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同人】雪国之春

03

进宫的路很长很长。我缩在那件繁重如一间牢笼的婚服里微微颤抖,脸上的憔悴苍白早被浓重艳丽的妆容盖过,胭脂黛粉,花钿额黄,唇瓣上一点娇艳的殷红映衬着红盖头下的娟好容颜。盖头和钗链遮挡了我的视线,我仅仅能依着那从千丝万缕的缝隙间透进来的微弱光亮判断白天还是黑夜。

皇家的婚礼比平民百姓要隆重繁杂得多,我被一左一右两位宫女小心搀着,身后二人替我拖着长长的衣摆。面圣、祭祖、拜堂、洞房,只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都与我毫无干系。我的视野里只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殷红,鲜艳得令人觉得不真实。

我端坐在床上,身上的装束除了最外面那层皂纱外基本原封不动,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好像一件礼物。那个人一直没来,兴许是还在酒宴上应酬着。我本以为自己心里早已麻木,然而此刻我却觉得有些害怕了。我知道新婚之夜想着别的男人不对,可只有不断地幻想着祝雨时弹琴的模样,才能让我的心情平静些。

许久之后我听见了门被推开的声音,脚步声纷至沓来,有一人在我身旁坐下了。

是他。他几乎没有犹豫,一连串动作有如行云流水,用一根细直的木杆轻轻挑开了盖头。

若不是那人身上是新郎官的衣裳,我会以为我嫁的是位姑娘。

那男孩生得实在是赏心悦目,他绝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银发银睫的人也是极少见,我搜肠刮肚,竟找不到什么词儿来形容他。我后来才知那名唤祭璃雪的皇子年纪比我都还小几月,却连战场都上过了,今年开春刚被皇上封为霁王,赐了府邸。那时他的样子瞧上去相当稚气,雪白的一张脸上尚未生出锋利棱角,骨相秀美温润,脸蛋精致水灵,竟漂亮得像个小仙童。

我及时收住羡艳的目光,望着小仙童得体一笑,小仙童点点头,只淡淡打量了我几下,便伸手接过嬷嬷递来的交杯酒。我身上裹着几层婚服都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他的脸上始终是冰冷,显然不衬这大喜日子,喝交杯酒时还一副审视的表情冷睨了我好几眼。

很快一切都结束了,我这才发现位于婚房中央的床大得出奇,几乎是半块菜地的大小,那房间更不用说,有一扇非常大的窗户。按规矩我们今晚非得睡在一起,各自沐浴完毕后,我们
都安安静静地躺上了那张铺着正红色绣金被褥的大床。

我浑身僵硬,哪怕我实际上离他很远。我就着泼进窗户的月光用余光瞥了他好几眼,他双手交叠地平躺,呼吸匀净。开始我以为他睡了,后来才恍然发觉他的眼睛似乎一直睁着。我不太好意思就这么睡过去,于是便和他一起睁着眼睛。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是耳边一遍遍地响起祝雨时的琴声。是他后来谱的一首琴歌,叫“双飞”。兴许是这一天实在是太过漫长,我渐渐撑不住了,翻了个身便沉沉睡去。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20-03-21 20:30:00 +0800 CST  
04

日子静静地淌过,每晚缩在大床左右两边的人各怀心思。只是我不再像那天一样的僵硬,他也渐渐能很快入睡,没再一晚上都睁着眼睛了。

任家找人教我的那些杂事秘辛没有丝毫用武之地。我不懂任家为何要这么早地将我许给他,一个未满十四,一个十四出头。本该是自由烂漫的年华,各有各的幸福,却要被这夫妻之名束缚着同吃同住,日日相对。

我们除了些说给人看的场面话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有时我会做些汤羹放他桌头,那人基本没动过。他的课业相当繁重,白天辗转于武场和猎场,夜晚要读海量书籍。一卷兵书,半盏枯灯,总要熬到三更天以后才睡去。

我谨守本分,也有自知之明,面对如他这般的人,我那所谓的美貌自是没有半点用处,因此从不去打搅他,也没想过要与他更进一步。我明白倘若我不得宠,任家于朝堂上便不得势。可我心里有数,以我的温度,不足以融化一块冰。

