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转载】《归人》by六欲浮屠 (瓶邪、正剧、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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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0 13:13: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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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0 13:16:00 +0800 CST  
“别难过,父亲……”青年的手轻轻放到他肩上,看着他阴郁的脸,低声说:“抱歉,我不该问,你,你和那个人的事……当年你带我见胖子的时候他隐约提过,我那会儿还小,听不太明白,现在想想都懂了。”

“七十年了。”闷油瓶看着慢慢明亮起来的天空喃喃自语。

“嗯,七十年了。”青年附和,将头放到他肩上,轻轻蹭了蹭,叹息着:“我总觉得你太固执,太亏待自己,族里压力那么大,你也铁了心不成婚,否则哪儿轮到我当你养子,我猜你心里始终放不下那人。我不认识他,但我了解你,更为你不值,你何苦啊……”

闷油瓶没说话,心里浮起一些过去的片段,七十年是吗?七十年前胖子还活着,但也已是风烛残年的老朽。最后一次拜访胖子时,他带上了这孩子,胖子见到他俩,一头白发顿时炸起来,鼻子里几乎要喷火,大声说张起灵,你好本事啊,怎么,孩子都这么大了?!

他没说话,静静看着火爆依旧的胖子。

“我他妈不求你记得那傻天真一辈子,也不求你为他怎样,可是你自己不是说过吗?知道他死了后,你亲口跟我说,说你这辈子不会成家生子,就当还他一生的等待……他,他要真图你还什么,何必把命都搭上去?!”

他依然没有说话,看着胖子,唇边有隐约苦笑。少年紧握他的手,在铺天盖地的责骂声里渐渐激动起来,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被他拉住了。

“……是,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吴邪已经死了那么久……张起灵,你为他还的也够了,你有自己的责任,家族……可是,可是我他妈还是要说,你个没良心的东西。”终于骂累了,胖子深吸口气,想想又觉得自己似乎不该骂他,他也够苦的,但天真……辗转思索间,胖子自己先红了眼,回头看着面貌依旧年轻的老友,长叹口气,将他们父子迎进屋,说声对不起,然后好茶好点心地招待起来。

“算了,不说了,我也没几天好活,咱们多年不见……你这孩子,这孩子倒生得好,跟你有两分像。”

“我没成家,这是张家外族的孤儿。”进屋落座,直到慢慢喝完第一杯茶,闷油瓶才淡然开口,看着胖子愕然的神色,低声道:“答应过吴邪的事,我会做到。”

“那,那你……唉,小哥你怎么不早说!”胖子一拍大腿,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他轻轻摆手,制止这位老兄弟想道歉的意思,又说:“这孩子没了父母,亲戚也不待见,就收过来了。”

好歹是族长,他跟着自己,起码不受人欺辱,还能学不少东西。

“嗯……他这身世跟你也有点儿像。”看着闷油瓶身边沉默拘谨的少年,胖子心里有些发疼,赶紧抓块儿点心塞他手里,说多吃些。少年看看他,又看看闷油瓶,默默吃起来。

“这次来,还有件事问你。”又过一阵,闷油瓶搁下茶杯,盯着胖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吴邪到底葬在哪里?”

胖子一愣,摇了摇头。

“还是不肯告诉我么。”答案似乎在意料之中,长叹口气,闷油瓶仰头靠在椅背上,像突然被抽光了所有力气,只能盯着惨白的天花板一言不发。少年吃完点心,似乎察觉到养父浑身散发的孤苦与无奈,皱紧眉头,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不是不告诉你……”许久之后,胖子打破沉默,“我真不知道,吴邪的伙计打死也不说,他,他连我都没透露。”

“……那他多半恨极我了。”闷油瓶声音轻如一缕烟雾,无力地消散在空气中。

“不会的,小哥。咱们旁观者清,吴邪对你那份心……他就算死了朽了化成了灰,心也是念着你的。”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0 13:22:00 +0800 CST  
昨夜,他看着那处荒地,回忆起很多往事,第一个跳入脑中的是往塔木陀时,在戈壁上与吴邪的那番话。那时,他们第一次彼此敞开心扉,吴邪说如果你消失,我会发现。

可惜事实是你消失的时候,我没能发现。

他闭上眼,放任心里苦涩的流波逐渐将自己掩埋,然后在孤独辽远的月光里睡过去,耳边似乎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呼喊:

“小哥。”

天亮起来时,闷油瓶和青年一道出了门,背着许多东西往山里走,这趟下斗源于一个奇特的邀约,没有太多功利性,也不涉及家族或命运的干涉,甚至压根没提斗里会有什么东西,只是让他们去看看。青年本以为养父一定会拒绝这没头没尾的要求,近年来,哑巴张是越来越难请动了,这名号已从道上的传奇变成了神话,都说现在的哑巴张早已不是百年前的哑巴张,而是他的后人,家族代代相传的倒斗绝技则随着时间越发炉火纯青。对这些说法,青年一笑置之,张家人的事,本就不是外人可以理解的。

不过他没想到,已数年不问世事的养父对这邀约却上了心,不但亲自问明情况,还让自己查背后给予这个请求的人到底是谁。

“查清了,幕后老板姓王,算起来跟道上还有点儿渊源,百年前……他家祖爷爷在西湖边一个小古董店工作过。”当他把情况报告养父时,清楚看到他脸上猛然改变的神色,这是几十年来绝无仅有的。

这也让他格外重视这趟下斗,直觉告诉他,这趟出行或许会改变现任张起灵死寂的命运。山里的空气很清新,气温偏低,呼吸间能嗅到彻骨的清幽与冷冽,这是他们熟悉的味道,并在这远离尘嚣的味道里感到亲切舒适。他们走过横压而来的山梁,穿越群峰团绕的谷地,夜里在背风处扎营,就这么走了三天,终于抵达目的地:一处孤独的坟冢。

若无详细指引,即使精通倒斗的张家人也绝不会注意到这里,它太普通了,坐落在山脊隐蔽的背面,不远处两道蜿蜒溪水交错而过。没有历史,没有名声,从各种痕迹看,这处墓穴的建立不过百年,对张家人来说它仅仅是个新坟,没有任何盗掘的价值。

闷油瓶看着这里,久久没说话,青年站在他身旁,也没有开口。他心里其实还藏着一些事,但作为委托人的王先生劝他不要告诉张起灵,这也是祖上的意思。话听起来不合逻辑,但莫名的,他感觉王先生说的对。

“张先生,我不能担保那斗里的任何情况,只能保证它不会对你们造成危害,至于里面有什么……或许有,或许没有,但我祖上留下来的话是‘差不多了,听天由命,给个机会吧’,我也只能这么转述给您。”

“什么机会?”

“张起灵的机会,我祖上是这么说的。”

“……什么意思?”

“不知道,但我建议你们最好亲自去看看。”

“这不合理,我们没必要接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别,千万别放弃!张先生,我祖上专门交待过,说这事儿他老板连最好的兄弟都没透露,怕说给那胖子知道就干不成了,他一定会骂老板大**,把自己折腾成那样,图什么呀?可,可他就那么做了……”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0 13:23:00 +0800 CST  
构建盗洞是一件费时费力的工作,即使他俩的力量、技艺都达到顶级水准,且合作得天衣无缝,也花了大半天才打开通路。

“现在下去吗,族长。”他指着黑漆漆的地下问。

闷油瓶长长双指撑在额边,眉头微微皱起,盯着静默的空洞陷入沉思,片刻后,他轻声道:“跟紧我。”说完身影一闪,跳入洞中。

墓穴的结构不算复杂,没有汉墓的形制规整,唐墓的穿山凿岩,也没有乱七八糟的冷僻讲究,但考虑到它修建的时间,还是太不同寻常了。火葬早已深入人心,为什么百年前的人还要大费周章构建如此不合常理的墓穴呢?

