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同人】雪国之春


任艾儿湿淋淋地就回来了。她师父这回开口就虚无缥缈地说了些“一切听从心意。”“莫要失去自我。”之类的空话就把她打发了,她刚想询问些近来令她疑惑的事,那个立于清莲上的女子已经闭了视听,不再言语。

她进屋时发现祭璃雪已经醒了,手里捧着她闲置在屋里的书,正靠在床头读着。湿透的衣料紧贴着皮肤,勾勒出了身材,她有点苦恼,面上红了一阵,不过好在祭璃雪好像一眼也没看她,恍如不晓得有另一人进了屋,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书,她便大大方方地从柜子里翻了件日常的衣服,跑去别处收拾去了。

祭璃雪听见了关门声,这才从书里抬起头来。

祭璃雪心说这算哪门子的书,就是长了副书的模样,实际上不过是些话本子。方才他回来时发现这屋子虽不大,书却不少,另一方面怕她疑心自己,便想着抄起一册来装装样子,打开一看却发现是本市井杂谈,文字间还配了不少蹩脚的图画。随后他又翻了翻别的,什么深山凶宅鬼怪冤魂,什么佳人才子帝王情史……

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书在民间早就泛滥了,搁在皇宫里却是是不像样的,如此他祭璃雪打小史书兵书没少读,这样的书活了二十年却是一本也没读过,心里无言以对却也觉得新鲜,抿起嘴对着空气无声笑了笑。

任艾儿换了一身干衣服就进来了,头发还湿着,海藻一样地搭在胸前。她站在案前摆弄了一会,就端了个白瓷碗小心翼翼地走到榻前,一股刺鼻的药味顿时扑面而来。

任艾儿冷着一张脸道:“该吃药了,你。”顿了顿,补了一句,“这个,你自己行么?”

祭璃雪望了望碗里浅黄的液体,点点头。

祭璃雪用没伤到的那边手接过碗,他还中着毒,碗到了手上便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这个人哪怕中着毒意志力也是强大的,他强忍着难受没有撒手,碗里的药仍是无可避免地洒掉了一些。

任艾儿轻叹,很不客气地往榻上一块空档坐了下去,从他的手上抢过药碗,提起搁在碗沿的调羹在碗里搅了搅。

“看来还是得我喂你。”

祭璃雪愣了好一会儿,两手安放在大腿上,表情有些不自然。任艾儿瞧着他这幅样子很想笑,硬是憋回去了,唇角还是忍不住微微翘了翘,眼角眉梢都化开了,模样生动不少。

祭璃雪自然不知道自己此刻看上去挺滑稽,一调羹接着一调羹的药送到嘴边,他就很配合地把头探过去。那药味不仅冲,还烧嗓子,他觉得这种口感很熟悉,便随口问道:“这药,我是不是已经喝过了?”

然后他就看见,对面的人瞬间瞪大了眼睛,整张白净的脸渐渐红透,表情像是要哭了。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51:00 +0800 CST  

任艾儿的脸红得像一颗枣子似的,眼里氤氲着层薄薄的水汽,瞪着祭璃雪的眼睛里竟升起几丝悲愤的情绪来。

祭璃雪心里微微一惊,但面上没表露出什么来,他并不是个爱咄咄逼人的主,也不太愿意看见别人为难,虽对眼前人这状况有些摸不清头脑,但见了她一脸窘迫的模样便很是善解人意地没往下问。

两人神色尴尬地对视了一好会儿,半响后其中一人默默地低下了头,另一人脸上的潮红这才慢慢退了下去。

喂完了药,任艾儿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要干的,也不太好意思当着其他人的面儿就这么在院里打拳踢腿、舞刀弄棒,便彻底无聊了。安置好祭璃雪后她从柜子里掏出一小包葵瓜子,一屁股坐到院里那颗槐花树下,百无聊赖地嗑起来。亘白堂虽说是养杀手刺客的,但也不是多粗蛮的地儿,礼仪教养没少教,哪怕是呲着牙嗑瓜子的模样也不算丑。

祭璃雪仰面躺在榻上大睁着眼,他的耳力很好,而并非刻意地训练过,那是种天生的敏锐,就如同他在战场上能在几百里开外听见敌军渐渐逼近的马蹄声;就如同那日他在街上头都不抬便知道有金属刺破空气;就如同现在,远处某人嗑瓜子的“咔咔”声在耳边十分的清楚。

任艾儿一直以为他这几日没少睡,实际上自那天半夜他从数日的昏迷中醒来后,就再真正地没睡着过。他也不是成心装睡,他很清楚睡够了身体才能很快地恢复回去,他早就觉得疲惫,可翻来覆去的就是无法入睡。

他已经慢慢习惯了身下的硬床板,盖在身上被子被洗得干干净净的,有股皂香味。今天的天气很好,窗外日头正盛,阳光铺了他一身,是种很惬意的温暖。实际上他此时的心情还算不错,居然比待在宫里时还要放松些,脑子里甚至冒出来一些琐碎又无聊的想法。

牙齿磕破瓜子皮的脆响有一下没一下地传来,祭璃雪平日里喜静,依常理早该觉得烦躁,可是今天他没有,反倒悠悠地想着,就一小包瓜子她怎么嗑了这么久。

奇迹般地,在那没完没了的“咔咔”声中,他的眼皮竟开始打架了,声音离他愈发遥远。太阳移至中天已是有些刺眼了,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呼吸逐渐均匀,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52:00 +0800 CST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52:00 +0800 CST  

午后任艾儿顶着一头暖烘烘的日光又往山下去了一趟。小木屋搭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门前几步便有溪水,任艾儿那双常年在亘白山的峡谷里飞檐走壁的腿还算矫健,独身一人下到山脚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因此往城中的集市来回一趟也不是多麻烦的事。

