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同人】雪国之春

原贴《雪冷,雾中花》
当年小升初弃坑,现在重写并填坑,时隔六年,文笔有微小进步。望吧友们支持:)留下你们的小建议,评论是更文的原动力。
人物性格、背景稍有改动,新增细节。


美型和美型里的cp,和吧友火热讨论的日子,都是我那些年美好的回忆,

此文致青春。
之前其实发过一次,但是帖子有异常吧里看不到,这里重发。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40:00 +0800 CST  
楔子

莽原暮雪,关山如铁。

“再往前走六七里,便是大琉边境,那里有马车接应你。”


男子沙哑的声音一出,便立刻消失在了呼啸的朔风里。那嗓音本该清朗温润,不知是不是因为此刻夹在猎猎风声里,音色里带着哽咽。

过了边境一路往北,便是雪国长乐天。那儿是一块雪白干净的极乐土地,没有杀戮与伤害,居民温厚善良,在冰天雪地中勤恳拓荒,俯首躬行,穷尽祖宗智慧,在冻土里埋下鲜花的种子,将苦根培育出丰硕甘果。


“你身子向来弱,千万别脱了这裘子。”

身上披着雪白狐裘的女子安静地站在雪地里,几缕银紫色的发丝从裘帽漏出来,在风里孤零零地飘飞。女子娇艳的脸颊早已被朔风吹得皲裂,透出病态的绯红。她什么也不说,只与眼前人静静相对,目光却好似穿透了厚厚的风雪,像极远处遥遥地延伸。

银发的年轻男子无视她的沉默,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事到如今,你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你我夫妻一场,亦只到今日。”

“我留你性命,宫派里的追兵,只追到大琉边境,你往北走,别让我再看到你。”

女子无声笑了,往日里娇艳欲滴的丹唇此刻苍白干燥,艰难地翕动:“殿下要妾身走,妾身定不会留。只是,妾身有个不情之请。”

银发男子薄唇抿成一线,扬了扬斜飞入鬓的长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妾身有个妹妹,秋天刚满十四岁,名唤艾儿。”口中念出妹妹的名字,她空洞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唇角藏着一个温暖的弧度,纵然她的五官早已僵硬。

“劳烦殿下替妾身,将艾儿照顾好。”

他惘然望着那张昔日里夙夜相伴的美丽面容,犹豫了片刻,将她颈处系着的裘带缓缓拉开,随即打了个死结。

“好。”

他将手里挡雪的赭黄色油纸伞递给她,飞身上马,迎着斑驳交织的风雪走远了,没回头。不一时,他的身影便只剩下莽莽雪原里一个微渺寂寥的黑点,从此不再见。

他当然没看到身后那个遥望他远离的女人眼中跳起一星决绝的火苗,藏在怀中的匕首猛然向自己的腹部而去。

如一首被利刀斩断的小诗,如一个凄凉的梦,在几近全白的雪原上哀哀地飘零。

热血渗出雪白裘毛染红雪地,她躺在白雪里,气若游丝,嘴里滚烫的热气缓缓升起。今夜无月无星,漫天鹅毛飘摇。她望着深邃的天穹,漆黑得好像那个人的眼睛。

霜雪覆上她的睫毛,视野里亮晶晶的一片,芜杂的往事在那微小的光亮里飞掠而过。

夏始春余,叶嫩花初。

她看到了浓碧的树影里桃粉罗裙的豆蔻少女,有人正手把手教她弹琴。那人墨发白衣,目光温柔坚定,温热的大手仿佛一世也不会松开。

任芊芊的嘴角凝聚起一个灰白的笑容。树下教她弹琴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所以她也不想活了。

她感受到那双温热的大手正将她缓缓拥紧,紧得能停住她的呼吸。

她不再觉得冷。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41:00 +0800 CST  


春风如织,吹过哪里,哪里便生出新绿。

早春三月,寒去暖来,万物迎暖而发,天地霎时盈满勃勃生机。山顶消融的雪水淌过漫山遍野,携着落花,淙淙流过千万户人家门前的浅沟,灌入碧苗星星点点的广袤田野。

街面上烟雨如纱飘飘摇摇,好似掩在少女轻盈的裙摆下。店家在湿润的春风里扬起各色鲤鱼旗,绯紫、靛青、碧蓝、胭脂粉相映成趣,翻飞如锦。

这是早春三月的王都。百花齐齐盛放,人们的心情也随花绽开,远郊的,近邻的,仿佛共赴一个迎春的约定,不问路程,不计归期,相继在春分前后几日赶赴近水街的“春市”。女人买够一整年的胭脂水粉,和刚能做一条新裙衫的丝料;孩子抱了满怀的小玩意,嘴里叼着桂花糖;男人们则早早就过来占地方做生意,每年的这几日都能赚足了银钱。

这样绝世无双的好景致,好日头,于任艾儿而言却如同虚设。

临界小栈的阁楼上静得出奇,密闭的空间里黏稠的空气滞缓流动。

临窗坐着个身量瘦长,二八风华的少女。身上一袭月白色锦织长裙,秀发高高束于头顶,脖颈纤细白皙,露出窗沿初长成的面容清丽娟好。

然而此刻她的呼吸缓慢而深沉,视线一遍遍地扫过人影散乱的街面,藏在裙摆下的一双长腿紧紧绷着。

此番她不买胭脂水粉、华彩绫罗,不垂涎五颜六色馋人的小吃,面前仅仅一壶凉透的淡茶。

腰间裹着轻薄的软甲,她裙下藏剑,目光如炬。

她只为复仇而来。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41:00 +0800 CST  
流言传播的速度远大于真相。

