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秦时历史向同人《秦失其鹿》

【三】
在蒙恬北征匈奴的同时,西南面的百越之战已经僵持了三年之久。
酷暑埋伏在密林的每一处。
蚊虫叮咬,纤夫的吆喝声混合着士兵有气无力的呻吟,将尉屠睢从未觉得如此窝囊过。他忍无可忍,叫来斥候:“监禄到哪里了?让他速来见我!”
监禄是负责运送军需和粮草的监御史。这儿深山密林,军需屠睢早不指望了,一套甲,穿三年,日不解夜不脱,都习惯了;但粮草事关战事的推进,他们已经在这里固守一年多了,屠睢只盼监禄能快快监督修好灵渠,粮草可以从水路运来。
斥候出军帐一个时辰后,就急冲冲回来了:“恭喜将军,到了!”
屠睢虎躯一震:“什么到了?”
“到……都到了!”斥候手指外面。
掀帐一看,远远的几个士兵肩扛着布袋走来。屠睢迎上去,用长槊一戳,黄澄澄的东西泄了一地。他慢吞吞抓了一把,放在嘴里嚼。没错,是做汤饼子的上好粟米!
斥候在一旁喜滋滋道:“御史大人押着粮船到了码头,命我先拿几袋给将军尝鲜,说稍后再亲自给将士们造饭赔罪!”
晚了三年的家乡饭呐。
屠睢抹了把脸,狠狠拽出怀里的野菜饼,抬手扔得老远:“***的野菜,老子再也不吃了!”。
这一吼吼的是雾霾尽散。屠睢心怀大慰,一一招呼前来贺喜的部下们,转脸却见斥候在那低声啜泣,顿觉丧气,呵斥道:“你哭什么!”
斥候边哭边说:“小人家里爹娘,这会儿该叫弟弟妹妹吃饭了。”
屠睢被逗得哈哈大笑,伸手把他胸口拍的震天响:“干完这一仗,你想回家吃几顿饭,就吃几顿饭!”转念又想起监禄那张斯文的笑脸,还是不放心,点了兵前去迎接,嘴上还没个消停:“我就想不明白!陛下怎么就点了禄子干监官?这个闷头葫芦,运粮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声不响就到了。”

楼主 雪盈裳  发布于 2021-01-05 00:10:00 +0800 CST  
穿过瘴气密布的一重重山岭,屠睢终于见到了监禄。
“好小子!半年不见,黑成木炭了。”屠睢没等监禄反应过来,就朝他胸口给了他一拳头。
监禄被捶得脸色都变了,哽了半天说不出话。
“这个,老兄我没收住力气,又莽了。”屠睢觉得不好意思,就没话找话,“你把粮食都码在岸边干啥子?哦,也想按数量点军功啊?只可惜商君当年没有做督粮官,运粮可没有军功拿。”
监禄默不作声很久,突然冒出一句:“我此行绝密,译吁宋这两天应该还打探不到消息。”译吁宋是百越族西瓯部落联盟酋长,这些年都是他带领本地人跟秦军周旋作战。
屠睢一愣,突然想起点什么来,问道:“你的意思是,偷袭?”
监禄偏开头,算是默认了。半晌,低低说:“运粮不抵军功,我要上战场,自己挣。”
屠睢被吓到了,“你疯了!你现在是大夫爵,没有指挥权,怎么立军功?”
“你怎么杀人,我就怎么杀人。”监禄淡淡道。
屠睢连忙拦他,“大夫私自斩首,依商君之法,不仅无功反而有罪啊!”
监禄额头青筋爆出,咬牙道:“如果是译吁宋的人头,有功。”
“你……”屠睢看监禄眼睛红红的,迟疑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这么急切要立军功。
“没事。”监禄撂下话头,将一块形制图拍在桌上。

楼主 雪盈裳  发布于 2021-01-05 00:11:00 +0800 CST  
翌日,清晨。
监禄领一支千人小队,摸黑绕行到译吁宋寨子后方。而与此同时,屠睢正秘密调动大部落向西瓯总寨推进。
西瓯部落联盟是百越族的一支。周武王伐纣的时候,认为长江、汉江以南的所有土人都是蛮夷,语言不通、民族众多,难以教化,便统称“百越”。
三年前,秦始皇共拨五十万大军,分五路扫荡百越——一路攻取东瓯和闽越,两路攻南粤,其余两路攻西瓯。第一路秦军进展十分顺利,出兵当年就平定了东瓯和闽越地区,设置了闽中郡。南粤大军是当年灭楚的军队,主帅为王翦,其中一路西去,与亡楚战将庄硚会战于滇池,另一路同样受制于粮草,全军驻扎在横浦关(今岭南大庾岭)。
屠睢是秦人,在灭六国之战中表现勇猛,秦始皇对他寄予了厚望,命他领兵攻取百越中最强的西瓯国。屠睢以为这是送到手的功劳,却不料一向无敌的大秦军队进了山林,就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怎么都使不上力。
他们先是遇不到几个正规的军队,秦军箭雨一来,西瓯人就如受惊的鸟兽一般分散各处,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抵抗的样子。事实也的确如此,后来秦军进军到哪里,他们就大剌剌跟到哪里看热闹,即使被抓住了,也唧唧哇哇套不到任何机密。
后来秦军因为水土不服一批批患病死亡,实力大损,主将见士气太低,便斩首一些土著居民作为战功。西瓯人这才怕了,遇到外人都躲着走。
但随着秦军深入腹地,军需就供应不上了。西瓯土著酋长似乎正是发现了这一点,开始指挥西瓯人与秦军周旋——秦军进了,他们就退,反正秦军也进不了很远;等大部落撤回驻地,他们就杀回去逼走占领寨子的秦国驻兵。
现在灵渠已通,秦军再也不会因为粮草受限而进退两难。监禄的意思是,先跟被西瓯人逼走的山寨驻兵取得联系,吸引译吁宋的注意,屠睢再正面扑杀。
驻兵们之前都得到过屠睢的死命令,退即是死,所以大部分都藏在山林里苟延残喘。监禄和部下没费多大力气,就召集到了驻守各山寨的伍长什长。
一切准备就绪,第三天半夜,监禄命士兵摘除锈蚀的护具,每人只带三天干粮和五筒箭,向各山寨发起总攻。
同一时间,总寨后方山寨火势蔓延。西瓯人忙于扑火,中箭者无数。
面对秦军发起的又一轮挑衅,译吁宋与各部落的酋长对偷袭者组织了一轮大规模的剿杀。这场剿杀持续到天晓时分,后方屠睢大军突然杀到,与监禄前后夹击,西瓯部落大败。
监禄一心立军功,不等与屠睢打照面,就盯着西瓯君长译吁宋冲杀过去。译吁宋实力不弱,在族人掩护下,弃总寨往西面的地盘逃窜。
监禄手持长槊,腰佩鲁削,骑着一头半人高的黑豹追击。两人一躲一追,最后相遇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溪两岸。
监禄举起长槊,说道:“你命不好。”
译吁宋扒腿逃窜,监禄的长槊却似长了眼睛一般,“咻”的一下正中译吁宋的脖子。监禄这一投用了千钧之力,长槊透体而出,槊尖还死死钉在了沙地上,将槊身弯成一道弓,撑着译吁宋的尸体不倒。
黑豹见血怒吼,不等监禄指令就趟过小溪,停在译吁宋身旁舔食石缝里的鲜血。监禄任由爱骑撕咬尸体的裤腿,拔出鲁削斩断槊身,然后仔细割下译吁宋的人头。
译吁宋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世英雄怎么就这样不明不白死了,断头仍向着监禄怒目圆瞪。监禄一声冷笑,擦掉他嘴角的鲜血点在他额心。