那时她靠在大树下实在是无聊的紧,硬是将那稀稀拉拉的几粒瓜子慢吞吞地嗑了一整个中午,望着一地的瓜子壳,才想起屋子里好像……什么吃的也没有了。

紧接着她猛然意识到,撇去之前乱七八糟的破事,祭璃雪貌似也跟她没什么深仇大恨了。而且,这个人,好像是个皇子吧。

小木板床不比皇宫里高床软枕,然而这位皇子话很少也不挑剔,醒来到现在从没喊过一句饿,给什么吃什么,不抱怨,不责难,甚至不怀疑,一切由着她,毫无理由地信她。

任艾儿总算是记起来了这人高贵的身份,她狠厉的一面只不过针对仇敌,哪怕晚上睡觉时也要抱着把刀,骨子里一样是个十六七岁豆腐心肠的姑娘,越想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没搞清状况平白给他一剑也罢了,倘若还把他饿着了,够她任艾儿死一百次了。

于是她抬屁股扫掉了瓜子壳便往山下的集市去了,一次买了能顶好几天的食材,还拎了只土鸡回来。

杀一只鸡,再把毛拔了,对她来讲轻而易举。小时候亘白堂为了练她的血性,抓来活的山鸡来给她练刀。土鸡皮肥而肉厚,切成块丢进锅里,汤水很快浮起一层油花。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53:00 +0800 CST  

仍是上午的白瓷碗,又或许这屋里用的碗只这一个样式,然而碗里不再盛着棕黄色的药汁。汤很清,只微微泛黄,碗底沉着些什么一望知,姜丝、红枣、和一根鸡腿,面上还浮着几星碧绿的葱花。

任艾儿坐到祭璃雪身边,像前一次那样喂他,动作温柔了些,不变的是一脸的憋屈。

那锅汤熬的时间不长,汤味算不上浓郁,除了一点盐巴之外没放任何佐料,味道简单而寡淡。可祭璃雪觉得这汤一点也不难喝,之前也有人为他做过汤,用精致的羹碗盛着,华丽的盘子拖着,恭敬地献给他,可味道他都忘了。几口下去,一股温暖一路从喉咙淌至胃里,唇齿间被种鲜甜而纯粹的味道一寸寸填满。

祭璃雪心里觉得更不真实了,这个人前些天才狠狠地刺了他一剑,昨夜还一脸凶相地掐着他的脖子问话,今天竟是出奇地周到了起来,怎还有这么不记仇的。

一大碗热汤眼看就见了底,喝汤的人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喂的人却是已经大汗淋漓。这时任艾儿尴尬地望着祭璃雪,咧开嘴僵硬地冲他笑了一笑,看看碗里那根鸡腿,又看看他,半响才小心翼翼地出声:“要、要不,你把这个也给解决了?”

那本来是她自己最爱吃的,鸡腿上的肉精瘦而滑嫩,很合她的喜好。从前在亘白跟一帮师兄弟围圈吃饭,她眼疾手快,鸡一上桌她便伸筷子奔着腿去,也有人不满,可都打不过她,因此鸡那两条腿永远只能是她的。

今天,她勉强把其中一根让给祭璃雪。

祭璃雪倒是没跟她客气,一根鸡腿的重量不比一大碗汤,接过筷子很轻松地就把那根瞧着很扎实的鸡腿夹了起来,其实他饿疯了,这么多天来他没吃过一顿好饭,可脸上却不动声色,二十年的教养压过了饥饿感,一条鸡腿他吃得慢条斯理。

一碗鸡汤打底,任艾儿又端上来一些粮食和小菜,两个人都不说话,安静地对坐着吃饭。撂下筷子后任艾儿望着祭璃雪脸上欲言又止的神情便觉得他有话要讲,心下暗暗猜测会不会是什么要紧的事。

没过多久他果然开了口,却只是淡着语气冲她道:“其实你不必睡在外面的。”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53:00 +0800 CST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53:00 +0800 CST  

日子虽无聊,却像深山里的青烟似地在一阵阵燕啭莺啼中飞逝。不知不觉已衔着三月的尾巴,院里槐花满树,时时小窗微启,又有春风相送,清甜的气味便散得一屋子都是。

祭璃雪已经在这呆足了整整十日,有一个晚上屋外来了很多人,清一色提着四尺长刀,身着禁卫军服饰,将院子围得滴水不漏。任艾儿一开房门便是刀尖抵喉咙,正思忖着如何脱身时祭璃雪走来将她拉到身后,一个眼色之间屋外几十个汉子便撤了个精光。任艾儿自是没能瞧见祭璃雪那时的表情,只暗自庆好在祭璃雪没记她的仇将她就这么交出去,抬眼一望那人又是一副淡得像水一般的神色了。

除此之外便再无波澜,祭璃雪每日都会计着时辰运功调息,又有解药作辅,短短十日体内的毒竟是解了大半,气色眼见着好了些,乌紫的唇色几乎完全褪去,脸色也不再是早先那种诡异的青白。

这期间任艾儿帮着他换了几次药,伤口已经结痂。亘白堂里大都是男孩,任艾儿打小和一帮师兄弟混吃混住,帮着上药的事儿也没少做,这遭帮着祭璃雪自然是轻巧熟练的。他受过不少伤,先前帮他处理伤口的都是营房里的医女,她们怕他,动作无一例外轻慢小心,大伤小伤都一副如履薄冰的样子。任艾儿同她们都不一样,她谁也不怕,动作因此很是利落,而且没轻没重的,然而祭璃雪没有喊过疼。

任艾儿自那日在屋里一觉睡到大天亮后便不愿再睡回外面了,二更天时祭璃雪总会盘腿端坐在榻上打坐,一动不动也不声不响,久了她便当他空气了,睡在旁边也不觉得别扭,每夜虽辗转许久才能入睡,被褥里箍着刀鞘的手却也一日日松了些。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54:00 +0800 CST  