每日读书弹琴,日子在我的指尖像烟一样飘走。他对我不算恶劣,却也不大上心,往来不过一个“礼”字浮于表象。

我依然在思念祝雨时,他的琴声从未停止。如同他依然在思念他死去的母后。

闻言他母后在他八岁那年就毫无预兆地去了,生前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端庄贤良、心系苍生,乃是天下人皆知。

我也不晓得他自己知不知道,他一旦睡熟了便呓语不停。我几次半夜醒来都听见他在梦里焦急地呼唤着他的母后,伴着嗓子里浑浊的呜咽声。只有在那时,他一直以来淡薄的神情才会变得混乱而痛苦,瞧着不过一幅脆弱无助的可怜模样,不再如白天里那般冷若冰霜,不可捉摸。

我忽然发觉,哪怕他平日的气质和神情在旁人看来远远超出年龄,内心深处也不过是个孤独的少年。

于是我决定对他再好一点。

对谁都尽力而为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不论那人有多么低微,多么贫贱,我总看不得别人难受的样子,因此时时出宫施些粥饭给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毕竟我也曾无家可归。哪怕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好都能换来回报,可是对人好些,安的终归是自己的心。

此后我很自觉地与他分房而眠,我觉着我一介女流,知道多了总归不好,他也未作任何挽留,只是看我的眼神更怪了些。

我还是时常自己做些点心羹汤端去给他,他已会稍稍动一些了。与以往不同的是,我开始有事没事地同他说些玩笑话,但总拿捏着礼数,别的事儿一概挑不出刺地中规中矩。

我本也不大想费心整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去取悦他,但我看着他那张永远冰冷的脸孔着实太难受,于是有一天晚上,我拉着他到院里坐下,端来一把琴自顾自地弹了起来。

我不会再给任何人跳那支舞,所以我选择了琴乐。我学琴的年纪其实已经晚了,但祝雨时是个很好的老师。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面露喜色,哪怕只是淡淡的,藏在眼角眉梢里。

他忽然转身进了屋,我猜他大概是腻味了,却没立刻停下来。

他出来时提着根玉箫。我素来不知他竟还通晓些音律,但也没觉得多奇怪,毕竟一国皇子,大概什么都会些。

夜色氤氲,琴声箫鸣和谐地织在夜风里。尽管我们话不投机,可好在音律是相通的。我心里有道不出的喜悦。

那是我嫁进霁王府的小半年里最愉快的一日。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20-03-21 20:31:00 +0800 CST  
05
-
那晚之后我和祭璃雪渐渐要好起来,他的话也一日日多了些,我也习惯了在他每晚挑灯夜读时安静地陪在他身边。夜里下人们都睡了,我们坐在壁炉旁漫漫谈天,渐渐地彼此相信。我们相当默契地谁也没提过圆房的事儿,给人知道了怕是个大笑话。我们更像是同病的孩子,若不是我还顶着个有个霁王妃的名头,我都忘了我们还背着夫妻之名。

他的神色逐渐柔和,目光不再那么犀利而冷漠。眼神里有了欣赏,有了依赖,有了信任。可唯独没有爱情。

我从不觉得沮丧,反而庆幸。有一个人的琴声哪怕过了那么久,依旧萦绕在我耳边,从未散去。原先我以为祝雨时不过是我命里的昙花一现,如今想来,他其实从没离开过我。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两年时光只在弹指一挥。

我从没奢望过还能再见到祝雨时。

宫宴之上,他坐在一众武将之中,沉默地喝着酒。我坐在祭璃雪身边,一眼看到他。

祝雨时少时虽身负才子之名,却年纪轻轻做了祝家少族长。时年魔蛮北犯,战火越过灵山烧入端州,他弃文从武,效力于槿王祭璃花麾下的葵师,凭借过人胆识,从军两年屡屡立下功劳,如今已官拜白金校尉。