楼主 雪盈裳  发布于 2021-01-05 00:11:00 +0800 CST  
这一仗,西瓯损失八千余人,贼首译吁宋战死。
军营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三天三夜,屠睢都忙着给将士们数人头记军功,顾不上帐后这群纵酒的将士。
众人喝多了玩起了摔跤,喝彩与嘘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监禄只坐在一旁独饮,点头接受同袍们的道喜。
是啊,能千里追击拿百越长首级的,那都是万里挑一的猛人,足够他们这些一辈子都升不了大夫的小夫们崇拜。
屠睢记完功,天都快亮了。副将赵佗来找监禄,“屠将军有请。”
营帐里里外外都挂满了西瓯人的人头,有的连成串,有的孤零零的系一颗。最前面最醒目的那颗,正是监禄割下的百越君长的首级。这一仗打完,各将士报完斩获,还要将首级晒上三日以示军功无误。
大秦的军功爵制正是依靠这严明的法度在运转。
监禄望着那些头颅出神。
辕门内,主将屠睢也在观察他,实在看不出异常,又问手下的掾官,“当真是冒领军功下狱的?”
掾官顿首,“千真万确。”
屠睢沉吟,“难怪了。”转而又道:“可惜了!”真是可惜,斩杀贼首原本可以加爵三级,功劳仅次于自己这个主将。可叹监禄的父亲,身为秦将,居然知法犯法冒领军功,罪过之大也仅够监禄赎回父亲的性命。
监禄察觉到有人走近,回头见是屠睢,哑哑开口:“你知道了?”
“嗯……”屠睢安慰他说,“军功可以再赚,你也不要太想不开。”
“我没有想不开。”监禄喃喃。
晨风吹得头颅左右晃动,刺鼻的腥臭味引来苍蝇飞舞,军功其实跟吸引蝇虫的臭味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我要走了。”监禄接过屠睢递来的军功册。
“好。”屠睢拍拍他肩膀,“早点接你父亲出狱。”
“我是说,我要离开秦国了。”
“什么?”屠睢非常意外。
“你们千里迢迢打来百越,不就是为了挣军功过好日子吗?但秦兑现军功奖励的惯例是,不死不许休,善战者必然战死沙场。这套军功爵制,注定是不会长远的。”
屠睢不服气,“有仗打才能过好日子!善战者战死沙场,为荣誉而死,理所应当。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芬华,这再公平不过了!你小子脑子里都想的啥?”
“嘘!”监禄示意他小声点,“我与你说这些,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怕屠睢再大声嚷嚷,监禄揽过屠睢的肩膀,“你不觉得这次百越之战,打的没劲吗?打赢了又怎样?秦人不爱呆在这里,这儿以后啊,还是西瓯人的地盘。赫赫老秦,打仗难道纯粹是为了挣军功吗?”
“这……”屠睢一时无措。
“我父亲冒领军功罪无可恕,那些杀死不抵抗的平民的人,却成了英雄。军功爵制,就是来维护这样的‘正义’?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屠睢呆呆看着监禄远去,隐隐觉得商君之法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时副将赵佗急匆匆的步履打断了他的思绪。

楼主 雪盈裳  发布于 2021-01-05 00:12:00 +0800 CST  
“启禀将军!斥候刚刚来报,西瓯酋长又推选大将桀骏为君长,大量西瓯人已经转移到南面骆越人的地盘了。”
糟糕!调虎离山!
屠睢气得直跺脚,问:“那个桀骏人到哪儿了?”
“桀骏为族人断后,现在到了三罗之地。”赵佗道。
当屠睢率军追击到西江畔的三罗之地时,桀骏早已经不见了人影。
这个地方密林遮天蔽日,连走兽都不多见。大军怕迷路,一路都是沿着水流走,走到这里已经到了西江支流的源头了。
“不可以再往前了。”赵佗听着乌鸦的叫声,总觉得不详。
屠睢命令士兵原地休整,叫来赵佗,点着地图上的一个红圈,道:“王翦将军正驻扎在横浦关,关隘难行,你带一半人马前去与王将军里应外合。等我破了西瓯这群蛮子军,咱们就一起杀进楚军的南粤老巢。”
“可是……”赵佗有点不放心,直觉觉得西瓯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攻破。
“没有可是,这是命令!”屠睢严厉地盯着他。
午时过后,密林已经完全黑了。
斥候去打探西瓯人的形迹,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赵佗人马离开后,屠睢命人就地起火造饭,吃完后轮流换班。
西江源头是死水,想进去洗澡的士兵都被炊事兵轰走了。暗中探查的西瓯人回来报告,“秦人果真毫无防备,用那西江水造饭。”
屠睢饭后伏在案上写军报,不多久,迷迷糊糊睡着了。后来,帐外防守的士兵也昏昏沉沉,栽倒在地上。
秦军营陷入一片沉睡的寂静中。
林中“腾”的燃起几千支火把,只听一声呼哨,嗖嗖火箭从四面八方射来。
屠睢是被一阵焦臭的浓烟熏醒的。他听到惨叫,才发觉自己正身处乱箭之下,没被射死简直万幸。想都没想,便伸手忙去拿兵器挡箭。
帐外箭更多,屠睢一口气没歇上,不提防面上和胸口各中了一箭。初时觉得伤口不致命,拔了箭就去指挥救火。火势小了,又率兵上马,想冲过去杀了放冷箭的蛮子。
没想到那些没点火的箭,也是浸泡过蛇蝎剧毒的。行到半路,屠睢身子突然绷直,直直落下马背。后面的士兵吸入烟气太多,毒烟虽不致命,但也让他们手脚酸软无力,栽下马来。
屠睢眼睁睁看着将士们,被这些不堪一击的土人屠戮一空。他心中悲愤,竭力要看清他们的首领是不是就是新任百越君长——桀骏。
但桀骏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射杀的是不是大将,头也没回就去追击赵佗大军。

楼主 雪盈裳  发布于 2021-01-05 00:13:00 +0800 CST  
【四】
屠睢大军全军覆没的噩耗,与几天前请功的军报几乎同时到达秦始皇手上。
翌日早朝,群臣哀声一片,有痛心亲人战死的,也有唾骂屠睢庸将一个,连累三军的。这是秦始皇亲政以来的第二次大败,上一次还是李信请旨灭楚,昌平君临时倒戈,致使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这次秦军惨遭西瓯屠戮,嬴政心里何尝不是在滴血,但这么多大臣眼巴巴看着呢,他只能尽量表现得淡然。
“屠睢已死,何人可以接替为将?”
嬴政征询的话一下来,右列武将全部“轰”的出列,握拳道:“臣愿往!”
文臣也左右嗡嗡议论着。
很久之后,交谈声停了,嬴政从座上站起来,道:“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那就依然由任嚣前往。赵佗任副将。”
赋闲在家的任嚣接到诏令意外至极。他是先于屠睢成为百越军主帅的,但第一次出征因为伤亡过重却未立军功,不多久就被换下来了。始皇帝这一次直接指派自己出马,必定是有什么指示。
任嚣激动地穿戴好甲胄,随寺人进宫。
宫殿里,秦始皇与丞相李斯、国尉魏缭、上卿蒙毅已经落座等候了。任嚣行了个将礼,秦始皇道:“任将军来的正好,通武侯王贲的密信到了,你来看一下吧。”
随新一批秦军南下的,还有各地商人与赘婿。齐地商贾如云,纺织业最为发达,每家每户都有长女不外嫁的传统,赘婿也远多于其他六国。这批人便直接从齐国旧都临淄出发,任嚣命人沿途摊派军资粮饷,无力负担的便裹挟着南下,一时间怨声载道。
行军月余,任嚣军也来到了横浦关关外。

