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不必看了。我在外多年，习惯了简单。”
“你穿的一点都不像是玄族人，你们家不是精于纺染吗？”
“玄袍更为简单。因为是千年以前的古技法，故而现在看来或许有些不堪入目。虽说玄袍只是一件外袍，内衬着玄色衣即可，但工艺古旧，不想污了公主眼睛。”
“家族族长之服，何谈污了眼睛。阁下夸张了。”
“既然公主以礼待我，那我不妨直说。公主，你该称殿下。我是玄族族长，勾雨港城主，我手握一枚臣纹耀。”
“玄枫，你今夜来此所为何事？”
“我想同殿下谈一谈往事，当下和未来。”
“这与勾雨港有关吗？”
“有关。公主，你对你所接触到的人事物存在一定程度上的无知。”
“我被监国保护着，某种意义上也是控制着。如果不是我的暗箱操作今夜你根本不可能来到这里。”

“我们勾雨港的城主这已经是有一百余年未曾亲至米拉都。如果你没有那么好奇，也许这一百余年会继续下去。”
“你今日是真的去了辉妖商会吗？”
“我在国立图书馆读了一天的书，午后去了郊外为我的旧友上坟。”
“旧友？”
“我十四岁离开主岛在外游历，认识一些朋友还是很正常的，但只有这位朋友为我牺牲了。”
“为什么米拉都这里没有记录？”
“米拉都对白身算不上友好，我当年都在这里遭到驱逐，更何谈有人来记录我的那位朋友的死亡。”
“你未佩戴纹耀就离开了主岛？”
“我那时是族长之子，妖侠纹耀，带出去就不是游历了。”

“这有些像我当年北上兽国，尽管我并非出于本意。”
“我没有你运气好，我没有长辈庇佑，我只有我自己。”
“长辈庇佑？”
“你应该还记得你的脉术老师吧？”
“记不太清了，是一对夫妻，他们的脉术班有很多人。”
玄枫尴尬笑了笑。他站了起来，从离离艾身后守着的女官手里接过托盘。木质托盘落在桌上的瞬间，离离艾听到了声音，转身一看，她周遭的所有女官一并躺倒。
“是谁！？”
“是我，殿下。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脉术。”
“眠术？但你并未开脉门，更没有用应有的发力姿势。”
“我在夜国流浪的时候学到了一些实用的技巧。还有，眠术并没有规定的发力姿势，精神类脉术都不需要这个，我父亲果然还是不熟悉眠术。”
“这和你父亲又是什么关系？”
“我父亲是你的脉术老师啊，他自己都不熟悉眠术，你又能学到哪去。”
离离艾差点摔了她宝贵的茶盏。
“你父亲？他怎么会在兽国？”
“为了保护殿下。公主，我父亲当年还没从族长位子上退下来就去了兽国，一部分原因就是实在看不下去东部这群人的游戏，也实在是不想树国换个君主。”

“天啊，我居然从不知道淮南王一直在暗中保护。”
“公主，我父亲不是淮南王，我也不是。我们只是勾雨港的城主。”
“不说这个，你们当时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没参与此事的处理。兽国当时也不知道对面的是玄族族长。一位树国的实权领主在兽国被正规军杀害，实在是一件糟糕至极的事。为避免两国交战此事也只能秘密处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其实有办法，公主，如果不是为了你我的父亲也不至于客死异乡，灵柩还要秘密送回国。”
“这是你父亲的选择，你要理解他的决定，理解他愿意为树国牺牲。”
“他不愿意为树国牺牲。他是我勾雨港的城主，是我母亲的爱人，是他学生的老师。这之后他才是一个树国人。公主，我希望你能明白臣纹耀在树国的意义。”
“但他也该是树国的臣僚，是我的臣属。”
“他不是。我也不是。我们玄族对王族称臣的只有一次，千年前的那场战争而已。你难道真的以为你的父亲统一了树国吗？”

