻烦。”白玉堂笑。想要上床拥着展昭,低头看看手铐脚镣的锁链长度,眼露无奈。
三十厘米长的手铐,四十厘米长的脚镣,戴在身上,施展不开手脚。心里苦笑自嘲,没想到豪放不羁若他白泽琰,有一天竟会掣肘到给不出一个拥抱。
他想了想,还是拖着铁链爬上床来,钻进展昭盖的毯子,背靠着床头,让展昭伏在自己腿上,抚抚他的头发。
“睡吧。”
展昭抬了抬头,想要给白玉堂让出半面床。
链子微响,白玉堂手掌在他脑后轻按:“别动,这样睡,我踏实。”
展昭顺从地闭上眼睛。
船身在海浪里起伏,窗外的雨声一阵紧似一阵。展昭昏眩疼痛的头颅贴在白玉堂暖热强健的肌肉上,白玉堂呼吸安静沉稳,就像最温存时的海波,轻拍慢涌,整个世界渐渐只剩下彼此真实的存在。所有语言在现实面前都太苍白无力,最能安慰伤痛的是身体的熨贴。
看着展昭在自己腿上安宁地趴着,白玉堂心暂时静下来。他时刻没断了思索,怎样拆开这盘僵局。
砸镣而走是没门,这种材质的锁链连子弹都打不断。南京大费周章捉拿活口,必然是要庭审示众,公开处决。这就必然需要时间。
有时间,就有余地。逃狱的办法不是没有,放不下展昭,只是放不下展昭。
时近午夜,门忽然轻轻一响。
展昭立刻从白玉堂腿上抬起头。
南京从门外走进,眼神划过白玉堂包着纱布的手腕,一线了然。
白玉堂靠在床头上,慵懒睁眼:“先生辛苦。”
“白上校可否回避一下。”南京语气和蔼到毫无余地。
白玉堂并不急于反应,先扶起展昭,帮他在床头倚好,然后下床:“他刚刚躺稳,请你不要超过十分钟。”
南京的神情像一个超然物外的长者:“好。”
白玉堂向门口走去,门边出现两个枪口,顶住太阳穴。
门被关上,南京拉过椅子,坐在床边。
“展昭,好些了?”
“是。谢谢先生。”展昭回答。
“他对你不错。”南京似乎在斟酌用词,“我知道白家和展家的情分一向很好。”
展昭低垂着眼睫,在等待南京说下去。
南京话题一转:“介绍你进黄埔军校的包拯处长,已经递了辞呈。”
展昭眉锋压下胸中震惊,这个微小的动作被南京充分捕捉在眼里:“你很意外?”
“……是。”
“我原本想到了南京再告诉你。”南京语带安抚,“对委座的安内攘外政策,包拯一直持消极态度,在追剿GONGDANG方面毫无建树。委座的意思是要另立门户,建立军统第二处。原属第一处的骨干,我最看好的就是你。”
展昭紧抿着嘴唇,亦父亦师的包拯,刚正峻厉的一个人,被排挤到递了辞呈。都知江湖水深,官场更是不可测的江湖。彤云阴沉,何处有青天。
“以你的来历,原本只是江湖人。”南京语重心长地劝说,“光复会是暗杀组织,所以难成大业。同为光复会成员的白家,现在闹成这样,已成匪患。你衔至上校,一步步走得不易,第二处刚刚成立,机遇难得,以你的经历和身手,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
“先生的意思……”
“展昭,你是聪明人。第一处不是嫡系,现在你就站在何去何从的分水岭上。舍命护出情报,是头功一件,但和白家的关系,让你跳进黄河洗不清。”
灯影在展昭眼里闪动,碎成一缕缕纠绞的墨色:“先生是说,剿白家,是军统第二处立稳脚跟的第一功。”
“不错。”南京眼角的微笑像是刀刻,“白家势力从上海转移到关外,行踪不定,有如鬼魅。现在白玉堂在我们手中,你稍加利用,便可诱出白锦堂,将白家势力引出关外,擒贼擒王,一网打尽。”
“那,日本人呢?”展昭眼里的墨色益发破碎,“白家为抗战倾产纾难,这样做,是亲痛仇快。”他低下头,“先生,我们在做日寇做不到的事情!”
“所以说你不识时务。”南京冷笑,“委座早已申明,时机未到,对倭只有避战。白家擅用武力误党误国,不知觉悟,反自诩其能,不肯变更。南京政府受其连累,蒙受亡国失地之罪,彼仍一意孤行,以高层为傀儡,高层忍无可忍,故决心剿之。”他语气缓和下来,“你做先锋,是头功一件;你若不能壮士断腕,必受连坐。”
字字诛心,冰冷如铁:要么顺服,要么剪除。
臣斗方得君安稳,新升起的军统势力要取中统而代之,剿共剿白同为安内战功,展昭在这血腥棋局之中,水洗般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命运。全无价值的舍身内斗,日寇战火逼城,而近在咫尺的前线与他相隔千里。黑道尚且有规则,而国家机器没有。多少野心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大义之下无底线。浴血浴火的白家,孤立无援,腹背受敌。现在,最致命的一刀,递到他面前。
有亡国,有亡天下。易姓改号,谓之亡国;率兽食人,谓之亡天下!
率兽食人,白家就是第一盘献祭血肉。
白玉堂:活下去,为了你我的少年中国。
展昭闭上眼睛,垂下眼帘时滞涩得像最后一丝气力都已耗尽,重又睁开时瞳仁深黑清冷与刚才判若两人,那是只属于职业特工的颜色。
“先生良言,展昭受教。”他低头行礼,“凡是有利党国之举,展昭责无旁贷。”
南京的笑容柔和了许多:“你公私分明,也非薄情寡义。执行之前怎样待他是你私事,只要时刻念着党国大业,我送你这个人情。人生总有七情六欲,不生不灭,生而后灭。你出身黄埔,莫负校长厚望。”
目送南京离开,展昭仰面倒在枕上。后背冰袋里的冰早已融化,伤处冷冷的隐痛让他头脑无比清醒。
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
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南京走出房门,抬抬手,两个对着白玉堂的枪口放下。
“白上校可以进去了。”他看了看表,“十分钟。”
白玉堂看南京一眼,对于这套故作亲和的态度,他毫不掩饰目光中的不屑。
看白玉堂进了舱门,南京勾手叫过手下:“再加两个人,日夜盯住。我对展昭比对白玉堂更不放心。”
回到舱内,看到展昭仰面压着伤口,白玉堂大吃一惊,快步蹭过来,伸手把他扶成侧躺姿势。
展昭睁开眼睛,白玉堂竟被他看得一霎失神。
他不久前从这双眼睛里看到的坍塌幻灭消失无迹,取而代之的是飒爽清明。这不是御猫的自持,也不是展昭的隐忍。极少在展昭身上见到的另一派江湖潇洒,冲开伤痛迎面而来。
“猫儿?”白玉堂情不自禁地弯了眼角,口中戏道,“难道南京跟你说要抗战?”
展昭含笑不语,撑着床要起来。白玉堂发现伸开臂膀扶他有多不可能,于是伸出肩膀。
展昭在白玉堂肩上借了一点力,坐起身,手指在白玉堂掌心暗划:“他让我剿你白家。”
白玉堂像是听到一件好笑的事,亲热地挨紧展昭臂膀,拉过他的手:“你剿?”
“我剿。”

楼主 几多次枉痴心  发布于 2014-04-09 07:00:00 +0800 CST  
白玉堂顿时明白了展昭的变化从何而来。这一句我剿,把白玉堂心里所有蓬生难理的杂念尽数剿尽。
展昭的笃定眼神,激起白玉堂一阵心弦回声:
最是选择折磨人,他的猫儿做出了选择:如果现实堪比暗河地下永恒的黑暗,那么,牺牲性命也换不回任务时,至少我要换到你。
白玉堂虽然常在心里设想,但从没真指望过展昭能回到江湖。没人比他更懂展昭这些年来付出的是什么代价。单枪匹马谈不上报国,因此展昭在庞大的特工网里越走越深。人只知不死的百变展御猫战功赫赫,却不知再炙手可热的功绩,也热不过展昭的一腔报国血。
可是现在,展昭将所有这些一剑挥弃,能够提供支持的组织机关,顿时变成炼血炼肉的官法如炉。
猫儿,即使你不选择我,我也会在你身边;你若愿与我并肩,是我至幸。千万人负你你不计较,但我白玉堂愿为你负千万人!
白玉堂攥住展昭手腕,笑得像穿云的阳光:“展大人要剿我,先得能打过我。”他抻直锁链,动作快到根本不让展昭反应,避开伤口,把上身赤裸的展昭从头到肩兜进臂弯。
“白……白玉堂!”展昭想到门外监视的好几双眼睛,尴尬地要推开白玉堂,可是他再怎么清瘦,宽肩颀腰的英武身架总是有的,白玉堂双臂加上腕间的锁链,刚好把他围个严实合缝。越想挣扎,白玉堂箍得越紧。
“白玉堂,你乘人之危!”
“猫儿,”白玉堂咬住展昭泛热的耳朵尖,“爷送上门,你来剿我啊。”
“玉堂,好了算了,”展昭被他闹得哭笑不得,“外面有人……”
“外面那些算不得人。”白玉堂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稍微拉开距离,看着留下的浅浅齿印,故意在上面吹了口气,不出所料地感觉到展昭头颈缩了缩,心中更是大乐。
“爷早就想把报号改成万能吃猫鼠,不过得先看看猫儿好不好吃。”
展昭不想和存心闹人的白玉堂抬杠,索性放弃抵抗:“展某七尺之躯摆在这,你看哪里好,随便卸就是。”
“哪里都好。”白玉堂把锁链握在手心里,和展昭胸膛贴着胸膛,眼睛对着眼睛,“可是,爷舍不得卸。”他鼻头蹭蹭展昭,露出白牙做要咬的凶猛状,“猫儿给爷咬一口,就饶了你。”
这白老鼠打着促狭主意时,越反对越火上浇油,于是展昭闭上眼睛。
本意是合眼不看,让这人的威胁落空。
可他独独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神情对白玉堂有多大的杀伤力。
柔的灯光下,起伏的海浪中,展昭安静地合着眼睫,唇边隐隐噙着笑影,赤裸的胸肩,温暖的心跳,不是御猫,是他的猫儿。
白玉堂原本只是装模作样地开开玩笑,可满眼看的满心填的都是猫儿,毫无距离地圈在怀里挨挨蹭蹭,不知不觉就到了擦枪走火的边缘。这一口要是真咬下去,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莫说外面有人死盯,就是没人,他也舍不得。
白玉堂声音里带着情欲的喑哑,说的却是完全相反的内容:
“……你伤成这样,还是欠着罢。反正这一路上,也欠了不少了。”
展昭睁开眼,清澈黑瞳里漾出微微笑漪。白玉堂忍不住在他浓密眼睫上蹭了蹭嘴唇,一面回味着软中带硬的茸茸触感,一面松开手握的链子,小心地从展昭身上把臂膀退下来,还不忘检查有没有碰到展昭肩后包的绷带,然后帮展昭卧好。
虽然药力渐渐发挥,展昭身上还是有残余热度未退。白玉堂怕他冷,上床贴在背后一起躺,藏着链子,用身体暖着展昭。
风雨海浪,都像被白玉堂隔在另一个世界,在镣铐的戒制下,白玉堂的姿势像一只乖伏不动的猎豹。依偎的体温令人舒服,可不能往深想,多想一步都扎扎的疼。