楼主 雪盈裳  发布于 2021-01-05 12:31:00 +0800 CST  
十天后,优旃来到了军中,郑重其事地向王翦拜了三拜,“定不负将军使命!”
王翦为一行四人饯别,郑重承诺:“统一天下的重担就托付在四位身上了。若能摸清沿途水流,绘成图表,老朽必为列位请赏!”
时光匆匆,转眼三个月过去了。
阳山关由任嚣亲自督建,果然修得坚固又平坦。绘制河流舆图的人迟迟未归,王翦等得心急了,亲自带领一队士兵南下。
击溃几波山民后,王翦遇到一条宽长的河流,他拿木杆试了试深度,居然有两丈。“足够行船运粮草了!”王翦心想,命随从记下河宽河深与位置。
继续往南去,天气更加酷暑难耐。王翦背后的暗疮又发作了,疼的龇牙咧嘴。不多久又来痢疾。全军上下被各种病痛折磨得哀声不断,行军速度不及往日一半。
当他们拖着病体在山林间蜗行时,斥候突然来报,说前方见到大批秦军。王翦精神一振,下令加速行军,日暮时分果然见到了一大片光裸的土地。
“赵将军!赵将军!”王翦部下乐的合不拢嘴,挥手高喊。
这赵佗,久等王翦的回音不至,又不能坐视自己的士兵都得病死在这雾瘴之地。于是大肆砍伐林木,广筑房舍,蒸馏河水后饮用,各色瘴气病居然大为减少。
王翦与赵佗碰面,免不了一场叙旧,说到屠睢之死都不免惋惜。王翦问,绘舆图的四人有没有来到。赵佗乐的直拍大腿:“早就来了!他们把南粤舆图拿给我看,说西江与洭口相连,我还不信。没想到派人去查验,果然!这不,我就料到你会在湟溪筑关,已经命人先动手了。”
王翦没料到赵佗动作这么快,事情办得这么利落,大叫一声好,约了明天同看新修的湟溪关。
三关均修缮完毕,王翦部署了进攻计划。
这年入冬前,三军部队各据一关,匀速推动,狠狠楔入南粤。抵抗的骆越人被扫荡一空,秦始皇得知前线战事,又运来一批囚徒,充实边地。
三军汇合后,赵佗苦寻西瓯君长桀骏不得,只好跟着王翦大军朝西,向滇国进军。
滇王为了防范这一天,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秦始皇三十三年,秦军打通了运粮水道,列兵三十万众于滇池下。巴郡寡妇清与义渠马场主乌氏倮,又请旨延长从蜀南下经僰道的秦五尺道。这条狭小商道经朱提,一路修到了到滇池,大批物美价廉的秦货吸引了土著居民的目光。滇王民心涣散,精心炼制的毒药在秦军强弩铁骑面前不堪一击。
滇王弃国逃亡,不知所踪。至此,百越之战以秦军大获全胜告终。

楼主 雪盈裳  发布于 2021-01-05 12:39:00 +0800 CST  
【五】
清晨,雾气浓的化不开。


云梦山上秋木繁阴,远远望去也只余一片深深浅浅的苍翠之色。


“这样真的能行吗?”一个粗噶的声音充满了担忧和疑虑。


“行不行,要试过才知道。那句话怎么说的?”班大师摸着胡子像是在思考。


尖细的男声嘿然笑道:“班老头,你怎么也卖起关子来了?”


“哼,就你这贼骨头可以卖关子?”


“嘿,那倒不是!”


“现在九泉碧血玉叶花枯了,连荀卿也束手无策。蓉姑娘……”


“我就觉得这办法很玄乎。”大铁锤摸着头,没有否定却一脸的不赞同。


班大师放下手中的针,叹了口气。如果还有其他办法,也不会采用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盗跖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猛地一转身,向一直看着端木蓉不说话的盖聂言道:“盖先生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逍遥子前辈还没有回来,”盖聂眉头松了一松,“但愿,他这次会给我们带来好消息。”


“可此地也不宜久留,这里毕竟是鬼谷,要是卫庄——”雪女无比担忧。她不是看不起盖聂,只是……鬼谷的传人现在毕竟是卫庄。说起来,这里也是韩国灭亡后,流沙最大的据点,那人在此经营多年,万一布有什么陷阱的话。


高渐离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柔声反对:“函谷已经被罗网盯上,我们这样贸然上去,无疑会给道家带来灭顶之灾。”


他说的在理,一众人同时沉默。


许久,盖聂忽然出声:“来了。”


“什么来了?”话音未落,一个身披道袍的人影洒然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逍遥子前辈,就你一个人?”盗跖频频向门外望去。可外面晦暗一片,除了浓雾,就只有一道从天际一倾而下的瀑布。


“晓梦大师……”


“师姐闭关,正是紧要关头。现在函谷关道上,除了罗网以外,又埋伏了山魈一族——”


“山魈?”


“山魈,”盖聂低抿着眉,解释道,“也就是山鬼。传说他们出自蚩尤部落——九黎,常年生活在深山老林中,与鬼魅为伍,十分擅长易容变化。就我所知,墨玉麒麟,便是山魈中人。”


“啊这样……”所有人都凝重地低下头来。一个墨玉麒麟就差点毁了机关城,更何况它们全族出动。帝国这是要将墨家一网打尽啊。


高渐离眉头皱了皱:“最近有据点首领反映,很多兄弟被自己人出卖,折损了不少人手。盖先生,这会不会,也与山魈有关?”


盖聂沉默一瞬,点头肯定:“墨侠心念坚定,绝无可能大规模叛变。依这种情形判断,确实是山魈幻化成不设防的熟人,背后袭击。”


“那怎么办?”


众人瞩目,盖聂垂眸没有做声。雪女偏头注视高渐离,等他出主意。高渐离也锁眉不语。剩下几人面面相觑,都伏案叹息。


空谷悬音,一时瀑布在山涧里激荡的声响分外恢弘。


不过片刻,白鹤长吭飞起,外边传来一声清朗的笑:“各位,也许事情还没到那么糟糕的地步。”


盗跖眼睛亮了,大呼:“是张良先生!”张良在众人簇拥下走进室内,寒暄完毕,盗跖迫不及待问有什么办法。张良背负一手观望着檐下飞燕,笑容澹澹,嘴角的弧度透着几分诡异:“还有一个人,可以救端木姑娘。”


“谁?”


“卫庄。”


“什么!”墨家众人不敢置信地往前欠了欠身子。


“端木姑娘号称医仙,可以解百毒。流沙主人手下的赤练,便是走的以毒攻毒一道。更何况,白凤那日的毒便是出自赤练之手,端木的险情她最清楚了。”


“去求流沙的人……”高渐离在内心衡量良久,不置可否道,“恐怕,我们墨家全体今后都要受到他人的钳制。”


“但端木姑娘无论如何都要救!”盗跖激动地跳起来,余光瞟见诸位首领或严厉或平静的眼神,顿时泄了气。


“蓉姑娘当然要救。”高渐离道。


“可又不能牵连墨家……”盗跖恼恨地一拳砸在墙壁上,深深几个呼吸,他努力平息下胸腔中翻涌的情绪,“我,我自己去找那个……流沙的赤练是吧?”


“喂,你忘了还有你老哥我!”大铁锤拎过盗跖,将胸膛拍的咚咚响。


“我们在说正经。”班大师迅速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


“班老头,你还想跟流沙理论不成。哼,那天流沙不动手,就已经还了欠巨子的恩情,我可不敢再心存侥幸了。”盗跖叉着手揶揄。


“你以为你们用自己的命来换,那个赤练就会多看你们一眼?”班大师智障一样看他,“没有卫庄授命,赤练就算命都握在你手上了,她也不会替蓉姑娘医治!”


“那是!”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真要用你的法子,给蓉姑娘胡乱扎针不成?”大铁锤嚷嚷。


“你们几位能不能不要吵了?”徐夫子颤巍巍上前,一个一个点名教训,“每次都是这样,这里盖聂、张良、逍遥子几位都没有出声,你们倒在那边嚷嚷个不休。主意拿不出一个,我这老头子的耳朵就要被你们吵聋了!”


雪女捂嘴偷笑,高渐离正色道:“张良先生,我记得……赤练是韩宫中人。”


张良转身,对着众人点了点头,缓缓开口:“若在往年,我还算与她有些交情,只怕现在——”


逍遥子叹息一声,续上他的话:“流沙与墨家关系已有所缓和,若有人从中斡旋,未尝没有联合的可能。”


雪女脸立刻就冷了。只听盗跖抢道:“如果他们肯主动医治好蓉姑娘的话,我无条件接受!”


“我附议!”大铁锤举了手。


“看我做什么?”班大师别开脸,“我脸上又没有开花。”


众人都知,班大师是坚定的中间派,只要不是对决议事项太反感,都不会鲜明地表明立场。所以大铁锤与盗跖将目光投向了高渐离与雪女两人。


徐夫子抚着胡子点点头:“如果卫庄有意,墨家也不介意放下仇恨,与流沙联手对付嬴政。”


“好。”张良轻轻一击掌,身子侧对着门外微微后仰,旋首笑道,“卫庄兄,不打算进来一叙?”