十日后的一个下午,祭璃雪醒来时发现本该在这个时段嗑瓜子看闲书的人不在屋里,门是关上的,案上新摆了些干粮和野果。

他忽然觉得这屋子很空,哪怕仅仅方寸之地,墙角还堆了些杂物。

沉默地吃完了她留下的东西,屋子一如每一天的傍晚那样,光线一丝一缕地被收去,天色渐渐黯淡,直到他整个人浸在一片浓稠的黑暗里。

他没点灯,直到那扇残破的木门再次被拉开。

“你是个刺客。”榻上的人轻声说。

身穿深紫夜行衣的女子扯去蒙面的黑巾后开始大口喘气,几乎是跌坐在榻边那张椅上,腰侧的衣料被什么浸湿了大片,像是水渍。

“是你了,紫衣鬼。只穿紫衣是为了掩饰发色。”

眼前的人没接他话,把头埋进了交叠的胳膊间,片刻后再抬起头来时眼角有一抹淡淡的玫红,眼神倦怠。祭璃雪下床替她点上了灯,屋里顿时明亮了些,他回身望着地上漫开的一小滩血,蹙了蹙眉。

“是又如何啊?”任艾儿忍着疼冲祭璃雪戏谑地笑道,嘴角的弧度带些勉强。她伸手将油灯往身前移了移,手上动作牵动腰侧伤口,尖锐的痛楚逼得她顿时笑容散去,拧紧眉头倒吸了口凉气。

一只手压着伤口,任艾儿嘴唇动了动,没等她出声,祭璃雪便帮她找来了烈酒与棉布,很自觉地出了屋外。她先是举起瓦罐仰头猛灌一口,再解开衣服用棉布蘸着将酒洒在伤口上消毒,咬着牙将棉布一圈圈将伤口缠住,再合上衣襟时额角早已被冷汗湿透了。酒意微微上头,伤口便不那么疼了。

祭璃雪进了屋,任艾儿趴在案上一副就要睡了的模样。她天生酒量好,这么一口倒也喝不醉,她本想着要不要先把今晚睡觉的地方打理了,可早在回来的路上就用尽了力气,意识尚在挣扎,身体却已经妥协。

视野里恍然只剩模糊跳动的光亮,忽然闯入一抹雪白身影,不由分说。

任艾儿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不晓得他想干嘛,也没懒于揣测,于是重新闭眼。

就这么凑合着挨到天亮吧,她想。身体却忽然毫无预兆地被凌空抱起,她先是怀疑自己被梦魇住了,挣扎着睁开眼,只看见祭璃雪线条出色的下巴,然后懵了。她竟是没看出他这些天来恢复得这样好,虽然她身量很纤细,可好歹一个多年习武的,总不会轻得像小猫。

任艾儿被稳稳地放在床榻上,有人拉开被子替她盖好,她困惑地望向祭璃雪,目光胶着在他身上,那人始终平静,没有片刻的回望。

祭璃雪在椅上坐下来,面朝窗外,脸上看不出情绪。任艾儿的睡意顿时消散了一半,开始感到不自在,总觉得哪里不对,盯着祭璃雪的眼神复杂。

目光里的人终是扭过头,他的眼睛被灯火映得很亮,好像那片灰蒙的雾霭终于透进一寸光明,眼神对上的瞬间,也不知是谁的心头窒了一下。

“睡吧。”

嗓音沉沉响起,她希望这是梦境,可方才吐在眼睫上的鼻息却又无比真实。然后火光熄了,她慢慢阖上眼,第一次觉得夜色温柔。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54:00 +0800 CST  

任艾儿这一觉睡得不沉,可还算踏实。

夜里她翻身牵动伤口,疼得醒来过几次,每每眼缝微开,便能看见祭璃雪依旧坐在榻前,两手交叠于案上,沐着月色,望着月亮,不知心下在想什么。

早晨她清醒时祭璃雪正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听见动静便挣了眼,眼里投出探询的目光。她背对着祭璃雪检查了腰上的伤,那伤口本就不深,如今血已经止住,想来并无大碍。

她检查完伤口便回过身来,祭璃雪目光依旧。任艾儿此人打小就无聊得紧,身上一舒坦便又要闲得慌了,忽地意识到自己已然有半个多月不曾上这张榻子了,想想数日以来劳心费力此时竟陡然生出一丝不甘来。

本想安分地摇摇头,消了那人的顾虑,却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话来。

“我口渴。”

实际上她几乎煎熬了一夜,说不渴也当是假的。祭璃雪无甚犹豫,抬手便拎起茶壶倒了满杯隔夜茶给她递了去。

任艾儿润了嗓子解了渴,便心满意足。心里压下去许久的疑惑兀地升起,想着与他也不像先前那般生疏了,便脱口而出:“我先前实是低估了你,你的身手远在我之上。你一个皇室中人,先是剑不出鞘只守不攻,再是眼见我一剑入心却不避不闪,如此这般是意欲何为?!”

那问题问得显然唐突,祭璃雪似是被问住了,眼神游离起来。然而脸上的微妙变化却并未被对面那人察觉,少女特有的清脆嗓音如铃如水,似乎带着些犹疑,但还是泠泠继续道:“祭璃雪,你别是……不想活了吧?”

任艾儿不知自己目光如针,字字犀利,几乎是将心里疑问毫不留情地砸在眼前人的脸上。可她心里憋屈得紧啊,她希望自己竭心尽力救的是求生之人,一如她希望自己最后一刻挽回的是条无辜的命。

她正等着一句轻巧地,无所谓地,“好端端一条命,你怎的就看出我不想活了?”