“难道没有吗？”
“错了。你的父亲光辉之死带来的只是短暂的统一，还是非常脆弱的统一，除了能让辉晶工业在树国铺开之外别无用处。但这一举动确给树国带来了无上财富及荣光。”
“我不这么觉得。”
“如果你觉得我真的是你的臣属的话。”玄枫从靴中掏出一柄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可以杀了我。”
“你如何能带剑进入宫闱？”
“玄族只是不能带剑进入正殿而已，只有我的兄弟杨榆可以带剑进入正殿。当然，谁来单独会见公主都不能带剑，我只是会很多实用技巧而已。”
玄枫将剑递给离离艾，公主没有接。
“你可以杀了我，殿下。”
“杀一个人来证明权柄，这太残暴，我不是这样的人。”
“很多时候能够这样做也不失为一种幸运。很抱歉，你虽为王储但并没有杀我来证明王族真正统一了树国的权力。”

“如果我真的动手了会怎样？”
“玄族剩下三系家主会视你为敌，必报血仇。我的兄弟杨榆估计也会来杀你。”
“你与杨榆是表兄弟？”
“不是。我们只是邻居而已。只是君主杀了无辜的领主，谁能保证他不会杀其他的领主？”
“我相信花芫将军与萨菲将军不会。”
“会啦。你还真以为萨菲将军心系于你能到不顾自己死活的程度了？”
“花芫将军忠诚于我。”
“如果他没有自己的家人，属地和属地上的百姓，他必定对殿下忠心不二。”
离离艾无言以对。
“你现在明白了吗？树国国王的真正意义？”
“我只是一个象征物？”
“你其实是一个有限象征物，在树国有着共同利益的问题上代表整个树国。这已经是天赐的权柄了，不要奢求能够管辖整个树国。”
“一个统一的国家政府能够保证国家稳定发展，踏实前进。”
“不能。一个统一的国家政府也可以毁了这个国家。”

“你这又是什么话？这不可能。”
“公主，你知道每年勾雨港在春天为什么需要拉高粮食关税吗？”
“为了在成熟季节获得更高的税收收入？”
“为了保护东部的粮食生产。南部粮食成熟早，如果不以高价进入东部市场必定带来对东部粮食市场的倾销，会毁了当地的产业。顺便说一句，这部分关税账目单独立项，用于入口农产品补贴。”
“你想说明什么？”
“一、在地域特征十足的树国，统一的中央政府未必能给地方带来良政。二、当下城邦之间的友好协作已经历经千年发展，足够成熟。”
“这是无法撼动的吗？”
“你可以试一试。”
离离艾瞪了一眼。“我想我会的。”
玄枫非常无奈，他把那柄剑放入了袖口。“我们所说的，千年以前我的祖先玄桓也曾与他的哥哥谈过。”
“他的哥哥？是玄族的族长吗？”
“是国王。玄桓当时十一岁，杉霖陛下十五岁。杉霖国王作为树国历史上少有的权力集中的君主都未能做成的事，殿下大可一试。”
“谢谢。我会的。我想我与他有着相似的历史条件，幸运的是我有一个更富强的国家。”
“幸运的是你也未曾经历过太多生死。杉霖陛下的父亲杉冉王子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为国献身。”
“我知道他。真的太遗憾了，如果不是他的失误，或许米拉都也不会面临兵临城下的危险。”
“他足智多谋，精明强干，但历史赋予他的使命却是装作一个愚蠢的人而死去。后世还有不少像你这样的读史读的不够自己的人，还真以为他的死亡是自己的失误所致。这是假象，他是为了整体计划，为了诱敌深入才死。”

“一个国家的王储，可以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计划而牺牲自己吗？可是为了只是诱敌深入而放弃自己的生命，把战争的未来交给一个外臣吗？”
“为何不可？没有那个计划你我今日或许都不是树国人。没有那一次诱敌围杀，米拉都或许早就改名浓雾镇。他确实是王储，战争之前，君为社稷死才是归宿。”
“你们每个人都是这样！你们用君为社稷死这句话害死了我的父亲，现在还想用这句话来规劝我。我一个年轻的女孩，身为树国王储，坐拥权力与财富，难道没有追求心中所爱的权力吗？难道必须要为这个国家坚守不渝吗？”
“这是君主的命运。我毒杀我的亲弟弟之时，也并非波澜不惊。我痛恨我身为玄族族长给出的那杯毒酒，我不吝啬我身为玄枫，玄桦的兄长流下的每一滴眼泪。”
“我不想我重蹈我父亲的覆辙。”
“你不会重蹈他的覆辙了，我不认为你是一个合格的君主。君为社稷死，这句话我坚信并奉行。我会为了勾雨港而杀害你。”

