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睿把她的长发冲洗干净，用大毛巾包起来，两个人都不开口，只有嘀嗒嘀嗒的水滴声。他出了浴室，套上衬衫，又回头看看浴室里满地的水，只得折回来一把从躺椅上抱起晟晟，走进客厅，把她放在沙发上。

她乖乖地没有挣扎，可是身子绷得很紧，一张小脸被纱布遮去一大半，因为过敏而红肿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忽地一软。要是她有地方可以投奔，有人可以依赖，怎么会巴巴地跟他来这里？他一个大男人，这种时候欺负她，可真不算本事。

晟晟窝进沙发里，自尊心很受了一点伤，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种时候拂袖而去实在是太吃亏了。耳边听见他的脚步声走进去又走出来，吹风机呜呜地响起来，他开始站在她身边，替她吹干头发。

张睿有一搭没一搭地一手梳着她的长发，一手拿着风筒，空气里弥漫着她发间的清香，和两个人之间僵硬的沉默。

“吹干了。”他的声音放软了，可是晟晟没有回答。

张睿有点隐约的后悔，他脾气最近实在太差，尤其是，她总是让他无端端地想起钟采。

“时间差不多了，纱布刚好也有点湿，应该再换一次药。”他自说自话地收拾好毛巾和吹风机，把药和纱布拿过来。

“哦。”晟晟提醒自己不要再跟他套近乎，这个张睿喜怒无常，还是闪远一点比较好。万一他真的恼火起来把她扫地出门，事情就悲惨了。

“你先躺平一点。”张睿解开她脸上的药纱，仔细看了看，“还好，红肿已经褪了一大半。”

晟晟睁开眼睛，先看见头顶上柔和的灯光，那么亮那么的温暖。呵，总算知道“能看见”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了。转头看见旁边的张睿，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用棉签浸药油，他……他的脸……怎么回事，怎么会变得这么干净清爽。

“你刮了胡子？”

“你说什么？”张睿没听清，抬起头问。

“没，没什么。”晟晟尴尬地笑了笑，又忘了，跟他是不能随便八卦的。但是真的有点意外，他比她第一眼看见的要年轻，头发湿湿的，套着件白衬衫，略有点瘦削的脸，还真是好看。

“说真的，今天刚一见你的时候，感觉就只有两个字，落魄。”晟晟看着他，“还好还好，现在总算养眼多了。”

张睿装作没听见。现在的女人啊……

晟晟刚要说话，他“啪”的一声打开旁边一具方型仪器，柔和的淡紫色光线罩上她的脸，“这是什么？”她吓一跳，本能地用手挡住眼睛。

“紫外线灯，我特地从诊所带回来的。”他拉下她的手，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怕成那个样子！不过是消炎杀菌而已。”

“用这个照一照，就可以了？不会发炎，不会留疤？”晟晟十分怀疑。

“烫伤到了这种程度，要完全不见疤痕，是不大可能的事。”张睿一贯的客观，一贯的诚实。

“啊？”晟晟瞪大眼，“那怎么办？”

张睿用消毒棉签替她轻轻拭去伤口渗出的积液，再搽上药油，他手上的力道巧妙，晟晟几乎不觉得痛。耳边听见他说：“现在是尽量做好保养功夫，尽可能减少对伤口的刺激，还要避免灰尘和脏东西渗进去，所以要做减压包扎。等伤口初步愈合之后，如果因为皮肤承受张力而增生、隆起、变形，只怕就需要做一个Z字整形，拆线后再贴上硅胶，保证它生长得平滑。如果这样还是不行，就只能试试小针注射荷尔蒙，或者激光磨平——不过，我看用不着这么麻烦，你的烫伤，还没严重到那个地步。”

“哦……”晟晟已经被吓住了。他已经尽量说得平和，可是这些繁琐的程序，还是超乎她的想象。

“那么，我要怎么做？”她问。

“听我的就好。”张睿一笑。

晟晟心里不经意打了一个突，他居然，还会笑？而且他笑起来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有种难得一见的倜傥。

这实在不像她下午看见的那个张睿。在这个繁忙纷沓的都会里，一个靠三流诊所维持生计的落魄男人，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笑容？

“你……你从前……”晟晟几乎没问出口，他应该是有点过去的吧？怕是就只有倚马斜桥，满楼红袖招那样的画面里，才配有他刚才那样的一笑；这样的一个男人，是什么缘故，才让他失去锋芒混迹在市井人群里？

可是幸好，她及时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这种问题，实在太唐突，她李晟虽说八卦了一点，可是八卦的很有骨气，人家都说了，不需要她那么多话，还惹他干吗？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睿换好了药，帮她重新包扎过，寂静里听见“咕噜”一声响。他有点尴尬地按了按自己的胃，却听见晟晟十分合时宜地大声宣布：“我饿了。”

是啊，从下午到现在，已经有六七个钟头，还什么都没吃过，他在诊所一直忙，她在旁边一直等。

“我去煮个面。”他再次拉开了冰箱，里面除了冰饮料、啤酒，就只剩一个蔫掉的胡萝卜和几颗蛋。看样子，也只能煮泡面了，又快又方便，五分钟就可以吃下肚。

晟晟在沙发上跷着脚，厨房里飘出的香味传过来，她吸了吸鼻子，“巧面馆香菇炖面。”

张睿正好端着面碗从厨房走出来，“这个你也闻得出来？”他吃了这么多年泡面，还是没什么长进，泡面会有什么味道？还不都一样，味精盐料加上防腐剂。

“这算是夜宵？”晟晟接过他递过来的筷子，埋头在面碗上，开始吃他煮的面，“呵，好烫！面都煮得太软了……汤又不够多，这样口味会比较咸，面又不够清爽。”