可那人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出声,目光愈发迷惘,钝钝的,叫她想起了曾在森林深处瞥见过的那种,走失的麋鹿。

祭璃雪怔怔地看着任艾儿,很奇怪她的态度为何那样的坚定。

他记得那一日烟雨靡靡,有人从他头顶携着杀气降落,片刻的失神后他认出她来,那竟是他应承过要照顾的人。将杀气与剑气都敛回了鞘中,剑锋险险擦面而过,他本不晓得她何来的苦大仇深,只暗想倘若他们中必定要伤一人,那便该是他。

他是那样的人,君子一诺,万不回头。她一生安危,他会豁出性命维护。

“尺水之劫,一步可越。”能跨过则后生,跨不过则一死。他以为那便是他命里的“尺水”。

他从未想过轻易地舍弃性命,却仅仅是因着肩上扛了太多东西。刀剑、信义、家国、苍生,他卸不掉,也从没想卸掉。生难死易,他不畏惧生,更不怕死。生死有命,是生是死,他都能慷慨以赴,没能死在战场上也无妨,他已尽人事,唯听天命。

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他跨不过了,剑光冷冽,她的话比剑还锋利。点漆般的一双眼里,他瞥见垂死的自己,那一刻感到无限悲哀——纵是他自己死在她剑下,也没法将她姐姐的性命还给她。

直到最后也未曾出鞘的铁剑哐当落地,意识渐渐被抽去,再也无力支撑身体。可他最终落进了一大片柔软的头发里,再醒来时他好端端地躺在她的床上,伤口上敷了草药,屋内烧着炭火,夜色里飘来槐花香。

半个月,他蜗居于她这方寸之地,琼楼玉宇、锦衣玉食只像是昔日的幻梦,反而眼前清汤寡水才是真实。

他不知何故,只愈来愈明白,是了,这便是他要的人间。

土鸡汤,木板床。

念及此处,祭璃雪的眼神一点点地重新聚焦,神思流转过后,他已然知道答案,于是蓦然开口。轻巧地,无所谓地,与某人想象中一字不差地:“好端端一条命,你怎的就看出我不想活了。”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54:00 +0800 CST  
她让祭璃雪背对着她,那片皮肤她见过不止一次了,仍是不忍看,不禁心头一紧。

那一身的旧伤又一次映入眼帘。其中一条从右肩拉至后腰的旧疤痕尤其显眼,约莫是伤口没能及时认真处理,新肉未能长好,呈紫红色地浮凸出来,由宽至窄,显然是被一个惯用左手握刀的人所伤。

任艾儿闭了闭眼,而后提起一口气,将那股微弱的气息缓缓沉于丹田,在缓慢而深沉的吐息间一点点汇集,由衰而盛,最后流经全身经脉,缓缓聚于掌心,倏地推向祭璃雪的后背。

祭璃雪感到有一股热流从后心附近注入四肢百骸,像一阵细密的春风,轻缓柔和地洗刷过他被剧毒侵蚀多日而干涸皲裂的经脉。这些天他每日自行运功调息,外加服用了解药,虽是恢复相当迅速,手脚却还是时常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无力。

气息起落沉浮数次后,他蓦然感到浑身轻盈了不少。这时那股热流毫无预兆地中断了,脊椎正中的天突穴却忽地一阵尖锐刺痛,他猝不及防地低吟一声,而后璇玑、华盖等几处大穴又是一痛,竟是几根银针瞬间一齐刺入。浑身气海顿时一齐翻涌起来,伴随着酸麻的膨胀感,像是有什么东西经刺激后正蠢蠢欲动,歇斯底里地挣扎着要脱离他的躯体。

顷刻间祭璃雪已是汗流浃背,后背的肌肉因疼痛而剧烈痉挛。然而痛苦只持续了半响,任艾儿飞快收了针,翻涌的气血瞬间平复了下去,经脉随之一畅。

祭璃雪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些从他背后拔出来的银针针头处都凝着一团绀色的液珠,任艾儿竟是将盘踞在他体内的毒以银针生剔了出来。

任艾儿折腾一番也是满头大汗,不知为何盯着祭璃雪两眼放光,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佩服。

任艾儿是大写的服气,小时候她半夜偷溜去后山的林子里撒野,不留神被只竹叶青咬了一小口,她师傅事后便是用这个法子替她解的蛇毒,她也算是个硬气的,那时竟中途疼晕了过去,这回轮到祭璃雪他也就抽了那么几下,流了一身汗,一声叫唤也没有,回过头来还是一副一如既往的平淡神色。

见祭璃雪没读懂她的表情,她便忽然正色道:“毒解得差不多了,天黑不好下山,你且再歇一晚,天亮了便走吧。这些天怠慢了,多有得罪。”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56:00 +0800 CST  

怎么没有尽头,这不是尽头吗。

“辛苦你了。”祭璃雪背对着任艾儿轻轻地回应了一句,便听见她如释重负般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径自挪到了床的另一头。

祭璃雪拉开一旁干净的中衣快速穿好,继续闭眼打坐。他在心中对自己道:明日便能回到熟悉的地方,那里很好。

那里很好,高阁静台,无人打搅,衣食住行皆是上佳,就连一花一木都绝非凡品。芸芸众生,他已然算是幸运,总想逃离那一室冷清,不过是因为自己心里尚有一丝软弱罢了。

那本该是常态。总有那么一天,他会克服,然后变得麻木,那时候一切都成为理所当然。

他以为自己脑子里大概明明白白了,想着就这么一直坐着,天马上便亮了。可他回头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脑子里慢慢地什么念头
都散了,只剩那件事了。

祭璃雪调转身子,仿佛想说什么,定定地望向床的那头。

他来时孑然一身,如今离开本应如是。

可是那个人在临别时说过什么他一直没忘,他自己如何答应的,他一直都记得。

灯光如豆,床那头的人蜷着双腿缩在一角,头歪向一边,两排睫毛阖着,居然一副很无辜的模样,不知是不是睡了。

该有……十七了吧?

