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转载】《归人》by六欲浮屠 (瓶邪、正剧、HE)

回到底楼的大厅时,时间已到了中夜,张毓泰一点也不意外父亲正坐在厅中等待他们归来。倒是吴邪有一瞬间的窘迫,似乎为自己背着闷油瓶去看了张家最核心的地方而感到紧张。

闷油瓶什么也没说,脸上一派平静,他并没有生气,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事实上,吴邪迟早要面对这些,不是儿子带他去,就是自己带他去,而如果由自己带他去……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吴邪刚进家门时的那场试炼,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声叹息让刚上来的两个人都有些诧异,停下脚步一起看着他。闷油瓶并不解释,只让两人都坐过来,问他们在底下看了什么,吴邪兴致勃勃地讲起方才的一切,张毓泰偶尔补充,闷油瓶静静地听着,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

他们又在厅里呆了好一阵,连月亮都走到了天顶,看时间不早,闷油瓶不得不打住吴邪的兴致,让他先去洗漱,准备睡觉。吴邪离开后,他面对养子,似乎有话想说,想了一会儿,又微微摇头,什么也没讲。

不过张毓泰十分了解父亲的性情,明白他的意思,主动开口道:“我知道你在担心,这时候就让吴邪下去会不会太早了点儿,我理解你想保护他的心情,但是他应该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坚强。”

“……就是太坚强了。”闷油瓶接过话头,低声一叹,张毓泰怔了怔,突然明白父亲的心思,不由得也叹息起来。

吴邪很坚强,他们都知道,他的坚强所支撑他走过的道路早已超越两人的想象,闷油瓶从未想过吴邪会遭遇那一切厄运,也不敢细想他该如何挺过那一切,然而真正出乎他意料的,还是吴邪不但挺过来,还完全超越了那一切——他做到了从未有人做到的事,在生命的尽头折返而来,成为了崭新的存在。

这是属于吴邪的奇迹。而这样的奇迹让闷油瓶发自灵魂地感到心疼和矛盾,如今他当然庆幸吴邪如此坚强,他们才拥有在漫长时间之后再度携手人生的机会。但偶尔,他又忍不住会想,吴邪还是不要太坚强的好,这样他就不会受那么多苦,生命结束就结束吧,反正自己这辈子所有的情感牵挂早已赠给了吴邪,没有他,自己不过孤独终老,这份苦痛虽煎熬,好歹吴邪在永恒的黑暗中获得了平静。

命运实在不可捉摸,当他满怀希望地离开雪山时,它给了自己致命一击,夺走吴邪;而当自己终于彻底接受吴邪的逝去,在死水般的时间里一点点迎接必然的终结时,它又将吴邪放回来,于不可能中生出可能,再次将自己的人生全盘打乱。

他在养子面前陷入沉思,忍不住露出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显现的纠结和脆弱,张毓泰看着父亲的模样,心里那权衡许久的选择终于还是倾向了天平的某一边。

“父亲……你和吴邪现在已经好了吗?”他小声问。

“很好。”

“……怎么个很好法?”他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最后一次为自己的选择增加砝码,他想,自己决定在这一刻改变之前的决定,应该是正确的。

闷油瓶看着他,没有回答,他再次追问道:“你和吴邪是不是已经……他现在已完全信任你,你也绝对不会放开他,是吗?”


闷油瓶依然看着养子,片刻后,微微点了下头。这表态让张毓泰长舒口气,又问道:“那么,你们已经决定这辈子都在一起,不会分开了,是吗?”

“不会分开。”闷油瓶答得很干脆。

“好。”张毓泰从怀中摸出一件东西,郑重交到闷油瓶手上。那是几张叠起来的纸,轻薄而脆弱,然而,闷油瓶却在看到它们的一瞬间皱起了眉头——这些纸张的色泽和质感他都太熟悉了,它们是吴邪生前日记的一部分。

“对不起,父亲。”张毓泰将纸张摁进他掌心里,紧握着他的手,解释道:“对不起,父亲,你也知道我比你先读完吴邪的那本日记,所以,我看到了最后的几页,我觉得……我想你们好,我希望你还能有机会和真正的吴邪在一起,而不是永远沉溺在对过去的伤怀中。我当时想着,就算,就算醒来的这个吴邪不再是你所挂念的那个人,至少他生前的日记是真的,他留下的话语不能让你伤心。”

“什么意思。”闷油瓶听出他话中隐藏的不安。

“吴邪他……我不知自己理解得对不对,毕竟我并不像你那样有过刻骨铭心的感情经验,这方面我基本一片空白,也没什么兴趣,所以我可能想错了……但是,但吴邪日记的最后确实表达了一些想法,我怕你看了伤心,所以把这最后几页撕下来,藏起来了。”

他再度道歉,接着说:“我在等,等你和现在这个吴邪的关系改变,如果他是粽子或其他什么不好的东西,我们必须消灭他,那我绝对不会让你看到我藏起来的部分,平添伤心罢了。我知道你的,父亲,你看起来很冷淡,其实把感情看得特别重,如果真发生了那样不幸的事,让你必须亲手对这个吴邪……我怕你会垮掉,那就更不能让你看到他日记里最后的内容。还好,他就是你的吴邪,你们现在又这么好着,我也就放心了,你看看他最后留下的话,好好对他吧。”

说完,他放开手,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去,留闷油瓶一个人坐在那里。直到养子的身影完全消失,闷油瓶才深吸口气,将那几页纸紧紧握在掌心里。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9-19 21:04:00 +0800 CST  
“我又一次走到金宝街上小花的会所附近,站在树荫下朝那方看,大门紧闭,静悄悄的,仿佛一座华丽的空屋,我知道他很可能就在这里,于是无声地朝二楼窗户说声谢谢,转身离去。”

“小花比王盟成熟太多了,当然,或许也因为王盟几乎每天都跟我在一起,亲眼见过太多我的狼狈的缘故,所以格外不放心吧。这段日子他几乎一天三次电话地打来,有请示盘口生意的,有关心这边情况的,有问我什么时候回去的,我能回答的回答,但更多时候让他自己做决定。我希望他能够再冷静点,大气点,可以自己做主的就做,权限都给他,想象他就是吴老板本人,干什么不用请示我,也算是刻意培养他的独立性,包括一些霸气。”

“王盟这些年成长得很快,盘口上已能应付了,他现在什么都好,就是缺点儿说一不二的自信,当伙计可以不用讲究这个,但当老板必须得有,既然我已决定将生意托付给他,那么自然也要培养他能够接手的能力,否则反而害了他。”

“王盟跟我不同,他不是老九门的人,亲朋里也没有任何人在这条道上混,既无渊源,也无背景的他想真正融入这个行当,必须有人带领栽培,否则步步维艰。我曾经问过他,愿不愿意在我死后接手铺子的生意,如果他不想趟这趟浑水,那么我可以结业,或者交给二叔他们。他考虑了几天,回答我他愿意,他说不能眼睁睁看老板的一切心血都没了——不是说吴家二叔不好或有其他什么意思,只不过不甘心,更舍不得。跟我这几年,最后走到这个地步,他想留下来,留下来继承我的一切,这样就好像老板还在边上似的。”

“这话说得诚恳,却差点让我掉下泪来,两个大男人对着哭未免太难看,我赶紧转移话题,说那你可得长点儿心了,就你现在这样,当心被人吃得骨头渣都不剩。日后要被我知道你把吴老板的盘口给败了,丢了吴家的脸,我可是做鬼也不会饶了你的——反正你迟早也是要来见我的。他笑笑,跟着眼圈又有点红,想半天,冒出来一句:你要不放心,就自己打理着呗。”

“我边走,边放任思绪自由奔流,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东长安街上。虽有药物支撑,但阶段性调整尚未完成,我也不敢太过放任,身体现在始终经不得累。我打车回宾馆,刚洗澡出来,手机就响了,不用说又是王盟,他照例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同时告诉我,再次往塔木陀的准备已就绪,我想什么时候出发都行。”

“这个消息让我感到振奋,要完成那不可能的希望,吞服陨玉是必须的要件,如斯重任我不放心交给任何人,塔木陀的情况太艰险了,现在也不是进入它的最好时机。作为曾经探索过那里的人,我必须亲自带队去完成它,这也是我必须调理身体的原因之一:若没有健康的体魄,哪可能再度深入塔木陀呢?横亘在希望面前的荆棘太多,但我相信我可以一一斩破它们,至少,我要百分百地去努力,用最大力量朝隐藏在它们之后的希望前进。”

“我对王盟说声很好,又问起禁婆骨的事情。王盟说对禁婆骨的寻找也在继续,海南那边的消息是最近五年都没有发现新的禁婆骨,但当地有个姓金的富商曾收藏过几块,现在只能从他身上下功夫,最好能让他出一些给我们,如果实在不行,或许还得冒险出海。”

“我的眉头皱起来,出海风险太大,时间上也很难把握,能够从人手里买过来最好,毕竟我需要的量并不多。按照鹿先生的说法,一两足够,将这些骨头磨成骨灰,调和金泥、乌木屑,铺洒在我日后的棺材里,禁婆骨粉就会自动与陨玉和麒麟竭发生反应,结合当地特殊的风水地气,保持身体的柔韧和活力——这听上去很玄,可是这件事本身就已超脱了现有认知的束缚,而我们的冒险也证明一切都有联系和因果,那么姑且信之,鹿先生说需要,我就尽力去寻找吧。”

“姓金……我在脑海里搜索,突然想到了大金牙,这人路子野,见识广,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接触。一般来说,有钱人也不至于去收藏禁婆骨头这么奇怪的东西,没准这姓金的跟道上还有点儿渊源,既如此,交给大金牙去打听打听吧。我交待王盟两句,安排好这几件事,正想挂断,突然听王盟在那边小声嘀咕了一句:老板,你为他做这么多,真值得吗?”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9-24 23:14:00 +0800 CST  
“值得吗……这问题我早已问过自己无数遍,我也知道一定有很多人在想着同样的问题,他们看我如此病重,还不知好歹地朝目标前进,一定很想既心疼又生气地问我一句:值得吗?今天,王盟终于问出了口,那么,我也该把自己的想法好好同他讲一讲,免得他在我走后,还带着疑惑甚至不满。”

“王盟的路还很长,而我已近黄昏,在这段最后的日子里,我的心灵在痛苦煎熬中飞速成长,收获了太多东西。作为他的兄长和老板,我想除了铺子之外,我更该给王盟留下点儿这方面的东西。”

“谁跟你说我是为了他?我冷静地朝电话里反问,还笑了两声。现在,我已能完全正视这个问题,再不会像当初遭到王盟的诘问时那般恼羞成怒、歇斯底里了。我明白了很多事,理清了很多东西,好像扫清一座堆满垃圾的仓库,让那些沉重的、负面的,让人痛苦纠葛的阴影都随之而去,留得窗明几净,迎入日光与清风。”

“我告诉王盟,我并不仅仅是为了小哥才去做这一切的。我现在的出发点不为任何人,不为某种感情,而是为一个更高更宏伟的目标,说得肉麻点,为了探索本身吧。你想想,从没有人做过这种事,所有关于长生或复活的尝试都失败了,而我们接触到一种全新的可能,去做一种全新的尝试,这还不够让人激动吗?”

“即使今天没有小哥的存在,没有我喜欢他而他不知是否也喜欢我的猜测,身为一个有好奇心、有追求、有勇气的人,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假设我身体健康,有平静的生活和事业,那我或许不会豁出所有,而是老老实实过日子,可我已身患绝症,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治愈我,即使我什么都不做,我依旧会走入死亡。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去做这件事呢?用残余的生命进行一次伟大的尝试,如果成功……或许我还能见到他,我想这才是最好的希望,也是最好的爱。”

“王盟在电话那头沉默着,半天没吱声儿,我问他明白了吗,他说有点儿明白,好像又有点儿糊涂。他反问我,说老板你这说法不是因为太难过,所以自己哄自己开心的吧?”

