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BG】《岁月忽已晚》

第十六章


最近的日子太舒坦,甚至云盈对他也和颜悦色许多,宁景深都快要忘掉上一回来蕙兰宫是什么情形了,被云盈拉着一路走来,竟然有一种乍暖还寒出门闲逛的悠然。


沈印钦依旧昏迷,因为几日不曾进食,人亦是极度消瘦。


云盈上前自然而然地坐在床沿,去理了理他的被子,伸手摸了摸他消瘦得有些凹陷的脸颊,简单地跟宁景深讲述了一下这几日的情形。


蕙兰宫的内殿里面只有他们三个人,云盈的声音很急,恨不得将这几日的情况一句话讲明白,待她三两句说明了情况,却迟迟没有得到宁景深的回应。


云盈不得不抬头看宁景深一眼。


只见刚刚跟在她身后的宁景深不知什么时候自顾自地坐在一边的软塌上面去,认认真真地剥着小几上面的橘子吃。


他吃得很仔细,将橘皮掰开,果蒂处不断,一个橘子的皮剥下来就是一朵盛开的莲花一般。然后他把橘瓣上面白色的丝络一点一点撕下来,堆在一起放在橘皮上面,接着才一瓣一瓣地吃起来。


分明他坐在那里美如一幅画,分明他的吃相优雅好看,可看到他优哉游哉的模样,云盈气不打一处来


都说医者父母心,可这人哪有一点大夫的样子?


“宁景深,救救他,算我求你。”


宁景深眸光微闪。她在他面前的自称从来都是朕,可事关沈印钦,她终究还是个会求人的“我”。


纵使他和她打过雪仗。


纵使他陪她看遍梅花。


纵使她将御厨中最棒的点心师傅派到闲秋阁。


可在他面前的她,和在沈印钦面前的她,依然是不同的。


但宁景深一直不知道怎么拒绝云盈,明明来的路上暗暗下来决心的,不拖个十天半个月,他才不管沈印钦死活呢!可如今,云盈不过微微皱眉他就心软得一塌糊涂。


“念念,你每次求我都是为了他。”宁景深修长苍白的手指上还沾着剥橘子时候的汁水,他长睫低垂有些失望委屈的模样,看得云盈心里也微微的疼。


宁景深撑着扶手慢慢站起身来,毕竟是男子,纵使云盈贵为皇帝,站在一个男子面前依然是矮了几分。


他故意身子向前倾,凑到云盈面前几寸的地方。


云盈到底不是一般女孩子,不避不闪,在两人距离近得几乎能让睫毛相接的时候,她依然抬眼正视她,正气凛然。


“念念,你有没有想过,喜欢沈印钦,可能只是一种习惯,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喜欢他。”


云盈冷哼一声:“这与你无关。”


“当然有关!”宁景深不高兴,“我和他,是不能共存的。”


说完,宁景深站直了身子,清清淡淡地扫了云盈一眼,缓缓走到沈印钦床边,一点也不轻柔地从被子里把沈印钦的手,直接摔在被子外面,搭上去诊脉。


云盈远远地看着他动作粗暴,他转身时候的那句话言犹在耳--


“我和他,是不能共存的”……


不能共存!


云盈忽然疾步走过去,将宁景深搭在沈印钦手腕上的手拉起来:“宁景深,你做什么!”


“不是你求我救他的吗?”宁景深抬眸,漂亮的眼睛瞳仁漆黑,弥散着一层薄薄水汽,仿佛因为云盈的骤然打扰而委屈不甘心。


“你……”


你这哪里是对待病人的样子?云盈话到嘴边咽了下去,松开宁景深的手,却探入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放入宁景深手心里。


蕙兰宫里瞬时死寂。


分明蕙兰宫里一直都是静悄悄的,可云盈刚刚并没有感觉这种安静如此难熬。


宁景深看了看手心里的小瓷瓶,又看了看云盈。这个小瓷瓶他一直都认得,自从百草谷里他故意激得沈印钦毒发,每每靠近沈印钦,云盈总是要如此谨慎防范。


冷凝丸。他当然认得,不仅认得,还熟悉得很。


“念念,如果你担心,那就不要找我。”宁静深举着小瓷瓶,不进不退。


这本就是个无解的问题,宁景深此时是能救沈印钦的唯一希望,可却又是最不能仰仗的希望,云盈也知道应当用人不疑,但是牵扯到沈印钦,她做不到杀伐决断得果敢刚毅。


宁景深恨极了自己的心软,看着云盈眼眶微红,嘴角颤抖着说不出话的模样,跟那年误入百草谷,还不是女皇的小姑娘一样,会慌乱会手足无措会六神无主,真是可爱至极。


于是他叹了口气,伸手拔开瓶子上头小小的软木塞,倒出一颗剔透的药丸放在手心里。


“念念,如果我也要死了,你会不会也这么可爱?”


会不会也手足无措,会不会也六神无主,会不会,也这么关心我?




在百草谷的时候,云盈给宁景深打过下手,看过他给人瞧病的情形,事无巨细,要询问很多东西,即便是他再不喜欢沈印钦,前几次给沈印钦诊脉,也是叫了汀兰过来,将沈印钦近期的饮食作息问个明白。


只是这一回,宁景深诊脉诊得很快。


云盈只看见他雪白的手指搭在沈印钦手腕上,不过片刻,接着匆匆忙忙地摸出针灸包,飞快的落针,只是向来又快又稳的手法,竟然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急急忙忙地开了药方让汀兰去抓药来,然后站起身:“可以给他喂些水和参汤,我亲自去给他熬药,给我一个房间,不要有人打扰。”


“什么药这么讲究?让汀兰她们去不行吗?”你也可以歇息片刻。


看着他雪白的面孔,云盈心里抽了抽,话到了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


云盈没有说出来,于是宁景深便会错了意:“熬药不过个把时辰,他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一句话堵回来,云盈何尝受过这种气,懒得去解释,自顾自倒了杯热水一点一点喂给沈印钦喝,吩咐抓了药回来的汀兰,给宁景深安排给地方熬药,便不再言语。


宁景深脚步匆匆地跟着汀兰离去。


云盈心中略有挣扎,还是扭头看了他一眼。房门敞开,外面的风一拥而入,帘幕轻晃,而宁景深身形单薄修长,竟然步伐不稳,好像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模样。


多谢。


心里升腾起谢意,却生硬地卡在嘴里,云盈终于还是转回头来,继续努力给沈印钦喂水。




宁景深不愧是宁景深。


不过飞快的扎了几针,沈印钦紧咬的牙关居然当真松动了一些。云盈看着他喉咙微动,喂进嘴里的小一口水,终于能被沈印钦咽下去,眼眶有些微热。


一点一点,缓缓喂进去。沈印钦依旧吞咽得勉强,但至少不再顺着嘴角溢出来。


云盈给沈印钦喂了大半碗参汤,甚至能感觉到,因为进食了,他的气息比前几日要有力得多。


一直到稍微清闲下来,云盈才想起来宁景深说亲自去给沈印钦熬药,将沈印钦那边收拾停当,才发现宁景深去的时间实在有些太长了。


汀兰被云盈喊过来问话,只说宁景深不肯在平日里她们熬药的地方熬药,说今天的药不必平常,是百草谷的秘方,非要关在单独的一个屋子里。可自他进去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两个时辰了,即便当真是在熬药,也应当要熬干了吧?


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任劳任怨地给情敌熬药?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宁景深能干出来的事!


跟在汀兰身边的小宫女年纪小口直心快:“景公子从来不待见我们家公子,平常用的药炉子一定不用,非要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让进去,谁知道这么长时间待在里头做什么?”


“闭嘴!”汀兰脸色微变,狠狠剜了她一眼,“景公子肯来就是天大的好事,岂容你说三道四的!”随即领着小宫女在云盈面前跪下:“是汀兰管教不严,陛下恕罪。”


云盈倒是不甚在意一般,站起身来:“这里你们守着,朕去看看宁景深。”




宁景深待着的那间厢房外面,汀兰特意差了不少人把手。云盈心里暗笑,刚刚小宫女对宁景深心生疑虑,汀兰不让直言,其实她自己心里头的警备,比谁都多得多。


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宁景深有动机有能力对沈印钦不利,对他百般设防,云盈也不例外。


一直到后来悔不当初,云盈才想起来,每次他都闹得满城风雨,好像要至沈印钦于死地一样,却其实最后还是他救活了他。


阳光浅薄,落在紧闭的房门上,门框上新上的漆鲜红油亮。


云盈轻轻敲门,敲三下,停顿一会,再敲三下:“宁景深,快好了吗?”


没有回应,她可以闻到从门缝里飘出来的隐隐的沸腾的苦涩药味,可是房门紧闭,屋子里依旧没有回应。


“宁景深!”云盈加大了力气,继续敲门。


屋子里忽然想起瓷器破碎的声音,不知是杯子还是碗碟。


云盈有些着急,继续抬手敲门:“宁景深,开门!再不开门我就……”


话音未落,门被宁景深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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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西酝酿虐的诚意,你们感受到了吗????

楼主 半山xihe  发布于 2016-04-16 23:06:00 +0800 CST  
第十七章


话音未落,门被宁景深拉开。


他从里面走出来,白衣飘飘,不染纤尘,眉眼好看得和神仙一样。只是他今天穿了一身雪白,衣服颜色太过寡淡,衬不出气色,云盈看起来觉得他的脸色比领口滚的一圈白色毛绒还要雪白,神色也有些倦倦。


“怎么这么久?”


宁景深倚着门框,抬起雪白的手掩唇打了个呵欠:“厉害的药,当然耗费的时间长一些。”



一点也不意外,宁景深对沈印钦一点也不上心。


本来就是如此,他怎么会对沈印钦上心呢?他是挡在云盈与他之间遮天蔽日的青山,宁景深不过是看着云盈的面子救他一命,还能指望他殷勤周到事必躬亲?


那也确实太强人所难了。


所以,当他把手里的半碗药递给云盈,云盈便已是满心真诚谢意。天气太凉,担心药凉了药效不好,她疾步快走,他则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一副逛花园的模样。


云盈绞尽脑汁为他亲自给沈印钦熬药找了理由,大约只是不愿意沈印钦砸了他的招牌吧。


等着宁景深慢悠悠地晃到沈印钦房间里面,云盈已经喂沈印钦喝碗药好一会了,看见他来,焦急地追问他,沈印钦什么时候会醒。


宁景深搭上沈印钦手腕,又诊了诊脉,含糊回答:“看他心情。”


什么叫看他心情?这哪里是个大夫说的话!云盈气不打一处来,正打算在逼问,却听见床榻上有一声低弱的呻吟,转头看去,正看见沈印钦眼珠子隔着眼皮动了动,吃力地扯出一条缝来--尽管很费劲,但终于是醒过来了。




“钦哥哥!”


云盈大喜过望,想抱他,却又不敢乱动他,纠结得一塌糊涂,最后只能象征性地握着他的手,激动得恨不得流下眼泪来:“你终于醒了,真好,真好!幸好,你没事!”


她身后的宁景深静静地站着,看着她终于没有再看他一眼,低垂长睫掩盖住眼睛里的情绪。


他恍惚想起上次,治好了沈印钦,他还奢望云盈会送他回去。


真是痴心妄想。


她挂在心尖上,捧在手心里的沈印钦大难不死多不容易,云盈怎么会有心思看一眼他这个不被她牵挂,而且每日都活蹦乱跳的人呢?


“那我,告退了。”宁景深脸色雪白,连嘴唇也是冰雪般的颜色。他身形微微晃了晃,勉力站稳了,在她身后轻声说。


只是声音太轻,敲不醒沉浸在喜悦中的云盈。


她依旧握着沈印钦的手,絮絮叨叨地讲着什么。


于是宁景深没有再说话,伸手去拎药箱。他的药箱不大,里头的东西也不多,算不得上很沉,可是提起来的时候,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提不住,只能双手把药箱抱在胸前,摇摇晃晃地往蕙兰宫门外走去。


门外有汀兰和几个小宫女守着,宁景深努力走得气宇轩昂一点。


尽管是狼狈出走,但是气势上还是不能太弱。


可是,他还没有走到门口,身后却忽然响起云盈的惊呼。


他还来不及转过身去,就接着听见云盈厉声高喊:“宁景深,你给我站住!”




云盈,汀兰,宁景深,还有沈印钦近身的几个小宫女都围在床头。


帘帐拉起,四下亮敞,不复之前死气沉沉的昏暗。可尽管屋子里透亮,每个人心里却阴沉得厉害。


沈印钦头上还缠着纱布,平躺着,脸色和纱布一样苍白。他静静地躺着,静静地看着围在他床头的一群人,他说话的语调有些奇怪,但是平静非常:“我,好像听不见了。”


这句话,就在刚刚,他也对云盈讲过。


云盈看见沈印钦醒过来大喜过望,可是在她握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念叨了片刻后,忽然发现他静静地看着她,神色甚至有些悲伤,投射在他眼眸中的自己的笑脸于是变得滑稽可笑。


那时候沈印钦的情绪远没有现在这样平静,尽管极力压制,但是语气还是透出了一点点慌乱。他用力反握住云盈的手,他说:“小盈!我好像听不见了!”


听不见了?怎么会!云盈有些慌,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药碗。


瓷器清脆地碎了一地,她忽然想起不久的刚才也似乎听到类似的声音。


那是在宁景深熬药的门外,也是碗碟茶杯一类东西打碎的声音。不知什么的,她脑海中蓦然闪出宁景深手忙脚乱地模样,耳边忽然响着刚刚那个小宫女的话“景公子从来不待见我们家公子,……谁知道这么长时间待在里头做什么……”


那么长时间待在里头,做什么?


为什么听到她来敲门,会手忙脚乱得打碎了杯子碗碟?


她抬头去找宁景深,这时候才发现他收拾了东西,不打一声招呼就打算偷偷溜走。前因后果串起来,简直坐实了他畏罪潜逃的罪名,云盈当即高声喝止,把他拉回沈印钦床前:“为什么会这样子?钦哥哥为什么会听不到了?”


宁景深被她拉着,跌跌撞撞地回到沈印钦病床边。他抿紧了嘴唇,懒洋洋地倚着床栏坐在床沿,给沈印钦把脉。


“头部受伤,听力、视觉、记忆力受到损害很常见。”


“朕要你治好他。”


宁景深无辜地耸耸肩:“这种情况,可能过一段自然好了,也可能永远好不了,说不准。”


“朕要你治好他。”


“并不能。”


宁景深无辜地抬眸,他的眼睛清澈水亮,认真地盯着人看的时候仿佛可怜兮兮的,让人满心柔软。


这样的话,似曾相识。


平日里惹得人心软的表情落在云盈的眼中却变了味道,她声音冷然:“宁景深,又是这副表情,你以为这样我就心软不会追究吗?”


“念念,我真的无能为力。”


云盈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边挂着一抹苦笑:“我怎么会相信你肯救他?”


宁景深有些昏沉,反应比平日里慢了几分,云盈的话说完了一会儿,他才皱着眉头缓缓抬起头来看云盈:“念念,你说什么?”


“为什么要在单独在房间里熬药,不许任何人进去?那么长时间,熬药需要那么久?”


宁景深没什么力气一般,头微微下垂,脸上的表情于是便看不分明。他声音有些低:“我都说过了,这是百草谷的秘方,自然不能随便给人看。”


“胡说!你留给汀兰的药方和你一开始让她去抓药的药方一模一样。”


云盈咄咄逼人,步步紧逼的质疑让人很不好受,宁景深靠着床栏坐着,身子悄无声息地往下滑了滑,他撑住床沿,手臂受力下微微颤抖,到底把他又撑起来几分坐好。


因为意识昏沉,宁景深的反应慢了不少,云盈说完,他也想不出话接下去。


于是云盈自然而然地觉得他语塞他词穷,追问他:“你说治不了,究竟是无能为力?还是有意为之?”


宁景深猛然抬头看她,面孔煞白,毫无血色,脸色比病床上的沈印钦更为惨淡。


他一贯笑得弯弯的眼睛不是平日的模样,他定定地盯着云盈,眼眸漆黑,一字一顿地问她:“念念,你是在怀疑我吗?”

楼主 半山xihe  发布于 2016-04-17 22:47:00 +0800 CST  
第十八章


“念念,你是在怀疑我吗?”


明明是的,她是在怀疑是在不信任是在责备,可是当宁景深看着她的眼睛赤裸裸地问出口的时候,云盈有些不忍心。


可是她异常清醒,宁景深不是第一次想至沈印钦于死地了,甚至于如今沈印钦身上的“不死不休”抑制不住最终毒发,也全要拜宁景深所赐。


在她和沈印钦还小的时候,沈印钦是为了救她,才中了不死不休的毒的。


那时是云盈出面求皇帝发了皇榜寻杏坛妙手救沈印钦。短短的几天里,云盈囫囵吞枣地翻遍了藏书阁里的医书,尽管不求甚解摸不着头脑,但是在一本杂记里面知道了不死不休本是种无解的毒药。


发皇榜也不过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却不料到了第十天当真有一个古怪的人揭了皇榜。


云盈躲在沈印钦房间的屏风后面偷偷看那个人,看来也不过是三十来岁的模样,一身黑衣,却是须发尽白。她躲在房间的侧面,看不清他的正脸,只看到他的脖颈上有一道疤。


那时候云盈就知道,这个古怪的人也许真能治好她的钦哥哥。


沈禀文喊那个怪人“大夫”。


怪人却摆手摇头,说他不是大夫,他救不了命。


他给沈印钦把脉后摇头叹气:“不死不休是无解的,我也能为力。”


云盈从屏风后面蹿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求求你,无论如何至少试一试。”


那个怪人眼神古怪地看看云盈,又扭头看看躺在床上面色灰暗的沈印钦:“小姑娘,他是你的心上人?”


当真是个怪人!彼时云盈和沈印钦不过十来岁,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他却一开口只问这样的问题。


小云盈当即红了脸,摇头:“才不是!”


那人似乎颇有些遗憾:“那罢了,我只救有情人。”说着便起身,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便往门外走。


却在一脚迈出了门槛的时候,袖子被人拽住。他低头,刚刚那个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向他招招手要他蹲下来一些,他只微微弯腰,小姑娘凑过去小声地在他耳边说:“高人高人,你就救救钦哥哥吧,他可是长大后要娶的人!”


