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转载】《归人》by六欲浮屠 (瓶邪、正剧、HE)

阳光在云层后漂移,努力寻求破绽以让自己探出头来,可是在它抵达地面前,还有绿树浓阴与连绵的建筑阻挡在它和人体之间。青年抬起头,今天是个阴雨天,四周很静,解家位于山腰的房舍被荡漾的云层拱卫,它们降下来,从天边直落半山,充盈水汽令落得最低的那些云团消解,滑下丝丝缕缕,往青山面庞上微微一抹,如同过去与未来之间的情缠。

他手捧一杯香茶,站在阳台边看得有些入神,他和养父所居住的北面绝少有这样隽秀葱茏的风景,大海虽壮美无匹,山也有它独特的韵味。智者乐山,仁者乐水,对古人的遗训他虽不完全认可,但山水之美的确是自然的绝作,不论经过多少世代,不论人的技术多么精进,也难完全透析或模仿自然的变化万端。

鼻端萦绕着山间清透的空气,青年深吸一口,只觉四肢百骸中每一个毛孔都被打开,充满了灵动的力量,他突然觉得这地方十分不错,或许有空该多来解家走动走动,多住上两晚,不为别的,单这一壁青山就值得人流连忘返了。

很快,细雨洒落,清风阵阵,群鸟低回起舞,追逐翅膀被雨雾弄沉重的飞虫。山的气息变得更加浓郁了,举目苍翠欲滴,面纱似的轻云在远处微微撩动。青年品口茶,愈发放松地享受着自然之美,他忍不住摄下四周的美景,展开通讯发回去,接收人却是吴邪。

“这是你生前好友现在的家,有空让父亲带你来看看。”

他想吴邪一定会喜欢的。收回通讯,解嘉安正好走过来,脸上带着微笑,问他:“看什么呢。”

“看你们家住的好地方,准备给吴邪介绍介绍。”

“那好。”她笑笑,又忍不住谦虚道:“我这里算什么,吴邪当年天天傍着西湖,那才叫好地方呢。”

“嗯……”青年点点头,似乎想起什么,笑了笑,跟着又摇头,叹道:“西湖还是那个西湖,周围的东西却都没了,终究不再是他当年的样子。”

解嘉安顿了顿,接过话头:“毕竟只他一个人留下来,而过去都早已是过去。”

青年没有答话,两人一时无语,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外头越来越细密的雨丝,半晌,他忽然问身边的女人:“你们会觉得他是怪物吗?”

解嘉安一愣,来不及回答,听他又道:“我是说吴邪。”

我知道你说的是吴邪。她在心里叹口气,坚定地摇头,低声道:“他不是怪物,只是……只是睡了太久,成为一个来自过去的人而已。”

“真心话?”

“真心话。”她转头看着青年,目光停驻他俊逸整洁的眉峰上,跟着移向他黑如夜空,也像夜晚那样闪烁着无数睿智星光的眼睛,微微皱眉道:“其实我很奇怪你还会问我这个问题,我以为对我,对解家,你们应该没有什么戒心才对。”

“这当然不是戒心,我对你们没有戒心。只不过……我和你们的生命长度、所接触的东西都不一样,我担心我们,比如我和我父亲的看法并不具有普遍性,这就无法真正保护吴邪,我们不可能永远将他关在家里。而你是凡人的代表,你们如何看待吴邪,往往代表了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会怎么去看待他。”青年垂下眼帘,语气平和而充满包容,就像面对着一个年幼的孩子,正在耐心做解释,“这是两回事,嘉安。张家人毕竟是特殊的,我们经历过太多来自人类社会的敌视和伤害,如何与人相处是我们每个人都要学习的课程,包括我自己在内,几乎都要小心翼翼地保守关于我们长寿的秘密,但即使如此,依然有很多厄运降落下来。远的不说,光我父亲的经历就完全可以证明这一切。大概,这也就是所谓的纸包不住火,只要它存在,就会被人察觉。”

“哎?”这番话成功转移了解嘉安误会自己不被他信任所带来的小小不快,她忍不住追问道:“张起灵先生曾经有什么遭遇吗?我还没听你说过。”

“很多年前了,在我们还没有隐居到北边的时候。”青年下意识地将目光往身后投射过去,似乎在确认是否有人会将这番话偷听。作为张家继承人,他总是充满警惕,行事慎重的。

“那个时候,父亲刚从青铜门里出来,十年结束了,他几乎是满怀喜悦地准备去找吴邪,我在半途拦住了他。”青年看着外边无边无际的雨丝,雨下大了,还起了雾,烟雨蒙蒙,如真如幻,让他举目所见的山岭、树木和草场繁花都像被隔绝在梦里,或陷落到了时间的另一端。

那时的他还有着少年心性,听闻族长出关,自然第一时间跑到了长白山下——他并不是那么不解风情的愣头青,相反,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很多事。在这十年里,他不断磨练提高自己,也不断搜集一切应该掌握的消息,家族的,世界的,个人的,也包括族长的。他知道了族长那些年走南闯北的冒险,知道了他在人间结下的友情,同时,他更敏锐地察觉到族长深沉的心里住了一个人。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7-17 22:11:00 +0800 CST  
这个人是吴邪。他不仅仅作为父亲的好兄弟而存在,更在父亲心里有着特别的地位,像一缕在午夜里低声吟唱的哀歌,一次次拨动父亲不为人知的柔软与深情。

那时候,他已经察觉到,父亲或许是爱着吴邪的,至少在兄弟情战友情之外,他对吴邪还存有一份更深更浓烈的情感。联想父亲进门前跟自己说的一些话,他越发肯定这个猜测,但他心里始终还有点没底,于是他决定干一件大胆的事:去杭州找吴邪。

做下这个决定时他自己也很忐忑,他无法判断,如果父亲知道自己这么做,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训斥自己甚至有更严重的惩罚呢?可是……管他呢,父亲还在青铜门里,根本没办法出来,更别提教训自己了,而自己身为张家继承人,这几年在族里的声望和地位都不断抬升,已经没人敢小看他,也没人会在他偶尔大胆一次的行动中进行直接阻挡。大不了回去再面对那些老骨头就是。

何况……身为家族继承人,他去看看接收了鬼玺的人,有什么不对?

那时候的自己,终究带着少年心性,不管表面上如何了得,总还有那么点儿热血冲动,以及三分好奇。

做好准备后,他出发往杭州,这趟行程他并不想打草惊蛇,也不想暴露身份,只一个人默默来到了吴邪位于西湖边的铺子。当然,他也曾恶作剧地想过,如果自己突然出现在吴邪面前,然后告诉他:我是张起灵的儿子。那么,吴邪会有什么反应呢?在让吴邪相信这套说辞这方面,他有绝对的自信——比如他所知的族长种种事迹,加上这张和族长一样好看,属于张家人的个性十足的帅脸,没有任何人会以为他在撒谎,吴邪想必也一样。

如果吴邪知道他始终挂念着的小哥已有个这么大的儿子了,会失望吗?会生气吗?还是……

不不不,还是算了,这种玩笑开不得。要真把吴邪刺激着了,他转头找个姑娘结婚生娃,甚至……自己不被父亲扒了皮才怪。毕竟父亲从没对任何人多看过两眼,自己还傻兮兮地想给他介绍族里的漂亮姑娘,唉,都抽哪门子疯,要父亲真看上了族里的谁,还能等到现在?总之,他对吴邪那意思,自己有九成把握。

当年,还是少年的他坐在火车上,挣扎于“捉弄欺负吴邪一下”和“悄悄观察就好”两种矛盾的想法当中,兴奋又不安,却从未考虑过“安慰吴邪,给他等待父亲的信心”这么正面的事。现在想来,自己之所以那样,归根到底还是心底的不满在作祟,自己替父亲觉得委屈——那时的自己缺乏对人世的了解,也缺乏和普通人的交往沟通,他还没有真正见过世界的广博,人心的复杂难测,自然也难以理解人性与爱当中最宝贵,最真实,最难以言说又最让人魂萦梦牵的东西。

他在族人的白眼和冷遇中长大,而族长伸出的那只手给了他崭新的世界,对那时的自己来说,族长既是完美的父亲,又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论任何方面都让他佩服和向往。

因此,他曾经幼稚地觉得,身为凡人的吴邪“玷污”了心目中完美的父亲,身为张家族长,父亲怎么会对一个凡人那样念念不忘呢?这人到底有什么好的?再后来,当他看到父亲因为吴邪的逝去而长时间背负着痛苦,更为父亲感到不值,甚至隐隐产生了对吴邪的怨恨,他觉得这样一个凡人,既然让父亲心动了,就该好好陪伴他,为何要在招惹他后又丢下他,让他用漫长的生命来细细品味这份痛苦与孤独。

“不是这样。”几年后的一天,父亲苦笑了一下,对他说:“不是吴邪害我,是我害了他。”

这句话同样让他不可理解,直到许久许久之后,当他们发现了苏醒的吴邪。从那本厚厚的日记里,他知晓了一切,于是,所有怨恨和不理解突然都变成了佩服的感慨。他为父亲和吴邪感到高兴,他们没有辜负彼此,不,应该说:只有父亲和吴邪,才是唯一配得上彼此的人。

他们曾经错过,而今日,故人终于归来。能够见证这一切,他觉得很荣幸。

“……然后呢?”他沉醉在回忆里,蓬勃欣喜和淡淡感伤同时包裹着他的心,让他许久都没有说话。解嘉安在旁等得有些不耐,忍不住出声催促,他停住思维,继续讲述那次杭州之行。

“我直接杀到西湖边,西泠印社旁边的那间铺子正开着,柜台后边坐着个男人。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在心里冷笑起来,唷,这就是吴邪?看起来很普通嘛,压根没我们族长好看。呵……你别笑,我去之间没见过吴邪,连照片都没看过,只跟父亲拐弯抹角打听到他铺子的位置,知道他有空时大都会在那里,于是就下意识地认为,坐在那里的人一定是吴邪了。”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7-20 20:41:00 +0800 CST  
“是他吗?”

“不,那是王盟,吴邪的伙计。”青年说:“我走进铺子里,假装是客人,到处瞎看瞎摸。店子里没什么好东西,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扫一圈之后只瞟着柜台后面那人,心里琢磨怎么跟他搭话。他看我这样,也离开了电脑,主动站起来招呼我,问我想看点儿什么。我脑子一热,张嘴就来了一句:你是吴邪吗?他愣了下,说不是,老板出门了。于是我顿时感到泄气,原来他不是吴邪,这种感觉好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所有千锤百炼的套路都废了,压根儿没人接招。我突然有点不知所措,本以为自己能把吴邪堵个正着,然后……我其实也没想好然后该怎么办,但至少我能看看他长什么样,进而了解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吧,结果他居然不在。”

“哈哈……”解嘉安笑起来,满眼都是“你真可爱”的神色,青年也笑了,摇头道:“我那会儿觉得自己败了,败在一个看不见的对手那里,但我又不甘心啊,我思前想后好多次才终于跑来杭州,却连正主儿都没遇到,要是就这么回去未免太丢脸。我愣了两秒,问王盟吴邪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不清楚,这趟是出远门。我又问吴邪去了哪里,他似乎开始警惕了,反问我找老板什么事?我顿了顿,知道不来点儿猛料他不会告诉我的,于是我说我是张家人。”

一听是张家人,王盟也愣了,他上下打量眼前的男人,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模样,却带着不符合外表年龄的气势与威慑力。王盟不敢掉以轻心,仔细看了他一阵,似乎在评估他话语中的真实性。当年的张家继承人昂起头,桀骜不驯中带着几丝得意的样子。

王盟大约有点儿咻,吃不准情况,毕竟这个陌生人抬出了张家人的名号,而知晓张家人对于老板的分量的,这道上也没几个。于是他摸出手机给吴邪打电话,打算通报情况,可吴邪那边总接不通,他只能放弃,问对方来找吴邪有什么事。

他并没有得到回答,这人盯着王盟看了几秒,又转头环视这件铺子,最后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去,很快就看不见了。

王盟站在柜台旁边,呆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突然一拍脑门,说声像,真像!他刚刚就觉得这人似乎像谁,却又不是简单的五官上的像,而是更深层的……怎么说呢,他拼命在脑子里搜索可以形容这种感觉的词,好一会儿才讲它找出来——神似!对,就是神似!