罪妃任芊芊窃取藏经阁密典,尸体被北境居民发现在离国界六七里一片冻雪里,脖颈上的象牙坠子象征着她的皇妃身份,鲜血早已被下了一夜的大雪冲洗掩埋,遗体在冰天雪地里被完好存了下来,苍白而美丽一如往生,只像是睡着了。插在腹里的匕首便是她殒命的原因,而那匕首雕工精美,图样繁复,一只飞廉神兽栩栩如生,乃是皇族图腾。

流言只消数月便传入了京畿,人们都道那匕首是三皇子所有,三皇子祭璃雪杀死了自己的皇妃。

自此祭璃雪这个名字便被任艾儿刻在心头,这个名字的主人,必将为杀死她唯一的姐姐而偿还性命。

可是任艾儿不知道祭璃雪的样子,皇宫外没人知道祭璃雪的样子。

任艾儿的师傅是个秘术绝才,能通晓天地,灵贯古今。她知道消息的那一日热血沸腾,铁了心地想手刃那灭绝人性之徒,以报弑亲之仇,可却连仇人的脸都没见过,更无从下手,穷途末路便向师傅求助,可师傅只告诉她三两句话便失去了行迹。

她不知道自己那时满眼通红,目光像个渴血的小兽,只记得红色的细丝在整个空间密密麻麻地绵延交错,沉哑的女声烟一样缥缈,立在硕大莲花上的粉衣女子依旧看不清面容。

“近水楼台春分雪,白衣白发残照中。”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42:00 +0800 CST  

春分,近水街。

任艾儿在那一天总会穷尽目力以寻一个白衣白发的男人。她每年都会在十里近水街的一角无声把望。白驹过隙,如今已是第三个年头。

任艾儿还记得她第一次望见仇人的脸孔。两年前的春分日她梳了两条麻花辫倚在街角买菡萏花,辫子上还插着盈盈一朵,一对水汪汪的杏核眼里巧笑流盼,努力扮作个娇憨伶俐的卖花女模样,惹得来人停滞了目光。谁曾想那盛着洁白花朵的篮底下竟藏了把萃了剧毒的短刀。

那日她在街角的青石阶上坐得整个屁股凉透,自东方曦微直直等至残照当头,春分佳节身穿白衣的人倒能瞥见二三,可哪来什么白衣白发?她连匹白马都瞧见。她着实等得懈怠了,抬屁股打算离开,想来好笑,她一个练武的腿竟是坐得都麻了,便只得在那青石阶多待了片刻。

就是这一片刻。那个人控着匹乳白色的独角龙马,从街的另一头缓缓而来。他的衣衫雪白绝胜她篮里菡萏花,头发颜色细细看去不能算是白,是种无垢的银,仿佛世间所有的尘埃细屑都落不上他的发。漫天的残阳都熔进他的头发里,镀上摄人的金黄。

她总是坚信相由心生,杀死他姐姐的人定是个面貌丑恶之人。

然而这个人。她在低处望着这人,竟像是低进了尘埃里。她潜意识里觉得,倘若世间真有神,神便该是这幅模样。

买花姑娘穷尽目力地细致打量着这个“神”,像是水下的鲤鱼盯上了栖于湖面的蜻蜓。目光锐利得好似能洞穿他的灵魂,一只手悄然摸向篮下的短刀。

她有着作为一名刺客的敏锐与高明,有的人一望而知是杀过人的,身上浮着熏天戾气,那是曾经奢杀的痕迹,他们不自知,也抹不掉。

然而她竟只看到了一片毫无人迹,空旷而荒芜的莽莽雪原。

她仿佛能感受到自那雪原上升起冰冷旋风直直扑上她的脸颊,腰肩顿时绷紧,上半身如一根楔子般钉于那石阶。

于是她迷失在那雪原,于是她错失了绝好的机会。

待她迟迟回过神来时那祭璃雪已然只剩下个离去的背影,她没能亮出那剧毒的短刀,甚至没能站起来。

龙马毛绒绒的尾巴冲她一甩一甩,仿佛在嘲笑她。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42:00 +0800 CST  
次年她吃过一堑便长了一智,午后才顶着银花似得阳光前往那“近水楼台”。她怕人认出容貌,便将发上香膏洗得一干二净,眉眼描得浓黑,男装打扮一袭青衫立在岔口吹笛,竹青色的笛子暗藏繁密机关,轻轻牵动便能弹出刀片亦或是射出毒针。

那笛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怕是她拉上个路人直说自己是个专程来杀人的刺客,人都不信。

整日没见一丝雨,是个晴和的早春天气。日光烘得她骨头都酥了,直至她在人堆里一眼望见祭璃雪的脸孔,她才骤然上了弦。祭璃雪依旧是雪白衣裳,只是此番没骑上那白龙马,茫茫人海也藏不住他。

她看准时机,毒针悄无声息直直向他心口,谁料那祭璃雪也是个谨慎的主,剑柄一挥便隔去了那细细的毒针。她接二连三地飞出毒针,皆被他一一攻破。她忽地想起那笛管里还有刀片,却又怕伤及无辜,犹疑之间白衣青年鹰一样眸光已向她而来,她只得飞快弃去青衣,只剩内里一件能利用光影短暂隐去身形的薄裳,飞身翻过墙头才勉强逃离。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43:00 +0800 CST  