张睿闷头吃自己那碗，打定主意，不跟她计较。女人嘛，有什么办法。

“咦，这还有……什么东西，荷包蛋？”晟晟的筷子戳了戳碗里那颗蛋，不敢置信，“这蛋是你煮的？真厉害，怎么煮成这样。拿去钻石店测一测硬度指数，跟纯美方钻有得一拼。”

张睿有点食不下咽。太难伺候了吧，她！有得吃，有得住，还得寸进尺，好心帮她加个荷包蛋，还被抨击得一无是处。

“好，吃完了。”晟晟一边搁下碗，一边满足地叹口气，摸了摸肚子，“这下舒服多了。”

张睿忍不住目瞪口呆。他的面都还剩一半呢，晟晟一边吃一边数落，居然已经吃了个碗底朝天——真亏她还面不改色地把这碗面贬得一钱不值。

“那颗纯美方钻呢？”他探头过去找了找，“吃了？”

“不然怎么办？镶在戒指上戴着？”晟晟抱着他的抱枕，窝进沙发里，她真是快要爱上张睿这只沙发了，“有什么办法，特殊时期，总不能太挑剔。”

张睿迷惑地看着她，到底怎么回事，这到底是谁的房子谁的沙发，好端端的，他怎么就成了她的通房大丫头！

两天了。

晟晟百无聊赖地对着电视。看不见，但是那些千篇一律的电视剧跟广告，用听的也就够了，几乎听见上一句，她就可以答出下一句。

现在她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间屋子，从沙发到客房，直走七步，然后右拐；洗手间在左边，顺着墙走到拐弯处就是；厨房在客厅对面，是磨砂玻璃门，有一只冷冰冰的门把手。

张睿一定很懒。因为她常常踩到不明物品，譬如报纸、拖鞋、空啤酒罐之类。

还有那个厨房！如果是她有这么大一间厨房，一定用温暖明亮的西班牙彩砖，不上漆的木拉门，米黄色复古罩子的低吊灯，门上的把手要套上手缝的纯棉布套子……不是她意见多，张睿这个人，唉，实在一点生活情趣都没有。几点睡几点起床，跟闹钟一样，一天三餐，除了泡面就是罐头，惟一做过的一次汤，居然也是超市有卖的速食紫菜汤，水烧开倒进去就OK的那一种。

一定要找出一样优点的话，大概就只剩他那双手。他换药包扎的功夫实在是有一套，老实说，总听别人形容外伤换药是如何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为什么她一点都没感觉？甚至还很期待每天的换药时间呢。

可以让眼睛看见黑暗之外的其他东西，比如他乱糟糟的房子，他客厅那扇正对着露台的落地窗，比如他那种专注的眼神……真的，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一种专注。就好像那一刻，他眼底就只有她的脸，周围就算天塌了地震了，也不会打扰他的专注。

这样想的话，还真有点浪漫的说！晟晟闷声笑起来，其实张睿看的，只不过是她脸上的烫伤，那些一串串的大泡小泡……呵呵。

脸上的烫伤，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一定很难看。

门口传来脚步声，从电梯那边一直走到门口，停了下来，然后是翻钥匙的声音。晟晟从沙发里站了起来，精神为之一振，张睿那家伙回来了，他还真准时。

也许是这屋子太静太寂寥，她格外地期待张睿的脚步声。虽然他呆板无趣兼脾气暴躁，但嘴笨好欺负，哪一次斗嘴他斗赢过她了？了不起就是朝她咆哮一句“李晟”，这招已经完全不管用。

跟他斗几句嘴开几句玩笑，这屋子里才有点人气，不然总觉得这里过分的大过分的安静。现在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看见张睿，他一脸萎靡不振未老先衰的模样，一个大活人每天在这种环境呆久了，也迟早变成木乃伊。

其实张睿这种人，真不难相处，嘴硬心软，最好对付。

门开了，张睿进来了。

可是，今天有点反常啊……那家伙进了门，踢掉鞋子就往自己房里走，连个招呼也不打。

“喂！”晟晟没好气地叫住他，“我站在这里笑脸迎人，你没看到？”

“我累了。”张睿自顾自地一头栽倒在床上，外套都没脱，脸朝下，懒得翻过来。傍晚时候来了好几拨病人，叫他跟丽颖两个人忙得人仰马翻，其中一个食物中毒吐了一地，丽颖跳出去有八丈远，他只得一个人冲洗地板忙了半夜。

晟晟站在他门口，怎么累成这个样子？真惨。可是同情归同情，还是有必要提醒他一下下：“喂，你先别睡啊，我还没洗头没换药。”声音小小的，十分讪讪然。也知道不好意思，可是有什么办法，只能指望他了。

“唔。”张睿沉沉地答应了一声，想睁开眼，可是沉重的身体不听使唤，一整天脚不沾地忙下来，每根骨头都是酸的，胃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可是实在没有精神去煮面。

先睡一下，就一下，待会儿就起来，帮门口那个麻烦精洗头换药煮宵夜。

晟晟呆呆地站在他门口侧耳细听，这家伙，睡得还真快！呼吸已经慢慢匀停下来，就只差打呼说梦话了。寂静里又听见他肚子咕噜一声。不会吧？她不禁失笑，这样饿着肚子，都睡得着？不过就是开间小诊所嘛，搞得好像天天去打仗，筋疲力尽地回来。

唉，无聊，无聊透顶。

她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踱回客厅，总得找点事情来做吧，睡觉？都睡了一整个下午。看电视？只能听，没意思……忽然脑子里灵光一现，有了。她就有个办法，能叫张睿他自己乖乖地从床上爬起来，而且包管没有半句怨言，哈，哈！