这人恍然神似张小哥啊!

一想通这点,他赶紧追出去,长长的孤山路上人来人往,却再看不见那个身影了。

这是青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吴邪还活着时拜访他的铺子。

后来,当他看到吴邪的日记里居然提到了自己时,意外中也感到了丝丝温暖。

“……我突然想起来,王盟告诉我,就在我去藏地遇见张家兄妹的时候,还有另一个张家人在找我。”吴邪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据王盟说,这个张家人还很年轻,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像一阵风降落在铺子里,很快消失了。他并没有提他来找我做什么,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这让我很难猜测他的具体身份和目的。我问王盟如何确认他是张家人,王盟说他自己讲的,而让我们更确认他是张家人的原因在于,王盟说他神似小哥。这四个字让我浮想联翩,也让我决定在临终前为他记录一笔。”

“我面对的秘密太多了,许多事情到现在还毫无头绪,比如这个神秘的张家人,他到底是什么人,来找我做什么呢?还有,他神似小哥,那么,他们会有什么关系吗?我很遗憾没能见他一面,或许,我真能从他身上看到我心底那个人的样子,甚至从他嘴里听到一些关于那个人的消息……”

解嘉安没有说话,她突然有些词穷,纵横风云的解家掌舵人明明能言善道,此刻却也暂息了声音,沉浸在这些久远的过往里。她沉默,青年也不语,半晌,她才道:“真是命运,不可思议……”

“嗯。”青年盯着无尽的雨雾,似乎想看穿被岁月浓烟笼罩消解了的过去,“我也没想到吴邪居然会提到我的事,很可惜没能在他生前见一面。不过……我想跟你说的还是另一件事。”

“张起灵先生遭遇的事吗?你刚刚说的,来自人世间的恶意?”解嘉安聪明地猜到了。

他点点头,接着讲下去:“那次寻访吴邪不获,我并没有放弃。其实在心里,我是隐隐松口气的,如果吴邪真被我轻易见着了,那么所有期待和不甘都会被落实,我可能也就不会那么关注他,时不时想到他,甚至比父亲更早知道他的死讯。”

解嘉安挑眉,她知道,关键就在这里。他们谈话中一直都回避着这一刻,但这一刻是必须来临,也必须面对的,避无可避:当张起灵知道吴邪死亡时,他会怎么样……

青年眉尖微蹙,眼前闪过当年的情形,他慢慢讲述着一切,所有过去都像上一秒那样清晰。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7-22 22:51:00 +0800 CST  
知晓吴邪的死讯时,他很意外,也很震惊,难以形容那一刻的感觉,他好像看到一场暴风雨正在头顶酝酿,它来自父亲深沉的心。

如果父亲知道了,会怎么样?

那次杭州之行后,青年很快返回族里,然而这趟出行还是被族里的长老知道了,族长进门前曾叮嘱他们,不可放松对这位继承人的管教,即使有假期,他也必须跟他们报备之后才能出门,而他显然违规了。

于是,接下来整整两年,他都没办法再离开张家,他也很懂事,知道父亲是为自己好,于是全身心地投入功课,几乎没日没夜地进行着各种训练和提升。两年期满后,作为考验,他独自上藏地,像父亲当年那样去探索那个美丽而恐怖的湖泊,带回湖水与礁石的样本。他在湖边发现异状,深入村寨后,惊觉已有人来过这里,而这些人里有张家人。

探查的结果指向海外张家,他们背着本家在做一些或许十分危险的事。他赶紧联系族中长老,并带领后援深入秘密腹地,万幸,他们所守护的东西没有被打破,藏地的那座青铜门完好无缺。他在雪山深处凝视恢弘古老的巨门,突然想到了东方千里之外的父亲。这里很冷,万分孤寂,亘古不变的风与雪让一切都显得渺小轻微,不值一提。

有那么一个短短的瞬间,他似乎突然与父亲历经时间后沧桑沉静的心灵相通,恍惚明白父亲心里那个人对他的重要性,就像在雪地里点燃的一盆熊熊营火,像莽莽雪山中的这道大门。

照亮希望,联通世界的表里。

他们需要心里存在着这样的东西,或这样的人,不管那个人是不是吴邪,只要有这样的存在,它就让父亲漫长昏暗的生命出现了色彩,让他在责任和命运之外有了更多的牵挂。

这样的存在,让父亲更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从西藏顺利返回后,作为这次功勋的嘉奖,他获得了三个月的假期,于是他又一次来到杭州,打算再会会吴邪。西湖依旧那样美丽,秀雅端庄地迎接每一个日升日落,然而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他看到的是铺子紧闭的大门,还有门扉上一朵纸扎的白花。

……这家铺子的人怎么了?他心里闪过不详的预感,问旁边西泠印社的工作人员。

你说吴老板啊,去世了,他家伙计说要关门一个月。

去世了。

他感到一阵霹雳在西湖上轰鸣,眼前事物隐隐有些摇晃,来不及悲伤,也没有悲伤,此刻扑向他的是恐慌:父亲怎么办?

吴邪死了,父亲怎么办?

父亲还有几年才会出来啊,到时候……

吴邪已经不在了,怎么办?

他失魂落魄地走远,满脑子都萦绕着这个问题。

身为张家人,他第一次如此畏惧时间。

该来的必然要来,十年倏忽而过,族长离开青铜门的日子日渐临近。依然是在长白山之夏走到尾声的八月底,如十年前一样,这座高山已开始褪去浓绿,海拔高的地方,第一场雪已降下来了。

青年摸摸行囊,里面一切都备齐了,他忐忑不安地看着远处的三圣雪山,彼此拱卫的三座山峰沉默不语,似乎同他此刻的焦灼与忐忑一样难以用语言描摹。族长出来的准确日子只有张家人知道,事实上,这并不是完整的十年,剔除闰年和磁场影响等因素,他出来的时间要提前三天,这也让青年避开了一些骚扰,提前来到这里准备父亲的现身。

如果他没有猜错,即使吴邪不在了,他们的另一位好兄弟胖子也肯定会来接他的,到时候怕是……胖子绝对制不住族长。

他长出口气,白雾在他脸颊边萦绕,他朝身后的人瞥一眼,问都准备好了吗。没问题,一个男人回答朝他竖起大拇指,另一个则撇了撇嘴,似乎依旧不明白他如此安排的原因。

“好,等会儿族长出来,我会告诉他实情,然后……然后你们盯紧他,不行就直接开枪。”他再次交待,眼睛一刻也不离那条缝隙。这几个人都是他从族里挑选出来的,既是他的朋友,也是他听话的下属,只有他们才敢冒犯族长的权威听令于自己,然而即使他们,也很疑惑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无奈之下,他只能告诉他们:族长最好的朋友死了,而他在门里根本不知道,咱们得准备好,防备他……做傻事。

不至于吧……族长那么冷静稳重的人,能有什么想不通?

正因为他太冷静了,遇到这种事才更可能崩溃。不,你不明白他这朋友的分量,族长他……很重感情的。青年喃喃自语地向同伴解释。

哦,这个,这个确实很……难怪你不让长老们来。另一个人叹了口气。

来了就是添乱,得,别说了,看紧点。

他们在惴惴不安中守候了大半个白天,黄昏时候,终于见到了他们等待的人。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7-24 22:45:00 +0800 CST  
“小哥……天真没了。”胖子蹲下去,捂着脸哽咽。这凄惨的声音被山风扯碎,破布条一样无根地飘摇。

“天真没了几年了,小哥……你怎么不说话,小哥,你听见了吗?天真已经没了,没了。”

闷油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从胖子手里拿起这个鬼玺的,他将它拿到眼前细看,就那么呆呆地盯着它,十年时光从他身侧呼啸而过。

吴邪骑着自行车绕西湖转圈,他早就看见了,舍不得打断这幅画面,也就不过去招呼。日光正映在吴邪脸上,西湖畔的风拂乱他的头发,衣襟也随之贴住了胸膛,吴邪看起来是那样年轻有活力,像一团跳动的火,正在无边黑夜里跃跃发热。他在隐蔽处站了很久,几乎目不转睛地看着吴邪骑车的样子,直到耗尽了所有用拼命赶路挤出来的多余时间,才终于走上前。于是吴邪看到他,一脸惊喜,拉他去楼外楼吃那顿告别饭。

吴邪追着他的行踪,一路追到了长白山下。

吴邪跟在他身后,边费尽力气登山,边不管不顾地说话,说小哥你别走,留在杭州,留下来,留下来……

吴邪患了雪盲症,滚倒在雪地里,危急时刻,他终究放不下,跳下悬崖去救。

吴邪在温泉边逼自己说出一切,到了那个时候,他还想劝自己跟他回家。

吴邪接过鬼玺,郑重收起来,他看见吴邪嘴唇微动,无声地重复“十年,十年”

吴邪……

吴邪……

那样的吴邪,已经不在了。

闷油瓶将鬼玺紧紧握在手心里,全然不顾它坚硬的棱角划伤了皮肉,血顺着轮廓一滴滴落下来,仿佛鬼玺正在替他俩哭泣。

吴邪不在了,他没有等到自己十年。

吴邪……吴邪!

闷油瓶轻轻抬起手,小心不惊动躺在自己肩上的人,但那人还是动了动,睁开眼睛看着他。

“小哥。”吴邪朝他笑笑,他微微一点头,将手放在吴邪裸露的肩头上,轻抚着已经愈合的伤口。

此刻他们正躺在床上,午后那场亲密令他们越发舍不得分开,回到卧室休息时也依偎在一起,并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夜色已降,醒来的闷油瓶一点也不想动弹,只想就这么搂着吴邪,就这样,再久一些……

他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出青铜门时的情景,那时候他被告知:吴邪已经不在了。

吴邪转头看着他,纯粹的黑眼睛里满溢着爱意和温情。闷油瓶眨眨眼,尽力从梦境的阴影中抽身,问声饿吗,吴邪摇头,累吗,吴邪也摇头,于是他不再说话,将怀中人搂紧,默默享受着无言的温情一刻。

吴邪并不知道他的梦境,从这样近的地方看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回想到白天的亲密,他们的关系改变了,一些之前不太敢说的话,似乎也随之变得更自然。

吴邪想起一直梗在自己心里的疑问。

“小哥……你当初知道我死的时候,难过吗?”