隔壁赵珏房间已经空了。赵珏在醒来的同时就命令手下给自己用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看不见的轨道上,处理襄阳需要为南京所做的一切。
南京坐在黑暗里,他习惯了不开灯,这样不仅刺客看不到自己,面前的部下也看不到。
对赵珏这么快来见,他表示满意,但并不想流露。
悬着一只胳臂的赵珏站在黑暗里,对于南京的习惯,他也早已习惯。
“襄阳。”南京的声音像来自另一空间。
“是。”
“船上干净么?”
“不干净。”襄阳的声音像南京一样冷静刻板,“只抓到两个日本特工,死了。其他人就地消失。”
“苏州为什么叛变?”
“刚查清,苏州有两个月身孕。情人被日本人抓了,卸了条腿给她。”
“这就是女人。”南京漠然,“她有同伙么?”
“没有。她知道得不多。”
南京声音带了薄怒:“她知道我来,她知道情报交接。这对日本人来说已经够了。”
赵珏立正:“她没有同伙。先生。我收回她知道得不多这句话。”
“她的事到此为止。”南京的声音恢复正常,“我们周围干净么?”
“干净。任何外人都不知道,我们的人中究竟哪位是先生。”
“如果你是日本人,面对能够刺杀南京的大好机会,会怎么做?”
“我会抓紧一切时间潜心观察,直到有机会杀到那个对的人。”
“如果直到上岸都没有机会?”
“我会继续潜伏跟踪,获取有价值的情报。”
“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们中的任何人,都随时可能被日本人认为是目标。”
赵珏手心冒出冷汗,但也只限于手心而已:“甲午海战之前,我们就被日本人当作目标。”
“你说这话时的语气和御猫一样。”南京似乎不悦,“我以为你比他老练。”
赵珏沉默。
南京的不悦也很快消失:“御猫的袖箭,还给他。”
“正在找。”
“没事了。你去吧。”
“……先生。”
“有事?”
赵珏犹豫着,但在南京面前,任何话一经出口就不能收回:“先生真要处死白玉堂?”
即使隔着厚厚的黑暗,赵珏也感觉到南京的目光骤然冰凉。
“你认为不是真的?”
“我从不怀疑先生的话。”赵珏低头,虽然他知道对方看不到他在低头,“白玉堂身后是整个白家。”
“所以一起。”南京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剿。”
“那么,御猫?”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在打听你不该知道的事。”
赵珏努力想看清南京的脸,但视野里只有浓重的黑。
“……不。我不好奇。”赵珏已经想快点结束这多余的谈话。
“如果好奇的是我呢?”南京在发问,但更像是命令,“你为什么提起御猫?”
赵珏知道不能不说:“我只是觉得,如果要剿白家,御猫应当避嫌。但是现在,他在白玉堂身边。”
“无须避嫌。这是甄别。”南京声音变得沉冷,“他剿。或连他一起剿。事实会告诉我,御猫究竟是臂膀股肱,还是心腹之患。攘外安内是至理,自己强大了才有力量反抗。统一内部必然要付代价,固若金汤的江山是靠血肉浇注,天津、杭州、洛阳、苏州、你、我!”
南京的声音停下来,他的沉默就是命令。
黑暗如水没顶,赵珏无声退出。
离开南京的房间,走廊里迎面一阵风吹来,赵珏才发现冷汗已经把内衣打透。不知是用药过量身体发虚,还是毒伤放血过多,他眼前发眩,手指冰凉,凉得就像灵岩阁山坡上的雪。
在那片林间雪地上,他推开展昭递来给他执法的枪:我庆幸杀错了白锦堂。
展昭:你比我看到的任何时候都清醒。相信自己的判断,也许会少些后悔。
南京:剿,一起剿。
连展昭一起,连任何敢于反抗的人一起,剿!
血肉浇注,固若金汤。
赵珏走上甲板,扶栏仰天,闭上眼睛,让扑面而来的风雨冲掉所有表情。
剿!都剿了以后,剩下谁?还有谁?我愿意流尽热血,但不能,不该,在这样一个晦暗的战场上,骨肉相残!
雨声淹没一切。
即使没有下雨,也无人听到他内心的声音。

展昭房间,台灯始终亮着,像一只在茫茫夜雨中守望的眼睛。
床上的两个人一动不动地躺着,但彼此都知道对方没有入睡。能伴在身边,呼吸可触,就是难得的幸福,多一分钟也好。
因为每个下一分钟里,都可能发生无法预料的剧变。
展昭忽然睁开眼睛,他听到有脚步声向这边过来。
链子在被单底微响,白玉堂找到展昭的手,握住。
“猫儿,有人来了。”
门果然响了,一个特工轻手轻脚地进来,捧着一个托盘,放到床头桌上,里面是摆放整齐的八支袖箭。
“先生让我把展上校的袖箭找齐,物归原主。”
白玉堂支起肩膀,问道:“物归原主,你可知原主是谁?”
“先生只说交给展上校,”来人立正,“展上校收下后,我就去向先生回复。”
“这是我白家的东西。我得验验。等我验好,你再走。”白玉堂摸起一支扣在手里,在灯下细细端详,随口问道,“对了,剩下那些日本人,你们抓住多少?”
来者把嘴闭紧,这并不是他能随便回答的问题。
白玉堂也不追问,只向展昭笑道:“展上校,这些日本人精明得很,看风向不对,就都原地消失,等着你走到他旁边,冷不防咬一口。”他手指弹着箭身,箭在手里轻巧地转了个圈,“他们要杀你,也要杀南京,只是被你冲了局。现在你在明处,南京在暗处,他们还没弄清到底谁是南京。”
“在暗处。”展昭眼里映着白玉堂箭尖的寒芒,“即是说,可能是任何人。”
“先生也这么说。”来者低头,“所以我们更要谨慎。”
白玉堂赞许地点头:“可能是送酒的侍者,可能是推煤的船工,也可能是你。”
“你”字未落,白玉堂箭已出手。
来者虽然心存防备,无奈白玉堂动作太快,一箭封喉。
听到房里传来扑通倒地的声音,门外的看守立刻冲进来,枪口瞄准展昭和白玉堂。
白玉堂慵懒举手:“爷不越狱。看看你们放进来的是什么东西。”
两个看守举着枪,第三个走进来,盯着白玉堂,见他确实没什么动作,才慢慢弯下腰,检查尸体。
“鞋。”白玉堂淡淡说道。
一看尸体脚上的鞋,看守皱起眉。在裤脚遮掩下,完全看不出蹊跷,可是掀开裤脚,就能发现这是一双特制增高软胶皮鞋。
“真来送箭的那个肯定被他杀了。脸面可以改,身高做不得假。”白玉堂放下手,“你们放进来个日本人——箭给我留下。”
看守尴尬,拔出袖箭擦净放在桌上,招手叫同僚过来拖尸体,一同默默退出。
展昭目光落在袖箭上:“他不是来杀你我。他是要借此机会,弄清哪个房间里住着南京。”
白玉堂靠近展昭耳边,呼吸可闻:“他太小心,穿了那样一双鞋。南京身边那些人,但凡能有一个耳力好的,这人也不能大摇大摆走到你我面前来!”他嘴唇碰碰展昭耳垂,“展上校,我顺手救了你的南京一命,你领不领我的情?”
“白上校救人是立功,展某为何要领情?”展昭唇角带笑,“展某公私分明,不见得因此就放了你。”
“就算你放我,我也不敢走。”白玉堂被展昭这一笑照得满眼生暖,“白爷稀罕立什么功!我只想保护你。”话一出口觉得不对,又连忙改口道,“大不了等你好了,你再保护我就是。”
展昭欠身,把袖箭拿到手里,一支支装好,十指稳定得像是誓言。
他合拢机关,黑眸风云平定。握起白玉堂的手,一笔一画写道:
“展昭三寸气在,必护白玉堂周全。”

楼主 几多次枉痴心  发布于 2014-04-13 18:33:00 +0800 CST  
展昭写完最后一笔,白玉堂突然翻掌把他的手握住,掌心的火热胜过所有语言。
白玉堂把展昭拉向自己,用力缓慢到像是用目光把他吸到面前。眼神胶着激起心里的热血,他在展昭唇上印下郑重一吻:
“就算这辈子还剩下一天,有我,就有你。”