楼主 雪盈裳  发布于 2021-01-06 11:03:00 +0800 CST  
卫庄披袭着满袍的冷霜,目不斜视走进来,肃杀之气霍然盈室。

“张,张良先生这,这是怎么回事?”大铁锤呆怔过后,深觉自己被欺骗,不由得满面怒容。盗跖回过神来,一改刚才的活跃,摸着下巴开始埋头寻思起来。

众人不假思索的敌视,令得卫庄脸上神色倏然变冷。他威压尽施,迫得室内为之一肃,冷冷目光扫视一周,最后落在张良身上,倏然变得柔和起来:“子房约我来,就是做的这个打算?”

“什么?”大铁锤挖了挖耳朵。

“子房!”虽然刚刚已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卫庄这样熟稔地叫他,墨家众人还是不由得失声,悲愤与震惊,排山倒海般涌上了心头。

盖聂心头一震,因张良突然造访而带来的疑云,也悄悄消散了。

“张良先生有话要说?”高渐离起伏无波问道,身旁的雪女微不可闻地“哦”了一声,笑得甜美而天真,不知是赞同还是讽刺。触及到他们针扎般的眼神,张良暂不解释,只微微一笑,坦然自若地点点头。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大铁锤大步跨出,怒气冲冲想要向张良讨个说法。

张良站到卫庄身旁,拱手施礼,诚恳地向墨家人解释:“此次卫庄以我韩国故友的身份前来,与诸位在鬼谷不期而遇,实在抱歉。”

继而抬起头,一脸整肃,果然充当起逍遥子所说的斡旋者角色:“不过此事事关重大,卫庄兄既然在场,那么流沙与墨家的恩怨,望各位暂时搁置一边。”

“什么事?”雪女与高渐离同时出声问道。

“秦始皇车驾一个月后将经过韩国故地,博浪沙。”

众人尚未回过神,张良已收敛起面上的笑容,声音悲切如诉:

“秦皇暴政,只因一道天降陨石,便杀尽东郡方圆百里无辜平民!两月前,方士持《录图书》进谏,他更是不辨青红皂白,大笔一挥,即刻命人加征二十万兵员北击匈奴,农夫四十万修筑长城。男子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织,不足衣裳!奉这等人为君,百姓哪有安身之理?”

“良久居桑海,一时被眼前繁华蒙蔽,离开井底才知,齐鲁三晋之地少壮尽去,人丁凋零,田间杂草丛生,士人多歌《黍离》。短短一月,他逼迫六国贵胄与天下富商尽数西入咸阳,昔日繁华之地如今朝市不作,暮市不歌。萧条如斯,秦皇仍不思爱惜民力,驰道刚刚完工,又要修建阿旁宫……”

张良看着在场每一个人,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我们的父老乡亲横尸于外,而我们这些声称要解民于倒悬的有识之士,却在他国的土地上自相残杀。诸位可曾想过,若嬴政有朝一日真的长生不老、千秋万代,天下百姓将何以自处?”

“绝不能让那暴君得到不死药!”大铁锤声如雷霆,雷神锤流星一般击在了地上,顿时室内火花迸溅、木屑乱飞,仿佛空气都沾染着恨意。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墨家众人或暴跳如雷,或目光深沉,都盯紧了那残破的地板。张良垂眸,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

“不行!”大铁锤气咻咻地满室游走,“我们继续这样下去,那暴君不仅要去海外求仙,连苍龙七宿也迟早落入他手!”

“没错。”一片附和之声响起,连逍遥子也点头称是。

“张良先生有什么打算?”盗跖恍惚明白张良说出那个地点的特殊用意。

“桑海防守严密,咸阳更是固若金汤。我们只能在他行经路上动手脚——”

“我去杀了他!”大铁锤感觉胸中如缚了一头公牛,气血翻腾,信手将雷神锤挥出,竟又在北面窗户上砸出一个巨大的坑。

此话一出,人人噤声。

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昔年荆轲刺秦失败,给墨家留下一个巨大的心理阴影。荆轲百步一杀都失败了,还有谁堪当刺秦使命?

“我劝你们尽早打消这个念头,否则——”卫庄端着一杯热茶,轻轻吹开上面的白色烟雾,微微抬眸,目光冰寒掠过诸人,之后停在了盖聂身上,“死无葬身之地!”

楼主 雪盈裳  发布于 2021-01-06 11:04:00 +0800 CST  
无星无月的夜晚,墨青色苍穹覆压着八百里秦川。一骑重甲包裹的秦兵从关外驰道涌来,苍鹰领路,沿途关卡守备速开城门。
天蒙蒙亮,寺人服侍秦始皇梳洗完毕。
始皇帝展开影密卫带来的青龙卷轴:
“父皇钧鉴,山东六国扶苏已巡视完毕。
各地叛逆肃然一空,小篆已推行全国。铁与青铜由少府章邯专管,骚乱已定。战乱之地已恢复植垦,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十年后父皇当再次巡视天下。”
笑纹自始皇帝眼角渐次泛起。
“陛下。”寺人在门外低声提醒。是了,上朝议事的时间到了。
今日不是旬末,不上大朝。议事宫殿里只有九卿、丞相和提出议题的相关官员。始皇帝端坐座首,心情蛮好地跟他们复述了扶苏的巡视成果。
朝臣们自然先是一团喜色,而后有人谨慎地提出扶苏没有汇报的几个关键问题。
秦始皇听了,心中不快。不过全面肯定,局面否定,是秦廷议事的一贯规则,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冷淡道:“这两天扶苏就要回咸阳复命,到时候由他亲自回答你吧。”
刚才发言的官员自知触了嬴政霉头,后悔失言,忙讪讪退下。
相较于第一次代父皇巡视六国的忐忑和稚嫩,扶苏现在明显游刃有余了。秦始皇盯着书房中明显沉着干练许多的皇长子,心里的焦灼也压下了一些。
扶苏可堪大用啊!
“这次你遍访各地贤才,可有什么收获?”始皇帝有意要考较他的大局见识。
扶苏的确见到不少奇人,不过所有人当中,与他理念相投的寥寥无几。
“扶苏认为,要治理天下,使百姓心悦臣服,必须示之恩德。春秋战国至今四百年,百姓饱受战火荼毒,生产无法恢复,应当休养生息,轻徭薄赋,减刑少刑,不宜大动干戈。各种军事行动,应当徐徐图之。”
始皇帝明白他话中意图,不动声色继续问:“哦?那六国叛逆又反叛,当如何?”
扶苏回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为削弱叛逆分子的势力,帝国应当结交各地有人望、有学识的贤者,听从他们的主张,让他们来咸阳为帝国效力。”
“哦?那如果他们顽固不化,就是不愿意结交你,就是不想来咸阳呢?”
扶苏被问得愣住了,呐呐道:“如果帝国广施仁义,他们怎么会不来咸阳,不亲近帝国呢?”
始皇帝闭了闭眼,心道:扶苏对人性了解太浅,迟早要吃大亏。
“扶苏,我问你,倘若我不立你为太子,贬你为平民,流放你。你的兄弟富有四海,一言可定你生死,你当如何?”
扶苏大惊,以为自己哪里触怒了父皇,忙跪下请罪。
秦始皇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只是说假如,你如实道来即可。”
“父为纲纪,子为平民;君在上,臣在下。倘若父皇真要这样处置扶苏,扶苏……扶苏敬受命!”说完,还颇为沉重地磕了个头。
“……”秦始皇气得不轻,抄了个玉珏怒往地上一摔,“死脑筋!”
“父皇……”
“起来!”
扶苏依言垂手站在一旁。
始皇帝扶着扶苏的冠,“都说我秦王嬴政,奋六世之余烈,才得以统一天下。但我今天要告诉你一句话,他们都错了!”
“秦统天下,用不着六世。三世……至多三世就可以灭六国,并天下!先王高估了六国实力,上下将士又思想不统一,对灭国战抱有极大的愧疚恐惧之心,才让合纵国伺机三围我函谷关。
商鞅变法,只用十年就使得秦之战力冠于七国。强在哪儿?强在耕战!什么民为本,君为轻!战争面前,哪来本末?哪来轻重?国亡了,所有依附于国家的生命和财产都将失去。
朕不喜欢听你讲儒生那一套!你讲道德,讲让利,战火纷飞时箭矢会因此避开你?这世上诸般暴虐,都及不上战争之万一。豺狼当道,想要生存唯有变身豺狼!虚弱的人才想以弱胜强。”
扶苏脑袋嗡嗡嗡直响,他想要开口辩驳,却发现自己的语言太苍白,太虚弱。