闷油瓶身上一僵,下意识地将吴邪楼得更紧,手在他后腰上揉着,慢慢说:“难过。”

“多难过?”吴邪低声问,闷油瓶看着他,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吴邪赶紧又道:“我不是挖你伤口,我只是觉得……你一定很难过,而我现在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很难体会。”

“我不想回忆那个时刻。”闷油瓶闭上眼睛,凝视着静默的天花板,长长出了口气,

什么感觉……

闷油瓶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纹路一如既往的清晰,好像一条条丝线,慢慢勾勒出深藏心底的情绪和感受。这些东西是他一直不想去碰触,甚至不敢去触摸的,它们太冷,同时又太烫了,像冻结的火焰,让许多无可言语的伤痛在他身体内外滚过。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那个时刻,具体有多久连他自己也不记得,如果不是此刻吴邪问起,如果不是有了吴邪……

他再一次搂紧吴邪,让这具温热的身体和自己紧紧相贴,感受到他皮肤上的热度和自己的融合到一起,然后慢慢沉到心里,安抚凄苦的灵魂。

只有这一刻,他才可以冷静而公正地回忆那个时刻。

毫无疑问他并不知道吴邪已经离开,他在不同于人世的地方推算时间的流逝时,心里总带着淡淡喜悦,这一次似乎和之前的几次与世隔绝都不同,如今,有一颗种子正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慢慢滋长,这既是他对吴邪的牵挂,更是两人间牢不可破的羁绊。吴邪追着他一路北上,甚至不依不挠地上了长白山,这件事让他在担忧中感到满足和欣慰,吴邪对他的意思……他不是完全看不出来,他也问过自己,这合适吗,应该吗?

如果一切都可以用合适或应该来界定,然后进行阻止,那就不是感情了。他发现自己的理智在这件事上失去了作用,无法将吴邪从思绪里排除,他的存在是那么顽固,那么坚持,拥有野草般坚韧不拔的生命里,无可阻挡地扎根在了自己的心灵深处。于是他又问自己:这是什么意义呢?这样强烈的存在感,这样不可抹去无法替代的唯一,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感?

是传说中的爱情吗?

他审视自己的内心,很快摇头,这并非否认,而是他认为仅仅爱情两个字不能概括彼此之间的所有,他们同时更是好兄弟,好朋友,甚至像血肉至亲一样互相依存。这种无法划分,超越了所有他能定义其性质的情感,正在默默支撑着他的生命。

更重要的是,他相信吴邪也有同样的感受。

最后,他笑了,他感到心脏正为一种崭新的目标而搏动,第一次对未来有了属于人的鲜活渴望。他不再仅仅是张起灵,更是他自己了。

他盘算着,等这次出去就把事情好好理一下,能放开的都先放了,然后尽量和吴邪在一块儿。如果……如果吴邪有那意思的话,两个人就一起生活吧。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7-28 21:38:00 +0800 CST  
“小哥。”吴邪打断他的回忆,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回来了。”

“嗯。”闷油瓶凝视他瞳孔澄澈的棕黑色,嘴角微微笑意很温柔,眼底沉重的哀伤也同样明显。

“我……我觉得当年不告诉你在哪里,肯定不是对你有情绪,绝对不是的。”吴邪深吸口气,边思索,边解释道:“虽然不记得以前的事,但我始终是我,我想问题、解决问题的基本立足点是不会变的。我觉得吧,之所以不告诉你埋在哪里,最大的原因肯定是不想耽误你。你……你倒斗那么厉害,要是知道我在哪儿,肯定会来看。”

“我不会让你不安宁。”听到这,闷油瓶突然出声。

吴邪并没让他发挥猜测,打断他接着说下去:“我知道,你不会倒我的斗。可是,如果你知道了我在哪里,肯定会经常来看我,甚至一直守着我,那不是耽误你了吗?你有太多事要做,责任那么重,而且你迟早会知道我是为什么死的,到时候你心里不知会有多自责,甚至做一些……可能有点极端的事。这都是我不想看到的,我……我如果觉得你最重要,就肯定不能耽误你的正事,不会让你丢下你该承担的一切,成为了一个因为眼里只有我的人,不论因为悔恨还是怀念,那样都太不成熟了。”

“吴邪……”闷油瓶只觉心里有一片柔和的光芒在满溢,忍不住在他额头上亲了亲,低声道:“有你懂我。”

吴邪顿了顿,接着道:“应该还有其他因素吧,比如复活的计划需要绝对安宁,不能有人破坏风水气场什么的,我想大概也有这样的考虑。”

“或许有。”

闷油瓶抚摸着吴邪的背,心中一片清明,他早已学会放下,能够无畏面对生命的风刀霜刃,何况如今吴邪已回来,那些过去的是是非非,便早已不再重要了。

沉默许久之后,他缓缓开口:“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你不告诉我你葬在哪儿,兴许有怕我伤心的缘故。”

睹物思人,触景伤情,这是人之常态,越是沉默隐忍的人,沉淀在心里的伤痛便越深越浓。他曾经被痛楚和悔恨紧紧包裹,每一分一秒都感到难以呼吸的沉痛。

他以为吴邪终究是带着恨意离去的,他怨恨自己,以至于连葬在哪里都不透露。

吴邪怕自己去打扰他的安眠,死了也不想再看到自己吗?

这个猜测几乎让他痛不欲生。

他沉沦在这样的情感荼毒中很久很久,即使在想清楚吴邪不会那样,也不可能那样之后,自我怀疑依旧像幽灵一样难以彻底根除。偶尔午夜梦回,它便化作缠绕在骨头里的伤痛,让他停在无人处黯然神伤。

其实在理智里,他早已明白,吴邪不是那样的人。他如果要恨自己,什么时候恨不得?如果他恨着自己,为什么没有留下任何关于这种情绪的任何片段?没有让人传来一句不好的话?他们共同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只流露出遗憾或无奈,而不曾对他恶语相加?

吴邪永远不会恨自己的,即使他承受过那么多伤痛,那么多重压,他也不会被恨意或幽怨等负面情绪占据。他永远有积极的心,永不放弃的志向,这是他最可贵的地方。

记不清什么时候起,闷油瓶在心里肯定吴邪绝不会带着恨意离去,兴许,兴许他只是怕自己伤心孤独——没有明说,但他们应该都有这样的认知:彼此是唯一的,不可替代。

我想了想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联系,能够想到的只有你了。

这句话的分量闷油瓶自己明白,他相信吴邪也明白——即使在不可抑制的病痛中,吴邪偶尔丢失了这句话所能给他的力量,那也是暂时的,如同我们每个人都会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中表现出软弱与退缩一样,这并不可耻,更不应该去苛责。

相信吴邪在短暂迷茫和痛苦后,会再次看到这句话的力量。

他终究还是心疼自己,更怕湮灭那微乎其微的希望,所以不告诉自己他葬在哪里,怕自己真看到了会承受不住。

人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知道和亲眼看见所带来的冲击与痛苦,往往是完全不同的——虽然知道他不在了,但只要没见着陵墓,没见到尸骸,心里就始终有点儿念想,偶尔能哄自己他只是去了别处,去了远方,就像思念一个今生无缘的老朋友那样,幻想他在彼处幸福安宁地生活着。

可是,若见到那实实在在,冰冷彻骨的事实,大多又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打击。

他无从揣测吴邪临终前的表现,但他隐约能触摸到那颗温柔真挚的心,它仿佛正在自己胸膛里跳动,和自己的思绪合二为一。

小哥,抱歉,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在是有许多苦衷,而且我不想你看到我死的样子,那会让我们都更难过。

……我懂。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吴邪。

这些并不存在的对话始终停留在他们心里,无需讲出来,便已穿越了时空,在彼此的认知里回荡。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8-03 23:20:00 +0800 CST  
解嘉安看着青年,脸上满是惊讶,忍不住握紧了身旁丈夫的手,问道:“张起灵先生遭遇了那样的事?”

“是的。”青年品一口香茶,看着对面的夫妇俩,坦然道:“我们确实没想到,曾经的合作伙伴会对他这样。”

“德国人也不可信啊。”男人叹道:“正如您之前所说,人世间的恶意总是包裹着张家人……”

青年点头,他方才说到哪里了呢?说到父亲接连的厄运……从青铜门后出来,十年分离等来的却是吴邪身亡的消息,而父亲在强打精神去杭州寻访故地时,又得知吴邪竟然连自己的墓地在哪里也不愿告诉他,连番打击下,即使是强大的族长,也终究有承受不住的时候。

返回家族的路上,父亲等的消息来了:他知道了吴邪为什么而病倒,因为那些年的冒险,因为追随张起灵过程中他所接触到的东西。

父亲几乎是立刻病倒了。顶天立地的张起灵已长达一个世纪没有尝过疾病的滋味,这次病魔来得又快又猛,趁他精神上摇摇欲坠时发动突袭,雪上加霜地蹂躏他痛苦的心灵。按理说这样的情况下他该休息,但他却像有意折腾自己似地往前赶路,还去几个斗里挑了粽子,这让病况持续加重,甚至影响到了他冷静的判断力。

青年猜测,或许那时候的父亲是在用这样的方式麻痹自己,同时也通过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这样多少从吴邪的痛苦阴影里寻找到自己的位置。

父亲当时一定深深痛恨自己没能陪在吴邪身边走过最后一程,也痛恨自己将吴邪带入了这张命运罗网,最终收获惨痛的结局。

张家族长独自去了广西巴乃那座张家楼,然后转往塔木陀,就在途中,他曾经的合作伙伴,那些德国人中的一部分伏击了他。那一场他们打得很惨烈,德国人装备精良,合作默契,父亲终究是血肉凡躯,无论如何也难以和重火力武器正面抗衡。加上低的迷状态和病体拖累,他差点死在那里,若非自己收到消息后带人及时赶过去,张家族长就要折在西方的戈壁里了。

德国人的反戈一击在张家意料之外,但仔细想来也并不奇怪,他们在历史中遭遇过太多这样的事,以至于在部分张家人眼中,凡人根本就是他们的敌人。

人贪婪自私,永远窥视着身为长生者,掌握终极秘密的张家人——哪怕告诉他们长生是痛苦,而终极是囚禁毁灭的牢笼,他们也不会相信的。他们固执地认为张家人从中得到了利益,比如有人说,张家从终极中汲取力量以维持生命;另有一些人说,张家人之所以长寿是因为他们有与众不同的血液,喝了他们的血也能长生——如此愚昧的说法早该在一千年前就绝迹了,然而如今依然有人信奉膜拜它,并因此将张家人视为猎物。

这些自诩聪慧,信奉科学的德国人也不例外,昔日的合作伙伴发生了分裂,他们当中的一部分被长生迷梦捕获,将主意打到曾经敬爱的张先生身上,这次伏击几乎动用了他们所有的资源,万无一失的安排确实奏效了,强大无比的张起灵差点死在当场。

自己当时问父亲,为什么身为族长,却没有发现德国人的野心?重伤的父亲沉默不语,而他惊觉自己这个问题过于残酷——那个时刻的父亲,怎么能要求他像平时一样敏锐而冷静呢?