一阵紧似一阵的雨声里,天阴沉沉地亮了起来。
船到南通港,已是中午时分。
船在减速进港,白玉堂睁开眼睛,身边的展昭还睡着。这段时间无人打搅,可见南京总算没想多加为难。
有人来敲门送饭,白玉堂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碍事的镣铐还是不免丁丁当当响,让他大皱眉头。
展昭本来也醒了,看白玉堂努力不发出声音,他也就不想让白玉堂着急。看白玉堂对付链子实在太费力,还是叫了他一声。
白玉堂立刻停止动作,坐到床边,向门口打个响指。门板那边的眼睛仿佛会透视,推门进来,把午饭放下,又避之唯恐不及地出去。
白玉堂让展昭别动,自己踢踢踏踏地走去浴间洗了手脸,拧了湿毛巾回来,就要动手给展昭擦脸。
“我还没伤到不能动。”展昭来拿毛巾。白玉堂知道这猫是逼不得的,只好配合地松开手,转身到床另一侧去拉窗帘。
船已经泊岸,水手放下舷梯,乘客陆续走上船来。
白玉堂手拄着窗边,静立不动。
他在人群里看到了一行商人打扮的日本人,夹着个穿青色长衫的年轻人。年轻人被两个随从模样的人搀扶着,头上的礼帽压得很低。白玉堂居高临下,只能看到他小半个脸庞和清秀的下颔。
白玉堂何其眼毒,初时的一点点疑虑,随着这些人渐渐走近,凝固成斩钉截铁的确认。
洛阳!
南京的话在耳边响起:我很高兴看到走到终点的人不是洛阳,而是你。
难道南京知道洛阳出事了?
白玉堂转身,展昭正看着他。
“明凤华。”白玉堂离开窗口,来到展昭身边,“他被日本人抓了。表面看不出伤,但走路姿势不对,是受过刑的样子。”
“日本人坐这趟船去南京?”展昭坐起身,低头压下肩后的伤痛,抬起脸,“如果真是洛阳……他们在拿洛阳做诱饵。”
白玉堂旋身坐下:“我觉得东西还在洛阳手里。否则他们早杀了他,不会再让他公开出现。”
“日本人能出现在这里,也能出现在其他地方,他们知道有人要去南京,但是不知道他是洛阳!”展昭的手握紧床边,“他们是想把他押到南京,看这一路上有谁来救他……”
白玉堂揽住展昭肩膀,轻声:“或者有谁来杀他。”
展昭默不作声,白玉堂贴贴他额头:“猫儿,南京会看得到他。”
展昭眼里浮起一丝寂灭。
是的,南京看得到他。
如果情报没有到达南京手中,明凤华也许不会死;如果南京没有亲自到达第一线,明凤华也许不会死。
然而现在,一切都已不同。
情报安全抵达,眼前只剩日本人的陷阱。还有任何跳的必要么,为了一个洛阳?
赵珏站在船舱二楼廊下,目光死锁着被扶进房间的明凤华。
喉间发热,他压了几压才抑住胸中翻涌。擦肩而过时,他清楚地看到明凤华长衫掩盖的手背上烙伤的赤红尾端。
他确定明凤华看到了他,但他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个曾经整夜蜷伏在他怀里昏睡的秀丽戏子,是这么坚韧狠绝。
他只追上了展昭,没有来得及追上明凤华。他以为明凤华是最稳妥的暗线,但算来算去,谁能算过天机。
肩头被拍了一下,他转过脸,身后是南京。
只是除了眼神以外,没有一个地方像他认识的南京。
南京朝他做个手势,他机械地跟在南京身后。
了望台上没有人,南京倚在栏杆上,看着脚下的片片房屋。
南京俯视着下面的海水:“赵珏。”
赵珏打个寒颤,在没有别人在场时,南京从来都是叫他襄阳。
南京:“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叫你的名字。”
赵珏闭嘴,用一个不惹人注目的姿势看似放松地站着,实则全身都绷紧。
“因为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襄阳。”南京语调平板得像在读悼词,“你将取代原来的洛阳,成为新的、更得力的洛阳。”
赵珏脸上的肌肉惊跳一下:“新的洛阳?”
南京缓缓摘下黑色礼帽,一挥手,礼帽飘飘摇摇,落进海水,随波浮向远处:“旧的洛阳,已经完成使命,殉职。”
“洛阳在满洲,先生!”赵珏觉得脑后袭上不祥的阴影,飕飕发凉。
“洛阳刚刚和你擦肩而过。”南京的目光跟随着海上浮沉的黑点,当那黑点彻底消失后,他仅有的一丝悲哀也消逝无迹,“你的下线,同时也是你的上方,明凤华。”
虽然早已习惯接受所有看似不可能的存在,赵珏仍然发现自己接近失态。他顾不上考虑这些,如果不是最后一线职业习惯的维系,他几乎要在南京面前跪下:“先生!我是襄阳!请您允许我去救他,不管是他是明凤华,还是洛阳!我不能看着他死,先生!我做不到!”
“大局已定,你愿意为了一个明凤华打草惊蛇?日本特工就算一路跟到南京也成不了大事,南京是我们的地盘,地下有的是人!但是现在,你认为盯住我们的人还不够多?”
赵珏眼神中是乱了方寸的支离灭裂,压低的语气近于哀求:“在中国的海面上,看着他死在日本人手里?先生!”
“我之所以亲自来接御猫,就是因为洛阳在热河暴露了身份!”南京语气冰冷,“洛阳自作聪明,把情报吞进胃里,译码的是他的戏服花纹排列。他想到了热河找机会脱身,可是一下车日本人就让他吃饭陪酒。他吞下去的东西我见过,那是不动手术拿不出来的。上面的孔隙让他只能喝水,吃了固体食物就活不过当夜。接到他偷发的最后一条电文,我就知道他必死无疑,已经派人去找他的尸体。”
赵珏听着,天灵盖里像被倒进冰水,冷得浑身麻木。
“可是他活着。”他嗫嚅。
“活不了多久。”南京像是有意用刀割赵珏的心,把一切不该有的私情杂念都割下来,丢进滔滔海水,“船上的日本人很快会和后来这些接头,知道情报已经交接,而且我在船上。他们会认为现在洛阳唯一的用处,就是慢慢折磨,诱出同僚。”
“可是他活着。”赵珏重复,可是声音连自己都听不见,“日本人知道,我们没那么好心去救他……他们知道……”
“他们知道,我们会因担心洛阳在酷刑下叛变,而将其灭口。”南京对赵珏的迟钝表示轻蔑,“我们派去灭口的人,将成为他们新的笼中之物。”
“先生!”赵珏深深低下头,“我去,先生,让我去,我去杀他,我去灭口。我落不到日本人手里!一旦有意外我立刻自裁,误不了事,先生!”
“荒唐!”南京眼里带了怒气,语气仍是平静的,“就像你现在这副心慌意乱的模样?我宁可现在把你杀了,也不愿让日寇看到我二处特工如此废物!”
赵珏在抖,从里往外抖,他的脚或许仍然坚定地站在地上,但他已经不知道心在哪里。
“给他一个痛快,先生……”他吃力地蠕动嘴唇,“他会挺不住……供出我们……先生……”
他的语气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连外行都能看出他只是在编织一个能解脱明凤华的拙劣谎言。
南京竟然显现出超乎寻常的耐心,或者他只是突然有了和赵珏聊天的闲情:“他不会。”

船在南通停泊的时间并不长,一个小时之后,顺江而上。
前方是南京。
日本商人换了和服,站在明凤华床前。
明凤华脸色纸白,全身最明显的是横贯前胸的伤疤。曾经陈旧的印迹,现在已经被细细雕刻成深可及骨的沟壑。
但是没有血,明凤华全身的血液几乎流干。
日本商人礼貌之下封着一腔黑火:“明桑,没人相信一个戏子能有连杀十四名军官的身手,而你到现在还不说一句实话。”
酷刑毁了嗓子,明凤华的声音沙哑得像裂璺的土陶:“我唱了十几年戏,终于唱到尽头,只剩下杀人的本事,怎么舍得不用。”
“我们已经失去耐心,明桑。你们大清朝有种缓慢的死刑,名叫檀香,你知道么?”
明凤华没有血色的笑容就像纸钱将灭的余火:“大清?现在是民国……我也快要没耐心了。忍你们,我够了。”
“我再说一遍,你的同僚就在船上,包括襄阳和南京。让他们来救你,你认识他们!”
南京,襄阳。即使是从日本人口中听到这些名字,明凤华俊秀的眼睛还是回光返照地一亮:“南京……我还是没能杀了我哥哥……对不起。襄阳?就算我没落到你们手里,他也救不了我。你知道么?有种感情无药可救,但不是说,为了它可以忘记国恨家仇。”
日本商人对明凤华的胡言乱语忍无可忍,坐到一边,摆了摆手。

南京独自离开,留下站在浩荡天风里的寂寞襄阳。
赵珏僵直地移动脚步,一级级走下来,南京的声音笼罩着他,比这风这海更巨大无边。
南京:我捡到明凤华时他受伤将死,只有几个月大,眉眼精致得像画。他有个同母异父哥哥姓东条。
南京:我培养他恨日本人,给他看东条智化的照片,每一年。
南京:他看着东条智化少年幸福,青年潇洒,关东征伐。而他自己只有无亲无故,逢场作戏,粉墨血泪。
南京:他母亲嫁给仇人,他唯一的亲人是我,他唯一的家是党国。他最想做的是杀了东条智化,然后他知道东条智化不仅是日本人,还是共党,于是我在他身上收获的是双重惊喜。
南京:他不会叛,死都不会。他不怕死,一个心里充满仇恨的戏子,疯狂得能够超越生死,轮回对于他不过是场游戏。
南京:爱令人软弱,还好他不懂。哪吒,剔骨还父割肉还母,莲花重生无情无绊,他就是我制造出来的哪吒。
赵珏的眼睛有些模糊,他伸手竟然擦出点点淡红。
淡红的视野里,他看到两个日本人走向明凤华的房门,一个端着碗参汤,另一个拿着根黑色的钝头木钎。
他走下去,一步一步,脚下的甲板发软,他觉得站在云里。
军令,军法,大局,江山。
哪吒。哪吒。我们都是三头六臂无情无欲的哪吒。
围栏挡住他的身体,他才知道自己跌撞到甲板边缘。一个侍者过来扶他,他用没受伤的手推开:“没事……我晕船,站会就好。”
侍者说了句什么然后走开,赵珏没听清。但是从那扇房门后传来的声音,却像被放大百倍千倍,钻进他的耳朵,钻进他的胸腔。
他听到木钎钉进肉体的声音,锤子在抡,一下一下,砸着五脏六腑。
他怕听到明凤华的惨叫声,他记得他有多受不了明凤华身上描金藤鞭的红痕,但是他挪不开脚步。站在一个梦魇里,耳边乱轰轰的声音不住地响,他觉得自己要被砸碎。
明凤华的眼睛忽然睁开又合上,溢出的一线闪光,是职业特工特有的直觉。
襄阳,是你来送我么。
一扇舷窗隔开生死,明凤华的声音穿窗而来,传进赵珏耳鼓。不是惨叫,是他最拿手的《文君怨郎》: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说道是三四月,却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断,十里长亭望眼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君怨……”
声嘶哑,再不能珠圆玉润;情如旧,真实得血肉模糊。没了技艺的掩饰,反而直钉人心。
“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
檀木钎撕裂血肉的声响,轻微得像雪落水面,声震如雷。
明凤华已经气息奄奄,连不成句:“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诀”字唱得沉哑泣血,却抵死温柔。赵珏转身伏到栏杆上,对着深深海水,呛出满脸眼泪。世上没有无欲则刚的哪吒,明凤华最后的呼唤,打碎了赵珏多年建起的心理铁防。
牡丹深情洛阳风骨,尽在一字中诉尽,明凤华唱的是他的名字,珏。


楼主 几多次枉痴心  发布于 2014-04-15 08:56:00 +0800 CST  
雨云压得更低,雨丝又飘起,天地灰蒙。不知何处隐隐传来箫声,呜呜咽咽,听不分明。
赵珏伏在栏杆上呕得天昏地暗,侍者实在看不下去,过来搀扶,赵珏在本能击杀动作发出前恢复理智,抹一把脸,转过身。
侍者原以为赵珏是酒后晕船的醉汉,等和他对面时,才发现这是个精干的男人,只是眼睛罩着红网,嘴边还留着没擦净的血丝。
“先生需要帮助吗?”
赵珏摇摇头,向明凤华房间的反方向走去。
撞进自己房间,赵珏想一头栽到床上,却发现南京在窗前等他。
“你回来了。”
“是。先生。”赵珏努力让自己站直。他以为这会很困难,实际上却比他想的容易得多。能灼痛人的从来都是燃烧的火焰,而他发现自己胸中是一地死灰。
“你是襄阳,还是洛阳?”南京问。
洛阳,洛阳。
明凤华的声音在赵珏脑中悠悠地响着: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赵珏一霎惝恍,这样的嗓音和曲调,只应天上有,人间忍淹留。
洛阳,洛阳。
唯一让他动念的人不在了,洛阳,襄阳,现在只是冰冷的代号。叫什么还重要吗?
于是赵珏站得甚至比从前还挺拔:“先生叫我什么,我就是什么。”
“洛阳。”
“……是。”
赵珏以为自己身体晃了晃,但其实还是错觉。
那只不过是船在颠簸。