楼主 雪盈裳  发布于 2021-01-06 11:07:00 +0800 CST  
“秦国有这样的强盛之法,天下之主,舍我其谁?六国百姓可怜,难道我旧秦子民就不苦?天下皆苦,苦于战争未能结束。北方匈奴统一草原,对我国土虎视眈眈。百越万里疆土,见秦已灭六国,视我为心腹大患,迟早必有一战。
你说不宜大动干戈,那我问你,哪一项干戈是可以搁置的?北方军?南越军?驰道?长城?灵渠?还是徙民实边大计?”
扶苏被问得哑口无言,泪水怔怔溢满眼眶。
室内响起悠悠一叹。秦始皇捂嘴轻轻咳了咳,自己还是太容易动肝火了。
扶苏闭眼忍了会儿泪,然后拖着两条僵直的腿,默默走到书房外。而后又端来茶水。
秦始皇饮了茶才恢复了气色。
扶苏这会儿想好了措辞,轻轻说道:“扶苏轻佻,没有父皇想得深远。扶苏原本想,施行仁政就已经足够了,如果百姓承认了秦国的统治,那么像张良这样的有识之士才会真心为帝国效力。儿臣……已经向张良允诺,将施行仁政……”
但出乎他意料,秦始皇并没有因此动怒。
“商君见孝公时,也上了天道、王道、霸道三策。战时用霸道,等我死后,扶苏你治理天下用王道,也大差不离。”
这样的安慰如同甘霖,迅速滋润了扶苏枯焦一样的心田。
“只是,施行王道时,霸道也绝不可偏废。当法与人情出现偏差,你已知晓如何抉择?”
扶苏道:“扶苏知道。法夺人情,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法有疏漏,先遵人情,而后修法;人情是律法存在之根本,两者一阴一阳,互为表里。”
秦始皇沉吟:“你能悟到律法根本在于人情,实属不易。不过,人情易变而法不易变,要使国家长治久安,须得律法为阳,人情道德为阴,你能办到吗?”
扶苏疑惑,“既然人情是根本,为何不能以人情为阳?”
“以人情道德治天下,谁能说得过儒家?他们人多,又多自称君子,以道德家自居,届时君王反而为儒家掣肘,难道要走三桓驱逐鲁君的老路?”
扶苏被反问得怵然一惊,点头道:“父皇此言有理。”
“而法家则不同,人情道德难以控制,而法有穷尽。人有口,就能评判道德;而律法则艰苦得多,法家比儒家更依赖于帝国,也更难反叛,所以治国必用法。”
扶苏至此心悦臣服。
秦始皇对扶苏听教的态度也十分满意,说道:“朕有一则新法令要颁布,扶苏你来拟诏。”
拟诏是绝对的恩宠,扶苏忙跪下接旨:“诺!”
始皇帝一字一字道:“起东海诸贤,务必于三月之内聚于咸阳;受诏不听,有罪。”
扶苏写完,愣住了。
“父皇!”
“你又有疑问?”
“父皇恕罪!”扶苏又跪了下来,“儿臣想请父皇收回成命!”
“怎讲?”
“儿臣并非不懂启用诸贤的意义,儿臣只是觉得,咸阳七十二博士已经足以媲美稷下学宫,何苦逼迫天下贤士都背井离乡?他们愿来咸阳是好,不愿来,也是人之常情。逼迫太过,恐生……反心。”
秦始皇被气笑了。“你以为朕是心胸狭隘,容不下他们才这样做?”
扶苏低着头,不搭腔。
“你说对了,朕就是心胸狭隘!朕以法治天下,所有臣民都要为帝国效力。他们空有名望,而不能蓄积人心一致对外,反而与叛逆勾结,朕,如鲠在喉!”
“父皇刚刚教导儿臣,儒与法,可并用……”
“扶苏!还没到你主持国政,施行仁政的时候!”
秦始皇被气得眼前发黑,“你觉得法家容不下儒家,那儒家又何尝容得下法家?孔子杀少正卯在前,理由不也是妖言惑众吗?”
扶苏没想到嬴政会生这么大的气,也胆怯了,“父皇此言,是推定天下有才之士都想要做官?”
秦始皇“哼”了一声,心道,你见过狗不吃骨头吗?
“然而段干木是子夏的学生,孔子的再传弟子。他拜师前,一心一意行商坐贾,从不去干谒王侯求官做。后来段干木入子夏门墙,做了儒生,学成以后,魏文侯对他十分礼遇,要上门求见,段干木却爬墙跑掉,又干了行商老本行。扶苏以为,诸贤志趣不在为官上,强求他们做官,不如让他们在当地教化民众。”
秦始皇冷笑,“你既然用典,我也说一则给你听。”
“周文王分封天下,姜太公来到齐国,立即打听征召齐国的贤人义士。但贤人华士却认为,贤人不臣服天子,不结交诸侯,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不去见姜太公。姜太公再三派人召请,华士坚持拒绝。最后,姜太公斩杀华士,说道:‘不臣天子,不肯觐见,实际上与叛逆何异?华士名曰归隐,实则反叛!’如今,朕也用这句话回复你!退下吧!”
扶苏滴下一行眼泪,伤心地退下了。
珍宝玉石装饰的书房空荡荡的,秦始皇有些忧伤地想:扶苏长大了。他耿直忠厚太过,被淳于越那群儒生影响太久,以至于跟自己思想背道而驰。自己近来才有空闲与他相处,但能改变的终究有限。
帝国,将走向哪里呢?
他握着镇国玉玺,眼望着扶苏拟写的优美小篆,迟迟无法盖下自己的强权意志。
“罢了!”

