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就是，玄菁练武时候，总要我们两个人一起上，她才打的过瘾。还记得当时我和玄桓讨论的一大部分就是如何配合应对玄菁的箭步，往往我们讨论到最后，都消极地沉了声音，只好换话题。
玄桓思虑仔细，很像姑父。他总能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所在，再仔仔细细地研究该怎么去解决，最好的是，他是勾雨港的人，有时候我的老师，甚至监国要守的君臣避讳他不用守，谈起话来便甚是方便也快活。

我们谈话总是会到一个很艰难的话题上。从各种问题上都会导向这一点
“今年南部收成好，东部却遭了殃。但南部开始囤余粮，倒不至于对东部熟视无睹，也的确做了零关税，可是双方的市场终究是没打开，东部市场上的粮价仍旧是稍高于南部的。”
“玄凌叔爷心好，还专门敲东部那些粮行的门，但玄凌叔爷还是要坚持玄族的规矩，总归没办法开市场。”我本意避着勾雨港的名讳，谁知道玄桓他却直说了。

他又接着说。“你说这个倒不如说离离家和我们家的舰队呢，我们家其实更需要海上商贸安保，离离家其实才是需要对外军事能力。但现在看起来我们两者完全反过来了，于是发展的艰难。”
“跟这类似的还有铁杉军里的长枪步兵，和朝阳军完全重复，杨族本应更重骑兵与突击队伍，也就是烈阳军和明阳军，这是他们天生所长，对整个国家的守护意义重大。”我将点转移到了陆上。

“但我们还是要坚持当下的城邦格局，我们并不能相信国家的统一政治会给我们自己带来进步，我们城邦的政治已经很好适应了当地所需。更不能相信王族不会侵害原来的家族。还有我们西部南部。杨族是坚定地大漠孤城主，统一了这块土地，陛下您自己可能都不知如何管理。至于我们勾雨港玄族，好吧，国王老哥，我自己也想不明白玄族为何选择如此独立的存在方式。”
“不只是西部南部的事。森林分割了城市，你看到树国自古以来都是城市星罗密布，之间联系不甚，不存在一个大统一的思想。同时你看，北部兽国国力不达水上，龙族与药城议定不驻军，南部又有联盟，且不说这是我们遭了一轮外敌后，这放之前，树国也是一片安稳的土地，故而没有大一统的需要。”

“国王老兄，借着妖系大战的东风，你已经算是辉妖史上很有权力的君主了，可是现实的确如此，树国国王更像是一个象征，也就是部分的外交权而已，在特定的情况下拥有代表整个辉妖体系的权力。”
“这可怎么办呢？”我苦恼地摇头。

“这就轮不到我想啦。老兄，我还是比起你快活多啦，勾雨港安守本分，我翻来覆去也就当个族长，把我自己的城邦发展好了就行啦。”他高兴地抖腿，凑到了我的跟前。
“啊，我还要在这城里待上多少时日啊。有机会我要去你们那边玩一趟去。”
“你觉得可以吗？过不了几年你就是大忙人了哈哈哈哈哈。”
我哭笑不得，捏他的脸表示我不开心。“你可要让我去呀。”
“会的，记得要来。”

“我想祖父记得，不然也不会让我来迎接陛下您。”
“案牍劳形啊，当真如此。这么多年蹉跎过去，我居然至今只到访过那里一次。”
“你先前去过？”
“去过。”
玄栎疑惑了，他等着答案。
“你还记得那个神秘的姑娘寒凌虚吗？”