已经成长起来的自己,当时只能一声长叹。

“真是……”解嘉安摇头叹息,这故事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在她心里,现任张起灵是十分神秘且无比强大的人,像天神那样难以接近,既完美,又不可思议,连她最崇拜的祖父,越到晚年,也越对张起灵敬重推崇。

当年,还十分年幼的她曾听解雨臣对父母说:张家人确实不一般,我年轻时只当他是朋友,是和我们略有不同的另一种人,现在渐渐老了,越发从这里头品出不一样的滋味儿来。现在我很能体会他的不凡之处。要我在他那个位置上,让我像他那样过日子,我自问做不到。别的不讲,光身边人一个个老去死亡,只有他们还被留在世上这点,就让人觉得活着是一种折磨。更别说还有那么沉重的责任,那么多的秘密,以及应对各种复杂的形势和关系……这样的日子,我不愿意。

那时候,她仅仅在一旁听着,完全不懂祖父话中的真意,接下来解雨臣似乎还跟孩子们交待了什么,她已不记得,只看到父母神色严肃,郑重点头。

她难以想象,那样的张起灵也会有挫折,有败绩,甚至在命运风暴的打击下垂头丧气,差点放弃了整个世界。

“我最初也难以理解,父亲这趟遭遇,让我对吴邪越发起了偏见,甚至有点儿怨恨他。”青年侃侃而谈,语气平静,显然早已从昔日的少年心性中成长了,更加客观理智地看待这件事。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8-04 22:02:00 +0800 CST  
天亮了,吴邪睁开眼,从梦境中脱身。他做了一个梦,这还是他重返世间后第一次做梦。梦悠长而甜美,生前日记中的字字句句仿佛都化为了景象,一一登临他的梦境,栩栩如生地重现它们所描绘的故事。时间在这一刻被碾碎,模糊了长短,朦胧了远近。

他梦见秀美的西湖,那时烟雨蒙蒙或日光嶙嶙,湖边矗立着饱经风雨却依旧玲珑精致的建筑,游人如织,而他在一方闹中取静的退步处,独得天地清闲。那时的日子如烟如水,静谧安然,然后在某一天被打破。

起初不过一次意外的来访,一颗跳跃的好奇心,带来惊鸿一瞥,错身而过。相遇、吸引、追随与别离……而不可言说的相知也在短短两年里侵入他的骨髓,与生命共存。

他梦见在鲁王宫叵测昏暗的地底,在血尸与九头蛇柏的围追堵截中,那个身影腾挪闪转,气势凛然。晃花了眼的麒麟纹身甫一出现,就让他惊叹与敬佩。那时,在他心底涌动的还不是感情,只是一种观感,他既是身在局中的冒险者,也像一个旁观人,看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年用不可思议的强大扫平一个个凶横的危机。

之后,他们到了深深的海中,与机关和古老的历史斗智斗勇,吴邪再一次见识了那男人截然不同的面貌,像深夜里偶遇一朵昙花的绽放,短暂而惊艳。他开始好奇那个男人的一切,将他的名字牢牢刻在心里,隐隐期盼一些东西的诞生。那时,他还不能理清这些期盼到底是什么,只想再见他,见他,与他并肩走下去,不论在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杭州,还是在世外桃源般荒僻,阴曹地府般险恶的墓穴里。

接下来,吴邪梦见自己在奇特的幻境中游荡,他不能分清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连他自幼熟识的朋友,似乎也在这亦真亦幻的旅途中失去了形骸,变成一个外表依然是他,但神魂早已截然不同的存在。这趟噩梦般的经历几乎让生前的吴邪彻底崩溃。

再之后……再之后还有许许多多,云顶天宫,蛇沼迷雾,化外之地般的巴乃,神秘的张家楼,告别的长白山,险峻的藏地,变幻难测的古潼京……太多了,时间似乎被一场场冒险填满,吴邪感觉自己这堆炭火,用了二十几年的时间堆砌热度,抚育能量,就为生命最后那几年的爆燃。

灼热,壮烈,痛得刻骨铭心,却也让他无比满足。

他睁着眼,默默回味梦境的余韵,努力抓住每一点正逐渐走远的细节,他不能肯定这一夜长梦的场景是否完全属于过去的真实,还是自己观想日记后自行做了加工。不管怎样,吴邪愿意相信它们的确存在着,是自己生命曾刻下的痕迹。

吴邪微微动了动手脚,身边温热的躯体靠得很近,一只手臂还搭在他腰上。自两人有亲密关系后,闷油瓶愈发不放他一人呆着,而是随时都乐意和他在一起。即使在工作室里,他也往往叫吴邪坐在一旁,或看看书,或了解彼此的事。

这让吴邪感到温暖,也多少有一丁点儿不习惯,他记得系统跟他说过,闷油瓶的养子留了一份礼物给自己,是关于这个世界的事,自己看过后应该大有收获。不过……这些天他都还不到机会阅读那份礼物,更多时间都在翻阅自己生前留下的日记,只通过不时与闷油瓶的交流来了解如今身处的世界。

说起来,自己的日记实在不算愉快,吴邪从中感到许多熟悉的情感,混合着多种情绪:失落、痛苦、绝望、希望、洒脱……最后统统超越成了与所有情绪都截然不同的东西,他难以形容那是什么,但他明白,那是让自己成功归来的基石。

毕竟是来源于自己的东西啊,他在心里无声感慨,跟着想起那天在闷油瓶书房里看到的一篇报告,关于记忆到底存放在哪里。

按常理说,记忆应当在大脑里,可是最新的研究发现不仅如此,记忆似乎由许多不同的部分构成,一部分在大脑里,而一部分存放在其它的地方,比如每一条DNA当中。这是个十分抽象的说法,因为它所储存的“记忆”并非任何具体的事件或人物,而是更高层次更本能的内容,比如……灵魂共鸣?

当吴邪看到报道里出现这个词时,忍不住笑了,它太浪漫,太飘渺,完全不像这篇报告的风格。但它还是被写到了严肃的报告里,可见研究者们是认真的。什么叫灵魂共鸣,他们没有给出最准确的解释,但吴邪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它——就像自己现在这样,虽然理论上不记得过去的事,但那些经历留下的痕迹依然停留在他的心灵深处,看到过去的记录,就会明白当时的感受和心境。

吴邪知道自己没有变,他是吴邪本人,这个灵魂始终如一。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8-10 22:08:00 +0800 CST  
“父亲没有说吗?”青年微一挑眉,笑问道。

“没有。”吴邪摇头,“我没有问,他也没有提。”

“看来你们都自动忽略我了,真让人伤心……”他忍不住揶揄一句,目光在吴邪脸上游走,深深看进他的双眼,似乎想真正透析这个死而复生的澄净灵魂。片刻后,他认真问道:“你觉得我该叫什么名字呢?”

“我?”吴邪一怔,下意识地产生了一些联想,比方这位青年的名字难道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凝视站在身前的男人,对方也正看着他,和闷油瓶一般乌黑的瞳孔清亮而深邃,仿佛午夜洗练的星空。

“难道……跟我有关系?”吴邪斟酌几番,才大胆问道。

青年笑了,嘴角好看地翘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差点儿就有关系了。”

“差点儿?”吴邪感到新奇又如释重负,差点儿,意思就是没有了。其实打心底里,他有种隐隐约约的解脱感,他并不太希望闷油瓶的养子顶着与自己有关联的名字行走世间。毕竟自己去得太早,留给小哥太多空白和长久伤痛,而他们的生命是那么长……

“张家人的名字没有想象中重要,当一个人成为张起灵后,他就必须丢弃他原本的名字来继承这个。我身为现任张起灵的继承人,必然也有那一天,这让我对自己原本的名字看得更轻了。曾经,名字在我心里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从吴邪脸上移开,看向窗外,叹口气接着道:“不知父亲和你说过没有,在他在收养我之前,我是族中弃儿,没人看得上,更没人喜欢,我那微不足道的名字自然从来不曾被人重视过,连我自己都觉得无关紧要,不过是一个称呼的代号罢了。有一天……在你死后,有一天我对父亲说:你既然怎么都放不下吴邪,要不给我改个名字?比如什么‘忆邪’、‘念邪’什么的,权充念想,反正张念邪这类,也不算难听。”

有这事……吴邪很难说清自己真正听到这件往事时的感受,忍不住瞪大眼睛,问道:“那……小哥怎么说?”

“他当然不同意了。”青年摇摇头,笑道:“父亲否定了我这个荒唐的主意,他说他不能这样,我就是我,是一个独立完整的人,而不是他情感的纪念品。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不幸就把我也拉进他的不幸故事里,强迫我一起分担这份痛苦和思念。而且,他教导我,让我学会重视和珍惜自己的姓名,等到真正成为张起灵的那一天再和它告别也不晚。最后,父亲说:你就是你,是我儿子,毓泰。”

“毓泰?”吴邪重复着这两个陌生的字眼。

“对,我的名字叫张毓泰,吴邪。”青年转头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正式介绍自己,“很遗憾我不叫什么张念邪,我叫张毓泰。按张家的辈分族谱顺下来,父亲那辈是海字,我这辈是毓字。”

“这样好,这样更好。”吴邪微微笑起来,点头道:“还是这个名字好听,你如果真改名叫什么张念邪,我不知现在要如何面对你,大概会感觉很尴尬,很肉麻,而且……好像连小哥也跟着肉麻起来了。”

“父亲怎么可能干那种事,他又不是整天只会伤春悲秋的酸女人。”张毓泰将话题一转,笑着问:“你跟他现在应该处得不错了吧。”

“……还好。”这么一问,吴邪自然想到两人如今的实际关系,由不得脸上便有点儿发烧。眼前的男人毕竟是小哥养子,算最亲的亲人了,在他面前,吴邪并不想露出懵懂或轻狂的模样,而是尽力保持平静稳重。

不过,他真不确定自己是否做到了这点,而对方又是否看出了自己这一丝小小的窘迫。所幸张毓泰没有追问他们这些天的细节,只淡淡一笑,说你们处得好就成。

这种成熟宽容态度让吴邪感到安心,也让他在心态上跟眼前这位青年的距离更近了。

突然,他想起件事,正打算开口询问,张毓泰却已指着两人面前占满了整个空间的虚拟屏幕,对他道:“你刚刚看的这一段,是一位伟大物理学家对民众做的最后一次演说,他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8-16 20:06:00 +0800 CST  
吴邪点点头,虽然还有些不懂的地方,但他的确从那个场面里感受到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张毓泰又道:“我想告诉你,在你离世的这段时间里,世界发生了很大变化,如果你还能保有生前的记忆,一定会被这些改变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说?”吴邪来了兴趣,请他讲下去,他却犹豫起来,似乎不知从哪里说起。

他想了一阵,才开口道:“之所以选取这一段给你,主要想告诉你两件事,康纳的研究内是宏观的体系理论,这些东西指导着人的很多行动。在你生前的时代,人就对百年后的未来充满了畅想,很多文艺作品描述的现在,都是自由徜徉宇宙,在深空中建立新家园的美好未来,事实上……没有这么快。人的力量还是很渺小的,至今,这个世界也没能在月球上建立起一个可供人类永久生存的基地。”

吴邪默默听他的讲述,边听边自己思索,很快发现了一点儿不对劲的地方,于是问道:“如果像你说的,一百多年人都没能离开地面,那……那为什么到了现在,这个世界还没有被疯涨的人口击垮?我瞟过两眼资料,知道在我生存的时代就有70亿人了。”

张毓泰挑挑眉,朝他露出一个嘉许的微笑,“不错,对你生前的世界看得挺仔细,我的确在那一段里提过,由于人口已超过70亿,地球不堪重负的问题迟早会爆发。可是……事实上,这个问题还来不及爆发就被扼杀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战争。”张毓泰收起笑容,看着吴邪的双眼,正色道:“世上从来没有真正持久的和平,至少在之前没有。或许争斗是人的天性,或许总是有种种原因促使人隔段时间就要闹上一场。”

吴邪怔住了,战争,这确实是在他思索之外的问题,难道在自己死后的时间里也不太平吗?