云盈记得那个怪人愣了一下,然后她竟然在他眼睛里面看到泪花。


他没有立即站直了身子,而是摸了摸云盈的头发,也凑到她耳朵旁边:“好,伯伯救他,可是你长大后可别忘了今天说的话。”


“啊?我哪里有说什么!”云盈的脸颊更红。


那个怪人看着她娇憨的模样,却长长叹了口气:“他们刚刚遇见的时候,她也和你一样。”


之后的一段时间,怪人就在太师府住了下来,准确说,是在沈印钦房里住下--让人搬了张简易的木床,就搭在沈印钦房间里面,不眠不休地守着他大半个月。


一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怪人满脸疲惫的走出来,告诉沈禀文和云盈他们,不死不休依旧无解,但是他已经将所有毒素都封在一处,如果不被刻意激发,沈印钦此生将不会受到不死不休的侵扰。


接下来的几年,果然相安无事,沈印钦和每一个男孩一样,年复一年长成挺拔俊秀,玉树临风的少年。


如果不是云盈对几年前毒发时候沈印钦命悬一线的危及心有余悸,心心念念地找到百草谷去,可能他们当真会在大梁举国的祝福中成亲,云盈登基的时候,沈印钦自然而然的成为皇夫,协助云盈力求大梁国泰民安河清海晏。


只是,她的父皇不肯将她交到一个剧毒未清,随时可能一命呜呼的人手里。


云盈不忍心父皇为她终日操心,也不敢拿沈印钦的性命去赌,所以她不远万里到了百草谷,而且,在百草谷认识了宁景深。



那一日,云盈从昏睡中清醒,便看到了那个像神仙一样好看的人。


她是一国公主,是未来的帝王,从来呈到她面前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她记得父皇曾经想过给她几家高官的公子看看是否有中意的,她那时在宴席上匆匆扫了一眼,只记得满座人如珠玉风度翩翩仪表不凡。


那大约是大梁最品貌不俗的一群男子。


可是眼前的人,无论音容笑貌的清俊,还是举手投足间的从容,都远胜他们数倍。


在最初认识宁景深的那段时间里,他确实是这样的,彬彬有礼,温文尔雅,每每迎风而立,长身玉立,身形颀长,白色的衣袍随风翩然,实在好看得让人舍不得移开眼睛。


南方湿热,云盈盛夏的时候来,不多时便长出一身的疹子,苦不堪言。


宁景深撩起她的衣袖,冰凉的手指拂过她的手臂,疹子引起的痒痛被凉意遏制住,说不出去的舒服。云盈嬉皮笑脸地抱住他的手,撒娇道:“再让我捂一会。”


宁景深乖乖地一动不动地站着,云盈抱着他的手臂好一会也不见能把他的手捂热,不禁奇怪:“你这人难道是冰块做的?这么热的天,手还是凉的不说,怎么我捂了好一会,也不见得温暖多少?”


却见宁景深脸色似乎有些变化,只是似乎,他的神色转换得太快,云盈也不得不质疑,自己刚刚是否真的在他的脸上看到过一丝哀伤。


趁着云盈走神的功夫,宁景深已经把手抽回来,从怀里掏出一罐粉末递给云盈:“这是楝花用火焙干了磨成的粉末,用来治热痱最好,你自己试试。”


云盈对医药自然不了解,口齿不清的重复:“什么?念花?那是什么花?”


宁景深禁不住笑,那时候的宁景深,笑起来也是微微抿嘴,清淡如水的微笑的,依然好看得像风轻云淡的仙人一样。


他笑笑拉过云盈的手,打开,在她掌心里面一笔一划写个“楝”字,笑吟吟地看着她。


不过是口齿不清了那么一回,再后来,他们两个再相熟一些,这件事就时不时被宁景深拿出来取笑她。


再再后来,她也忘了什么时候开始,宁景深张口闭口喊她“念念”。



云盈第一次到百草谷,不过待了六七天,匆匆忙忙便要走。


在云盈向宁景深辞行后回到房间准备收拾行李的当晚,朱碧急匆匆地来找她:“白姑娘,我们家公子忽然病了,特意让我来跟你说一声,明日可能没办法送你了。”


一向端庄稳重的人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该是有糟糕的情况?


云盈二话不说,把收拾一半的行李一放,跟着朱碧便去了宁景深的房间。


和他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不过六七日。初见的时候,她也曾心疼他清瘦如竹,她也曾担忧他医不自医,瘦成这模样,是否也是久病的人。


后来,见他尽管终日脸上缺乏血色,却从来不见他有弱不禁风的征兆,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忧不过班门弄斧而已。


云盈没有想到,宁神医自己也会病得这样严重。


她去他房间里的时候,他靠在软枕上面,合着眼睛。脸色差的厉害,平日里他脸上血色淡薄,可总带着莹白的光泽,这时候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是没有光泽的灰白色,嘴唇也是苍白干裂的。


分明她刚刚才见过他,才短短几个时辰,怎么就这样了?


那时他们刚刚相识,还是温良恭俭彬彬有礼的模样。


“宁公子,你觉得怎么样?”


宁景深微微睁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话,来不及说话,却先咳嗽几声,半晌才重新聚集起力气一般:“抱歉,明日,咳咳,明日可能无法送你……”


“你安心养病,我自己能走得出去的。”


“百草谷地形复杂,让你自己走,我,咳咳,我实在不放心。”


“我能进的来,自然也能出得去的,你放心……”


“能不能不走?”宁景深仓促打断她的话,他的脸色缺少生气,却仅有一双眼睛在烛火下闪闪发光,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又重复问了一遍,“能不能不走?”


在他的目光下,云盈不知怎么的,脸上有些发烫。


能不能不走?不能,她在百草谷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天,再不走父皇就要把这座山铲平了来找她了,她可不能害宁景深无家可归。


“这回不能了,如果你不嫌弃,我一定还会来找你。”


宁景深抿着嘴看她,沉默了半晌,终于黯然点头:“那明天让白玄送你。”



那时候,云盈也以为宁景深是真心实意地要白玄送他出谷。


而实际上,次日的情形,看起来,仿佛也真的是这个样子的。


却不料第二天一早,白玄在院子里等她的时候,身边还多了一个宁景深。


宁景深的模样当真病得厉害,盛夏的天气,平日里素净的衣服外面还罩了一件厚衣服,由朱碧扶着,站在云盈门外等着,时不时伸手掩唇轻轻咳嗽几声。


“你病着,就别送了,有白大哥送我,你就安心吧。”


宁景深不说话,不同意也不反对,只自顾自地跟着他们走。


出谷的路曲折艰险,宁景深苍白着脸也一路紧跟,朱碧眼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差,手中扶着他的身体只觉得一片冰凉,不住低声劝他:“回去吧,等好些了,出谷找她便是,不就是一个姑娘。”


“不要!”宁景深没力气多说话,三番两次用一个词简单打发。


白玄和云盈走在前门,宁景深和朱碧脚程慢些,跟在后面。


一直走到三分二路程的时候,朱碧手臂上的分量骤然沉重,宁景深闷声说:“阿碧,我走不动了……”



夏蝉的鸣叫忽而遥远。


在拨开散在宁景深脸上的乱发之前,朱碧以为他说他走不动了,便真的只是走不动了,要就地坐下来歇歇而已。


当她就势跪坐在地上,半扶起宁景深,看清他脸色的时候,盛夏的时候犹觉得凉意透骨。


“白玄!你快过来!”

那一日,因为宁景深突如其来的昏厥,云盈终究没有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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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漫长的回忆状态……大概要持续三四章的样子……
不过回忆里还是会继续虐的,放心吧……

楼主 半山xihe  发布于 2016-04-21 21:19:00 +0800 CST  
第十九章


那一日,因为宁景深突如其来的昏厥,云盈终究没有走成。


看见百草谷诸人如临大敌的模样,云盈不敢添乱,暂时没有再提离开的事情,力所能及地帮忙。


在宁景深昏厥后的前三天,云盈心里一直都是感激的。


他是名满天下的神医,他贵为江湖圣地百草谷的少谷主,抱病送她出谷甚至病重昏厥,这是如何的礼遇!


可是,宁景深昏厥后的第三天,云盈对宁景深又好气又好笑。


那天该是她守着宁景深,他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大家都在等着他醒来而已。


午后她趴在床榻侧面的桌子上昏昏欲睡。那桌子是卧床的宁景深视线的死角,宁景深并不知道云盈与他同在一室之内,所以当朱碧来的时候,他直截了当地问她:“怎么样?我是不是病得很是时候?念念是不是没有再吵着要走了?”


朱碧往云盈的方向扫了一眼,伸手抵唇做出噤声的动作,压低声音:“要走的人哪里留得住?你这样也只能留得住一时罢了。”


宁景深和朱碧以为云盈睡着。


不过避重就轻的简单两句对话,但云盈毕竟不傻,联系起宁景深生病的巧合时间,再联系起他这几日每天大碗大碗的灌药仍不见好转,答案呼之欲出--


他病得并没有那样严重,或者甚至没有生病,自导自演的这一出,不过是不想让她走。


云盈没有戳破他,而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仔细观察了几日,有一日用手指头点了点宁景深的药尝了尝,竟然是甜的!


满满都是甘草的味道,想是要做出药的样子,又不能平白无故地真的每天大碗大碗地灌要,索性用药性平和的甘草熬了水来喝。


真亏得宁景深想得出来!


这下更坐实了他装病的罪名。


云盈哭笑不得,又在百草谷待了几天,终于留下一封信,不告而别。




她当然不知道,宁景深并不是装病,他是真的病了。


一年里骤起的病痛,他防不胜防。


那一日不过是因为她来向他辞行的时候下了场雨,他心情郁闷,在屋檐下站了小半个时辰,湿了衣角也不管不顾,终于受寒病倒。


他的身体本就积寒甚重,受不得一点点寒气,不过一点冷雨,便是病势汹汹。


那碗满是甘草味道的汤药,不过是因为宁景深素来怕苦,给自己开药一向再三斟酌,加了大量甘草来压抑住苦味儿。




宁景深却也不得不承认,为了留下云盈,他不顾白玄和朱碧反对,执意次日要亲自去送她,明明知道他不可能有力气走出山谷,还是强撑着一口气倒在云盈面前,使得一手好苦肉计,终于留得美人五六日在身边。


而云盈也不知道,她留书出走不是真的断了宁景深的念想。


朱碧把那封信拿给宁景深的时候,宁景深当即披衣起身,失去了依靠站都站不稳的人,一脸严肃地安排朱碧、白玄和他自己,带着百草谷的众人兵分三路到树林里寻找云盈。


白玄不服从安排,对他嗤之以鼻:“人都走了半天了,怎么可能找得回来?”


宁景深脸色煞白,急得跳脚,委屈得眼眶都有些微微红了:“那怎么办!我还没有告诉她,我喜欢她呢!”着急之下,岔了口气,按着胸口咳得嘴唇发紫,险些喘不上气来。


“找找找,我和白玄去找,你待在这里好不好?”


“不好……”


最终,拗不过宁景深,还是按照他的安排兵分三路,大家找遍了百草谷外围的树林,整整三天,没有任何收获。


三天后,三队人马在百草谷汇合的时候,宁景深是浑身冰冷地被抬回来的。


他们说,他带着他们一路从百草谷仔仔细细找到了谷外的官道上,莫说是姑娘,连个樵夫都没有遇见。


因为找得太仔细,本来几个时辰能走完的路,他们走了整天三天。


当他们破开最后一丛杂草,看见宽敞平坦的官道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夕阳西下的时候了。


宁景深伸出手指头,认认真真地算了算,喃喃道:“三天了,如果没有被困在树林里面,应该顺利走出去了,那就好。”


他们甚至还看到他松了一口气,脸上浮现淡淡笑意。


紧接着,宁景深脸上好看的笑意渐渐恍惚淡薄。


毫无预兆地,他双目紧闭向后仰倒下去。


这些都是云盈所不知道的。


她只知道她第三次去百草谷的时候是第二年秋天,那时候她和宁景深已经相熟不少,他终于不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装出来的一副风度翩翩道貌岸然的模样。


他对喜欢云盈这件事情直言不讳,甚至天天挂在嘴边。


而云盈从来直截了当的拒绝,说自己早已经有了心上人。


尽管如此,日子在一个人追赶一个人退却的嬉笑怒骂中过得飞快,天气逐渐变凉,当宁景深拖着云盈去山顶上看月亮的时候,她看到来时月牙般的上弦月已经胖成一轮满月,又收成一弯下弦月了,才惊觉竟然出宫已经快一个月了。


她料到销声匿迹这样长时间,定有人着急。


她料到会有人来找她,可是她没有料到第二天沈印钦便寻进百草谷里面来。太师府公子不远千里寻到南边的百草谷来,气势汹汹,带了大队人马,一路大动干戈杀到百草谷外。


那时候的沈印钦年轻气盛,仗着伸手沈禀文撑腰,恨不能昭告天下他的能耐,带着几百名禁卫就堵在百草谷外气势汹汹。


百草谷的谷主宁远名声在外,可是三进百草谷,云盈都没有见过宁远本人,只知道百草谷的大小事务全听凭宁景深的意思。


而那天,宁景深并不知道外头来者不善的人是为她而来,还特意让白玄护着她待在里头。


百草谷不只住了宁氏一家,本来百草谷里有个小村子,人口不多,后来宁远定居在这里,小村庄的人口竟然一点一点增加起来,一些慕名而来的人治好了病,看到谷里草木丰茂,索性便住了下来,男耕女织,倒也自在。


尽管外头的沈印钦看着是冲着宁景深来的,但是百草谷里的百姓们自发地扛起锄头铲子就跟出来了。


宁景深带着百草谷里头的青壮年硬着头皮站到外面去,其实谷外那群人训练有素有刀有枪,他们又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可是为了自己的家园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孩子,不可为也必须为。


沈印钦站在山坡上,一剑就劈断了一棵树,趾高气扬地叫嚣:“小盈是不是被你们困在百草谷?快放人,要不别怪我不客气!”


宁景深歪着脑袋看了看沈印钦,困惑地皱皱眉头:“阿碧,他说的小盈是谁?”


“可能是白姑娘吧。”


“哦。”宁景深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又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忽然奇道,“不对呀阿碧,念念不是叫念念吗?为什么他要叫她小盈?”


朱碧哭笑不得:“公子,白姑娘名字叫白盈,只有你喊人家念念。”


宁景深拧着眉头想了半晌,才终于想起来一般,悠悠地“哦”了一声,然后抬头看向沈印钦。


相比沈印钦的抑扬顿挫,宁景深苍白纤弱,声音也就轻柔得多,语气却是好不让步的坚持:“念念会是百草谷的女主人,百草谷的女主人是不可以离开百草谷的。”


沈印钦冷笑:“你不可能如愿。”


宁景深眨了眨大眼睛,盯着沈印钦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印堂有隐约的灰黑色,眼睛下面也是一圈青灰,是中毒之相。只是中毒的人,又怎么能这么中气十足呢?宁景深好奇地又观察了沈印钦片刻,忽然眼睛忽闪地看着他,发问:“你是不是气聚丹田的时候会有痛感,常常觉得中脘、关元两穴刺痛?”


沈印钦脸色微变,却摇头:“不曾。你不必危言耸听。”


“哦。”宁景深有些失望,又继续认真地打量沈印钦的样子。


两边人马相对而立,沈印钦气势汹汹地来,却遇到宁景深即不生气也不害怕,仿佛一拳打在棉花里面,憋屈得恨。


山谷里人虽然多,却安静得很。


秋天里满地枯黄的落叶厚厚地堆积了一层。


哗啦,一层树叶忽然扬起,沈印钦猝然出手,长剑出鞘,挑起一地落叶。枯黄的落叶扬到空中,再纷纷扬扬一点一点落下,帘幕落下一般。看见他出手了,手下的一群禁卫也随即出手,立即快步围了上来。


遍地是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上来,宁景深他们退无可退。


朱碧横剑挡在宁景深身前:“公子,你先进去。”


谁知宁景深却一步也没有后退,弯腰从地上捡起几块石头来,举在手里面向沈印钦喊话:“快让他们住手,要不然你活不过这个冬天。”


沈印钦冷笑:“打不过就吓唬人吗?”


宁景深委屈地撅了撅嘴:“阿碧,他不相信我。”


朱碧格挡开刀剑,没空搭理他。


于是宁景深更委屈:“阿碧,你也不理我!”


接着,他便开始把刚刚捡起来的石头往沈印钦身上丢。显然,宁景深拿石头砸沈印钦不是毫无章法的,他们离得不算远,他先砸他腹部的几处穴位经脉,然后砸向他心口,有几次没有砸准,或者被沈印钦挡开的,浪费了几个石头,宁景深只能不停地蹲身下去找石头。


中脘,中了!


关内,中了!


天枢,中了!


……


当宁景深瞄准了最后一处神穴,刚刚将石头丢出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云盈的声音:“住手住手,都给我住手……”


话音未断,云盈呼吸一窒,接着宁景深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喊声:“钦哥哥--”

楼主 半山xihe  发布于 2016-04-22 23:14:00 +0800 CST  
第二十章


云盈一开始是听见了外面的骚动的,她摸了摸腰里藏着的小匕首,从房间里面蹿出来就想往外面冲,谁知一头撞到白玄身上,被白玄一把抓住,拎回房间里面。


“外面怎么了?”


白玄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你不用管,公子说让我看着你。”


于是云盈便被白玄牢牢禁锢在房间里头,一直到她隐隐约约听见外头有个熟悉的声音在提及了“小盈”两个字,才知道外面的纷乱因她而起,


她好不容易说服了一板一眼的白玄放她出去,一路狂奔到两方人马对峙处。


全身轻甲的禁卫步步逼近百姓,显然他们有所顾忌不敢动手,拿在手里的刀剑都未出鞘,赤手空拳地推搡村民,但毕竟是兵家行伍出身,身手劲道自然比一般庄稼汉强得多,已经有好几个人被推倒在地。


云盈一路跑一路高喊:“住手住手,都给我住手……”


话音未落,却见在禁卫中央的沈印钦被宁景深丢出的一块石头砸中,遽然喷出一大口血,紧接着按住胸口缓缓跪倒在地。


眼见有人重伤,所有人都停下手来,禁卫军训练有素地围到沈印钦周围。


“钦哥哥!”云盈喊他的名字呻吟颤抖,拨开禁卫军往沈印钦身边靠近。


沈印钦跪倒在地上的身形已经越见不稳,按着心口不住呻吟,唇边依然有黑色的血不断涌出,嘴唇浮起黑紫色。


这与当初他中了不死不休毒发的模样,几乎是一致的。


“公主!”禁卫齐齐跪下。


云盈却恍若未闻,走了几步脚下一软,摔在地上,却毫不在意,手脚并用地爬到沈印钦身边,双手抱住他,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钦哥哥,我是小盈,钦哥哥……”


沈印钦费力地抬了抬眼皮看她,按在心口的手紧了紧手背上青筋突兀,身子疼得微微痉挛。他嘴唇动了动,却呛咳出大口大口的血沫,眼中的微光在云盈的注视下一点一点消散,身子向侧直直跌入云盈怀中。


看在云盈的面子上,毒发的沈印钦和群龙无首的禁卫军被放进了百草谷,甚至沈印钦得以被安置在宁氏小院子里头的某一个小房间里。


宁景深有私心,云盈的房间在最南边,他就特意让沈印钦住到最北边去。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这个小伎俩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因为自从沈印钦毒发进入百草谷,云盈就再没有踏出他的房间一步。


整整一天之后,云盈终于来找宁景深。


那是宁景深第一次见到她那样憔悴,即使第一次从瘴气林中捡到她,她脸色苍白,睁开眼睛的时候眼中依然有明媚好看的光,而此时,她眼睛却是黑洞洞的绝望与恐惧。


她直接说明来意:“宁景深,求你救他。”


“念念,原来你是公主。”宁景深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说着无关痛痒的话。


云盈不知道怎么往下接,只是点头。


“你骗我说你是走丢了误入百草谷的江湖丫头。”宁景深有点委屈。


如果知道她是公主,那他就不喜欢她了,可是现在他都喜欢上她了,很喜欢很喜欢她了。她才告诉他,她是公主--当朝的公主不是一般的公主,那是陛下唯一的孩子,那是大梁的储君,是不可能和他囿于小小百草谷的。


可是,他知道她是公主的时候,他已经很喜欢很喜欢她了,怎么办?