手疼，下回再发

我至今依旧好奇，为何玄殳叔叔能与寒凌虚阿姨结合。显然他给阿姨带来了很糟糕的第一印象。
当时叔叔要结婚的消息到了米拉都，顺着请柬一块送了来，姑父很是吃惊，发愣到姑母把请柬抽过去看。
姑母扫了两眼。
“咱们带着小霖一起去，也算是放个假。”
“米拉都怎么办？”
“去几天而已，米拉都还能翻了天了？”
就这样，我有幸在很小的时候去往勾雨港主岛。去主岛真的是一件蛮有意思的事。我们从绿家的领土进入勾雨港，绿家家主听闻监国玄桦前来，忙来城门相迎。
我当时还小，急着瞧南部的雨林，便趁姑母想事情的时候下了车，正好被那位家主瞧见了。
“这位是……”
叔父很无奈，但是也没什么办法。“陛下，您想在这玩一日吗？”
那绿家家主听了，便向我行礼，倒不是大礼，算是个不算太重对尊者礼，毕竟他不算我的臣属。
“吾玄姓绿氏，名茵，南沱城城主，玄族绿家家主。今迎陛下入城。”
“麻烦前辈了。”姑父礼貌地替我回应。
“不敢当，进城吧。”
绿茵城主带我们看了雨林里的独特景观，我们有型遇到了一大群凤蝶，鳞粉的反光可太好看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日光下那蓝绿色的色彩斑斓。
第二日晚些时候我们才去往紫家的港口，那里是距离主岛最近的半岛。
玄殳叔叔亲自来接我们，看到了姑母牵着的我，有些奇怪地蹲下来问我。
“你来做什么？”
姑父像是怕我被叔叔吓到一样把我护在身后。“他来玩玩也不错。没事，他充了苍桐苏侄子的身份来。”
话虽如此，可我还是被认出来了。不过除了让叔叔气恼玄族又刷了存在感外，也没有太糟糕的事情发生。

当时我不过是在院子里玩的太久困了，去找宴会上姑母，想在她怀里眯一会，也不知道是谁问了句“这谁家的孩子啊这么没礼貌？”
我想到自己蹭的可是树国长公主的怀，似乎也的确不礼貌，正想着站起来的时候，姑母却轻轻地抱住我，然后轻轻地说。
“这是国王。”姑母似乎注意到在坐还有外国人，又补了一句。“树国的。”
她站起身抱着我回了屋，我睡了没太久，醒来的时候发现大人们聊的很开心，不好意思去打扰，于是在廊下发呆。
“不过去吗？”我循着声音去看，发现是安七簌阿姨，她坐到了我身边。
“不过去，他们大人聊他们的。”
“这场婚礼可太有面子了。”安七簌阿姨看着那边。“夜国天烽后人安映岚与夫人安若音，树国监国与长公主，药城城主夫妇苍桐苏与绿萝，东部领袖桐棠夫妇，最重要的是你，树国国王。”
“你是什么？”
“我是风国图书回廊馆长。你喜欢书吗？我是管书的。”
“喜欢。”
“那好，我带你去瞧瞧新鲜的。”
她带我去了玄族的藏书阁，她几乎是把我当通行证用了，一路顺畅的很。
当然最后还是被拦下来了，藏书阁不让外人进，国王也是这样。

倒是玄凌爷爷得了消息从婚宴上赶来，责问了一句安七簌阿姨。
可他好像责问完就后悔了，他像是很纠结，犹豫了片刻后，他说。
“旧伤好的如何了？”
“早就没事了。”
他想了想，走过来拉起来了我的手。“安小姐有恩于玄族，非常感谢。”他对着藏书阁的守卫点了点头。“让安小姐进去吧。”
守卫当真放了安七簌进去，我也想进去，却被玄凌爷爷拉住了手腕。
“陛下，我带您去看景色吧。”
事已至此，倒也没办法，我跟着玄凌叔叔走，当然也问了他心中的疑惑。
“为什么安七簌阿姨可以进去呢？”
“当年安七簌可为了救玄族的幼孺们差点把命丢在了主岛呢。”
“那为什么守卫会听你的话？”
“我是少主玄殳的叔叔，族长的弟弟，还被你玄殳叔叔强行加了一个第二顺位继承权。”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苦恼，好像对此毫无兴趣。他带着我看白沙滩上的清浪，小山丘上满地的花，与湖泊入海口落日残阳，这个时候他的神采才份外高兴，他似乎是真的醉心于山水。
他们玄族似乎有很多人都是如此，对山水之乐，有别样的感触。
包括监国在内。

“曾祖的确乐于山水，不然也不会把十一岁的儿子交给自己的叔父来教养。”
“他走的很爽利，是真正的还政。”
“他女儿玄菁至少还留下了。”
“其实，姑父本不想让她留下的。”

姑父在我十六岁时离开了米拉都，他是傍晚过后，趁着夜色离开的。
他走时没告诉任何人，他只是在某天清晨，叫我去了书房，开始跟我说他都做着那些工作，这些工作又都该注意些什么。他早有准备，整一个他的工作体系早就成熟，权责划分也是清晰的，就差换一个人而已。
他这个时候有些啰嗦，从清晨一直说到了中午，姑母叫我们吃饭的时候他才注意到。他有些无奈地苦笑。
“我就知道我交代不完。”
他便不说了，走去吃饭。饭桌上依旧很融洽，五个人有说有笑，一如既往的姑父不问孩子学习，不怎么指导，总是调笑，也还是一如既往姑父笑看他的一对儿女说着不避讳的话。
但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不免有些心生遗憾。
姑父看出来了我的小心思，在饭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姑父笑着对我说。
“陛下，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相聚有时，人生短暂，不如乐享今朝，莫问明日。”
下午的时候他带我去了王者之树下的宫殿。我身为国王，从未住在这里过，未免感觉陌生。但姑父却像对此轻车熟路一般，循着道路跟我讲何处是何处，还不忘顺便为我安排一番宫殿内务。