蹑手蹑脚地转身，顺着墙壁摸进他厨房。这间厨房完全资源浪费，形同虚设，四孔嵌入式电子灶，只怕还没用过几次，惟一的用途就是烧开水，煮泡面。流理台上的油盐酱醋还勉强齐全，不过其中好几瓶都还没开封，不知道他当初都买来干吗。

晟晟在流理台上摸了摸，手指碰到一个圆的瓶子，这什么？拧开盖子闻了一下味道，呵呵，真看不出这家伙还蛮有料的，居然还存着一瓶经典的四川郫县红油辣椒酱。这可是好东西……冰箱里只剩两条小黄瓜和中午剩下的外卖盒饭，没关系，一样可以好好利用。

张睿在床上翻了一个身。

困得要死，想接着再睡，可是隐隐约约，一股香气传了过来，在他鼻尖绕来绕去，空虚的胃大声呻吟起来，强迫他从睡梦中爬了出来。

没开灯，是幻觉吧，什么东西，香成这样？三更半夜饥肠辘辘，谁家这个时候煮东西，害得他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

“张睿！”客厅的灯亮了，传来晟晟带着笑的清脆声音。她就总有办法在他心情最恶劣的时候来惹毛他！张睿终于捧着头坐了起来，再也受不了了，他发誓，这次发毒誓马上就给她拆纱布，一定要痛下决心赶她出门！

“李晟……”他忍着一肚子火走出卧房，就算赶不走她，至少也要教会她半夜三更的适当保持安静吧。可是，一踏出房门，他的一双眼睛差点没弹出几公分来——那、那是什么？！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凭空冒出一盘炒饭来！

没错，炒饭。满满一大盘，五颜六色，雪白米饭浸满了红色辣椒汁，配上金黄灿灿的炒蛋，鲜嫩的火腿丁，翠绿黄瓜丁，再加上一点点青葱和星星点点的辣椒籽……油亮诱人，那种扑鼻的香气，简直钻到人的骨子里。

晟晟就悠哉地坐在那盘炒饭对面，手里捧杯热茶，神定气闲地等着他自投罗网。

张睿傻眼三分钟，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你做的？”什么叫做奇迹，这就算是吧，他就算看见一只狗在天上飞，感觉也不过如此，一个纱布蒙着眼走路都要靠两手摸的人，居然有本事做出这样一盘无敌炒饭来！

“当然就是我，不然还有谁？”晟晟一哂，“就算看不见，应付一个火腿蛋炒饭，还是没问题的……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名震江湖的枫台路食神。”

“什么……路食神？”他咽下一口口水，没听清。

“枫、台、路。”她受到了侮辱，“这一带很有名的大市场，你都没听说过？”

“哦！”他差点没笑出来，真亏她还一脸的得意洋洋，市场！那是大妈大婶们提着菜篮子聚集的地盘，她原来在那里闯天下。

晟晟恨恨地把勺子塞进他手里。这家伙，胆敢露出那样一脸嗤之以鼻的笑容！如果不是待会儿还用得着他，她一定把这盘炒饭扣到他脸上。

张睿低头尝了一口。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这炒饭，实在是太好吃了。

从第一口炒饭送进嘴里开始，他基本上就没有闲工夫去说话了。香辣，浓郁，米饭的香甜细腻，配上炒蛋火腿的鲜香滋味，简直是一口接一口地欲罢不能啊。

张睿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这么狼吞虎咽地吃饭了。以前进出过那么多酒店，吃过那么多精致的食物，还真没有哪一次，让他吃得这么过瘾。要是以后说起来，他张睿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居然是一盘家常的辣椒火腿蛋炒饭，那真是丢脸丢大了，晚节不保。

“我猜，你睡醒那会儿，还在打主意要赶我走吧。”晟晟耐心地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才终于跟他谈正事。

“哪有！”张睿果然一口否认。晟晟一笑，被她的厨艺收买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张睿怎么能例外。

“你要住多久就住多久，我怎么会那么没医德赶你走，开玩笑。”张睿一边说一边汗颜，真是败了，什么时候他变成这样，说起假话来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把医德都搬出来了。

Bingo！晟晟从沙发里跳了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等等，等等，我有条件。”张睿咽下最后一口炒饭，意犹未尽。

“什么条件，开出来，我统统答应。”晟晟豪气万丈地一拍胸口，“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做不到的！做饭，钉纽扣，唱催眠曲，跳艳舞，难度再大我都统统拿手。”

只要张睿允许她留在这里白吃白住免费养伤，别说是几道小菜，就算是要她踩高跷走钢丝，她也发誓没问题！

“以后的一天三餐你负责。”张睿开出来的条件都在她意料之中，一字不差。

“行。”晟晟一口答应，“不过，只一件事例外，我不负责洗碗啊。”

“不洗碗？为什么？”

“你什么时候看见饭店大厨除了掌灶之外，还要洗碗？”晟晟扔给他一个白眼，“不要侮辱我。”

张睿从她手上抢过那杯茶，“随便你。”

晟晟忽然笑了，“张睿，我发现你最近有句口头禅，这几天你说得最多的就这三个字‘随便你’。最高的频率是一个小时说了十七次。”

“是吗？”张睿愕然，十七次，真的有那么多？为什么他自己都不觉得？

——第一章over

第二章

终于等到拆纱布的这一天了。

因为伤口的愈合情况还要用到诊所的一些检查仪器，所以张睿一大早就把晟晟从被窝里挖出来，拎去诊所。

说是不紧张，那不过是自我安慰，晟晟自从进了诊所，就在那张椅子上坐立不安。纱布都还没开始拆，她已经在手里紧紧握了一面小镜子。

“现在照镜子，太早了吧。”张睿摇摇头，“我怕你待会儿吓一跳。”

“没关系，我有心理准备。”晟晟咬了咬牙，痛下决心，“拆！了不起就是多几个疤嘛！”