“你死后十七年,世界上爆发了一场大战,直接与间接一共消灭了超过总人口五分之一的人。显然你还没看到这一段,而这一段我也并没有突出地去讲解它。总而言之,主战场不在你生前的国家,在世界上另外的部分,因此你的家族、你朋友的家族都相对安全平静。但是,这样规模的大战既然存在,那么每个人都不可能真正置身事外。”

“……当时发生了什么?”吴邪感觉有些紧张,追问。

“战争打了六年半,加上前期酝酿、小规模冲突,以及后期的各种善后、改革,总共有接近二十年时间,整个世界都在为这件事奔走劳神,而它带来的后果是十分十分重要的。”

讲到这里,他顿了顿,才慢慢说道:“在你出生前发生的二战导致了联合国的诞生,而这一场世界之战,则让绝大多数国家就此消失。”

吴邪一怔,直觉这个结果十分重要,凝神细听他的话。

“人汲取了关于这场战争的惨痛教训,由几个最主要国家牵头,发起了一场消弭人与人之间隔阂的运动,这几个牵头国主动放弃了国家的概念,包括你生前的祖国在内,吴邪。”

张毓泰声音很轻,可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此刻都像漆黑夜空中的星星那样明晰而有分量。

“现在,这个世界上几乎已没有独立国家的存在,而是共同组成整个人类的联邦,由来自五大洲的领导者协同管理,共享技术和资源——这并不代表人克服了他们自私、贪婪、猜疑和残暴的本性,只是用这种相对最有效率的方式,尽量让所有人不内斗、不虚耗,共同为了更伟大更重要的目标而奋斗。毕竟,我们要走的路还太长……”

“更重要的目标?”吴邪感觉心跳渐渐加快,这番话让他对世界的迷茫和隔阂被融化了,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正站在此岸,真真切切地越过了时间,越过了两个世界的屏障,背负着某种命运来到这里。

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多余的,除了他和小哥需要彼此之外,或许他还可以一步步走入这个崭新的世界里去,寻找到吴邪新生后的位置。

张毓泰叹口气,抬头看着窗外,天已完全黑下来了,人烟稀少的此处没有多少光污染,可以直面如瀑布般倒悬在天顶的银河。

吴邪顺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两人身前的那面墙壁自动变成了透明的,将所有夜空美景都投射在他们眼睛里。

群星璀璨,这些星星从亘古之前就日复一日地凝视着这个小小的世界,那么近,那么远。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8-19 21:14:00 +0800 CST  
“距今十八年前,NASA收到一组讯息,来自极遥远的宇宙深处。各领域的科学家们经过解析,证明它是有意义的,是某种语言的组合。当然它并不是任何已知人类语言,对它的解读也还在继续,但至少这给了我们希望。要知道,它并非昙花一现,据今三年前,科学家们第二次捕捉到了这个频段的讯息——你刚刚看见的那位物理学家康纳,说我们依然孤独,直到他离世的那一刻,我们的确是孤独的。但现在我们知道,人并不孤独,在无限的宇宙里,正有人在跟我们打招呼。”

张毓泰收回目光,看着吴邪,低声道:“我不清楚你对这件事会产生多大的感触,但对现在,对这个世界的每个人来说,它非常重要,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维持着世界的稳固。”

“我明白。”吴邪点头,深深看进他的双眼,说:“如果有人想发动战争或其他什么,或许会想想还有人在天上看着我们,就会觉得那并没什么意思了。”

“嗯。”张毓泰没有纠正他还略显单薄的理解,也没有延伸开去,继续道:“这就是所谓的希望,如同……如同你对于我父亲。”

吴邪看着他,心跳渐渐加快。

“过去漫长岁月里,虽然你已不在,但你曾经存在,并和他有过那么多幸福或痛苦的记忆,这都是能够支撑他心灵的东西。你也知道,我们的生命和常人不同,这让我们对很多事情的想法也不同,尤其像我父亲那样深沉自持的人。许多人只看见他们能看见的东西,但我们更关注那些藏在表面之下的部分——虽然你不在了,但在父亲心里,你始终停留着,让他这些年没再多看谁一眼。”

吴邪“嗯”了一声,感觉身上有点儿热,这番话过于直接,过于热烈,如果换了闷油瓶本人,怕是一辈子都讲不出来。

其实这些道理,这份情感的厚度——不仅仅是爱情,更是亲情友情和所有情感依托所糅合编制成的东西,他已经隐隐能够感觉到,但亲耳听别人,特别是由与小哥最亲密的第三个人讲出来,依旧让他心如擂鼓,浑身发烫。

说完这段话,张毓泰转过头,继续凝视澄澈静美的星空,给吴邪时间和空间去消化。

吴邪站在他身边,心里霎时空空的,却又像同时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宝藏,如头顶这片夜空,似乎什么也没有,然而,却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星光正在其中闪烁,将空无一物的夜空填满,这些星光来自宇宙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位置,它们穿越了亿万年时间,相聚在凡人的瞳孔里,夜复一夜共同辉映。

这是奇迹吗?是命运吗?

或许都是,或许,这更是宇宙的法则本身。

凝望星空,吴邪感觉自己化成了一颗小小的星子,曾经发光,曾经闪烁,最后同亿万星辰一样走向必然的湮灭。可是,它曾经的光在遥远漆黑的宇宙里绽放过,这光穿越无数时空,历经难以估量的千万劫,在沧海桑田白驹过隙都无可比拟的神奇时光中与另一颗星相逢——光落在它的眼睛里,再现那颗曾死去的星星最美的样子。

自己复活了,他想自己一定还会再次面对死亡,但这一次,他早已做好准备,如同宇宙本身都会消亡一样,他这颗小小的星子愿意和那颗承接了他的光芒,并让他复归的星星一起,同归宇宙的终极。

他坚信,那是一种美好的幸福。

“……谢谢你。”吴邪对身边的张毓泰说。

“嗯。”他没有推辞这份受之无愧的感谢,坦然接下。

“我这次不会让他难过,你放心。”

“你们彼此彼此。”他面向窗外密布的繁星,嘴角微微翘起,说完这句后,沉默片刻,道:“对了,你不知道,我过去曾经对你很有点儿意见呢。”

“啊……是吗?”吴邪一怔,下意识地想退开。

“都说是过去了,现在我倒挺喜欢你的,也只有你才配得上父亲。”张毓泰转头看着吴邪,在他肩上拍拍,笑着说:“你看完自己的笔记了吗?后半段里你提到的那个张家人就是我,我曾经去杭州找过你一次,可惜你不在。”

“你?你当时找我做什么?”吴邪忍不住问。

“教训你。”他笑得有点儿坏,更有点儿可爱,“我想去看看勾引了族长的凡人长什么样儿,如果可能的话,悄悄揍你一顿。”

“哈哈。”吴邪大笑,促狭问他:“要被小哥知道了,你怎么办?”

“我既然能偷偷来,又怎么会被他知道……”

……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8-20 23:26:00 +0800 CST  
气氛因这件小事转变得更轻松,吴邪此刻已没有最初的拘谨,跟与闷油瓶相处时间最久,关系最亲近的亲人像老朋友一样聊天。他们甚至谈到了闷油瓶本人,说他是如何沉闷,如何不好玩儿,当然,大多时候是张毓泰说,他刻意讲了点儿父亲不那么完美的一面,吴邪都不出所料地为冷硬而不善言辞的族长辩护,这让他更加放心,忍不住露出了然的微笑。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问吴邪:“父亲有没有跟你说过杭州这地方?”

“提过一次,说有空带我回去看看,那是我生前住的地方?”

“嗯,他既然提过,我就不越权了。”张毓泰笑笑,“你生前大多数时候住在杭州,铺子在杭州的西湖边。那是中国东南部的一个城市,西湖更是整个国家最美、最广为人知的湖泊之一。有句古话叫‘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说的就是杭州和毗邻的苏州之美。不过我刚才也告诉过你了,国家的概念如今已不存在,比如我们现在所住的地方,若按照当年的国境线来划分,也是在俄罗斯境内了。”

“是在杭州的北方吗?”吴邪问。

“准确说,东北方。”张毓泰伸手往面前的空气中拂动,两人眼前出现了一块发光的屏幕,上面呈现着一颗缓慢旋转的星球。很快,视线被拉近,再拉近,直到星球的表层上出现栩栩如生的地块。这颗星又是一转,在起伏蜿蜒的长长海岸线附近正闪动着两个点,一南一北遥遥相望。

很明显,这分别代表了杭州和他们现在的家。

“我们如今住在东西伯利亚的海边,这地方本就人烟稀少,地方广阔,方便我们搞研究而不引人注意。”

“研究……”吴邪一顿,突然想起自己刚刚进入这房子时发生的事,它不那么愉快,却十分必要和重要,如果没有那一场试炼,那么自己到底是什么,不但小哥父子俩不放心,自己也不放心。

想到这里,他难免感到有些沉重。张毓泰敏锐发现了他的情绪变化,却也没有打岔。

片刻后,吴邪似乎想通了,问道:“我刚进来这里时,地下那些……那些怪物到底是怎么回事?”

果然是这个问题。

吴邪会这么问,他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想了想,他反问吴邪:“你真想知道吗?”

“当然,我不想懵懵懂懂的,你和小哥都说这里是我家不是吗?”

“好。”他笑了,站起身来,朝吴邪一招手,“跟我来。”

他朝前走去,来到一堵光滑的墙壁边,吴邪赶紧跟上去,只见张毓泰用手在墙上一划,就像拉开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光滑墙面上露出了一个门洞,里边的空间就像外面的房间一样,正发出柔润温和的光芒。

“你既然想知道,我就带你去看看。”话音方落,他已进入了那道门,吴邪也毫无畏惧地跟进去,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合拢,然后像出现时那样从墙壁上消失了。紧接着,吴邪敏锐感觉到轻得几乎不能发现的一顿——自己正在平稳地下降,隐隐约约的压力告诉了他这一点。

他咽了口唾沫,难免有点儿紧张。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和第一次下去时一样,在那深深的地下。

“你想过张家都会做些什么吗?”下降的过程中,张毓泰主动打破了沉默。

“很难想象。”吴邪坦然道:“生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只通过日记和小哥简短的介绍模糊知道一点儿,加上些自己的推测,也不清楚到底有几分靠谱。”

“说说看。”

“我知道张家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大家族,千年以上的传承了。”吴邪斟酌着表达,“张家人跟普通人不同,寿命很长,同时背负着与众不同的使命与职责,守护终极……终极是什么我不清楚,小哥也没说。”

“嗯。”

“张家势力很大,甚至操纵过一些历史事件的进程和方向,但同时,张家也很低调,没多少人知道你们的存在,包括你们的寿命和生活方式。”

“嗯,你接着说。”

“还有……我听说张家出于保持血统和其他的一些原因,不会与外人通婚,都是族内繁衍生息,所幸家族很大,所以也没有出过什么尴尬的事。张家的第一条教义似乎就是传承,不能断了家族的命脉。”

“那是以前。”张毓泰摇头,淡然道:“时代在变化,现在的张家对于传承与否看得并不很要紧。”

“……那终极呢?”吴邪忍不住问:“你们要守护的职责呢?”