展昭闭上眼睛,像是晕船难受,但白玉堂知道不是。
白玉堂试着靠近展昭,用体温熨着他,直到他挺直得剑鞘一样的肩背渐渐不那么紧绷。
“猫儿,凭心而论,洛阳身手不见得比你我差,可是我们比他走得远。”白玉堂声音低得像是抚慰,“他们只有纪律,没有心。或许开始只是装着没有,渐渐装习惯了,就真的相信自己是个空壳,生来就是为装那些被人灌进去的想法。最先被忽略与抹杀的,往往是最绕不过去的东西,可等他们明白时,已经晚了。”
展昭张开眼睛,神色鲜明得令白玉堂觉得微微的目眩,就像对着一片干净清透到宁愿淹没其中的海水。
是晚了。展昭的眼睛说,但还没晚到来不及。
他从白玉堂脸上移开目光:“吃饭。”
船上的饭菜并不可口,白玉堂一边吃,一边看着展昭,好像这样就能吃得香些。
但是白玉堂没有再和展昭说话,这么近的距离,门外的人能读到唇语,也能辨认出任何有规律的信号。
展昭低头吃饭,神情专注得令白玉堂怀疑他是不是把每一粒米都编了号。连清蒸鱼的刺,展昭都逐一挑出,仔细放在旁边。即使这样,他吃得也并不比白玉堂慢,甚至更加干净彻底。
这只猫是在盘算什么事情,白玉堂想。展昭曾经对他说过,特工想心事时往往装作闭目养神,以防被人识破。但他觉得展昭用不着这样做,因为展昭能敛起一切情绪——他专心地看着你,但你不知道他深黑的眼眸底下藏着什么,也许是利刃寒芒,也许是春风一笑。
白玉堂干脆放下碗,颇为自得地欣赏展昭吃鱼的表情。在明处,猫儿是他的看守;在暗处,却要调动出最大的默契,共同完成一场前所未有的叛逃。
展昭把碗里最后一根鱼刺挑出来,放到先前的一起,搁下筷子,就算吃完了。
白玉堂笑着推开碗,打乱展昭用鱼刺排列出的摩尔斯码:码头,麻袋,召集,待命。
两人刚放下碗筷,就有人敲门进来收拾。这给白玉堂一种连门板都是透明的感觉,而他要在这群人的重重监守下逃出去。
“展上校,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白玉堂心满意足地往床头一靠,“周到又细心,白爷的心跳呼吸,没准也有人在数着,是不是?”
来收拾的人忽然立正,门同时打开,进来的人是南京手下第一机要秘书西安。
“先生说,白上校戴着镣铐下船,会引起平民恐慌和不必要的关注。”西安说话的语气和南京一样阴沉平板,“我们分散行动,白上校和我一组,走货舱门,需要暂时委屈一下。”
猫儿果然料对了!
白玉堂看一眼展昭,神情控制得刚刚好:展昭看得懂他眼神中的了然与兴奋,西安却把它解读成了不满,毕竟南京答应白玉堂的三条里,包括与展昭近身不离。
西安立刻补充:“这组扮成扛麻袋的力工,御猫有伤不适合伪装。”
想到一脸阴鸷的西安要扮成灰头土脸的力工模样,白玉堂觉得十分滑稽,往下一想,禁不住笑出声来:
“爷扮演你们扛的麻袋?”他想支起一只膝盖,才发现戴着脚镣做这动作太高难,索性放弃,站起来舒展舒展腰身,“好说,带路。”
“等等。”展昭出语拦住,“公事和私事不能混为一谈,搜过再走。”
白玉堂摊手,链子哗啦一响:“你既然这等不放心,不如爷脱光了钻麻袋,倒都省事。”就真开始解衬衫扣子。而展昭也就盯着看,大有“话既然说了你不脱都不行”的架势。
如果换个人,西安早一拳闷晕,搜妥贴了再捆走完事。但他面对的是白玉堂——拿枪指过南京,居然还生猛囫囵地活到现在——不能不存三分忌惮。
想想被飞蝗石打得隐隐作痛的手腕,西安赶快圆场,过来搜检白玉堂。
忌惮归忌惮,动手搜了就必须仔细。然而老练眼毒如西安,也没搜到任何违禁物品或纸条信息。
西安退后一步:“御猫,白上校身上没有违规物品,装进麻袋绝对安全,如果他不叫喊的话。”
这话任谁听了也觉刺耳。展昭看一眼西安,西安觉得脸上像有冷风扫过。
“搜身只是程序惯例,”展昭声音和缓,“他既然投降,就不会大呼小叫地喊人来救。”
“你们展上校说得对。”白玉堂笑意盎然,“爷这辈子从不忌讳说死说活,可唯一没喊过的,就是救命。”
西安脸上出现类似钦佩的表情:“带走。”

船头前方出现重重叠叠的灰影,是在雨里盘踞不动的古老石头城。
南京。
船进南京港,刚一泊稳,来接站的人群就拥上了站台。
那伙日本人等人全散了,才抬着担架下船。他们没想到一路竟然这么风平浪静,无人的甲板,像是对他们心机落空的嘲弄。
卸货的底舱里,化装成力工的西安一行人夹在扛货行列里,和箱笼麻袋一起上了码头。
白玉堂很重,和另外一个装满货物的麻袋绑在一起就更重,卖苦力的工人几乎要扛不动。
粗厚的麻袋里,白玉堂咬下两颗衬衫钮扣,把它渐渐运动到手边,指甲在上面刻下道道印痕,那是精确到时间地点的召集信息。
白家的暗线,白锦堂早已备好,只等白玉堂一声号令,便会为之赴汤蹈火。
码头上嘈杂的人声里,白玉堂分辨出一直等待的某个声音,拨开少许麻线,把钮扣推了出去。
货场外早有军车等待,看自己人扛着沉重的麻袋过来,车里的特工连忙把后厢打开。
麻袋被塞进去,厢盖合牢,军车离开码头,过不多久,西安除去伪装带人上了另一辆车,尾随而去。
车窗外是细雨笼罩的秦淮河,湿润的青石官道在雨里延伸。
赵珏坐在前座,习惯地沉默。
展昭坐在南京旁边,作为功臣,他被特许拥有这样的资格。
“御猫,你辛苦了。有什么要求,我会尽量满足。”南京语气和蔼。
展昭犹豫着,还是开了口:“先生,我希望能够追踪洛阳,如果可能……”
南京打断展昭的话,叫了一声:“洛阳!”
前座的赵珏像被一枪击中,从座椅靠背上挺起双肩:“在,先生。”
“洛阳在这里。”南京向展昭扯出一痕笑容,“你换个要求。”
展昭低下头,眼神黯淡:“……没有了。先生。”
南京满意地点点头:“我倒是有个要求。你随身行李里的古剑,作为武器太张扬,不适合实战,暂时上交封存,日后还你。那把白剑,是白玉堂的?”
展昭点头:“是。”
南京:“白玉堂的剑,封进国库。洛阳!”
赵珏也许正在走神,也许是还不适应他的新名字,短暂错愕之后才应声。
南京:“现在别碰日本人。刚刚收到电报,青木贤二死了,日本人对和谈的兴趣却忽然高涨。我不希望在这个时候闹出任何风吹草动,被日本人当作拒谈借口。”
赵珏像被捅了一刀,闷闷答应。
车厢里再没有人出声,南京是个能让空气凝固的人。
车轮轧在路面上,发出沙沙的水响。
南京道署街132号,瞻园。
建于明初的瞻园,是朱元璋念中山王徐达“未有宁居”而送他的府邸。清朝乾隆南巡时,以欧阳修诗“瞻望玉堂,如在天上”命名,题书“瞻园”二字。这里幽雅安静,风景优美,面积甚大,是党务调查科特工总部的大本营。
汽车进来后,大门立刻关紧。到了真真正正的自己地盘,特工们再不用担心,下车打开后厢门,拖出麻袋扔到地上,守在旁边。
南京下车,赵珏带人与里面出来迎接的人汇合,在南京周围形成一道半圆屏障。展昭站在外面,雨丝飘在脸上,阴阴沁凉。
麻袋被打开,白玉堂坐起身来,活动活动压麻的肢体。麻袋上的灰沾了满头满脸,他用手背蹭掉迷眼的尘土,朝展昭一笑:“长官,我这一路,听话得很了。”
南京指指展昭:“白上校你看,我可有为难他?”
白玉堂笑着点点头:“确实不曾。”
南京摆了摆手:“收监。”又看一眼展昭,“这是展上校拿到的犯人,由他来安排。”
赵珏板着脸。皇协军赵大队长的卑躬屈膝完全不见,现在他和那些没有表情的黑衣特工一样,阴郁得像低垂的雨云。
展昭走近,伸手来扶白玉堂。
雨云们诧异地看向南京,他们中或许有人见过御猫,但从没见过这样对待犯人。
南京不置一辞。于是他的手下尽可能靠后地站了站,这事太奇怪,他们觉得南京的默许里隐藏着雷电。
白玉堂摇摇头,推开展昭的手,自己站起来,看看揉得全是褶子的昂贵衬衫,拍打拍打,苦笑:“爷平生就爱干净,现在倒弄成一副要饭样子。我怎么说也是你们封的上校,出庭受审时,不怕丢党国的脸?”
“说得对。”南京竟然微笑,“白上校先去休息,我相信展上校会把你照顾好。”
南京转身向里走去,黑衣的部下们簇拥着他,像一团乌云消失在影壁后面。






楼主 几多次枉痴心  发布于 2014-04-21 18:44:00 +0800 CST  
雨声淅沥,除此之外就是呼吸声。
“拿双鞋来,把东院203禁闭室收拾整齐。”展昭命令。
“拿把伞来,你们展上校还在发烧,不能淋雨。”白玉堂命令。
黑衣特工犹豫地看向展昭,不知道白玉堂的命令算不算。
展昭点头,马上有人往后院跑步前进,在这里一切有权发布的命令都会以最快的速度被沉默地执行。
先送来的是伞。白玉堂看着伞在展昭头顶张起,才从盖着脚面的麻袋里迈出来,狭窄空间加上车厢晃动,钉镣的赤脚血迹斑斑。
一双大号草鞋送来,新打的草绳芒刺狰狞。白玉堂倒是满不在乎,伸脚要穿,展昭拦住,向拿鞋来的人冷冷一望:“他还没宣判有罪,换双布鞋。”
白玉堂换上布鞋,跺跺脚,笑得像个弄到了新鲜玩具的大孩子:“谢谢展长官优待!”
展昭向旁摆手:“押走。”
后回来的西安领着人从角门进来,目不斜视地和展昭这一行人错肩而过,向另外一个门去了。
白玉堂在雨雾里抬眼望去,门前挂的对联被雨洗得透亮,笔锋遒劲,力道鲜明: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英雄;问楼外青山,山外白云,何处是唐宫汉阙;
小苑春回,莺唤起一庭佳丽;看池边绿树,树边红雨,此地有舜日尧天。
白玉堂冷笑,仰面接着雨水。风雨飘摇的乱世中,刀兵四伏的危机下,唐宫汉阙,舜日尧天,遥远得有如讽刺。
雨大起来,白玉堂头顶上的雨却停了。展昭拿着伞,同时罩上白玉堂的还有他的目光。
白玉堂把展昭的眼神接得一丝不落,既然在南京那里过了明路,猫儿不想掩饰对他的关切。
白玉堂抹了把脸,笑道:“展上校,白某身为疑犯,淋点雨是应该的。”眼神向旁边的人挑去,“你们也不知道给长官打伞?”
这犯人颐指气使的派头让周围的调查科特工都愣住,白玉堂从展昭手里抢过伞,把展昭罩个严实,伴着他向前走去。
203禁闭室收拾得整整齐齐,展昭看着人送来衣服药品,亲手帮白玉堂换了一身宽松夏布短衣。等处理完手臂上的伤,暮色已经四合。
从禁闭室高高的铁栏小窗透进的天光描出彼此的轮廓,室内有种与世隔绝的安静。
“猫儿,你也去休息。”白玉堂裹着纱布的手臂伸过来,摸摸展昭前额。本来是想触一下就收回,额上的温度烫得他手掌一紧,停在那里不动,好像这样就能拂去展昭的热度。“回去先把药吃了。我没事。”
展昭把白玉堂的手从额上拿下来,握在手里。
“玉堂……”他嘴唇无声低唤,欲言又止。
“我知道。”白玉堂另一只手覆盖上来,“到这里来的人,都免不了受几道刑。过场而已,还能把我怎么样。再说要庭审,难道能缺胳膊少腿出去丢人不成。”他指端轻叩展昭手背,“我已经送出消息,让他们听你调遣。监视你的人比看守我的还多,你事事小心。还有,夜里别来。”
他感觉到展昭手上加力握紧,体温靠近,他被展昭整个拥住。
“等我。”展昭在他耳旁呼吸,“我送你走。”
“我已经等了这么久。”白玉堂就势在展昭颊侧一吻,“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在等你入江湖。”