“我笑起来,这王盟,大男人了,还始终操着点儿婆婆妈妈的心,我吴邪能那么自欺欺人吗?我要是安闲混着日子,兴许还会软弱一把,可是命运已让我避无可避,所有欺瞒自慰都早被现实撕得粉碎,我是想哄也哄不下去了,再不清醒,再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那还算个人吗?还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的南来北往,吃过的那么多苦吗?”

“人不能仅仅困囿于情感。我对王盟说,想开了,并不代表我不再爱小哥,相反,我现在比以前更爱他,不仅仅是崇拜和爱慕带来的爱,更包括对他的理解宽容,我现在更能体会到他身上的强大和不容易,他的所有经历和言行都在给我鼓励与支持。不夸张地说,是他在背后支撑着我做出这个选择的——现在,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觉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就会想:如果换成小哥,他会怎么做?他会放弃吗?他会消沉吗?他会自暴自弃吗?答案是他不会,我知道他不会的。假设今天易地而处,我相信小哥也会做出和我同样的选择。”

“可是,如果他不喜欢你,你怎么办?王盟小声问,这个问题很没有意义,他自己应该也意识到这点了,声音发飘,满满都是心虚。我大笑,说那有什么关系,他有自由去选择喜欢谁或不喜欢谁,我也有。而我要不要去尝试这一切,和他是否喜欢我有什么关系吗?我说过了,我不是为了让他喜欢我才去做这一切的,只是做一次生命的伟大尝试。再说,我要不幸变了可怕的粽子,他再喜欢我也没办法。所以,这么看来他还是不要喜欢我的好,免得大家难过……王盟在那边喊了一声,打断我这不吉利的话,他问我:遗憾吗。”

“当然有遗憾,此生没能等到他出来,没能得到他的爱,自然是遗憾的,但是……我顿了顿,正色道:但是我觉得我得到了更重要的东西,我的生命从来就不该仅仅为某个人存在,而应该属于我自己。过去的许多年里,我都不由自主地忙碌着,最开始的那25年过得浑浑噩噩,从没想过自己真正要什么,日子应该怎么过,似乎跟绝大多数人一样就好。”

“……后来遇见了他,卷入一场场历险,生命从此改变,但这些年来,我依然没有真正掌握过那些秘密,太多东西我不知道,我被迫参与其中,被迫接过三叔的担子,被迫成为一个一无所知的局中人,就像大海上一朵泡沫,永远停在表面,永远随波而动……”

“这种感觉并不好,我永远都在忙碌,却永远都不知自己为什么而忙碌。或许,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让我更加关注他,不停追逐他,除了对他的爱,也有想了解这一切,把控住这一切的迫切心理。毫无疑问,他掌握着比我更多的秘密,甚至是这一切的核心,我只有不断追着他,才能揭开更多谜题,掌握更多。”

“但是现在,我好像终于自由了。在人生最后的阶段,我不用再通过追逐他去追寻答案,而是找到了掌控自我的感觉。我正为自己忙碌,为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成果奔忙,虽然这些东西和过去的冒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这一切的性质不同,有一些东西是只有我了解的,我可以独立而自主地去完成它,这种感觉很好。”

“王盟似乎听愣了,没有说话,我继续告诉他,向这个看不见的听众倾诉我心里真实的感受。说回感情上,我现在觉得我也更加自主了,不再纠结于他是否同样喜欢我,会不会爱上我,无所谓,都不要紧,我爱他是我的事。我决定去爱他,意味着不但爱他的善良强大,也同样爱他的沉默隐忍,别扭固执,我不想去改变他,包括改变他可能并不爱我的事实,我选择了,就自己去践行,不在意得失结果……就这样吧。”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9-27 23:22:00 +0800 CST  
“那……老板你不难过吗?王盟似乎真给我震住了,很久都没吭声儿,最后才怯生生地问了一句:不会感觉痛苦吗?我大笑,痛当然痛,但是没关系,人生在世谁不会痛呢?和不问得失努力去做的快乐和纯粹相比,纠结这些小事完全没意义。”

“话说回来,我在心底偷偷说:如果我都这样了他还是不爱我,那只能说明这这人实在没眼光,或者偏好太过奇特。那就不是我能干涉,也毫无兴趣干涉的了,由他去吧。”

“王盟长叹口气,说你想通就好,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或许,王盟还需要时间去消化和理解我如今的想法,毕竟我们处境完全不同。死亡真的能够改变一个人,至少对我而言,若没有这场劫难,我一定不会像现在一般洒脱坦荡,兴许,我还在惴惴不安地猜度着那些或有或无的情感,纠结在他喜不喜欢我,该如何让他来喜欢我的小情调中——那约莫也是一种趣味,只不过,现在的我既不欣赏它们,也绝不会耽于它们。”

“这时,另一通来电的提示声打断我和王盟的对话,我一看是老高,跟王盟说回头再讲就挂断了。接通那边。老高问我回来了没有,这几天我要好好休息,不要劳累,也尽量不要有情绪波动,明天上午如果有空,再去他那边一趟,他要带我去做个更深层的检查。”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得愣了下,事情自然是没有的,这些天的任务就是等着调理,而各种检查我做得已经够多了,还有什么特殊的检查需要完成吗?”

“关于你的大脑。老高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重,我想起来了,自己的确跟他说过记忆损伤的问题。得病之后,我的脑子似乎也间歇性地患上了健忘症,有些事被我遗忘了。如果仅仅是忘记还好,更让人不安的是,这样的遗忘并不是直接消去记忆,而是巧妙地进行了剪辑和链接,比方说我昨天的行程可能是先买衣服,然后去咖啡馆,跟着吃晚饭,最后看电影,但是在记忆里,我可能是买了衣服后就去吃晚饭,然后看电影,去咖啡馆的过程直接被消去了——剧情遭到篡改,衔接得天衣无缝,这让记忆的损伤变得很隐蔽,我几乎意识不到自己丢失了一段记忆。”

“要不是那次黑眼镜突然来访,而我发现自己根本不记得他,或许这隐秘的记忆丢失压根就不会曝光。它曾经让我恐惧得整晚睡不着,拼命寻找自己还忘记了些什么。结果当然是触目惊心的,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促成我写这本日记的原因,既然脑子不可靠,就必须用笔记录下一切了。”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老高的研究室,他先给我做了常规检查,然后服下当天早晨的药,接着便神神秘秘地带我出了门。我坐上他的车,离开研究所,在四环上一路向北,穿过几条最繁华的大街。路上,老高一言不发,我玩笑地想这该不会是要把我拉到什么地方去卖了吧……我都这样了,卖也不值钱啊。”

“七拐八弯,历经堵车和限行后,我们终于抵达目的地。那地方隐藏在奥运村附近一个隐蔽的胡同里,我很诧异经过奥运城建的大改造,城北居然还有这么一条原汁原味儿的胡同,它安静坐落在高楼大厦的缝隙当中,像一位饱经风霜后波澜不惊的老者,镇定而睿智,世间所有风起云涌都逃不过他澄澈深邃的眼睛——我心里想着这位虚构的老者,脑子里浮现的却是一张年轻俊朗的容颜。”

“我又不知不觉想起了他,虽然在电话里,我跟王盟表示了滔滔不绝的雄心,那也确实是我的真实想法,但在无数个瞬间,在无数个恍惚而过的刹那里,依然有属于情感的流波从我的眉梢眼角划过,勾起阵阵酸软的涟漪。很多时候,人的理智与情感能够统一,但也有一些时候,它们完全分离,不受任何人力的控制和约束。”

“比如现在的我。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自己要什么,我正为着自己的目标前行,绝非冲着他那个人而去的,这一切都不是简单的情感寄托或追求,但我依旧深深爱着他,无时不刻思念着他,任何人、任何事都可能撩动我关于他的思绪——看到俊朗挺拔的年轻人,我会想起他;看到沉稳静默的老者,我会想起他;看到身手矫健的运动员,我会想起他,看到知识丰富的学究,我依然会想起他,他就像这世间的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地渗透了我的整个生命。”

“对此,我既不害怕,也不厌倦,只感到淡淡欣喜与满足,似乎他从未远离,而是始终存在于我的点点滴滴中。他和我在一起。”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9-28 21:43:00 +0800 CST  
“老高带着我一直朝前走,走到这条古老巷道里,彷如误入百花深处的采菱人,桨声烛影,光华迷乱,恍然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在。最后,我们在一座紧闭的黑漆大门前停下来。”

“老高上前敲门,很快有人打开了这道大门,将我们迎进去。里间比我想象的要小,只有一间房那么大的一个天井,四周是紧密环绕起来的厢房。这处所在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空气中游走着一股清冷药香。”

“我不明白老高带来我这里做什么,直到院落的主人背着手走出来。这是一位清矍的老者,穿着绸布唐装,颌下长须冉冉,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让人一看便不由得生出几分尊重来。老高介绍这位是吴太医,祖上从明朝起便在宫里做御医的,他学了一身家传的好医术,为人也颇有原则,大家都尊称他为吴太医。”

“‘是你的本家呢,吴老板,你们有缘。’老高似乎很尊敬他,悄声说吴太医不爱见外人,我跟他说了几回,又讲这位年轻人也姓吴,大家算同根的,就见一面吧,他才勉强同意。我立刻明白了老高带我来的用意和苦心,心里充满感激,民间藏龙卧虎,这位吴太医必是其中之一。我向老人家行礼问好,他上下打量我,让我站到天井中最明亮的一处,借着午后暖烘烘的太阳仔细看我的脸,末了,他拉起我的手,开始把脉。”

“把脉这短短一分钟像一年那样漫长,即使我早已接受了自己命不久矣的结果,此刻还是有点儿紧张起来。吴太医把过左手,又换右手,眉头慢慢皱起来,摇了摇头。他在原地踱步思索一阵,让我们随他进屋去,在厅堂里坐下后,他再度将手指放到我的腕上,如此反复三次,直到随他学习的年轻人泡上的茶都由烫变温,才长叹一声,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看他这样,我和老高即使不懂医理,也明白事情很棘手了,老高坐在旁边,眉头紧皱,看起来比我还紧张,我倒是早已想开,横竖不过一个死罢了,有什么可怕呢?我正想说点儿什么,不让这位老中医为难,他倒先开了口。”

“吴太医说,老高之前已跟他提过我的情况,这次来本来是想看看我脑子的问题,也就是失忆的事,中医在这方面往往比西医更灵活,更有效,但他仔细给我把脉后,发现了一些更奇特的情况。我闻言赶紧正襟危坐,老高也更加认真了。”

“接下来,吴太医的推测算是解开了我长久以来的一个疑惑,那就是为什么在同行的人中,只有我一个人变成了这样,除了我能够想到的吞服麒麟竭这点之外,会不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导致了我的特殊?我肯定受到了陨玉的影响,这是重要因素,这点我一早就知道,但要说到陨玉的话,我心里始终有个谜团,那就是为什么张家人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我除了比小哥多吞一块麒麟竭之外,我们所经历的几乎没有差别,他还比我多在陨玉里呆了许多天,为什么他从没有发生过像我这样的情况呢?仅仅在于麒麟竭的区别吗?”