这春市每年都是一样的喧嚣红火,盈满生气。阵阵往来人潮,树树明丽春色,张张艳丽彩帜,湿润的春风每每扑上脸孔,那炽热而不绝的鲜活人气,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祭璃雪只身穿行于绚烂霞光笼罩下的近水街,街边桃杏三两棵,春风迎头,花瓣如吹雪般簌簌落了他一身。他低头随意用手掸了掸,便提步继续向前,眼前的窄道竟是出奇的空旷。


街上小雨仍是淅淅沥沥,残照之下丝丝如银。这一带本是布贩绸商往日的群聚之地,因着今日湿润的天气,便齐齐迁去了远处的空旷地带搭建雨蓬继续营生。任芊芊牢牢抓住了这一点,没了街边做生意的人,这个路段便被隔绝于繁华闹市之外,甚少人烟,却是祭璃雪年年必经之路。

这小栈里的伙计一早就给她药倒了,正被绑在一处睡得昏天地暗。这店面现在是她的了。

刀剑枪戟,她尤善刀,可屋里亘白堂交予她的那柄古刀实在是太过宽大笨重,藏不进她裙子柔软的面料里。而这莹如月光的罗裙是姐姐死去前一月寄到亘白堂的,她记得自己当时喜欢得不得了,一直宝贝似得供着,从没舍得穿。

如今这裙子也成了她的武器。

祭璃雪十二岁便领兵打仗,如今刚及弱冠之年便称得上久经沙场。他自小教养于宫中,修习的武艺尽数是应对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骑马射箭任艾儿自是比不过他,可她这十几年来学的乃是亘白的刺杀武术,面对十个人或许一点威力都没有,面对一个人,却是强绝。

如今她有七成胜算。哪怕只有一成,她也依旧心意如铁。

万事俱备,她在等待一阵东风。任艾儿不禁开始对着窗户胡乱猜想,今儿他是骑马呢,还是走路呢。

西边天空那巨硕红轮正缓缓沉去,绛紫橘红织作一片,逐渐在青黄的天际缱绻地铺洒漫延开来,斜阳外隐隐约约能瞥见二三点疏星。漫天夕色之下,马蹄声疾疾而来,有人纵马飞掠而过,扬起一路残花成雨。夕阳将花瓣与白雪都染得金黄,稳稳落入她的眼睛里。

任艾儿的神色骤然由跳脱转为肃杀,掀开荷叶般的裙摆,露出两条笔直而矫健的长腿,自大腿外侧的牛皮扣抽出一支银亮如水的长剑。两弯柳叶眉似蹙非蹙,此刻竟更像是两柄青翠的刀,仿佛能划破这静肃而粘稠的空气。

她朝窗外纵身一跃,长剑凛凛破风,直取地面上那人命门。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43:00 +0800 CST  

任艾儿一击未成,怒火在胸腔中愈烧愈旺,她渐渐变得焦躁起来,心脏几乎跳出胸腔。那人剑未出鞘,只守不攻,却毫无破绽。

“祭璃雪,拔你的剑!”

任艾儿厉声呵道,两眉紧蹙。一场刺杀俨然变成了二人之间的对决。她再无退路,只能以命相搏。祭璃雪前臂一挥,她看到那剑鞘直冲她头来,下意识地闭紧双眼。

然而那柄沉重的铁剑并没有冲着她的脸,只击碎了她头顶束发的玉簪,想必是为了利用凌乱的发丝干扰她视物。一瞬间长发如瀑漫上肩头,那被披散的长发掩去小半的容颜此刻竟娟好入骨。

她在混乱中找到了祭璃雪的眼睛,那瞳孔暗淡无光,蒙着阴翳,仿佛里头有一片蓝灰的雾霭,望进去的人都会迷失在其中。

哪怕同归于尽,她也要杀死他。

她在这场对决中取胜的几率正迅速消减,然而他们依旧在反复的周旋中紧紧屏着呼吸。

“还我姐姐命来!”少女的声音歇斯底里,如一把最利最快的剑,划破雾霭。

祭璃雪眸中死水一样的神光一下子变得痛苦而混乱。任艾儿终于捕捉到了祭璃雪的破绽,她在心里冷笑,长剑决然对准那颗仿佛就在她面前缓缓跳动的心脏。

任艾儿一直认为杀人只是眨眼间的人。她来王都后接过一系列刺杀贪官污吏的命令,她下手时永远无甚杂念,干净而利落,像是抹去案上一层灰。她感到疑惑,此刻自己的脑海里竟有那样多画面飞过。

她想起姐姐坐在一群更小的孩子中间帮他们动作轻柔地用碾碎的草药处理刀伤剑伤;她想起姐姐在大树下为她架起秋千,在初夏有些毒辣的阳光下推了她一整个下午;她想起姐姐在被带走前跪在地上哭着祈求任家老爷也带上她,想起还没进亘白堂时她们掉进冰窟,姐姐用体温护住她最后一口心气……为什么上天要带走这样一个姑娘呢?
她想起记忆里一个春分的傍晚,那个人在橘黄的夕阳下骑着雪白的马突然出现,经过她时俯身询问是否能将那菡萏卖他一朵,声音清朗好听。她把头埋得更低,耳根一下子烧起来,拧紧的心在胸腔里狂跳。

那个人的眼神里还藏着那么多的寂寥,那片雪原还从未有人涉足。

是他下的手吗?他真的该死吗?广为流传的,一定是真相吗?

为什么他忽然不避不闪?是愧疚了吗?是后悔了吗?