走在前面的闷油瓶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青年,道:“这是养尸地。”

“嗯,看出来了。”他点点头,四下瞅了一圈,又摇头道:“很活跃很强的一处养尸地,但又和普通养尸地完全不同,特别温润,说是灵脉也不为过。这里的主人似乎没有恶意,甚至没有半点功利性。”他指着四周简洁的墓道,“不见雕饰或文字,不求长生,不留事迹,他建造这里图什么呢?他到底是什么人……能找到这种地方,也真不简单。”

闷油瓶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直到来到第一道大门前,他站住了,盯着门上悬挂的东西,浑身微微颤抖。

那是几个青铜制的六角铃铛。

“……这不是我们家的东西吗?”青年十分惊诧,仔细观察了一阵,确认这些东西没有连接其他机关后,伸手将静默的铃铛拿下来,一晃动,这些铃铛就发出清脆响声。他盯着这些铃铛,满腹疑问,张家楼里的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墓主人和张家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吗?

就在他陷入思索时,闷油瓶伸手将铃铛拿过去,轻轻晃动,聆听这些清脆的响声,嘴角露出了隐约的苦笑。这时,他听见养父轻声说:“能做出这效果,很不错了。”

“怎么?”

“你再看,这不是张家楼的铃铛。”闷油瓶将铃铛扔回他手中,他拎起来,又仔细观察了一阵,果然不是,这是仿制的,但做得极端精巧而工整,不仅形似,更达到了神似的高度,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了同样的致幻功效。

“了不起……不过我以为,张家的技术是不会外传的,族长。”青年看着闷油瓶,等待他的解释,他却什么也没说,深吸口气,推门往里走。

“等等,别忙进去,这铃铛……这里太奇怪了!”他意图阻止,闷油瓶却没有停步,又往前走了一段,才说:“这里本就是为我准备的。”

“什么意思?”

“铃铛对张家人无效,它们是这斗的看门人。”

青年一怔,马上明白过来,族长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墓主人将青铜铃铛放置在第一道大门上,说明这斗只允许张家人进入,只有张家人能免疫青铜铃铛带来的负面效应。

怎么,难道这里的主人和族长有什么关系?百年前修建的墓穴……百年前……百年前张起灵在做什么呢?如果没记错,那时候他正构筑张家与行将崩塌的命运间的最后一道关卡,甚至为此在青铜大门内滞留了十年。

难道那十年中发生过什么事,才导致了这处墓穴的诞生?

紧紧跟随闷油瓶的步伐,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告辞前,那位王先生叹了口气,似乎自言自语地说:“哎哟,好祖宗,过这么多年,您家老板最后的安排也落实了。”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0 13:35:00 +0800 CST  
推开主墓室的大门,两人看到空落落的房间,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副棺材,比普通棺材略大一些,造型平实,颜色寡淡,一看就知道这位墓主没有任何华而不实的追求,他似乎压根不重视自己身后的居所,当这只是一个驿站,无须讲究,他只不过在此略作休憩,就将再度启程。

两人没有急着进入,在墓室门口站定,默默看着这似乎不合常理的房间。此处十分寂静,百年来,他俩是唯一的外来者。看着房间中央的棺材,闷油瓶陷入沉思,他向来无表情的脸上变换过多种神色,虽然都淡淡的,但在了解他的人看来已不啻于惊心动魄,可以想象他心中正经历着如何惊涛骇浪般的情感冲击。

“族长,这里……”青年悄声问,闷油瓶抬起手,吩咐他:“你出去。”

他一愣,后退两步,却没有听从族长的指示,而是走到房间东边的墙根下。刚才他就看见了,这里有一叠东西摆在透明的玻璃盒子里。打开盒子,没有锁,没有机关,他不觉得意外,这位墓主人似乎处处都显示出对张家人的友善态度,能进入他那道门的人,自然是他所欢迎的。

难道他一直在等待,等待某个张家人打开那道门来见他吗?

青年往棺材的地方看了一眼,看到养父朝那里走去,步伐似乎有点浮,走得很慢,肩膀也在微微颤抖,他从没见过稳健沉着的张起灵那样。他看到父亲在棺材前站定,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冰冷沉默的东西,时间恍若静止了。

他想说点儿什么,但此刻,此处似乎有一种奇妙的气氛将他隔绝在那具棺材和族长两人之外,让他除了默默看着,不能说出任何语言。他强令自己镇定下来,拿出盒子里的东西,那是一叠笔记,上面用清俊的瘦金体写着三个字:给小哥,右下角写着一个名字:吴邪。

看到这几个字,青年只觉头上轰然一声巨响,所有迷思瞬间炸开,散落成漫天星光,照耀了所有黑暗的思绪。原来……原来躺在这里的人,就是养父心心念念,百年不忘的吴邪?!这么说来,王先生的祖上,难道就是吴邪的伙计?吴邪从多年前就开始计划这个局,并在此刻引导他们前来?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吴邪为什么要修建这处墓地?时隔百年后,他们来到这里,也是他计划好的吗?

青年额头上渗出细汗,他无暇翻阅笔记,回头盯着养父的动作,看到他已将有力的右手放到了冰冷的棺材上,似乎正隔着石壁感受底下传来的脉脉呼吸。然后,他用力推开了棺盖……

刹那间似乎一道风掠过,传来若有若无的笑声,这笑声穿越时间,停留在他们的耳畔,昭告一个不可能计划的完成。

熟悉而陌生的脸映入闷油瓶的视界——说熟悉,是因为这张脸总出现在他梦里,并深深铭刻在他的心上;说陌生,是因为这张脸和记忆中的样貌有些微不同,大约因为太久没人关照,所以他瘦了一点,肤色成为终年不见日光的苍白,眉梢眼角的气韵更有流动性,还有许多不可言说的细节悄悄发生了改变,这些都昭示眼前这人不同于以往的身份。

青年走过来,看着这个人,心里乱纷纷的思绪慢慢拼合——

胖子说吴邪的伙计打死也不讲他葬在哪里;

给予委托的王先生说,祖上在西湖边的古董铺子里工作过,吴邪也曾经在那里有过一间古董铺;

这是一处绝好的养尸地;

大门上挂着只有张家人能免疫的青铜铃铛;

“这事儿他老板连最好的兄弟都没透露,怕说给那胖子知道就干不成了,他一定会骂老板大**,把自己折腾成那样,图什么呀?可,可他就那么做了……”

原来是这样?!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0 13:36:00 +0800 CST  
“我想起来,一位道上的师父曾经告诉我,他在山里发现了一处风水绝佳的所在,如果将墓修建在那里……”

“这件事太异想天开了,我不放心,更不愿失败,为了稳妥,我再次闯入塔木陀,冒险取走了一块陨玉,那次够呛,差点没死在里头……”

“计划我只告诉了王盟,他目瞪口呆,说我疯了,我不管那么多,只吩咐他一定把话传下去。我问过你,人死后多久会变成粽子,你没有回答,没关系,我想,给自己百年应该差不多了……”

“这事不能告诉胖子,他一定会阻止我,我也知道我这么做简直发疯,或许压根就不可能成功。有时想想,没准百年后你真来了,看到的也不过一具无名枯骨……其实那也好,你就不会知道这是吴邪。不过那么一想,我又开始纠结,这些笔记要不要放入墓室中呢?那不是暴露了我的身份?”

“……算了,还是放进去吧,陨玉可能让人失忆,如果我真的还能醒来,却忘记自己是谁,忘记了你,忘记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我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我得给自己留点东西,哪怕真忘记了一切,也要能重新记起来。”

“你说过,意义本身没有任何意义,而我现在做这件前所未闻的傻事,就是希望给一个意义……小哥,我想见你,这一切是有意义的。”

吴邪……

闷油瓶丢开未看完的笔记,紧紧抱住怀中人,这是他们有生以来最最亲近的时刻。

吴邪靠在他肩上手足无措,顿了片刻,也本能地反手抱住他,小声问:“我……你做什么?”