张睿剪开纱布，一圈一圈地解下来，“现在还嘴硬，一会儿我看你——”

话音未落，就听见晟晟一声惨叫：“啊——”

惊天动地。诊所的玻璃一阵簌簌发抖。

那面可怜的镜子，被一把扔到墙角，摔成无数片。张睿叹口气，早就劝她不要照镜子了，偏偏不肯听。

“那就是我的脸？你天天看的就是那张脸？”晟晟跳到他背后，死死拽住他衣服，再也不肯露面。不可能！那怎么可能是她的脸？眼睛下边、额角、脸颊，都一大块一大块深紫的丑陋疤痕，不只是疤痕这么简单，整张脸孔都凹凸不平，乍一看，像只保存不善烂掉的桃子。

张睿伸手想从身后把她拽出来，可是她紧紧贴在他背后，死都不出来，“怎么会这样，烫伤那天都还没有这么严重！你天天给我换药还盯着看，跟只鬼一样……”她真的吓个不轻，手足无措，只是连声迭问:“怎么办张睿，现在怎么办？！”

张睿只好转回身，晟晟立刻把头埋进他怀里，“不准看！”

“不要紧不要紧，这只是一点点小事，”张睿拍着她的背，“现在伤口还在愈合期，看上去当然就是这个样子。”

“你不是说，可以想办法修复，什么Z字整形，又什么注射荷尔蒙，硅胶什么的……”晟晟激动地嚷嚷。

张睿伸出手，托住她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是可以修复，我一定想办法，可是你总不能一直不见人，不管好看不好看，这都是你自己的脸，独一无二的李晟。”

“你当然这么说！伤又没在你脸上！”晟晟愤愤地推开他，真虚伪，他就会说这种风凉话。独一无二的李晟？独一无二有什么用，她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哪个男人会喜欢这样一个丑八怪，他会吗？他张睿会爱上这样的一张脸吗？“撒——谎。”

诊所里一个扭伤了脚的病人和丽颖、陆陆，都停了下来，傻眼地看着他们两个。

“不要叫，不要这么大声，多难听。”张睿汗都快下来了，把晟晟拉过一边，“别人还以为我这里闹出人命来了。”

“可是我的脸……”晟晟也知道要镇静，刚才还拍着胸口说有心理准备，可是这种时候叫她怎么镇静？毁容啊，毁容！

“你现在伤口才刚刚愈合，皮肤肌肉都还没有恢复生长，才一个多礼拜而已，哪有烫伤好得这么快？”

“你不用安慰我了。”晟晟沮丧地低下头，“我不信这样一张脸，可以恢复如初，完全不留痕迹。”

“包在我身上！”张睿千方百计安慰她，“我来想办法。”

“真的？”晟晟怔怔问。

丽颖从旁边走过来，帮忙安抚：“张睿说有办法修复，就一定有；我跟他工作这么多年，从来没见他说一句大话。”

“他？”晟晟完全没信心，“他要是有这个本事，也不会呆在这里开诊所了。再说你看看，他自己手上还有那么大一个疤。”

或许是她心情太差，一时口无遮拦，这话一说出口，屋子里顿时一片沉寂。丽颖陆陆都没提防她冲口而出说起这个来，一下子都噤声不语，自眼角偷偷瞄一眼旁边的张睿。

张睿就好像突然被人掴了一巴掌似的一呆。

一盆冰水从头顶直淋下来，对啊，他怎么忘了手上的伤疤。因为这最近日子过得突然热闹开心起来，居然一时都忘了，他是怎么样离开中心医院的。晟晟说得没错，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张睿，他没资格跟她做这种保证，说要治好她的脸。

“我……我先去那边，看看伤势怎么样。”张睿还想努力掩饰自己的尴尬，掉头去了扭伤脚的病人那边。

丽颖和陆陆对视一眼，不出声。

晟晟愕然看着他猝然转身走开，瞪着他的背影，一时不知所措。怎么了？她是不是说错什么了？为什么大家都那种脸色?她不过就是说他开个小诊所能高明到哪里去，这也是实话，他干吗这么尴尬？平常跟他斗嘴没轻没重，说他更难听十倍的话也有，都没见他这样变脸过。

“他……怎么了？”她喃喃自语地问了一句。

陆陆没好气地答：“你还问！好端端的干吗揭人家疮疤？”

“他有什么疮疤好揭的？”晟晟一头雾水，“我没说什么啊。”真是冤死了，六月飞霜，对张睿的过去，她根本一无所知，还揭什么揭？现在有疮疤的人是她，不是他。

丽颖拉开陆陆，“算了，晟晟也不是存心的，更何况她什么都不知道。”

“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晟晟很三八地凑过来。

丽颖无可奈何地一笑，“张睿不会高兴我们在背后说他八卦。”

“不用这么神秘吧。”晟晟已经忘了自己脸上的伤，张睿还有八卦消息，是她不知道的？这怎么可以错过！“你如果不说，以后我八成一不小心还是会踩地雷。”

“总之以后你就不要再提他手上那道疤。”陆陆叹口气。

“唉，还以为是什么……不就是一道疤吗?男人身上要是没一两处伤疤，那简直不能算男人了。”晟晟不起劲地靠上窗台，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跟张睿相处也不是一两天了，张睿绝对不是一个介意外表的人，他连胡子都懒得刮，一件二十块的T恤和两百块一件的他根本分不清。奇怪，他会跟个女人一样，这么介意自己手上有个疤？

不过被陆陆这么一提，晟晟倒是蓦然想起，张睿有戴手套的习惯，天气又不冷，他戴副手套干吗？

“这就是俗话说的，医人者不自医吧。”丽颖摇摇头，“晟晟，你不是我们这一行的人，所以不知道张睿，前两年，只要是做这行的，提起张睿这两个字，那是人尽皆知呢。”