照顾好她,他可以吗?

祭璃雪的脑子涨涨的,这时一阵风忽地扑开了木门,灯火剧烈地跳了一下,任艾儿睫毛颤了颤,旋即慢慢睁开眼。

目光只交汇了一瞬,祭璃雪起身下床,关上门,又回到榻边,顿了顿,居然在任艾儿身边坐下了。见她一直看着自己这边,想她是渴了,便给她倒了杯水。

任艾儿没动那杯水,只哑声道:“你的剑太重了,我埋在山脚下了。”

祭璃雪:“…………”

任艾儿见他不说话,指了指门口案上的油纸包继续道:“你中的毒偏寒,身子还得慢慢调。那有一袋药粉,你回去泡水喝。”

祭璃雪心下明了,原来她这几日在屋外是在做这个。

任艾儿想了一会儿,又道:“我冤枉你了,对不起。”表情真诚。

这么近地望着她,祭璃雪才发现她的嘴唇有些发白,哪怕是暖黄的烛光在她的脸颊上铺上一层很温柔的颜色,可眼睛里的血丝却骗不了人。

她自己心里却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方才耗损的内力是她该还的,她只是很困。

任艾儿不记得她那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总觉得祭璃雪一脸迟疑明显是有话要说,便有点好奇,可等来等去,他就是不说。

等着等着,祭璃雪那张欲言又止的脸在视野是愈来愈模糊,困意慢慢淹没了她,她的眼皮子开始打架,最终无可奈何地陷入一片甜黑。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56:00 +0800 CST  
任艾儿自己不愿承认,可是她对祭璃雪此人的印象确实是好的。

她明白最开始的涛涛恨意是因真相和坦诚而抚平。消磨一切偏见的,是朝夕相对的时间。而绝对的信任,还有那种有点遮掩的莫名其妙的温柔,她是木头都该感受到了。

那和在亘白山里和她同吃同练的师兄弟不一样,他们对她也不差,什么好吃的都她有一份,上哪撒欢都要叫上她。

可是她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不会有人跑过去接她;受了伤躺在哪算哪,也没人会把她抱回去;哭了是自己矫情,眼泪都得自己偷偷擦了。

刺客卑微,不比千军万马,每次出动只有自己一人,没有任何人会帮你,也没有什么人会救你。想杀什么人,只能竭尽全力,用最极端的手段。刺客只有自己,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也不需要谁的温柔。

然而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排斥,也一点都不觉得它多余。

她十七岁,走出那座群山环绕的亘白堂都没多少年,人也还没见过几个。她功夫深,心思却浅。

所以恨起谁来很容易,喜欢上谁也很容易。

可最让她感到无措的是,那绝对的宽容和信乃至温柔对待本不属于她,那分明是为了补偿谁。全因为她姐姐的缘故,她感受到的,只不过是姐姐的余温。

这么想过之后她平白地难受了很多天,慢慢地她发现,自己好像不会难受多久了。

因为那个人要走了呀,他会回他的世界,往后同她再也没关系。



她感觉自己很可能睁开眼睛便再也看不见这人了,所以最终闭眼睡过去时,特别的不情愿。她想她今天消耗了这么多内力,一睡就会是很久很久吧。

可直到她醒来睁眼时站在晨光里的又是谁呢?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57:00 +0800 CST  

祭璃雪没有直接下山。

他循着微弱的水声自半山腰往东南方向的山峦一路直上,水声渐渐变得响亮,直至如雷贯耳,拨开一重重交驳枝叶与缭绕云雾,眼前终于是那条“九天银河”。

他走到石壁边缘停下,没有犹豫,拽了几条长而坚固纸条扭成一束。深吸一口气而后脚尖点地,整个人便腾空跃了出去,那枝条的弧度却不足以助他落入瀑布里的山洞,眼见着有收势,便朝一块凸起的岩石用力蹬了一脚,整个人被枝条不偏不倚地贯进了山洞里。

是他梦中景象,却没了层层迷雾,一切都清晰具体。

“王离之眼”内,数不清的红线缕缕纠缠,布满整个幽暗的视野。洞里越往深处越是晦暗,只看见不远处的地面上有条绀碧的暗河,水面上荡着一朵硕大的莲花,河水湍急,那巨莲却仿佛生了根一般,不会随波远逝。

莲上立着梦中人。

“不腐。”

如他梦见过的模样,她浅绯色裙摆铺满花托,身姿不凡,亭亭立于中央,绯红细线在她周遭交错缠绕,就连发丝间都是。两条掩在广袖里的手臂与红线紧紧牵连,却不理不清到底是她支配着红线,还是被红线束缚着她。

唯有一处不同,没了白绢覆眼,一对绯色眼眸光华流转,哪怕在昏暗的石洞的中依然熠熠生辉。

“三年了,春分残照、近水街、杀局。不腐,这便是你的指引吗?”

“这并非杀局。她下不了手,绀牙也杀不死你。”

“她?!”

“雪,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红线……还有……你。”

“除了你周遭的红线,你可看得见你手中的红线?”

祭璃雪伸出手,掌心里空空如也,他不解:“何来的红线?”

“这红线的另一头,是另一人,等你认出她来,你就看见了。”

“雪,一切无关前尘过往,你只是你,不是别人。除此之外,我给不了你任何答案。”

“你可以离开了。”

忽闻一声脆响,祭璃雪一低头便发现腰间悬挂玉牌的锦绳毫无预兆地断开了,那块陪了他很多年的玉牌落在地上,碎了。



晴凉不腐阖上了眼睛,整个石洞里的光芒顿时暗淡了些,她知道祭璃雪已经离开了,也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也不过是最后一面。

“神的身体,却有一颗……人心么?”