“我来带你回家。”

在死寂漆黑的地穴里静待百年后回归地面,即便只是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足以灼伤他不再属于凡尘的眼睛。

吴邪捂住双眼,浑身颤抖,他感觉四肢阵阵发软,如一碟浅浅的水在阳光下无力地蒸发。闷油瓶发现不对劲,伸手扶他,他却将这只有力的手推开了,他空白的大脑中还没有建立起任何关于过去的记忆,虽然本能地信任着身边这男人,但他依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以及他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闷油瓶顿了一秒,还是抱住了吴邪,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然后捂住他的眼睛。

“别看。”

吴邪在炫目的夕阳中感到天旋地转,很快失去意识,再度沉入黑暗里。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0 13:38:00 +0800 CST  
夜风吹得树叶刷刷作响,远处偶尔传来断续的蝉鸣,不远处溪水潺潺,皎洁月光将它染成一条流动的银河,四下静谧而安然。青年坐在火堆边,就着明灭的火光看着身旁两人,心里一片空茫。

这次下斗恍如一场梦。

他忆起临行前王先生那些话,果然是了不起的安排,百年时光如梦幻般流过,吴邪则跨越生死幻梦而来。作为少年时就与死亡、坟冢,以及不为人知的诡异相伴的张家人,死而复生对他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复生——不是尸变或污染,吴邪几乎保留了一个活人全部的特征,但又比普通的活人更轻灵,更完整,以至于他完全无法将吴邪看做常见的粽子。

当然,现在的吴邪也绝不是凡人。

思索片刻,青年走到养父身边坐下。闷油瓶垂着头,静静凝视身旁安睡的吴邪,仿佛不知他过来了。暌违人世百年后重回地面,即使是个普通人,也绝对难以承受爆裂般倾泻而来的光与热,何况现在的吴邪……

青年看着他,闷油瓶没有说话,他知道即将有满腹的疑问抛向自己,这些疑问里有些他知道答案,但更多的解答连他自己也在思索和寻找。

“他不记得你了。”片刻后,青年小声说。

“嗯。”闷油瓶神色淡淡的,一如寻常。

“这个……”青年将一本笔记递过去,“我已经看完了,吴邪这本笔记里记录了他从发现不对劲到死亡的过程。之前我怕你看到难过,没敢给你,藏起来了,不过现在想想……你有权知道。”

“嗯。”闷油瓶接过来,没急着翻看,右手轻轻放到吴邪头上,拂开额前的头发。光洁额头上没有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昭示吴邪死去时还很年轻。年轻的肌肤本该红润而富有弹性,如今却苍白静默,仿佛和鲜活的人世间总隔着一点距离,印堂部位也隐隐泛青。

印堂发黑,大凶之兆。这是对凡人而言,如今的吴邪早已跳脱凡人的定律,所谓吉凶也奈何不了他了。

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还会有怎样的命运等待着已脱离了命运的吴邪?

闷油瓶不知道,黑玛瑙般的眼睛越发深沉,沉得与这处远离人世的叵测夜色融为一体。

“他现在……到底是什么?”见养父始终没有开口,青年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

“你认为他是粽子吗?我感觉不像。”他看闷油瓶一眼,试探性地将手放到吴邪脖子上,然后摇了摇头。

“或许不是。”

“那……你打算拿他怎么办?父亲。”

意料中的问题,依旧让闷油瓶感到为难。他明白,青年只有在特别慎重或认真的时刻,才会用这样恭恭敬敬的语气称自己“父亲”,随着他不断成熟强大,这样的时刻已越来越少。显然,对于现在的吴邪,他有些不知所措。

别说他,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打算怎么办,甚至不能肯定吴邪现在究竟是什么。

如果吴邪是粽子,那他就是张家的天敌,张起灵有义务消灭这种违逆天道的怪物。毫无疑问,自己绝不会那样做。

如果吴邪不是粽子,那他会是什么东西?

世界的秘密太多了……这或许是人永远不能穷尽的。

闷油瓶在心里叹口气,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转而翻开那本笔记。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0 13:39:00 +0800 CST  
“我需要梳理回忆,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笔记里头一句话就让人心惊。青年说,这本笔记压在盒子最底层,仿佛不愿被人看到,封面上也未留下给谁的字样,大概仅仅是吴邪写给自己的。

“想想,最早似乎是从塔木陀回来就不对劲了,偶尔会感觉特别疲惫,我以为只是累了,或者有点低血糖,也没上心。之后连番的冒险压住了这种感觉,让我完全没精力去感受自己身心的异样。”

“……那一年,从张家楼带小哥出来,然后他走掉的那一年,这种情况变得频繁,大概每个月会有一两次毫无征兆地感觉疲惫,即使我什么都不做,也会疲倦到就地睡过去,一睡就是整整一天。我开始感觉不对劲,去医院检查,却什么问题也没发现。我弄了辆单车扔在铺子里,不忙的时候就绕着西湖边骑行,呼吸新鲜空气,顺便锻炼身体,希望这样可以增强体质,抵御疲惫。”

“事情越来越糟糕。从长白山下来彻底不行了,回到杭州立马高烧,流鼻血,疲惫海啸一样袭来,我倒在铺子后堂里昏睡了两天。王盟发现吓个半死,赶忙给我送急诊,检查发现白细胞数量高得惊人,医院当场就下了病危通知书。结果,几天后数据又跳回正常值,医生百思不得其解,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我知道,应该是身体出大问题了。那时我第一次想到了死,并有种强烈的预感:大概我活不久了。”

闷油瓶从笔记上抬起头来,凝望远处陷落在黑暗中的树林,那里什么也没有,他却像面对珍宝般不曾移开目光。片刻后,他嘴唇微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青年坐在一旁,始终盯着他的动作,此刻却有些看不下去了,只好扭开头,看向依然沉睡着的吴邪。

他看着吴邪,想象这个刻在养父心底百年的人在生时的样子,却怎么也不能想象,在那样痛苦而无解的伤病中,一个凡人要如何安排下惊世骇俗的谋划,才能跨越百年时光再度走到他们身边来。

难怪父亲念了你这么多年……

看着吴邪苍白的脸,他在心里默默感叹。

没有人说话,夜色在沉默中显得格外深邃。闷油瓶发阵呆,又将目光移回笔记上。

“身体开始出血,上周是眼睛,这周估计是耳朵,再过些天可能轮到口腔。血量不多,但很难止住,而且一点也不疼,所以我有时根本不会发现。好几次了,一觉醒来看见枕头上红了一片。最开始,我尝试寻找伤口,后来发现根本没有伤口,血似乎不是被动地从伤口流出,而是主动抛弃了我,从体内一点点离去。”

“失血后遗症开始出现,所谓积少成多吧,贫血让我的体力和精力都降低了,疲惫感也变得更频繁,我不得不定期去医院输血。但我心里明白,这恐怕不是办法,血输进去也留不住的……”

“今天我做了件很无聊的事,定制的日历到了,从现在到2015年的日历。我把这些日历搁到一起,然后一页页翻过去,就像在一天天数日子,看距离十年约期还有多远。我越翻越绝望,因为我发现十年是那么久,或许在别人眼中十年不算什么,但对我而言,这无疑是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胖子来看我,我们在楼外楼喝酒吃饭。正吃着,血下来了,当然,我还是没感觉。胖子一脸惊恐地看着血从我耳朵里流出来,说天真你怎么了?我说没事啊,话音刚落,我就看见血滴到了碗里,是鼻血。第一次有两个地方同时出血,情况恶化了。”

“没有时间了……现在,我每天都在心里念叨这句话,吴邪,你没有时间了。”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0 13:40:00 +0800 CST  
青年已坐回火堆对面,隔着明灭跳跃的光焰看沉默的养父,发现他在这条记录上倾注的时间特别长,心里微微一动,想起曾在胖子处听到的往事,似乎明白了什么,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也曾经跟吴邪说过这句话?说你没有时间了。”

“嗯。”

“他怎么回答?”