南京的办公室里,西安垂手侍立。
南京:“从你押解白玉堂开始,他有什么动静?”
西安开始事无巨细地汇报,白玉堂在进麻袋前要过水喝,但是没给。白玉堂说要记得给展昭准备药。白玉堂进麻袋后抱怨过捆包的绳子太紧……
南京忍无可忍:“我指的是异动!”
西安伸出手,掌心是两粒铁灰色钮扣。

楼主 几多次枉痴心  发布于 2014-04-21 18:44:00 +0800 CST  
南京的眼光从钮扣移到西安脸上:“检验过了?”
“检验过,没有问题。这是在麻袋里找到的普通钮扣。是他在里面动弹的时候刮下来的。我们怀疑他想借此向外界传递信号,但加上这两颗,他身上的钮扣一颗不缺。”
南京向他的机要秘书点头表示满意:“御猫那边怎样?”
“他不想掩饰对白玉堂的感情。不过在公事上他头脑很清醒,明确要求对白玉堂搜身。我认为在最后时刻,他能完成任务。”
“他毕竟跟过包拯,我现在还没有证据彻底把包拯弄倒。清党的关键阶段,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我欣赏他的忠诚忘我,如果换个人,我会以为这钮扣是他后扔进去的。”
房间里的空气在南京的话音里凝止。
西安的声音打破寂静:“我仔细比对过汗迹和气味,这确实是白玉堂衬衫上的钮扣。”他对自己的技术水平显然胸有成竹。
“我不是针对你。”南京望着窗外的夜色,眼眶空洞深黑,“我不相信任何人。一会你带他出去,观察有没有人和他暗中联络。”
“如果要他更好地效命,”西安犹豫着开口,“还是先让他休息。”
“如果他真心想完成任务,那点伤不算什么,毒清了就没事。如果他不可靠,让他恢复体力就是个危险的错误。”南京把钮扣推到灯下最亮的地方,“现在,让他着装来见。”

展昭出了禁闭室,深吸一口潮湿的空气,疲惫和伤痛让他有点抬不起脚,但还有事必须去做。
他去了一趟侦讯科,那里已经接到南京直接下达的命令,正在准备提审白玉堂。展昭检查过刑讯室里所有用具设施,监刑军医却还没有准备好药品。
其实就算他做好准备工作,对于抱定念头的展昭来说,找个理由换人也太容易。
“换人。”展昭语气冷得像是南京。
刑讯科主任小心翼翼地请示要谁来加班,然后他听到了最手狠心黑的医官的名字,心里一哆嗦:人都说展上校和白玉堂私交甚厚,到了动真章的时候,展上校还是不想给白玉堂留活路。这样的人,果然得罪不得,
展昭召集了侦讯科的所有人,盯着他们看了半分钟,直到所有人心里发虚,才开口说道:
“白玉堂明天出庭,今天夜里预审,用刑要斟酌。”
他的声音毫无瑕疵,与任何一个同僚并无二致,撞心的酸楚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阴雨缠缠的南京夏夜,他怀念关外冬天晴冷的阳光,至少那里有真正的敌人。
展昭出门,医官正好赶来。看到展昭,他立刻立正行礼,脸如石刻,而眼神真诚。展昭曾经救过他的命,如果没有展昭,他早在一次任务失败后被处死。以他的错误程度足以享受最高级别的火化,活着捆起来,脚朝前慢慢送进焚尸炉。
展昭还礼,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错身而过时,他向医官做了个只有对方能看到的手势:
替我保护他。

做完这些,展昭向住处走去。他需要强制自己休息,补充即将耗尽的体力。从羁押到开庭,惯例至少需要一周,这一周时间贵比性命,他要采取一切现实手段,来对抗一个手指就能把人摁成齑粉的的南京。
向前转过一层院落,就是展昭的住处。门前的灯亮着,也许是距离稍远,灯光落在眼里有些模糊。
展昭手指抵上涨痛的太阳穴,他看见了戳在门口的西安。
西安带着全套上校军装:“先生要见你。”
更衣室里,展昭对着镜子,穿上军装。
他穿得不快,因为尽管军装是他的身量号码,但对于小腿肩后腹上的刀口枪伤,军靴枪套武装带不啻于整套笔挺潇洒的刑具。
展昭把皮带扣好,正正军帽,青天白日帽徽在灯光下有些晃眼。
军装对军人的意义非同寻常,能激起令血液燃烧的归属感与精诚心。
镜子里的上校军官英气逼人,眼神明亮却寂寞。
展昭活动一下肩背,嘴角绷住冲上来的伤痛,迈步走出去。
南京用少有的欣赏眼神看着展昭进门敬礼,然后不出所料地看见,展昭注意到了桌上的钮扣。
他以一种矛盾的心情等待展昭的神情变化,随时准备喝命把展昭拿下。
但展昭只是看了一眼,就平静地移开目光。
南京暗暗点头。展昭还这样年轻,离少将就只差一步,谁能拒绝这样的前程。毕竟权力和地位,在铁血军人心中远胜过儿女情长。
屏退从人,只留下展昭和西安,南京的脸色也柔和下来:
“今天下午四点,从参谋本部过来的日方首席代表将和中方代表交换全权证书。明天上午九点半正式和谈。”
展昭军姿挺拔,尽管脸色泛白,长年熬练铸成的忍耐让他仍然能够站立不动。
他眼神如常,背后却已沁了冷汗。南京桌上的灰色钮扣,像两颗钝钉扎在心里。
白玉堂被搜身后押走,他在整理物品离开时,在白玉堂的另一件相同衬衫上拆了两颗备扣放在手里,在伸手扶白玉堂时扔进了麻袋。
然而此时放在南京桌上的钮扣,虽然几乎没有色差,然而,绝不是他放进去的那两颗!
这是南京的考验,还是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脚?他有一种立刻回到白玉堂身边以死相护的冲动,但理智把他梏在原地,心惊眉定。
南京靠在椅背上看着展昭,眼神像对着一只通身傲骨的鹰,语速也缓慢得像在熬鹰:“是和是战,就看明天。白玉堂屡犯军法一案,开庭与和谈同时进行。”
明天!这两个疾如雷电的字震碎展昭所有计划。忍耐着心里奔撞的血流,他用毅力把自己站成石像。
西安也吃了一惊:“先生,恕我直言,是不是匆忙了些。”
“这样做自然有道理。”南京对西安说话,眼睛却看着展昭,“你带回的满洲情报网已经全面启动,和上海站同步工作。日本方面想要党国承认满洲独立,这当然不行!收复是迟早的事,但可以延后,以缓国力。满洲地下是我们的完整网络,何必争地上一时?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关东军对作乱东北的白家恨之入骨,而白家与共党的关系又不清不楚。惩治白家,既符合委座清党的政策,又能作为诚心和谈的信号。如果和谈不成,可以留白玉堂一条命,终身监禁,慢诱白家;如果和谈成了,立判枪决,我不相信白锦堂能袖手旁观!”
西安低头:“先生果然是党国栋梁,深谋远虑,一举数得。”
展昭帽圈里全是冷汗,伤痛被心火燎得直冲头顶,视野之中南京的脸在灯光下变得奇诡狰狞:
“展上校,此事过后,我为你上书陈功,让你肩扛将星!”
展昭抬手行礼:“多谢党国栽培!”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那么遥远,而南京的声音那么近:地下是我们的完整网络,何必争地上一时。
情报网及时运转,换来的是血祭白家之后的一隅偏安。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那一天远到看不见。
血流得太多,展昭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他曾经对官场有过犹豫,是包拯把他领进黄埔,而经过几年的清党波折,连包拯也不知身在何处;他曾经相信过智化,智化已化为灰烬无处寻觅;他曾经相信过赵珏,赵珏现在是洛阳;他相信白家,白家现在正要被剿灭,而他就站在张网者的行列里!
茫然的黑暗中,我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南京看了看表:“西安,带御猫去散散心,不误明天庭审即可。日后他会是你的好上司。”
西安立正,彬彬有礼地向展昭做了个请的手势。
展昭敬礼,退后几步,转身离开。
雨停了,抄手游廊边的路灯在夜雾中扩散出团团黄晕。展昭顺着游廊向前走,虽然穿着军靴,脚步声并不重。
西安在后面陪同,或说是监视。看展昭一直向前走,监视者善意地提醒:“后面是祠堂,那没人。”
展昭没有回头:“几年没回来了,我想去看看,上炷香。”
西安不以为然:“干我们这行的,还信鬼神?要是有阴司报应,早不知死几回了。”
展昭脚步定了定:“不为因果,只为敬意。”
他不再管后面的西安,径自向前走。

楼主 几多次枉痴心  发布于 2014-04-24 08:51:00 +0800 CST  
祠堂不大,清时遭过兵燹,后来包拯主张重修,里面供了一张徐达画像。入夜之后没人值守,门是敞开的,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展昭走进去,西安极有眼色地按着打火机,把像前的油灯点亮。
火苗在展昭眼中摇曳。
清党的巨网刚织成时,包拯曾经对他说过,高层之中永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为同胞,又为同袍,斩尽杀绝有违公理道义。如果哪天你面前的路走不下去,需要一个和黑狐颜色相同力量相当的高级特工,就到这里来。他等着你同尽中国特工之责——他不会叫你御猫,他会叫你南侠。
祠堂还没落成,展昭就北上奉天。而现在回来,早已物是人非。
面前是无知无觉的画像。
身后是虎视眈眈的西安。
展昭感觉到时过境迁四个字的分量。
但他还是拿起一把香,就着西安手里的打火机点燃,插在香炉上,低头敬拜后,举目仰望。
龙虎气魄的徐达隔着时光向他发问,大明之后,中华安在?
展昭无法直视这双眼睛,他把目光移向徐达背后的祥云。
黑瞳骤定:工笔图案纤细规则,而昔日所受的训练让他对一切按规则排列的信息都十分敏感。
一层层,一卷卷,重重叠叠的祥云,一字字,一句句,此起彼伏地吟唱:长相思,在长安,长相思,在长安……
长安,长安。
今天的长安城,已经叫作西安。
而他所知的西安,在南京身边跟了至少十年!
他正在被考验试探和甄别,面前的状况极可能是一个陷阱——对于包拯的调离他至今毫不知内情,焉知南京不是算准了他会来到这里!
展昭掣枪回头,眼神和枪口同时锁定西安,目光清泠,像要照出他的原形。
西安伸出手,掌心是两粒铁灰色钮扣。
“这是你放进去的那两颗,我换了。虽然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细节,但我想以此交换你的信任。”
展昭举枪低喝:“长安?”
西安拔枪之快出乎展昭的想象:“南侠。”
枪口后的眼神在凉雾中撞出电火,两个身经百战的高级特工在判断对方的真诚。
除了房檐缓慢而有节奏的滴水,再没有任何声音。射界重叠着射界,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或一触即溃。
展昭率先收枪微笑:“西安兄的玩笑开得真大,展某险些失手伤了自己人。”
西安把枪插回枪套:“夫子庙有个新近才红的歌女,去捧捧场?”
展昭低眉,压下肩后的伤痛:“好。”