他终究不是那个人啊。

多少年了,她总觉得只要闭上眼睛,看不见天地,看不见自己,看不见眼前的苟且,便能永远活在回忆里,那些曾经以为的天荒地老,便能真的永恒。

熟悉的场景再一次包围了她,回忆总是汹涌如潮水,千转百回,却还是一样的景色。

她看见云端之上,曼陀罗华花开成海,裟椤树下缘起梦生。锦衣男人倚着树,眉眼间似有千山万水,仿佛已经在树下守了百年。

他朝她伸出手:“不腐,到我身边来。”

可是, 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她也该睁开眼睛了。

今生种种,不该拘于前世因果。

我说的对吗,羽。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58:00 +0800 CST  


任艾儿,你会趋利避害,寻一个更轻松的活法吗?

如果世道逼你孤注一掷,你这一生,所求者为何?

焚风萧萧穿城而过,掀起又一波灼人的热浪。

一轮艳阳当头,正午的街道上暑气蒸腾、人影散乱,踩着青砖路的男男女女暴露在烈日之下,清一色的清凉装束,忍着身上黏腻,继续挥汗如雨。衣衫紧挨着衣衫摩擦,像要擦出火来。

同一时华鸳居的方向却隐隐传来歌声。

——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丝竹声正悠悠地织上雕着蝶花的房梁,一个尚算宽敞的雅间拉紧了避暑遮阳的竹帘子,地板是软木的,房间的四角皆摆有盛着冰块的小鼎,每一个小鼎旁都相应跪坐着一位十来岁的小姑娘,人手一把蒲扇正一下一下地扇着。

雅间里约莫十来个宾客,都是席地而坐,围成一圈,人与人之间隔着不小的空档,蒲扇裹着凉风丝丝袭来,很快地便是一室的清爽。香炉里散出来的沉水香与掺着女子体香的淡淡的脂粉味在空气中缠绵在一起,陡然织出一种名为“暧昧”的气氛。

只见雅间中央一个拖着藕色轻纱的妙龄女子媚眼如丝,正踩着音律起舞,碧蓝色的水袖翩然起落。那女子容色动人,一眼望去竟恍若九天之上的神妃仙子。丹唇艳艳,眼尾两抹拉长的鹅黄给原本艳俗的妆容添了几分生动,一对凤眼更是勾人。

她身后还有坐着几位女子,唱曲的拨琴的摇铃的,容色情态虽相较那跳舞的稍逊些,却也个个靓丽可人、眼波如水。

角落里立着个吹笛的女孩子,看上去像是她们中最小的。嘴巴忙着吹笛子,两颊挤出两个硬邦邦的窝,因此没法跟着其他女孩一起冲客人讪讪地笑,一双眉眼倒是生得很好看,就是略显青涩了些。冷色调的裙衫显得整个人气质有些冷漠,脸上的妆淡得几乎不易察觉,眼睛里还木木的,在一屋子的百花争艳里着实不怎么打眼。

任艾儿觉得自己的脸快要僵掉了,这笛子她已经连吹了好几个时辰,就是她站着不嫌累,腮帮子上的肉也酸的慌。中间跳舞的那美人唤作荔水,是这儿的老板娘。老板娘一身本事,一边做着生意自己还是头牌,人美钱多,舞技还能在王都里排上号,水袖一挥,眉眼一勾,立马天女下凡似的,这些年拜在她石榴裙下的男子能从街东排到街西去。

然而拨开五光十色的表象,这荔水一对峨眉刺使得出神入化,乃是亘白的人。她比任艾儿年长好几岁,不像她那般一眼望去便晓得是带刺的,她已然被世道磨得足够圆滑,给人的感觉像是一波柔柔的春水,却是能没声没息地溺死人的。

总而言之哪怕是你做正经生意去了,亘白堂也不会那么容易放人,华鸳居很快便沦为了亘白堂驻扎于王都的一处暗桩,明面上供钱人风花雪月,暗地里是刺客间互通情报的巢穴。

打祭璃雪的一番话出口后任艾儿便有些迷茫了,一连纠结到入夏,期间便没再去接夜活。

撇开刺客这重身份,荔水算是个老好人,晓得任艾儿是自家妹子,便没少帮衬她,知道她想赚钱便给她安排了活计,还不用她签卖身契,按时辰付她工钱。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伴着最后一声清泠泠的铜铃响,琴与笛双双收声,舞女在若有若无的绕梁余音中幽幽露出方才藏在宽大水袖后的半张俏脸,一曲长歌这才终了。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59:00 +0800 CST  
-坐在桌前的年轻人低垂着脸庞,身上只一件湛青色绸衫,执着白玉调羹的一只手正缓缓搅动盏中汤水。

叶绾微微倾身立在他侧,那个角度她只看得见那人的侧脸,她记不清这是她多少次站在一旁服侍这位身份尊贵的少年用膳,他好像又长大了些,容貌愈发有了成年男子的味道,不知从哪一年起,这孩子的话忽然地少了,到如今竟是一句也听不见了。

这是个再平凡不过的盛夏傍晚,窗外残余的最后一点日色已经完全褪去,镶在墙壁上的油灯一盏盏被小厮们用火烛燃亮。晚吟阁坐落于整座府邸的西侧,背靠山峦,周遭种有几棵槐树,能听见山间的水声,还算是个安静又清雅的地方,除此之外无甚特别。她的殿下近来很是中意这个原本毫不打眼的偏僻地方,时常会吩咐下人将晚膳摆在此处。

春天时三殿下消失了好一段时间,前半月整个禁卫军恨不得挖地三尺来寻他,后来说是找到了,人还安好着,却许久不见人回来,从此便再也没了消息,还害她一直担忧着。前段时间总算是盼回来了人,性子倒是没什么大变,仍是待人不冷不热的,喜好却是相比往日变得有些怪异,打小便对膳食没什么特别需求的前几日然开口说要喝鸡汤,便想着让厨子挑来口感最细腻鲜美的鸡肉,配上邻国进贡的上好佐料给他熬制汤羹。谁知这堂堂大琉的王爷看不上宫里养的鸡,人家要吃满大街都是的那种土鸡。