“吴太医问我,是否会间歇性的感到疲乏,甚至控制不住地昏睡?我坦然承认有这样的情况,他叹口气,又问我是否有过不明原因的出血。我不隐瞒,将自己的症状统统告知这位医者。吴太医听后思索许久,摇摇头,说终究是非人力可为的事。”

“我忍不住追问详情,他尽力用通俗易懂的话告诉我,按照中医说法,人之所以活着,靠的是那么一口阳气,我们要扶阳而不能损阳,远离寒凉湿冷。人的精元是有限的,根据人先天后天的情况而存在差别,但不论如何,一段时期内,人如果疲累过度,损耗了阳热,那必然会气短乏力,陷入昏睡以补养它。如果损害得太猛,而又没有方法可以补充,那么甚至连血也留不住……”

“他悠悠说着,我听得很有些糊涂,这些理论毕竟太过陌生而晦涩……突然,我想到一件事,问他有没有可能一个人身上的阳热是无穷的,至少可以非常快速地补充回来,经得起体内间歇性快速代谢反应的折腾呢?吴太医想了片刻,说他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但理论上或许可能。假设这个人青春不老,有用不完的精元,那么在这种反应不是特别剧烈的情况下,他顶得住,就不会像我一样发病,即使偶尔消耗过度,也能很快生龙活虎。”

“我长叹口气,或许事情真是这样,小哥并非完全没有受到过影响,只不过张家人的独特体质让他免疫了这样的伤害,加上陨玉没有与麒麟竭直接发生反应,当然于此无忧。这个猜测让我放轻松了不少,至少……至少他不用担心有像我这样的痛苦了。”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9-30 20:11:00 +0800 CST  
“接下来,吴太医谈到了我的失忆,他认为这也是病痛侵袭的结果,对此老高表示认同,之前的核磁共振已显示,我脑部的某些区域在共振图上变得略微模糊。”

“……很难形容这样的感觉,就像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痕迹,你知道那是什么,也还能勉强分辨出写的是什么,但它的确被抹去了一次,不再清晰而真实,这些抹去的痕迹也让周围泾渭分明的笔划变得暧昧,有些链接在一起,有些直接被揉作一处,于是我的记忆不但丢失,而且混乱了。这块无形的橡皮让我甚至差点意识不到自己的失忆。”

“老高问吴太医有法治吗?吴太医摇摇头说我没有把握,这种情况太特殊了,或许可以一试,看看能否暂时控制一下,让失忆的情况不继续扩大,但到底效果如何,不敢担保。老高看上去比我还高兴,说成啊,能够控制下就好,我也来了兴趣,说实话相比身体上的痛苦,精神上的萎顿让我更害怕。肉身的痛苦可以忍耐,可是如果我连过去的经历都全然遗忘,连自己为什么会遭遇这一切,又为什么要忍受这一切都忘记的话,那一切就没有了意义。”

“吴太医从房里拿出针灸来,让我脱掉上衣接受治疗。我以前未扎过针灸,这会儿看着雪亮的长针,心里多少有点儿发咻。针刺入肉的时分比我想象中好得多,并不疼痛,只有一股被攥紧的奇特感觉,随着吴太医手指的捻动,我似乎感到些微热气从体内散发出来,脑子里好像也随之清明了少许。”

“扎完针灸已到了正午,不但我汗流浃背,吴太医更是气喘吁吁,我们像共同经历了一场大战的战友,没有谁比谁轻松。”

“告辞的时候,吴太医看着我的脸,欲言又止了好一阵,终于还是对我说这次针灸只能暂缓效果,无法彻底根除失忆的现象。我点点头,这我早已想到了,不意外,自然也不失望。他说这种失忆的现象应该是和病症本身捆绑在一起的,随着病状发展而推进,看起来像要擦洗去我所有的记忆,将我从头到脚变成一个新生的人。”

“这句话像一个响雷,突然打醒沉睡的迷思,我忍不住浑身震颤,想起鹿先生关于长生与复活的种种叮嘱,隐隐感觉到了命运之墙的不可逾越——如果我要复生,那就必须放弃今生今世,即便成功,醒过来的我也将是一个崭新的我,而非背负着生前所有的痛苦或快乐。命运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同时也会拿走所有记忆,或许,这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真正含义。”

“想通这点,我突然对记忆的丧失不那么悲观了,我不再畏惧这件事,反而抱着一丝欣喜。离开巷道的路上,老高愁眉不展,我却感觉浑身轻松,安慰他说不要紧,不必执着于这些,没有就没有了,我现在应该趁自己还记得,趁还有体力和时间,把一切都好好记录下来,为自己所剩不多的在生岁月留下注解。”

“如果注定要失去,要与现在的自己说一声暂别,那么我就应该做好准备,为将来的我留下现在的一切,我相信这个我和那个我都是我本人,我会明白的。”

“我想起了刚刚发现自己记忆丢失时的事。那会儿我一遍遍盘问王盟过去都发生过什么,让他事无巨细地告诉我,王盟被我折腾得够呛,抖出了无数鸡毛蒜皮,然而这些都不是我真正关心的,我想知道的东西他几乎不知道,毕竟在过去的冒险里他几乎不曾同行。我只能再次联系黑眼镜,请他告诉我我还遗忘了什么,然而他起到的作用也有限,毕竟不是每次历险我们都在一起。”

“我们共同回忆了塔木陀和古潼京,在过去的故事里加入他的位置和行动,然后得出的结果跟我记忆中的基本无偏差,我确定这就是事情的全部了——还好,我所遗忘的部分没有想象的那么多,对此我松了口气,黑眼镜却不太开心,他耿耿于怀我为什么记得队伍里每一个同伴,包括第一趟去鲁王宫时就牺牲了的大奎,唯独单单忘了他?我怎么可能回答这个问题呢?病痛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不过作为赔礼,我还是请他在楼外楼好好搓了一顿。”

“那天天气晴好,西湖上潋滟的水光格外动人,我们从下午饭点儿刚刚开启,一直坐到灯满杭州城,吃得格外满足,黑眼镜兴致来了,胡吹海喝,讲了好多我都不知道的事儿,包括他口中的哑巴张。原来他们还一起倒过不少斗。我问他你们怎么认识的,他说倒斗认识的,快二十年了,最初还管叫他张叔叔,后来变成了哑巴张——你懂的,小三爷,毕竟面对一张从不变老的脸,叔叔两个字是打死也说不出口。”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10-02 20:51:00 +0800 CST  
长叹口气,吴邪将茶杯里盈盈的汤汁一饮而尽,这是龙井,或许它跟百年前的龙井有细小的区别,但它依旧是大名鼎鼎的茶叶,承接着龙井名号:润泽甘醇,代代相传。他将茶杯满上,看袅袅白烟徐徐腾起,在杯口萦绕流连,不由得一笑,继续埋首生前的日记。

“谢谢……我将卡收起来,郑重对鹿先生表示感谢,我觉得我该说点儿冠冕堂皇的话,说点儿有分量的来表达此刻我心底翻涌着的东西,可是我说不出来。大恩不言谢,有时不是默契地尽在不言中,而是人的语言在恩义面前的确太无力。”

“鹿先生看我收了卡,长出口气,似乎也放下了担子,说你往塔木托我不能跟你去,虽然我很想见识那块陨玉,但还是不给你拖后腿了,我这段时间再完善下那些东西,就是你墓穴的设计。”

“送走鹿先生后,我去查了查卡里的数额,好家伙,有分量,不过也不能完全倚仗这笔钱,按我估计它还不够,要在隐蔽的山谷里修建陵墓,必须做好许多工程之外的考虑,换言之计划外支出太多,我必须妥善使用整个吴家的财力才行。

“说实话,吴家到底有多少钱我大概心里有数,但并非所有钱都能为我支配,这些年盘口上的营生收益不用说,算我的,但二叔自己还有本帐,这老狐狸看着不温不火,实则暗地里掌控着许多东西。我至今没有告诉过二叔我要做什么,如果……如果他不支持我,经济方面可能还有点儿麻烦。”

“两天后,我去拜访了二叔,他似乎预感到我登门别有目的,破天荒地在家里给我烧了一桌好菜。我还是第一次看他这儒雅又隐带霸气的大男人下厨房,系着围裙,挽起袖子,围在灶台边上忙忙碌碌:剖鱼、斩鸡、剁肉馅,将芦笋一根根剥好片开,泡发了黄花菜,给花胶换过两遍水,间或朝我问一句‘吃不吃胡椒’。这一切他做得极自然,不时还哼两句小曲儿,夹带不标准的吴侬软语,百转千回,听着熟悉,却不知什么歌名儿——咱老吴家本是颇有两分燥气的长沙人,又从土夫子出身,二叔自然该有匪性有血性,但在这杭州住得久了,竟也被江南烟雨润泽了个透,从头到脚都漫起一层书香气,雅而不媚,清而不骄。”

“看着这样的二叔,我突然觉得自己对他了解太少了,作为晚辈,似乎很少会真正关注长辈们是怎样的人,远不如长辈们关照我们来得多。想到这里,我有些惭愧,主动进厨房给他打下手,二叔似乎更高兴了,边煎鱼边问我最近身子怎么样。我说好得多了,去北京治了一个月,高教授的药很管用,你看我现在不行动自如么,下个月还准备出门一趟呢。”

“是么。二叔头也不回,边拿铲子拨弄那条切了花刀,在油里皮肉越发漂亮的鱼,边说好了就成,好了就成。我知道他这话是违心的,他并不相信我真好了,像他那样敏锐而透彻的人,怎可能被我三两句话就忽悠过去呢?他把鱼捞起来摆盘,突然说声你也该回去看看你爹妈,你妈八年前伤着腿的时候你不在长沙,这些年每逢变天她就说疼,有病根儿了,我给找过好几种药,始终不能根治。”

“啊……我对这件事完全没有印象,或许是忘了?我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含糊说有劳二叔费心,我得了空就回去看他们,今年……今年中秋我回长沙陪他们过好了。话音刚落,二叔扔下铲子看着我,眼睛里明灭着难以形容的火光。我在他的目光逼视下一阵哆嗦,身上跟过了电一样不安。半晌,他转过头,长叹口气,说吴邪啊,吴邪……有些事你二叔看得很明白,你这孩子,不要太勉强自己。“

“我没敢搭腔,他顿了顿,说你妈从来没伤过腿脚,大哥大嫂身体都挺好的,就是担心你。我呼吸一顿,愈加词穷,二叔端起菜往餐厅走,边走边说你这病……你说你要是没病没灾的,跟别人一样结婚生子,吴家一辈辈儿人都平平安安的,多好,多好……”

“我叹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二叔的意思我懂,这也是除我之外吴家每个人的意愿,他们想我好,想我健康长寿,平平安安,有家庭,有后代,把老吴家好好传下去,这样他们走在我前头也都放心,可我……不管是我自己的选择还是命运的难题,都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10-14 20:57:00 +0800 CST  
我木然端起凉菜,跟在二叔后面走入餐厅,将它们一一摆好,布上碗筷,然后拉开凳子,给两人的杯子里倒酒。看我这样,二叔也不提那事儿了,只问声我现在能喝酒不,我赶紧说能,刻意还给自己的杯子里多倒了点儿,打算先干为敬。二叔却拉着我手腕,说别喝多,别喝多,意思一下就成了。”


“我们吃菜闲聊,尽量不提我身上的病痛,仿佛怕踩破了地雷。我理解二叔的好意,但我今天之所以来找他,就是为着这件事。好几次,我想把话题引过去,却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拉开了,在这方面他终究比我老道得多,我也不勉强,顺着他说,听他讲年轻时的事,讲我小时候的事,气氛越来越轻松而欢快,我几乎要真的以为这只是叔侄间的小聚,而不涉及任何其他事了。”


“突然,二叔问我:你知道我跟老三的事么?我一愣,三叔?多久没听人提到三叔了,自从三叔几年前失踪后,家里人就很少提到他,仿佛他是一个禁忌,也可能因着三叔和解连环的事情……我觉得家里不少人是知道这件事的,至少爷爷、父亲、二叔这几个人一定知道,自己的亲儿子亲兄弟被掉包,换了一个人来做,怎么可能许多年一点察觉不到呢?我甚至私下揣测过,他们这些年不提三叔,莫不是因为最后失踪的三叔其实是解连环的缘故?不是真正的自家人,所以不去提他?”