西安亲自驾车,载着便装的展昭开出瞻园。夫子庙离这里并不远,入夜的秦淮,灯火盈眸,满河笙歌。
“难道刚才你不担心,我会把你拿下送给南京?”展昭向西安的背影发问。
“如果你不可靠,我会在你有异动之前杀了你。”西安在后视镜里笑了笑,“居调查科暗杀名单之首的北侠,亲自来电让我为你提供援助。”
“你能提供什么?”
西安单手把着方向盘,回手递给展昭一把药片,“退烧消炎补充体力的都有,为了不引起南京疑心,今夜不回瞻园。”
展昭接过药片,嘴角苦笑:“就这些?”
“还有,”西安看着挡风玻璃前的道路,“干净的十五分钟,从现在算起。”
“够了。”展昭眼神沉静,“去雅情轩。”
西安踩下油门,如炫车技。
夫子庙最有名的雅情轩,有最红的歌女,也有最通达的情报。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它是望华堂的分舵堂口。
进了门,有人过来迎接,展昭对他打个手势,对方立刻一惊,把展昭请进后堂。
勃朗宁的弹夹被拆开,镌着华章名字的金片在灯光下一晃,堂口主事立刻肃立拱手:
“望华堂欠华字辈展大侠一桩人情,敬等少侠差遣。”

僻静小巷的一所民宅里,白玉堂的两粒灰色钮扣摆在花梨木桌子上。一身短靠剃着光头的白寿盯着钮扣上的刻痕,面前是几个精悍的白家保镖,旁边坐着风尘仆仆的白喜。
白寿拿起钮扣,翻来覆去地看着:“白喜,二少爷让我们分成两路,分别听他和展少爷指挥。你去跟展少爷,”他嘴角发出不屑的怪笑,“剿咱们白家。”
白喜虽然旅途疲倦,仍然是一副笑样子:“我说白寿,我还是不喜欢你的名字,姓白叫什么不好,偏叫个寿,寿衣寿材寿终正寝,你那一脸杀相就是没福,怪不得瘦得像棺材板。”
“福禄寿喜财,我轮到叫这个,也没办法。”白寿打了个哈哈,“我知道你也想跟着二少爷,不过这次没机会了。”
白喜:“忘了告诉你,大少爷明天中午到南京。”

雅情轩里,西安在前堂喝茶听曲,手下匆匆赶到,挤到西安身边。
“告诉你们快点跟着。”西安冷眼低声训斥,“要是开始抗战,这种行动速度,是打算把命白送给日寇?”
手下不敢吭声,西安扬扬眼神:“他在花厅挑姑娘,你们去把帐会了。”
手下刚要抬脚,展昭从花厅门口走出来,坐回自己座位。侍者赶快过来,给展昭面前的茶盏续茶。
展昭端起茶盏,圆盖荡开茶叶,轻啜一口,目光闲闲投向小戏台上唱评弹的女子,打了个转,又无聊地散开。
西安往展昭身边挪了挪,笑道:“没有看得上的姑娘?哪天我领你去芳雯书院,挑个没出过门的绝色。”
展昭敷衍地点点头,想到受审的白玉堂,他胸中熬煎得比壶中热茶更甚,全无心情和西安逢场作戏。但这戏还要演下去,他是一个被即将到手的将星耀花眼的军官,要在外面度过逍遥自在的一夜,算作领上峰的恩赏。
长城内外狼烟起,秦淮犹唱后庭花。展昭仰头把热茶喝尽,伴着喉间苦酒般的灼烧感,杯子在手中碎裂。

晨光透过烟罗软帐,照到展昭脸上,他立刻睁开眼睛。强迫自己睡了两个小时以后,虽然伤口仍然痛得鲜明,但精力还是得到了恢复。
腕表指向六点半。
在上海,九点半开始和谈;在南京,九点半开始庭审。
展昭用最快的速度整理衣装,上车回到瞻园,换了军装,直奔禁闭室。
一路通行无阻。打发了送早饭的守卫,展昭走进203。
203里弥漫着酒精气味。阳光从高高的小窗里射到白墙上,亮得像排列整齐的刀阵。
白玉堂脸朝里躺在简易帆布行军床上,身上盖了幅被单。
展昭关上门,放轻脚步走过去。他知道会看到什么,他太了解他的同僚。
掀开被单,一夜的光景,白玉堂遍体鳞伤。
展昭把白玉堂翻转过来抱在怀里,白玉堂显然是刚刚被冷水泼醒,头发滴着水,身上潮湿冰凉。
白玉堂在展昭臂弯里睁开眼,脸颊蹭蹭他的肩臂,笑了笑。
“你去打点过了?我没事。他们,挺听你话的。”
明明是一句安慰,产生的效果却等同于迎面扎来的一刀。展昭不是没有看过白玉堂受伤,对陷空帮连闯四堂的五当家,他是满心敬佩;对滨江饭店熬过逼供药物的阿琰,他愿誓死相陪。然而这次,唯有这次,玉堂伤得毫无意义,有悲无壮。
长江连着西湖水,展昭分明看到了十二道金牌后的风波亭。

楼主 几多次枉痴心  发布于 2014-04-24 08:53:00 +0800 CST  
展昭忽然觉到白玉堂在颤抖,这种颤抖他太了解,是到了实在扛不住疼的边缘。白玉堂一直强忍伤痛,只是不想被他看出来。
展昭顿时心惊,虽然实在不愿回想,也不得不虑到,电刑之后才会是这种疼。
展昭把手臂小心地向上移了移,仔细察看白玉堂身上,伤处被冷水和酒精杀得惨不忍视,但确实不是电刑的样子。谁到了这里也难免会受些皮肉之苦,自己安排的军医是可靠的,然而一身铁骨的白玉堂还是疼成这样。
展昭眼中生疑,拉过白玉堂的手臂,白玉堂想要收回,但现在完全不是展昭的对手。
看到白玉堂静脉上新鲜的针眼,展昭心里一跳,军医给白玉堂用了阿片受体激动剂。只要拿捏准用量,药剂入血后能引起痛觉敏感性增高,过敏区域加大,不需要太下狠手,就能把疼痛放大到极限。白玉堂身上鞭扑捶楚痕迹纵横重叠,昏迷再泼醒,泼醒再昏迷,太多不忍想象的细节令展昭垂下眼帘。
白玉堂脸色发白,努力挤出一点笑容,抬了抬头颈,看向展昭的军服衣袖:
“猫儿,松手,看把你衣服弄湿了。”戴着手铐的手想推开展昭,可是实在没有力气。
展昭伸开手臂,把白玉堂送回枕上,看看旁边一口没动的米粥,从胸前衣袋里掏出西安给他的药。
白玉堂想要倚坐起来,但是任何一次移动都会疼得眼前发黑。知道横竖瞒不过展昭,索性闭上眼睛,任凭疼去,还不忘把一边脸颊深深埋进枕头。
唇上被轻轻碰触,是展昭把药送到唇边。白玉堂张口吞了,一匙热乎乎的米汤接着送进来,暖着咽喉,难得的舒服。食物滑进被刺激得惊悸的胃里,却泛起一阵翻江倒海。展昭看他难受,赶紧帮他伏到自己腿上,想要替他抚背顺气,可白玉堂背后伤痕累累,竟然没有能下手的地方。
展昭只好单臂虚抱着白玉堂,另一手伸到他身下,用手掌暖着他的胃。白玉堂就势伸出一只手臂,揽住展昭腰身,一声不响地抱了许久。
也许是药物在起效,加上展昭身上熨帖的体温,白玉堂渐渐从这阵难受里平缓过来,从展昭怀里半抬起脸,眯着眼睛笑道:“猫儿,再给点粥喝。”
展昭拿过瓷勺,舀起粥来,慢慢喂着白玉堂。白玉堂喝得很顺溜的样子,一碗喝完,干脆趴在展昭腿上不动了。展昭这才松了口气。以白玉堂的骄傲脾性,真正难受时宁可一个人扛,像这样主动亲昵近似耍赖的依靠,恰恰说明他确实缓了过来。
展昭拿过床边的毛巾,给白玉堂擦头发。白玉堂从展昭手里扯过毛巾想要自己擦,展昭觉得他是在遮挡着什么。伸手沿着破损的嘴角摸到白玉堂故意朝下的半边脸上,指腹触到数道隆起的指印。
身上的伤或许还可以算是刑讯,脸上的伤却是全然的侮辱。
看展昭眼神不对,白玉堂把手伸到脸上,覆着展昭的手。
“侦讯科的人都很心急。”白玉堂淡淡微笑,“他们恨不得立刻让我招认,第一我是共党兼汉奸;第二我的同伙兼内应是你。他们就差没拽着我的手让我写答案,第一,我是,第二,展昭。”
他感觉到展昭在抚摩他的脸,温柔的碰触下流动着愤怒与心痛。
他转转头颈,把嘴唇贴上展昭手心:“其实他们问错了,他们应该这么问,白玉堂你是不是爱国的土匪,你愿意和谁同生共死。我肯定会答,第一,我是;第二,展昭。”他在展昭手心里笑了,“他们忙活了一夜,我总得给他们句实话。”
展昭怔了怔:“你该不是直接和他们这样说的吧。”
白玉堂眼里绽出饱满的笑容:“恰好就是的。”
唯一能说的实话,从潇洒不羁的白玉堂嘴里说出来,无疑是对审讯者的睥睨与挑衅。展昭无法想象响亮的耳光是怎样轰到这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的脸上,他只觉得与白玉堂脸颊相触的手掌烫得心里发窒。
他低下头,嘴唇触着白玉堂潮湿的黑发:“玉堂,委屈你了。”
白玉堂胸膛里温柔地笑了一声:“白泽琰好歹也是出身经商世家,无利不起早的。一想到爷家的猫儿,这点小伤算得什么。”他握着展昭的手在唇边流连,眼睛看过来,“你其实是来提我去庭审。”
展昭点头。
白玉堂放开展昭的手,支着床坐起来:“看他们昨晚的火上房样子,我知道一定是今天。”他拉住展昭手腕,“猫儿,还有多久?”
展昭看了看表:“再过半小时出发。”
“来得及。”白玉堂把展昭向自己牵过来,“我看看你肩膀。”
展昭低眉,白玉堂被折磨一夜,刚刚缓过来,最先惦记的还是他。心里有点虚,昨夜虽然没有打斗,但和西安坐听了半夜曲,到两三点钟才勉强和衣歇了一歇,自己也觉得纱布里面的深处一跳跳地疼。
然而要是不让看,白玉堂这份心一定悬着难放。
展昭让白玉堂松开手,自己把军装脱下来。他坐着太高,觉得白玉堂的角度看得费力,于是俯下身,两肘支着床面,把绷带缠裹的肩背露给白玉堂。
白玉堂一眼看到纱布上的红色,伸手摸摸,叹了口气:
“猫儿,你还是这样不顾自己。”他张开手指,盖住那片血色,嗓音低沉,“我把命交到你手里,是为和你一起保全。可你这副以命换命的架势,让我怎么忍心。”
展昭把头埋进手臂间,白玉堂的声音像是直接透进他心里,沉甸甸热乎乎,让他不能回答。
肩后一凉,白玉堂开始拆绷带,从军医留下的急救包里拿出用具,钳出展昭伤口里嵌的纱布,换了敷料裹好。
白玉堂的手始终稳定轻捷,几乎没有碰痛展昭。弄好以后展昭直起身来,却看到白玉堂正擦掉满头冷汗。
展昭搭上白玉堂手腕,在跳动的脉搏上轻按:
这是最后的艰难时刻。我会还给你自由,连上我的一起。
白玉堂看着展昭湛黑的双眼,微笑回应:
这是白爷今生做的最大一笔生意,押上我自己,赚回你。
展昭用力握住白玉堂手腕,千言万语都在一握里倾尽。
他收手向门口一招,门立刻打开,早已准备好的看守捧着全套上校军服,进门敬礼。
他看到坐在床边的年轻武官起身还礼:“放在这,你去叫车,开到楼下。”
看守忙不迭地退出去,房间里这两个人的气场让他只想快点离开。上司们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展上校昨天安排得那么狠,今天却要亲手给白上校换衣服,这衣服和丧服没什么两样。军事法庭,那是军官们谈之色变的地方,它不可避免地染着秘密审判的意味,代表强权,代表军法,而这些往往与公平正义无关。曾经有军官在上军事法庭前自己带了手枪或毒药,可是这个一现身就衔及上校的白玉堂连自杀也没可能,他是戴着手铐脚镣受审的第一个人。
白玉堂翻开放在面前的军装,看看纵贯侧边的拉链:“我还想戴着这些玩艺怎么换衣服,他们为了这事确实挺用心。白某不胜荣幸。”
白玉堂说着就起身下床,昨夜药劲太大,脚踩到地面,头忽地一沉,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去。心里刚叫声不好,已经有一副肩膀及时接住他,把他满怀抱住。
白玉堂就算再不愿意,也只得在展昭肩膀上歇歇气力。头靠在展昭颈间,那种暖和舒服甚至让他忘记了伤痛。
展昭臂膀拥着白玉堂赤裸的胸肩,等他这阵头晕过去,平稳地把他送回床上,拿出急救包里的纱布,轻轻按住白玉堂肩胛:“别逞强。”
白玉堂自己也知道要保存体力,反正这会在展昭面前也没什么好保留的了,于是闭上眼睛,伸开两条长腿趴在行军床上,乖乖配合着展昭包裹那些横七竖八的绽裂伤口。
展昭包裹完毕,帮白玉堂把军装穿好。楼下响起小心翼翼的汽车喇叭声,展昭打开门,两个宪兵已经等在门口。
白玉堂自己蹬上皮靴,向宪兵笑道:“鞋设计得不错。把脚镣遮掩得这么巧,特工总部的心思到底有多少是用在正地方的?”
宪兵非常有眼色地紧紧闭嘴。阳光从门外照进,两位上校军装整肃英武。尤其是白玉堂,如果忽略镣铐和脸上的伤痕,完全不像是去受审,倒像是前去领受表彰。