“这么有名？”晟晟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正在为伤者冷敷关节的张睿，说来也是，她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看似江湖医生的人，会偶尔流露他那样的气质。

“嗯。张睿是欧彦宁博士的弟子，脑外科和心胸外科的双料硕士，又在日本早稻田医科拿了博士。上次中方派往南非进行医疗援助的专家组，他是最年轻的成员之一。”丽颖说，“所以当初他是各大医院争抢的头号目标，他选了中心医院，脑外科。”

“哦……”晟晟的嘴巴张成一个O形。中心医院，脑外科！那三十六层的著名大厦，她见过，大厦顶层甚至还有小型的直升机停机坪，听说那是每个外科医生做梦都想进去的地方，能在那里占个一席之地，简直是一种成功一种荣耀。

真想不到，张睿还曾经在那里混……肃然起敬。

丽颖接着说：“那时候张睿在中心医院脑外科，可是一等一的红人，一掷千金等他动手术的人，都排出十里地去。到现在，还有几个著名的手术，除了他之外，没有人做过。”

“那他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开诊所？”晟晟不能置信，这真是暴殄天物嘛。

“这就说来话长了。先要说起一个人，她叫钟采。以前，她跟我一样，也都是脑外科的护士，张睿的助手。你不知道当时张睿在脑外科的地位和风采，他是第一主刀，众目所瞩，钟采则是有名的美女。他们是一对金童玉女式的组合，搁在古代，那应该叫才子佳人。”

“张睿还有女朋友？！”晟晟的眼睛差点暴弹出两公分，不可能吧，她怎么完全没有听他提起过！

“我是说当时。”丽颖补充，“一直到出事之前，大伙儿还总是催着他们讨喜糖。”

晟晟逐渐屏住呼吸，她说什么，出事？出了什么事？

“那天晚上，我记得特别清楚，是十一月，晚上还在下雨。张睿刚做完一台很有难度的手术，钟采去他办公室找他，说要搭他的车回家。我跟陆陆去清点手术器械，所以回来晚一点，经过走廊的时候，迎面碰见一个男人，穿大衣，一身酒气，陆陆还说了一句，酒味这么重。”

“但是当时，谁也没反应过来，这个喝醉酒的人怎么会跑到这层楼上来，这应该是外人禁入的地方。刚走不远，听见张睿办公室里有吵嚷声，陆陆就说不好，拉着我跑去看——我们刚一推开门，就看到那喝醉酒的疯子，正抄起怀里的一只酒瓶，朝钟采头上砸了下去。”

“钟采死了？！”晟晟一颗心忽地提到喉咙口。

“没有。我跟陆陆都吓傻了，幸好张睿反应快，他一把拉开钟采，另一手就挡了过去，那瓶子碎了，玻璃插在他手上，我当时就眼睁睁看着他手上的血喷了出来。”

原来他手上的伤疤是这么来的。晟晟默然不语，他替钟采挨了这一下，想必他一定是真的很爱她吧。

“张睿跟那醉鬼动手了，我跟陆陆也想去帮忙，可是那醉鬼就一副不要命的架势，幸好报警器惊动了保安，他们一拥而上把他按在地上。后来才知道，他是因为老婆急性脑出血，送医不及时，刚刚去世，所以一时想不开，跑来找医生拼命，谁知道又醉眼昏花地按错了楼层，就这么误打误撞地闯进了睿的办公室；钟采说了他两句，不知怎么的就惹恼了他……”

“看他手上的疤那么深，当时也伤得不轻吧。”晟晟问。

“是啊，满地都是玻璃碎片，还有血。陆陆就说坏了，这么短的时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迹？睿当时还很冷静，叫我帮他处理伤口，他说要缝合，可能伤了手指动脉。”丽颖说起当夜的事，还是心有余悸，“缝合的时候我就发现那伤口很深，心里知道不好，可张睿一直安慰我说不要紧不要紧，一点小事而已。”

晟晟忽然有一分钟走神。不要紧不要紧，一点小事而已。这句话，张睿刚才也对她说过。也知道他不过是在安慰，可是为什么，这句话让他说出来，就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丽颖继续说了下去：“其实事情比我想象的更糟，睿是最好的医生，他心里明明有数，这道伤不但伤了他的动脉，也伤了他的肌腱，他不能再得心应手地拿起手术刀了。”

她看着晟晟，轻轻一叹：“对张睿而言，他的手就跟他的命一样重要。这么多年的辛苦努力，他的一切经验智慧和技巧，都要靠他这双手来体现……相信我晟晟，他的手不能再拿刀了，这个打击，绝对不比你现在脸上受伤来得轻松。”

晟晟这才明白事情的原委。张睿，他真是……太可惜了。

“事情还没完，紧接着，有一场重要的手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生了恶性脑血管瘤，手术十分复杂，除了张睿，没人肯做，都说风险太大；可是那小姑娘的母亲就快急疯了，每天在睿的办公室外面等他，想求他帮自己女儿做手术。张睿已经是她最后的希望惟一的希望，她不远千里而来……说真的，我见过不少生离死别，可是那一次，连我也掉泪了。”

“可是张睿，他不是不能再动刀了吗？”

“当时没有人会相信，张睿会有一天不能动刀。在所有人眼里，他是个神话，脑外科不败的神话。”丽颖黯然，“连我也是根深蒂固地这么认为，所以我一直劝他试试看。现在想起来，我错了，就是我们这样做，才把他逼上手术台的。”

“那个手术——失败了？”晟晟猜到了结局。

“对，失败了。张睿惟一的一次失败。那个小姑娘没能走出手术室。当时……当时，张睿的脸色，就跟那白色床单一样的白，连一丝血色都没有。我当他助手那么久，还从来没见过他那么茫然的神色……从来没有。”