楼主 雪盈裳  发布于 2021-01-06 11:11:00 +0800 CST  
【七】
秦东塞口是著名的函谷关,西接横岭,东临绝涧,南依秦岭,北滨黄河。函谷关天险,堪称七国战场之最。
两百多年前,道家祖师爷老子西入秦,于函谷关关外被关令尹喜请入太初宫,留下五千言《道德经》。自那以后,道家便以太初宫为策源地,在函谷关内大兴土木,造宫殿,成为连接秦与六国诸子的枢纽。
道家在诸子百家中地位特殊,因倾向于消极避世、独善其身,在春秋战国极少被当权者任用。久而久之,道家便衍生为一门出世的学说。
“道家崇尚天道,顺其自然。我们如果送端木姑娘进函谷,晓梦大师出关后应当会顺势为端木姑娘诊治。良以为,进关要避开罗网容易,山魈则需要盖聂先生竭力配合。”临行前,张良安排了送端木蓉上函谷的事宜。
众人分三路行事,盖聂尾随卫庄去往韩都新郑,以混淆吸引山魈,为明饵;高渐离、大铁锤、班大师、徐夫子四人秘密前往距离新郑不远的东郡博浪沙;人宗逍遥子则带着墨家雪女、盗跖,秘密护送端木蓉前往函谷。
雪女的易容术精湛绝伦,将四人化妆成因秦始皇的富户迁徙令,而被迫入咸阳的富户。
山道上摩肩擦踵,盗跖偷了七八个照身帖,路上又轻薄了几个富贵人家的女眷,终于吸引来了帝国的士兵。
“你,姓甚名谁?”
盗跖嘻嘻笑道:“如果我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不入关?”
士兵大怒,向值班的一个头领汇报。头领见多了以各种理由搪塞不入秦的无赖,并没有往心里去,命士兵去搜随行的物品。
这一看可不得了,车上不仅照身帖多达二十几张,财物也多得吓人。头领核查了以后,好声好气跟盗跖质询:“先生的照身帖怎么跟随行的家眷数目不一?”
“别提了!”盗跖懒懒地摆摆手,“秦地穷苦,家仆们听说我家要迁徙,都跑了。”
头领也十分郁闷,又问道:“那随行的几位是?”
“那个漂亮的女人是我小妾。边上又凶又丑的那个,是我那老不死的爹给我讨的媳妇儿!”
头领瞧了瞧逍遥子和雪女两人,没有看出来破绽,问道:“那个小妾看上去好像病了……”
“病?”盗跖没好气地冷哼,“是那母老虎打的!”
雪女闻言柳眉倒竖,登登登赶上来揪他耳朵,“赵虎,你倒是出息了!”
盗跖被揪得嗷嗷喊疼,雪女更加生气地数落:“以前做生意没本钱,天天娘子前娘子后的,老娘出卖色相给你赚本钱!发达了,就敢让小妾骑老娘头上!现在可好?赚了钱,还没享受几天好日子,就跟着你背井离乡去那劳什子咸阳。还敢背后嚼老娘舌根!”
头领突如其来听了一耳朵秘辛,顿觉这一家子吵吵嚷嚷乱七八糟,便让士兵上前核对了一下名单。士兵确认无误,头领大声勒令他们立刻启程。这一家人不敢不从,只好骂骂咧咧走远了。
函谷隘道,道家兴建的太初宫道观群映入眼帘。道观拦道而建,呈弓形,重叠的木制建筑连绵起伏,气势恢宏,看得盗跖目瞪口呆。
“入口处有帝国重兵把守,注意隐蔽!”逍遥子嘱咐道。
入夜后,帝国士兵换班,逍遥子似乎看出来一点端倪,“这些士兵虽然都穿着秦兵铠甲。其实入夜的这一批大多是临时抽调来的刑徒。”
“原来如此!”盗跖也明白过来。既然是刑徒,那说明帝国的兵力并不足够调用。蒙恬北击长城带走了二十万主力军,最近富商入秦,秦始皇嬴政最怕的是咸阳出乱子,所以主要的兵力应当都调去防戍咸阳,函谷关内的兵力捉襟见肘。
而这,正是他们的机会。
“我们可以冒名为秦军。现在的问题在于,怎么避开罗网的视线,在冒名前后都不引起骚动。”雪女分析道。
逍遥子沉吟:“或许我这个办法可以一试。”
逍遥子洗去伪装,重新装扮成道家人宗,辞别了墨家,独自上太初宫。
第二日,逍遥子带了四个弟子出来,盗跖立刻上前迎接,“逍遥先生。”
“你们先退下。”逍遥子挥退弟子,又道,“我有话要单独跟雪女姑娘讲。”
盗跖离开。逍遥子转头向雪女,袖中双掌朝雪女胸口拍去。雪女猝不及防之下,只来得及下腰闪躲,然后抽出玉箫跟逍遥子缠斗。
盗跖听到打斗声,立刻掀帘进来,“发生什么事了?”
原来逍遥子为了让昏睡的端木蓉混入道家,不惜让雪女打伤自己,好让端木蓉易容为自己,进入道家。
盗跖与雪女望着端木蓉被道家弟子顺利送进太初宫,都松了一口气。转而问逍遥子:“逍遥先生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楼主 雪盈裳  发布于 2021-01-07 22:10:00 +0800 CST  
午后阳光媚好,透过凌霄花纹蜿蜒的百叶窗,依稀可见空气中几许光尘上下沉浮。
颜路弓身盘坐,不时将案上的瑟拨弹几下,瑟音荡开,铿铿然仿佛山中落石。他手边的浮尘也随之上下震颤,颇有几分慵懒自在的诗意。
伏念放下手中简册,看他神色专注,裳衣委顿在地而不觉,忍不住开口教训:“虽说你最近功力大涨,但也不可心不在焉。”
颜路听了,立即从座上起身,躬身称是。
鼓瑟声再度悠扬地响起。伏念试了几次,书中的内容却再也看不进去。
“听说,子房此次调查山魈的事没有结果,倒带回了一位身份不明的小姑娘?”阳光刚好从镂空的窗棂投射进来,伏念眯了眯眼,让人看不清情绪。
自从山魈一族在桑海出没后,儒家已经有好几位弟子无故失踪,张良自告奋勇前往探查,回来后却一直忙着安置那位姑娘,连两位师兄都没有来见过。
“想必子房只是没有想好如何措辞……”
“三师公为何不进去?”子慕大咧咧刚好路过,木头木脑说话也毫不收敛,张良被撞破好不尴尬,迟疑了一下,便上来跟二位师兄见礼。
座上正好摆了一套茶具,张良索性烹起了茶。有些话不便直接交代,他在等一个时机。
伏念抿了一口茶,终于开始发难了:“最近失踪的几位弟子里头,还包括那位墨家的巨子和楚国的少主,子房难道没有话要说吗?”
张良轻叹,心道还是忘了跟他们说隔墙有耳那回事,脸上仍是深浅得宜的讶异:“巨子?少主?”
“你少给我装糊涂!”伏念猛地搁下茶盅,室内一晌死寂。
“大师兄真要知道?”
伏念怒气稍解,但始终看不惯他的一举一动,习惯性地就要挤兑:“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教训不得,我不问,你就不打算说?”
“师弟只是觉得事关重大,并无冒犯之意,师兄——”一旁的颜路温和地打起来圆场。
“我问的是子房。”伏念淡淡扫了他一眼。
“子明子羽我若没有猜错的话,他们这两个月都在蜃楼之上,暂无大碍。”
颜路退下时不忘给张良递一个眼色,张良则一脸严肃,仿佛并没有看到,继续道:“至于山魈一族,山东六国均有发现,恐怕此次对方来意不善。”
伏念不以为然地“哼”了一下。
张良继续道:“我打探到,帝国新近出现的两则预言都跟一个人有关。”
“谁?”
张良抬眸正视伏念,吐出两个字:“胡亥。”
伏念暗暗吸了一口凉气。这十八子胡亥是胡姬所出,恰好是三亥之时出生,所以取名胡亥。如果“亡秦者胡也”所指向的“胡”不是匈奴而是胡亥,岂不是说导致帝国覆亡的危机在内部,而不是北方强邻?
“休得胡言!”伏念轻轻呵斥了一句。
张良虽然不服,但还是收敛起眼中的尖锐,俯首一派温和模样。
“你带回的那名女童,我也不多过问。但小圣贤庄时刻处于罗网的监视之下,应对外面的说辞,你可有准备?”
张良拱手,恭敬答道:“谢大师兄挂心。那位姑娘是我一位韩国故旧,名为淑子。良途径即墨,见故人孤身流落在外,不免想到自己的处境,是故施以援手,出格之处还请两位师兄提点一二。”
伏念被他勾起心事,也叹了口气,摆手道:“罢了,这样的事情不可多了,分寸要你自己把握好。”拂衣坐好,忽然又想到一事,迟迟开口问:“你出门在外,想必对外面的情况最为了解。仔细说说,人民的生计如今怎样了?”
张良直了直身,声音压抑:“就是水深火热,也不为过。”
“哦?”伏念吃惊地站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帝国的赋税比起以前六国,也不算过,为何会有这样的后果?”
张良冷笑:“人民为国家之根基,但若将人民都派去修筑长城,修筑驰道与宫殿了,别说交不上税,就是活命都成问题!”
伏念目光一凌,沉声道:“你何出此言?”
张良俯身拜了两拜:“师兄有所不知。战国两百年纷争绵延,百姓身心疲敝。帝国统一后,皇帝不思爱惜民力,大肆横征暴敛,前有赋税徭役之苦,后有抑文挫商之令。天下富人皆在秦都咸阳,天下民力尽在四方边陲!“
“皆在咸阳?尽在边陲?”这事伏念有做心理准备,但也没想到居然严重到了这个程度。
张良惨笑,“可帝国的主宰依然没有餍足,下令停采矿山,堂而皇之用秦半两等价交换六国钱币,意图用小钱换大钱,劫民之富。即墨以盐产丰厚闻名天下,秦军占领后,大肆打压齐人盐场,虽无专营之名,却有争利之实。各行各业,莫不受这些驻兵掣肘欺压。如今市上供求不稳,财币不通,已经是民心惶惶,再过不久,钱灾、兵灾传到桑海,届时物价飞涨,又该有饿殍遍野的惨状发生。”
张良口中苦涩,站起来拱手道:“良终日苦闷难安,是以迟迟不敢以此叨扰两位师兄。”
“嚓!”伏念手上一滑,茶盏没有扣到杯口上,直接将它打翻。颜路着意去看他,敏锐地捕捉到伏念唇间细微的颤抖,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寻思道:什么事,能让向来处变不惊的伏念这样失态?
伏念推开茶几,唤道:“子房?”
“是。”
“你速去咸阳替我找一个人……”