那时我尚不知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只是奇怪他那身最爱穿的白衣裳哪儿去了,此番竟身着大琉五品武官的石青官服。我不住地偷偷打量着不远处的他。他壮了些,也黑了些,不再是当年那副文秀书生的模样。十八岁的温雅少年郎如今已是个身姿英武的青年武官,瘦削的脸孔上棱角分明,眉宇间却依旧清清淡淡。我和祭璃雪盛装坐在显眼的位置,他很快便发现了我。

他的脸上不见任何波澜,一直黯淡的眼睛却忽地明亮起来。

玉盘珍羞,嘉肴美馔,全数化作灰烬。纷乱如麻的世界被潮水般的目光骤然淹没,天地间空旷如斯。

“芊芊。”

他只微微牵动唇角,我便知道他在唤我名字。
我几乎失控。我在一场宴席的时间里不知往他那望了多少回,目光长久地徘徊在那一个方向。我也晓得这样危险,可下一次相见不知是何年何月,又或许永远没有这一天了。我从没忘记自己是三皇子妃,也明白这说得上是种“苟且”。可我总想再好好看看他,好像这样就能将他这时的模样永远记在脑里,烙在心上。

觥筹交错,披着轻纱的舞娘在殿中央扭动着蛇一样柔软冶艳的身体,浅浅的醺醉让人视野模糊、热流从胸口传入四肢百骸,那人的脸孔在晃动的人影里恍恍惚惚,隐隐现现。

有人酒盏里依旧盛着第一口酒。我恍然发觉了什么,不安地转过头,稳稳对上了祭璃雪冰凉的目光。

那目光不锐利也不逼人,却深不见底,意味深长。

我不知他这样子盯了我多久,我的心重重沉了下去,回过神来已是通身寒冷。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20-03-21 20:32:00 +0800 CST  
06

那以后我紧张了好几日,然而风平浪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祭璃雪与我一切如旧。

南境狼烟又起,他待在校练场的时候一日日多起来,我知他即刻便要戎装上阵,只得在心里默默祈愿他此去平安凯旋。

那一日祭璃雪高高立于马背,如同往常一样俊美清冷如一尊冰雕。他半张着嘴,欲言又止。

“你想对我说什么吗?”

“芊芊,你可曾想过要与他在一起?”

“……与谁?” “祝雨时。”

我愣了愣,冲他笑道:“殿下是在同妾身说笑吗?”

“待我这一仗打完,便助你离开这儿。只要你愿意。”言罢他拉紧缰绳,扬长而去,留我一人呆立原地。

人道“琉璃四公子,翩然宛如画。冷雪映闲月,清风送醉花。”

可我知道雪从来都不冷。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20-03-21 20:32:00 +0800 CST  
07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这一生充满希望,也从未觉得等待如此艰难。我后来才发觉人一生的平安喜乐其实只有那么多。而我的,早在做祝雨时学生的那四年里享尽了。只是那时的我尚不明白这些,只是日复一日徒劳地期待着什么,仅仅盼望着,就仿佛把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

只因为听了祭璃雪临行前的那句话,纵然深秋也不见萧条,万物凋黄也能闻见花香。

可我终究还是没能等到这一天。

那个男人是在一个季冬的夜里来的。他几乎与黑夜浑然一体,大概藏在我屋里很久了。被夜行衣包得严严实实的身体从房梁上垂下来,倒挂在我面前,只露出一双眼,像只漆黑巨大的蝙蝠。

他示意我噤声,燃亮蜡烛后立刻将自己的脸孔恰到好处地藏入阴影,完后递给我一块玉佩。

祝家的每一任族长都会佩一块象征身份的美玉。有一天我指着他胸前的那抹明亮的碧色说,能不能摘下来,让我瞧一瞧。

那玉佩笼罩在昏暗的烛光里依旧色泽剔透,但面上斑驳交织的鲜艳血迹,哪怕已经干涸,都仿佛是在告诉我它的主人正经受着怎样的折磨。

那人尖细嗓音像毒蛇一样钻进空气里,在整个空间里肆无忌惮地爬行:“用灵幻密典,换你爱人的性命。王妃殿下觉得这桩买卖值不值当?”