“没想到二叔突然讲到了三叔,我放下筷子,说不太清楚,哪个事儿?二叔想了想,说你肯定不知道,应该没人跟你提过,我们……你爷爷、你父亲,包括我和老三,其实都没想过你最后会走进这些事里。”


“他叹口气,仔细看我的脸,又似乎看着别人。我不敢打岔,静等他下文。片刻后,二叔说你还很小的时候,家里就说你跟你爷爷长得像,以后可不要跟你爷爷一样才好,不要像他那样颠沛流离、血雨腥风,在地下打滚,被粽子追,被乱七八糟的事情缠住,一辈子都不得安闲。那时候只当说笑话,哪晓得啊……”


“我干笑两声,不知该怎么搭腔。有时候,命运两字当真说不清楚。二叔也笑,又说你爷爷对吴家三兄弟有过安排,他风雨半生,很多东西看得太透了,加上当时各种阴谋都还没结束,更不想孩子们都卷进去,因此从小就不让老大,就是你父亲多接触这行当,送他出去读书,工作,娶的也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希望可以平平静静过一生。而我跟老三,按理说也该逐步退出才好,但总得有个人理着这些事。”


“……常言道你不惹麻烦,麻烦要来惹你。作为老九门中一家,哪那么容易抽身退得干干净净?你爷爷再想子孙后代清净,也知道有些事只能想想,若真让孩子们都脱了这身土夫子的皮,做干净人,等到麻烦上门时,那就连自保的能力都没了。”


“我点点头,二叔的意思很明白,爷爷的考量也很周全,在我不知道吴家和老九门这些事时,我的确把一切都想得很简单,后来逐步深入秘密的核心,加上这几年在道上操持,越发明白生存不易,身不由己的含义。”


“二叔告诉我,在选择哪个孩子继承吴家土夫子本行的时候,爷爷是有过犹豫的,他原本中意的人选是二叔——这里话分两头,一方面,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孩子来担当这个风险更大的角色,亲爹都心疼;但另一方面,做父母的总难免完全公正,长子好,幺儿更好,旧时代过来的人,更多少有点那时候带过来的偏心劲儿。让最小最稚弱的儿子涉身险地,他怎么舍得呢?”


“说到这里,二叔笑起来,这一笑把我想问‘觉得爷爷不够疼你吗’的念头打消了,这样幼稚的问题自然也说不出口,我知道以二叔心胸眼界,必不会有那种可笑的顾虑。总之,爷爷当时选定的人是二叔,偏生三叔是个不甘平庸的性子,天生淘气机警,对土夫子的好奇心也最大,硬生生缠了爷爷几年,将这差事夺了过去。”


“老三这人的性子跟我不一样,我稳一些,他冲一些,平心而论,或许我比他更适合在道上混,但他比我更有好奇心,如果不是他当了这活儿,吴家不会跟这些事纠缠得那么深,兴许更符合你爷爷希望我们家退出来的意思,你也……二叔顿了顿,扭头看着窗外,小声叹口气,说现在讲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天底下没有如果。总之,老三接过本该是我的担子,我这当哥的怎么放心他一人在外头闯荡,我也始终觉得,那是我该去做的事,因此一直留着心。平时他回来,我俩也会商量这些事该怎么做怎么做,最后,吴家两兄弟没一个走出去的,都跟这事儿纠缠了一辈子,只不过他在明处,我在暗处。”


“我点点头,这些事可以想象,很早以前我就觉得二叔不简单了,比方当年在广西遭遇密洛陀时,二叔居然能恰好救援到我们,光用巧合来形容未免太不靠谱;还有后来那封信,也是从二叔嘴里得到的消息,只不过半途杀出个程咬金,被人冒领走了,否则我可能会更早接触到秘密的核心。不过,一切都过去了,随着那个人的逝去,时局改变,‘它’也在历史变迁中逐渐风化消亡,我们这些曾经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终于获得了有限的自由,然而也有一部分人已经成为了阴谋的牺牲品,再不能归来。”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10-19 21:23:00 +0800 CST  
“我们默默吃着菜,谁也没再开口,半晌,二叔轻轻说了声对不起,我一怔,情感上怀疑自己听错了,理智却告诉我他真是那么说的。我有些诧异地看他,发现二叔眼圈儿居然红起来,他深深看着我,放下筷子长叹口气,说吴邪我没保护好你,终究还是让你走上了这条路,现在还……你二叔没脸见大哥大嫂,没脸见你爷爷。我一听这话不好,顿时慌了神,推开椅子站起来,说二叔千万别这么讲,我,我是……我想说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选择的,但看着他沧桑面孔上明显纵横的皱纹,又什么都讲不出来。”


“二叔继续说着,他说老吴家就我这么一根独苗儿,爷爷做梦都想我平平安安的,把吴家传下去,一代代传下去。二叔三叔都没结婚,没有孩子,整个吴家就指着我了,没想到还是……”


“我突然发现,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其实一直在倾尽全力保护着我——爷爷把西湖边的小铺子传给我,给我谋个闲差,既继承家业,又不会太打眼,防着那些知道九门掌故的人说闲话,说吴家独苗怎么不管家里的产业,在外头厮混。事实上我继承了什么呢?我就在那里干坐着,像一个无知的演员,真正的事情全是三叔在背后操盘,三叔同时还肩负着看管我,保护我的责任呢。”


“那次去鲁王宫,我第一次下地,三叔不是明确拒绝过我吗?要不是我死缠烂打让他一时软了心,觉得带我见识一下无伤大雅,我根本就没可能窥一眼这个神秘的世界。三叔本是好意,却没想到这一心软,就给我遇见了命里的魔星……”


“我苦笑起来,二叔也露出惨淡的笑容,我们都明白,或许这就是命,老九门的命,吴家的命,更是吴邪的命,越是保护我,越想我远离这一切,我就走入得越深,最后甚至要靠我一己之身去挑战那命运的极限。”


“你今天来找我肯定有事,说吧。笑过之后,二叔再不兜圈子了,直接让我把条件摆出来,我一时语塞,沉思好好一阵,才说二叔我是来找你要钱的。”


“要钱?这要求显然出乎他意料之外,二叔顿了顿,抱着手问吴邪你要钱做什么?要修建一些东西,钱不够。我老老实实回答,却把他绕得更糊涂了。他皱眉看着我,没有说话。我开始感到忐忑,不知是否能说服他。”


“我承诺过鹿先生,绝不告诉第三个人关于他家族代代相传的秘密,也就是说我不能跟二叔讲我为了死而复生,需要在风水特殊的位置修建自己的陵墓,现在来找你要建设资金——我连对王盟都没说明白这一切,王盟只知道我在干什么,却不知道我为什么干这一切,整个计划是怎样的,我打算在自己进入墓地的时刻再跟他说明后续的安排。”


“二叔打量我好一阵,有些纳闷地问我拿钱不是为了治病吗?我说不是,病已经没法治了,治不好。这几个字似乎很刺激他,他站起来,走到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下,又很快起身,背着手走来走去,嘴里喃喃着‘没治了’,我跟过去,说二叔别担心,没什么,是人都会死的。他猛然抬头盯着我,目光里似乎在喷火,我立刻闭了嘴。他又想一阵,说钱可以给你,老吴家的东西归根到底全都是你的,但你都这样了,还要修什么东西,你该安心养着,好好把日子过完……”


“我听着他的唠叨,心里百感交集,忍不住说二叔我还托你件事,我死之后肯定是没有骨灰的,更不可能葬在你们知道的地方,到时候我爸妈那边你多帮我关照着。二叔一怔,狠狠盯着我,用力骂了声胡闹,眼圈却再度红了。”


“最后,他深深叹口气,在沙发上颓然坐下,摇头说罢了罢了,你……你这些年的事我大概也知道,你经历的那些事我没亲自去,你那些心思我也不太懂,但我不是古板的人,有些东西不是人能够解决的。这行当……光你太爷爷他们那场祸害,就不是常理可以解释的,何况你还跟他……你心里那些念想,你爸妈离得远不知道,我吴二白是什么人,还能被你瞒过去?那个张起灵……唉!”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10-22 22:37:00 +0800 CST  
吴邪懂得他的矜持与淡漠,对他今晚的“多话”是乐见其成,一一配合着应答,脸上笑容几乎没断过。闷油瓶看得有些痴,更有种勃动的热情在跳跃,最后他干脆与吴邪一起沐浴,在浴室里度过了激情而缱绻的时光。


他们现在的生活就这样日渐融洽、丰沛,幸福不知不觉间满溢其间。


次日是个温润的多云天,吴邪一早醒来时,天光刚刚放亮,夜的纱衣正慢慢从天幕上褪去,露出底下白亮丰润的光芒来。吴邪躺着不动,静听身侧缓和悠长的呼吸。闷油瓶还在沉睡,这两天他很忙,相应地自然也累一些。吴邪没有打扰他,甚至没有转过头去看他一眼,担忧自己的动作会惊醒身侧警觉性出众的男人,扰了他的安眠。


但吴邪还是忍不住伸出左手,轻轻握住了身侧男人的右手,感觉他温热干燥的手落在自己掌心里,触感略粗糙,能摸到薄薄的茧子,在食指和中指那里的茧更厚一些,这一切都铭刻了他曾经身受的千锤百炼。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吴邪确认他还深陷在静谧的梦里后,才轻轻转过头,凝视着枕边人的脸。


此刻,他深邃沉静的眼睛闭起来,浓长睫毛在眼下投落淡淡阴影,眉头舒展,俊秀的眉峰好似伏下身的野兽,流转的力量中带着柔情。他神色放松,刘海散落在枕上,挺直鼻梁下,轮廓优美的嘴唇轻捷自然地合拢,在晨光里显得血色饱满而润泽。


看着他,吴邪感觉心一点点变软,软得像无迹可寻却又无所不在的时间,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它却已不知不觉地往你身上刻下了它经过的痕迹。


他不记得自己这样看了小哥多久,只知太阳逐步从云层后露出面庞,散射出第一缕金光,然后又被云层围拢遮蔽,像一艘船在波涛间航行,渐行渐远。


最后,吴邪撑起身子,小心翼翼在闷油瓶唇上一吻,起身下床,蹑手蹑脚地往浴室去了。


收拾妥当后,两人来到顶层的露台,那艘带吴邪来到这里的船已悬停在空中,为他的再次出行做好了准备。


“呼……真要去杭州?”吴邪朝身边的男人小声问了一句。


闷油瓶看着他,面无表情,也没有说话,但吴邪明白他这是在等待自己的意见,如果自己说一句不去或过段时间再去,他就会立刻取消这次行程,可是……自己怎么会事到临头才反悔呢?