我们在傍晚时候，终于抵达了最后一座宫殿——瞭望塔。他循着路走到了最高处，他遥望着暮色下宁静的米拉都，看着远处升起的炊烟与晚霞，他轻声对我说。
“陛下是否还记得，册封后我对您说的那些话。”
“记得。”
“这是属于你的国家，我替你管了十四年，现在交给你了。以后如何，都看你了，都与我再无关系。陛下，最后，请您别忘了，这片土地是您的父亲，还有无数热爱这片土地的人罔顾性命才守下的。”
“我会努力的。”我向他行对师长礼。
他没有接。他最后一次凝望远处风景，片刻后，他转过身来微笑道。“好了，我的车马来了。”
他本意不让我送，可是我坚持，他也不好拒绝。一路送到了内城城门处，他严厉要求我回去。
这是抚育我十四年的人啊，这更是庇佑我的子民，守护我的国度十四年的人啊。我还能记得，玄馆那些夜晚的训读识字，还能记得练武场旁稳稳站着的身影，记得682年他病重时我的胆战心惊，记得684年，他向我问儿女名字时我的惊奇与欣喜。
记忆里，最忘不掉的应该还是第一次见他。他本不应亲自抚养我，杉族有的是旁系家族。我那时都已经住在旁系一对夫妻家里了，那日他只是来看我，谁知道他只是见了我，就硬要带我走。姑母劝他，旁系那对夫妻劝他，他都不肯听。而第二日就算是有再多的人上门表示反对，他也未肯送我去。
我怎舍得下他。

他却还是淡然着，微笑着说。“陛下，就算明日米拉都天将塌，地将崩，莫来找我。”
这是一个监国最漂亮的收场，这我明白，可是，这十四年的父子情谊，他真的对我无话可说吗？难道这十四年朝夕与共，留给我的只有这句“莫来找我”吗？
我感受到了岁月的玩弄与身不由己，我那一刻多渴望能离开这座城，离开早为我设计好的命运洪流。
我望着他，带着几乎是渴求的眼光看着他，可他接住了，他微笑了，但他不肯说话。
他垂下眼眸，转过身去。
莫名的委屈与悲苦在一瞬间涌上心头，我又想起我从未谋面的亲生父亲。父王啊，您的兄弟未有一刻松懈来培育我，时至今日，我竟然才发现我们从来都只有君臣礼节，让我们的父子情分何处？那一瞬间我仿佛已经忘掉了所有的规矩，所有我姑父一直以来的谆谆教导，我忘记了王族的身份，甚至忘记了国王的身份，当一切感情割去浮尘，当一切心思暴露在今夜的米拉都，所有的过往与可预料的未来，那洗涤出的最纯粹的深情，说出口来，也仅仅是一句。
“父亲。”

我那日多次跟姑父提起让玄菁留下，但姑父也是多次拒绝。甚至于城门辞行时，他都未让自己的女儿出来见我。
而他的车马离去，我却还在原地伫立。我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卫队队长问我回去哪里，何时回程。
我没有回答。
回去的再不是玄馆五人的小家庭，回去的，将是空旷的王宫，不熟悉的卧室，和一个人的餐桌。
王宫着实清寒，我多思念玄馆昨夜的温暖。归途着实深沉，我多思念玄馆昨夜的光明。
我知道这一日会到来，但我一介肉体凡胎，也终将会为这一日而苦痛。我远没玄族来的云淡风轻。
我踌躇，我愤慨，我想向天地质问，我想向命运唾弃，可我终究是无可奈何。
而当月亮从我凝望的，我姑父踏上的那条路上升起时，我思念的女孩踏着月色归来。
她骑着鸟马，背着自己的长弓，披着厚斗篷来找我。
我窃喜万分，原来我还有此等幸运。