我知道他指的是谁,却不晓得他是从何处得知我对他的心意,我没有时间细想,只是拼命地用憎恶的眼神瞪着那个阴影里的人,死死咬着嘴唇,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那人无视掉我惊恐又愤怒的神色,继续阴阳怪气道:“啧啧啧,也不知令妹近来在那亘白山上过得如何,不如哪日我替殿下前去瞧瞧?”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20-03-21 20:33:00 +0800 CST  
08

我本以为我早已忘却儿时在亘白所学,但我做那件事的时候,一招一式,都在我脑海里明晰起来。藏经阁虽有重兵日夜把守,但以王妃的身份进入藏经阁,用以简单的障眼法窃取密典,再使出秘术将之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离,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我不知那灵幻密典究竟有何用处,我只知自己即便万劫不复,粉身碎骨,哪怕要我摘下星辰,躺平成路,我也要护他周全,还他安宁。

那人如期取走密典,他告诉我,只身前往王都近郊便能见到祝雨时。

我依照他们说的时间,在邻近近郊之时遣回了车夫,寻了快一个时辰,望见一棵梨树。

有人静静坐在树下,闭着眼睛,飞落的花瓣覆了他满身。

祝雨时。

二月的梨花如漫天飞雪,像是场无休无止的幻梦。梦境里的男人墨发白衣如旧,好看得像一幅画。似是感到有人正走近,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芊芊?”

他似乎很是吃惊,我在他面前蹲下来,一句话都说不出。他瘦了太多,本就瘦削的面孔上颧骨无可避免地微微凸了出来。已是那样苍白,神色却依旧安谧平和。漆黑的眼睛里映着我一张泪痕斑驳的面容,他伸手替我擦去泪水,指尖冰冰凉凉,却是我永远也不敢奢求的温度。

我颤抖着拢住那只依在我脸颊边的大手,放进怀里一遍遍地用双手摩挲着,仿佛这样子就能将我那微薄的热量通过他冰冷的掌心传到他的心口去,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恨我么?”他望着我的眼睛忽然道,“恨我亲眼看你嫁入深宫,却什么也没做。”

我遥遥头,泪水慢慢打湿前襟:“不恨你。我永远都不会恨你。”

“不恨就好。”他面露一丝带着些凄凉的喜色,“要不你先走罢,这儿风景好,我想在这打个盹。”

我有些奇怪他为什么忽然说这样的话,为什么让我先走,我们不该一起走吗?伴随不安的一瞥, 一抹猩红在我的视线里闪过,我吸了吸鼻子,停止哭泣。分明是一树的白花,他身前为何会杂着浅红色的花瓣?祝雨时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我忽地发觉不对劲,低下头来,小心地拨开他腰前的花瓣。

我恍然发觉自己竟这么蠢,世上就是有人能坏得那样彻底,只是今日之前我从来不信。

那红色愈深浓,我的双手抖得愈厉害。

一根细长木刺赫然插在他腹里,该有多么锋利,白衣破了个口,血色早已在周遭漫延开。他开口欲说些什么,却剧烈咳嗽起来,一偏身大口大口的鲜血吐在草地上。

“你、你坐着别动,我这就找人来救你,你一定挺住!”

我慌忙站起来,刚要转身,他忽然伸手扯住我的裙摆,力道微弱,却止住了我的脚步。

“没用了,”他轻声说,“你坐下来罢,陪我一会儿。”

我让他躺下来,把头枕在我腿上,没再哭个不停。他的话忽然多了起来,却说得很艰难,断断续续。而我只静静地听。

“只恨我空有满腹墨水文韬,武艺实在不精,如今竟拖累了你。”他的脸上血色尽失,语调渐渐虚浮:“你知道吗,我常梦见自己能与你白头。可这辈子,怕是不、不行了。”听着这话我鼻子一酸,眼泪再一次盈了满眶。

“这一世不行,那、那就来生。芊芊,若有来生,你可愿意嫁我为妻?”