“没有。”

吴邪虽心直口快,但很少直接反驳或武断地判定什么,至多嘴上抱怨两句,然后该怎样就怎样。

闷油瓶想起那些百年前的往事,它们在脑中清晰如昨天。每次自己说没有时间了,吴邪是怎么回答的呢?他似乎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收拾行装,打点精神,一次次陪自己跋涉在看不到尽头的凶险里。

“……我想再上一次长白山,至少再走到那条山壁,那个温泉,这样可以离他近一点。但是胖子说得对,去了又有什么意义?见不到听不到,他甚至压根就不知道我去过。而且我现在这情况,怎么上雪山呢?如果我死在那里,有什么意义?如果我真的不想放弃,那就别搞无聊的瞎浪漫,不要浪费时间精力。”

“感谢小花找了那么多好医生为我会诊,但他们也无法下结论,只说我是从没见过的病例。从白细胞异常升高的情况来看,似乎身体在瞬间回到婴儿状态,各项机能高速运作,燃烧掉大量体能,之后代谢便急速降低,像濒死老人一样迟滞。毫无疑问,这对身体是巨大的消耗,甚至摧残。但最致命的在于,这一切都隐秘发生于体内深处,直到一轮循环结束,才会缓慢释放各种负面产物,比如流出淤血。发生这种反应时,大脑还会传递错误的信息给身体,让身体变迟钝,阻断正常感知接收,无法产生疼痛或难受,所以我可能突然感觉疲惫,并察觉不到出血。然而,大脑对机体的麻痹作用不是万能的,当状况实在糟糕时——比如从长白山下来那会儿,又累又绝望,身心都消耗到了极限。那么,这种麻痹作用就可能崩溃,但内部那冰火交替的反应并没有停止,直接导致高烧晕倒,甚至到了病危的地步。”

“这似乎是一种不合理的特例,为什么会这样?我问专家组,领头的老医生想了很久,反问我是否受过什么辐射,我说没有,他让我再想,是不是接触过什么莫名其妙的矿物。话说到这里,我顿时想起了塔木陀的陨玉……在我记忆里,没有比那更奇特的矿物了。这团来自天外的阴影曾让小哥失忆,甚至可以使人变成不老的怪物。它如果要在我这凡人身上动点手脚,似乎不费吹灰之力。”

“胖子大包小包,带着很多补血的补品来看我,心意领了,但我这情况,恐怕吃什么都没用。我们在楼外楼闲坐,看着西湖上的烟雨,喝着老绍兴酒聊天,说来说去,说到了小哥。胖子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只是怕我难过才没说出口。我知道,小哥出来的时候,我多半已经不在了。”

“我想过很多次,从分别的那一天开始就在想,十年后,我要怎么去接小哥回家,给他准备什么东西,见了面怎么和他说话。如果他需要我进去接替他,我绝对义不容辞,为此我甚至考虑过盘口的后路,生意交给谁接手……但我没想到,这一切可能都毫无意义了。”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0 13:40:00 +0800 CST  
夜深了,闷油瓶一点没有要休息的意思,捧着手中的笔记本,像捧着一颗久违的赤子之心。青年陪他在火堆旁枯坐,两人相向而立,就像两尊静默的雕像,中间则躺着更加沉默的吴邪。

闷油瓶又翻过一页,青年瞟着养父的动作,直觉此刻该说点什么。他不想父亲这么继续看下去,那本笔记他已全部翻阅过,吴邪之后的记载越发惨淡而无奈,字里行间似乎都是血凝成的:铺天盖地的绝望、深入骨髓的伤痛、若隐若现的渺茫希冀,还有至死不休的狂热交替笼罩在那些文字上,让人看得胆战心惊。

其实无邪的记录本身写得很淡然,一个个清俊孤高的瘦金体就像他这人一样,雅致而不失锋芒,没有锥心泣血,没有撕心裂肺,甚至没有任何“我爱你,我舍不得”这样发自本心的话,但只要看着那些记录并稍微代入想想,就能明白他当时的情境,感知到吴邪究竟处于怎样一种可怕的境地中。

青年突然想到,自己年少时,养父曾多次提到“命运”二字,他很少跟自己说起张家的职责,更多倾向于将这些表述于命运。也许在他深沉的心海里,在某种意义上,过去种种幸与不幸已超越了人所能承受的极限,以至于除了宏大无解的命运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解释它。

可以肯定,在那些纷繁的不幸中,吴邪的逝去毫无疑问是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彻底改变了养父的生命。想明白这点,青年感到心里泛起悲伤的波澜,叹口气,起身走到吴邪身边,蹲下来看着他。

闷油瓶继续翻阅笔记。

“……话说回来,胖子他们也接触过陨玉,为什么他没有这些反应呢?我跟队伍里其他人的唯一不同之处,或许在鲁王宫时我吃过那块奇特的腰牌:麒麟竭。很明显,鲁王宫不是个孤立的存在,它跟那些无解的秘密紧紧捆绑在一起,而我,不慎冒犯了秘密留下的东西。我吞下的到底是不是麒麟竭,已无从追问了。我想是它改变了我的血,并与陨玉或其他东西互相影响,互相映衬,共同造就今日的悲剧。”

“知道会诊结果,小花很难过,我倒劝他不用在意,每个人都会死,我不过早走一步。况且我比他早生两年,早死也是应该的。这话本是劝慰他,结果他眼圈反倒红起来,我第一次看他这样。他带我在北京好好玩了几天,然后亲自送我回杭州。他说咱们发小一路到今天不容易,他周围都是些吃人的东西,没个贴心朋友,好容易跟我恢复联系,没想到我又要走了……我说我还没走呢,别说这话。”

“是的,我还没有死,我想我不能,也不该就这样死去。怀着这个想法,我努力寻找治疗的机会。那时,我对身心异变的认识还停留在病痛的程度上,以为自己还有救。”

“让我意识到应该放弃这种徒劳努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年夏末,有个人来铺子里找我,他戴个墨镜,笑嘻嘻的,看着我说小三爷好久不见,我却盯着他毫无反应,因为我不认识他——我以为自己不认识他,我脑子里根本没有关于这人的任何印象。”

“黑眼镜跟我说了整整一下午,谈到很多事,有些我记得,有些我拒绝承认,确实半点印象也没有,包括他自称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去过塔木陀,去过古潼京。我本以为他在忽悠人,但王盟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去古潼京时他也在场。我盯着他俩看了很久,确定他们并没有勾结起来哄我,霎时感觉背脊阵阵发凉,心里涌出前所未有的慌乱。”

“那晚上我没能睡着,恐惧和无助像獠牙一样扎进心里,坐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就像听命运一点点擦洗去脑中对过去的记忆,不仅是遗忘,更被扰乱,被篡改……塔木陀和古潼京的事我明明记得,却完全没有跟黑眼镜接触的印象,他还提到另一个名字:黎簇,我同样茫然。”

“我立刻寻找被遗忘的过去,很快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很多看似不太重要的经历和细节从记忆中消失,而剩余的记忆很巧妙地避开了这些东西,将残缺的故事重新写圆满,让我以为一切都好。表面上看起来确实一切都好,都是过去了,我自己不会提,也没人主动跟我说起它们。如果黑眼镜那天没有出现,我或许永远意识不到这个问题。”

“……我想起失魂症。我第一次从心底感到害怕,精神上的扭曲比身体中的病痛让我更恐惧百倍,我怕我会逐渐忘记更多更重要的人和事,比如胖子、小花、三叔,甚至小哥,甚至我自己,我想这一天总会来的。直到此刻,我才真正理解了小哥在戈壁上的那句话,他说不知自己是否真的存在。如果我在忘记所有过去的同时,连自己已经忘记了它们都不知道,那真正的我也就等于不存在了,是吗?”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0 13:41:00 +0800 CST  
“不要放弃。我每天都跟自己说这句话,虽然除了必定到来的死亡之外,我看不到前路在哪里,而绝望像影子一样紧随着我,但我还是尽力忽略它,努力寻找自己该做什么。盘口的生意还算顺利,铺子有王盟照应,摄影这些半是玩票半为追寻的方面也没有波折发生,我像一条破船,航行在平静的湖面上,等待灭顶的倾覆慢慢接近。”


“时间不多了。这次会诊,我问医生我还能活多久,他说他们也无法断言,没见过这样的病例,或许,属于我的时间还有20年,或许仅剩10天,谁晓得呢?我猜他只是在安慰我,20年,怎么可能?前天输血后我发生了类似排异的反应,还没下床,血就从五官,从手上的伤口喷出来,并带来呼吸困难和眩晕,抢救后才勉强维持住。虽然医院推说可能是这次输的血质不如过去的缘故,但我想这其实是身体的反抗。它已适应了我通过外来补血所做的修补,然后自行抵制这种掩耳盗铃式的自救。”