她感到有人正将她身体里坚定了很久的信念骤然抽出。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44:00 +0800 CST  

任艾儿抽出长剑,祭璃雪向后趔趄了一步,抬手手紧按住伤口,五指间霎时血流如涌,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气息变得凌乱急促。

那本该刺向心口的剑终是仅仅刺进了祭璃雪的腋下。兴许是冥冥之中姐姐的在天之灵不愿她杀孽深重、满手鲜血,艾儿方才意识到倘若杀了他,自己定会离那真相越来越远。可哪怕最后一刻她的手已是尽力偏过了一边,那剑还是无可避免地刺破了他的皮肤,进入他的身体。

剑刃涂过毒,此毒名唤绀牙,以毒攻心,神仙救不回。却算不上至烈,乃至见血封喉,倘若未刺进心脏并不会立死,可放任不解,最后还是会死。

祭璃雪艰难地牵起嘴角,居然冲眼前神情复杂的女孩露出笑容。

“你是……艾儿吧?”

他的的语调低微而浮软,已然力竭,想必毒素此刻正顺着血液流向全身,开始侵蚀他的精神,他的眸子半阖,看起来已经不太清醒,忽然神色微变,喋出一大口血,腿下一软失去了支撑,仰面向后倒去。

任艾儿向前一步抓紧了那摇摇欲坠的人,一用力将他惯到自己肩头,手指飞快地封住他几处穴道。


祭璃雪以为自己的身体会往坚硬的石路上去,然而疼痛并未接踵而至,他的胳膊被一只手死死拽住了,随即整个头埋进了一个圆润而温软的肩膀。

他意识还在,身体却毫无力气,只好任人摆布。他闻到了女孩头发的味道,很好闻,说不清是什么花香。那只手不算细腻光滑,虎口还裹了层粗糙的厚茧,但是温暖干燥,而且一直没有松开。

“你可别这么容易就死了。”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低喃。

祭璃雪生得很高大,任艾儿费了好一会功夫才将他揽上肩头,他微开的眼缝正缓缓泄出冰蓝碎光,那是他耗虚的精元。任艾儿警惕地环视一圈,四下无人,店家怕卷入这场纷争早早将店门紧闭。她带着祭璃雪轻盈跃上屋檐,两种不同质地的白色紧密交融作一体,渐渐消失在薄冥的黄昏深处。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44:00 +0800 CST  


“你带我去哪?”

“王离山。”



夜渐垂深,天中一钩狼牙月,周身墨云丝丝缠绕。

任艾儿燃亮蜡烛,火光顿时跳上她疲惫的面庞,昏蒙的橘黄将漆黑一片的小小房间温柔包裹。她腿下一软,瘫坐在椅上,一偏头又望见榻上还躺着个血污狼藉的人,又从椅上弹起来,向着榻边去了。

她心说真不容易啊,王离山虽是坐落于王都近郊,可少说离那近水街也有七八里路程,她一个女子,背着个全无知觉的男人一路隐去身形翻墙跃瓦,专挑些鲜有人烟的崎岖小路,好容易在天全黑前赶至山脚下,一抬眼还有半座山得爬,她于是连滚带爬地带着祭璃雪爬上了半山腰。

她已把手和脸洗净,一股脑把祭璃雪的外袍扒下来甩去一边,用匕首将他内里被血浸得发涨的一层中衣小心翼翼地划破,缓缓用手指捻着一寸一寸退掉。

她自小与刀剑为伴,自认为多狰狞可怖的伤口都是见过的,然而待她终于退去祭璃雪身上的衣物时也不由得心里一沉,旋即倒吸了口凉气。

平日掩盖在宽大衣物里的精悍上身此刻无遮无拦——纵横浮凸的刀剑伤,铜钱大小的箭矢伤,色泽乌暗的冻伤烧伤,浅红的殷紫的,新旧交叠,在他年轻的身体上狰狞着盘错。

任艾儿以布蘸取冷酒开始替他擦拭血污,她三年来竭尽心力都想要杀死的人就躺在面前两尺远处,双目紧闭,想杀了他依旧来得及,而且轻而易举。然她只是无言地抬起他的手臂,边替他以布条动作轻慢地扎紧腋下的伤口,边用半边目光细细打量着他的睡容。

他的发冠被遗落在了半路,银色发丝凌乱而缱绻地铺散在枕上。本就雪白的面皮因失血而几近透明,微蹙的眉似是在昏迷中感到了痛楚此刻更是紧锁。薄唇如刀,鼻梁秀挺,眉睫与发同色,皆是银白,浓密纤长的睫毛上凝着细汗,于跳动的火光下竟是亮晶晶的,仿佛不堪重负般在眼睛下方打下疲倦的阴影。

任艾儿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细看这张夕阳下不太真切的出众面孔,或许是因着这人的气质太过脱俗,或许是这人的长相太过超尘,便给人以错觉:他从头到脚都该是毫无瑕疵的。毫无防备的深睡让他再也无法像白天一样掩饰疲倦,他的皮肤也没有想象中的光滑细腻,有什么东西已经在他的脸上烙下了浅浅的风霜痕迹,也许是沙场风烟,也许是深宫诡云,亦或两者都是,两者都不是。

他一定活得非常累,任艾儿在心里说。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45:00 +0800 CST  
任艾儿干了件很羞耻的事。她越是想忘了,那一系列的触感与画面便越是往她脑里钻,像是蛊虫。

祭璃雪一连昏迷了两天。烧倒是退了,人却是一直没醒来,且嘴唇乌紫,脸色发青。梦呓一日日多了起来,基本是在唤着他的“母后”,一两次还夹着姐姐的名字,和一些混乱无可分辨的词句。他嗓里一声声地用力发出“母后”这两个音节时,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甚至带着哭腔。