“相对也淡化许多了。”张毓泰叹口气,解释道:“很难说这是好或不好,终极的内容很多,我没办法一两句话跟你讲清楚,这似乎也不该由我来说……总之,张家要守护的对象之一,就是世人对张家人长寿的窥视和伤害。”

“这我理解,普通人总想着能够长生。”

“普通人只是想想倒无所谓,一些不普通的人,就不只是去想,而是一定要做了。即使父亲当年,也曾经被这样的阴谋胁迫过。”

吴邪一愣,这件事他并没有听闷油瓶提过,想来也是不堪的往事之一,他正想问,张毓泰看着他,叹道:“这件阴谋曾深深影响了父亲和你,包括你的整个家族。”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8-22 22:47:00 +0800 CST  
“怎么说?”

“远在你出生之前,那件事就开始发酵了。”张毓泰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如何切入这个无奈而沉重的话题,“凡人对于长生,总怀有各种不切实际的妄想。然而他们所祈求的,往往并非长生本身,而是用更长的生命来享受已有的舒适生活:荣华富贵,仆役成群,甚至挥手间风云变色……对长生的期望在上位者身上体现得尤其明显,过去是皇帝、王爷、后来换成了……而一个朝不保夕,日夜辛劳的奴隶,或者庸庸碌碌的平民,是不会对长身有太多向往的,甚至活得越久,他的痛苦越多。”

吴邪点点头,他虽然没有记忆,没有经历,但人同此心,这样的情形完全可以理解。

“作为在常人眼里拥有长生的张家人,被这些世俗力量盯上是理所当然的事,即使你告诉他们张家并不能长生,只是比他们多活一段时间,他们也不会信的。何况,对于那些期望来说,哪怕只能多活一天,都是莫大的诱惑。”

张毓泰停下讲述,房间的移动也静止了,墙上的门扉再度出现,缓缓洞开。

“关于张家的长生有过许多传言,当中不乏血腥恐怖的内容,比方说吃了我们的肉,就可以和我们一样长寿——这算很温柔的一种说法了,仅仅是直接吃人肉而已。”张毓泰边说,边走出去,吴邪跟在他身后,一边听着他的讲述,一边分心打量自己进入的场所。

他发现这是一个长方形的空旷空间,有点儿像张家族长的工作室在启动前的样子,他猜测或许这里也是一种类似的场所,用于研究和观测。

“……对于普通人的长生野心,张家可以不加以理会,反正他们也没有能力对我们怎样,但另一些人就不同了。”

张毓泰没有停留,继续往里走,带领吴邪再度穿越过一道门扉后,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处气势恢弘的图书馆——之所以称它为图书馆,是因为琳琅的书架充塞了吴邪视线中目力所及的空间,但仔细看去,又发现它们并不仅仅是书本,从上古时期的石片、竹简、丝帛,到成熟一些的纸张、油墨印刷品、激光打印,一直到最先进的光储存媒介和量子辞典。

“这是……”吴邪发出一声惊叹,“好壮观。”

“这里是张家的资料库。”张毓泰道:“张家数千年留存下来的所有资讯都沉睡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几千年前的东西,也可以看到几年前的东西,只要它们有价值,就可能在这里被保存下来。”

“那么久远之前?”吴邪仰头看着高处一片残缺的石碑,“就这么放着,不会腐坏么?”

“这里整个空间和所有资料都经过特殊处理,确保每一件物品,包括最脆弱的素纱和宣纸都不会被破坏,不论虫蛀还是风蚀。想要摧毁它们,除非同时毁灭掉整个建筑,当然我们对此也做好了应对。”

吴邪点点头,着迷地看着眼前一切,目光从一层层书架上流泻而下,发现那些架子似乎会发光,隐约的光华在其上波动着,仿佛同时唱响让人敬畏而赞叹的颂歌。

那似乎是知识本身正在歌唱。

“这么多东西,如何查阅?”他又问:“不会很麻烦吗?”

“不会。这里真正要保存的,其实是它们的实物本体,而非其中继续的讯息。”张毓泰笑道:“我们刚进入的门日常是不开启的,我今天为带你来看,才将它打开。平常时候,并没人能进入这里,所有资料讯息都已经被录进房屋的控制系统,我们可以在屋子的任何地方调阅它们。如果需要进行调整或更新,那也可以在门外那里完成,你应该看出来了,那里和我们的工作室没启动前很像。一旦启动,它可以瞬间成为一个全新的工作区域,很方便。”

“原来如此,确实很方便。”吴邪点头叹服。

“当然,录入这些资料本身就是个大工程,我记得总共做了十来年才完成,非常繁琐。这件事并不是我和父亲在做,那些年里,每年的七到九月间,张家会安排后辈们来进行这项工作,也算是给他们的锻炼和提高。通过对家族资讯的检录,不断提高对历史经历的认知,包括我们的职责。”

“挺好,我刚还在想……”吴邪笑笑:“要是不嫌弃,我还想帮你们录入呢,这样最能了解你们,靠近你们。”

“有机会的。”张毓泰看他一眼,走到一具高大的架子边,随手抽出一份东西,继续道:“说回刚才的话题,关于长生……”

“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真正让张家无法抗拒的,还是这难测的天威。”他将那东西打开,拎出一张黄帛,往吴邪面前挥了挥,“看,这是明代永乐帝给张家的密诏,让我们协助追捕他生死不明的侄儿,同时尽快将药丸送进京去。那时他刚登基不久,还未有精力想着不死不灭,只希望张家提供延年益寿的秘药,助他福寿绵长。”

“你们真有那样的药?”吴邪伸手想接那份密诏,张毓泰却已经收回去了。

“怎么可能有。那时的族长命人按小建中汤的方子做成药丸,帮补气血,实脾益中,就此对付过去了。”他叹口气,道:“凡人长生……怎么可能,归根到底都是痴妄。曾经我们也想过,是不是随着时代的演进,人对于长生的认知会更中立,更平和,不那么五迷三道地迷信它。尤其在社会发生大的变革之后,我们想这下连皇帝都没了,人或许也不那么迷恋它了吧?”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8-29 20:28:00 +0800 CST  
“……会吗?”吴邪看着张毓泰嘴角的苦笑,直觉这样的事情并没有顺利发生,忍不住问:“我已看过某代张起灵留下的那本游记,里面有他一些想法,他似乎认定对于长生的奢求是人的恶劣本性。”

“这点他并没有说错。”张毓泰收好密诏,对吴邪道:“你的爷爷吴老狗,当年是一位出色的土夫子。”

吴邪一怔,这是提到自己生前的家人了?他心头一荡,越发仔细听着。

“吴老狗少年时的第一次下斗就折了兵,父亲、哥哥都被血尸夺去性命,他自己也落个不大不小的残疾。”

“残疾?”

“嗅觉。”张毓泰点点吴邪的鼻子,“他失去了嗅觉。此后,吴老狗开始驯养小狗,后来有一条叫‘五寸钉’的,尤其机灵,深得他喜爱和倚重,随时携在袖子里,狗五爷的名号也不胫而走。”

“五爷……为什么是五爷?”

“他在几个结拜兄弟中排行第五,自然是五爷。”张毓泰笑道:“那年月正值社会变革期,兵荒马乱,风起云涌,改朝换代的势头起了一拨又一拨,俗话说乱世出英雄,许多平常做不成的事,在那时候也做得成了。”

“他们做了什么?”

“太多了。”张毓泰叹口气,“老九门中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和张家结盟。那年月里,这几家人和父亲有了接触,这要归功于他们的大哥。老九门当头上那一家也姓张,算是我们的旁系,只不过他祖上因某件事被逐出了家族。然而血缘割不断,为张启山和张家这层关系,才有了后来的事。”

吴邪静静听着,直觉这件事很重要,就是这件事,让自己卷入层层阴谋里,一直牵连到了今天。

“时代不断变化,张家也经历过许多起落,那时候正是我们的低谷,家族责任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而张启山找上本家,说老九门愿意提供帮助,于是父亲找到老九门,交待了任务,甚至将鬼玺都留给他们作为日后行动的助力。然而,很可惜……”

张毓泰顿了顿,还是将那些不太恭敬的话说了出来:“张启山是个很有想法的人,或者换种说法……有野心。他渴望做一番事业,出人头地,站在时代的潮头舞动风云。他的本意或许并不坏,但客观上,他没有考虑到凡人是否真正能肩负起这份职责。父亲提出的要求老九门答应下来,却从没有真正落实它,守门的职责依旧是父亲自己去做,才有了后来跟你的十年之约。”

“这件事我知道……”吴邪在一具高大书架旁的凳子上坐下来,点头道:“我生前的日记里也有记载,如果……如果他不去,那我就必须去,但当年的我一无所知,即使进去了,也不知能否完成使命。”

“父亲舍不得你受那份儿罪,也知道你一个普通人,做不好这件事。只不过他没想到,竟会因此错失了你。”张毓泰叹口气,接着往下讲:“总之,老九门和张家有约定,要帮张家进青铜门,却从未践行这个承诺。然而更要命还在之后。之后,这个国家再度换了主人,有一位身居上位者如同所有前任一样,对生命眷恋不舍。”

“唔。”吴邪坐直身体,他知道关键的部分要来了。

“这一次和之前不太一样,他从张启山那里得知了我们家族的秘密。至于张启山为什么要出卖这个秘密,原因或许很复杂,在我看来,或许他确实被当时那种氛围和激情所鼓动,要为这位伟人贡献力量。毕竟从他的经历来看,也算是亲手缔造了时局的人之一。而另一方面,有隐秘的说法称这是他对祖先被逐出张家的报复,他很明白,如何强大的家族,在掌控政局的人眼里,都是足以被粉碎的微小力量。”

接下来的事,张毓泰讲得更慢了,因为它确实更复杂,不论是寻找张起灵的计划,还是史上最大盗墓行动,都是现在的吴邪还难以理解,难以梳理明白的东西。

最后,吴邪只大概明白,在自己出生前很多年,小哥和自己的爷爷那辈人们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冒险,那一次差点要了他的命,这一切,都是伟人的奢求所带来的。

人心难以餍足,对长生的错误渴望造成过太多太多的悲剧。

“……我跟你说这些,是想你多了解点过去的事,同时也告诉你,不要迷信长生,更不要崇拜它。”张毓泰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仿佛从至高天穹上降下来,每个字都摇撼着吴邪的思绪。

“或许你已经完成了真正的长生,或许还没有。但不论如何,如今你体内沉睡着强大的力量,这些力量我和父亲都无法定义它,我们不会探究那些东西,它属于你,但我们也希望你能够始终控制住它,永远保持人的心智。不仅仅像普通人那样,对你的要求更高,你要做好你自己,你……超越过死亡之后的所有收获。”

“我明白你的意思。”吴邪回应他:“那些力量我自己也有感受,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用它,我宁可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下去,陪着你们。”

“那倒也不必。”张毓泰笑笑,忽然露出了促狭的神色,“张家的事情可多,你既然过了我家的门,就是我家的人,能不分担点儿什么吗?你有力量是好事,如果可能需要借用它的时候,希望你别小气。”

“这个不会……”吴邪一怔,直觉他这话里似乎有调笑的字眼儿,却也分不出是哪句调侃了自己。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9-04 00:09:00 +0800 CST  
张毓泰带着他继续来到下一层,这层存放着一些成型的“粽子”,以及和它们过招的空间。这些东西是他们现在研究的对象,各有来历,但都属于张家敌人那一类。学习和了解敌人的各种特性,进行分析,从而不断收获和提高自身,也是张家的一大工作。

“你们也研究粽子?”站在这一层的入口上,吴邪问。

“你总不会以为张家这么多年,就是四处掘地盗墓,发死人财吧?”张毓泰瞟他一眼,“你觉得我们就那么点儿追求?”