楼主 几多次枉痴心  发布于 2014-04-28 18:40:00 +0800 CST  
羊皮巷的南京军事法庭开庭前鸦雀无声,阳光射进高窗,仿佛被空气吸尽所有热量。
同样的阳光,照着上海的秘密和谈会场。
九点半,同时开始。
审判长是上将庞吉,审判员是文职少将颜查散。
上校展昭位列证人席。
白玉堂被宪兵押着,站在被告席上。
和民事法庭不同,没有辩护,没有旁听,只有审判和记录,判决和惩处。
庞吉:“姓名?年龄?籍贯?军阶?”
白玉堂:“白玉堂,二十五岁,金华人。”他一双利眸似笑非笑地扫了庞吉一眼,“白玉堂从来草民一个,上校军阶是草民死在背荫河以后政府追认的,所以白某今天才有幸站在军事法庭,省了辩护律师的麻烦。”
庞吉敲了一下警锤:“白玉堂!法庭没有问的内容,无须啰嗦!”
白玉堂笑着点头:“懂了,长官。”
庞吉:“关于你的罪行,法庭有几个问题,请你答复。”
白玉堂:“请审判长把要问我的问题,先陈述一遍。”
庞吉转向颜查散:“念。”
颜查散:“白玉堂擅动武力,私通共党,绑架英侨,屡犯军令,危害民国?何因出此?违命通电抗日,是否为你主动?有无受他人之指使?向中央建议,向来是有一定程序,你是否知道?你既有所主张,自应婉词向中央及委员长陈请采纳,平日未曾向中央有所建议,突然出此,有何辩解?委员长一再申明避战蓄力,你白家在东北私拉武装,纵兵殃民,此等行为均你为首谋,尚有说乎?”
白玉堂早已按着性子听得头疼,终于等到念完了,他保持微笑:
“这些问题,请允许我做一次总答复。”
庞吉:“讲。”
白玉堂敛起笑容:“我今年二十五岁。”
庞吉:“这一点你说过了。”
白玉堂深吸口气:“我今年二十五岁——我出生的二十四年前,日本就杀上了台湾。”
庞吉:“说你的罪行!”
白玉堂不理会庞吉的话,他的眼神深邃如夜,像是沉入一个与法庭不相关的空间:
“你问我为什么要抗战——北京专条赔偿日本五十万两白银,甲午海战后丢了大连旅顺,次年是胶东半岛,台湾,三年后丢了福建,再过三年就是南满,山东黄河以南成了日德战场,落入日军手中的济南和胶济铁路,青岛,哈尔滨,长春铁路沿线……大沽炮台,济南惨案,炸了张作霖的皇姑屯,奉天的九一八……喜峰口古北口,七天丢了热河——然后,你问我为什么要抗战?”
庞吉示意颜查散敲锤,但他坐在那里沉默。
整个法庭死一般沉寂,沉寂中回荡着白玉堂的声音:
“我的罪行,归根结底是没有听南京的话,擅动刀兵。南京说,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放弃和平,不到牺牲之时,绝不轻言牺牲。有道理!然而什么是最后关头?难道要等日本人的屠刀直插心脏,才叫作牺牲之时?所谓休养生息,卧薪尝胆,究竟是备战的需要,还是避战的借口?勾践复国,也不过十年生聚,而我们已经含垢忍辱五十九年。上位者上牙一碰下牙,就是绵延千百里的民不聊生,你们说我白家是汉奸,我白家可有割地赔款祸国殃民?”
庞吉用力一砸警锤:“白玉堂!不要妖言惑众!委座的一片苦心,都是为了党国!”
白玉堂:“国敝民穷,立党不易,中山先生去世后,清党与建国同步,最大的敌人不是外侮,而是异己。重军轻民,本身就是劫难,一枪不发撤出东北,与苟且偷安的南宋有何区别。十九路军血战淞沪,背上违令抗日的罪名整肃分拆去内战,南京政府对政权不稳的惧怕,更甚于亡国灭种!一张大网,网上悬着无数磨牙吮血的蜘蛛,军阀割据,人人打的都是自己的小算盘,保存自己的实力,把其他人扔给狼!须知大网破碎,小网安在?莫非等到外侮把网扯成一团乱丝,我们才惊惶失措地发现根本没有那样一个偏安的角落?”
庞吉瞪着白玉堂,白玉堂并没有看他,而是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上校军装:
“你们给我穿上这身衣服,不是为让我打仗,是为用军令如山的名义把我压死。与其面对你们,我更想去雷鸣军鼓的阵前,进死敌,退死法,那样才算得上死得其所!”他抬起头来,眼中厉光迸现,“风飘乱絮山河如是模样,我看到太多穿这身军装的人死有余辜!”
庞吉:“武夫之见,管窥之见!都像你这样热血冲头,党国必然根基不稳!”
白玉堂冷笑:“好一个党国!没有一个党,该凌驾于国民之上;没有一滴血,该在内斗中白流!违令抗日是死罪,私通共党是死罪,以武犯禁是死罪,你们眼中的死罪,是我白玉堂最大的骄傲。我生性心胸狭窄,不顾大局不容天下;我只有一腔热血,不受号令不忍委屈!”
庞吉使个眼色,白玉堂身后的宪兵猛地出肘,重重顶上白玉堂后心。一阵窒痛让他猛地低头咬牙,没办法再说话。
展昭端坐在证人席上,眼里的墨色在燃烧。
庞吉改问展昭:“展昭,关于法庭列举白玉堂的罪行,是否确有其事?”
展昭缓缓起身:“件件属实。”他转个方向,同白玉堂一起,面对审判席,“白玉堂的罪行,是他的骄傲。若天下人人都如白玉堂,我泱泱华夏行至今日,仍当为少年中国!”
风从高窗吹过,搅不动满室沉寂。
边门匆匆走进一个文员,把一份南京签字的电报放在庞吉桌上。庞吉眼神从上面掠过,字字刺心。
关东军代表对中方意见弃而不顾,提出的条件一字不容更改,要求中方代表在上午十一时前作 “诺”与“否”的答复。
而这些条件包括:中国军队一律迅速撤退日军所连之线以西以南。不得越过该线挑战扰乱。日军为证实实施情形,将随时用飞机及其他方法进行监察,中国方面对此应加保护,并给予各种便利。沿线治安维持由中国警察而非军队担任,不可利用刺激日军感情的武力团体。
刺激日军感情的武力团体,白家当居首位。
这不是和谈,是兵临城下的威胁。

楼主 几多次枉痴心  发布于 2014-04-28 19:32:00 +0800 CST  
庞吉沉默,颜查散沉默,法庭上每个人都在沉默。虽然白玉堂被打得说不出话,他的余音还在沉沉绕梁。国破家亡,不是任何语言所能表达得出来的痛,堵在胸口近六十年千疮百孔的积郁,空洞洞地灌着冷风。
庞吉终于沉重地敲击警锤,休庭。
白玉堂被带出法庭,押进旁边的等待室。
展昭站起身向外走,门外的阳光亮得他闭了闭眼。他不需要看到电文内容,庞吉的表情已经说明和谈陷入僵局。
一个火星都可能引爆战事,能暂时灭火的,是白家人的血。
卒子一去不回头的壮烈,并不能改变上位者舍卒保车的决定。所谓顾全大局,就是在特定的时间和范围内,毫不犹豫地牺牲少数。
服从叫作忠贞,抗拒就是背叛。
展昭站在盛夏阳光里,彻骨的明亮,彻骨的寒冷。
赵珏在等他:“审判长在休息室等你。”
展昭看一眼等待室门前全副武装守卫的宪兵,转身走向休息室。
休息室里的气氛延续着法庭上的死寂,墙上挂钟指针走动是房间里最大的声音。
上海那边是一步错满盘血的对峙,秒针在刀尖上一格格划过。短短四十分钟,来了五封电报,一样的内容,都是两个字:相持。
寸土不让需要用实力说话,谈判桌是没有硝烟的战场。面对关东军的带血刀枪,华北中国军代表能够用来抵挡的只有自己的胸膛!
十点十分:相持。
十点二十:相持。
十点半,又一封电报送来,庞吉看过,把电报扣到桌上,推向展昭。
展昭拿起,这是特工总部上海站在秘密和谈会场发来的电报,日方私下透露,提案不得修改,但具体条件可以商酌,代价是南京方面必须先拿出清除刺激日军感情武力团体的诚意。
庞吉一言不发地看着展昭,一切语言现在都是皮毛。
展昭扣下电报,军装下的胸膛有一瞬起伏,又恢复沉静。
庞吉写下判决书递给颜查散,站起身:“开庭。”