午后任艾儿又下了趟山,满城跑,终于是在傍晚时分集齐了最后一味解毒的药材。她将那些药材研磨成粉,和在一起融入清水,本想效仿着上次喂水那般喂他解药,谁知那药味实在太冲,这人戒心极强,昏迷中依然本能地排斥外物,牙关咬得死紧,一丁点药都送不进去。

眼见着他的气息愈来愈弱,任艾儿觉着人总归是她伤的,不确定他是不是仇人之前总得把他给救醒了罢?想来他一时半会也醒不来,她全当是行善积德了。虽然想想是亏了点,女孩子家都挺重视初吻这个东西,她不晓得祭璃雪的底细,王公贵族纳七八个妾都不奇怪,祭璃雪私底下怎么个人她一点都不清楚。

床边踱了三两圈,最后她红着张脸,含着一小口药,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对准了,飞快地低下头,唇瓣覆上了那人的口,以舌尖撬开牙关,将解药送了进去。

月华如水,水色如月。任艾儿跪坐在溪边,就着清亮的月光搓洗着前些天换下的月白色裙子。这几日她太忙碌,竟完全将这裙子置于脑后,那裙子胸口处染上了祭璃雪的血,方才她拿起来时血迹早已干透,呈现触目惊心的赭红色,那片血迹她已搓了将近半个时辰,色泽仍旧没有再淡一些。

那冰凉柔软的触感依旧在她唇齿间顽固地徘徊,最初的羞赧散去后便只剩尴尬和愧疚。她望向月亮,无可避免地想起姐姐。她很想知道她到底背上了什么罪名,又为什么会死在边境,是谁杀了她。边境、匕首、祭璃雪,看似简单潦草的线索,如今仔细想来,实际上纷乱如麻。

三年前她走上了一条血腥的路,从没畏惧过。如今她就快要一眼望到尽头,却忽然想要逃离。

可不管怎样,她如今的样子一定不是姐姐想要看到的吧。

她更加用力地搓洗,忽然停下来,然后松开了手。那月白的长裙在水缓缓中铺散开来,随即顺着溪水一路蜿蜒,很快消失在了视线里。

一同放掉的,还有什么呢?

她将脸深深埋进被凉水泡得褶皱的手掌里,很久以后她抬起头,已是满捧的泪水。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46:00 +0800 CST  


“雪......”

“谁?”

低哑空灵的女声如一个无形无状的牢笼,在深沉压抑的混沌中将祭璃雪牢牢束缚。他看不见任何事物,指尖却仿佛能触到滞缓流动的湿润气流。寒冷包裹全身,尖锐刺骨。孤独深邃漫长,无边无际。像是迷失在了深水里。他知道自己是陷入了梦魇,却虚弱得无法挣脱。


不如从此睡去,你在乎的人都在那等你。


搅开混沌的是一星微弱的玫红色光晕。起初只是一个细小光点,轻飘飘地落在祭璃雪的鼻尖,随即光芒向四周扩展漫延,洪水般泛滥开来,照亮了整个黑暗的空间,视听也随之放大。

“雪……”

“不腐?!”

祭璃雪睁开眼睛,眼前仍是拨不开的迷雾,朱红细线千丝万缕,交叉缠绕,竟密布整个空间。混乱中隐约一个淡粉身形,踏着一朵硕大的莲花,与这空间和红线恍若一体。

此情此景陌生又熟悉,他感到疑惑。他不记得自己睡前是否执着玉牌,从前在梦里见到这个女子时都是些虚幻的场景,时而繁花深处,时而云端之上,从没如现在这般深刻而具体。

“雪……来找我。”

“你在哪里?”

那空灵女声却没有再次响起,空间的地面开始微微震动,随即猛烈,眼前的事物逐渐虚化扭曲。红线千缕、清莲一朵,流光聚散,全数化作灰烬,散入再次来临的混沌中。

“雪,醒一醒……”

祭璃雪不认识这个声音,却觉得在哪听过。脆生生的,不那么空灵,不那么低哑,鲜活而真实。

他睁开眼睛。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47:00 +0800 CST  

手中空空如也。祭璃雪艰难地支起身体,身下的小床狭窄而坚硬,他的手臂边用力,那床板边发出尖锐的“吱吱”声。

炭火烧得正旺,他感到毫无理由的温暖和心安,尽管整整躺了两天的身体酥麻无力。就着昏黄的火光,他开始环顾四周。屋里唯他一个人,不过半片菜地的大小,却收拾的极为干净妥帖,色调朴素淡雅,设施尚算齐全。窗户半敞,悬挂的帘幔是五颜六色的细小贝壳穿成的,在火光下闪着剔透动人的碎光。

这时,安放床头岸上的玉牌忽然散发出淡淡的玫红色光华,祭璃雪刚要伸出手,腋下顿时传来刺痛,低头看去,伤口已被人仔细处理过,用干净的棉布扎着。他再次伸长手臂,够到玉牌的瞬间,指尖传来熟悉的冰凉触感。

祭璃雪打量着手里玉牌,脸上滑过一抹异色。玉牌华美如旧——上端以巧妙娴熟的雕工刻着只线条细腻天成,精美活现的麒麟瑞兽,周遭嵌着祥云纹样,剔透温润的双眼里仿佛凝着一泓泉。而那下端却是跃然眼前的连叶千瓣莲花,片片花瓣精致饱满,好似能以假乱真,甚至还携了一抹清幽花香。而往常光滑空旷的中间位置,却赫然出现了两行端方隽永的隶书小字,幽然浮动,流光溢彩。

“银河落九天,
天外王离眼。”

不腐尚未交代该去哪寻她,这莫不是她留下的提示?