“这个,确实不可能……”吴邪自觉失言,有些尴尬的笑笑。

“从对手身上学习,是最好的一种学习,许多年来,我们的确从中收获良多。”张毓泰没有带他往里边走,只在门口站定,解释道:“这里就不用进去了,反正你已经去过一次,伤心地不需要重游。”

“我倒无所谓……”对于刚到这里时的不愉快遭遇,吴邪已经放下了,如果张毓泰愿意带他进去看,他会欣然前往。反正他已下定决心,小哥的事,张家的事就算是自己的事,迟早也要接触的,他很希望自己能为他们提供帮助,早点知道也好。

“咱们家地下有好几层。”张毓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带着他不断向下。

“我们现在到最深的地方去,那是最重要的位置。”

听他这话,吴邪有些紧张。看出他的不适,张毓泰轻轻在他肩上拍了拍,小声安慰说:“不用怕。”

“不,我并不怕,只是……”吴邪不好形容这感觉,只下意识地和闷油瓶的养子靠得更紧,毕竟是他教养出来的人,有时候他们还挺像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抵达目的地。这里满溢着光明,似乎所有灯火都被点亮,出现在吴邪眼前的,是一座凝重而辉煌的地宫。

“这……”吴邪看着眼前一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张毓泰在旁悄悄观察他的神色,似乎想透析他神色中的每一缕蛛丝马迹。他这么做当然有目的,但他绝不会伤害父亲或吴邪,这只是另一场有些冒险的试炼罢了。

这是属于张家的故事,如果吴邪想成为父亲的伴侣,那也迟早要面对这一切。

如果他不能接受……张毓泰微微皱眉,如果吴邪真不能接受张家的全部,或许也只能说缘分如此吧。毕竟吴邪始终在常人的世界里生活,从来没有走入过张家的核心,包括张家从事的工作,如今的研究,许多谋划——当年父亲极力让吴邪避开这一切以保护他的安全,但如今吴邪回来了,还决定和他们生活在一起,那么,有些东西他就必须面对,甚至必须敞开胸怀去接受。

当你选择一个人时,并不仅仅意味着选择对这个人的爱,更意味着选择了他的世界,他的生活方式。

这个道理对常人如此,对与众不同的张家人来说,这样的选择更具有现实意义。

张毓泰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算是他第二次擅自做主,插手吴邪和父亲的事,但他认为这很有必要,也很正确。

话说回来,有时候连他都觉得自己真的很像父亲,又比父亲多一点人情味,但这种人情味似乎更多停留在表面,而不像父亲在心有所托之后,让它们沉到了灵魂深处。父亲终究是个人,经历那么多年的孤独封锁,在吴邪失而复得,多年情感的终有归属后,如今的父亲或许并不会像自己一样公正理智?

他不确定,但他可以肯定,这一切是必须的。

收回思绪,他看向吴邪。吴邪朝前走了几步,正四下张望,他看起来开始从方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了。

“怎么样?”他出声问道,“张家的地下世界与你想象中的相比如何?”

“我……真没想到。”吴邪视线在宽阔的地宫内浏览一圈,扫过各色琳琅满目的陈设,最后看着头顶的巨大冰柱——那或许并不是冰,而是另一种更坚固、更有封锁性的特殊物质,它像冰一样清洁通透,像创始者的宫殿,牢固而精巧地环抱着当中的物体。

吴邪看到,在这些犬牙交错的“冰柱”当中躺着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人形的生物?他看上去正当盛年,有着人的面貌,人的躯体,却又和人截然不同,不论是他耳朵位置那些既像鱼鳍,又似骨骸的轮廓,还是他身体关节上隐约的纹路,包括他背后那突出的,羽翼一般的骨刺与其上张狂生长的刀锋。

这是一个粽子?

“他……他死了吗?”吴邪一步步退到张毓泰身边,压低声音问,似乎怕惊醒了这个在冰中沉睡的异人。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9-05 23:27:00 +0800 CST  
薛公子在岛上徘徊一阵,很快发现地下确实有座备好的建筑,于是在当中居住,每日勤勉修炼,盼着和仙女重逢的日子早点到来……

说到这里,张毓泰停止讲述,抬眼看着那冰中沉睡的人,脸上神色有些奇怪,似乎想笑,又似乎有些无奈。

吴邪在旁边等他继续讲,等了好一阵也不见下文,忍不住催道:“然后呢?”

“然后……”张毓泰笑笑,“然后就是我刚才说的了,我家先祖发现了这个冰中的异人。”

“啊?”吴邪一怔,“那薛公子呢?他见到仙女了吗?”

“你眼前不就是薛公子吗?”张毓泰指着那块被悬挂在空中,状如莲花,却比活生生的莲花狰狞狂暴许多的巨大冰块,苦笑道:“他被骗了,哪有什么仙女,哪有什么成仙的约定。”

张家先祖发现这古怪的墓地后,不敢贸然打扰冰中怪物——那时,张家的教义还没有改变,这怪人被他视作诡异凶险的粽子敬而远之。

张家先祖没有贸然挑战冰中怪人,而是通读墓中记录,发现大多都是薛公子对修炼生活的记录和对仙女的思念——他满怀希望地期盼着未来,盼望与仙女的重逢,然而仙女却始终没有来。

某日,天象异变,发生了吞日奇观。岛上顿时风雷大作,周边浊浪滔天,薛公子也突然感觉十分困倦,在墓室中央沉睡过去,这一睡就睡了数百年,直到张家先祖发现他。而此时的他,形貌早已改变,不再是凡人的样子,连他身躯周围,都被这种似冰非冰的东西牢牢包裹住了。

张家先祖无法解释这个秘密,只能退出墓室,回到地面。

这时,他惊喜地发现,海上竟风平浪静,于是扎了个筏子往更大更靠近岸边的岛上前进,他在龙尾岛上遇见了当地渔民,进而同张家取得联系,将自己的发现告知了家族。

听到这位族人回报的情况后,当时的张起灵决定捕获这奇怪的粽子,于是张家组织了一批人再次来到小岛上,将这块巨大的冰,连带里边沉睡的薛公子一并运走,带回了当年张家的据点。

那时,他们本想毁灭这看似可怕的东西,可是,动用所有办法,火烧水泼,刀劈斧砍,竟然都无法破坏这块冰,这让整个家族感到苦恼和敬畏,最后,部分人甚至自欺欺人地想:这或许并不是粽子,而是不知名的神裔?

毫无疑问,这时一种取巧的思维,既规避了张家对粽子的天职,又能让家族从这个假想敌的无敌当中解脱出来。

族中对这怪人的处置意见发生了分歧,经过多次讨论,张起灵决定放弃这块鸡肋,将它锁入张家楼的地宫中。

时光如梭,如此又过去漫长岁月,直到那位改变了张家对粽子认知的张起灵的时代,张家人才想起这块奇特的冰,于是他们谨慎地打开地宫,打算观察这奇特的东西。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缘分,就在张起灵轻轻抚摸这神奇冰块的时候,沉睡其中的薛公子醒来了。

“……这人还跟以前一样没眼色,睁眼看到我们族长,居然一把抓住他,叫了声‘仙子?’”张毓泰笑笑,叹道:“他似乎神智有些错乱,未曾意识到已经过了多久,也没意识到自己拥有了怎样可怕的力量。据记载,族长被他手一抓,差点当场骨折……”

他瞥眼吴邪,见他正听得兴致勃勃,干脆把这个故事讲完。

那时候,张家已不再将所有粽子都视作敌人,而薛公子明显是有理智和思维能力的,张起灵也很高兴自己还能遇到如此特殊的存在,力排众议让他回到了人世。

薛公子在短暂迷惘后,很快重拾了关于自己的一切,奇特的是,他看上去再不是当年那有些糊涂的呆书生了,不但接受现实,更变得极具智慧。

仿佛……仿佛他在沉睡的漫长时间中经历过许多淬炼,令他从内到外都变得焕然一新。

他告诉当年的张起灵,说其实在沉睡之前,心里已隐隐觉得自己可能上当了,怎会有那样巧的事呢?如果不想得过于轻松浪漫,唯一能够解释的答案就是那场瘟疫便是仙子动的手脚,所以她才能提前给自己药方。而她的目的,或许在于她需要有人去那个墓穴里验证这件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畸变:在特殊的环境和场地中修行,然后在特殊的天时启动、牵引某种命运机关,令他变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特殊存在。

或许,所谓仙子是另一位修行者,无意中打探到了海岛的秘密,又不敢亲身试验,于是哄骗当年单纯虔诚的薛公子去替她完成实验。至于那些异香、天音、空中的马车……高明的江湖术士都可以做到。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9-08 22:46:00 +0800 CST  
张起灵听完薛公子的诉说后,派人调查当年的事实真相,虽然过去数百年,一切早已磨灭痕迹,依旧有只言片语的传说流传下来,而它们几乎都侧面证明了薛公子大彻大悟后的推论:那是一场骗局。

接下来,关于薛公子的去留问题,张家在短暂争论后决定暂时留下他,毕竟,这样的人物,如果不由张家看管,而任他流落到尘世中,可能带来更大的问题。

另外,既是唐代遗老,当然不好再叫他薛公子,于是改称薛公。薛公作为张家特殊的客人留了下来,绝大多数时候,他在这块冰中沉睡,偶尔会醒来活动一下。

“……他现在,到底是什么?”

吴邪指着空中那块冰小声问,听过这个故事后,他现在已不怕薛公了,尽管他看起来有些特别,那不同于人的身体特征更显得他威仪凛凛,但结合他过去的经历,吴邪又觉得自己很难再对他产生畏惧感。

“不知道。”张毓泰笑着说:“我们与薛公的接触已超过两百年,对他的观察和研究也持续至今,然而我们依旧无法解释他现在到底是什么,就像你一样……或许这就是造物的神奇,天时、地利与人和共同成全了许多奇迹,它们在我们的想象和解析之外,也是人力永远无法透彻的。有时候我会想,兴许薛公已经达成了他的愿望:修炼成仙。他现在就是一位仙人,尽管和传说或壁画中那种宽袍大袖,高雅飘逸的世俗仙人形象不一样,但像他这样长寿而强大的生灵,谁又能说他不是仙人呢?”

“长寿而强大?”吴邪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长寿我知道,强大怎么说?”

“薛公很强,还曾经救过让他醒来的那位张起灵。”张毓泰说:“就在1939年,薛公也曾醒来过一次,那时张家内忧外患,国家风雨飘摇,多亏了他的帮助。父亲一直很敬重他,毕竟薛公的帮助可遇而不可求啊。”他没有提具体是如何帮助的,吴邪也不追问,但他觉得自己可以想象——仙人,被人梦想谈论了数千年的仙人,如果真是这样的形貌与存在方式,似乎也不错?