“没事,小哥,我只是……只是有点紧张。”吴邪朝他笑笑,“我昨天在日记里看到一个词:近乡情怯,就是这意思吧。你说我生前大多数时候都在杭州生活,那里就是我的家,我的故乡,现在过去这么多年,要过去看看,总觉得……”


闷油瓶微微一笑,握住吴邪的手,拉着他朝打开的舱门走过去。


“有我,走吧。”


船起航了,像一只翱翔在云中的白鸟,飞得那样稳健,那样轻捷。吴邪在窗边看它升腾时的景象,看他们离居住的房屋、山坡越来越远,坚实大地和其上的一切都变得如玩具般袖珍灵巧,连无边大海都缩成了一张蓝幽幽的手帕。他们正往南方去,穿越渺渺的云霓,横渡广袤的大陆,似乎同时也在往时间的那一头飞驰,将所有已消逝、已遗失的东西都看个遍,将被忘却的记忆重新拼合,然后再一起朝前走,长长久久地并肩而行。


不知何时,闷油瓶站到了他身边,轻轻揽着吴邪的肩膀,从他手臂上传来温热的力量,支撑住吴邪所有的不安与惶然。吴邪也搂住他,和他依偎在一起,很多话在心底沉浮,但似乎都没有必要明确地讲出口,他相信,小哥已经听见了。


很快,闷油瓶降低了飞行的高度,让吴邪可以看到下方无边的大地——城市与自然恰如其分地融合在一起,似乎处处都是巧夺天工的建设,又处处都是自然而然的生长。城市高低错落,同时向上向下发展,往高空,往地底,像一曲跌宕起伏的交响,这些人工的森林与自然造化难分彼此。


吴邪看到一座依山而建的城镇,仿佛斜卧的美人,顺山势迤逦,陌上缓缓,既精巧,又浑然天成。其间两道长虹便是美人的绶带,绕这座城镇划出华丽的轨迹,许多亮点在其间穿梭,吴邪猜测那应当是城镇川流的交通线。


在另一个圆盘样的城市上空,正有一层莹莹火光在闪烁,仿佛温柔的屏障,拱卫着此处的安然。除此之外,更有许多看似古朴稚拙的楼舍屋群星罗棋步,远远看去好像许多绵羊,悠闲停驻于山岭或平原之上。吴邪猜测,它们一定不仅仅像外表看上去那样朴实无华。


他很自然地想到了家里——那座现在已被他称为家的望海别墅,咋看上去也是端庄而低调的,只有深入到它的核心区,才会明白它是怎样一座深藏不露,力量雄浑的宝殿,就像,就像自己身边这男人,沉默隐忍,却……


吴邪突然不知该如何去形容他了,或许简单的形容本就难以囊括他历经时光洗练后的真实面貌。他忍不住在闷油瓶肩上蹭了蹭,低声赞叹:“真美。”


“嗯。”


……我说的是你,小哥。


吴邪在心里无声反驳一句,脸上浮起笑容。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11-03 21:48:00 +0800 CST  
抵达杭州时恰恰正午,为让吴邪大致浏览沿途风光,闷油瓶行船并不快。今日的杭州无风无雨也无晴,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雨,地上水渍犹在,随风雨跌落的槐花让空气中隐约浮动着来自旧日江南的韵味。


别说已过去百年,纵然再过千年,江南依旧是那个江南——雨雾烟柳,苏堤翠盖,年年花发年年谢,岁岁人去岁岁新。


闷油瓶在泊船处将船寄放了,换车出行,他在这边似乎颇有人脉,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吴邪问起来,只说因为你的缘故,那些年跟杭州这边接触比较多。


两人坐在车上,任由这无人驾驶的车在空气中滑行,载他们径直往西湖边去。车里,柔和悦耳的声音在向吴邪介绍杭州的发展历史,如今的杭州几乎已分为两块:分别是属于历史的和属于现在的。以西湖为中心半径两公里的范围内几乎已没有现代的建设了,城市退开,给这座鼎鼎大名的湖泊让路,让它独享这四时风物,千年历史。游人可自如地漫步其间,尽心感受自然与人文在实践中共同构筑的一切美好。


这种优待并不仅仅属于西湖,许多著名景点都进行过类似的迁建,将城市的繁华归于别处,让美景属于自然与有心的游人。


他们在西湖东面下车,沿着一尘不染的步道信步而行。今日游人不多,湖边很安静,闷油瓶没有急着给吴邪介绍什么,只陪着他慢慢地走,一步步丈量这看遍了整个杭州城风雨变迁的秀美湖泊。


吴邪跟在他身畔,也不急着发问,他边走边看,将潋滟的水光、静柔的流波、岸边每一座石墩、每一把座椅、每一株植物都尽收眼底,渐渐从中感到了一种喜悦与宁静——想到自己曾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吴邪就觉得十分幸运,不知当年的西湖是否也和此刻一样静谧优美呢?


“没有,西湖是大景点,当年这里很热闹。”闷油瓶微微摇头,将话题往好的方向带过去,“你做生意,太清净就没客人了。”


吴邪笑笑,问我当年的铺子在哪里?


那边。闷油瓶指着远处,那里有一座小园林,上书几个大字:西泠印社。


两人走过去,西泠印社历经百年而如旧,门上的牌匾已换过好几茬,保持它簇新整洁的样子,内里倒还是那样,曲径通幽,格调雅致。


“这是我的铺子?”吴邪有些惊讶,这规模不小啊,更没想到的是居然一直留着。


“不是。”闷油瓶忍不住笑了,牵起吴邪的手,拉他从西泠印社大门出来,往旁边一指,说在这里,当年这有个小铺子,就是你的店面。


他手指对着的地方干干净净,并无任何建筑痕迹,只有好几丛花木攀生着,金黄枝条横斜出来,嶙峋得十分好看,上头开着鸡蛋大的花朵,重瓣叠叠,绿云环绕,风一吹过颤巍巍的惹人怜爱。


看着这块群芳争艳的空地,吴邪摇头笑起来,果然没了,但他一点也不失望,没有什么东西应当永垂不朽,在还存在的时候好好留存,在该消失的时候消失或许才是最好的。


“王家人说,你伙计王盟一直保留着铺子的原貌,都是你生前的样子,死前也叮嘱后代不可擅动。”闷油瓶低沉有磁性的声音飘进吴邪耳朵里,徐徐讲述当年的一切。这几十年,世界变迁很大,大约到王侃接手的时候,杭州的迁建决定便下来了,所有无关的商业建设都要退出西湖畔。王家审慎考虑后,决定尊重这个决定,从这个城市里抹去了吴邪铺子最后的痕迹。


“……你没因为这个难为他们吧,小哥?”听到这里,吴邪有那么丁点儿担心。


“怎么会。”闷油瓶眼色沉沉,声音平静:“你人都没了那么久,还留着铺子做什么,活人比死物重要得多,何况有些东西我也早收走了。”


吴邪去世后,闷油瓶遍寻他的坟墓不得,干脆又回到这间铺子里,取走了大部分他认为寄托着吴邪回忆的东西:拓本、笔记,包括吴邪偶尔拿来查看古玩细节的那副放大镜。王盟在他边上跳脚,又骂又吼,最后却忍不住流下泪来,本来坚决不许他拿的态度也变了,说你看上什么只管捡走,给我留一两件就行,老板不在了,但他到死也……


想起那段最灰暗沉郁的日子,即使稳如闷油瓶,即使吴邪已回到身边,他依旧忍不住叹了口气。


吴邪不知他心里具体想什么,但也大体能猜得到他又回忆起了当日,拉起他的手,说声对不住,小哥,我走得太早,丢你一个人孤单这么多年。


说什么傻话……闷油瓶搂住他,看似责备的语气,嘴角却似喜似悲地微微一翘。


小哥,我铺子有多大,布置是什么样的?


不大,就前后两间。前头是柜台门面,后面做库房,还铺了张床,你有时就睡在铺子里。闷油瓶低声介绍着那间小铺子的格局,像珍贵的宝藏那样念念不敢忘,他时常在脑海中擦拭这件珍宝,让它的每一丝细节都未被模糊掉。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11-08 23:48:00 +0800 CST  
“不会!”闷油瓶未完的话被吴邪打断了,他对着闷油瓶深沉的双眼,目光里腾起一股灼人的火,能将所有犹豫和担忧焚烧殆尽。


“我懂你的意思,小哥。张家再怎么低调,也总会有消息漏出去,也总有人窥视着张家的一切,你担心我因为跟你在一起而遇到更厉害的骚扰甚至伤害,也担心我在这样的处境里会觉得烦恼?对你生厌?”


“嗯。”闷油瓶没有否认,这正是他想表达的。对于言语的艺术,他向来不算高超,何况有时越是上心,越是宝贵,就越难以坦然相告。他一点也不希望吴邪与自己之间存在任何罅隙,但这就是自己的处境,真实而无可回避。让吴邪清楚明白地知道,远远好过粉饰太平。


吴邪朝后方看了看,确定那两人并没有出现在道路那一侧,才转头对闷油瓶道:“你多虑了,小哥。你想让我开开心心的,没任何烦扰,可是……可是你身处的环境它就是有点儿烦扰的,这没办法。我既然选择你,就同时也选择了你的生活方式。你面对着的一切,好的部分我享受,不那么完美的部分,我也得和你一起担着,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闷油瓶没有说话,静静凝视吴邪脸上坦然的神色,突然伸手将他搂紧,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吴邪一怔,闷油瓶没说出口的意思已统统传到了他心里,忍不住笑笑,捏了捏他的手,两人十指紧扣地交握在一起,朝小路的尽头走去。


小哥,回去之后,你或者毓泰教我点儿功夫吧,我现在虽然有潜力,但还不太会用,技巧上差着呢……


好。


还有好多东西怎么用,比如开船,家里的系统,对了,应该还有些武器吧?我学学怎么使,以后出门你也省心些。


好。


对了,跟我讲讲你刚说的那组织的事吧,他们都怎么想的?以前还怎么骚扰你?


嗯……


张家的历史是那样漫长,张家人是那样特别,在他们经历过的悠久时间里,许许多多或宏伟或琐碎的事件被记录下来,当中既有像薛公与雪山神女那样的传奇,也有许多来自阴暗面的污渍。


对张家人的窥视和猎杀,就是这些污渍中最显眼的一块。


夹缝里求生总是格外辛苦,虽然曾在背地里操作过历史的进展和方向,但整体上,张家人还是过着饱含痛楚的生活。生命长,并不代表刀枪不入或死而复生,他们依旧是血肉凡躯,刀头落地再正常不过。曾经有位张家的姑娘混迹宫廷,作为眼线传递消息,然而好景不长,她在短暂得势后,死于宫闱杀人不见血的阴谋之刃。


那时,关于张家的隐秘传闻已在世上流传。有人得到这消息,大喜过望,找门路盗出了张姑娘尸身,将她的头颅缝合在颈项上,盼着她的“复活”。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直到尸体发出恶臭,期盼中的复活依旧毫无动静,于是他们又举行了复杂的仪式,施展种种臆想中的巫术以做最后的挣扎。结果不言而喻,关于张家人的神话也算是短暂破产了一小部分。


最后,他们本该让可怜的张姑娘入土为安,可是那帮人丧心病狂的首领似乎难以面对现实,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将张姑娘的尸身剁碎,腌制,做成肉干吃下去。他想这样或许多少能有些特别的效果?


愚蠢的决定激怒了一直在暗中观察的张家人,在时任张起灵的族长命令下,张家血洗他们的据点,将所有人杀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再将已永远不可能醒来的同族厚葬。


第一次从家族记载中看到这件事时,闷油瓶不太理解多年前的族长为何要这样做,如果对那帮人有不满,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剿灭他们,而是放任他们摆弄同族尸身?


初次放野的某一天夜里,他和张海客谈到这个问题。张海客终究大他几岁,走的地方多,见识的人也多,于人情世故上更老成。听到表弟的疑问,他想了想,说当年的族长应该是故意这样的。他兴许想让庸人们看清楚,关于张家的神话里有太多不实,至少“张家人是不死身,死了也能复活”就是个错误的认识,至于这样做是否无情利用了同族尸体,那当然……是的。但反过来讲,已死的人既不可能复活,再为族里做点贡献,也不算大错吧,反正最后她得到了厚葬不是么?


那时,少年们对此的讨论基本还停留在“这件事是否道德”的层面上,没有能力想到更多,直到成年并历经许多之后,再来回味这件消失于历史中的小事,他才慢慢品味出了更多的东西。


流言蜚语或许永远不会消失,尤其长生这样终极的诱惑。待到时过境迁,再来看那件事的效果,即便张起灵采用了相对过激的方法处理,也仅仅让传闻沉寂了三十年左右,等世人中的青壮年老去,而孩童成长之后,关于张家人种种不符合事实的神奇,依旧隐秘地流传着。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11-17 23:29:00 +0800 CST  
“哦?”


“你去后不久,有人买下了这座老字号。”闷油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掠过明净西湖,绕过徘徊的树影,最后停留在吴邪脸上,深情而温柔,“虽然花了点儿功夫,但拿下这里的股权值得。”


吴邪看着闷油瓶的双眼,突然明白那股隐藏的得意之色来自何处,他心跳慢慢加快,连呼吸都快不稳了。


“……买下它的人,是,是你?”