祭璃雪想起自己完全失去意识时曾问过那女孩她要带自己去哪,这里便是王离山吗?其实他此前并未听过这个名字,王都琉璃城三面环山,有太多他不知名字的山峦。“天外王离”,想必不腐就在不远处。

那个长相绝似任芊芊的女子,大概就是他三年来不断寻找的任艾儿。他既应承了人,便一定要守诺,他派遣亲信在整个国境内寻找那个女孩,却不曾料想她本就在琉璃城内,有一天竟还自己出现了。

他从前以为既生为姐妹该是极为相似,谁知除了长相绝似竟无一处相同。倘若她真是为复仇而来,大概是听信了城中的流言。

念及此处,他不禁有些黯然。他从未想过当年他随手交给她防身的匕首,她竟用以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47:00 +0800 CST  

祭璃雪正思忖着自己是否该借着无人脱身,喉咙间忽然翻上一股咸腥,慌忙以手掩住口,打开手掌只看见一手红中带黑的淤血。他拿过案上一块棉巾蹙着眉将手上的血拭去,掀开厚重的被褥,恍然发觉自己浑身是冷汗。他侧身下床,脚下仿佛踩上了棉絮,平衡身体都十分费力。

门没锁,原地驻足片刻,祭璃雪艰难地迈了出去。此时灰黑云影中悬着一弯下弦月,正缓缓西移。弦月之下是一处藏于半山腰的临溪小院,流水淙淙,槐花满树。院里高高搭着几条细竹竿,上面晾着些东西,清一色的白。大部分是床单被褥,还有些碎布条和衣物,随着夜风一下一下地翻飞交错,如层层帘帐。祭璃雪将那些凌乱的白布一层层拨开,他发现那些布料上大都有些浅黄的印子,大概是没能洗干净的血迹。

他走到帘帐的尽头,那有两棵矮树,两树中央凌空系着一张乳白色的大床单,那床单里好像包裹着什么,乍一看如同一个蚕蛹。

他悄无声息地走近,才发觉那不过是一个女孩子。

大概是所有能盖的被褥都被洗掉了,穿着宽大布裙的女孩不胜寒冷般蜷缩着身体,两条腿都缩进了裙子里。是那天刺伤他的女孩无疑,她呼吸匀净,却嘴唇紧抿,眉宇间暗藏戾气。

像是感觉到了他人的接近,女孩忽然睁开眼,飞快从身下摸出一柄短刀,反手而握,刀锋直指面前人。

看清了来者的脸,任艾儿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祭璃雪是见识过这个女孩的,他清楚自己倘若再上前一步,那短刀怕是要刺进自己眼睛里了,便收回了脚步。

静默中对峙片刻,任艾儿打破沉默:“你中毒了,要么死,要么乖乖待着。”

祭璃雪刚想开口说什么,任艾儿猛地一起身想要翻身下地。

谁知那临时吊起的“床”竟是个流水工程,哪里禁得起她这么大的动作,那看着挺牢固的一个结这时居然鬼使神差地松了。连床带人眼看着就要摔落在地,祭璃雪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牵动了伤口,脚下一软,被连带着一起塌了下去。

尴……尬……

二人平日里极少有这么狼狈时候,事件来得突然,都手足无措。任艾儿忽然意识到自己腰下便是祭璃雪的腿,肌肤隔着两层轻薄的衣料紧紧相贴,双颊飞红,一直漫延至耳垂。祭璃雪就这么定定望着她,她觉得相当不自在,眼神不自主地往下滑,竟停在了祭璃雪的嘴唇上,顿时脸更红了。

祭璃雪情商也不算低,这方面是却出奇的迟钝,自然不知她脸红什么。

任艾儿翻了个白眼,“腾”地一下起身,咬牙切齿地瞥了地上祭璃雪几眼,一闪身钻进了树林里。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48:00 +0800 CST  

祭璃雪在原地愣了许久,仍是无法将方才那满面窘态跑开的女孩与长街中央执剑破风斩向自己的强悍女子联系在一起。放才他面朝刀尖时心里绷紧的弦,早已在她脸上升起一片红色时不声不响地断了。他见过的那个人凶狠决绝,而方才闪进密林的素白身影,分明是躲闪的,慌张的,他不知哪个才是她真正的面目,也不明白先前处心积虑想要取他性命的人为何在最后关头忽然调转了直取要害的剑锋,撂下不管也罢了,此番还如此费心救他。

要么待着,要么……死么?