“又一次输完血出来,我看着铅云密布的天空,想到了很多事,杭州今年第一场雪要下来了。深冬过去会是春天,但我没有迎接春来的喜悦,这代表又过去一年,时间不多了。我想,与其被动地等待,等待不知何时会降落的死亡,不如主动做点什么。”


“我几乎是贿赂了专家组中的两个核心人物,才拿到他们半推半就的许可,答应为我提供抑制身体反应的药物。这种药物不是稳定的成品,更不可能公开,不论从伦理还是从医道上它都是不合格的。但它的效果已在动物实验上得到证明:可以抑制体内过激的反应,让代谢维持在相对稳定的状态上。毫无疑问,这正是我需要的。尽管已做了大量游说和投入,事到临头,两位专家还是万分犹豫,甚至想反悔,我立刻飞到北京面见他们,恳求说就当为医学发展做贡献好不好?我这么特殊的病例,你们难道不想试试吗?人体实验……他们连忙打断我,说千万不要提这四个字,私下给你,但绝不要再提,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件事。”


“药效比我想象中更好,服用两次后,我就体会到了它带来的强大效果,病痛感一扫而空。我好像回到了曾短暂拥有的巅峰状态,思维清晰,行动敏捷,这让我心底的热望越发迫切,计划也随之成型。临走前,我再次拜访两位专家,他们却不像我这样乐观,忧心忡忡地看着我,问东问西,并告诉了我一些值得警惕和担心的情况,我听进去了,但不在意。最后,他们问我:吴先生,风险太大,你何必非这样做不可?我没有回答,心里说因为我得到了某个人的消息,他可能在尼泊尔出现,我得去找他,而之前的身体状况是无法远行的。”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等不了十年,我想见他,哪怕只再见一面,这或许是我有限生命里最后的机会。大金牙带来的消息显示,小哥可能在尼泊尔,他为什么不在门后而去了那里,我无从得知;他真的在那里吗?我也不知道,我只能选择去看看,就像之前所决定的,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做点什么。”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0 13:43:00 +0800 CST  
天空隐隐发白,黎明即将来到,吴邪没有再昏睡,靠在垫子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跟青年说话。青年不便说太多,对吴邪的很多疑问都泛泛地敷衍过去。而吴邪虽然失忆,心智依旧聪慧而敏锐,他很快察觉到青年有什么不愿告知自己,于是也很知趣地不再探问,沉默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天空。他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整个世界一片茫然,所有关乎自己、关乎周围的疑问都掌控在这两个人手中,这让他感到害怕。


如果这两人想对自己不利,自己将毫无办法;就算他们不会对自己不利,自己同样毫无办法,他连自己是谁,有过怎样的过去都不知道,一切都是这两个人告诉自己的。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孤儿,被全世界抛弃,而这两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说今后要和他共同生活。共同生活……怎么听,这也不是一件简单的小事。他回想自己怎么来到这里,只记得在昏黑的空间中醒来就看到他们,然后被带出来,在耀眼的光芒中昏过来,醒来时,一切就是此刻的模样。


吴邪抱住膝盖,缩起肩膀,形成一种自我保护的姿势,像只无助的困兽。


青年看着他,吴邪心里的恐慌和茫然他不是不能想象,却没有什么好办法。归根结底,这事不该自己插手,更没有权力干涉,关键在族长那里……


他转头盯着养父,看到他已将自己丢下的那本笔记拿在手里,然后朝这里走来。


终于过来了,感叹一声,青年回到火堆边,将这处空间让给他们两人。


闷油瓶挨着吴邪坐下,吴邪浑身一震,有些紧张地往旁边挪开一点距离。闷油瓶察觉他的动作,什么也不说,轻轻将手搭上他的肩头。稍一用力,吴邪就朝他靠过去,头搁到了他肩上。

这个举动惹得吴邪浑身紧绷,闷油瓶轻轻抚着他的肩头,在他耳边低叹了一声,道:“天快亮了,等下就回家。”


吴邪身体茫然地僵硬着,不敢说好,也不敢说不,他本来毫无缘由地信任这个男人:睁眼时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他,说要带自己回家的也是他。但是,张起灵身上压抑的沉默让他感到危险,也让他不敢在这人面前放松下来。此刻,自己和他靠得这样近,从他身上似乎传过阵阵电流,激得吴邪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微微颤抖。


闷油瓶感觉到他的紧张,想说什么,又谨慎而沉默地放弃了,只一遍遍抚着吴邪的肩头,似乎想尽力安定他的情绪。很显然,他并不擅长做这样的事,于是吴邪继续和他僵持着,最后实在撑不下去了,才鼓足勇气,颤巍巍地招呼了一声:“张……张起灵?”


他本不是要说这个,他有满肚子疑惑想问,却不敢贸然问出口。


闷油瓶愣了一秒,回答道:“你一直叫我小哥。”


“哦,小……小哥。”吴邪接过话头,决定以后都叫他小哥。


“嗯。”闷油瓶微微点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目光深邃,似乎能看进他的灵魂深处。他的手也从吴邪肩头慢慢移到他头上,为他理顺睡乱了的头发,再往下抚过他光洁的脸,最后停在脖子上。吴邪屏住呼吸,看着他的眼睛,像被黑洞吸住的光线。这时,闷油瓶露出隐隐的微笑,然后低声说:


“吴邪,如果你是粽子,我就扭断这里。”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0 13:50:00 +0800 CST  
如果你是粽子,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这句话里半点玩笑意味也没有,虽然脑中对他的了解一片空白,但吴邪还是本能地知道,这个让自己叫他“小哥”的男人是认真的。


如果自己是粽子,他就会立刻杀了自己。


吴邪感觉他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是那么热,热得像一团火,灼烧着皮肤,突突跳动。但与此同时,这只手又是那么冷,比记忆唯一的所在:那个墓室的底层还要冷,这种冷一直透进自己骨头里,绳索一样扼住咽喉,让他呼吸越发困难。


他动动喉结,勉强发出声音,小声问:“……什么是粽子?”


闷油瓶将手从吴邪脖子上拿下来,看着他的脸,低声道:“怪物。”


这个答案远不够详细和精准,因此吴邪看着他,想等他继续解释,闷油瓶却不再提这个话题,伸手往他后颈上轻轻捏了捏,看着逐渐亮起来的天空,说道:“你不知道也好。”


“……什么意思?”明白他不想谈这个,吴邪突然急躁起来,方才和他养子说话时就一再被敷衍,现在连他也在敷衍自己?吴邪皱起眉头,忍不住追问道:“你,你知道我过去的事对吗?你们都知道,我过去是怎样的?!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样?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你们说天亮就走,要带我到哪儿去?还有,什么叫和你们一起生活?!你们想做什么?!”


茫然、焦虑、恐惧……他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在这个瞬间爆发出来,声音也提高了。青年赶紧走过来,轻声安慰,想稳住吴邪的情绪,同时跟养父使眼色,让他说点儿什么。闷油瓶却一言不发,心里回荡着吴邪的疑问。


过去是怎样的?