离离艾站了起来，她试着后退，盯着灯火下玄枫袖口微微放光的剑锋。
“你不能杀我。你会死的，你的家族更会被追杀。”
“是，但只是有限的追杀。按照规矩旁系三家会有新的一家人作为主系，选出新的城主。”
“你父亲是为了我而死，是不想树国换君主。你怎么能反过来杀害我呢？”
“都一样。我父亲说到底也是为了勾雨港的稳定，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当年守护的公主会带来更大的祸端。”
“天啊，玄枫，我从未想过我会带来祸端，我不想成为国王，我只想做一个自由的女孩而已。”
“你在奢望本不属于你命运里的东西。公主，知足常乐，命里无时莫强求。”
“命里有时终须有。你又如何能够知道我想要的不在我的命运里呢？”

“你我都是相似的。我也是我们家最后一个孩子。我在外流浪时候，也曾遇见心爱的姑娘，那是个风国人。可我后来接到消息，我不得不回国的时候我确信我们我今生无缘。我在马林度郊外给她拉了一曲别君赋，自此再不相见。”
“如果没有树国，没有纹耀制度，没有这些规矩，那么每一个人都能追求心中所爱与心中所想，你我都能去寻找自己的异族爱人。”
“不会的。如果真如同你所说一般，我们将面临一个混乱的，不安定的，充满威胁的社会。生存在那时都会成为奢望，又谈什么爱与不爱？”
“丧失爱与希望的生活，就算是稳定 安全和富裕的社会又有什么意思？”
“你终究还是被监国保护的太好太好。你难道真的去过底层？去感受过混乱，不安定与充满威胁的环境？对很多人来说，能够稳稳当当，平平淡淡地活着已经是奢望了。”
“我没去过，但我想追求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命运。”
“这就是我杀你的根本原因。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公主，你这句话的深层含义是你不想去为树国思虑，不想让树国的国运影响你的命运。”
“是又如何？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的大有人在。树国而今昌盛繁荣，就算我离开也不会出事。”

“你错了。富裕为领主带来最大的权力，国家的统一全靠民众对你的爱戴。树国统一的唯一联系就是你。”
“所以本质上你想杀我还是为了你的邦国能够独立。”
“如果是我杀了你，民众必定会对你的死悲痛万分，悲痛之后必回寻求新的寄寓。推出新的人，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依旧端坐在桌边的玄枫拿出袖口中的短剑。“公主，我很抱歉。”
“你不能杀我。你难道不畏惧自己的死亡吗？”
“君为社稷死。玄枫一生，无怨无悔。”
玄枫站了起来。离离艾清楚她不可能胜过面前的人。她逃不掉了。连最后的尝试发动眠术也被轻易拦回，副作用令她四肢脱力摔在地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把短剑稳而缓慢地刺来。
“公主，真的，我很抱歉。”

感官逐步失去，她没有任何感觉。离离艾的意识开始模糊。她失去视觉后听见收剑的声音，听见脚步声与马蹄踩在雪上的轻响。这感觉太过真实，以至于第二日清晨醒来时候她很惊讶自己还活着。
“玄枫在哪？”
“勾雨港城主在玄馆啊。”
“昨晚上的刺杀是怎么处理的？”
女官不可置信地看着离离艾。“刺杀？哪里来的刺杀？昨晚上公主和城主在谈话啊。”
“你们没察觉到自己中途丧失意识了吗？”
“那是因为城主的熏香，城主体弱熏着药城给的熏香，副作用很大。我们几个没练过脉术自然扛不住，公主您到最后也扛不住了，还是玄枫城主叫的人。”
“你们居然信了？”
“监国来查过了，一切属实。今早城主给您赔不是送来了一件礼物，殿下可要看看？”
“拿来吧。”
木匣子里装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摆件，是苹果的形状。离离艾再仔细一看，发现这苹果可以拆开成几瓣，其中最下面的一瓣，被轻轻拉出一个错位。
“对了殿下，监国带话问你昨日晚上是否有异常。”
离离艾沉默了片刻。
“没有。”
她的手轻轻拂过，那一瓣苹果被放回应有的位置。精致的小摆件恢复到完美的整体状态，如果不仔细看，是看不出那些裂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