晟晟说不出话来，胸口好像压着块石头，透不过气。

“这件事，本来他不说，也没有人会让他来背负这个责任，手术失败本来就是很常见的事。可是他提出辞职。你知道，在脑外科，竞争有多么激烈，他不能做手术的话，就没有存在的价值，跟一个残废没两样。可如果他留下，隐瞒他的手不能再动刀的事实，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失败的例子。晟晟你要知道，这不仅仅是失败，这都是人命啊。”丽颖正色说，“所以无论张睿还能不能做一个好医生，我都打心里佩服他。其实如果给他时间，慢慢复健，他的手不见得没有恢复的机会，可代价是这中间要冒着手术失败的风险。他的选择是，没给自己再做手术的机会，从此放弃了脑外科第一主刀的位置。”

“然后到这里来开了诊所？”

“我跟陆陆，还有钟采，是跟他一起离开中心医院的。但钟采不想再做护士这一行，她觉得这样下去，一辈子也不会再有出头的机会。”丽颖说，“她转行做了空姐，那一年，也正赶上泛亚航空公开招聘，钟采那种条件，是一定会考上的。”

“空姐？！”晟晟猛一呆，而且还是泛亚航空的空姐！本来她也是为了要考泛亚所以才留在这里的。

“才不过半年，张睿和钟采就分手了。”丽颖摇了摇头，“其实这个结局，是自从钟采当上空姐的那一天，就注定了的，她一向心比天高。不过日子也这么一天一天过下来了，诊所生意不算好，可张睿也没亏待了我跟陆陆，只是他变了，对什么事都不在乎似的，连个笑脸都难得一见；为了支撑诊所的生意，还得成天风尘仆仆到处出诊……他是龙困浅滩遭虾戏。”

“遭……遭虾戏……”晟晟忽然心虚，这不会是在说她吧！她承认，对张睿是有那么一点不礼貌，可是她实在没恶意。

“我不是在说你哦！”丽颖偏偏又画蛇添足地补上一句。

天。晟晟一阵晕，这不明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第二章完

第三章

七点钟。

晟晟看着钟，滴答滴答，耐心等待，张睿一向准时。

一分钟、两分钟……时间过得这么慢，好不容易，才听见楼梯传来上楼的脚步声。

晟晟从沙发上一个鱼跃跳起来，奔向门口，一把拉开门，带着一脸很狗腿的笑，“张睿……下班啦？”

就只差没像个日本女人似的，帮他脱外套，拿拖鞋。

张睿正在低头找锁孔，冷不防门“呼”的一声拉开，晟晟那笑得好像一朵向日葵的脸，灿烂地出现在门口。

“你……没事吧？”他吓一跳。

“来迎接你啊，还有什么事。”晟晟套着他的大毛衣，太长，她在腰上打个结。

“这件衣服好像是我的？”张睿忍不住提醒她，这什么世道，昨天洗衣店刚刚送回来，就被她霸占去了。

“是吗？”晟晟点点头，“下次我帮你送去洗好了。”

张睿不禁结舌，有什么办法，伸手不打笑脸人，“随便你吧。”他又一次妥协，“有没有什么吃的先填下肚子，待会儿还要回诊所去换陆陆的班。”

“吃的？”晟晟精神一振，“有啊有啊。”

张睿随她进了门，还没到餐厅，已经闻到扑鼻的肉香。真夸张，怎么香到这个地步！

真的，会不会是他眼花，紫色小砂锅里满满的都是油亮喷香的烧牛肉。另一道菜是冬菇扒菜心，冬菇醇厚，菜心碧绿，看上去就十足鲜嫩，汤倒很普通，萝卜豆腐汤，不过汤色乳白纯净，配白玉豆腐、淡青萝卜，加上细嫩的蛋花和虾米，十分悦目。

张睿夹起一块牛肉送进口，“唔……”

除了陶醉，无话可说。长这么大，他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板栗牛肉。

“怎么做的？”他叹为观止。（注：原文是红烧肉，因考虑睿不吃猪肉，在改文时我做了小改动，可能有写的不好的地方，见谅！）

“做板栗牛肉呢，最重要的是肉一定要嫩。牛肉要切成跟板栗差不多大小的块儿，先炖，一定要提前就炖好,不提前炖，在炒锅里面好难煮烂的！”晟晟笑眯眯地说，“板栗去皮，先煮到差不多要熟，牛肉焯水捞出，入高压锅，加各种香料和水，大火烧开转中小火，半小时左右，时间一定要不长不短，料也都要放足，压好的牛肉，另起炒锅，放油，花椒、干辣椒段随即入锅，小火，花椒随着油温升高慢慢炸香。蒜入锅爆香，牛肉入锅大火爆炒，放一丁点白酒，快手大火爆炒，酒香四溢了，板栗入锅加酱油、生抽翻炒均匀，将一开始炖牛肉剩下的汤倒入锅中烧开开始炖，汤汁收到差不多，青椒段入锅，加盐少许味精调味小砂锅放火上烧热，倒几滴香油，等香油烧热了，将做好的板栗牛肉倒入小砂锅，盖上盖儿小火焖个1,2分钟，就可以OK了。”

她这一席烧肉经滔滔不绝地说完，张睿已经吃掉了半盘肉。

简直停不下筷子，酥软鲜香又不腻，入口即化。

“冬菇扒菜心就简单多了，冬菇拣厚的买，用水浸软，小火焖过才能下锅，味道刚刚好。不过这道汤呢……”晟晟打住话头，看见张睿喝了一口汤，一脸惊艳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不错吧？”