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因为……


因为发生了那些事,因为你做了那个选择,吴邪。


闷油瓶捏着笔记的手渐渐收紧,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些记录。


如果说笔记之前的内容记载了吴邪作为人的抗争和挣扎,那之后的转折,就是一个对此生绝望者着力构筑来生的艰辛历程。


他明知一切可能都没有指望,甚至怀疑这仅是一场无聊的消遣,但他依然去做了,即使数次差点死在这疯狂工程的半途中。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算偏执吗?就算是偏执,那也是燃尽了所有生命与灵魂的偏执。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0 17:30:00 +0800 CST  
天一点一点亮起来,林中响起虫鸣鸟啼,错落有声,像一曲婉转交响,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吴邪看向树梢,努力寻找那些隐匿在枝叶后的歌唱者,脸上满是好奇的神色。他像个成熟的新生儿,对这世界的一切都充满了求知欲。朦胧晨曦映照他的脸,给他晕染上一层光环,显得格外柔润而鲜活。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骨架匀润,肌理盈泽,眼中闪烁着智慧,全然不像在漆黑死寂的地穴中沉睡百年的亡者,而是一个较此间世界中绝大多数人更具光彩的存在。


如今,他身在尘世中,似乎又同时超脱俗尘之上。


闷油瓶静静看着他,眼底满是无法抑制,也不想再加以任何抑制的温柔深情。片刻后,他伸手扶住吴邪的腰,带他慢慢站起来,扫一眼呼吸器上的数据,将它收起,吴邪应该适应了。


深吸林间沁人心脾的空气,吴邪露出笑容,他决定暂不纠结心底那些乱纷纷的疑惑,将无助的恐惧也扫到一边,坦然接受目前的状况。反正自己什么都不记得,谁也不认识,如果这两个人要害自己,自己将毫无办法,不如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发现自己似乎天生是个乐观坚强的人,再糟糕的境遇下,也不会彻底失去勇气和希望。


何况……这个人,小哥应该不会那样对自己的。再度靠在他身上,吴邪发现自己不那么害怕和紧张了,是因为小哥也收起了内心某些凌厉深沉的东西的缘故吗?自己似乎对这些变化挺敏感的……想到这里,吴邪扭头看向他,发现他眼睛里似乎迅速藏起了某些东西,回到淡然无波的状态,吴邪一愣,却也没有深究。


青年开始收拾东西,三两下就将各种物件还原,有序地收进行囊负在背上。吴邪看着他利索的动作,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肥大的垫子突然变得那么小巧;热烈升腾着的火焰在那道烟雾过去时迅速萎缩,然后一点痕迹也不留地熄灭;还有他的包袱……看起来那么大,为什么他一点吃力的样子也没有?


“……好奇?”青年被吴邪盯了半天,知道他心里在奇怪什么,拍拍包袱,解释道:“跟你那时候完全不同了,有隐形气囊,反重力托架,身体感受到的重量只有实际的三分之一不到。当然,就算实际重量对我也不是问题,你恐怕就不行了。”


吴邪哦了一声,没太听懂,青年摇摇头,也不再解释。闷油瓶同样背好了自己的东西,牵他往外走。吴邪想这就是他们说的回家吧,懵懵懂懂跟上去,不知前路到底在那里,但他已经不怎么害怕了。


五个钟头后,三人在一处山梁下停步,看着眼前的东西,闷油瓶微微皱眉,对养子道:“你把船停在这里。”


“依着你的爱好,咱们肯定像来时一样走上三天,我无所谓,就当露营,但考虑吴邪,我就自作主张地把它叫来了。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也不是很需要……”养子顿了顿,压低声音,靠在闷油瓶耳边谨慎地说:“整整5小时徒步,他没有出现任何疲态。更重要的是从他醒来到现在已超过12个小时,没吃过一口东西,甚至没喝一口水……他过去就这么超人?”


“不。”闷油瓶否认,眼神变得更加深沉。他看向身边正盯着船仔细观察的吴邪,握住他的手,说:“回家了。”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0 17:32:00 +0800 CST  
“终于开始记录这件事了,此前我斟酌很久,到底该如何陈述它。如果事情成功,这份记录不啻一段传奇;如果失败,则不过一则荒诞故事,但无论结果如何,我已决定将它详细写下来。眼睛有些疼,最近依旧流血,而视力模糊、浑身无力、眩晕等后续症状变得更频繁,但这个计划绝非一日之功,即使立刻动身,也至少要一年半的时间,也许我该再想些办法延续生命,比如那个药物,听说专家组正在改良它……后遗症和神经损伤都无所谓,我已不再需要任何未来,我的未来就在这里。”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8月26日。我一早就到了铺子里,好多天没来了,难得那天身上感觉还成,就过去坐坐。我现在也只能坐坐,干不了别的,拓本上的细节早看不清,金文小篆也无力书写,手抖得厉害,连架上的瓷器也不敢再去碰。王盟把我的茶杯偷偷换成了塑料的,挺好,碎碎平安这种口彩说一次足够,多了完全是自欺欺人,而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自我欺骗,当情况坏到这个地步,怎么好听的话也哄不过去了。”


“很快到了中午,我随便吃两口东西,靠在椅子里昏昏欲睡,突然听见门上一声响,有人走进来。我睁眼一看,哦,是鹿先生来了。”


“鹿先生来了,王盟赶紧招呼,斟茶倒水,十分热情。鹿先生是位有趣的智者,我也想这样迎接他,但我完全无法像王盟那样迅捷有力地行动,瘫在椅子上挣扎半天才颤巍巍立起来,没走出两步,脚下一晃,差点跪下去,王盟赶紧丢了茶叶罐过来扶我,待客礼仪也顾不上了。于是我又只能坐回去,抱歉地朝鹿先生一笑。鹿先生盯着我看了几秒,走过来拿捏我的脉,他问:吴老板,一年多不见,怎么就搞成这样了?”


“其实说起来,我并不很了解鹿先生其人,只大概知道他姓白,至于出身何方,岁数多大,做什么营生,统统不清楚。不过也不要紧,每个人都可能有不为人知的侧面,也有很多不愿为人所知的故事,只要他同我的交道里没有恶意就行。何况,这些年与鹿先生的接触中,我发觉这是一位品行端正、博学通达,同时充满了智慧的人物,于是越发尊重佩服起他来。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值得深交,有些人值得学习,而鹿先生毫无疑问是既值得深交,也值得学习的。满足这两点后,他到底是什么人,也就显得不再重要了。”


“与鹿先生的初次会面在五年前,他游览西湖闲逛到铺子里,随手翻看店里的拓本。那会儿我正好闲着没事,就偷偷观察他看些什么。起先我以为他只是个好奇的看客,并不明白这些拓本的优劣,结果很快发现他不是一般的内行。做这行的人都懂,架子上是不能全放真东西的,既不安全,也不靠谱,这一来漏自己底细,二来对同行不够尊重,我店里自然也如此。这些拓本中有的含金量高,有的仅是看着漂亮,还有一些则完全属于一钱不值的劣作。对外行而言,它们的观感质感都差不多,就像一堆黑芝麻,难以分清每一颗有什么不同。而这位客人几乎只需要扫一眼,就发现了芝麻间的区别,他将目光长时间停留在有价值的拓本上,仔细阅读,频频点头,对于其他,则几乎不屑一顾。”


“我很久没有碰见这样老道而自在的客人了,尤其他还是个生面孔。接掌盘口几年,对于杭州、长沙、北京这三条线上有影响的同道人,我不敢说个个认得,起码也掌握了十之八九,却从未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我来了兴趣,仔细打量这位客人,他看上去年纪也不大,衣着雅致整洁,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我形容不出来,但至少可以肯定不是道上常见的匪气,我当时猜他不是道上人,更像一个古玩爱好者。他将架子上的东西一一浏览过,最后盯住了角落里最有戏的一件:鲁王宫那份拓本的复件。这只是大金牙那张的复印本,从文物价值来说其实不值一提,但我明白这东西背后的意义究竟有多大。我以为只有我和三叔,以及参与过当年事件的人才知道这点,结果这位客人在这里停步,捧起拓本看了很久,嘴角露出笑意,点点头,跟着又摇头。这下我再也坐不住了,过去同他攀谈。”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0 17:38:00 +0800 CST  
“鹿先生见我不回答,估计也猜到我是真没辙了,不想说这事。他顿了顿,在我身旁坐下,又拉起我的手腕把脉,这次他加重了手上的动作,我能感到他手指在皮肤上一点点压下来的力度,带有隐隐的灼烫感。我抬头看他,他的身影在朦胧红色里显得越发沉静自持,数年来似乎从未有任何变化,像一轮恒定的日光。而我,则是一堆行将朽烂的血肉,在这几年中飞快凋零,散发出腐臭的味道。”


“王盟拧来热毛巾给我擦血迹,擦过后,我又把毛巾捂在嘴上,牙龈也在出血。我真不想给任何人看到自己这样,之前一直连王盟都避着,可终究瞒不过去,毕竟我无法控制这些反应出现的时间,于是,在狠狠吓了他两次后,他也看开了,甚至达成一种默契:如果我不幸在铺子里犯病,王盟会默默照管我,等症状过去后,再安排是否需要输血甚至急救。还好,我还没在人来人往的时刻掉过链子,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吧。”