我俯下身,用嘴唇碰了碰他的额头。“愿。意。”我一字一顿,泪涌如决堤。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20-03-21 20:34:00 +0800 CST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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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日方知何为肝肠寸断。

我不记得自己究竟走了多久,我的三魂七魄早已碎成了片。只记得昏天地暗,我所见之景皆是灰白,我所过之处皆是荒芜。

我罪该万死。

我本想就此了结了自己,和他死在一处。可我忽然想起了任家对我的养育之恩,还有一干可能被波及的人,所以我得回宫去,去奔赴我的末途。

我的鞋底半路上就磨破了,裙角沾满灰土,路上不知倒在地上多少次。

我没回霁王府,直接去了刑部。

大琉律法一向公正严明,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我。那时宫里的人已经发觉了密典失窃,正满城寻找。我道出了因果,直接被关了起来。

那牢房没有窗,湿冷难耐,冰冷的床榻上只铺了层稻草,和一床发霉的薄被,我刚进去便昏睡过去,一连几日半梦半醒,时间便过得很快,转眼已经到了受审的日子。主审官是个面相阴柔的年轻男人,我从未见过他的脸,可我听过他的声音。那声音像是吐信子的毒蛇,狰狞地蜿蜒,令人作呕。

“只要你全部招供,任家便不会受牵连。”

我两眼通红,忽然望向那边的副审官,那是个面容刚毅的壮年男子,我想我即便是死了,也要将那丧心病狂之徒揪出来。

“不知令妹近来是否安好呢?在下甚是感兴趣。”他舔舔嘴唇,忽然露出一个阴森狡猾的笑容。

我的脑袋重重地垂了下去。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20-03-21 20:35:00 +0800 CST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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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他们大概会赶在祭璃雪回来前处死我,因为这宫里除了他没人能保我。

我被人押回了那间不见天日的湿冷牢房,每日有人给我送来些粗食,我蜷缩在那张铺着稻草的木板床上,脑袋放空,阖着双眼,安静地等待自己的死期。

今晚端来的饭菜相比以往丰盛多了,送饭的人披着件漆黑斗篷,帽檐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一个清削的下巴,叫人看不清形容。我猜这约莫是我的最后一餐,里面也许已经下了毒,但我没有客气。

送饭来的人仿佛一直幽幽地盯着我,但我没太在意。那饭菜出奇地美味,荤素参半,我吃了个六分饱,便放下筷子,望向那人。

那人沉声道,“你吃得再扎实些罢,我们好上路。”

若不是我认得那一把此刻显得有些沉哑的少年嗓音,我定会认为这人来这是要带我去刑场的。那人手一挥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头哪怕周遭一片昏暗也是耀耀生辉的银发。

“我知道媚娥的人定是用他来要挟你,我都知道。不会有人为难任家。那些人杀了他,我替你报仇。”那人冲我伸出手,“跟我走,朝中那些任家的对头都巴不得你死,只要出了边境便好,出了边境,你至少能活着!”

其实我挺少听见他说出这样长的一段话来,不曾想竟是此情此景。

我抬起头,直直望向他的眼睛,“殿下,真的那本密典我埋在院里进门的第三棵梨树下,你且记着先不要将之放回藏书阁,此时宫里鱼龙混杂,你要多加小心!”

那日我终是作出了最后的选择,手里死死地攥着那赃物,直觉告诉我这书不是小东西。它的重量绝不仅仅如同我手上握着的这般的微不足道。我本也是想真的将之交出去,可我的良心不愿,它在我脑海中一遍遍重复:国若不复,何以家为?国若不复,何以家为?

我用秘术按原样制出一本与真的那一册瞧着分毫不差的,然而私底下悄悄改了不过寥寥十字上下,内容却有千里之差。我不知是不是我害了雨时,但我从没后悔过。

我只知倘若换做了他,他也定会如此抉择。

祭璃雪愣了愣,面露震惊之色,随即重重地点头。

我本还想对他说,妾身自知罪孽深重,无颜苟活于世,但求殿下能念及往日情分保任家及胞妹一份周全,妾身无以为报,唯有以死谢罪,忘殿下成全!