“嗯。”


难怪……难怪刚才进来时一个别的客人也没有,难怪那么恭敬而热情。


吴邪看着闷油瓶的脸,想了想,笑道:“没想到小哥也会做这样的事……酒楼的生意,感觉似乎跟你差距很远。”


“我不参与经营,楼外楼只是被纳入了张家的产业中。”闷油瓶答得波澜不兴,“生意上张家另有人照看,基本还是让他们自己做,我只是在有机会的时候接过了掌控权。”


“为什么?”吴邪看着他,问道:“你为什么会买下这里?因为我们当年在这里吃过饭,告别的关系?”


“算吧。”闷油瓶没有多说,他本不善言辞,面对吴邪澄澈又热烈的追问,竟越发显得词穷了。其实他也很难说明这个为什么,或许是出于对那一场道别的怀念,或许这是他唯一有印象的餐馆,或许这是他记忆中杭州的一部分?吴邪的逝去就像一场冷雨,把他的生命温度整个降下来,并水滴石穿,一年年,一天天地将他浸润,对吴邪的怀念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扩大,除开那间已被赠予王盟的铺子,所有有关系的一切似乎都显得更珍贵了。


比如他们曾告别的楼外楼。


吴邪去后,每次探访杭州,他都会独自来这里吃顿饭,坐楼上靠窗的位置,默默凝视千年如一,水波粼粼的西湖,然后极目远眺,看着那若隐若现的西泠印社,以及静静安守在这座文物保护单位身侧的小铺子。


伙计问客人想吃点儿什么,他就点西湖醋鱼,东坡肉,清炒茭白……菜单跟当年吴邪点的一模一样,然后看他们一道道摆上来,眼神不由自主地沉溺在温柔中。然而,至始至终,他几乎不曾动筷,是舍不得?还是怕相同的味道刺破了那道旧伤口?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后来,只要没有其他重要事务耽搁,每年立秋去杭州,在西湖边走走,去楼外楼坐坐,几乎成为了他的习惯。有时他会以本来面目出现,有时则易容再来,毕竟,在特殊日子里来访,面貌常年不改的客人,或许会引起这座酒楼大掌柜不必要的关注。


也托这习惯的福,某年,他听闻楼外楼遇到了危机。横越百载风雨的老字号,终于到了折戟沉沙的边缘,一时间员工人心惶惶,老板愁眉难开,曾堪称一座城市名片的辉煌事业,眼见着就要消亡了。得到消息后,他考虑片刻,决定将这座酒楼纳入张家的产业中,打通关系,入股、谈判、接手经营……商业流程水到渠成,于是有了后来的一切。


这些都不是他自己出面去谈的,他也并不擅长这个,庞大家族里自有精通商务的人才。也为此,在将楼外楼纳入张家控制后,很长一段时间,酒楼里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位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就是幕后的控制者,直到有一天,挂名老总的张家后辈见族长来访,上前招呼,叮嘱所有人凡是这位先生来一定好好招待,才树立了他在这里超然的地位。


事后他对这位后辈说,何须大费周章。后辈说也不费着什么,族长当年买下这里的目的,虽然没有公开,但有些事,族中好些人也是知道的,族长心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做后辈的,怎能不为您行个方便?


你都知道?他沉默片刻,问族人。


略有耳闻。后辈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十分有张家优秀人才的风骨。


那你们怎么看?他本来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这会儿后辈大方承认知道,便也忍不住有此一问。


没什么看法。后辈答得很平静,族长有自己的选择,我们即便不能感同身受,也当尊重并尽力去理解。其实,就我所知,族中有好些人挺羡慕族长的,能有个人心心念念,至死不渝的人,或许远胜我们这些只能从族里寻找伴侣的人了。


我并未要求你们必须这样。张家的职责和目的都已在时间中慢慢淡化,留存这个目的,似乎也显得不那么紧要了。自他当上族长后,便没有在这方面多提要求,如今更是放开了不少,凡是有想跟普通人在一起,或不乐意成家的,他都不多加干涉,留给他们自己做主。


传统习俗哪那么容易消亡,族长自己也明白,顺其自然吧。后辈笑笑,说声不打扰您,往外边去了。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11-24 23:10:00 +0800 CST  
收回思绪,闷油瓶发现吴邪正看着自己,瞳孔上投射着房中温润的荧光。见他回神,吴邪给他夹块儿肉过来,说声吃吧,别多想,都过去了。


嗯……都过去了。他淡然微笑,拿过吴邪的碗,给他盛了一碗汤。这是传统方法熬制的,前后得经过几道工序,近十个小时,方凝聚成这澄澈莹泽的一小锅。


他们偶尔交谈两句,大多时间默默吃着晚饭,七八分饱时,天色开始转暗,夕阳燃得正好,红与紫交杂的云霓在西天奔流,似骏马,似激流,变幻莫测,气势恢弘。吴邪盯着它们看了几眼,忍不住放下碗筷,走到阳台上,抬头凝视这漫天壮丽的火烧云。


闷油瓶也停了筷,望着阳台,目光却是落在吴邪身上,看他漆黑的头发被晚风拂动,看落日金光映在他光洁的皮肤上,眼神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温柔,越来越深邃。最后,他收回目光,从内侧衣兜里摸出几张叠在一起的纸,展开扫一眼,微微摇头,然后将它们伸向炙肉的炭炉,火星跳跃,火苗腾起,很快将这几张纸点燃,吞噬。


灰飞烟灭。


那是吴邪日记的最后两页,出于某种目的曾被撕下,被隐藏,如同他养子对他说的:怕你看了难过。


闷油瓶深吸口气,看着那渐渐熄灭的灰烬,心中一片坦然。


毓泰的担忧他很理解,事实上,如果他没有与吴邪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没有真正深入吴邪的心灵,他或许也会同毓泰一样,认为那是一种否定或……放弃。


可是,他现在无比清楚地明白,事实不是那样。


只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真爱,历经从生到死,向死而生,并在精神上完全超越了生死束缚重回人间的吴邪,才能在那个时刻做出那样坦然的决定。


那样的吴邪沉静,安然,踏过了所有艰难险阻,放开了一切束缚,在心灵的高度上早已超越普通人。是的,现在的吴邪没有当年那些记忆,但他依旧是那一个吴邪,是去除杂质,提纯精炼之后的荟萃,关乎过去的记忆没有压在他头脑中,而是篆刻在他灵魂里——有丰厚而无沉重,有思虑而无滞碍。


那个时候……那两页纸,记录着吴邪最后的时光。


那是在万物转向收敛的秋天,最后必须面对的时刻来到了。鹿先生带着吴邪、王盟来到他家族代代流传的地方,这里的地下已建好了足以容纳吴邪沉睡的墓室,今天,吴邪就要躺进去,陷入可能是永远的长眠。


药物已停用了一段时间,事实上,从塔木陀回来后,吴邪就逐步停了药,该去做的冒险已完成,他不再需要药物支撑强壮健康的假象,枯朽与衰落像秋风一样阵阵袭来,他以更快的速度憔悴下去,吐血、眩晕、昏迷……这些老朋友一一拥抱他,痛苦当然是巨大的。


强撑着来到山谷时,吴邪几乎已不能行走,他现在的极限是可以静止站立五分钟,然后必须坐下来休息,或者躺一会儿,如果走动的话,这个时限便缩短到两、三分钟,跑步跳跃就更难以支持了。


到这个地步,他已明确意识到了大限将至。


……


“也好,至少准备工作都完成了。”喝口水,吴邪边擦额头上的虚汗,边对王盟道:“要是来得再早点儿,我还没能把东西收集全,那可彻底完了。”


王盟没说话,这段时间他的话越来越少,也好久没碰电脑上最爱的扫雷了。他每天都皱着眉头,像个幽灵一样盯着吴邪的动作,似乎怕他下一秒就倒下去,像洒落在地上的水渍,无声无息地消亡。


“你别这样啊……”吴邪喘着气,又说:“人都有这一天的,我做了这么多准备,你一路看着过来,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啊。”


“……太早了。”王盟动动嘴唇,恨恨地吐出三个字,说出来后,似乎打开了什么开关,眼圈儿开始发红。他也不看吴邪,就盯着前方一根在风中摇晃的枝条,喃喃道:“你这天也来得太早了,我本来……我还记得去你铺子里应聘的时候,看到老板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心里就乐,觉得这人面相不凶,长得也不老成,一定好相处。你肯定不会管我太死板,要能聘上的话就在你这儿干了,干一辈子。反正我也没什么大志向,就找个工作糊口,日子一天天过呗。”


吴邪看着他,没说话,王盟吸吸鼻子,长叹口气,盯着吴邪说:“老板,我本以为咱们能在那间铺子里做三十年的生意呢。”


“……对不起了,王盟,我得先走一步。”半晌,吴邪才低声回了一句。


“你,你他妈也走得太先了!”王盟“腾”一下站起来,摸出根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被呛得大声咳嗽,赶紧扔地上踩灭了。


他本是不会抽烟,更不爱抽烟的,为这些日子里吴邪的一天不如一天,竟也学着吸了两次。


他踩着满地金黄的落叶不住踱步,绕吴邪走来走去,嘴里不住地说“太早了,早了”。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11-29 22:23:00 +0800 CST  
“……老板,你这就去了,铺子交我手里,我……我没信心。”


“你行的。”


“我……你不知道,这些年下来,我早觉着你就是我一辈子的老板了,虽说你想把铺子交给我,我不能不接,我不能看你的产业没人照应,我干,我一定不能把你挣下的东西给败了!我有这个心,我也会努力去做好,但,但真全盘托给我,没你在……我一想到你不在了,没人可以支撑,可以去问,心里就没个底,空落落的。老板,你只要还在,哪怕一句话不说,也不管任何事,我只要想着你还在,心里就踏实啊。”


吴邪愣了愣,王盟这算是抓住最后时间,把心里最大的顾虑说出来了。这王盟啊……他既怕自己的产业没人继承,死后连一点儿属于“吴邪”的东西都留不下来,又担心接过去做不好,反而败了“吴邪”的东西。想一阵,吴邪心里渐渐明晰,王盟这心态他懂,甚至可以说,太熟悉了,太熟悉了……


“我以前也像你这样。”吴邪慢慢开口,王盟一愣,停下脚步,在他对面坐下来,吴邪继续道:“你知道我当年去过很多地方,那都不是普通人该去的,太凶险,太不可思议了,好些东西到现在我心里还迷迷糊糊的没个解答,但也不要紧了。”


“嗯……”王盟微微皱眉,认真聆听,脸上神情好似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学生。


“那时候呢,我也像你一样,总爱在心理上给自己找一个依靠,你知道,那就是小哥。只要有他在,我就有安全感。”吴邪微微苦笑,眼神迷离,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每一次出门,我都会猜测这次他会来吗?他为什么目的参加呢?如果这次遇到麻烦,他会怎么做?不知不觉,我对冒险的憧憬和好奇变成了对他的渴望。一开始,我是想出门历练,见识更多,但到后来,出门的目的似乎更多是为了和他相见,接近他,了解更多他的秘密。”


一直在不远处沉默着的鹿先生也坐过来,静听吴邪的讲述。


“我也想着要变强,并不断让自己变强,但做这一切的目的是我想和他并肩前进,不拖累他,不给他添麻烦。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妥,就像大多数普通人的想法,为某个特定的人让自己变好似乎是正常的,但直到后来……后来他去了一个地方,十年音讯全无,而我在这期间开始发病了。”


山风拂过,吹乱三人的头发,树影移开,让秋日金黄的日光点点打到他们脸上。


“刚开始不舒服的时候,我还对他有幻想,猜测如果他知道我病成这样,会不会觉得难过,然后来帮助我?甚至幻想他们家其实藏着应对这种病痛的神药,某天他知道了我的事,突然出现,然后拿药给我,于是我就好了,他也不需要再离开,留在杭州跟我一起过日子。”


说到这里,吴邪自嘲地一笑,朝两人道:“很可笑吧?”