“鹿先生把完脉,把毛巾从我手里拿过去,又看了一阵,摇头说不对,你这个不会是急性的。我嗯了一声,算默认。刚王盟跟他解释时说我第一次犯病是从长白山下来那时候,其实远不止那样,早在从塔木陀回来时,我就隐约感觉不对了。鹿先生想了一阵,又问我是不是去过什么不该去的地方,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我苦笑,太多了,我去过的地方很多人连想都想象不到……说到这里,我突然又想起在藏地的事,张家那些宏大的秘密,世界的终极,纠葛不清的阴谋,还有软弱渺小的自己……那时,我就像一个疯子,哪怕心底明知他不在那里,依旧强压住理性,满怀着见到他的热望,全心投入那件不可能的事。我以为我去做了它就会变成可能,但事实证明,一切依然是不可能。”


“夕阳染红波光粼粼的西湖,我不知它是真有那么红,还是在我被血污染的眼中看过去才会那样红。我盯着这些荡漾的红色,眼泪不知不觉滑下来。鹿先生坐在我右手边,王盟站在我左侧,皆担忧而沉默,我不知道该和他们说什么,现在说什么还有必要吗?半晌,王盟关上店门,铺子里静得只有我们三人的呼吸声,而我捂着脸,在铺天盖地的红色中感到眩晕,任凭鲜血慢慢染红我的掌心。我居然当着别人的面崩溃流泪了,这段时间以来这是最失控的一次。”


“耳边听见几声叹息,鹿先生似乎在和王盟窃窃私语,不知他们说什么,我也无暇关心。许久之后,我平静下来,摊开手,掌心里一片模糊的红色,顺着掌纹晕染开,每一条似乎都是铺满鲜血的道路,这些路我走过,然后它们将我塑造成了今天的样子。哭过之后,我感到心里放空了,刚刚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回归死寂,反正不过就是死,反正每个人都会死的,不是么?”


“我想跟鹿先生说声抱歉,刚刚失态了,抬头一看,却不见他人影,连王盟也不见了。我心里奇怪,擦把脸,准备出门去看,这时门开了,他俩一起进来,还提着吃的,原来是看我情绪失控,留我一个人静静,顺便给我买了晚餐回来,弄得我倒不好意思起来。吃过东西,鹿先生看我状态似乎还成,说吴老板,你当年请我吃饭,我现在也请你,比不上你请的好,但心意一样的。你要信得过,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不敢说一定能帮上忙,但帮着分忧也算朋友的本分。”


“我愣着想了一阵,突然觉得也许真有道理,我忘记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连一起下过地的同伴,包括父母说的很多过去都忘记了,可是我从来没有忘记鹿先生。我跟鹿先生交往并不频繁,平均下来几个月才见得上一面,这次更是隔了一年多才又碰头,这样淡泊的君子之交,却没在我的记忆里消退,也许,冥冥中真有它的定数。我点点头,对鹿先生说好,我把所有都告诉你。”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0 17:44:00 +0800 CST  
吴邪听到右方传来细微响动,扭头一看,闷油瓶的养子已经醒过来了。他坐直身体,顺了顺头发,然后将毯子收起,放入墙上某个地方,那地方之前一片平滑,现在张开了一个缺口,吞入毯子后,那里自动封闭起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吴邪默默看着他的动作,在心里琢磨要不要打招呼,说起来,自己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如何称呼呢?


这时,青年也看向他,微微一笑,吴邪感到他的笑容里藏着很多话,但他肯定不会把这些话说给自己知道,这让吴邪感到疏离和冷漠,就像在树林里那会儿,自己问他话,他却总是敷衍而过。


对现在的自己而言,他们本就是陌生人,自己什么也不记得,如果他们想害自己……


吴邪感到有点冷,强行把这感觉和无稽的思绪一起压下去,冷热于他并不是那么重要,即使他什么也不记得,依旧本能地明白:在他们的目的地,或许还有更严峻的问题等待着自己。


青年默默看着收回目光的吴邪,看他低下头,抿住嘴角,抱着双肩陷入沉思。这是一个戒备性的姿态,很显然,吴邪对他们并没有完全放下戒心,这也是必然的,乐观点想,至少证明吴邪的智力水平正常,不是傻子。


养父不在,青年知道他应该正在旁边的房间里布置回去之后的事。不过,把吴邪一个人扔在这里,是不是多少有点逃避的意思?或者说……族长其实看出自己早就醒了,只不过如果那时睁眼,必然插入他与吴邪相拥的场面,那未免太过尴尬,因此装睡到现在。


那么,自己该接过族长扔过来的球,继续把场面推进下去了。


考虑几秒,青年起身走到吴邪身边,挨着他坐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问道:“你冷吗?”


“不冷……没事。”吴邪声音微微发抖,这并非因为寒冷,更多来源于心底的局促不安。他看着青年,努力不泄露那些挥之不去的恐慌和无助。


“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青年暗叹口气,这话说得有些没底气。他并不敢肯定吴邪跟他们回去后到底会面对什么,这事得由族长定夺,如果族长命令自己杀了眼前这个“吴邪”,那他就必须动手,尽管这个想象让他感到不快。没错,这个“人”是吴邪,但他同时也是一个违逆天理的奇异存在,以自己熟知的标准来说,这个吴邪不是粽子,至少不是常见的丑陋亡魂,但是……


一个凡人怎么可能超越时间,于百年后死而复活,甚至苏生成为现在的形态呢?在那本笔记里,那位仿佛无所不知的鹿先生最后给出答案,一个不能成为解决方法的方法。鹿先生说,他不敢肯定这一定有效,他只能肯定如果不去试试,那就绝对无效。


于是吴邪义无反顾地去做了。


想到这里,青年的眉头皱起来,他感觉贴身的口袋里似乎正在跳跃发烫,灼烧得他坐立不安——那是几张薄薄的纸,来自于吴邪笔记的最后部分。他很庆幸自己在族长看到这本笔记前已抢先通读,并偷偷隐藏了一部分内容——他将那几页纸撕下来,不让养父看见。


那几页纸上记载的内容过于冷冽残酷,甚至可能颠覆并摧毁很多东西,即使他没有身在当年的局中,也可以想象它们会带来的风暴。他太熟悉养父这些年的生活,并能由此推断出在养父深沉的心海里吴邪到底占据着怎样的位置,对养父而言,这些风暴足以给他最深浓的痛苦。因此,不论在族人对族长,还是为人子的立场,他都有义务暂时隐藏它们,至于之后……顺其自然吧。


他只可能相信顺其自然。既然冥冥中无解的命运将吴邪又一次送回他们身边,那么这个故事就还没有完结,而接下来该如何书写,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去尽一份力,哪怕仅仅为回报族长这么多年的收养和教导之恩。


族长虽沉默淡然,但真是好男人,无论作为父亲,作为族长,还是作为人生的伴侣。这些原则性的大优点往往不为人道,不若枝枝蔓蔓的小浪漫或小性情那样好广为宣传,不仔细体会,不深深感悟,是不会真正明白的。


而他希望现在的吴邪可以明白,如果他的确就是吴邪的话。


“你还真是个大麻烦……瞧你,害我这么多年第一次得背着他耍小手段了。”青年笑起来,低声呢喃,他不在乎被吴邪听见,反正吴邪现在什么也不明白。他轻轻摸着吴邪的头发,掌中的发丝柔韧微凉,顺而不软,就像吴邪这个人。他在犹豫中压低声音道:“有些话我不便讲,得由养父亲自告诉你比较妥当,我……我其实并不认识你,吴邪。”