“对不起……”


“那个小将军就是你的心上人?”


云盈愣了愣,才知道宁景深指的就是沈印钦。他一声戎装的来,宁景深不知道他的身份,自然以为他是行伍出身。


“是,所以,求你救他。”


宁景深第一次没有笑意地注视云盈的眼睛,她认识他,从来都是笑吟吟的,笑弯了眉眼好看得像天上皎洁的月,可此时他的眼眸漆黑幽深没有温度。


他撑着桌子站起身:“千方百计把他的毒诱发,再费尽心力给他解毒,你以为我每天都吃饱撑着吗?”


说着,丢下云盈一人,自己往外头走去:“我不会救他的。这些日子,你多陪陪他吧。”


这是何其残忍,又何其慈悲的一句话?


--我不想救他,所以他命不久矣;他命不久矣,我愿意暂时将你拱手相让。


接下来的日子里,云盈果然没有再找到过宁景深。


她知道宁景深不是说一不二的性格,多求他几次,兴许就会有转机,可是他似乎也是怕自己心软,索性躲起来,一次也没有再被她找到。


云盈问过百草谷里的人,每个人听见宁景深的名字都讳莫如深。


天气渐渐转凉,沈印钦来的时候是秋天,转眼便入冬了。


沈印钦的毒越发严重,连指甲都已经染上了黑紫色,每天都被剧烈的疼痛折磨,疼晕过去,再疼醒过来。


不死不休的发作,从最初的四五天发作一次,频率逐渐增加,两三天、一两天,到最后一天不定时的多次发作。


因为不堪疼痛,沈印钦开始自残,趁着云盈不注意用瓷器碎片划伤自己的手臂。


云盈不得不在他毒发的时候,含着眼泪把他捆起来。


终于有一天,沈印钦在毒发中攒着力气跟云盈说:“小盈……杀了我……求你……”


云盈用力摇头,紧紧抱住他:“不要,钦哥哥,你不可以放弃,你放弃了我怎么办?”


这本来是她该受的罪,这毒本来是下在她身上的,是沈印钦替她中的毒。


一番发作后,云盈拿帕子擦拭沈印钦疼出的满头冷汗,将他乱了的发丝整理好,托着下巴在他床边看他静静昏睡的样子。


不死不休被宁景深重新激发以来,他不堪毒发的痛苦,瘦了憔悴了不好看了,好好的一个人,为她中毒,为她再次毒发,她满心的内疚不安。


云盈找不到宁景深,但她能遇到朱碧。


那天正好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云盈推门出去一眼便看见站在雪地里的朱碧,她快步走过去:“阿碧姐姐,你们家公子究竟在哪里?”


朱碧平日里与云盈关系不差,这时候却冷淡得紧,淡淡看了她一眼,并不说话。


从秋天到现在,冬天的第一场雪都落下来了,云盈说尽了好话,还是探听不到一点儿宁景深的消息。


她毕竟是大梁的储君,何尝受过这样的委屈,放下了身段的柔软不管用,她的语气终于也强硬起来。她松开朱碧的手,一脸严肃:“请你转告他,今晚我要见他,否则今夜子时我与沈印钦一同赴死。”


闻言朱碧竟然红了眼眶:“白姑娘,不,公主,你不要逼他。”


云盈却一脸平静:“我不是要逼他,钦哥哥今天求我杀了他,是有多痛,才会不想活了?如果他为我而死,我又怎么可能独活?”


“可是……”


云盈说完便转身往沈印钦的房间走去,自然来不及看见朱碧眼中欲言又止地担忧,和忽而翻腾起的盈盈泪光。


那晚,一直都没有动静。云盈甚至已经摸出了腰间的小匕首。


在子时更声响起来之前,终于有敲门声。


来的人是白玄。他一向面无表情,可是在云盈看来,今天的白玄隐隐有几分不满的怒气,因而语气也比平日里更加生硬:“公子在房里等你。”


云盈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了沈印钦一眼,掩上门跟着白玄走了。


那是事发后的几个月里,云盈第一次见到宁景深。


宁景深的房间依然异常温暖,今晚显然多点了好些烛火,满室通明。


他懒洋洋地靠坐在圈椅里面,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袍,衬得脸色也有些发白。


他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菜品,荤的素的煎炸蒸炒一应俱全。


朱碧摆好两副碗筷后弯下身把宁景深身上的衣服拢了拢,轻声说:“我和阿玄就在门外,有事就叫我们。”


宁景深阖了阖眼,轻轻点点头,摆手让他们赶紧出去。


朱碧和白玄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云盈和宁景深。上一回见面,中断于他毫无余地地拒绝云盈救治沈印钦的请求,许久未见,两人间竟然有些疏离的尴尬。


“念念,坐呀。”


听见他还喊她“念念”,云盈暗暗松了口气,依言在他对面坐下。


“念念,你一定没有好好吃饭,都瘦了。我特地让阿碧做了好多菜,一起吃饭好不好?”他说着便拿起云盈位置上的筷子要给她夹菜、


桌子上的菜色香味俱全,云盈却一点胃口没有。


而宁景深兴致却很高,将筷子伸到盘子里要夹一块肉给云盈。不知怎么的,他的手有些发抖,分明看准了一块肉,筷子却擦着那块肉的错过去,好不容易夹住,稍稍抬起,便手抖得那块肉又滑了下去。


再试一次,依然如此。


宁景深看了看自己的手,苦笑着将筷子放回云盈手边:“还是你自己来吧。”


云盈有些走神,没有看见宁景深几次三番没力气夹起菜的尴尬,也没看见他毫无血色的脸上无可奈何的笑,甚至对宁景深的话毫无回应。


“念念?”


宁景深看她半天没有动静,侧着头喊她。


云盈恍然回过神来看向宁景深,忽然站起身,走到宁景深身边,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拉开自己衣上的系带:“宁景深,你不是喜欢我吗?用我,换钦哥哥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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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半山xihe  发布于 2016-04-23 22:01:00 +0800 CST  
第二十一章


云盈伸手拉开自己衣上的系带:“宁景深,你不是喜欢我吗?用我,换钦哥哥的命。”


她有些慌,所以手指有些抖,平日换衣裳的时候一扯就松开的系带这时候竟然缠成了死结,她扯了好一会只解开了一个。


宁景深静静地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折腾,目光如水清澈幽凉。


“真的那么喜欢吗?”


云盈愣愣地看着他。


“真的那么喜欢他吗?”云盈的手背上一凉,是宁景深的手。


手下的动作猝然停滞,她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什么东西,看着宁景深长睫低垂沮丧的模样,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念念,我好难过,你抱抱我。”


毕竟有求于他,云盈迟滞了片刻,犹豫地伸手绕到他后背,轻轻拥抱住他。


那一日,宁景深穿的衣裳有些多,看起来整个人胖了一圈,一直到云盈伸手抱住他,才觉得手掌手臂之下,全部都是衣裳的柔软,他陷在厚重的衣服里面,竟然瘦得不可触及。


怀里的重量一点点增加,宁景深一开始只是轻轻靠在她怀里,后来几乎整个人的力量都压了进来,一动不动地倚靠着她。


“宁景深,你怎么了?”


宁景深不做声,屋子里安静得只有烛花爆破的一点点声响。


“喂!”云盈有些慌,想把宁景深扶起来,却不料环抱着他的手刚刚松开,宁景深便不满地闷声抗议:“念念,别动!”


于是云盈抬起来的手当真乖乖放下去,继续轻轻软软地拥抱着他。


云盈也不知道这个姿势怪异的拥抱究竟持续了多久,她怀里的重量从轻而重,又渐渐抽离开,仿佛宁景深又变回了一朵轻飘飘的云,悠悠然地飘走去。


他挣脱开她,软绵绵地靠坐在椅子里面。


那一团软绵绵的云从怀里突兀的飘走,云盈莫名的心里一阵空落落。


但她很快想起此行的目的:“所以,可以去救钦哥哥了吗?”


圈椅里的宁景深头微微低着,满屋的烛光被他挡在脑后,云盈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自然也看不到他蹙眉阖眼的模样。


宁景深没有回答她的话,云盈追着问:“宁景深,我们快去救钦哥哥吧!”


一直到她追问两遍,宁景深才像刚刚睡醒一般,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她,困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救他?”


“你!你不是说……”


好像,好像是没有说什么!


他只不不过说,让她抱抱他,可是从来没有说过,她抱抱他,他就会去救沈印钦。


“骗子!”


云盈恨得牙痒痒,却没有任何办法,气得跺脚,和风轻云淡的宁景深对视了一小会终于败下阵来,有气无力地问他:“那你告诉我,怎么样你才肯救他?”


“不死不休之所以叫不死不休,就是因为无解,怎么样我都没法救。”


“不用解毒。”云盈觉得自己简直没有骨气,“之前有高人也说这个毒没法解,但是可以控制住,让毒不再发作,也不至于立即要危及性命。”


宁景深阖目靠着椅子听她说,末了,云盈期期艾艾地看着他:“你一定可以的,对不对?”


“不,我不可以。”


“这里是百草谷,你是宁景深,你都救不了还有谁能救得了?”


“可是我不会救他的。”


宁景深抬头看她,只是一个眼神云盈的心里明明灭灭动摇不定的希望忽然留暗了下去,她好像还没有看到宁景深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冰冷的没有一点温度,是不容商榷的坚决。


她来不及继续争取,宁景深已经将白玄和朱碧喊了进来:“阿玄,带念念去休息,别让她乱跑,累了好几天了,她需要好好休息。”


“明白。”


“我不要!”云盈拔腿往外跑,却不过走了几步,白玄几步上去,一记手刀将她劈晕,接住她软软倒下来的身体,扭头却看到宁景深一脸不高兴地看着他。


白玄无辜地看看自己打横抱在怀里的云盈,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样,将双手笔直前伸将云盈举得离自己稍微远一些,像捧着一件东西一样,丝毫不像抱着一个人:“那啥,要不你来?”


“咳咳咳!我要是抱得动才不会给你这个机会!”宁景深被气得咳起来,咳得满脸通红,在朱碧拍胸抚背的顺气后,抿了一口水稍微停歇下来,郁闷道,“你以后要弄晕念念想一个别的办法,不要再打她了!我心疼!”


于是,将云盈送回房间休息的事情交给白玄了,而朱碧还留在宁景深房里。


宁景深的所有的辛苦艰难,世人不知,爱人不知,亲人不知,她却从来最清楚。


满满一桌的菜,一筷子都没有动过。这都是宁景深平日观察,仔细记下来的,云盈喜欢的菜。宁景深已经好长时间不肯好好吃饭了,朱碧还指望着这一顿有云盈在,多多少少能哄他吃下一两口。


可无论是云盈,还是他,两个人都是一口也没有动。


宁景深托着下巴盯着满桌子的菜发呆,模样像是被主人遗忘的小狗,实在有些可怜。朱碧只好想些事情来转开他的注意力:“受伤的人大部分都好得差不多了,你别担心。”


听见朱碧的话,宁景深的眼珠子动了动,果然闪出来一点点光,看向朱碧。


几个月前沈印钦强闯百草谷,他带来的人都是训练有素的禁卫,相比之下,村民一帮乌合之众怎么可能是对手。尽管不是正面交手,但是那些人高马大的禁卫推搡之下,还是不可避免地伤了村民。


年轻力壮的还好,擦伤扭伤很快就好了,就是有些年纪稍微大一些的,那一日只当自己老当益壮还扛着锄头跑出来,被推倒在地几个月起不来床不说,有几个甚至一病不起。


有那么一段时间,宁景深早出晚归的在村里奔忙。


毕竟大家是为他的事情群情激奋,为了他出头,才会受伤挂彩,所以无论大伤小伤,哪怕只是简单的包扎个伤口,他也不假人手亲自完成。


对于几个伤重的年轻人,和一病不起的老人家,他让朱碧和白玄把他们接到一处安置,衣不解带的照料。


不止一次有人来找过宁景深,说,那个之前终日与他形影不离的漂亮姑娘找他。


宁景深修长的手指握着石杵,纤瘦的手腕一扬一顿一下一下捣着草药,节奏依旧,不紧不慢,恍若什么也没有听见。


分明是懒怠不爱动,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人,竟然破天荒的勤快忙碌。


而这样任性妄为的结果就是--一屋子的病人还没有好利索,大夫自己先倒下来。


宁景深被朱碧强行押回来修养,自己替他去照顾伤还没好的村民,尽管他千叮咛万嘱咐,对她千百个不放心,却无奈稍稍坐起就头晕眼花得而恶心想吐,只能依了她。


朱碧向他汇报那群伤员的情况,宁景深一言不发:“王伯腿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送他回家了,特意让王婶以后多用糙米和骨头汤熬粥给他喝;就是刘伯还是起不了身,不过你别急,等你好些了再去看他……”


“阿碧。”


宁景深长白晶莹的手指托着下巴,忽而打断她的话,他抬眸看向朱碧:“可能,我们还是得去看看沈印钦。”


“可是……”


宁景深盯着桌子上跳动的烛火,橙黄的灯光轻轻跳跃,他幽冷的眼眸染上一点暖色,终于有了一点平日里柔软的模样。


他悠悠叹口气:“只怕我们再不管他,他真的没命活到我有力气去救他。”


那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结束于白玄落在云盈后颈的一记手刀。


终于见到了宁景深,却被劈晕在他房间里头。那段日子,衣不解带地守着沈印钦,确实太累,云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不知道几天之后。


过去几天?沈印钦什么情况?


她慌慌张张的翻身下床,却发现自己被锁在房间里头。


门外白玄冰冷无波的声音响起:“公子说让你不要乱跑。”


接下来的几天,她用尽了办法,既没有被放出去,也没有得到机会再见宁景深一面。她开始惶惶不安,为什么要将她囚禁于此,难道沈印钦已经……


终于在她绝食的第二天,白玄打开了门。


不知是不是错觉,云盈觉得白玄对她的敌意忽而浓重,脸色阴沉,生硬地说:“你可以出来了。”


云盈不及多想,急匆匆地冲进沈印钦的房间。


她以为她可能见到的沈印钦是悄无声息已经死去的,或者是不断自残伤痕累累的,可是她急急忙忙地冲进去的时候,朱碧刚刚扶沈印钦躺下,正在收拾沈印钦床边的瓶瓶罐罐。


“阿碧姐姐……”


朱碧听见动静,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把一张方子递给她:“药记得千万别断了。我只能暂时把他的毒逼出来一点,但是毒素会自行滋长日益淤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云盈脑子里面已经飞快补充完整她不在的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不死不休毒性越来越强,沈印钦当真要死了,连朱碧都不忍,来为他逼毒续命,宁景深还是可以心安理得的高枕无忧?究竟是太深情,还是太无情?


“宁景深,还是不肯救他?”


朱碧收拾着药箱的手顿了顿,眼中掠过一点说不清楚的光,避开了这个话题,只接着她的话:“如果再有什么情况,你可以来找我。”


一直到不久后,消息传来,父皇病情危急召她回宫,宁景深都没有现身在沈印钦房里。朱碧的医术毕竟有限,只用内力为沈印钦逼毒,或者偶尔为他放血放毒,丝毫不能缓解沈印钦身体缓慢的衰败。




楼主 半山xihe  发布于 2016-04-29 00:22:00 +0800 CST  
第二十二章


对于沈印钦,宁景深当真见死不救。


他一日日衰败,纵使朱碧也再没有办法,可宁景深依旧没有出现。


一直到父皇病情危重的消息,和沈印钦无故昏厥的情形一同袭来,即着急回宫,又不放心沈印钦单独留在这里,云盈终于乱了阵脚,直冲冲闯进宁景深房间里。


如今想起来那日确实有些古怪。


宁景深房间里面帘幕低垂,漆黑幽深,除了暖炉里的炭火爆出火星的声音,屋子里面没有别的动静,仿佛没有人一般。


云盈在床上找到宁景深。


明明是大白天,所有人劳碌耕作的时候,他却安安静静地睡着。屋子里漆黑,他的脸色融在一片黑暗中看不清楚,只依稀看见他秀气好看的脸的轮廓,以及睡梦中唇边犹挂着一丝笑意。


真是不识忧愁。


云盈自然生气,翻手出现一个晶莹剔透的药丸在手心里头。她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轻轻捏开宁景深的嘴。


宁景深睡得不沉,她刚刚伸手,他就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水汽迷蒙地看着云盈。


这副无辜的模样不是不让人心软,云盈咬咬牙,还是将药丸塞进他嘴里。


可能是药丸的味道不好,宁景深皱了皱眉头,嘴巴动了动似乎想把它吐出来。云盈伸手轻轻掩住他的嘴,把眼睛别开,不去看他的眼睛,轻声道:“咽下去。”


大概是睡梦中醒来,神智昏沉,也大概因为说话的人是云盈,宁景深本就不会反抗。云盈轻轻的一句话,他当真不管她喂给他的是什么东西,乖乖咽了下去。


一点微凉从肠胃里滑下去,宁景深稍稍清醒。


“念念,你给我吃了什……”话未说话,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腹部升腾起来,即刻变成针扎般的疼痛在四肢百骸间游走,宁景深惊痛地抬眼看云盈,声音发抖,“念念,你,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对比起……”


云盈觉得宁景深有点不对,但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对不起,我刚刚喂你吃了冷凝丸。医毒不分家,你应当知道的,是宫里秘制的毒药。”


她依稀记得那时候宁景深躺在床上,有片刻的失神,然后开始笑,那笑比她第一次进百草谷的时候,他逼她一天三大碗地喝的那些药,还要苦。


那时候她以为,被自己喜欢的人喂了一颗毒药的人,笑起来可能本该这样的。


那是她第一次把冷凝丸喂给他,那时候她是有愧疚的,坐在他床沿拉着他冷得一点温度都没有的手:“我求求你,救救他,至少让他能跟我一起上路回宫里。求求你,治好他,我不会为难你。”


她要离开回宫了?她要离开百草谷,离开他了!


宁景深呼吸急促而沉重,连身子都开始发抖,他声音黯哑:“不要,你不许走!”


看不清他的脸色,却能看到他皱着眉头,仿佛忍受着巨大痛苦,可是分明冷凝丸发作应该是在三十六个时辰之后,没理由他这时候便感受到寒毒。


云盈想起她第一次要离开百草谷的时候,他装病留她的事情,不禁有些无奈:“宁景深,被你用同样的方式骗两次,我就太傻了。”


她泪汪汪地说她不得不离开的原因,毕竟那是最疼她的父皇,很快就开始放声大哭。


宁景深挣扎地坐起来,将她轻轻搂在怀里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叹口气:“还以为你多了不得呢,哭吧哭吧,别怕,我陪着你呢。”


他展开手心,看着掌心里一颗小小的药丸,鲜红如火。


等到云盈流够了眼泪,宁景深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翻身下来,披上衣服,摇摇晃晃地走到房间里的药柜旁,斜斜靠着药柜用食指抵着下巴,似乎在思考什么。


“宁景深……”她想催,又不敢催。


“嗯?”