起初绾娘觉得不可思议,却也照办了,即便是那样随口提出的一个要求,她仍是亲自到早市上挑了整条街最好的土鸡回府上差人精心烹制了,在晚膳时用精美的汤盏端上了桌,而这位殿下却只是浅尝辄止,离桌竟对她道:“下次只加些葱姜和红枣便好,除此之外的就不必了。“

她这下觉着更是怪异,她很想问问他何时口味变得这般寡淡了?却觉得如此很是失礼,便没有开口,今日完完全全地依着他的要求,吩咐厨子熬了一锅土鸡汤。

只加了些微薄的调料,汤的颜色很浅,味道大抵是相当清淡的了。汤盏上桌时,一向静如死水的目光投进盏里,热汤面上氤氲起的热气扑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里分明亮起了什么,却又很快地熄灭了。

用调羹随意地舀了几口后,祭璃雪用筷子夹起碗底剃了骨头的鸡腿肉,像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放了回去。这时叶绾看到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迷惘,像是里头起了大雾。

她看着他长大,实际上相处了这么多年她了解他衣食住行的每一个细节,却从未了真正解他。她身份低微,他却从未因为自己的痛苦而为难过她,但她知道自己哪怕已经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也无法减轻他一分一毫的难过。

因着见过了他小时候的模样,时至今日他过了弱冠之年,于她心里他仍是孩子。叶绾一早便清楚自己永远猜不透这个早熟而内敛的孩子,她只是盼着他能过得好。她还是个小皇子时,想吃什么还会偷偷地告诉她。叶绾记得那时他很爱吃她做的桂花糖,那手艺是她从宫外带进来的,小时候外婆手把手教会的。

后来他父皇带着他上过一次战场,谁知那么小的孩子都在那千难万险的境地经历了些什么,回宫后便渐渐地不提什么要求了,苦行僧似的,前几日忽然说想喝鸡汤,她自是很高兴的,想着这个那么多年来安安静静无欲无求的孩子总算是有了一点点微薄的愿望,可是此时此刻,她又看不懂他的表情了。

祭璃雪本就没什么食欲,几口凉菜伴着一碗热汤下去便吃不下别的了,索性放了筷子,随手抄起方才放在身侧的名簿借着饭后稍稍歇息的功夫凝神读了起来。

白天的暑气还未完全褪去,微热的晚风徐徐吹过,烛火的影子在被火光染得微黄的宣纸上跳动。光影交错见,一整面密密麻麻的黑字中的一行,谁用朱砂做上了显眼的标记,仿佛那是什么举足轻重的内容。

负责抄录的文官笔下是工整漂亮的台阁体:“任艾,怀清四年生人,父母不详,编氓出身,擅刀剑。”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59:00 +0800 CST  
十一月,皇城西南武场。


王都地势靠北,此时已是彻底入秋了,飘叶如金,刀光如镜。铁器相击而铮铮作响。

一身皂色劲装的少年正神色不卑不亢地舞弄手中长刀,他俨然一副方才十六七的模样,那只握刀的手望上去并不粗犷,却稳而有力,带着一股奇巧的劲儿。对面是一个同穿皂衣的烙腮胡汉子,身形几乎是他的两倍,在这样的压制面前,这少年脸上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也并不慌乱,他似乎并不着急,见招拆招,从容不迫。

汉子看着少年那张淡定的脸火气冲天,攥紧了手里长矛,猛地暴喝一声:“小鬼头,看招!”随后攻势愈发凶猛,长矛如急雨一般刺来,然而少年仍是只守不攻,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般连贯。

“罗征,长乐二十三年生人,编氓出身,惯使矛;任艾,怀清四年生人,编氓出身,擅刀。”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麦金肌肤的少年,五官秀美深邃,看相貌像是闽西一带的人,乌亮如漆的鬈发编成一条松松的粗辫子搁在胸前。长着一张异域面孔的少年官话倒是说得还算流利,正神色肃穆地朗声念着手中装裱华丽的碟文,他的个子不算矮,一眼望去约莫有十六七的年纪,但实际上他还要比看上去再小一些,嗓音里带着少年热人特有沙哑,微微上挑的嘴角使他那张俊俏的脸瞧上去有点儿痞气,竟像是总藏着一抹坏笑似的。

祭璃雪坐在通天阁内,一层烟一样飘渺的绡子把阁里阁外的空间分隔开来,那是长乐天进贡的雪绡,每年仅贡一匹,何其珍贵,千金难买一寸。雪国长乐天世世代代与大琉交好,雪国人以一种开在冰原里的珍奇花朵织成绡子,仅仅一面是透的,外头完全看不到阁内的人,于里头的人而言那绡却好似不存在似的。主考官的身份往往是保密的,他身前案上的茶水已经凉透了,至始至终没被人动过,他远远地望着空地上的少年,一层雪绡丝毫没有碍着他的视线。

这时少年的眼睛微微地眯起,那始终无辜的眼眸里忽然泛起一丝狡黠,祭璃雪不易察觉地笑了笑,他知道他想做什么。

随后他便看见那双眼睛蓦地睁大!少年微微下蹲,如同箭矢般射出,长刀三尺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而凶煞的弧度,罗征看到他在空中燕子一般翻身,然后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汉子凭着多年习武的敏锐,本能地将长矛往身后一架,格住了少年掠到他身后几乎必杀的一击。

“阿藏,你看他的刀法像是哪儿的人?”