任艾儿在天亮前回来过一趟,那时祭璃雪正坐在床上,下巴抵着膝盖,发呆。她脸上换了一副凶巴巴的神情,瞥他一眼问了句饿么,没等他回答便直接抛了几个方才在山中采的野果给他,转身从柜子里翻了套衣服出来,再次出了门。

她一路下山,浅淡薄雾在树梢间流转,山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即便入了春,破晓时分的山林也是带着几分冷意的,纵是她一个练武的,也被那自领口钻进皮肤里的料峭春寒激得连打了几个喷嚏。
她心情委实不大爽,方才那一副臭脸也有三分是真的。

可她向来不是扭捏之人,转念一想这事除了自己谁也不晓得,只当他祭璃雪是个白萝卜,不过比市井上买的俊俏些罢了。

这么想着她噗嗤地一笑,初阳恰好穿过繁密的枝叶洒上了肩膀,一身温暖。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48:00 +0800 CST  
祭璃雪还是靠在床头,事实上他几乎保持这个姿势一天了。清晨时他吃点了那个人留给他的野果,那果子很酸,但果腹足矣。他身上难受,走不了太远便在这屋子周围踱了踱,把周遭环境摸清楚了,以便将来养好了身体,若有不测,自己可以伺机逃离。

做完了一切该做的之后,胸臆间的空洞蓦地明晰起来,他突然觉得无力,身心皆是。于是他还是回到了那张床上,思绪越飞越远,大半天过去了,可他完全感觉不到。

直到屋里只剩余晖,临窗的那棵高大的槐树在地板上投下浓重的树影,他才知道已经是傍晚了。

她是在傍晚时回来的,提着个棕色的油纸包。下山时雪白的衣摆沾上了些灰土,散在肩头的几缕黛色的头发看起来乱糟糟的,斗笠边缘垂下的几层皂纱模糊了脸容,祭璃雪看不清她的表情。

任艾儿解开纸包上束着的棉线,将之小心翼翼地置于桌上摊开,里面是青团和糍粑。仿佛是感觉到祭璃雪正望着她,她淡淡地回望,没说话,只是将桌上的吃食朝祭璃雪的方向挪了挪。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48:00 +0800 CST  
是夜,它如一张巨大的厚重的网,悄无声息地漫延开,一切都被包裹在其中。任艾儿相比白天更喜欢黑夜,事物在黑色的巨网之下纷乱纠结,暗流般涌动,可哪怕它们已经与黑夜融为一体,她的指尖仍旧牵引着千丝万缕的源头。混沌和黑暗,反而令一切变得容易控制。

祭璃雪阖着眼睛躺在床上,那么久了仍是一动不动,大概是睡着了。自那淡淡一望之后任艾儿就一直盯着他,她的眼神打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起就变得奇怪,不凶狠也不温柔,犹疑中带着点狡黠的味道,嘴唇张开又合上,仿佛欲言又止。

祭璃雪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平日里总是一个人,这样毫不避闪的目光让他觉得难受,于是索性闭上眼睛。

任艾儿坐着,此刻的神情静穆得几近肃杀。不知过了多久,她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起身,朝床榻一点点靠近,俯下身子一手握住自己垂下的领襟,另一首向前伸去,试探地将手笼住榻上躺着那人的脖颈,却没有立刻收紧,任艾儿想他今晚似乎心情平静,眉目舒展着,并未像平常那样紧蹙着。一束清辉透过窗棂打在他身上,月光下的脸庞清晰可见,散在枕上的银发依旧皓如月色。

她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出色面孔,潜意识里忍不住地吐槽道一个男人要这么好看来做什么,正思忖着该以何种方式开始这场对峙,祭璃雪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睛。这一晚他大概睡得极浅,亦或是一早就料想到那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并不会持续太久,面上毫不惊诧,神情冷静而倦怠,眼眸里依旧灰蒙。

她没有松手,反而收紧了力道,“夜深人静才好聊天。”她冷睨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地道,泠泠的嗓音在黑暗里格外清晰可辨。

祭璃雪搞不清这是个什么道理,只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唯有两眉不自觉地拧得紧了些。

“祭璃雪,我姐是不是你杀的?”

咽喉被人紧紧束缚,他的语气很轻,可坦然而笃定,“匕首是我的,人不是我杀的。”任艾儿冷笑几声,将另一只手也覆上了身下那人脖颈,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讽刺:“不是你又是谁,谁会想要伤害她那样的女子?好,倘若真不是你,你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好,算是个男人么?”

感觉到脖子上环绕的一双手又收紧了些,他的呼吸变得有些困难起来,气血一点点冲上头顶,原本苍白的几近透明的脸升起一抹诡异绯红,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挣扎,仍是最初那副有些淡泊的神色。

“我也想护她周全,可我做不到,“说到这他顿了顿,目光一点点碎裂开来,脸上又浮现出她看过的哪种混乱和痛苦,“是她自己杀死了自己,世上没人能护得住她。”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49:00 +0800 CST  
声音好像在霎那间被抽了去,一时间万籁俱寂,缄默中的对峙持续了许久,祭璃雪感到那双手在轻轻颤抖,接着有什么湿润的事物落在了他的脸上,一颗接着一颗,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逆光中的面容并不真切,五官皆不可分辨,唯有脸上两行清泪出奇地明亮。

开始他愣了愣,半响才意识到原是她哭了,这样子的女孩也是会哭的。她披散的头发缓缓从肩后滑落下来,冰凉而柔软的发丝一缕缕地垂上他的脸,随着它们的主人一起不住地轻颤。即便看不真切,他也能感觉到那张一贯清艳的脸容此刻大概是有些扭曲的,尽管她在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骗人的吧……”她咬紧下唇,可终是免不了地带了些细弱的哭腔,“兔子都不敢弄死的人……哪来的勇气把那么锋利的匕首刺进自己的身体里?”