宁景深侧头,睫毛轻轻颤抖着让出一线眸光,她这时候才发现原来他刚刚一直都是合着眼睛的。云盈站在离他有些远的地方,看不清暗处的细节,只是他脸上唯一有光的,便是水光迷离的那双眼睛,亮得她心里发慌。


云盈还在思考怎么催他比较好,宁景深却似乎知道她的意思,阖眼轻轻笑了笑,哑声道:“念念,你先过去,等我一刻钟,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真的?”


宁景深眼中水汽愈重,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你不相信我?”


“不是不是,那,那你快一点。”


云盈匆匆忙忙转身离去,担心耽误宁景深准备东西的时间。于是她没有看到宁景深背靠着药柜晃了晃,一点一点地滑下去,瘫坐在地上。


冷凝丸,冷凝丸!


宁景深苦笑,当真是命。


他伸手摸着药柜想撑着药柜站起来,可是柜子表面没有着力点,挣扎了许久,稍微撑着站起来一点,手凉得有点僵硬发木,稍稍一滑,又跌坐下去。


靠着药柜喘息片刻,宁景深摩挲着打开一层一层抽屉,攀着抽屉一点一点站起来,伸手够着其中的一个抽屉,摸出几个小瓷瓶,倒出几丸药干巴巴地咽下去,才慢悠悠地跨起药箱,步伐微晃地往外走去。


那一次,宁景深是没有糊弄人的,他仔仔细细地给沈印钦诊脉行针,连药方都是斟酌再三,涂涂改改了好几回。


云盈眼眶微红:“宁景深,谢谢你。”


可他不以为意地轻哼:“别谢我,如果不是你用冷凝丸逼我,我才不会救他!”


哦,冷凝丸!云盈伸手入探入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打开木塞,竟然空空如也!


解药呢!


云盈把瓶子倒过来,用力甩了甩,什么都没有!


瞬间,云盈脸色煞白,怎么可能!她把冷凝丸喂给宁景深之前分明看过的,还有一颗解药的,怎么会不见了!


“宁景深,你看到一颗药丸了吗?这么大,红色的!”云盈急病乱投医,抓着宁景深问。


宁景深无辜地耸耸肩:“我不知道。”


云盈在怀里摸了好几遍,所有东西都掏出来了。还是没有!她急得快要出来。


“宁景深,我……”


“你把我救命的解药弄丢了。”宁景深似乎一点不担心,看着她眼角的泪光,心里简直要开出花来,反而眉梢带喜,“念念,你是为我哭的吗?”


云盈点点头,大滴大滴的眼泪就滚下来。


“你别哭呀,我看了心疼。”宁景深拉拉她的衣袖。


“可是你……啊!是不是你可以救你自己!”


宁景深松开她的手,叹口气:“才不是,就算我能研制出解药,也来不及的。”


“那……”


宁景深伸手轻轻弹了一下云盈的鼻子,笑得眉眼弯弯,尽管服了冷凝丸的他脸色有些难看,可是笑起来还是风停雨霁般的动人明丽:“傻念念,我可以跟你去京都拿解药呀。”


……


那些年的波折如今说起来,竟然恍如隔世,那时候的云盈还是无忧无虑被先帝护着的小公主,沈印钦为她不惜深入虎穴历经生死。


而如今时过境迁,她成了高高在上杀伐决断,甚至有时些许刚愎的女皇帝,沈印钦也许依然肯为她出生入死,可是他的抉择计较里越来越多地关注他的父亲他的家族他的姓氏,她在他心里,大约已经不是那个娇憨的小姑娘了,越来越像个真正的皇帝。


好像,只有宁景深没有变,还是骄纵任性,让人喜欢心软,也让人头疼恼怒。


那年的故事如果只是到了这里,那么本就该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宁景深救了沈印钦,一行人回到京都,宁景深服了冷凝丸的解药,一切刚刚好起来。


可是云盈还是没有忘记宁景深寒毒刚解那日的那个雨夜,沈印钦突发疾病,她急急忙忙找了宁景深来,却不料一副药下去,沈印钦两眼一翻昏厥过去,很快竟然连气息都弱得几乎消散去。


太医院的太医在外面跪了一地,云盈让他们挨个进来看。


所有人的说法都是一致的,宁景深的药方有问题。


“回公主,这方子里芫花与甘草相冲,恐怕不妥。”


云盈有些不相信,宁景深毕竟是救过沈印钦的命的,难道太医们看出不妥的药方,他会不知道?她没头没脑的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时候的云盈还有些小姑娘的稚气,一个问题倒让太医不知所措,吞吞吐吐了好一会才说:“这是医圣张仲景的‘十八反’里头的说的,但凡医者,都会通晓。”


但凡医者,都会通晓。


--那么,宁景深也必然知道!


一句话让云盈如坠冰窟。


她拿着药方翻来覆去的看,宁景深亲手写的药方上确实没有甘草,可是药渣里面也明明只有芫花,没有甘草,事情更加扑所迷离,越发的像是有人故意为之,才会刻意毁尸灭迹。


事情发生在宁景深住的地方,懂医理的人只有他,识药性的人亦只有他,不怀疑他,能怀疑谁?


这件事情后来不了了之,给沈印钦熬药的嬷嬷丫头们尽数被发配去了捣衣坊。


云盈没有再追究,也来不及追究--先帝匆匆病逝,她仓皇接手大梁的一切,焦头烂额。


只是这件事情,虽然再没有被提起,却成了云盈和宁景深的隔阂。


本来,宁景深就不待见沈印钦,本来,宁景深就多次扬言要杀了沈印钦……


也自那次以后,宁景深再给沈印钦诊病,云盈总是备着一颗冷凝丸。


宁景深曾经委屈地抱怨:“念念,你不相信我!”


云盈却也没有哄他,直接明了的点头:“宁景深,我也很想相信你。”


只是,因为不明真伪,因为不知善恶,所以谨小慎微。


那么,到底什么时候该相信你,什么时候不该相信你?


这个困惑她从来都未曾解开,无论过去,还是如今……


云盈从遥远的过去里回过神来。


面前的宁景深眼眸漆黑,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僵住,他一字一顿地又重复问她:“你是在怀疑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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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半山xihe  发布于 2016-04-29 00:26:00 +0800 CST  
第二十三章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问她了,你是在怀疑我吗?


他知道所有不动声色致沈印钦于死地的方法,而她却丝毫看不出破绽无法防患,他曾经不止一次见死不救,也曾经试图利用药性相冲置他于死地--


那样劣迹斑斑的他,问她,是否怀疑他。


云盈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你解释给我听,只要说得通的,我就相信。”


“我解释过了,头部受伤,是可能导致失忆、失明、失去听觉的。”


“还有呢?”


宁景深靠着床栏都有些勉强,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垂下头稍稍阖眼。


云盈的追问在探求什么,他其实心知肚明。这碗平淡无奇的药,要自己一个人单独关在小房间里面熬那么久,确实说不过去。


可是,他要怎么告诉她,区区一颗冷凝丸,他根本撑不到三十六个时辰才首次毒发?他匆匆忙忙施针,匆匆忙忙开方,匆匆忙忙躲进小屋子里,只是为了在她面前不要太狼狈了。


蕙兰宫的小房间哪里有闲秋阁他自己的房间里温暖,勉勉强强守着熬药的小炉子,将银针烤得通红,颤抖着手在自己身上落针,才勉强压下血液里翻涌的如同细细的冰针游走穿刺的冰冷刺痛。


他也没想到身体已经如此不堪,还没来得及落在最后一针,他便眼前一黑。


待到他醒来,正好是云盈在外头敲门,怕她闯进来,他有些慌,站立不稳地起身正碰倒了桌上的茶盏,一阵兵荒马乱。


“还有,因为冷凝丸……”宁景深压制住的寒毒渐渐开始活跃,他冷得困倦,眼睫垂落又被他勉力撑起来,倦意刻骨连说话都轻缓,喉咙有热意翻腾上来,他勉力咽下。


云盈的注意力却在他未说完的话上:“因为冷凝丸,你怀恨在心?”


为什么在她心里,他总是坏人?宁景深努力地想自己究竟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昏昏沉沉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分明那么努力的救沈印钦了,虽然每次都不乐意的样子,但还是让他多活了这么多年了,还不够吗?


“我没有!”他挣扎着站起来,站到云盈面前据理力争。


“我不想跟你争,你自己心里有数。”云盈绕过他,走向他身后的沈印钦。


雕刻精细的大木床,披挂着绫罗的床幔床帐,床上锦被轻软,簇拥着沈印钦,床的四周围满了人,与这一头宁景深形单影只孤零零的一个,对比鲜明。


“不相信算了!”眼前的景象蒙上一层薄雾一般,宁景深用力眨了眨眼睛,有些生气,卯足了力气喊出这句话,落在自己耳朵里面却沙哑低弱得几乎不清晰。


自己都听不清,何况他们?


果然,无论是云盈,还是汀兰,或者沈印钦床头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发现他。


宁景深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外头,寒气直刺心肺,他轻轻咳嗽一声,便觉得有微温的液体粘在嘴唇,比他皮肤的温度稍微暖一点的液体,粘稠的,带着铁的气味。


已经快要迈出门开了,宁景深撑着门微微转过头来。


眼前已经一片迷离混沌,他已经看不清一丈之外的他们围着沈印钦的模样。


靠着房门,轻轻咳嗽,嘴里的血腥味越发浓重,他慌忙抬手去掩,一股一股的腥气汹涌而出,顺着他玲珑如玉般莹白剔透的手腕缓缓淌下,雪白的衣袖上点落点点梅花。


他累得几乎要合上眼睛了,漆黑的睫毛垂落着,仍强撑着神智,眸光微微透出来,蹙着眉头又轻轻咳嗽几声,用尽了力气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大,其实飘出来的只不过是孱弱的气音:“念念,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不相信我,就算了。”


声音太弱,终究被外面咆哮的风声压过去。


没有其他的回应,回应他的也只是外面咆哮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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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盈不是没有读过经史子集不是没人叫她社评策论,她亦知道那些色令智昏满盘皆输的帝王,她也曾经暗暗下了决心要引以为戒。


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只不过情感上面的事情,女子向来更为不可理喻。


沈禀文牵连的青州赈灾案依然在调查中,虞清正短时间内收集了大量的证据,户部从三品尚书开始,到六品外郎均有牵扯,而往深里挖,虞清正又觉察青州地方官吏任命时候的不同寻常,细查下牵扯出数年前的科举敝案,吏部也牵扯其中。


沈禀文位极人臣,虽被尊为太师,手下六部短时间频频出错,尚书令之位岌岌可危。


关于案情的进展,虞清正的折子一天一封地上来,只是女皇的心思,他越来越吃不准。


一开始,听宫里的公公丫头们说,陛下那日早朝与沈太师置气之后,连钦公子都不大肯见了,一连几日往闲秋阁跑。


那时候虞清正觉得有戏,沈禀文欺负云盈年纪尚小,还是女子,事事压制,一人独大这么些年,是该杀杀他的威风。那时云盈也对青州一案十分上心,当天呈上去的折子,云盈次日便召见他,或者用朱笔批了由跟前的安公公亲自送到他府上。


但是最近,风声似乎有些不对。


听说陛下除了早朝,几乎整日都待在蕙兰宫里,与钦公子形影不。而后,听说陛下许久不曾单独召见的沈禀文被入蕙兰宫面圣。


再接着,虞清正递上去的折子便开始断断续续的没有回复。


他再次面圣,已经是他心里七上八下地煎熬了十天之后了。


云盈是单独召见他的,在小书房里面比朝堂上随意许多,她穿了轻便的衣服,边烤着火,幽幽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虞大人辛苦了,但是还是到此为止吧。”


“陛下,这是为何?”


为何?云盈搓了搓手,怎么说呢?总不能说,那样子的沈印钦她终究还是心软不舍。他不再求她,只是在她深夜翻折子的时候远远地看着她,眸光暗淡。


她曾经告诫自己,色令智昏。


却并不需要沈印钦开口,她就自己为他退了一大步。


次日,青州赈灾案尘埃落定。户部尚书、户部侍郎引咎辞官,度支郎中、金部郎中、仓部郎中均牵扯此案,革去官位,关押狱中容后定刑;而涉及当年的敝案,原是大罪,吏部尚书口风很严,竟然什么都问不出来,只能削了相关的官员,也关押起来容后发落。


至于统领六部的沈禀文,六部中两部出了事情,他自然难辞其咎,罚俸三月,闭门自省。


之前山雨欲来一般风风火火的一场针锋相对,竟然匆促潦草地收了尾。尽管看起来沈禀文不过被罚了三个月的俸银,云盈并没有多加为难,但他回到太师府后,脸色阴沉得可怕。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沈安讨好安抚:“礼部尚书、兵部尚书、刑部尚书、工部尚书,六部里头大多还是老爷的人。”


“你懂什么!”沈禀文一脸阴郁。云盈第一次发难便下了一步绝好的棋,户部掌管粮饷财政,吏部掌管百官调度,钱和人都被她紧紧握在手里,什么时候她再看牢了兵部,就真不必在对他诸多忌惮了。




青州一案雷声大雨点小,终究尘埃落地。


本来沈禀文两朝元老,势力盘根错节,也并不是小小的一个青州赈灾案就可以一次扳倒的。新上任的户部尚书和吏部尚书是云盈即位的第二年科举考试中殿试的二甲第一名和第三名,真正是云盈亲选的天子门生。


虽然没能把沈禀文连根拔起,但一个青州案从沈禀文手里夺下两部,也不能算颗粒无收。


云盈早朝后在小书房里单独见了虞清正和新任吏部尚书卢呈选、新任户部尚书洪查。门窗紧闭,连安海都被派到门外守着,没有人知道这一日他们四个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处理完这些,云盈招呼安海收拾折子,和往日一样又要往蕙兰宫去。


“是。”安海躬身将案上的折子一本一本叠好,按照呈递上来的日期摆好,打开装折子的小木盒,边收拾边喃喃念叨,“陛下最近可是每一天都在钦公子那里呢,您瞅瞅,这罄竹宫装折子的木匣子,和蕙兰宫里装书的木匣子可都用混着了。”


云盈边拈着杯盖,喝安海给她送上来的茶,边抬头看。


可不是吗?木匣子侧面刻了一枝兰花,清幽淡雅,脱俗超群。


云氏先祖,给大梁皇宫里诸多宫殿取名字的那位,一定是个雅人。皇帝妃嫔们公主皇子们的主要起居处的名字都与一些风雅极了的事物有关系,比如罄竹宫,比如蕙兰宫,还有如今闲置着的傲梅宫、濯莲宫等等等,故而为了防止各宫的东西混淆了,各个宫里会在一些常常在各宫间流转的东西刻上些图案,以便确认。


安海将折子一本一本地放进去,手指粗短,却异常灵巧。


“陛下,蕙兰宫刻兰花,咱们宫里刻竹子,您说,闲秋阁的东西刻个什么图案?”


闲秋阁?


云盈举着茶杯送到唇边的手顿了顿,那个人好像消失得有点久了。


距离上次他从蕙兰宫离开,已经快要一个月了,以前每次冷落他,不超过五日,他就能找出各种各样的花样要么逼她去见他,要么让安海来禀告他要来见她。


这一回,快要一个月的时间了,他竟然沉得住气?


尽管后来太医证实了宁景深的说法,从高处坠落头部受伤,是有可能脑部有淤血损害听觉,过段时间淤血散了,自然也就恢复了,只是这段时间要多长,没有人可以确定。


本来事情水落石出了,本该解了两个人心中芥蒂。


可不知道为什么云盈自从那日他走了之后,再没有提过宁景深一句。他没来找到她,她也没有宣他来见,仿佛这个人凭空消失了一般,而她漠不关心也未去追问。


“陛下要不要去闲秋阁问问?”安海漫不经心地玩笑一般。


却见云盈放下杯子,起身往外走:“不去了,钦哥哥还等着朕用膳呢。”


“是。”安海将桌子上刚刚被放下的杯子盖上杯盖,捧了盒子,亦步亦趋地跟上去,不敢再多加言语。




楼主 半山xihe  发布于 2016-04-29 23:57:00 +0800 CST  
第二十四章


安海是存着帮宁景深的心思的。宫里都说他安海服侍了两朝皇帝,可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呀!不说寻常的宫女太监,便是那些关系远一点的皇亲国戚与他说话也看他几分薄面。


但说到底,他还是一个奴才,皇帝不肯做的事情,他难道还能绑着她去?


宁景深入宫以后就没少闹腾。


云盈都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去过闲秋阁,也没有召他来见了,这样风平浪静的,实在有些不寻常。他差了人去闲秋阁打听,却只听说闲秋阁大门紧闭,什么风声也没有。


整个皇宫里的人都在担心沈印钦,接近权力的中心,最是残酷直接,女皇捧在手心里的人,日日有人殷勤关切,而女皇不闻不问的,自然也不会有人去多问一句。


但好在,闲秋阁里不仅有瑶儿,还有白玄、朱碧。闲秋阁虽在宫里,但也不完全仰仗宫里调拨供应,白玄朱碧手里有云盈赐的令牌,还能出宫寻找一些帮补。


瑶儿对着领回来的炭火和药材,满肚子火,却已经没力气再和他们争了。


这么大的一个皇宫,难道扣除女皇、沈印钦,还有各宫太妃的用度,就没有品相好些的炭火和药材可以供应给闲秋阁了吗?


她看着碎小的火炭,和颜色发暗的药材,气得眼眶发红。


朱碧从宁景深房里走出来,带进去的小半碗药倒是空了,她的眼眶却是红的。


瑶儿迎上去:“阿碧姐姐,公子怎么样?”