吴邪盯着他,他刚刚说的这几句话自己一句也听不懂。


青年没有解释,看看船舱前部,那里的空气中弥漫着闪光和线条,似乎在展示航路。看了两秒,他又回头盯着吴邪的眼睛,很慎重地说:“我们快到家了,吴邪,不管回去后族长怎么对你,你都不要有情绪,别怨他,这是为你好,也为他好。”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0 17:48:00 +0800 CST  
在寒风中短暂行走后,三人站在独幢房屋的大门前。闷油瓶松开吴邪的手,盯着面前紧闭的门扉默然不语,心里正进行着最后的挣扎——挣扎在过去与现在,真实与虚幻,以及情感与职责之间。有一句话像魔咒一样在他心里不断回响:如果这就是吴邪,当然最好不过,自己愿意用全部身心去陪伴他,去弥补曾经失落的岁月,但如果他不是吴邪,或者他曾经是而现在不再是吴邪,甚至跟其他死而复生的亡者一样危险嗜血,那么……深吸口气,闷油瓶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以防心底已太过激荡的情绪冲破理智的海塘掀起狂涛,驱使自己立刻将面前这个假冒吴邪,玷污心底小小净地的怪物撕成碎片。


他似乎没有察觉到眼中翻腾的冷漠、厌恶和戒备在想到这里时都变得更加深浓,浓得几乎快将他整个人吞没。


吴邪全然不知闷油瓶复杂纠葛的想法,更不知自己可能面对的风暴,放开手后,他转身朝来路走了两步,然后停下来,闭上眼深吸这块陌生大地的气息。


此刻,风寒冷微酸,带着苦涩咸味,寂寥和冷肃统统融入当中,它们从天上被倾倒而下,卷起细碎砂石,和东边海面上的风统和在一起,将海岸边封冻的部分衬托得更加洁白,也使靛青色的海水越发深沉而萧索。吴邪不确定自己为何会知道风里这些过于抽象的味道,但这就是它们的面貌,当他想去感知它们时,它们就像可见的红花绿树蓝天一样鲜明。


他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并隐隐觉得自己还可以感知到更多……他有点不安,猜测并非每个人都能察觉到自然里这些隐匿的侧面,至少在他醒后的有限时间里,从未听小哥或他的养子提过这方面的事。不过转念一想,也有可能是自己苏醒的时间太短,他们俩也不是多话的人,才什么都没说罢了。


呆了呆,吴邪将目光移向另一侧。天慢慢暗下来,原野尽头闪烁着密密麻麻的亮点,像无数星星落在地面上。他盯着那处,尝试集中精力,很快,他隐隐约约看见一层蒙昧的光影,就像一张罩子,在那些星光上慢慢升腾,轮廓逐渐清晰……


“那里是城镇。”突来的话语响在耳畔,吴邪浑身一震,刚刚看见的东西立刻消散了,回头见青年正立在身旁,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下意识地,吴邪感觉在他温和关心的隐秘处,还有一个目的是监视自己,防备着自己跑了。


“嗯……”他点点头,有点想笑,怎么可能跑?自己谁也不认识,连方向都认不清,就算跑掉了,又该跑到哪里去呢?


你们这样紧张我,难道我真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很想这样问青年,最后说出口的话却是:“你说我是吴邪?”


“我想你应该是。”青年答得很有技巧,短短几个字,已包含着他和他的族长所有不能说出口的疑虑和希望。


吴邪在他模棱两可的回答里笑起来,他露出一丝苦笑,点点头,忍不住道:“其实你也不清楚我究竟是不是吴邪……”


“我希望你是。好了,外面冷,进去吧。”说完,青年拉他回到门前,这时,闷油瓶已将右手放到门上,大门无声地开了。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2 23:20:00 +0800 CST  
盯着族长和吴邪消失的方向,青年闷闷出了阵神,最后发出一声叹息,转身往楼上去。进入房间后,他启动通讯,很快联系到一直在等待消息的人。


“我们顺利回来了,王先生。”青年面对着栩栩如生的人影坐下,右手撑着下巴,静待对面开口。他深沉锐利的眼睛里注满戒备的颜色,像等待捕猎的猛兽,再不见面对吴邪时的温和。此刻,他浑身散发出凌冽的气势,这是一个真正的张家继承人该有的面貌:强悍、敏捷、沉静,还有些独断专行,这些锋芒在他浑身每一寸闪耀,似乎让对面的人不由自主地矮下去。

王润缩了缩肩膀,尽管远隔千里,空中清晰投射出的张家继承人依旧让人胆寒,甚至令他忍不住腹诽那位早已驾鹤西去的祖上——要不是他给出难题,自己何须硬着头皮面对这样可怕的人呢?


斟酌了两秒如何开口,他清清嗓子问道:“那个……你们找到了?”


“找到了。”青年点头,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微笑,“我们找到了一个人,这不是在你意料之中吗?”


“……找到就好。”王润有些不确定,反问:“真是人吗?”


“目前看起来是,怎么,你觉得他不该是?”


“不不不,我没这意思,我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都是曾祖父安排下的,我就替人传话。”他赶紧否认,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他当真还活着吗?我怕你们进去看到的只剩一堆枯骨,那就……”


“或许那样也不错。”青年仰头靠在椅背上,朝虚幻的人影摇摇手指,阻断王润接下来的话,“你是没见到他现在的样子,事实上我个人觉得,某种意义上,化为枯骨或许比较幸福。”

“……怎么说?”


青年没有回答,只摇了摇头。王润在那边想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是不是复活的这个,这位吴邪先生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他很谨慎地选择措辞,尽量既不冒犯跟自己曾祖同辈的亡灵,也不否定张家人的专业意见。


听见这个问题,青年陷入沉思,几秒钟后,他反问对面的人影:“对我们这行,你了解多少?”

“……不多。”王润很老实地承认,顿了片刻,又道:“如果不是曾祖父的安排,我想我永远不会和盗墓的人扯上关系。”


“嗯,在你看来,我们只是盗墓的。”青年笑笑,语气放轻松了一些,开口道:“王润,”——他连称呼都换了,毕竟以他的年龄来看,这个年轻人不过后生晚辈,直呼其名没有任何不妥。他继续道:“王润,我可以在其他方面仅仅扮演一个盗墓贼的角色,但在这件事里不行,你祖上告诉过你为什么他要安排你传话给我们吗?”


“提过一些,这件事归根到底其实是吴邪自己安排的。曾祖父说,吴邪是他年轻时的老板,因为身体出了问题需要做一件很冒险的事,说穿了就是长生不死,不,这么说也不恰当,准确讲应该叫死而复生。这个过程预计的期限是百年或百年多一些,总之到我这代成年后应该就差不多了。然后我需要联系张家人,最好联系到张起灵本人,以雇主的身份邀请你们前往那里寻找吴邪,但我不能告诉你们具体的情形,更不能提到吴邪,因为……因为这件事很有可能不会成功。而且我曾祖父不确定,到了这个时候,张起灵是否还记得吴邪,就算她记得,那他是否还在意吴邪?会不会在听到吴邪的名字后前往那里?所以……还是不提的好。”说完,王润盯着青年,反问他:“我所知的事件因果大概是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青年垂下眼帘,又问:“那你知道吴邪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不好说。”王润有些犹豫,小声嘀咕:“反正我觉着不靠谱。依照曾祖父的说法,吴邪是为了一个人,想再见这人一面。但是……但是后来我曾祖父自己都推翻了这个说法,说看吴邪最后的状态,见不见其实无所谓了,兴许不见更好。我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没有细问,那会儿我太小,而他又太老了,这种东西跟我讲不明白的。”


“嗯。”青年点头,眼神越发深邃,他仔细揣摩这句话,结合笔记最后部分的内容,发觉自己大概抓住了其中的意味,不由再次叹息,暗骂声作孽,朝对面的人影抛出最后一个问题:“先这样,回头我再联系你,这段时间你不妨考虑下,如果是想再续前缘才做出这样逆天的行为,那么,当他醒来时却忘记一切,失去一切,又该怎么办?”


说完,他即刻关闭通讯,王润的影子消失了,而房间大门几乎在同一时刻被打开,族长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淡淡萧索和遮不住的凄冷之色。青年知道他将吴邪送下去了,此刻……准备进行最艰难的部分。


看着养子,闷油瓶面无表情地吩咐:“开始吧。”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2 23:21:00 +0800 CST  

楼主:青铜頩

字数:191742

发表时间:2013-05-20 21:13: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9-21 15:47:0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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