我此生在那个人死去之时便已是个死局,他死了,我便也死了,哪怕留着口气,也不过一具行尸走肉。

可我看见他紧拧着眉,眉间挤出两道深长沟壑,通身都是抹不消的寒气。他震惊的表情再一次转为无限悲哀,手掌一直伸在我面前,那么久都不曾收回,瞳孔在黑暗里射出幽深而寒冷的摄人曈光里,却透着无可悖逆的威严。那是他在清醒时第一次于我面前露出这样悲痛的神色,如此纠结混乱,却又如此坚硬如铁。

那要脱口而出的话就这样一直噎在喉咙深处,最后被悄无声息吞回肚里。

沉默片刻,我把一只手递给他。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20-03-21 20:35:00 +0800 CST  
11

边境远没有想象中那样遥远,马上的路程不过十来天。我伏在祭璃雪的背上一直昏睡,身上那层厚厚的狐裘已经暖不了我了,我浑身冰凉,呼出来的气却是滚烫的。可我没同他说。

他是在离边境六七里处将我放下来的,他必须将追兵拖住,因此迫不得已得让我孤身走完剩下的路程。边境外再往北些便是长乐天,祭璃雪死去的母后当年是长乐天远嫁过来和亲的公主,他打小便是听着雪国的故事入睡的,对那里有种固执的向往。他大概是坚信我只要到了长乐天便一定能幸福长乐,纵然那个地方整年都是冰天雪地。

我望着面前神情肃穆的少年,发觉他这几年来长大了不少,我得很费力地把头高高仰起,才能迎上他的目光,遥想穿着繁复婚服嫁进他府里那日,已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投生于皇家,这个年纪的男儿便该顶天立地了,可他此时也不过十六七,肩膀居然这样宽阔,脸上已然棱角分明,当年的稚气早被峻烈的风霜痕迹掩盖了大半。轮廓还是精致漂亮的,但硬朗了许多,不会再叫人错认成姑娘了。

高大挺拔的身躯挡去了大半风雪,他站得那样直,如一杆深插在雪地里的长戟。

我此生最最珍视的,唯有托付给他。

哪怕他说过了决绝的话,仍是应了我。他骑着马离开时没回过头,兴许是铁了心这辈子与我不再见了。我一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他一直挺拔的脊背慢慢地塌了下去,像是已经很疲倦的样子。

我晓得他比我更明白,拖泥带水不如一刀两断,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如此甚好,我多怕他半路折回来。

我忽然想,倘若他只是生在一户平凡人家,倘若他的母亲没有这么早地就离开他,他大概会是个相当温柔的人罢。有人在乎他,有人珍视他,没什么心事地幸福地活着。

蹄印一路蜿蜒,留下浅浅的小灰点,很快便被新雪盖住了。天地间独我一人,重新变得空旷渺茫。

此生与你相识相知一场乃是我三生有幸。但没有谁能永远陪着谁,你曾说过,生难死易。路途的尽头没有那个人,我一步都迈不出去。

亏欠你的幸福,世间定会有一人能替我还你。

所以,雪,对不起。

你会幸福的,总有一天。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20-03-21 20:35:00 +0800 CST  
12

我没有马上死去,我其实很怕疼,所以一直没敢把匕首拔出来。

我就这样静静在雪地里躺着,一呼一吸变得愈发艰难费力,天空很深很黑,雪花打着旋纷纷扬扬地坠落。事物正一点点地在我眼前变得散淡而模糊,这一世的残影仿佛正在视野里飞快掠过。那些电光火石的幸福把痛楚与黑暗,悲凉哀伤的,撕心裂肺的,都燃烧成灰,一切像是被重新照亮,它们如一簇簇烟火,怦然炸开。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父母的音容,怀里白白小小的妹妹。暖洋洋的慈爱,粉扑扑的脸庞。

在亘白堂的日子围在我身边叽叽喳喳等着我上药讲故事的孩子们,野地旁架起的秋千,早春第一棵开花的树。

宫门口欣喜地扑向食物的穷孩子,他们的手很脏,眼睛却清澈。

琴瑟和鸣的月夜,夜风送来的花草香,银发少年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心底里道不出的喜悦。