“还有,薛公沉睡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会不会做梦?能否感知到时间的流逝?他的精神也沉睡着吗?还是神游去了哪里?他从不告诉我们这些。我少年时曾有幸遇到他醒来,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却笑言天机不可泄露,这更让我觉得有趣极了——或许,薛公漫长的梦境才是他真正的生命,他的神魂脱离了形骸限制,正畅游在另一个我们无法触碰的神异世界里。这些冰妥善保护着他的肉身,让能他随时随地醒来,自由穿行在不同的世界之间。”

“……真棒。”吴邪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看着那块冰的眼神里充满了神往和羡慕。

这时,冰中似乎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洒脱、自在,充满智慧,带着一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却并不是嘲笑。他在笑人的渺小与可爱,也笑命运的神奇与宏大。

吴邪叹口气,从这个有几分浪漫与无奈的故事里回过神,转头盯着他面前的其他存在——此刻,他们正位于深深地下,在半山腰上那幢独栋房屋下方的山腹中,山体早已在张家有意识的谋划与建设中被层层凿空,修建出他们需要的空间。

这里是地下第四层,也是最深的所在。

吴邪看见自己正站在一方面积有半个足球场大的厅堂门口,空间极开阔,挑高的天花板至少有两层楼高度,大堂中却见不到任何梁柱支撑,让此处空间显得格外深远宏大,饱含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场。

吴邪目光四下游动,发现这厅堂是一个圆形,无比规整而光滑,仿佛它正悬浮在空气里,既不受山体重量压制,也不受地层结构的影响。他不敢确定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按照自己生前笔记里所写,他大学里可是学建筑的,对这样的结构多少有点好奇。

“还记得接你回来时我给你看过的背包吗?”张毓泰似乎看穿他的想法,在他身边道:“反重力支撑,一个原理。”

他指着四周光滑莹润正发出微光的壁垒,告诉吴邪:这个圆形的房间下面有一层类似气垫的东西,外层则有反重力支撑,它们都与整个建筑的中央系统链接,通过对此处重力、空气、温度、湿度等的精确控制,让这个房间保持着完美的平衡,甚至可以整体移动。

一旦发生险情,比如山崩或地震,那么,所有的地下部分都可以进行闭锁加固,同时在外层启动防御和反击系统,以抵御可能的伤害,再不会发生过去那样一旦墓穴坍塌,内中结构和物品就遭到破坏的遗憾。再退一万步说,即使当真大灾到来,不得不脱离此地,那么,除了地面上的房屋的外层部分之外,其他一切都可以进入地下,然后可以在一分钟内启动引擎,带着地下的一切从通道离开。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9-10 12:09:00 +0800 CST  
“这……这些所有建筑,其实都是一艘船,对吗?”吴邪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了答案。

“没错。”张毓泰看着两人头上莹莹有光,绘制着星图的天顶,不无得意的笑了,“作为最新的张家楼,它正是一艘可以御风而行的空艇,当然,比你回来时那艘大得多了。”

吴邪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实在太棒了。他还记得回来时那艘船上让人惊叹的一幕幕,在那里,他看到了空气之海涌动的波涛,穿越了层叠的丛云,飞速航行,看地面城市的灯火如夜空的繁星一样闪耀——轻捷、快速、悠然群峰之上,足以躲避地面和地下的一切危机。

“这里也可以说是张家目前为止最重要的宝库。”张毓泰的声音打断吴邪的遐思,他看看空中那块包裹着薛公沉眠的巨冰,又看看四周那些或奇异、或瑰丽、或飘渺、或凝重的存在,微微点头。

许多东西散落在这座广大的厅堂中,它们以各种形式被安置着,各得其所,使这座广阔房间成为一座令人目不暇接的宝库。

除了进门不远处悬挂在半空中的薛公,还有很多似人而非人的存在,或形貌狰狞,或威仪堂堂,或妖娆无端,或清灵娴雅;这些不知已离世,还是正如薛公一般沉睡着的生灵或坐或卧,或翩然而立,周遭寂然无声。

吴邪忍不住走入它们中间,满心好奇地浏览着,每一个都让他忍不住想多看两眼。就在他目光拂过去的时候,突然,有个似乎是女人的生物动了动肩膀,血红眼睛里猛射出光芒,吓了吴邪一大跳。

吴邪急忙退到张毓泰身边,定住心神,再往她的方向看去,却见她静坐在宽大的椅子上,似乎睡着了,闭着眼,一切是那样安宁静谧。

刚才……是自己错觉?他看向张毓泰,眼神里满是疑惑。

“不用怕,只要你不冒犯她,她不会攻击你。”张毓泰安慰他,吴邪问他那是什么,这下连张毓泰也摇头,说不清楚,这位……这位女士不知是什么时候与张家人相识的。

并非每个奇特的生物或非生物都会像薛公那样具备清晰的生平简介,把来龙去脉交待得清清楚楚。事实上,这里的绝大多数“神秘宝藏”并没有准确的来处与去处,他们和张家的关系也远非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

比如……比如刚刚瞪你的那位女士。张毓泰顿了顿,拉吴邪走到离她很远的地方,才小声说:关于她的来历,族里就至少有三种说法,一说她曾是西藏那座青铜门的守护者,在藏区被视作白度母侍女,是一位半神,保守着雪山之父的秘密。张家在无数年前与她相遇,正是她引领张家人去了圣湖,并交给张家人藏地青铜门的钥匙。这个说法没有得到族中的公开承认,但人人都曾听说,似乎也代表着一种默许的态度。很多张家人并不知道她在这里,只知有这么个传说中的人物存在。

“她真是?”吴邪小声问。

“我不确定。”张毓泰的说法印证了张家人对此的态度,“理论上说有可能,但谁也无法证明,而且从逻辑分析,所谓的传说本身就有点问题……”

吴邪忍不住又朝她看过去,隔着一座半人高的平台悄悄观察。

这位“女性”的形象在隐隐光芒流动中显得越发凌厉危险,吴邪看见她身披暗红长袍,里面是雪白的裙裾,双足赤裸,脖子上琳琅的珠宝间,挂有仿佛是风干骷髅的装饰物。

那些骷髅都很小,还不到半个手掌大,张毓泰悄声告诉他:那是幼年藏酋猴的头骨。吴邪不由得一个激灵,又看向她的手,发现她手臂比普通人要长一些,修长结实的肌肉似乎正在皮肤下轻轻颤动。她的脸色黧黑,颧骨高耸,方才惊鸿一瞥的血红眼睛深不可测,乌云般的头发拢得整整齐齐,在头顶高高挽起,上边同样环绕着头骨与宝石的装饰。

如果她真是一位女神,从形象看,兴许也代表着死亡或毁灭的涵义。

吴邪凝视她,在心里偷偷嘀咕。

第二种传说,她是很早以前张家祖上在墓中发现的。

张毓泰继续在吴邪耳边低声介绍:许久之前,具体年代已不可考了,张家先祖在西面一座雪山的山腹中,发现了一座古墓……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9-11 21:26:00 +0800 CST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9-17 20:39:00 +0800 CST  
吴邪睁开眼,长出口气,他想自己明白了一些事。作为曾经死过一次,又在独一无二的命运安排中复苏的人,他发现自己现在能够理解一些属于死亡的语言,刚才的画面告诉了他许多。

他看向张毓泰,张家未来的族长正盯着他的脸,神色凝重。吴邪朝他道:“这里头的东西是不是吃过人?”

张毓泰点点头,吴邪跟着问:“你们没办法消灭它?”

“我们在捕捉时曾尝试过消灭它,但它总是会恢复。”

“需要毫发无伤地消灭它,这东西会吸收血液中的某种能量,一旦你流了血,它就会开始恢复。”吴邪道:“要不下次我来吧,我觉得我可以消灭它,就算我流点血,对它的修复也不起作用。”

“这个嘛……我很感谢你的勇敢。”张毓泰微微一笑,想了想,说道:“其实不一定需要消灭它,它被看管在这里很安全,薛公、雪山女神,还有那边那几位更厉害的……可都不是这东西惹得起的角色。我们不消灭它,一个原因在于对它的研究还没有完成,如果能够提解析它这种遇血就恢复的本事,那么对我们自己,对人的医学发展都大有好处。”

这倒也是。

吴邪笑笑,人的有趣之处就在于不断学习和探索,即使是凶残的粽子,从某个角度讲,那也是天生我材必有用。

他们继续前行,绕着这个开阔的房间走了一大圈,张毓泰向他一一介绍每件物品,每一位超乎人想象之外的生灵,它们几乎都在沉眠或神游之中。

吴邪目不暇接地看着,几度目瞪口呆,甚至在巨大的冲击和震撼下忘记了挪动脚步。他心里充塞许多疑惑,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终于问了句:它们算张家的仆人吗?

当然不。

张毓泰干脆地否认了这点,这些生灵和张家的关系各有不同,像薛公、雪山女神那样的,几乎可算张家人的老朋友了。当然,也有一些不那么充满人情味的存在,甚至有比较桀骜或凶暴的,若非张家与他们那似威胁又似交易的约定,它们不一定会停留在这里。

这既是对张家的保护,也是对它们的保护,同时更保护了世界上绝大多数对此毫不知情的普通人。

“那么……那次攻击我的那个,算什么?”吴邪忍不住问出这个在心底徘徊了很久的问题。

“那是个普通的粽子,我们用它测试了你的感知能力,以及和常人不同的地方。”张毓泰坦然相告:“你看那边,房间最中央的地方……看到那个长得很奇特的家伙了吗?张家有个传说,许久之前,是他将制服粽子的方法传授给了张家先祖,以此作为他偶尔呆在这里的交换。”

“原来是他。”吴邪刚进入这里时就注意到了那个非同一般的存在。

他们所提到的对象正站在一方圆形的台面上,分明睁着双眼,却似乎正在沉睡。但即使这样,他身上也似乎隐隐发着光,吸引人不由自主地凝视他,高大健美的身躯上罩着黑色外袍,上边篆刻奇异的符文,仿佛流水徐徐而动。他肩头皮肤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鳞甲,头发中生出纠缠的角,大黑羊那样盘旋向下,尾端又翘起来,显出桀骜不驯的霸气之美。在他的眉心附近,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皮肤底下缓缓流动,使那一小块肌肤成了半透明的,闪烁出矿物似的光辉……

离得远了,吴邪有些看不清,也不敢贸然靠近再看。

“……他是什么?”

“不知道,对他,我们是彻底不知道了。”张毓泰摇头,“我只听说他教给了张家制服粽子的方法,不仅是墓穴中的战斗方法,更包括如何制造几种特殊的粽子以训练张家人的能力。族里是这样传闻的,但谁也不敢保证这传闻就是历史的真相,也有人私底下认为,张家人的本事来源于我们自己不断的学习和战斗,但不论如何,所有人知道他存在的人,都对他讳莫如深,敬而远之。他很早很早以前就曾在张家的历史中出现过,但是最近百年才停留在这里,其他的我们一无所知。”

“……看起来有点危险。”

“或许吧。我曾经在古老的文献中看到,说过去某些民族有崇拜他的传统,我不确定文献中记载的东西那就是他,但从当中对外表和声音、性情的描写来看,那应该就是他……曾经有学者认为,他是一种传说中的恶魔,这个说法自然也无从证实,兴许又是愚民的胡编乱造……总之,我不知道,父亲也不知道,我们只是遵从了家族的传统让他呆在这里,和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他醒来过吗?就像薛公和方才那位神女一样,跟你们有过对话接触吗?”

“有过一次,他曾与张家某位先祖交谈过一小会儿,说了什么不得而知。至于我和父亲,都还没那个运气得以见到他的苏醒,与他交流。”

“这样……”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9-17 20:39:00 +0800 CST  

楼主:青铜頩

字数:191742

发表时间:2013-05-20 21:13: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9-21 15:47:0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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