王盟和鹿先生都没说话,更没有笑。他们都明白,从理智上讲,这当然是一种可笑的妄想,但谁没有可笑过?谁没有幻想过?尤其在痛苦和无助的深渊中沉浮时,谁没有通过精神上的放纵给自己一点慰藉呢?


不过可怜人的自欺欺人罢了,然而,像这样的自欺,有时的确能起到比医药更好的效果。


“后来,一次次病危,一次次反复,一次次自己想办法熬过去,撑过去,反复在‘可能’和‘不可能’之间挣扎。今天幻想自己明天就会突然好起来;明天又骤然消沉,觉得不如立刻死了痛快;真到了后天,却决然舍不得死,想着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还没有再见他一面……我在心理上的各种矛盾想法和身体上扎扎实实的痛苦中反复被碾压,被折磨,就像只没头苍蝇。”


吴邪抬起头,看着树影间露出的澄澈蓝天,叹了口气,“那个时候,我是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未来会如何。”


王盟和鹿先生越发沉默,那些痛苦他们未曾身受,但光听吴邪的讲述,似乎就能感到那种折磨如刀一般落到了身上。


“我有点儿疯魔了,开始无来由地怨天怨地,传统方法救不了我,医疗救不了我,那或许只有不可解说的神秘力量和那些秘密可以救我?而这些力量与秘密的代言人,毫无疑问就是他——我开始肆无忌惮地想他,盼望他,幻想一次次占据我的思维,然而他始终没有出现。我越是想他,心里就越堆积起负面的情绪,我觉得他真狠啊,真无情啊,怎么我都病成这样了,他还不来看我,还对我不闻不问?”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12-03 23:08:00 +0800 CST  
直到日头偏西,胖子才挪动站得酸麻的腿,一步步出了门。眼睛这会儿已红得不能看了,他感觉自己似乎是个半瞎的人,见什么都红彤彤的,影影绰绰,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让他想到或许吴邪的死也是不真实的,兴许只是在做梦——然而,一踏出大门,看到半坠的日头,看到伙计们脸上既担忧又害怕的神情,他顿时又明白了。


是真的,吴邪是真没了。


……接下来是要办丧事么?杭州那边儿有什么讲究?


吴邪这人,死也没成个家,自己做他兄弟的,也算得他老大哥吧,如今去给兄弟守灵,戴个孝,他家里可同意?


不,一定要去,不同意也要戴,吴邪这辈子,要没了自己,没了小哥,没了铁三角,那还是吴邪吗?


他抖抖索索地往外走,一步差点跨不过去,似乎站了太久,但胖爷这铁打的身子,又怎会因为多站两分钟就腿软?似乎还是被别的什么东西缠住了,才连路都走不利索。


伙计们围上来,似乎有人说什么,恍惚听得是:“老板?不要紧么?”


他没有回答,眼睛直愣愣的。


瞧他这模样,手脚麻利,心思机灵的掌眼自作主张,赶紧跑去柜台上,跟三两个客人招呼说今儿不做生意了,见谅见谅,请客人们出去,然后关了铺子的门。


胖子就在后边站着看,似乎全不关心,他心里早已被一件事占满,再无一丝空隙,关心不过来了。


心里空荡荡的,好似塞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败絮,让他头上阵阵发晕,一不留神,脚下一个趔趄,眼见就要栽倒,身旁两个伙计赶忙扶住。胖子倒在人肩上,身子顿了顿,经这么一颠,他心里倒是明净了些,有个念头突然冲上来,他紧紧抓住伙计的袖子,急急地问:


“后年……后年立秋,是哪一天?!”


伙计一愣,答不上来,旁边人摸出手机翻日历,说声八月二十六,胖子“哦”一声,鼻子里喷着热气,琢磨了两秒,又问:“八月二十六……过五天之后,是哪一天?”


九月一号呀,小学生也会的加减,老板怎么糊涂成这样?


这话自然没人敢说出口,伙计们嚅嗫片刻,说:“九月一号。”


“九月一号,九月一号,好,好……”胖子浑身再次抖起来,长出口气,揉揉眼睛,看着环绕在身边的几个伙计,点出几个人来:“你,你,还有你……对,你们三个,明天开始好好锻炼起来,不行给你们找教练,过两年跟我一道出门。”


“怎么?”被点到的人都愣住了,老板这是?


“不许多问,到时候胖爷往长白山接人去,你们给爷拎包!”胖子大喝一声,刚才的混沌和颤抖似乎终于下去了,他记得还有一件事情没完,还没有——吴邪没了,小哥怎么办?!


这条路,还得咬紧牙关走下去啊!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4-01-20 22:11:00 +0800 CST  
“胖爷。”王盟声音哑哑的,这两天估计没少说话,也没少哭。胖子刚来就看到他在上下忙活,吴邪不在了,吴家二老年纪上去了,受此打击全都病歪歪的,他这跟了吴邪差不多十年的老伙计,干脆权充吴家的儿子使唤。


这场颇为体面的葬礼,基本靠吴二白和王盟做东家撑下来,当然解家跟霍家也出了不少力,听说解雨臣连续推了几个大生意,带着霍秀秀泡在吴家七、八天。也亏得有他们在,道上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才没有趁吴老板过世,杭州盘口无人支撑的功夫作乱。王盟毕竟还嫩,整个人又都浸在吴邪去了的悲痛里,让他这时候去对付那些人,绝对讨不了好。


“王盟啊……”胖子嘴一张,不知说点儿什么好,两人就这么默默对视。片刻,王盟拉他往僻静的地方,重复了遍吴邪不下葬的事。


“怎么不下葬?”胖子大惊,问道:“人死了总得入土为安,咱这几个兄弟,虽说干过摸金发丘的勾当,但从不坏人祖坟不乱了风水,坦坦荡荡没得什么亏心事,怎么就不下葬呢?”


“这个……”


“是不是有什么顾忌?”胖子追问:“吴家的习俗?还是吴老狗的嘱咐?他们老九门的事情我不管,吴邪是胖爷兄弟,我兄弟这么年轻没了,难道不该入土?这……这人没了总得好好歇着吧?!我管他什么规矩顾忌,谁他妈要敢对我兄弟的骨头不恭敬,老子拆他全家!”


说到最后,胖子眼睛红红了,连连放狠话。


“老板有歇的地方,只是……”


“歇哪儿?不说不下葬吗?”


“另一个地方,胖爷别问了。”王盟叹口气,语气有点发虚。


胖子盯着他看了几秒,问道:“怎么回事儿,吴邪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说过。”王盟没有隐瞒,“老板最后的安排,是我陪他去的。”


“……他不葬在杭州?”


“嗯。”


“也不在长沙?”


“不在。”


“那是……”


“胖爷别问了,我不能说。”王盟一咬牙,叹道:“解当家也问过我,我没说,别说不告诉你们这些朋友,连吴家二叔,包括老板的父母我都没讲过,这事儿不能说。老板专门吩咐过,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包括日后张小哥出来了,连他都不许告诉!”


……


“吴邪……真死了么?”半晌,胖子鬼使神差地冒出这么一句。


“兴许吧。”王盟声音很低,顿了顿,又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有时想起来真跟场梦似的,胖爷您说,年纪轻轻的老板,那么生龙活虎的老板,怎么说没就没了呢?然而转头一想,他并不是说没就没的,经历过那么多事,熬了这几年,有时候看他发病的样儿,我都替他难受,觉得还不如死了痛快,可是……可是当真到这死的一天了,却又……”


他抹抹眼角渗出的泪水,说不下去。胖子呆呆看着他,静等他再说点儿什么,比如吴邪那个隐秘的交待,可是王盟擦干眼泪,突然将话锋一转,指着门口,低声道:“您今天上午进来的时候,跟一个穿白衣服的擦身而过,还记得吗?”


白衣服?


胖子一怔,想了想,好像有点儿印象。


“那是鹿先生,一早来拜祭,上了柱香便走了。”王盟道:“老板的事儿,都是他给安排的,您要真想打听,可以去找他问问。”


“……什,什么人?!”胖子感觉心头乱跳,下意识地四下看去。那边,人来人往的灵堂里,有人正在向灵位鞠躬;几个一看就是道上的人摇着头进来;吴二白又出现了,陪着两个人说话。角落椅子上,吴家老太太恹恹地坐着,很没精神,旁边几个婶子陪着她,似乎生怕她伤心太过,又出什么悲剧。院子里,花木都还未凋落,几根长凳全空着,一个人也没有。


“你说什么鹿先生?”胖子问。


“对不起,这事儿一直瞒着胖爷,但也是老板的意思。一来不想胖爷费心,二来……胖爷要知道了,必定会告诉那个人,而这是老板最不愿意看到的。”


“怕我跟小哥说?”胖子吸口凉气,心底越发感到事情不得了,“这,这吴邪到底想做什么?!”


“老板的心思……唉,胖爷还是去问鹿先生吧,如果他愿意讲的话。”


说完,王盟往厅上去,胖子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往前走。刚跨出前门,抬头就碰到了解雨臣,两人对视片刻,都不由得摇了摇头。


“……他跟你也没说?”胖子终究有些不死心,抓着解雨臣又问。


“没有。”


“这儿就没人知道吴邪葬在哪里?”


“不知道。”


“你不打听?”胖子有些急了。


解雨臣沉默片刻,轻轻摇头,眉梢眼底都是黯然的晦色。


“……罢了,吴邪有自己的选择,他不想告诉我们,一定有他的考虑。”


“我……我呸!”胖子只觉一股邪火正在胸膛里左冲右撞,撕拉得五脏六腑都不得安生——憋屈啊憋屈,兄弟死了的痛苦还无处安放,跟着却连他葬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横劲儿一上来,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胖子觉得自己简直能把这里全拆了!可是……一切仅仅只有那么几秒钟,很快,他冷静下来,开始琢磨王盟的话。


鹿先生是吧……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4-01-26 21:12:00 +0800 CST  
西湖上的风和百年前一样,或许更清新,更明澈,远远几艘古香古色的画舫在水中荡漾,渐行渐远,慵懒适意。


吴邪坐在湖边,听王胜利讲这些陈旧泛黄的老故事,心头百感交集。他发觉自己并没有真正忘记胖子,虽然记忆里抹去了具体的事件,但在灵魂和情感上,当年的兄弟情分似乎都还留着。许多事王胜利只要一讲,吴邪就觉得心头跳得快上两分,熟悉感在脑中回荡,他默默跟随对方的讲述,然后在心里附和说“是的,就是这样”——这大约也是一种灵魂共鸣?


他内心深处并没有忘记胖子,没有忘记铁三角牢不可破的友情。


之后……王胜利笑叹,讲述中不断将时间线往后推,勾勒胖子余下的岁月。


胖子继续在潘家园做他的生意,十年到了的日子,他上了长白山,接到闷油瓶出来,那当然不是一场愉快的会面,两个人都沉浸在吴邪身亡带来的痛楚中,好像被斩断了手脚,挖去了心肝,永远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这种痛伴随了胖子一生,相信闷油瓶也一样。


再之后,胖子过着平静的日子,直到快耳顺的年纪,才突然发现这日子很有些孤独……这时,有个人走进了他的生活。


这是一位朋友的朋友,姓罗。丈夫身亡后,罗女士一人带儿子,独立过了许多年,她经济条件不错,对古玩也有些兴趣,来胖子的铺子里光顾过几次,一来二去,两人熟了起来。


那时候的胖子,早已不若年轻时油滑,更多东西沉淀下去,锋芒内蕴,连生意都在不显山不露水中稳步发展,是道上一名响当当的人物了。


罗女士出身书香世家,欣赏有担当能做事业的男子汉,听闻胖子一直独身,便委婉地打探起来。胖子不是来者不拒的人,年轻时候荒唐过,放荡过,也真心实意死心塌地地爱过,只是命运弄人,统统没有成果。如今他看得更开,也更懂得如何拿捏生活的点滴,加上对罗女士这样懂事大气的女人确实很有好感,两人试探着接触,最后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结婚的时候,胖子有点儿不自在,说胖爷……胖爷这辈子是头一遭给女人用家庭拴住,你可要抓紧喽。


怕你个胖子跑了不成?