朱碧叹口气,摇摇头,捧着药碗一言不发地走开。


他倒是难得的听话,半碗药,没费多大的力气哄,就一口口乖乖咽下去。可朱碧还没来得及高兴,手上药碗刚刚放下,还没来得及给他掰块花生糖。他便软软地伏到床沿,头深深垂着,呛咳着把刚刚喝下去的药都吐了出来。


朱碧过去扶住,拿帕子把他嘴边褐色的药渍擦干净,将哆哆嗦嗦的宁景深塞回被子里,将好几床棉被压在他身上。饶是他身形单薄陷在锦被里面已经几乎看不出来,却还是禁不住的一阵阵寒战。


宁景深脸上已经一点血色也没有,脸色和外面的冰雪一样白得透明。


冷凝丸发作本就是如此,他只是比常人发作得快一些,严重一些。她甚至能看见他白得透明的肌肤下面细细的血管透着暗沉的青紫色,细看下能隐隐感觉到血液缓慢阻滞的流动。


“我去找她拿解药。”


“不要……”宁景深轻轻咳嗽,咳嗽一声,血液的流动稍稍快一分,而后又受阻一般凝滞。他阖了阖眼,蹙着眉头摇头:“阿碧,不要去……”


“我求你,让我去找她。”


宁景深脸上的笑容苍白恍惚:“你忘了,小时候师傅给我们讲故事,说,不食嗟来之食,还有,咳咳,还有,不为,不为五斗米折腰……”


寒毒在他体内走得比常人快一些,才一个月已经侵害了他的肺,一口气说了这样长的话,宁景深有些吃不消。


什么跟什么啊!朱碧不以为然,可他靠在床头脸色发紫死死盯着她,不住咳喘,却不肯让她走近,咳出一串血沫。


“是是是,不去不去,你别急。”朱碧拿手绢把他唇边的血色擦去。


“你也别急,等,等天气好些,我就好一点了,就,就能自己配解药了……”


这才刚刚入冬,天气什么时候才会好?他有是不是真的能熬到天气好起来?


朱碧别过头去,抬手抹掉眼泪,转回来的时候除了眼睫濡湿眼角有微微的水光,已经看不出她刚刚的情绪。她伸手摸了摸被子里面的暖袋,把被子的边沿一层层掖好,声音平静:“好,那你先睡会,才有力气好起来。”


“嗯。”宁景深乖乖阖上眼睛,处于寒冷中,人极容易困倦,他一阖眼便几乎要睡去,迷迷糊糊地嘟囔,“阿碧,你不许去找她……”


从蕙兰宫回来那日算起来,已经快要一个月了。寻常人中了冷凝丸,一个月也已经开始觉得寒冷刺骨了,何况是宁景深。


朱碧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宁景深瑟瑟发抖的守着火炉的样子了。


那日他步履蹒跚地走进闲秋阁来,倒在白玄怀里的时候浑身冰冷,发抖得微微抽搐,嘴唇都冻成了暗紫色。


这样的宁景深她不是没有见过,以前每年冬天,他常常会毫无预兆的冻僵一般的昏死过去。可是后来,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少,尽管他变得畏寒,变得体弱,但是那样惊心动魄的情景终究不再频繁出现了。


宁景深在白玄怀里,整个人抖得厉害,颤抖着蜷起身子,几乎弯成一粒虾米。


“公子,这是怎么了?”


宁景深神智昏沉,但意识却是还没有失去,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一个“冷”字,朱碧便开始手忙脚乱的准备热水炭火暖袋。


刚刚烧开的水,整整一大桶,宁景深哆哆嗦嗦地整个人泡进去,烫得莹白的肌肤泛红。


朱碧和白玄在门口等了好久,听不见里面的动静,冲进去的时候,他静静地靠在浴桶里,头微微后仰,露出一张苍白如雪的脸孔,黑发濡湿地贴在他的脸颊和脖颈上面,长睫低垂,面容平和,仿佛是累得在泡澡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


如果没有唇边蜿蜒而下的一线血色,也许,他真的可能是睡着了。


可是宁景深消无声息地仰靠在那里,水色薄唇轻轻抿着,甚至嘴角还微微上扬,可从嘴角一点一点溢出暗红的血,犹如细小的溪流,顺着他线条优美的下颌,滴答滴答落在水中。


那一场令所有人吓得几乎没了魂儿的昏厥持续了整整三天。


三天里,宁景深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人知道他出去一趟发生了什么,一身病痛的回来。他牙关紧闭,什么也喂不进去,终日昏睡,间或在昏睡中呕出几口暗色的血,惹得闲秋阁一阵兵荒马乱。


那场发作和百草谷的冬季寒毒的发作实在太过相似,那时候朱碧和白玄只是在想究竟是什么将宁景深多年未发的寒素牵扯了出来?甚至猜想是宁远找打了他们?却从来没有再往冷凝丸上面想。


一直到宁景深醒来,惨白着脸委屈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他们。


朱碧和瑶儿当即愤愤不平,要去找云盈拿解药,却被宁景深拦住,傲气十足:“不许去!”


在一屋子人的不赞同里,宁景深强打起精神笑笑:“不用她赐解药,我自己能配。”


所有人多相信宁景深可以。


事实上,宁景深也真的可以。


只是冷凝丸在他体内弥散游走的速度,比他自己预想的要快得多,他从蕙兰宫出来后已经昏迷了三天,第四天起,他给自己把脉为自己施针,取了自己的血样去研究,一切才刚刚开始,研制解药的速度,远没有毒性扩散的快。


第六天,他开始咳嗽,那时候还只是想得了风寒一样的咳嗽。


再过了几天,每次咳嗽牵扯起胸口都能痛得宁景深出一身冷汗,他掩唇咳嗽的时候开始在手心里看到一抹嫣红的颜色。


毒已入心肺,他心中了然,却只字不提。


所有人都对宁景深能治好他自己深信不疑的时候,瑶儿给他送水,发现宁景深倒在药房的地上人事不省,唇边蜿蜒着一线血色,在地上蔓延一片。


这一回倒下,宁景深没能再像第一次一样回到药房里面。


恶寒缠身,他终日在房里,笼上三四个火炉还嫌不够,垫了三层褥子,压上四五件棉被,被子里塞了一排暖袋,宁景深被裹在被子里面依然瑟瑟发抖。


毒如心肺,他平躺的时候已经喘不上气,不得不靠坐起来半躺着。


可是终日头昏眼花,半躺着又眩晕想吐,故而只能阖着眼睛。


如此一来,莫说再亲自去药房里研制冷凝丸的解药,便是睁开眼睛多看两眼医书都是奢谈。


白玄忙着出宫买东西,朱碧忙着给他煎药的时候,便是瑶儿陪在房里。


每天里瑶儿按照他的要求找医书来,他会告诉她翻到第几页的第几行,让她念给他听,他沉吟片刻,再要她把他说的找张纸记下来。


这样的翻阅典籍的方式简直让瑶儿叹为观止:“公子好厉害,所有的书都能记得!”


宁景深苦笑,睫毛轻轻颤了颤,脸上掠过一丝悲戚:“没什么,如果背错一个字,就要罚跪半个时辰,你也能背下来的。”


一个字就要跪半个时辰?


瑶儿有些心疼:“公子就是这样被逼着背下来的?谁那样狠心……”


“才没有!”宁景深声音突兀地尖刻,一直合着的双目猛然睁开,落在瑶儿身上的瞬间竟然有些锐利,“才没有,师傅对我疼爱有加,怎么可能会罚我在雪地里跪一个晚上!”


“啊?”瑶儿一时语塞接不下去话。


她只是问他怎么背得下这么多医书的,是他自己扯出了雪地里发罚跪一个晚上的事儿。


这样明显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他竟然没有发现,却让瑶儿心里揪着疼。




楼主 半山xihe  发布于 2016-05-01 00:50:00 +0800 CST  
第二十六章


好不容易把晟筠哄得开心了一点,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是孩子脾气,凑在一起聊天。


小孩子总是好套话,趁着晟筠情绪低落,对宁景深全然信任,宁景深很快就把他何时被沈禀文带到了沈夫人娘家锦州教养,如何一步一步排布,送到京都来,再送进宫里来摸得一清二楚。


宁景深是在淮州被宁远捡回去百草谷的,之前跟着老乞丐在淮州城里生活了五六年,乞丐最是消息灵通,如今日子虽然久了,那些淮州城里上了年代的轶事他依然信手拈来。


晟筠在淮州长到了六七岁的时候才被沈禀文找到。


两个人他乡遇故知,凑在一处有说不完的话。


说话间瑶儿端了点心进来。


宁景深喜欢的梅花糕和花生糖必然是有的,云盈赐给他的点心师傅手艺当真不错,自从他来了,闲秋阁里的点心除了梅花糕,可以连着半个月不重样儿。


宁景深精神好的时候还是贪嘴,可是寒毒日益深重,脾胃受了损害,豆子容易胀气,糯米不易消化,吃的时候高兴,吃了积食又难得得紧。


所以这些糕点甜食朱碧还是管控的。


瑶儿拿托盘把糕点用小碟子装了端进来,配了两壶茶,宁景深的是一壶红糖桂圆干姜茶,晟筠的就寻常的多,是藏了好些年的老普洱。


她特意留了把小刀,交代晟筠:“梅花糕和花生糖他都不能多吃,你一会各切半块给他。”


晟筠乖巧点头:“瑶儿姐姐我记住了,你放心吧。”


待到瑶儿掩门出去,他扭过头来,得意洋洋对着宁景深晃了晃手里的小刀。


宁景深可是百草谷的宁景深,他一句想吃花生糖想吃梅花糕,江湖上那些刀口舔血的人不知道要天南海北的搜罗多少过来,包好了整整齐齐摆在他门口。


是的,只摆在门口。


神医的家门,连迈过门槛都是亵渎。


百草谷的时候,宁景深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居然有一天会沦落到吃半口梅花糕,都要去讨好一个七八岁的小屁孩的地步。


晟筠得意洋洋的举着小刀,公公正正的抵在梅花糕中央。


“小晟筠,我对你好不好?”宁景深伸手捏住他的手腕,止住刀锋落下。


“嗯,还行。”


“小白眼儿狼!你吃了我多少梅花糕多少芙蓉糕多少花生糖,居然只是还行!”


当初是他答应了晟筠可以常常来找他玩儿,可自从那个点心师傅来了,晟筠每次来闲秋阁都先去厨房溜达一圈,然后才慢慢悠悠地晃过来。


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宁景深轻哼一声,别开头。


“神仙哥哥对我可好了!”吃人嘴短,晟筠笑得甜蜜。


宁景深眼前一亮,捏着晟筠手腕的手移了移了,捏住小刀刀背,把本来抵在梅花糕正中央的刀子挪到三七分的地方,讨好的笑笑:“所以这刀应该这样切。”


“瑶儿姐姐说一半。”晟筠微微用力,把刀子挪回去。


“别听她的!”


“不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他继续讨好晟筠:“是这样,一会你把剩下的梅花糕都吃掉,瑶儿不会发现的。”


“不行,君子慎独。”


宁景深欲哭无泪,这才进宫被那群木头调教多久呀,好好的一个会跑会跳的孩子怎么脑袋也成了木疙瘩。他懒得和他废话,伸手去抢。


偏偏晟筠不让。


两个人一个握着刀柄一个捏着刀背,对着一块梅花糕争执不下。


这本是一个微妙的平衡。


不知是谁先没了力气松了手,另一个人没抓稳,又或者是两人不约而同同时松了手,小小的刀子猝然弹起,空中一道锐利银光闪过,刀刃朝下落下来,堪堪划过宁景深刚刚偷偷拈过一块梅花糕的手背。


手背上一阵锋利的疼痛。


宁景深下意识松手,梅花糕落到地上去。


“啊!”宁景深没呼痛,却是晟筠叫出声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说着扑过去,将他的手背翻起来看。


刀很锋利,那一道伤口整整齐齐,所幸晟筠年纪小力气小,宁景深在病中也没有力气刀子弹得不高落下的冲劲儿自然也小,刀口不算深,却也不算浅,皮肉也微微有些外翻。


诡异的是,一道伤口横在手背上,明明是不浅的一道伤,却没有血涌出来。


“嘘。”宁景深伸手抵唇,把手上的手往回收了收,“别看了,去那边柜子里帮我拿药。”


晟筠噔噔噔跑去拿药,回来的时候,才看见宁景深手上的上渗出一点点暗色的血液,浓稠地凝在伤口,并没有满手披血的狰狞恐怖。


“疼不疼?”


他把药粉轻轻往他伤口上撒,拿眼角偷偷看宁景深。


那人分明嘴唇抿得发青,忍得辛苦,却还是摇摇头,边拿了纱布给自己包扎,边笑嘻嘻地看他:“傻,都没出血呢,怎么会疼。”


晟筠乖乖地把梅花糕过来:“你可以吃一块,我不告诉瑶儿姐姐。”


可是这时候宁景深脸色煞白,受了伤的手软软垂在被子外面,整个人也软软仰靠在软枕上,摇摇头,勉强笑笑:“你帮我吃了吧,我忽然,不想吃了……”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有匆忙而凌乱的脚步声。


接着,是安公公的声音。


“圣旨到--”


安公公提着一个大红的漆盒站在天井里,来的人不少,这动静不算小,距离宁景深的房间不远的地方,安海也有些于心不忍。


可闲秋阁毕竟就只有这么大。


朱碧拦在门口:“安公公辛苦了,我家公子这几天身子不好,刚刚歇下。”


安海看着朱碧一脸疲惫的样子,心里有几分底,让身后的小太监把几个红色的漆盒放下,压低了声音:“陛下要成亲了,虽然时间是匆忙了点,蕙兰宫那位能逼得陛下肯仓促大婚也是有些手段。无论如何,你们家这位,你可得多看着点。”


“什么时候?”


“下个月十五,各部都开始准备了,礼部连着赶了几天的礼服器具了。”


朱碧看向那一排排朱漆的喜盒,红的刺眼:“时间这样赶。”


闲秋阁是皇宫里的边沿地带,风声来得迟却还是会一星半点的消息飘过来的。朱碧是知道云盈也许很快要成亲了,想着瞒着宁景深一时便是一时,没有想到时间这样快。


安海叹口气:“谁说不是呢。毕竟是皇帝大婚呀,怎么能不仔细操办了,这样仓促。”安海压低了声音:“你们家这位,可挑个合适的时间让他知道,我担心……”


安海是宫里的老人了,有些事情一向看得通透。


“知道了,有劳安公公了。”


“那我先走了,还有几宫没出去呢。有什么事,老奴能帮上忙只管差人来说。”


“公公慢走。”


目送着安海走出去,朱碧抬头看天,阴沉沉的,只怕又是一场大雪。她合计着,这场雪若是停了,就可以带宁景深回百草谷了,南方暖和一点,他能过得舒坦些。


但是,怎么跟宁景深说呢?


朱碧蹙着眉头转过身,暖靴轻轻碾了碾地面,站住。


宁景深被晟筠扶着,扶着门框站在她不远处。


四目相对,朱碧有些心虚,快步迎上去:“怎么出来了,外头风大……”


“阿碧,那是什么?”


宁景深的目光盯着外头一地的朱红漆器,分明是喜盒的式样,盒子的四面还端端正正地贴了四个红红火火的“囍”字。


“没什么,就,就陛下赐给你的东西。你快进去,一会我拿进去给你看。”


朱碧向晟筠使个眼色,晟筠倒是伶俐,蹬蹬跑进房间里头把床榻收拾好。


朱碧从他手里扶过宁景深,宁景深已经站得艰难,朱碧挽过他的手臂,他脚下一软身子便往地上坠下去,朱碧险些被他带倒,另一手揽过他的腰将他半抱半扶起来。


“坚持一下,不远,我扶你过去。”


宁景深脸色煞白,长睫覆盖下来轻轻颤抖,眼睫下的光影支离破碎。


他抿紧了唇,喉头动了动,轻轻“嗯”了一声,跌跌撞撞跟着朱碧的步伐往屋里走。


宁景深靠在床头轻轻咳嗽,一声声呕哑嘲哳,难听得他自己都皱起了眉头。


朱碧一摸他的手,果然是冰凉的,拿了手炉放在他怀里,替他把两手指拉起来笼在手炉上面,有些不满:“让你乱跑,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状况吗?”


朱碧给他倒了杯水,喂他抿了小半口,从他身上摸出他一直随身带着的枇杷糖,剥开一粒要塞进他嘴里,去而被他伸手挡开。


“你含一颗,止咳的。”


宁景深摇摇头,合着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小晟筠,帮我去,去把外头的盒子拿进来。”


朱碧弯腰给他拉了拉被子,脸上始终带着温和舒服的笑意:“你折腾小孩子干嘛!”说着把晟筠喊回来,:“晟小公子,我去拿,你回来陪你哥哥说说话。”


宁景深止不住又是一整距离的咳嗽,勉强压下,声音黯哑,却是难得的严厉:“阿碧,你回来,你不许去。”


“你说你没事折腾小孩子干嘛……”


话音未落,就见宁景深自己掀了被子,双手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要下床,头昏脑涨险些一头从床上栽下去:“那我自己去。”


朱碧惊出一身冷汗,赶紧转身回去扶住他,扶着他重新躺好,脸上的笑意终于支撑不去渐渐淡去,无可奈何道:“好吧,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谁要成亲了?”


“自然是宫里的人。”朱碧敷衍。


“谁要成亲了?”宁景深执拗追问。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风灌进来,晟筠提着一个大大的喜盒跌跌撞撞地走进来。


朱碧看着朱红的漆盒上面碍眼的喜字,扭头又看看宁景深。


“公子,等这场雪停了,我们就回百草谷去,好不好?”


透过微微透明的窗纸,可以看见外面阴沉沉的天气,还没下雪,可是马上就要下雪了。


宁景深缓缓阖上眼,没有血色的嘴角有些颤抖,沉默了好一会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楼主 半山xihe  发布于 2016-05-02 22:15:00 +0800 CST  
晚上贴出来的被度娘删帖了……申请恢复中……大家明天来看看吧~么么
等不及的,就先去19楼吧~
http://www.19lou.com/forum-69-thread-17421457965731651-100-1.html#8941462198208402

楼主 半山xihe  发布于 2016-05-02 22:28:00 +0800 CST  
我是半仙儿

楼主 半山xihe  发布于 2016-05-06 22:18:00 +0800 CST  
我会算命

楼主 半山xihe  发布于 2016-05-06 22:28:00 +0800 CST  
第二十七章


那一日过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日子还是一样的过。


那天夜里就下了大雪,是今年入冬最大的一场雪,比上一回宁景深和晟筠、云盈一块儿堆雪人打雪仗的那场雪还要大。


地上的积雪没了小腿,正是堆雪人打雪仗的好时候。


可是闲秋阁里再没有那片欢声笑语了。


每每瑶儿要内务府去领些东西,或者朱碧出宫走在宫里宫外的路上,都能感觉到些许的不同。冬日里银装素裹的京都,一点点沾染上喜庆的红色。


可女皇大婚,普天同庆的热闹一点都没有传进闲秋阁里来。


闲秋阁一如既往的寂寥,外面的热闹打破不了满院子深秋一般的萧瑟。


安海的担心仿佛是多余的。宁景深没有因为云盈要和沈印钦结婚的事情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他只是在收到喜盒的当天叫来了白玄,让他把这些喜饼拿出去宫外,给路边的小乞丐也好,给谁都好,所有人都应该沾沾陛下的喜气。


这是大家意料中的,宁景深可能会有的反应。


但白玄把喜饼送出宫去后,便在没有然后了。


眼不见为净,仿佛不曾发生过任何事。


宁景深也好好的,不吵不闹,每天该做的事情一件不少,睡到自然醒过来,吃饭,喝药,让瑶儿来给他念书,捉摸着配点药缓解身上的寒毒。


一切看起来就好好的,安海那日来的时候的交代只不过是杞人忧天。


这样平静的让人心慌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次月的十三,过两日就是女皇大婚的日子,时间仓促,连闲秋阁的宫女们都被排遣去帮忙。


瑶儿闹着脾气不肯走,朱碧还是劝她去了,毕竟她是宫里的人,与他们不一样。


瑶儿不在,那天早晨便是由朱碧去给宁景深洗漱的,也就是那天,她发现了他手背上的那道伤。


被整个百草谷当个宝一样护着的宁景深,从小只爱作弄人却从来不会置自己于险地的宁景深,从来不肯在自己身上留下疤痕的宁景深--


手背上居然留了伤口。


“怎么这么不小心。”朱碧心疼,一层层揭开他草草包扎的纱布,边絮絮叨叨,“上了药了吗?你不会懒,就没有换药了吧?是几天前的事情了?”