更早更长的一段时光里,每一个心情躁动又暧昧的午后,男人伏在耳边的瘦削下巴,清朗温和的嗓音,一只悄无声息覆上手背的,骨节分明的温暖大手。

我蓦然觉得有些欣慰。这一生短暂,也有遗憾,可好在绚烂。

这时我望见雪的深处飘来一个身姿欣长的人影,大风大雪,身上不过一件单薄的白衣裳,却是翩然如故。我想我大概是已经糊涂了,这不过是因为我就快死了,才做了这么一个梦,梦里有我此时最想见到的人。不论我在哪里,都最想见到的人。

可他面容清晰,眼睛明亮。我想着,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真实的梦。

我望着有些心疼,忍着喉头涌上来的腥甜,开口问道“呀,你不冷的吗?”

他蹲下来,把我冻僵的身子从雪地里抱起来,藏进自己的怀里,用下巴轻轻蹭了蹭我的头发,“我不冷,芊芊,我这就带你走。”

他的怀抱让我觉得很安宁,鼻间满盈着清爽干净的皂荚香,我忽然不觉得身上疼了,也不冷了,身子愈发轻盈,视野明亮起来。我低头一望,我明明还躺在雪地里呢,大雪盖住小半个身子,眼睛大睁着,却已经空洞了。

我愕然,先前以为那些个道士灵媒都是满口鬼话诓人钱财的,谁曾想竟也有一半是真的。人果真有灵魂!死了却不会下到阴曹地府,而是像失去了重量般地越飞越高。

我们依然在上升,没过多久竟穿越了厚厚的风雪,穿过黑压压的云层,进入一片温暖晴朗的境地,周遭闪烁着明亮的星辰,密密麻麻地织作一片,伴着丝丝乍明乍灭细碎光华的流云时舒时卷,是人间不曾有过的动人景象。

“别怕,”他在我耳边道,“我们就快到了。”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20-03-21 20:36:00 +0800 CST  
尾声

在我脚边徐徐流淌的是一片银亮如镜的河水,船在动,水面便随波泛起莹白色的粼粼碎光,如梦如幻,像是熔进了整片宇宙的星辰。我从未见过像这样银白色的水,也没见过这般美丽的一条河。

船家说,这不过是下面的人头顶上的银河瀚霄罢了,我们这儿,管这河叫忘川。

忘川的水不太缓,也不太急,静静地流,两岸开满了某种冶艳曼妙的无叶红花,花瓣卷曲而细长。绯红脉脉,如一丛丛吞噬天地永明不熄的火焰,幽幽地照亮了前路。前方横着座卧波长桥,桥面上人影数三,桥头坐着个灰黑衣裳、头发花白的老妇,她脚下一口大锅,怀里一杆长木勺。

他拉着我下了船,那老妇低头用木勺子盛了碗不知什么东西递给我,苍老浑浊的声音懒懒地冲我道:“姑娘,把汤趁热喝了罢。忘干净了,才好上路。”

我端着那支剔透的白瓷碗,汤清如水,那底下还沉着什么皱缩的东西,经了浸润,舒展开小半,明透淡青,如同纱罗裁成。

汤水荡漾着奇异光华,仿佛能摄人心魄。我忽然觉着嗓子里干渴难耐,有如火烧,唯有眼前这汤能解我的渴。

我举起瓷碗正欲仰头痛饮,却蓦地想起了些什么,转过头望向祝雨时。

他将瓷碗高悬于忘川之上,只手缓缓倾斜,那透明的液体随之从碗里倾泻而下,消失在迢迢流水里。我望着他的侧脸,恍然发觉他的样子年轻了许多,长身玉立,脸上却稚气未消,不过十七八的模样,一如初见时踏风而来的少年模样。

“原来你一直在等我。”我望着他的脸,轻声说。

我走去他身旁,学着他的模样,亦把汤倒进了河水。这时他扭头望向我,深而黑的眼睛里盛了无限绵长的温柔,好似能够溢出此生。

我们相视而笑,水面上对影成双。

-end-
番外完,下次发正文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20-03-21 20:36:00 +0800 CST  

楼主:蓦o陌

字数:63806

发表时间:2019-02-16 02:40: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3-05 02:03:53 +0800 CST

评论数:112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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