哎,不是……就,那个,我跟你讲过的,年轻时候我喜欢过一个女人,差点就娶回家了……


云彩姑娘是吧,我知道。她笑笑,给胖子理一理衣襟,又捋了捋他鬓边点点斑白的头发,说我已经给儿子招呼好了,他呢,不一定管你叫爸,但嘴上一定要给云彩留个位置,阿姨也好,姑姑也好,必须恭恭敬敬的。逢年过节你念叨她,记着她,家里吃团年饭给她摆双筷子,都不许有意见。


哎,你……你怎么就先说了呢?这话本该我跟他们亲自讲才是。


你讲不如我讲,我讲儿子更听得进去,好了,进去登记吧。你也是讲究,非要登记做什么,老头老太婆的,凑一块儿过了不就是。


那不行,那不行……胖爷喜欢谁,那就得明媒正娶。让人不明不白的跟着,算个什么事儿?胖爷干不出这种占女人便宜的勾当来。今天先领证,回头还得摆酒,好好热闹一下,我已看好两家饭店……


说什么呢,小声点儿,给人听见多不好意思……


……


王胜利边讲,边忍不住摇头轻笑,吴邪也满脸笑容,听到老朋友的喜讯,听他在晚年时有人相扶相伴,过完了平稳安然的一生,让他发自内心为胖子高兴,感到幸福。


看他这样,闷油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眼底是深情和满足。

这晚三人在楼外楼聚餐,灯火辉映中,觥筹交错,喜笑颜开。这第一杯酒三人都没有饮,而是洒在地下,祭奠给不得不缺席的胖子;第二杯,王胜利一口干了,代他爷爷给弟兄们说声好久不见;第三杯,三人一同饮尽,庆祝铁三角百年之后的重逢。


时光如水,岁月如梭,一切都已消逝在时间中,一切又像还停留在那里,只待彼此的归来,发现,怀念,欣赏……


这是尽兴的一晚,王胜利和胖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听多了老爷子的故事,和这位传奇性的潘家园地头蛇反而在心灵上更为接近,一些旧年的话语由他说出来,当真是惟妙惟肖。连闷油瓶都点头,说跟你爷爷很像。


像么?哪里像?


……你比他还是文雅些。


哎哟,张先生过奖,我是不好意思在您二位面前太粗俗咯。我就一大俗人,真的,听我爸说,爷爷当年有句话叫做当俗人最快活,整那么多压力啊、纠葛啊什么的,完全没必要!想吃肉就吃肉,想喝酒就喝酒,想泡妞就泡妞——当然啊,泡了要负责的——他经历太多,看过太多,到最后什么都看开了,眼前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不怕您笑话,除了……除了您带小张先生去拜访他那回,晚年的每一天他都过得心平气和,没说过一句重话。


是么……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4-02-06 22:34:00 +0800 CST  
“怎么,你盘口上有麻烦?搞得这么憔悴。”


“……没事儿,胖爷还有罩不住的盘口?”胖子喝口茶,皱眉想了片刻,说我是担心你,这几天都睡不着啊。


“担心我做什么,我好好的。”吴邪强颜欢笑。


“说不清,我心里慌……干脆来看你一眼。”他顿了顿,又道:“你说这是不是就叫直觉?咱几个出生入死那么多年,那么多次,应该互相也该有点儿什么了吧?”


“有点儿什么?你别吓我胖子,小爷不好这口。”吴邪讪笑,他知道胖子不是那意思,却又怕他将话题引到自己的病上去,干脆想插科打诨地模糊过去。


可惜胖子不吃这套,摇了摇头,说你想多了,胖爷爱的姑娘,对你这糙爷们儿没兴趣,真有点儿什么,那也该是你跟小哥有点儿什么……当初在藏地的时候,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是是是,我没出息,没出息。”吴邪合掌讨饶,笑道:“你不是一来就为了批判我吧,瞧这也好几个月没见了。你既然过来,今晚还是楼外楼,我做东,差不多饭点儿了,现在就过去?”


“唔……”胖子不置可否,站起来往外走,两人慢悠悠晃到楼外楼坐下,点了一桌子菜,没吃两口,胖子搁下筷子,又静静地看着吴邪,直看得他心里发毛。吴邪本就心虚,给他这么盯着,刚忍不住想说你盯着我看干嘛,只听胖子道:


“天真,你是不是……”


“嗯?”


“你是不是……”胖子重复一遍,下面的话却怎么都吐不出来,吴邪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微微低下头,以避开他专注而哀伤的目光。


他知道,胖子想说:你是不是没几天日子了?


是啊,胖子,我要死了,很快就要离开你们,离开这个世界,走上一条未知的道路。等待我的未来究竟如何,我不知道。


没有人说话,两个大男人在饭桌上呆了好几分钟。终于,胖子深吸口气,打破尴尬的沉默,破天荒地给吴邪夹了块肉放到碗里,嘴上动了几次,才冒出一句:


“你多吃点儿吧。”


“啧,你这是干嘛呢,胖子你……肉麻。”万种情绪汹涌如海浪,突如其来,吴邪感到手足无措,似乎有东西正在他胸膛内鼓动,逼迫他要当着胖子的面流下泪来,他用尽了所有的控制力,才没有让它真正滑落。


“嗯,没事儿,你多吃点……这儿,多好的地方,菜也好吃,环境也好,还可以看西湖,看到你的铺子,多好……”胖子几乎语无伦次了,只管给他夹菜,吴邪挡也挡不住,只能仍由那些鸡鸭鱼肉在碗里堆出一个小山。


他想起胖子说这几天都睡不好,心里烦乱,说大家弟兄几个出生入死这么些年,彼此也该留点儿什么。


吴邪懂,他都懂的。


胖子一定是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他知道吴邪命不长久。亲近的人之间偶尔是会有这样反应的,不论是从各种蛛丝马迹分析,还是出于直觉,甚至灵异的不可解释。


铁三角那么多同生共死,自己这几年的情况,胖子都看在眼里,最终的结局是什么,他会猜不到吗?


一切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吃两口菜,胖子招呼服务员上了瓶五粮液,要拧开的时候,他看着吴邪,悄声问你现在能喝吗?


吴邪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喝,但事到如今,喝吧。


酒杯举起,温热了那一份必然的冰凉,似乎连命中注定的冷酷,也在酒精里消融。


吴邪不敢多喝,抿一抿就放下,胖子也一反常态地不劝他,自个儿一杯杯下去,后来他似乎有了两分醉意,说话也更加放开。


“天真,我那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你往一座大山里走,我问你干什么去啊,你不回答我,只往那方去。我急了,在背后追你,追啊追啊,怎么都追不上……真邪门儿了!你明明就没有跑,一步步走得那么慢,我怎么就追不上呢?”


“胖子……”吴邪手一抖,准备给他斟上的酒泼洒出来,在桌面上滴出几点痕迹,好似谁哭落下的眼泪。


“我在你背后喊,说你去哪儿呀,小哥还没出来呢!咱们铁三角还没重聚呢!你家里还有爹妈呢!还有好多秘密都没解开呢……我知道这些都是你放不下的事儿,那么喊喊,你肯定就不走了。结果你还是不停步,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就那么走进那座山里,看不见了。”


胖子长叹口气,举起酒杯,想想又放下,看着吴邪,一字一句地说:“这个梦醒了之后,我就觉得不妙,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不妙,接下来几天晚上我都睡不着,总觉得睡过去就还要做那个梦,让人太不舒服了……我想来想去啊,干脆直接杀来杭州一趟,来见见你……”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4-02-28 22:44:00 +0800 CST  
“胖子……我没事。”吴邪将杯里的酒一口干下去,感受那股灼烧的滋味儿熨过喉咙,直达胸臆,皱眉道:“我没事,真的,你别担心,好好过你的日子,就算,就算……”


就算我真不在了,你也别太难过,人都是要死的。


“就算啥?”胖子目光犀利,这一瞬间,所有酒意似乎都退下去,他恢复成那个精明锐利的胖子,“天真你别瞒着,你老哥哥我见过的事儿多了,你要真有什么不好,至少给个信儿,这些年咱们走南闯北,都知道有些事情是勉强不得的,不是你掩盖就能盖住,也不是你用了办法就能改变。”


话说到这份儿上,吴邪只能微微点头,唇边带上一抹苦笑,给自己盛了碗汤,是板栗淮山炖的土鸡,养胃。他一边慢慢喝着,一边在心里琢磨,胖子也不说话,只等他开腔。


喝过半碗,吴邪说:“我最近在做个事儿。”


“什么?”


“写日记。”吴邪看着胖子明显愣了一下的神情,笑笑,接着说:“我把这些年经历的好多事都写下来了,特别是这两年身体不好之后……”


“啊……这样。那我今天来找你这个事,你也要记下来?”


“应该会的,我明天就写。”


“不,不要写了……不用写进去。我就一闲人,来找你聊天喝酒的,没什么,你不要当件大事放在心上,没什么。你还是留着精神写那些更重要的事情吧。”


“……好。”


胖子点头,静听他下文,吴邪却不知还能怎么说了,想了想,又道:“我会写下一些想法,包括现在心境上的变化。胖子你看我,是不是觉得跟几年前不太一样了?”


“大不相同。我还记得当年在山东的时候,你就一愣头青,什么都不懂,现在嘛,也还是在变……我觉得吧,光这两年你变化都特别大,不仅是当老板,更……话说现在要有个庙给你,你可以直接去做和尚了。”


吴邪笑起来,这胖子形容得……


“当和尚不至于,但我确实有很多变化,简单说,大概是成熟了吧。你讲得对,胖子,这人不经历一些事,永远成熟不了,但真到了成熟的时候,却又离终点不远了。”


胖子看着吴邪,没有出声儿,以他的精明老道,怎会听不出这话里的弦外之音?


离终点不远了。


有些事勉强不得,盖不住,也不是用什么办法就能改变的。


“嗯……”


话说到这里,真的已经够了,之后的都留给时间吧。


从楼外楼出来时,夜色深浓,胖子喝了大半瓶,加上心里压着事的缘故,此刻已很有几分醉意,走路开始不稳。吴邪想扶他,却被他推开,说胖爷能行,扛得住。于是吴邪也不勉强,由他了。


两人沿着西湖散步,打算走回铺子里再坐会儿,行到铺子门口的时候,胖子好似突然清醒过来,就着街灯凝视吴邪的脸,久久没有说话。


“……胖子?”


吴邪招呼他,他摇头,做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认真地说:“没关系,天真,我觉得你一直都是活着的。”他边说,边把手放到胸膛上,往心口拍得砰砰响,“咱的好兄弟,一直在胖爷这里活着呢!”


吴邪只觉浑身一震,从头到脚跟过了电似的,让他忍不住发抖,颤动,鼻子酸了,眼睛红了。


他看着胖子,郑重点了点头。


胖子,其实我……我就是去睡一觉,时间长点儿罢了,你别记挂着,你又不是我老婆,看我睡觉的样子做什么。


去你丫的,老子当年看你跟小哥睡觉的样子还少了?咱们在外头的时候不都轮流守夜吗,轮到胖爷,你们不都睡给我看呢。


……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4-03-05 20:39:00 +0800 CST  

楼主:青铜頩

字数:191742

发表时间:2013-05-20 21:13: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9-21 15:47:0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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