当纱布层层揭开,露出伤口的时候,朱碧愣住了。


这伤口与寻常的伤口实在太不一样。细细长长的一道,不算浅,皮肉都有些微微的外翻,但伤口却不见血痂,是凝冻着几丝暗色的血。


冷凝丸之所以有个“凝”字,那时因为寒毒到了最后,只全身血液凝冻而亡。


血液凝冻--


寻常人到达这一步,少说也要一两年的时间,却不想不过一个多月,宁景深周身的血液已经开始缓慢冻结,开始是四肢的血液,慢慢会凝冻住各处经脉内的血液……


朱碧急红了眼,抓过宁景深的手,仔仔细细地看他手背的伤口:“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也不知道,那天晟筠来,不小心划伤了才发现的。”


晟筠来的时候,那已经是五六日以前,如今毒素蔓延,不知道哪一日凝冻住他心口最后一抹热血,便当真回天乏力。


朱碧恨得咬牙:“你怎么不说,你就任冷凝丸发作下去?不行,我去找云盈。”


“阿碧,别急。”


朱碧看着拉住自己衣袖的那只苍白的手,他的手苍白如雪,指甲上也是一点粉色也不见,一例是如雪般的清白。她没好气地回他:“你都要死了,我能不急?”


“你别去找她了,我去吧。”


“你?”


他垂着头,黑发柔顺,看起来是难得的乖巧:“我去找她,你和阿玄收拾一下,我们明天就回百草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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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在即,云盈也很是忙碌。


已经是十四了,为了十五正式风风光光地把沈印钦从正宫门迎进来,几天前,礼部便安排人马把他送出宫出,这几日一直都住在太师府。


自从沈印钦听不见了之后,他终日郁郁寡欢。


那天云盈从罄竹宫到蕙兰宫来看他,他已经睡了。她问汀兰,他这一天都在做什么。汀兰也说不出个所以来,只说他在书桌前坐了大半天,后来就说累了去睡了。


云盈于是书桌前翻寻他白日里的活动痕迹。


书桌上整整齐齐,最后云盈在旁边的废纸篓里翻到了半张宣纸,上面字迹潦草,她却认得分明就是沈印钦的笔迹--


一身残病何惧死,宝剑红袖两无凭。


沈印钦的笔迹她认得。不过十四个字,云盈惊出了一身冷汗。


丢了那张纸就跑去守在沈印钦床头,待到他醒来,她直截了当地说:“钦哥哥,我们成亲吧!”


于是婚事便这样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了。


明明从小到大,沈印钦就是她最想要嫁的人,明明她最最期待的便是这个日子。


可是说不清为什么,这一日当真临近的时候,云盈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陛下,陛下。”安公公在轿外轻声喊。


云盈在回罄竹宫的路上,这几天太累,在软轿里摇摇晃晃昏昏欲睡。安公公在轿外的声音响起,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轿子居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云盈打了帘子问。


“回陛下,是景公子。”


安海躬着身子把帘子打开。


轿子里温暖,外头冷风习习,蓦然灌进来云盈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那个裹得跟个球似的人就站在软轿两丈开外。夜里看不大清,接着安海手里的灯笼,她隐隐能看到宁景深脸的轮廓,下巴又尖削了,怎么好像又瘦了不少?


这样的时候,她既想见他,又不想见他。


她明日就要和沈印钦成亲了,他这个时候来找她,要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安公公,让人送景公子回去吧。”


“是。”安海暗里摇摇头,打着帘子的手一点点放下来,却在最后的几分缝隙间,忽然寒风裹挟着一阵低弱无力的咳嗽声冲进软轿中,云盈隐隐看到黑暗中的那个白色的人影站立不稳地晃了晃,心里一酸,挡住安海的手:“算了,你们在这里等朕。”


说着便下了软轿,冒着寒风走到宁景深跟前去。


夜色沉沉,她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能依稀看见他的轮廓。他似乎又瘦了,因为瘦,看起来更高一些,只有当她真的站在他面前,发现她依然到他耳朵附近的位置,才发现,他确实是没有长高,只是变瘦了而已。


“这么冷,你怎么在这里吹风。”


确实是冷,确实是大风,云盈的声音裹在咆哮的风里,配着宁景深耳朵里的嗡鸣,有些不清晰不真切,他顿了顿,才笑了笑:“等你呀。”


看不清他的脸,但只听着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云盈都觉得心里难受。


等她,等她干嘛?分明他有那么温暖明亮的屋子待着,为什么跑带这里吹冷风等她?分明他有人人慕名的百草谷,为什么要跟她千里迢迢到庙堂里来?


他为她而来,她却什么都没有给他。


云盈眼睛里面有点热,低下头,脚尖反复踢着地上的雪玩。


“宁景深,朕明日要成亲了。”


“我知道。”


“钦哥哥会是朕的皇夫。”


“我知道。”


他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笑的意思,除了在风里声音有些低有些弱,跟平时撒娇耍赖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这种波澜不惊的淡定里,云盈忽然留下眼泪来:“你什么都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这个时候来?我既不能假装忘了你忽略了你,也不可能再有转圜的余地。


“因为我想你了呀。”


黑暗中,云盈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晃了晃,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被宁景深侧了侧身躲开,他站稳了,有些委屈:“风太大,站不稳。”


“宁景深,你……”


“念念,抱抱我。”


北风呼啸,宁景深比她高了不少,微微低头看她,眼眸黑亮。


“宁景深……”


“最后一次。”分明刚刚他的声音里都是笑意,这四个字却似乎有无限的悲伤,悲伤被北风一卷而去,云盈一时又无法分辨,他的悲伤究竟有多深刻。


云盈伸手,轻轻抱住他,双手环住他的身子,向上抵在他的肩胛骨后面,轻轻拍抚。


地上的雪是昨天下的,被风卷起来还是纷纷扬扬的一片,落在他们发梢眉间。


还是一场风花雪月。


云盈把头埋在宁景深胸口,闷声说:“宁景深,你回百草谷去吧,对不起,朕不该招惹你。”


“好。”宁景深抵着唇轻轻咳嗽几声,把下巴抵在云盈肩膀上,含含糊糊应了一声,眸光暗了暗。


肩膀上的重量越来越重,宁景深尖削的下巴用力抵在云盈肩膀上,硌得有些疼。


云盈侧头:“喂,你硌得朕肩膀疼。”


耳边有宁景深的呼吸,悠长冰冷,只比寒风稍暖几分。看来他在这里已经站得有点久了,云盈心里隐隐的疼,抱着他的双手紧了紧。


“念念……”他趴在她肩头喊她。


“嗯?”


“念念……”他的声音轻轻的低低的,在寒风里不堪一击。


“嗯?”


“念念……”


他依然在喊她,却不说喊她做什么,云盈依旧耐心回应:“做什么?”


宁景深在她肩头轻轻地笑,笑得脑袋在她肩膀上微微颤抖:“你的名字真好听。”


“朕不叫念念,那是你起的名字。”


可能他有些失望,就趴在她肩头不再言语。


就这样,不知道相拥站了多久。


狂风呼啸而过,刮得脸上微微的疼,云盈抱着他觉得肩膀酸手臂也酸,但饶是如此,依然有些舍不得松开他。


可是夜已经深了。


“宁景深?宁景深?该回去了。”


怀里的人没有回应,云盈无奈:“好了,别耍赖了,起来吧。”说着,云盈松开环在他腰上的手,轻轻把他从自己怀里拉开。


宁景深搭在云盈腰上的手松松落下去。


北风牵扯起他蹭蹭衣袍,衣摆飞扬,霎时盛开成一朵巨大的张牙舞爪的花,宁景深雪白的面孔就是被簇拥的花蕊。


他悄无声息的倒了下去,扬起一片细小的碎雪。


随风舞起的衣袍委入尘土,仿佛一朵热烈盛开过的花,瞬时枯萎。


云盈声音发颤:“宁景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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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前一段比较忙~明天还有贴哒么么~

楼主 半山xihe  发布于 2016-05-06 22:39:00 +0800 CST  
第二十八章
所有的东西百草谷里都不缺,云盈赏赐的东西更是不必整理。
要收拾的行李其实不多。
朱碧把宁景深常用的药材药丸分成了一大一小两份,行囊里塞一份,自己随身的荷包里也塞了几颗救命的药丸。
房间里宁景深当初来的时候带来的书已经让白玄用箱子装起来,搬到马车上去了。
本以为带走的东西不多,但存了远走高飞的心思收拾过后的房间,还是好像缺了点什么。
朱碧站在空荡荡的书架前不知道想什么。
白玄把最后一箱子书移到马车上折身回来,步伐轻盈,无声无息地站到她伸手,轻轻从身后拥住她,声音低沉:“别担心,回去就好了。”
朱碧轻轻应一声,靠在白玄怀里掰着手指一样一样数要带的东西,头微侧仰头问他:“我有没有漏了什么?该带走的都收拾好了吧?”
“你最能干,怎么可能漏东西。”
白玄趁着她不注意偷偷亲吻她的额角,烛光跳跃,映在她脸上温暖生动。
他喜欢她偶尔迷糊不安的模样,他喜欢她孩子气地微微抬头看他的模样。
白玄低头看她微仰起的侧脸,肤如凝脂,鼻子小巧而挺直,睫毛在烛火中裹上一层黄绒绒的光,不经意地一扫投下的阴翳落在他眼中也是好看的。
“阿碧,我们……”
他不过刚刚开口,闲秋阁里的静谧就被门外慌慌张张的脚步声惊扰。
两人对视一眼,脸色一沉,携手走出去。
那不是闲秋阁里的人,朱碧却认得是跟在安海身边的小太监。他急急忙忙地冲到朱碧白玄面前,大口大口喘着气,呼出大股白色的雾气。
“什么事?”
“景公子不大好,陛下请二位过去。”
其实从小太监一出现,朱碧心里便有不好的预感,可是听见他毫不避讳的说出来,心里还是猛然一沉。
握着她的手的那只手紧了紧,白玄揽住她的肩膀,替她问出来:“去哪里?”
“陛下把景公子带回了罄竹宫。”
——————
罄竹宫灯火通明。
皇帝大婚,这里早已经装扮一新,红色的帐子,褥子被子也都是喜庆的红色,案台上孩子手臂粗的大红蜡烛排成一列。
一切都是喜庆的红色。
可这欢天喜地的热烈里,躺在云盈床上的人被红被红帐衬得脸色越加惨淡。
罄竹宫里从来没有把地龙烧得这样暖,云盈坐在床沿,伸手去摸宁景深的手,触手还是一边渗人的冷。
“宁景深,你醒醒。”云盈轻轻摇了摇他的身子,却见他的头侧向一侧,依旧毫无知觉。
安海急急忙忙地捧着水杯跑进内殿里来,杯子里小半杯红褐色的药水。
宁景深在回罄竹宫的路上骤然昏厥,安海过去细看,那情状像极了先帝在世的时候用冷凝丸控制住过的几员大将,因为意外不及赶回,面圣的时候骤然毒发。
他这时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来,上一回宁景深进蕙兰宫已经是一两个月之前了。
把人送回罄竹宫,安海赶紧去取解药。宁景深这样的光景,怕是咽不下去一颗药丸,他特意用热水化开了两颗冷凝丸的解药。
“陛下,老奴来喂吧。”
云盈摆手,轻轻将宁景深扶进怀里。
他浑身冷得不像个活人,索性身体还是有生命力的柔软,头无力地仰在云盈肩上。
“宁景深,你听我说,把这个喝下去就好了。来,别怕,不苦的,我喂你。”说着,云盈从安海手里的杯子里面舀起一勺汤药,轻轻掰开宁景深的嘴,喂进去。
宁景深牙关紧闭,一勺药甚至没有喂进他嘴里。
“宁景深!不喝药你会死的!”
云盈急红了眼,可她怀里的人依旧无声无息的昏迷,面色苍白如雪,衬得眉眼漆黑,胸口的起伏弱得几乎感受不到,只有鼻翼还有微微翕动,让她些许心安。
宁景深呀,那可是最最骄傲,最最任性,最最娇气的宁景深呀。
是了,宁景深这样孩子气的人,对他生气哪里有用?云盈眼睫濡湿,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轻声哄他:“对不起呀,我不该凶你,听话,喝一口……”
红褐色的汤药顺着他的嘴角滑落,濡湿了他雪白的衣襟。
身后安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奴罪该万死,是老奴没给景公子送解药,老奴罪该万死……”
云盈面无表情回头看了安海一眼。
之前每一次宁景深来给沈印钦诊病,回来闲秋阁后,安海都会遵照云盈的吩咐送冷凝丸的解药过去。后来渐渐的,安海养成了习惯,只要宁景深进过蕙兰宫,便随即差人送解药过去。
慢慢的,他和云盈养成了一个喂毒药,一个送解药的默契。
可是那段日子,云盈和宁景深的关系好起来了。
安海分明记得宁景深打雪仗受凉发热的那段日子,云盈三天两头地打发他去看望宁景深,每回他回来汇报景公子的情况,陛下都是满脸心疼,末了幽幽嘟囔一句:“身子这么差,以后再也不敢乱喂他吃冷凝丸了。”
后来确实有那么几回,请了景公子不情不愿地去蕙兰宫诊脉,或者是给钦公子开几幅舒神安眠的方子,再没见陛下拿出过冷凝丸。
于是,安海便当真了。
这一回去给钦公子看病,陛下又动用了冷凝丸,他当真没有料到当真是不知道。可一时的疏忽,简直搭上了宁景深的一条命。
安海在宫里大半辈子,生生死死见得多了。可宁景深这一倒,他说不出心里头是什么滋味,看着云盈失魂落魄地转过头来,两眼无神,茫然失措的模样,心里更是难受。
“老奴罪该万死!老奴罪该万死!”
安海连连磕头,额头上很快磕出了淤青。
可云盈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即不出声安抚他,也不制止他,只拿起一边的茶杯,将解药含了一口在嘴里,俯下身子凑到宁景深嘴边。
她舌/尖灵巧,用力撬开宁景深紧咬的牙关,将嘴里苦涩的汤药一点点哺给他。
“宁景深,咽下去,听话……”她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柔声哄他。
罄竹宫里的氛围有些诡异。夜已经深了,内殿里安静得异常,蜡烛燃就了爆出的烛花间或传来一声,而寂静里,安海头磕在地上的声响犹自清晰。
云盈终于看向安海,只拿手抵在唇边,做噤声的动作,小声“嘘”了一声,而后又一脸紧张地看向宁景深。
他的身体已经没有多少温度,寒凉的体温却仍在消散。
宁景深静静仰在云盈怀里,面孔苍青,面容却像是睡着了一般平静安然。
安海磕头的声音停止了,宫女们被关在殿外不让进来,派人去传的太医和朱碧白玄都还在来的路上。
罄竹宫内殿里只有云盈、安海,还有一个几乎死去的宁景深。
四下更安静得可怕。
宁景深忽然低低闷哼一声,极细小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宁景深……”云盈惊喜地低头看他。
却见宁景深微微张开嘴,费力地大口呼吸,一呼一吸间带起胸腔可怕的嗡鸣声。因为太过用力的呼吸,他的胸口开始剧烈起伏。
宁景深靠在云盈肩膀上的脑袋侧滑一些,垂落下来。
他光洁冰冷的额头抵在云盈脖颈之间,冰冷如死的温度让云盈一颗心直坠入冰窟。
刚刚喂进去的汤药他终究没有咽下去,伴着艰辛的呼吸随着胸口的起伏,从嘴角溢出来。
“不要!”云盈用力抬起他的头,伸手抹去他嘴边的汤药,不断抹,却不断地有汤药溢出,她绝望地想去堵住他的嘴,强迫他咽下去,可是如今的宁景深连呼吸都艰辛万分。
她不敢动他,一点儿也不敢。
他是最易碎的水晶,甚至不需要外力破坏,就会化为飞灰。
“求求你,咽下去……”

仿佛是她的祈求被宁景深听见了,她发现他渐渐不再呕出汤药。
有时候,人是会这样的,会误以为所有的改变都是往好的方向变化的,确实是,看似平静下的风雨反噬,更是措手不及。
宁景深给云盈带来的猝不及防,没有让她等太久。
云盈还没有从宁景深不在把药呕出来的单薄得可怜的喜悦里平静下来。她很快发现,宁景深不是把药咽下去了,而是,他已经把刚刚被灌进去的药,尽数呕光了。
紧接着,情况越来越糟糕。
宁景深的脸色从苍白而灰败,苍青的嘴唇浮起一层暗灰色。
“宁景深?”
云盈凑上去的时候,宁景深当真睁开了眼,细弱的眸光从长长的睫毛之间隐隐约约的透出来,他喉头滚了滚,只发出了一个“嗯”的声音。
这是……醒了……吗?
他居然醒了吗?
云盈惊喜抱住他的脑袋,眼泪终于痛痛快快的留下来。她滚烫的眼泪肆意流淌,落在他眼皮上,顺着他的眼睛从他的脸颊滚落到他的脖子,衣襟。
“谢谢你,谢谢你,醒过来。”
怀里的人依然浑身冰冷,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但是刚刚从浓密的睫毛中看见的一眼恍如海市蜃楼般虚无的眸光,已然足以让云盈欣喜。
“宁景深,来,听话,把剩下的解药喝了。”云盈飞快地从狂喜中清醒过来,安海跪行到她身边,及时地递上半杯解药,她一点点哄着宁景深喝下去。
他眸光微微,像是风中的蜡烛,艰难却执拗的亮着。
这一回,宁景深出奇的听话。云盈用小勺子,一点一点喂给他。
云盈记得朱碧说过,他最怕苦,最怕疼。
也许没有花生糖没有梅花糕,宁景深的每一口吞咽都显得艰难,云盈感觉得怀里的人每咽下一口汤药,全身的肌肉都僵直紧绷一般,身子甚至细微的抽搐。
她又心疼又好笑,轻轻拍抚了他的后背:“花生糖和梅花糕都欠着,等你好了补给你。”
宁景深没有说话,费力地勾了勾唇,轻轻笑了笑。
“好了,我扶你躺下歇会。”
云盈将宁景深从自己怀里扶起,小心翼翼地想扶他躺好。却不料刚刚扶起宁景深,他身子猛然抽搐了几下,胸口具震,继而发出两声“嗬嗬”的刺耳呼吸声,云盈再看时,他黑长的睫毛已经搭垂下来,刚刚的微弱眸光仿佛昙花一现。
手从红艳的锦缎被面软软跌落下去。
“宁景深?”
云盈有些慌,将手抵在他胸口。
平静无波,竟然连一点微弱的起伏,都没有。
“宁景深!”
她颤抖的将手指抵在他鼻间。
万籁俱寂。
在罄竹宫寂静的夜里,竟然,安静得,连呼吸都不复存在……

楼主 半山xihe  发布于 2016-05-08 00:17:00 +0800 CST  
第二十九章


宁景深呼吸已经断绝的时候,太医们才姗姗来迟。


云盈当即砸了手里的杯子:“现在才来?朕要你们何用?用来给他陪葬吗?”