“我现在明白了，当年为什么米拉都会有那些风言风语了。”玄栎忍不住笑到。
“那一晚玄馆真的锁了，人都走了，你说我敢放我十一岁的妹妹一个人在外面住？”
“所以您就带她回王宫？您是真的没有那心思？”玄栎真的是不避讳，我听见我儿子又惊了一下，这一次他似乎还顺带惊了自己的马。
“我姑母后来给我写了份信，你知道就那种几个大字的信。”
“她写了什么？”
“我女儿你想都不要想。”

那一晚玄馆是真的锁了，天色太晚，找不到住处，只好带着她回宫。
玄菁比玄桓来的更要有力，她会站在我的角度上，站在国家的角度上思考问题而不是玄桓一贯的领主视角。她几乎做了三相的职务，可玄族那边就跟不认着女儿一样，一直没有封她为玄相的意思。
但这也无妨，不过是我要立她为后的流言蜚语多了些，她不在乎我不在乎，倒也没什么。
十三岁的时候她去了兽国，得知她在兽国灾区受了伤，我急得找了个将军带队去接她，惊得游尾国国王专门给我写了封信，说自己对她的衣食住行未有半分疏忽。
她回来后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我问她发生了什么，出了什么事，她没有回答我。但我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她已经透彻明白了许多可能我还未能理解的事物，令她十三岁的眼眸无比成熟与宁静。
自此她成了我最信赖的肱骨之臣。桐权作乱时，我将募训私兵这种极保密的工作交给她，她做的滴水不漏。
当日她就站在我身侧，桐权冲上来时踩上了他的脊背，硬是一身英气，逼的桐权不敢动。
后来看桐权笔供，他写“恍若又见长公主”，我看到这句不禁笑起来，可他又接着写“此等秘事，竟由监国之女所辖，后位属玄，已成定局。”
王后之位不会属于她，这是我对她最大的善意。她跟姑母太像了，可是性子比起姑母远来的刚烈。姑母与姑父缔结良缘，实为长辈所立婚约，纵使再多的夫妻两不疑，也无关爱情。姑母十二岁便以未婚妻身份去往勾雨港，教育令她不会对此反抗，甚至不会有怨言。
但玄菁不是，无论是去长梦之河钓鱼，还是军营里打架比武，我们都未曾拦过她，也因此她生性自由。她这样的好姑娘，值得更好的人，而不是在这宫中蹉跎岁月，同我一样。
她真的是个好姑娘啊。

玄栎这回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他想了很久，才开口道。“您为何要封她为游踪公主？”
“公主出入境要报备，虽然她很会隐藏身份，但多少加个身份，她会安全点。”
“那您知道，玄桦曾祖去了何处？”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他去瞳寂雪山看了那里的雪。”
“陛下，我小的时候，我父亲忙于政务与商务，我都是在曾祖膝下启蒙的。曾祖曾给我讲他去游历的趣事，讲起他去到了梦想中的瞳寂雪山看雪，他面对那满天满地的雪花竟然没有孤独之感，因为他知道，他身后有他的妻子在等他。那时我的曾祖母已经去世，曾祖很怀念她却不至于伤心，曾祖只是搂着我一直笑着跟我絮絮叨叨。”
“他说了什么？”

“他说：小栎呀，人这一辈子其实很奇妙的，你能遇见很多人，有的人，你以为可以陪你走一生，实际上只是陪你走了一段，有的人，你以为只是萍水相逢，却一起走了大半辈子。所以呀，既然相逢，就不要去想太多缘分几分，不如珍惜当下相逢的每一个人，这样，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回过头去发现自己这一辈子还算不赖，原来有这么多人挂念自己，而我们的心呢，也就满满当当了。”
玄栎顿了顿，像是仔细斟酌了好久，他才说出来。
“小栎呀，将来千万别娶王族的媳妇呦。你不知道呀，曾祖当时从米拉都城门离开那会有多伤心，孩子长大了，该飞了，我也的确该放手了，可是我无欲却有情，总免不了不舍。那时候还是你曾祖母劝的我，劝我那句话，她去世时候，拉着我的手又说了一遍。那时我才觉得人生至此，不如清欢且过。”
我很好奇那句话是什么，但我从未料到答案。
“思君不见虽倍思，天涯死生又比邻。”
我对这句话分外熟悉，因为那是我父亲的遗笔。是我的父亲，在军营里，在他死前一晚，酬长河，敬挚友的最后寥寥数语。
他写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人。
但也无妨。
只因为——思君不见虽倍思，天涯死生又比邻。
一句话已经诠释尽今生的遗憾与无可忘却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