其实她的手几乎松开了,只是还无意识地笼着他的脖颈,有人无声地抬起一只手,似是在半空中停滞了片刻,片刻的犹疑后仍是伸向了她的侧脸,用大拇指的里侧小心地抹去了她脸颊上的泪水,抿着嘴唇望她。

“对不起,我本该陪她走完那六七里路的……对不起。”微弱低哑的嗓音沉沉地在黑暗里响起,那声对不起却不知是说给谁听的,是眼前人,还是自己,亦或是冥冥中的谁。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49:00 +0800 CST  

“逼死她的人是逆臣媚娥和她的手下,已被绞杀。”

他大概已经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柔一些,语调很轻,然他平日与人说话总一副冷冰冰的语气,这时刻意的转变反而使他的语气听上去很僵硬,甚至有些怪异,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他们的姿势同样怪异,她尚未放手,那个人沉声说话时牵动声带,喉结的细微鼓动,震得她的手掌有些发麻。

“你姐姐做善事从不过问前程,她是个很好的姑娘,会去好地方。”



祭璃雪很久都不知道,那一晚怪异的温柔此后会在谁的耳边反反复复不可抑制地回响,在谁的胸腔里一遍遍激荡,煎熬,直至溢出隽永的味道。



任艾儿醒来时恍然发觉自己昨夜哭累了往地上一坐,靠着床榻就这么缩着身子睡了。祭璃雪还是安静地闭眼躺着,任艾儿也不晓得他睡没睡着,但至少他眼睛闭着。

泪痕早已干透,她从地上爬起来活动了几下筋骨,便搬了张板凳到院里研磨药材。日东月西,崭新的一日在声声翠鸟的啼歌中开始。 春分带走了乍暖乍寒的空气,湿漉漉的日子好像就这么到了头,只剩大片大片暖融融的春光,和漫山遍野姹紫嫣红。

任艾儿手上麻利着,脑袋也没闲着。回想这三年来她不知多少次在这院子里练武练到疯魔,满心都是报仇的事儿,可事实是这世上早已没人同她有仇,该死的人祭璃雪在这三年里早就替她杀光了。



算着日子,也该去见她师傅一面了。想到这她往屋里里瞥了一眼,见那人仍是睡着便安了心,放下了手中的事情。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50:00 +0800 CST  


任艾儿始终认为自己的师父是一名奇女子。

她是四岁那年拜的师,小小一个人已经有了对美与丑的基本概念,那时她第一次见着她师父的面,着一袭飘逸的粉衫的女子白绢覆眼却能行动自如。步履如莲地走来,拉了拉她的小手,掌心柔软却冰凉。她抬头望着她师父年轻的面孔暗想,这个姐姐真是好看。

哪怕拜了师她也极少出现,任艾儿的身手是跟从别的师父学的,她不通武艺,只负责在秘术和占卜方面指点一二,对任艾儿没有特别高的要求,也不像堂里其他上辈那样严厉。望上去年纪轻轻,人却老成,擅以红线占卜,人事天命无所不知。平日要么就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一说起话来就听着特别的玄。

十年之后她出师,临行前背着行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女子还是好看,淡粉衣裙,与十年前别无二致。十年是段漫长的时光了,十年前正值盛年的师范们都老去了,唯独她一人,不见有半分变化。时间像是凝固在了她那副姣好的容颜上,她丝毫不曾老去,仍是当年那个漂亮姐姐,自己却一点一点地从个丁点大的小娃娃长成了一名身材修长的豆蔻少女。

那时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她师父一面了,可她前脚刚到王都,那个女子后脚就出现在了她眼前,十分诡异,竟像是……凭空出现的。

此后她们便相当默契地一个月见一次面,也不再教她什么了,只时不时地透露点玄机,惜字如金,至多二十字,能否领会其中的含义全看造化。十几年了任艾儿仍是不晓得她到底叫什么,堂里的师父都是有名号的,独她一人没有,时间长了便一口一个师父叫习惯了,倒也顺口。

冰冷入骨的泉水劈头盖脸地从头上砸下来,任艾儿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触感,她憋着一大口气,四肢皆是攀附着湿滑的岩石,打在眼皮上的细密水珠使她几乎睁不开眼,视野里朦胧一片,她只得沉下心来一点点挪,每一个动作皆是只能依凭记忆与感觉。

她想不通她师父怎么就好死不死地选了这么个破地方栖身,纵是以她的身手,哪怕同样的动作重复过几十次,此刻也是高悬着一颗心,身下便是万丈深渊,稍不留神掉下去了,必定尸骨无存。稍后她挪了几寸就不再有大的动作,抽出一只手在石壁上探寻片刻,终于触到一团空虚,便倾身用力向前扑去。

祭璃雪靠着一棵大树,微微喘息。

周遭云雾蒸腾,眼下是一道雪白的瀑布,自高处源源不断地飞流直下,声如奔雷。

今早他听见点动静便起身去院里看了看,却只见院里空无一人,地上放着没磨完的药材。他想着她做事只做到一半约莫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便循着她的足迹找到了这儿。方才他亲眼见着那个女孩就这么在电光火石间消失在了那厚厚的水帘中,没了踪影,因此不难想那瀑布后该是别有洞天。

他隐隐想到了什么。

阳光下的瀑布银亮如琼浆,垂直下泄,珠光飞进,细碎的磷光间七彩流转,闪烁着万缕光辉,宛若九天之上的银河。

祭璃雪托起挂在腰间的玉牌端详起来,那玉牌灵韵天成,伴着他从娘胎里出生,蓝天白云下色泽更显浓碧,好似注入了万顷湖水,湖光春色只浓缩于掌中冰凉的一握。

先前浮动的字迹早已消失,可他还记得。

银河落九天,
天外王离眼。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51:00 +0800 CST  

楼主:蓦o陌

字数:63806

发表时间:2019-02-16 02:40: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3-05 02:03:53 +0800 CST

评论数:112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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