“极品。”张睿只说了两个字。

“其实越是家常普通的东西，才越美味。”晟晟说，“这汤是用肉骨棒敲碎，加上鸡丝、冬菇、火腿一起，用瓦罐慢慢地熬出来的，要文火熬上四五个钟头，再放凉去油。豆腐跟萝卜大火下，小火煮，吸收了汤的鲜味和香味，还有本身的清香，才够味道。”

张睿只剩下点头的分。

“还有我的镇山之宝——李晟独家秘制的圆葱烧麦！”晟晟打开旁边的一只小号竹笼屉，蒸气和香气一下子腾了出来。

张睿大跌眼镜，我的天，“你还会做烧麦？！叫外卖了吧？”

“真没眼光。”晟晟被侮辱了，“外面哪有这种烧麦皮？外卖？又厚又硬而且皱巴巴的外卖，跟这个哪能比？这是我自己手捏的，看，皮薄又白，荷叶边，里面的圆葱配羊肉，绝对解馋。而且我还配了料碟，自制酱汁加上胡椒蘸料，提味又解腻……”

她还在激动地说着，张睿已经半信半疑地捏起一只小巧玲珑的烧麦，送进嘴里。

呵，美味自舌尖蔓延至头顶，太好吃了，无法形容。

实在顾不得多?嗦些废话，先大饱口福再说！不消片刻，风卷残云，桌上的食物已经没了一大半。晟晟唇边的笑容慢慢退了下去。这个男人……唉，真不敢相信，他就是丽颖所说的，那个中心医院脑外科，曾经众目所瞩的主刀张睿。

只不过是这么普通的家常小菜，他也吃得这么惊喜满足，可见他平常都是怎么样过日子的。

张睿吃饱了，几乎没抬手擦把汗，往椅子里一靠，呼！快要走不动了。

抬眼看见晟晟，她若有所思，眼里一抹特别……温柔的神情。没错，是温柔。

张睿怔了一下，会不会是他眼花了？要论八卦功夫，没人敢跟她比高低，平常除了斗嘴耍赖就没一句正经话，温柔两个字，可跟她不搭边。

“吃完啦。”晟晟回过神，动手收碗筷。

“等等。”张睿叫住她，“你不是坚持说不洗碗？”

“今天是例外。”晟晟回头，“我决定给你一个机会，见识我洗的碗有多么干净。”

“为什么？”张睿怀疑地看着她，根据他的经验判断——“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我帮忙？”

“帮你的大头鬼！”晟晟白了他一眼。天底下怎么会有他这么迟钝的男人，她这明明是、明明是——“我在跟你赔不是啦，白痴！”

张睿恍然大悟。赔不是？她指的是上午在诊所的事？一时间，想笑又笑不出。

他哪会介意。自从伤了手，他什么样的脸色没见过，什么样的奚落没听过，晟晟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还用得着这样大费周折地来道歉？

她还真是不嫌麻烦，要去熟识的肉店才能买到的肉、要用瓦罐炖四五个钟头的汤、要亲手一个个捏出来的精致烧麦……他还能有什么话说？

“这是什么？”

赵丽颖和海陆两颗脑袋一齐凑到一只竹编小藤篮上，异口同声问。

精巧的手编藤篮里铺着条细格子餐巾，上面一只白色骨瓷圆盘，盘里不知道什么点心，洁白细腻，洒着磨碎的松子仁，脉脉地散发着柔糯的香气。

“这个啊，叫做状元糕。”晟晟在她们身后笑，“是用松子、桂花蜜和糯米粉做的，本来应该是凉糕，晾透了才好吃，可是我等不及，早早就拿来给你们尝新鲜。”

“给我们的啊？”丽颖忍不住惊喜，“简直雪中送炭，正好快中午，我跟陆陆都在发愁叫什么外卖……唉，这周围就那么两家餐馆，除了鸡腿饭就是叉烧饭，天天吃这两样，真是倒胃口。”

“这个可不能当正餐，只不过是消遣消遣，小点心而已。我现在脸变成这个样子，哪里都去不了，天天闷在屋子里，只好闲着没事做地鼓捣这些。”晟晟东张西望，“以后就叫张睿带你们回家去吃饭好了，反正我有空，巴不得人多热闹点。咦，张睿呢，大中午的又跑哪里去了。”

“你……在张睿家，一直住到现在啊？”丽颖和陆陆面面相觑。上个礼拜不是都已经拆了纱布吗，看晟晟脸上的烫伤，也愈合得差不多了，张睿居然留她到现在！当初他带晟晟回去的时候，一张脸沉得跟铁板一样，老大不情愿，怎么这会儿工夫，倒不舍得人家走啦？

“你们——相处得还好吧。”陆陆问得小心翼翼。认识张睿这么多年了，这一根筋的家伙就只懂得玩手术刀，他除了钟采，眼里哪还有第二个女人？晟晟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跟他和平共处这么久，都还没有被赶出去。

“勉强将就啦。幸亏我懂得自娱自乐打发时间，不然真的会被他闷死。”晟晟拖过一把椅子，坐在桌边，“假设哪一天我不开口，那屋子里就完全没声音，他一天都说不到十句话。”

“他这两年的确变了很多，沉默了很多，疏疏冷冷的。”丽颖蹙起眉头，“跟你相处那么久，都还没下逐客令，其实已经很难得了。”

“那是我勇于奉献，每天都美味佳肴招待他的缘故！”晟晟嗤一声，“不然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一家烫伤科医院门口排队呢。”

陆陆仔细端量她的脸，“虽然愈合得差不多了，可状况还是不大好，张睿有没有跟你说，下面怎么办？”

“哪是‘不大好’，根本就是惨不忍睹。”晟晟叹着气，“每天早上都不敢照镜子。张睿说现在就应该准备做什么Z字整形术，那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专门修复深层伤疤的一种手术，改变伤口深层肌肉的受力方向，可以不用植皮，改善皮肤的愈合状况。”丽颖说，“不过我也只是知道个皮毛而已……这种手术虽然不大，可是十分的精细，而且不容许有丝毫的瑕疵，想要做得完美，难度仅次于一台脑科手术。”