楼主 雪盈裳  发布于 2021-01-07 22:10:00 +0800 CST  
说实话今天有点不开心~~因为马上又要伤筋动骨工作了,我觉得我的眼睛还没好


但是工作一两年辞职养眼睛也不太合适,唉

楼主 雪盈裳  发布于 2021-01-07 23:00:00 +0800 CST  
“十二年前鬼谷一战,你明明可以杀我,为什么却选择中途离开?”这是卫庄多年以来的心结。
“杀你,是我不愿意面对的抉择。”盖聂,给出了与十二年前一模一样的答案。
那年对决中途,盖聂匆匆下了山,又折身回来救下一心求死的卫庄,告诉他要保重。
盖聂在逃避杀戮。
但卫庄并不相信——鬼谷纵横派是一个牢笼,非强即死,注定只有一个人要胜出,强者的怜悯,他从来都不相信。
如今卫庄重新举起了鲨齿剑,“赢了我,我就告诉你师傅的下落。”
盖聂眉微动。
显然,这个消息对他来说,非常有分量。
他沉默着看向手中的木剑,凝视剑尖一点,寒若晨星。
卫庄踏地飞起,隔着一丈远凌空劈下。剑风破开空气,盖聂领受着扑面而来的杀气,眸光微动,人已经去到卫庄身后二尺处。
木剑寒芒正抵在卫庄后颈处。
卫庄愕然。一瞬挫败,一丝感伤,一点欣慰,“很好,这才是我的师哥。”
“师傅,是因那场战斗而死的?”
卫庄嘲弄:“鬼谷只能有一个主人,你逃走了,他提出要代你与我较量,我为什么不答应?”
盖聂沉默地未置一词。
卫庄发现盖聂并没有被动摇,只好实话实说:“他没有死,他在帝国内部,一个你想象不到的位置。”
盖聂知道,卫庄在帝国内部有很多朋友,但是他想不到,鬼谷子居然也渗透到了帝国内部。甚至,在盖聂未察觉的时候,可能曾跟师傅擦肩而过过。
“张良怎么说的?”卫庄问。
当时在鬼谷,张良的鬼话没能动摇卫庄;盖聂却提出,到颍川郡,他会给卫庄一个这么做的理由。现在,轮到盖聂给出他的理由了。
“他问我,天底下,谁人最怕死。”
卫庄眯着眼想了一下,冷笑:“自然是嬴政。”
盖聂点头回应:“秦始皇奋六世余烈,终于一统天下。只可惜人寿有限,他一死,他的后代若不能镇压叛乱,六世辛劳毁于一旦,他有何面目去见祖先?所以他怕。”
“说的,好像是这个计划的难度吧?”
“所以他让我来说服你——纵横联手一击,以保万无一失!”
卫庄很快抬头,“你应了?”
盖聂摇摇头:“其实嬴政他……并不是无道暴君。我不想他现在死,但要他带着死亡的阴影活下去。”
他在为那个暴君辩护!卫庄白眉一跳,对上断崖上剑一样铿然而立的盖聂。
盖聂眼底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悲伤:“小庄,在你的心里,是否也曾暗暗庆幸过,毕竟你的国家,是由那个人亲手毁灭?”
庆幸他在离开韩国时,就计划了它的灭亡?卫庄不假思索断然否定:“住口!”
“小庄……”盖聂微微仰起头来,声音低缓忧伤仿佛一曲国殇,“你代替他接手了流沙,所以你也,并不恨他。”
他说韩非。
“住口住口!”织金的披风无风自动,卫庄拄剑,他的脸如同夕阳下微蓝的苍穹,万千种复杂的光芒彼此交错。从来没有见他如此盛怒,盖聂深受触动,想继续责难,却有一些不忍,只好背过身去避开他的锋芒。
“好,很好!你果然很了解我,盖聂!”尾音拔高,卫庄将这个名字念得突兀。
“但是你听好了,韩国,是由我!亲、手、毁、灭!我不同意结束战争,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想要缔造一个统一的帝国,只是痴心妄想!”
盖聂很明白,鬼谷纵横,为战争而生。卫庄信仰它,他是个优秀的鬼谷传人。
“我不会杀你。杀戮,从来不是说服一个人的方式,唯有信念才是。你从不曾了解嬴政这个人。”
“哦?你了解了,然后又选择背叛它?”卫庄讥诮。
盖聂不为所动,“信念,并不等同于一两个人。嬴政是那个信念的执行人,我也是。我会在某一天杀死他,不过,不是现在。”
“为什么?”成片的黑鸦忽然从郑宫上空掠过。卫庄仰头望去,只见夜空,星云密布。
“有些信念,执行者本身就是障碍。”

楼主 雪盈裳  发布于 2021-01-15 18:24:00 +0800 CST  
在纷繁的春秋战国,征伐与变法相伴相生。变法使国力强悍,征伐带来新的疆域和人口。除了最强悍、最彻底的商鞅变法以外,神州大地列国变法运动一直此起彼伏。这其中,开天辟地的一次变法源于郑国。
在春秋中期,晋楚争霸,东有大国齐,其余均是小国。
郑简公三十年春,郑国执政者子产图存求发展,于是铸刑鼎,公开了贵族统治平民、处罚奴隶的律令依据。举世哗然!
当时,郑国所依附的第一大国——晋国,就有大夫写信指责他:
“始吾有虞於子,今则已矣。昔先王议事以制,不为刑辟,惧民之有争心也。犹不可禁御,是故闲之以义,纠之以政,行之以礼,守之以信,奉之以仁;制为禄位,以劝其从;严断刑罚,以威其淫。惧其未也,故诲之以忠,耸之以行,教之以务,使之以和,临之以敬,莅之以强,断之以刚;犹求圣哲之上、明察之官、忠信之长、慈惠之师,民於是乎可任使也,而不生祸乱。民知有辟,则不忌於上。并有争心,以徵於书,而徼幸以成之,弗可为矣。
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三辟之兴,皆叔世也。
今吾子相郑国,作封洫,立谤政,制参辟,铸刑书,将以靖民,不亦难乎?《诗》曰:『仪式刑文王之德,日靖四方。』又曰:『仪刑文王,万邦作孚。』如是,何辟之有?民知争端矣,将弃礼而徵於书,锥刀之末,将尽争之。乱狱滋丰,贿赂并行。终子之世,郑其败乎?肸闻之:『国将亡,必多制』,其此之谓乎!”


大意是:
“明智的人只会把成例作为处罚依据,先例是怎么处理的,以后就这么办,而不会明文规定什么是犯罪、犯罪了以后处以什么刑罚。就怕这样规定以后,平民奴隶有了争辩的依据,就不服从贵族的处罚。原先一切由贵族说了算,都不能阻止平民不服,更何况公布刑名律令呢?
以前夏商周到了乱世的时候,才公布具体的刑名律令;平时最管用的,是不同人的不同规格待遇,是不同人交往适用的不同礼仪规范,哪里会涉及实际的刑名律令呢?现在弃礼仪规格不用,只规定哪些行为会犯罪,过分保护私人利益,平民只会觉得有机可趁,用你的刑鼎做依据,争夺利益陷害他人。监狱里的犯人将要爆满,官员的后院全部是行贿的人,你这是要弄垮郑国啊。
我听说,一个国家将要灭亡的时候,一定会出台一堆乱七八糟的规定,大概说的就是你这种情况吧,唉!”