法庭上的气氛比上一次还要压抑,工作人员回到自己位置,外面的炎热被高墙隔在另一世界。
一阵镣响,白玉堂走上被告席,目光在全场扫过,看到一张张面具式的表情,他已经知道判决的结果。
不过是预料之中的事,有什么呢。
只是接下来的事凶险难测,若不成功,今天便可能是与展昭的最后一面。
白玉堂的眼神定在展昭的方向,给出一个微笑。
展昭坐在桌后,沉静一如既往。
庞吉声音沉冷:“白玉堂,在法庭作出宣判之前,你还有话要说么?”
白玉堂:“国难当头,多说无益。白某倒是有许多事要做。”他亮亮手铐,“戴着这个去做?”
庞吉摇头:“最后一个问题,你犯下这些罪行,展昭是否帮凶?前后这些事中,你为何对他如此维护?”
听他这样问,白玉堂眼里忽然亮起笑意:“他是御猫,不过拿白某这只锦毛鼠没办法。猫儿要是真给老鼠当帮凶,我早已身在长城战场!”
展昭抿住唇角,手指握紧。
庞吉:“白玉堂,请你严肃!”他觉得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于是目光指向颜查散。
颜查散僵硬地站起,展开判决书,高声宣读:
“军事法庭对白玉堂最终判决如下:中华民国三十一年至三十二年间,白玉堂私通共党、违令抗日,绑架英侨,纵兵扰政,罪行属实,依据《陆军审判条例》《修正陆军刑事条例》,判处枪决,立即押往江东门陆军监狱,次日上午十点执行。”
庞吉:“白玉堂,你可伏罪?”
白玉堂哈哈一笑:“伏不伏有什么相干。欲加其罪自然满嘴是词。”
庞吉把判决书交给旁边站立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送到被告席上。白玉堂拿起笔,刷刷签下自己的名字,把文件扔回来人手里。
庞吉耐着性子说道:“白玉堂,你还有何遗言,要留给何人?此时不讲,就没有机会了。”
白玉堂略一思忖:“是有一句话,请法庭给我记下来。同时作为你问我为什么维护展昭的问题补充。”
庞吉:“讲。”
白玉堂看着书记官,确定对方准备好执笔记录后,挺胸迎着射在被告席上没有温度的阳光,望向展昭。
展昭的处境和他同样凶险。隔开他们的是特工机器的万钧之力,而他们只是血肉之躯。
白玉堂微笑,旁若无人地开口:
“展昭,在你爱上我之前,我已经爱上你了。在你还在考虑怎么样为我牺牲时,我已经愿意为你死了!我自知——我自知比不上你心里的家国天下!但我死后,你能把我埋在心里,白某此生知足!”
白玉堂灼灼眼神射过沉闷的空气,带着火带着电,带着满腔深情,一直照到展昭眼里。他居然有这样的魔力,把宣判死刑的军事法庭变成缔结终生之约的礼堂,上将少将审判员书记官宪兵刑吏列席公证,见证他璀璨似虹炽烈如阳的爱情。
展昭起身,双手按着桌面,目光烧穿周遭令人窒息的气场,殷殷望着白玉堂:
“展昭上不负苍天厚土,下不负玉堂真心,能共死绝不愿独生!只是日寇在华一天,展昭须搏命一日,待昂藏七尺殉了家国,自去赶上玉堂相聚!”
他挺直身体,向白玉堂举手一礼。
书记官愣怔着,忘了拿笔。
白玉堂抚掌大笑,虽然相隔甚远,他一双光耀黑眸表达的情感比拥抱更为热烈。
庞吉的警锤把所有人砸回冰冷的现实:
“押走。”

判决结果迅速发到上海站,离谈判的最后时限只剩十分钟。
中方代表在一字不容修改的日方提案上签字,具体事项终于继续在谈判桌上铺开。

白玉堂被押上囚车,转到监狱。
展昭和赵珏被召回瞻园,南京作出部署:明天十点在闹市口枪决白玉堂,同时设下埋伏诱捕白锦堂,展昭任现场指挥,副指挥是赵珏。
展昭和赵珏都没有提出异议。
展昭清楚,赵珏名为副指挥,其实兼职对自己进行监视和控制。已经代替了洛阳的赵珏,才是真正手握实权的指挥。
南京燠热的白天本来是漫长的,可今天给人感觉过得特别快,过了中午,太阳就被地平线吸引着一寸寸沉到紫金山后,天际晚霞苍茫。
在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里,足以发生太多事情。
展昭在饭厅简单吃了口饭,起身刚要离开,赵珏端着饭盘坐到对面,示意他别走。
展昭坐下,赵珏却不说话,大口大口吞着饭,快到看不出咀嚼。对于他,吃饭只是为了补充体力。自从下船,他就变成一个阴郁的灰影,只有动作,没有表情。
“你知道协定内容了。”赵珏咽下最后一口饭,推开饭盘,眼睛看着桌面。
展昭点头:“接到通知的十九路军、东北军和华北军通电反对,中共发表反对出卖平津华北宣言。上峰有指证这个协定违法擅权的意思。”
赵珏闭上眼睛,双手绞在一起。失望最容易卸去人的力气,曾经那么精干的襄阳,显现出前所未有的疲惫。
“展昭。”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无助和茫然。“我们在做什么?”
展昭胸中撞了撞。赵珏这句话如果作为试探,就是非常厉害的杀招。
他看着赵珏,尽管对方并没有看他。
“我们是军人。”展昭语气平淡。
展昭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陌生。赵珏睁开眼睛,像是不能确认眼前的展昭还是不是在满洲时那个热诚温润的展御猫。
“军人。”赵珏重复,“机器。”他站起身,“我有任务,需要帮手。你伤没事吧。”
这是个出人意料的请求,而非命令。
“没事。”展昭帽檐压在眉锋上,赵珏看不清他阴影下的表情。
“南京站今天傍晚发现了……从前的洛阳。”赵珏压低音量,与其是为了保密,不如说是在隐藏这个名字对他嗓音的影响。
展昭跟着站起来:“走吧。”

两辆黑色轿车开出瞻园后门,街上晚归的行人避到路旁,闲闲看着。
车开过,行人转到对面的咖啡馆,拿起公用电话,像是和对面的家人商量晚饭。
一层层看似无关的信息扩散开去,望华堂的无形羽翼在暗中保护车上的展昭,并随时待命。
轿车开进僻静的街巷,黑衣的特工从车上下来,封锁一座小院的前门后门。
赵珏摆手:“一个不留。”
和谈结束,时过境迁,杀几个日本特工已经算不得大事,南京要维护他的地下威严。
布控,翻墙,枪击,对射,屠戮。
院内正房里亮着盏小灯,摆着一张藤床,上面搭着被单,需要仔细端详才能隐约看出下面的人形。
弥漫院内外的火药气息里,赵珏迈进房门,抬手射倒角落里冒出的一道人影。
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张藤床。
他站在床边,动作僵硬地伸出手去,手指穿过现实和回忆的交界线,从沧凉到繁华,一场落空的迷梦。
“别动!”他听见展昭在身后提醒。可他的手已经掀起被单,然后被下面的异常拉力惊得定在半空。
被单被固定在床沿上,这是一个靠改变平衡来起爆的炸弹。引线装置已在触发边缘,无论赵珏松手还是继续,再用哪怕一点点力就会粉身碎骨。
被单下面露出明凤华死去多时的眉眼,也只有眉眼还能看出是他。
他的嘴唇下颔全烧得焦黑,再向下看是空空的胸腔腹壁,露着一截纵贯而过的檀香钎。
从血迹来看,他是在还有一口气时被解剖的。
“他自己喝了硫酸。”赵珏呓语,“他毁掉了胃里的情报……”
掣着被单的手石像一般静止,展昭看出赵珏感觉不到他这只手的存在。
展昭向外喝命一声小心,然后一拳打倒赵珏,一臂拦腰,把他扑出房门。
爆炸的火团震碎门窗,黑烟散去,正房里摆床的地方什么都不剩。
赵珏挣开展昭,爬起来,目光空洞地看向狼藉的战场。
俘获的活口被枪指着,在院里站成整齐的一排。
赵珏突然转过身,夺过一支汤姆逊冲锋枪向俘虏扫射。打空弹匣,他血红着眼睛,在花坛边坐下。
花坛里是一地碎枝。
展昭示意赵珏手下到门外等候。天上的残月,投在院里青石上一层似有若无的淡白。
“展昭。”赵珏把前额深埋在手掌里,“洛阳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孤军奋战,可是我眼睁睁地放弃了他……明天还要接着杀,把有筋骨有热血的人铲除掉,把在长春庆幸做错了的事做完——你告诉我,我们在做什么?”
展昭站在赵珏面前,目光自上而下笼罩着他。
他了解赵珏的绝望,他也曾经这样绝望。
赵珏在低语,向展昭,向自己:“我看不到明天,我只看到血,很多,都是红的,干了就变黑,十八层地狱那种黑,陷进去再也拔不出来,整个人都变黑。为了还能有口活气,只好继续杀杀杀,杀谁都好,就是不能停下。我们为了什么?”
他坐在那里,这几句话泄尽浑身的戾气杀气,他萎顿空虚得像一座坟墓。
展昭在残月的淡光里看向地上的尸体:
“日本人无孔不入,而我们在内斗。太多人打着安内的旗号诛除异己。相互不信任造成无数孔洞罅隙,日本人像毒汁一样渗进来,烂出去。解决不了,只要一天还是这样就解决不了。溃于蚁穴,责任在我们自己。”
他转过身,肩背笔挺,脚步微跛,踏过满院血污,走出院门。毕竟带着伤,出门的时候脚步有片刻停滞,手扶着门略歇了歇。
他手上有血。
旁边立刻有人来搀扶,展昭摆了摆手,向车门走去。
几分钟后,赵珏出来,上车,开走。
夜风吹散血腥。
四周静寂,一个乞丐见门开着,好奇地伸头张望,被院里的景象吓得缩脖回身就跑,差点撞上门板。
在撞上去的一刹那,乞丐的眼睛亮了亮。看到门上的血指印时的眼神,说明他正是为此而来。
那几个指印,对于熟稔秘令的望华堂杀手来说是足够准确的信号:
凌晨一点,江东门陆军监狱,方案二。


楼主 几多次枉痴心  发布于 2014-04-30 09:31:00 +0800 CST  

楼主:几多次枉痴心

字数:201555

发表时间:2012-12-14 17:42: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3-07 10:18:19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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