一个问句,在场的太医跪在地上吓白了脸,遍地跪地求饶的声音,与安海刚刚的说辞如出一辙:“臣等罪该万死。”


云盈舍不得松开宁景深,将他抱在怀里漠然地看着跪了满屋子的人。


其实最罪该万死的人,本是她。


为什么要去招惹他?他本来好好地待在百草谷,每天快快乐乐自由自在的,开心的时候开开方子,不开心的时候去山上采药散散心。


她为什么要去招惹他?


太医院的季太医斗胆上前给宁景深请脉。他把脉的时间并不长,脸色沉沉地跪回队伍中去,深深磕了三个头:“陛下请节哀。”


明明几个时辰前,所有人的人都说“陛下大喜”的;怎么不过隔了几个时辰,他们见到她,只会一脸阴沉的说“陛下节哀”了呢?


这世界上的喜与悲,转换起来,从来都这样自由自在的吗?


门被猛然推开,卷进来寒风与雪,还有扑面而来的煞气。


朱碧和白玄早已经甩掉了通告的小太监,一路飞奔而来,纵使他们轻身功夫再好,闲秋阁与罄竹宫,一个在西一个在东,距离得那样远。


紧赶慢赶,终究没赶过生死。


“公子!”


他们本是江湖人,不拘庙堂上的规矩,进屋看见屋里乌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心便沉了下去。朱碧急急忙忙走到床边,看着云盈怀里宁景深的脸色,心沉沉的坠了下去。


云盈两眼无神地转过来,看向他们,嘴唇抖了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碧和白玄也不理她,朱碧从她怀里把宁景深扶出来,让他靠着软枕半躺着,俯身细细为他诊脉。


饶是转换了再多角度变了多种指法,他的手腕上依然摸不到任何动静。


冷凝丸到了最后,全身血液凝冻而亡。


毒在他体内的沉积发作本就比常人快得多,何况,早在六七天前,他的血液就开始凝冻。


这个时候,大约血液已经无法流动了。


朱碧咬牙拿了刀子在他手臂上划了一道,果然,伤口处的皮肉向外掀翻,却没有流出一滴血。朱碧红着眼眶,几乎崩溃,转头看向云盈的眼神尽是恨意:“你满意了吧,全身血液凝冻,是怎么感觉,你自己要不要也尝试尝试?”


“怎么,怎么会,冷凝丸从毒发到这一步,少说也要两年。”


“不会吗?”朱碧冷笑,“他都已经死了,你还觉得他在骗你?”


“不是,我……”云盈喉咙一哽,终究说不下去,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椅子上。


刚刚她摸不到他的心跳脉搏,感受不到他的呼吸,可她依然不肯承认,宁景深死了。


当朱碧赤裸裸地告诉她,宁景深死了的时候,她心里一空,没有痛,只是空,好像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填补上那个洞。


朱碧只恶狠狠地盯着云盈,自顾自地流眼泪。


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情境,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儿声音,甚至连呼吸都是极力轻微的。


安海刚刚捧着药跪在地上,磕头磕得额头都破了渗出血来,此时依然是跪在地上。


皇帝身边,连安海都说不上话的时候,没有人敢说话。


于是,罄竹宫里一片死寂。


“阿碧,等等。”白玄忽然拉过朱碧的手。


他已经解开了宁景深的衣服,露出他清瘦单薄的胸膛。白玄拉过朱碧的手,轻轻放在宁景深胸口。


朱碧眉间闪过一丝喜色:“这里还是热的……”


她仓皇抬头,望进白玄眼中:“阿玄,你来。”


白玄恍然明白过来一般,瞪大了眼睛。


手心下面是宁景深平静如死的胸口,没有一丝起伏,可分明还有一丝挣扎着不肯散去的温热。


“阿碧……”


知道他的为难他的挣扎,朱碧咬咬牙,将自己的手从白玄手中挣脱出来,将他的手按在宁景深胸口:“你要他现在就死?”


“可如果这样,救回来也……”


“总比现在就死了强吧!”朱碧簌簌落了两行泪,又随即抬手擦干,脸上的哀色即时不见,转身向云盈伸出手,“把冷凝丸的解药给我。”


虽然不知道朱碧和白玄谈些什么,但看他们脸色严肃,大抵也能猜出几分与救宁景深有关。云盈不敢多耽搁,把解药递过去,随口说道:“刚刚喂他喝下了几口,不知道有没有作用。”


闻言,朱碧眼前一亮,握着装解药想小瓷瓶转身回到床榻旁。


“阿玄,你快动手,他心口还有一脉热血,等到这点血也凝住,就真的来不及了。单凭他喝几口解药,撑不了多久的,你赶紧帮他用那一点血冲开经脉里凝冻的血液。”


毒发之际,全身血液寸寸凝结,宁景深哪里能撑得这样久?想是云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喂进去的小半杯解药还是有些作用。但毕竟积毒已深,不能指望小半杯解药能让断了气的宁景深死而复生。


白玄深深吸口气,咬牙聚了三成力于右掌,猛然落下,击在宁景深胸口。


床榻上的人身子随着重击弹起而落下,宁景深依然双目紧闭,神智无识。


白玄狠了狠心,又是一掌,将力气加到了五成,却见宁景深静静地落回床上,黑发被掌风激得凌乱洒在红彤彤的褥子被子上,而他依旧脸色灰败,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不行,他受不住的。”


朱碧上前握住白玄要收回来的手掌,嘴唇抿得发白,一字一顿地说:“他已经死了,有什么受不住的?”


一句话,在安静的罄竹宫里仿佛劈了一道雷。


白玄盯着朱碧,久久没有发出声。他从来不知道朱碧在生死面前有这样大的力量,不慌乱不紧张,冷静得不像个女孩子。


可这是他的阿碧。


她都如此勇敢,他又在怕什么?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现在这个模样。


白玄重新抬起右掌,又加了力气,破釜沉舟一掌落下。


那一掌不可谓不重,他甚至能感觉手掌下面,宁景深的肋骨微微弯折下去的弧度,他眼睁睁地看着宁景深在他的掌力之下犹如苍白的纸片被扬起。


这一回,却有些不同。


宁景深低不可闻地闷哼了一声,随即喷出一大口暗色的血。


血色暗暗,如箭猝然射出,溅落在帐子上锦被上,融入喜庆的红色中消失不见,竟找不到一丝刚刚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悲愤惨烈。


“阿碧!阿碧!你看看!”白玄兴奋得像个孩子,朱碧赶紧凑上去,塞了一粒药丸进宁景深嘴里,伸手给他诊脉,摸着他手腕上细弱的脉搏,朱碧这才觉得腿有些发软,转身扑进白玄怀里悄无声息地流眼泪。


尽管她哭得那样吓人,可白玄知道,这人,暂时是救回来了。


那一夜就这样惊心动魄地过去。


尽管后来宁景深开始恢复了清浅的呼吸,微弱的心跳,但所有人都没有离去。


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就跪在罄竹宫内殿外面守着,白玄和朱碧守在宁景深床边,一瞬不瞬。


而云盈是抱着想过去守在宁景深身边的心的,可是他终究是因为她才到了这步田地,朱碧和白玄对她怒目而视,她只好认命地守在屋子中央的茶桌附近,远远地张望。


这样便是一整夜,天色慢慢亮了起来。


安海从外面走进来,神色犹豫。


他的步伐有些奇怪,微微踉跄,膝盖似乎不能便利的弯曲。


从他第一次给宁景深送解药下跪开始,大半个晚上他都跪在地上。云盈不知是真的生气,还是真的忘了,一直到她被白玄赶到茶桌附近,安海一路膝行跟着,她才发话平身。


外面天色微微亮了,这一日本是普天同庆,女皇大婚的日子。


隐隐的,罄竹宫外已经有锣鼓声响。


昨晚的一切千钧一发生死一瞬,都只隐匿在暗夜里。而天亮了的时候,外面依旧锣鼓喧天热闹非凡,那些悲伤绝望仿佛从未发生,毫无痕迹。


“陛下,该准备去接钦公子了。”


大梁历史上的首个女皇帝,首次女皇与皇夫成婚,其中的礼制程序该如何进行,实在让礼部的各位大人煞费苦心。偏偏女皇定的婚期还迫在眉睫,只得硬着头皮将寻常男子迎娶女子的规矩稍加转换,勉强有些章法。


反正,皇帝这样仓促的成婚,本就不合礼法。


安海进来提醒云盈,可是一夜没睡,云盈蓬头垢面,脸上都写着憔悴,一点要成亲的喜庆意思都没有,反而因为宁景深依然没有醒来而忧心忡忡。


“安公公,我不想成亲了。”云盈烦躁地趴在茶桌上,将头埋进臂弯里。


这是了不得的事情!安海是真不知道怎么往下接话。


当初人人反对云盈仓促成婚,是她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当所有人加班加点地勉勉强强筹办出来一场典礼,她竟然说不想成亲了。


听起来,当真是一个色令智昏的荒唐君主所为。


安海想劝,可不远之外的床榻上面,宁景深一呼一吸都活得尤为艰辛,他私心里又能理解,一时也不知怎么开口。


满室沉寂,只有外面隐隐约约传过来的锣鼓声。


云盈再次从臂弯里抬起头的时候,眼眶有些红,起身径直走到床前,蹲在床头,把手伸进宁景深被子里面,轻轻拉了拉他的手:“宁景深,我去去就回来,很快的,你等我。”


朱碧冷着脸看她,冷冷一笑,嘴唇动了动正要说话,却忽然抿紧了嘴唇。


她发现她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云盈这样哭。与之前在百草谷因为沈印钦毒发而哭天抢地的恸哭不同,她紧紧地蹲在他床前,默默地流眼泪。


朱碧要出口的冷嘲热讽忽然就咽下去了。


笑可以假装,哭泣可以骗人,可默默含着眼泪的眼睛,却从来真诚。


“阿碧姐姐,求你们别折腾他,就让他待着这里吧,有什么要的,只管找人。我一定很快回来的,真的。”


朱碧嘴唇动了动,到了嘴边的是一句:“你跟姓沈的成了亲,回不回来又有什么分别?”


可话到了嘴边,却咽了下去。云盈像刚刚到百草谷那时候一样,喊她“阿碧姐姐”,她分明悲伤无措地不像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而就是个惶惶不安的小姑娘。


朱碧不是没有坚强勇敢过,也不是没有脆弱不安过。


她忽然想起自己每次蓦然柔软的时候躲进白玄怀里的情形,话到嘴边,终于变成了一句硬邦邦的:“早点回来,他要是醒了没见到你,又得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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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等下个周末啦~还是酱紫的~等不及的姑娘们先去19楼哈~

楼主 半山xihe  发布于 2016-05-08 23:46:00 +0800 CST  
第三十章


没有缘故的没有预兆的,女皇的大婚典礼推迟了两个时辰。


一切仪式正式开始的时候已经过了吉时,礼部尚书眉头紧皱略显不满,沈禀文更是满脸阴翳。


大梁的第一位女皇帝,自然礼服都是赶制的,规制无从参照,自然也是独一无二的。大梁后宫的品位级别区分本不按照衣服规制,重要的是看盛大场合的时候腰带上佩着的玉。


后宫主位皇后自然是凤,皇后的玉佩是一只雕工精巧的凤凰,巧妙的收尾相连,合成环状,正是圆满。


后位以下的各妃均是一块雕刻了百鸟朝凤图的白玉,根据品阶不同,饰以相应的玉珏、珍珠、玛瑙等珠宝玉器。妃位以下的没有佩玉,只赏赐成色不同的各式宝珠,凭珠子的数目便能看出位份高低。


本来,大婚的礼器都是备好了的。


云盈从罄竹宫出来的时候,低头交代了安海几句,随后弃了车马,竟然步行出去,反而特准了安海骑马急匆匆的去办些什么事。


明明从罄竹宫出来的时候,已经误了时辰,云盈却毫不着急的模样。


当云盈慢悠悠地晃到礼堂,沈印钦已经被接进来了。


他穿着大红色的喜袍,端端正正地坐着,丰神俊朗,比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宁景深不知道好看多少倍,可云盈看着他,眼眶却莫名红了。


沈印钦看见她来了,起来迎接。


云盈快步上前去扶住:“钦哥哥,你坐,我们之间不必这样的。”


沈印钦应了一声,却没有立时坐下,低头紧紧盯着云盈。


她哭了大半夜,熬了一整夜,此时眼眶又红了一圈,神色憔悴,有些我见犹怜的味道。


沈印钦皱了皱眉头:“陛下,如果成亲让您这样为难,还是罢了。”


这是气话。


云盈心里明白。


她早料到他会生气。


可早上她要离开罄竹宫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到宁景深床头看他,握着他冰凉的手反反复复念叨,她会很快回来,求他快些醒来。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她的念叨起了作用。


在安海第五遍催促,云盈不得不起身要走的时候,手心里冰凉的手指抽搐般动了动。


她低头看去,果然看到宁景深交错的眼睫之间透出一丝微光。


“宁景深,醒了?”


云盈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笑得眼里闪出泪花。


却见宁景深不满地瘪瘪嘴,嘴唇动了动,轻轻说:“醒了……又怎样……你都要成亲了……”说完,眸光一暗,又陷入昏迷。


云盈也说不准是不是因为他的这句话,她转身出罄竹宫,把一个木盒子交给安海,又伏在安海耳边交代了几句话。


于是,本该从正门八抬大轿抬进宫里来的沈印钦进宫的路线忽然有了变化,从侧边的宫门被一路送到了宫里面来。


从来,只有后宫主位成婚时才能走正门进宫。


从前那是皇后成婚的时候进的门,如今那便是皇夫成婚时候该走的门。


沈印钦分明记得那时云盈是这样说的:“钦哥哥,我的皇夫除了你不会再有别人。”


可是今天,敲锣打鼓的人马簇拥着他,却将他从侧门迎入。如果,她的皇夫不会再有别人,那么她又是在为谁留门?


“钦哥哥,别这样说。”云盈一字一字对着他说得极慢。


自从沈印钦听不见了以后,他便开始练习读唇语,好在他聪明悟性高,不过几个月,倒真能将寻常的对话看的八九不离十。


不等沈印钦接话,安海匆匆忙忙捧着一长一方两个盒子赶来。


沈印钦听不见,只看到安海从木黑子里抽出明黄色的圣旨,因为和所有人一起跪下接旨,低着头看不见安海的唇动,故而他并不知道他在念什么。


一直到那卷明黄色的圣旨递到他手上。


一同递过来的还有一个方形的锦盒。


沈印钦接旨谢恩,缓缓打开那个方形锦盒。


盒子里锦缎打了低,铺得妥帖详细,红色布里躺着一枚玉佩。


上面栩栩如生的,是一幅--百鸟朝凤图。


阶下前来恭贺的百官面面相觑。


这一两个月里操持的是女皇大婚,陛下是没说过这回成婚要册封是皇夫没错。可从来只有要册封后位的妃嫔才能是皇帝明媒正娶的正妻。


即使陛下没有明确交代过,大婚迎进宫里来的这位,也应该是后宫主位,应当是皇夫。


而安公公刚刚高声宣读的圣旨,明明册封的是--皇贵君。


其实皇夫空缺,在后宫里皇贵君其实与皇夫在权力上没有实质的差别,依然是皇恩浩荡。


但,那块玉上面,终究是凤凰,和百鸟的差别。


沈印钦接过玉佩,紧抿着嘴,迟迟不肯起身。连带着阶下大臣也长跪不起。


终于有人忍不住:“大婚本该册封皇夫之位,陛下此举欠妥。”


云盈看了发话的人一眼,那是沈禀文一手提拔上来的人,素日里对沈禀文肝脑涂地的好。沈印钦是皇夫还是皇贵君,于沈家的地位有颇多厉害关系。此时没人敢说话,他为沈禀文出头,也在意料之中。


而这本是所有人心里的一条缝,被直接的挑开了来,底下自然议论纷纷起来。


安海站出来,阴阳怪气地咳嗽两声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过来:“之前诸位大人说时间仓促,且皇夫之礼没有前例可参照,需要多番商榷。陛下近来也确实见李大人对于礼仪有诸多推敲,认为与皇夫成婚既是首例,确实该多加考量,以便后世参照,故而此次暂且册封沈公子为皇贵君,给礼部各位大人多留出来些时间,再商议商议大婚的礼制。”


安海的话说完,诸位大臣脸色各异。


本来眉头皱得最紧的礼部那一帮人反而眉头舒展开。


礼部尚书李矩听了安海的话,当即叩地称谢,接着礼部诸位官员山呼“陛下圣明”。


这场匆匆忙忙的大婚李矩本就极力反对,别的不说,单是六礼要如何借用便有诸多不同意见,翻阅典籍,聚众商议都需要时间。李矩自己对这场短短两个月不到就筹备起来的典礼也是各种不满意,偏偏这样的大婚从典礼到婚后的祭庙等事宜必然是要一一记入史书的,所有不和规矩之处,免不了被后世指指点点。


既然现在一下子降了规格,诸如像几日后同祭太庙一类能避则避,能免则免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他蓦然松了口气。


被礼部的人一搅合,本来有些尴尬的气氛稍稍缓解。


云盈摆摆手:“都起来吧。”


汀兰扶着沈印钦站起身,随即开始仪式。


他盯着云盈看,云盈盯着铺着红毯的台阶出神。


仪式与民间成亲类似,拜天地拜高堂。


一直到最后那一拜,云盈与沈印钦面对面而立的时候,她才避无可避地与他对视。


她想出来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


可是当与沈印钦漆黑的眼眸对视的时候,云盈还是心里有鬼的一慌。


本来受封了皇夫,沈印钦应该从蕙兰宫搬出来,住进濯莲宫的。但早晨云盈突然变了主意,一时来不及收拾,只得仓促地收拾了一下蕙兰宫,又住了回来。


敲锣打鼓的队伍将礼成的沈印钦和云盈簇拥着往蕙兰宫去。一路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路过罄竹宫的时候,云盈忽然摆手让大家都停下来,连说话的声音都被要求压低,一路静默地走过去,她松了口气,回头看向罄竹宫的时候目光扫过沈印钦。


沈印钦脸色沉沉,不见喜悦也不见怒气。


云盈赶紧心虚的扭回头来,假装转头问安海:“安公公,你累不累?”