“是啊，好像能做这种手术的医院也没几家。又那么费劲，又不像切肿瘤换心脏那么赚钱……”陆陆也附和。

“那不就是没希望了？”晟晟不禁泄气。

陆陆随口说了一句：“如果张睿的手没有受伤，他一定能修复你的脸。”

“真是废话，如果睿的手没有受伤，他怎么会跑来这里开诊所，又怎么会遇见晟晟？”丽颖嘲笑她，“你就不能提一点有价值的建议？”

晟晟却一时无语，心里一动。

陆陆说得没错，假如张睿的手没有受过伤……好吧，假设不成立，但就算受伤，也不是没可能复原吧？他给她换药的时候，那双手一直很稳定，到现在她还记得，他仿佛带有魔力的十指，如同春风拂面，让她炙痛的脸和慌张的心，都慢慢安宁下来。

甚至如果丽颖那次没有提起，她都完全想不到，张睿的手曾经受过严重的伤，严重到让他失去了再拿起手术刀的能力。

“喂。”陆陆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

晟晟抬起头，“陆陆，你说张睿的手，当初真的伤得那么厉害？过了两三年了，都还一点起色也没有？”

“我不知道。”陆陆一怔，“这种事，我怎么敢提？反正他自从那次手术失败之后，就没再动过手术刀了。”

“我倒觉得这是因为他对自己的信心出了问题。”丽颖插了一句，“他是那种成名早没输过的人，一旦输一次，就没办法原谅自己。再说睿这个人，咱们又不是不知道，他一向责任感泛滥，他一直就觉得那个小姑娘的死，不是因为脑瘤而是因为他。”

“是啊，动手术可不是一件闹着玩的事。”陆陆也同意，“脑科手术尤其要紧，这一刀下去，立刻见生死，只要有一丝错，轻者残重者亡，谁敢大意。张睿也不见得是手上的伤还没恢复，我觉得他是不肯再给自己犯错误的机会。”

“可是，怎么才能证明，他的手到底有没有复原呢？”晟晟不禁犯愁。

丽颖推了她一下，“又不关你的事，你在这里长嘘短叹的干吗？如果张睿他自己不肯，还有谁能证明他的手到底恢复到什么程度！”她摇了摇头，“也难怪，谁有这个胆子，冒险躺到他手术刀底下去试一试。”

晟晟低下了头。是啊，又不关她的事，她在这里紧张什么。

或许并不是为了张睿，是因为她自己的脸，她才希望他的手恢复如初。一定是这样。

可是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她的心忽然蠢蠢欲动，她就是有一种本能的直觉，张睿是可以回到从前的。只是，需要想个办法去证明……

“好啦，不要再说这么沉重的话题了。”陆陆拍了一下桌子，“看你们两个，那什么表情？干吗，张睿还好端端地在这里开诊所呢，不动刀就不动刀，咱们也不见得就会饿死了。来来，咱们别只顾着替他发愁，这才叫皇帝不急太监急，先填饱自己的肚子再说。”

一边说，一边拈起一块状元糕，送进嘴里，含混地边吃边说：“以前的事，过去就算了，反正也没办法弥补……唔……”她忽然睁大了眼睛，停住口。

“怎么啦，是不是吃太急，噎住了？”晟晟担心起来。

“不是……”陆陆深吸一口气，闭起眼睛，“只是太好吃了而已！”

“你啊。”丽颖没好气地抱怨，“吓死人不赔命。”　　陆陆喊冤：“我哪有？不信你自己尝一尝，真的很好吃，有点粘又不太粘；有点甜又不太甜；很软又很有韧劲的感觉，还带着一点松子和桂花蜜的清香味……”

“是吗？”丽颖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也伸手拿了一块糕，“我来尝一尝。”

晟晟还在那里琢磨刚才说到的话题。

从小到大都不喜欢医生，一进医院，自己就好像变成一个病例、一具标本，医生都有着千篇一律的消毒水味道，职业化的语气，职业化的冷淡，跟那些冰凉的医用器械一样，不带一丝感情。

但是张睿，他却是一个例外。他暴躁也好不耐烦也好，就算情绪再怎么恶劣，只要他的手触到了病人的伤口，立刻就变得不一样。

那是一种绝对的投入，绝对的全神贯注，心无旁骛。

她喜欢看他那一刻的神情，真的，仿佛他的脸，也因为认真到极致，而隐约生出一种生动的光辉。真的很想亲眼看一看，当年在中心医院脑外科，那明亮辉煌的手术台上，他指挥若定的风采。

“这一块是我的，你还没吃完不许抢啊！”旁边的陆陆眼疾手快地把盘子里最后一块糕抢到手里，十分得意，“看什么看，谁叫你吃东西还那么斯文。”

丽颖吃得慢，抢不过陆陆，只得恨恨地瞪她一眼，“还说什么讲义气，到这种时候就靠不住了。”

她们两个吵吵嚷嚷的，打断了晟晟的想入非非，这才一回头，赫然看见盘子里已经空无一物！

“喂！”晟晟瞠大眼，不敢置信，她明明做了三人份的，才不过这么一转眼的工夫，怎么连个渣也没剩？！

“睿要是回来看见，我们一点都没留给他，那咱们两个就要挨骂了。”陆陆一边吃，一边往门外看，“晟晟，你不准告诉他啊。”

晟晟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面已经响起张睿的脚步声，“糟啦糟啦！”陆陆慌忙把手里最后一块状元糕塞进嘴巴里，努力咽下去，可偏偏又噎着了，面红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