被唤作阿藏的少年愣了一愣,似乎是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让他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恭恭敬敬地答道:“看招式像是阑州一带的,至于是哪一个派系的功夫······请恕属下寡见。”

琉国疆土一万八千里,五州四海。王都地处北方毗邻长乐天的的飒州,东有群山环绕的阑州,西边的闵州一带是浩瀚无垠的沙漠。幺河以南巍巍立着富庶丰饶的端靖二州,南方边界高耸而不绝的灵山隔开了更南边的广袤草原,草原上生活着一群嗜血的魔蛮人,十年前他们跳下马背爬上了灵山,整个军队差一点点就进了琉国的国境,王都派的大军险险赶到,杀掉了他们一半人马,最后落荒而逃。

少年的一招一式在顷刻间变得诡异起来,竟好似一只漆黑的鬼魅。那名为罗征的汉子甚至没见过他的身法。他看不清他的动作,更猜不透他的招式,他猛然意识到这个孩子先前有所保留,目的显然是叫他轻敌,如此以便出其不意,蓄势而发。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8:59:00 +0800 CST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5 19:14:00 +0800 CST  
那亦是她要入朝面圣的日子,她只背上了一个包裹和她的刀,下山后骑上早已备好的快马,策马一个时辰便到了皇城,大门口早已有人候着。同行的都是正值壮年的男子,多数都是第一次进宫,都新鲜得很,时不时冒出三两句惊叹,领路的内侍便要一次次地回头示意他们噤声。若是说任艾儿一点也不紧张,怎么可能呢?彼时她不过十八岁,这辈子第一次进皇宫,可她也不大有那个左顾右盼的兴头,红墙绿瓦的光影在她眼角飞逝,她只老老实实地跟在面圣队伍的末尾,注视着前方攒动的人头。

她只记得自己安置了随行的物件后糊里糊涂地就被带进了大殿,帝座上坐着个面容倦怠的男人,两条剑眉下是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她只潦草一望便知道祭璃雪的眼睛生得像谁,然而这对父子约莫也只有眼睛是极像的,男人有硬朗的轮廓,祭璃雪的长相较之显得稍微阴柔了些,他生了一头黑发,两鬓依稀染了点霜华,从殿外透进来一泼微薄的日光,被粘稠的空气滤得昏黄,抹消了脸上岁月得刻痕,看得出年轻时俊逸英伟得模样。
大概是如传说中的那样缠绵病榻已久,他面色白里透青,目光浑浊而散乱,不过四十出头的人,脸上的神色却有股说不出的老颓之感。

看见同行的人皆掀了袍子单膝跪地,她便也单膝跪地,沉哑的人声自高处传来,那声线里有几分疲惫之色,却透着不可拂逆的威严,任艾儿听见了自己的化名,那个名为任艾的少年被封了六品官,有人入了禁卫军,有人入了巡防营,却独独没听见她自己的去处。她原是名刺客,听力不说绝佳但经过多年的训练称得上敏锐,那殿堂三面是墙,话音与墙壁还能击出回音,因而绝不是她听岔了。

任艾儿愕然,却仍旧低着头不出声,盯着前方地面上汇成的光斑微微出神。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6 18:49:00 +0800 CST  
那帝王显然不似个絮叨之人,言语简明扼要,不过两柱香便懒懒宣了散朝,刚被封了品阶官职的新晋武官们仍是半跪在地上久久不起,只至那最后一角滚了金色龙纹的玄色衣袂完完全全消失在了那雕梁画栋的大殿,长拜于地的朝臣们才零零散散地起身,任艾儿这才看见了一张张或喜或忧都明明白白的面孔,只剩下她一个人惘然而不知所措。

出了殿门,任艾儿走上前去,喊住了领头的内侍:“公公请留步!在下任艾,乃是武试榜上一甲第三名,适才在殿内并未听见自己被纳入了哪位将军麾下,不知公公……可知其中缘故?“
那内侍听罢回身,勾起嘴角冲任艾儿得体地笑了笑:“大人不必心急,大人的去处……上头自有安排,一会儿且放心乘宫门口备好的马车前往便是。“

任艾儿同那内侍依着来时的路径回到了宫门口,那果真有辆漆着赭色的马车在等着她,她女扮男装,不免心虚,但除此之外她自认为同旁人再无分别,为何偏生唯她一人被特殊对待了?心中尚存疑虑,站在那马车边上仔仔细细打量了半炷香的时间,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这才半信半疑地钻进了那马车。

少顷,那马车便行至了官道上,微微掀开车帘,露出半张脸,街道上人影散乱,不似那荒郊野岭,这时还好办,倘若险遭不测,她也可趁乱逃脱,如此想来,她倒是安下心来,却仍旧一头雾水。

任艾儿一直听得见人声,前头的车夫地驾着马车缓缓行在官道上,莫看那马车在外头瞧着朴素得很,里头布置得异常舒适,坐垫软枕一应俱全,外加马车行得晃晃悠悠,竟叫她直想睡觉,眼皮渐渐地就要耷拉下来了,吓得她立马坐正了,前路未卜,倘若在这关头紧睡过去,麻烦可就大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的光景,任艾儿感到耳边的人烟声稀疏了不少,渐渐只得闻见三三两两。少顷,马车停了下来,任艾儿掀开帘子,望见朱红漆的高门色泽鲜亮,石青瓦下,墨色牌匾上以鎏金题下三个楷体大字端方隽永,遒劲有力,一笔一画清晰可辨。

任艾儿放下车帘,坐在车里久久不动,外头有人唤她,竟没听见似的。

她只听得见自己得心跳声。

“霁王府……吗?”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8 11:30:00 +0800 CST  
如果有人愿意看记得评论哦,如果实在是没有读者我就不继续写了。

楼主 蓦o陌  发布于 2019-02-19 17:14:00 +0800 CST  

楼主:蓦o陌

字数:63806

发表时间:2019-02-16 02:40: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3-05 02:03:53 +0800 CST

评论数:112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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