安海跪了大半个晚上,走路的时候膝盖还疼得厉害,走路的姿势便确实有些别扭。云盈一问,他着实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摇头。


到了蕙兰宫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人群散去,只留下近身的汀兰和安海在里头伺候。


内殿里成排的红烛照得满室通明。


云盈和沈印钦坐在桌前,明明是大喜的日子,气氛却低沉得古怪。


“钦哥哥,我……”云盈吞吞吐吐,她总不能直截了当地跟他说,宁景深因为他们成亲不高兴,所以她索性就不愿意大婚了。


“钦哥哥,对不起。”


沈印钦倒了两杯酒,笑笑:“言重了,本就是君命难违。”


本来是喝合卺酒的酒杯,沈印钦却没有递给云盈,自顾自地捻起酒杯一饮而尽。


云盈沉默地看着他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笑意苦涩:“小盈,你当时怎么说来着?”


当时怎么说?


那时云盈是这样说的:“钦哥哥,我的皇夫除了你不会再有别人。”


“钦哥哥,我的皇夫只会是你。”


“那他呢?”沈印钦放下酒杯看向云盈,眼神温和仿佛不曾发生过任何嫌隙,“那,在你罄竹宫里的那个人呢?”


“你怎么会知道!”云盈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知道,罄竹宫里有人?分明昨日将宁景深送到罄竹宫夜已经那样深,虽然她没有刻意隐瞒,但是这事这时候就传到沈印钦耳朵里,实在快得有些猝不及防。


沈印钦自知失言,却不见神色慌乱,反而苦笑:“刚刚路过罄竹宫的时候,陛下一步三回头的模样……我只不过是聋了,并没有瞎了。”


一句话成功戳中云盈心里柔软的地方。她本就是因为心疼他失聪后自怨自艾才提前了婚期,却又因为宁景深临时将他的皇夫之位降为皇贵君。


他这样一说,云盈满心满眼都是愧疚,也就不便顺着刚刚的话追问下去,反而小心翼翼地解释:“没有什么人,只是昨天宁景深病得厉害,发病的地方离罄竹宫近,就先安置在那里。”


含糊躲闪不肯详说的,更是心里有鬼。


沈印钦却不动声色地观察云盈的表情,末了,仍是在笑:“你要是担心,就过去看看,我这里一切都好。”


云盈几乎是立时就站了起来,将桌子上的酒杯斟满,和沈印钦碰杯:“累了一天了,你好好休息。”


说罢,她自己仰头一饮而尽。


转身向汀兰吩咐了句:“汀兰,照顾好你们家公子。”随即带着安海转身出去。


斟酒、饮酒、道别,一气呵成。


她离开得那样快,甚至没注意到沈印钦刚刚举起的酒杯还没来及凑到嘴边,杯子里面仍然有整整一杯明晃晃的酒。


“公子?”汀兰脸上隐隐有怒意。


“嗯?”沈印钦恍惚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汀兰,冷哼一声,将酒杯重重放下。


酒液摇曳,泼洒而出,溅落在桌面,终究覆水难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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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最近真的比较忙比较忙比较忙~~~群里的小伙伴们知道的,几乎每天都在加班……
然后上来看到了萧萧画了小景念念成亲的图,嗷呜,加班的半死不活的我忽然活了!么么~爱你爱你~美美哒~~

楼主 半山xihe  发布于 2016-05-14 00:15:00 +0800 CST  
本来,皇后与皇帝的洞房花烛是设在罄竹宫的,这也是后宫后妃唯一一人唯一一次的机会,可以在罄竹宫过夜。
将这条礼制借用过来,本来今夜云盈与沈印钦的洞房花烛也是设在罄竹宫的。
所以罄竹宫里张灯结彩,收拾得好不喜庆热闹。
云盈从蕙兰宫一路走回来还不觉得怎么,一踏入罄竹宫便是满眼热闹的红色。她忽然觉得扎眼得很,吩咐安海:“把这些都收起来吧。”
都收起来吧,趁着他还没看到。
云盈特意去将礼服换下来,换了平日里的衣服打扮,才找宁景深。
云盈吩咐收拾起红纸红烛灯笼彩条,除了自己心里烦闷,更不想要宁景深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这些。
罄竹宫的人手脚快,安海也是机灵。
她换完衣服走进内殿的时候,大大伙儿刚刚把屋子里的东西收拾了要搬出去,内殿又恢复平日里冷硬萧疏的模样。
红色的被褥被换下来,压了床藕色缎面的被子。
宁景深陷在被子里依旧悄无声息,单薄细瘦,脸色白得透明,依然是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散了一般,看得云盈胆颤心惊。
他床边只有白玄守着,朱碧倦极了睡过去,被白玄抱到旁边的贵妃榻上。
云盈过去扯扯白玄的衣袖,低声道:“白大哥,你们一夜没睡了,你带阿碧姐姐去偏殿休息,有事我去叫你们。”
白玄盯着她不说话,似乎是在心里盘算她的话是否可信。
毕竟宁景深是被她害成这个模样,白玄心有疑虑也在情理之中。云盈虔诚地看着他,就差指天发誓一定保证宁景深毫发无损了。
“阿碧姐姐这样睡着一定睡不好。”
白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朱碧蜷在软榻上面,眉头微微拧着,确实睡得不安稳。
“有什么事情随时叫我们。”他又看了看床上的宁景深,他虽然呼吸清浅,但平稳悠长,狠了狠心,还是转身去打横抱起朱碧往屋外走去。
——————
毕竟险些丢了性命,宁景深的这一场昏迷不比寻常,整整三天无知无觉。
云盈在罄竹宫守了三天,除却早朝的时候,饮食起卧都与宁景深在一室之内。安海看着她委委屈屈地蜷在一边的贵妃榻上,听见一点风吹草动就立即披衣起来到宁景深床边去,觉得云盈对宁景深的这股劲儿,赶得上当年那人了。
说她一心一意喜欢钦公子,谁信?
这不,才刚刚成了亲,就把人丢在蕙兰宫,从成亲那一晚出来,再没踏进去过一步,终日守在罄竹宫,更恨不能就粘在景公子床边。
云盈却当真全心全意地守着他,捧着折子守在床边,时不时抬头看他。
他眉目舒展,昏昏沉睡,明明是这样单薄苍白的一个人,坐在他身边,莫名的安然。
每每有动静,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恐慌,或者希望?
可是宁景深自始至终都是静静的睡着,能带给她的惊喜少之又少。他静静地平躺着,脑后垫高了枕头,呼吸清浅,微弱得让人不安至极。
连呼吸都弱得无力维持的人,哪里有力气折腾出别的什么动静?
有一回,云盈夜里睡不着托着灯蹲在他床边,静静看着他胸口微弱的起伏,才觉得安心。
第二天早晨安海来叫醒云盈上早朝的时候,便看见唐唐大梁女帝歪歪斜斜的坐在床前搁脚的木台子上,趴在宁景深床边睡得正香。
脚边一支蜡烛,陪着垂泪到了天明。

说不上宁景深的情况是不是有在好转。
朱碧也是小心得草木皆兵。只要她在,每隔半个时辰就去给宁景深把一次脉,闲来无事的时候就过去摸摸他的额头,给他换换暖袋。
最初的那三天之后,宁景深情况稍稍稳定下来,云盈松口气。
按照惯例,皇帝大婚,是可以三日不朝。云盈死皮赖脸地借着沈印钦入宫封贵君的机会,罢了三天早朝,寸步不离地守着宁景深床头。
一直到第三天,宁景深情况稍微好一些,她才正好离开他的床榻旁。白日里在偏殿看折子,处理政务,隔一段时间进来看看他。
午膳是传到了内殿,与朱碧、白玄一起用的,如果不是身后有一个昏迷不醒让人牵肠挂肚的人,就好像回到了百草谷一般,快乐自在。
宁景深依旧没有力气醒过来,但朱碧说他的意识在缓慢的恢复。
朱碧一句话让云盈更有动力,每天让小厨房熬了粥,把上面的一层米油撇出来小半碗,云盈亲自喂宁景深吃饭。
宁景深吃不了太多东西,朱碧要求少食多餐。
于是给宁景深喂食便成了云盈埋首案牍之余的消遣。
她每隔两个时辰就过来一趟,挽起袖子,扶他靠在她怀里的时候,才觉得他越发消瘦,轻飘飘的弱不胜衣。她拿小勺子舀了半勺米汤,轻轻哄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喂进去一口,他却皱着眉头,一口吐出来。
“宁景深!”
云盈心里一惊,强自镇定地拿手绢擦了擦他衣襟上的溅落的米汤,手忙脚乱地给他拍胸抚背,担心他因为许久不进食,忽然进食不妥伤了胃口。
云盈求助地看向朱碧,朱碧拧着眉头,久不进食脾胃虚弱,刚刚开始进食是会有些抵触,可能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饿死,硬着心肠:“慢点喂,能吃进去一点是一点。”
小半勺米汤喂进去,云盈不敢用力,稍稍抬手,浓稠的汤汁缓缓顺着银勺流动。
有了前车之鉴,云盈不敢一次喂太多,喂进他嘴里的几乎只能按滴来计量。
却不想宁景深皱着眉头,挣扎地要将头扭开,咂咂嘴,将云盈小心翼翼喂进去的小半口米汤一点点吐出来。
“宁景深。”云盈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拿了一边的手绢,将他吐出来的米汤泡泡一点一点擦干净,“你别这样,吃一点,一点就好。”
说着,云盈重新拿起勺子,手背忽然被一只手覆盖。
她抬头看去过,朱碧朝她轻轻摇头,凑过来略略看了看,嗤笑一声,一言不发地舀了小半勺糖掺进米汤里,向云盈挑眉,冲着宁景深努努嘴。
云盈低头看了眼宁景深,他拧着眉头,却不是难受不舒服的模样,分明像是受了委屈。
忽然明白了什么,她再看朱碧的时候,两个人相视无奈一笑。
云盈重新舀了一勺粥凑过去,轻声哄他:“再喝一口,甜的。”
米汤顺着他紧抿的双唇渗进去一丝甜味。显然是尝到了甜头,宁景深抿了抿唇,继而眉头舒展开来,淡白的唇微微张了张,云盈于是顺利地把一勺米汤喂进去。
看着他喉头动了动,咽了下去,云盈哭笑不得。
枉费她担心他脾胃虚弱担心他难受,原来少爷只是挑食。
——————
女皇大婚当天,本来应当被封皇夫的沈印钦忽然被改了圣旨,封了一个不上不下的皇贵君。
这是文武百官目睹的。
而洞房花烛当夜,女皇根本没有留在蕙兰宫过夜,将沈印钦送回了蕙兰宫,就急匆匆赶回了罄竹宫。此后一连多日,再没有踏足蕙兰宫。
这是京都百姓耳闻的。
关于沈印钦的传言,关于沈家的传言,一时间街头巷尾沸沸扬扬。
云盈为了堵住悠悠之口,派安海亲自送了大量绫罗绸缎,珠宝玉器,奇珍异宝应有尽有。看上去圣眷优渥皇恩浩荡,其实送来赏赐的宫人走后,蕙兰宫冷冷清清,偌大的宫殿安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汀兰指挥着宫女收拾了云盈送过来的东西,自己捧着一杯茶走进沈印钦房里。
虽然云盈有一段时间没来蕙兰宫,但毕竟沈印钦是新封的贵君,起居用度参照贵妃的规格倒是没人敢亏待。
房里绫罗绸缎的窗帘高高低低的垂挂。
光线昏暗,沈印钦却也不打开帘子,只在书桌旁多点了几盏灯。
“公子,喝茶。”
瓷器与木质桌面碰撞轻微的闷响,沈印钦恍若未闻。
汀兰这时候才想起来他听不见,将茶盏推到他手边,沈印钦翻书的手指才堪堪顿住,抬头看向汀兰。
外面满城风雨,风暴中心的人却怡然自得,倒有闲情逸致看起书来。
汀兰侧头看他,放下书,优哉游哉地捻起茶杯盖,一下一下撇去茶汤表面的浮沫,轻轻抿一口,眉眼舒展,甚至自得其乐。
“公子……”
他眉眼带着温和笑意,可是汀兰有些拿不准,他心里是怎么想。
正自游移揣度,却见沈印钦修长的手指托着茶杯轻轻放下,曲起食指轻轻扣了扣桌面,将汀兰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走,陪我去放风筝。”

这几日天气回暖了一些,虽然冬日还没有过去,却莫名有几分春日的和缓。
安海领着小太监回罄竹宫复命的时候,云盈正好在内殿陪着宁景深。
人多口杂。这段日子里,能近得云盈的人不少,但被允许进到内殿的人除了朱碧白玄和云盈自己,不过有少数的几名太医和安海。
饶是被允许进入内殿,云盈看见安海进来的时候,还是立即从床榻旁边走过来,到内室外头来,轻声问:“怎么样?”
“回陛下,贵君谢了陛下赏赐。”
云盈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回头往内室看了一眼。
安海将她的举动看在眼里,躬着身子,低垂眼睛:“陛下不必太过牵挂,贵君一切都好,这两日天气暖和起来,奴才走的时候,贵君还和汀兰姑娘放风筝玩儿呢。”
“那就好……”
话音未落,内室床上有翻身的动静。
宁景深这两日睡得不安分起来,躺得太久必然腰酸背痛,他的意识感知逐渐恢复,时不时用力地想要翻个身。
可毕竟没什么力气,他赌气似得非要翻身。
昏迷中皱紧眉头,苍白的脸憋得微微发红的模样让云盈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得跟自己卯上劲儿。
听见那边的动静,云盈知道大概是宁景深又不安分的折腾起来。她向安海使个眼色,低声交代他:“那边你多看着点儿,有事随时跟朕说……”
话没来得及说完,拔腿就往床榻的方向走。
安海躬身退后几步,刚刚打开房门,冷风扑面,还来不及跨出去就听见里间云盈的声音:“安公公,快,快找朱碧白玄过来,还有太医,外面守着的太医都进来。”
安海心里一紧,回头看了一眼。
哪里有什么愁云惨淡动魄惊魂?
明明悠然自在,云盈坐在床沿,用太医教的手法半生不熟地揉按着宁景深的胳膊肩膀,说话的声音有点凶,唇边却是笑意盈盈:“别动,你再乱动我就把你绑起来!”

楼主 半山xihe  发布于 2016-05-15 00:20:00 +0800 CST  
第三十二章


宁景深醒了过来算是真正的死里逃生。


云盈守在床边一下一下揉按他的胳膊和肩膀,宁景深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又倦倦阖上,身子往床榻里侧挪了挪,但终究没什么力气,移动了不过几寸,云盈只当做他是躺久了不舒服,想要活动活动,不疑有他。


“你好好躺着被乱动,哪里难受跟我说。”


这是跟着云盈回宫以后,云盈在他面前第一次用“我”字,从来,这个字只是沈印钦的特权,从来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不是高高在上的女皇。


怎么睡了一觉,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宁景深睁开眼睛,古怪地看着云盈一眼。


她好像好久没有睡好的样子,一双明润卧蚕居然大了一圈,还透出一点青黑色,显然熬出了眼袋,眼睛里还连着细细红丝,尽管盯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可顾盼间终是有些迟钝。


这是,太久没睡,傻掉了?


“咦,你真的醒过来啦!”云盈见他合上眼睛,以为他醒一小会,又睡过去,此时见他清醒着说不出的欢喜。


可她话音刚落,却看见宁景深一下耷拉下眼皮,又阖起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


困了?累了?还是又晕过去了?


朱碧白玄就在侧殿休息,安海过去很快把人带了过来。


“公子,醒了?”


朱碧和白玄手拉手站在床头,分明刚刚安公公说人已经醒了,朱碧把了把脉,觉得脉象虽然弱但平稳有序,当真是到了该醒的时候。


可是床上那个人,合着眼睛静静躺着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看着朱碧一脸纠结的模样,白玄和云盈齐齐追问:“怎么了?”


朱碧一脸茫然:“应该是醒了,可是他怎么不醒?难道我错了……”说着伸手又搭上宁景深的手腕。


却不料刚刚搭上去,手腕的主人用力甩了甩手,把她轻轻搭着手腕的手指甩下来。


宁景深轻轻摇了摇头,睁开眼睛:“阿碧,你怎么总是不相信自己。”


他看着他们笑的模样,脸色还是苍白,衬得眼眸尤为黑亮,依旧是从前那个爱笑爱闹的宁景深,不说朱碧云盈,便是白玄和安海在一旁看着眼眶也有些热。


他活过来了,所有人都稍稍松了口气。


朱碧趁着他清醒,将他昏睡的这段日子里她给他把脉开药的情况一一详细说给他听,拿着本小册子蹲在他床头,瞪着眼睛惴惴不安地看着他,一副小孩子等着师父指点期待又紧张的模样。


宁景深靠在床头,出其不意地从朱碧手里抽出她捧在手心的那本小册子。


“公子--”


朱碧原本一字一句地将自己详记在册子上的内容复述给他,被他一打断有些手足无措。


苍白修长的手指一样,那本小册子在空中划过。


从丢出去的角度,和他抿唇用力的模样来看,宁景深本来是想把册子丢进火盆里。


可是他大病初醒,力气不济,册子摇摇晃晃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地的位置离火盆还有些远。


位置有点尴尬。


“我才不看这些。”宁景深懒洋洋地仰靠在软枕上,“都听你的,我才不操心这些。”


“不是的,我……”


“难道我断了气不是你救活的?”


“……”


“难道这几天我吃的药不是你开的?”


“……是。”


“那我快死掉了吗?”


“公子!”朱碧猛然抬头,呸了一声,“胡说什么呢!”


宁景深委屈地瘪瘪嘴:“我不管,我懒得给自己开药,反正都交给你。”


与朱碧的一番争论终于告一段落,大家站在一块,面面相觑有些错愕。


“宁景深。”云盈终于找到谈话的间隙插入,走过去在床沿坐下。


自从朱碧和白玄进来,大伙儿便开始忙忙碌碌地查看昏厥中苏醒过来的宁景深各项情况。一直到这个时候,云盈才能擦空钻到宁景深近身的地方。


说不清多久了,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没有看见他眼睛睁开时候的模样。


她以为她对他毫不在意。


原来不是的,原来再看到他痴嗔怒骂,这样好。


云盈去握住他的手,触手冰凉,明明地龙烧得正旺,明明他压了几层的被子里没断过暖袋,明明已经喂了他冷凝丸的解药,明明做了那样多的努力,可是他的身子依然冰凉。


那时候云盈并不知道,以为所有的努力都应该不意外的拥有结果。


一直到某一天,连努力都无从下手,她才知道世上是有这样真正的绝望。


她握着他的手,绞尽脑汁地想该与他说些什么。


却在她还没有想清楚话题的时候,掌心里寒玉般的那只手缓缓抽出。云盈掌心里空空一片,心也随着一片茫茫。


“宁……”


想喊他的名字,看才出口,便堪堪顿住。


宁景深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蒙住头,动了动身子半躺下来:“累了。”

楼主 半山xihe  发布于 2016-05-16 00:01:00 +0800 CST  
我爱二清

楼主 半山xihe  发布于 2016-05-19 15:52:00 +0800 CST  

楼主:半山xihe

字数:310935

发表时间:2016-02-08 07:1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7-18 07:13:3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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