楼主 雪盈裳  发布于 2021-01-15 18:25:00 +0800 CST  
子产回复他说:“我不是不知道这么做贻害无穷,但已经火烧屁股了,顾不上了。”
另一位晋国大夫跳出来幸灾乐祸:“不是说火烧屁股了吗?我怎么没看到。没看到乱象就乱下猛药,你国不乱谁乱?”
当时的确引起了不小的乱子。
按照《吕氏春秋》记载,刑鼎一出来,郑国就有许多人到处张贴对付新法令的法子。子产下令禁止到处张贴。郑国的一个能人邓析,就投匿名信的方式进行。子产下令不准随便投递,邓析又通过夹带在正式文书中的办法,将法令的漏洞送到了子产的桌案前。
于是,子产不断地填补漏洞,但邓析新找出来的漏洞也没完没了。最后,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根本无法区分,郑国国人都无所是从。
倘若没有后面的事,子产的这次变革不仅彻底失败,还真可能会因为刑鼎之乱使郑国灭亡。而这件事的转机,不是因为子产,恰恰是因为邓析。
邓析一方面指使国人指出刑鼎条文的各种不合理,一方面又在郑国大力发展名辩术。当地平民要打官司,都来找他帮忙,大案子要收一件衣裳作为报酬,小案子只需要一件襦裤,于是无数百姓献上各种衣服跟他学打官司。
邓析接手了各种各样的案子以后,渐渐懂得了一些律令关窍,就开始着手修补那些被他批判得千疮百孔的刑鼎条文。经过十余年的刻苦钻研,第一部系统完善的成文法典——《竹刑》,问世了。
邓析门徒们竞相刊发传阅《竹刑》。它不仅比此前的刑鼎更加合理完善,而且用词严谨,逻辑清晰,几乎没有明显的漏洞可钻。与此同时,子产病重,邓析带着《竹刑》来到子产床前,请子产查阅。子产看后,深感佩服,问这个老对头到底意欲何为。
邓析说,《竹刑》已经在百姓间广为传阅,平民只服《竹刑》,不服刑鼎。要求子产下令废除刑鼎,改为启用《竹刑》。
子产大为震惊。
律令是一国重器,岂可出自于私人之手?邓析却笑了,说,刑鼎从未规定国家不可以用出自私人之手的《竹刑》,只说了乱法者戮;今日我乱法,请国相用《竹刑》,并戮邓析。
子产方才察觉,自己竟然与这个乱郑之人有着相同的理想——不效法先王成例,也不赞同用礼义统治百姓,而是开启民风,使公道自在人心。原来,同一个信念,不仅仅存在于同门同派同政见的人身上,那些督促你完善它、深究它,戏谑的,讥讽的,敌对的,拥有各种各样面孔的人,都可以拥有同一个信念。
子产老了,爱惜他,却护不住他,只好用邓析想要的方式杀死他,一代法家、名家先驱终于以身殉道,以死立派。
《竹刑》颁行天下,各国争相效仿,诸子思想百家争鸣的时代,正式拉开了序幕。

楼主 雪盈裳  发布于 2021-01-15 18:25:00 +0800 CST  
第一卷【东郡陨石】完

楼主 雪盈裳  发布于 2021-02-01 22:33:00 +0800 CST  
【九】
秦始皇三十三年冬,名将王翦再度传来捷报,秦军顺利攻灭西瓯。
侍卫长押西瓯君长桀骏上殿。
宫门开,连绵错落的灰黑色宫殿群兀立眼前。崭新的黑龙旗伫立殿阶外,高大侍卫均着重甲、执利兵,森然立于两旁。帝国崇尚水德,凡正殿门外,均有凿刻兽鸟浮雕的高台神池,里面盛满清澈冷冽的冰水。已经是冬天,桀骏穿着单薄,不由得浑身哆嗦。
抬眼望去,咸阳宫高高在上,遮挡了落败之人头顶一半的天空。
“看什么!快进去!”押解他的侍卫长见桀骏停下,断然喝令。
桀骏一动,栓满全身的铁链泠泠作响。他吐了一句越语,将士没听懂,半晌冷冷道:“始皇帝仁慈,你才得捡回一条命,替你的臣民叩恩去吧。”
桀骏没有再抬头,跟着走上了政殿。
朝堂群臣,全部静默地望着这么一位,断发纹身、赤足左衽、体毛旺盛的大胡子野人。半晌,嬴政突兀地发笑,文武百官终于忍不住哄堂大笑。
“这样的人也做君长——”他们实在想不到,秦、楚先前被山东各国称为蛮夷之地、虎狼之国,一向不入流;即使落后如吴越,也是山灵水秀美女众多。怎料到,这世上还有连衣服都没得穿的野人。
底下有博士见机起身祝酒:“始皇帝陛下文治武功,空前绝后。诸将士劳顿经年,使百越黔首得以沐文明之风,习教化之德,此化外之功,实为亘古之未有。臣仆射周青臣,愿请致辞!”
嬴政心怀大开,大手一抬:“准!”

楼主 雪盈裳  发布于 2021-02-01 22:34:00 +0800 CST  
桀骏被押下去,周青臣出列道:“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放逐蛮夷,日月所照,莫不宾服。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
除了废话外,这一大段的意思是,要让新攻下的百越成为秦国的郡县。
这正中丞相李斯的下怀,他便也出列道:“启禀陛下,前日王翦将军来奏报,请求将百越一分为三,分别置为桂林、象、南海郡,伏惟陛下恩准!”
嬴政道:“便依王爱卿所言。王爱卿懂地形形势,你擅长内政,这百越三郡的郡县图制,就由你二人绘制!”
李斯忙俯首:“诺!”
然后轮到在秦朝为官的七十二博士,轮番上前祝酒,嬴政也不推辞,一一饮下。而唯有一人,仍端着酒坐在原地。
嬴政早就注意到他了,问道:“你是何人?”
那个人连忙跪起:“齐人,淳于越。”
嬴政想起来了,扶苏的一位儒学授课师傅就叫淳于越,便指着他道:“前不久,你上了折子,请求分封我秦国土地。”
“正是!”淳于越没想到嬴政连博士的见闻折子都查阅,不由得有点慌乱。
“你的意见,且道来给诸朝臣听听。”嬴政皮笑肉不笑,语气倒温和。
淳于越无法,只好上前说:“我听说殷朝、周朝统治天下达一千多年,分封子弟功臣,给自己当作辅佐。如今陛下拥有天下,而您的子弟却是平民百姓,一旦出现象齐国田常、晋国六卿之类谋杀君主的臣子,没有辅佐,谁来救援呢?凡事不师法古人而能长久的,还没有听说过。”
先前的周青臣忍不住辩道:“你这一套事古的歪理邪说,商君当年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淳于越置若未闻,提高声量道:“刚才周青臣,又当面阿谀,以致加重陛下的过失,这不是忠臣。”
朝堂又一阵静默。
嬴政动手斟了杯酒,美酒殷红醉人。他望了眼神情陡然肃穆的朝臣,便连酒带杯朝殿上一扔。
所有人心里咯噔一声。
他们的始皇帝陛下连三皇五帝都不曾放在眼里,商周不过统治区区一千年,也敢自称长久,这淳于越真不知死字怎么写,居然话里话外威胁皇帝陛下——不分封的话,帝国的国祚连商周都比不过。
嬴政对他们所思所想心知肚明。盛怒之下也懒得伪装,起身,撂下一句“先议议吧!”然后拂袖离开。
朝堂上下炸开了锅,博士们左右攀谈,嗡嗡声响了一大片。嬴政一开始就偏向“郡县制”,这他们是知道的。自从东郡降下一块陨石,镌刻着“始皇帝死而地分”,所有皇室宗族成员都蠢蠢欲动,开始议论如何效仿周制,将自己分封到最丰腴的那个封地去,因此大打出手的也大有人在。
这大大激怒了妄图一人之身统治天下的始皇帝陛下。
商周虽然国祚绵长,但末年纷争不断,大秦立国的根基便是结束纷争。自孝公以来,始皇帝奋六世之余烈,先祖们兢兢业业至今,秦国到头来还只是效法以前还算过得去的王朝么?那他们心中的血,手中的刀,以及为之荣耀、为之奋斗的一切,岂不成了一场利欲熏心的贼子们争权夺利的笑话?
这是嬴政绝不能忍的!
事已不可为,所以他们这些爱主张复古的儒家贤才,都不愿再忤逆始皇帝陛下,专心歌功颂德而不管其余。可这个淳于越,却是一根筋,事古事古老生常谈。
刚才始皇帝撂下的那一杯酒,就是警告:别敬酒不吃。
半晌,博士们的议论都消下去了,也没有人出来发言。

楼主 雪盈裳  发布于 2021-02-01 22:34:00 +0800 CST  

楼主:雪盈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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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0-03-04 06:4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2-20 01:06:09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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