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转载】《归人》by六欲浮屠 (瓶邪、正剧、HE)

短暂寒暄过后,室内陷入沉静,有那么几分钟谁也没说话,气氛逐渐变得尴尬,饶是王侃久经商场历练,此刻也有些许不安,毕竟,他所面对的并非常人。在他对面的青年耐性却极好,慢慢品着茶,间或移动目光,观赏墙上的字幅和画轴,当中一副画看起来很眼熟,如果他没有猜错,画中景致应该是雨中的巴乃。


“……那是祖父的遗作。”王侃循他目光看去,轻声打破沉默:“老爷子中年后开始学画,至晚年已颇有造诣。”


蜿蜒险峻的山势,层层叠叠的树影,只露出一抹闪光的湖泊剪影,云遮雾盖,雨丝朦胧,越发映得画中天色阴晦不明,观之令人心忧。


“画得很好。”青年看着画轴,点头道:“不但实景栩栩如生,恐怕也画出了王盟先生昔年的心境,与我记忆中的巴乃相合,可惜没画那边的张家楼。”


说完,他微微一笑,收回目光看着王侃。


王侃一愣,低头长叹:“老爷子一辈子也没能踏进张家楼,如何画得出呢?还是不进去的好,太多人死在里边了,张先生……你们家,你们家当真不得了。”


“各有各的难处。”青年不置可否,语气淡淡的。


“您说得对,都不容易。”王侃轻声附和,又看向那张画,道:“画这张画儿时,老爷子已快不行了,家里都做好准备,以为就那几天的事情,结果他突然好起来,这便是常说的回光返照。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早上阳光很好,老爷子清醒了,嚷着快拿纸笔,自个儿下了床,很快穿戴整齐。我在书桌前为他研墨,看他铺开挥洒,尽展半生所学,从清晨到正午,一口气成就了这张雨中巴乃图。”


青年没有打岔,静待王侃下文。


王侃凝视着画卷,沉默片刻,叹口气又道:“完毕后,老爷子吩咐我们将画立起来,自己退后几步,对着画卷深深鞠了个躬。我们十分担忧他身体,却也不敢拂他的意,只由他这样儿。过了许久,他才直起身子,满脸泪痕,哽咽着对这画道‘老板,我该走了,当年事我到死都记得,你看,连你那年出门去的地方,我也时刻放在心里,现在都给你画出来了。’”


王侃目光泛起水雾,青年也随之微微摇头,似唏嘘着走远的昨日。


“话刚说完,老爷子身子就软下去,两天后阖然而逝。回光返照的力量,最终让他留了这么一幅画,也留下对我们这些子孙的殷切嘱托。我们明白老爷子这辈子心心念念,到死都放不下的,便是吴邪先生的委托。您也知道,我祖父王盟,老爷子他原本平淡出身,一直受着吴邪先生关照,若没有吴邪先生最后的慷慨相赠,我王家只怕永远只是个小市民,绝没有今天的日子。”


“嗯,王盟一直照料着吴邪最后的日子,吴邪给他这些,也是情理当中。”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3 15:50:00 +0800 CST  
“……就算吴邪先生不给,我家老爷子也绝不会将他的托付给扔了。”王侃似乎隐隐有些犟劲,突然道:“张先生,我家老爷子一直盼着能看到吴邪先生回来,为此总说要活到一百五十岁,然而他养生惜福,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差得远。我想,哪怕如今的医疗手段比吴邪先生的时代先进了许多,这人的生命,依然是不能以人力去操纵的东西啊……”


“王先生是在担心吴邪复生的真伪?”青年微微一笑,言语中毫不留余地,一针见血指出了对方的顾虑。


“坦白说,是的。”看他毫无忌惮,王侃也不再兜圈子,皱眉低声道:“吴邪先生他……当真回来了么?”


“当然,你可以自己看。”青年十分坦诚,轻抚手腕上的圆环,两人之间的空气便舒展开,仿佛突然插入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小世界,吴邪及他周围的形象如同沙盘上的士兵一样展现出来。


在北方入冬的原野上,吴邪随张家父子前行,久违世间的双眼忍不住四下探看,脸上是微微好奇。一只白色大鸟从他头上掠过,翅膀带起的风拂动了他的头发。吴邪抬头看去,见这鸟飞到东面的海上,朝着波浪一头扎下去,然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掠起,形成一个漂亮的V形,同时,爪子上已抓住了一条鱼,心满意足地振翅而去。吴邪看呆了,不自觉停下脚步,分别走在他前后方的两人也停下来,等到鸟飞远,才带他继续前行。很快,三人来到了海边半山上那座遗世而立的房屋前。


这是他们带吴邪回家时发生的一个小插曲。


王侃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情景,面色越发凝重。


“这……这看起来确实是吴邪先生。”


“嗯。”青年点头,空气中依然浮现着吴邪的虚像,他在房屋门口看着张家族长,脸上有些微的不知所措。


“那么,这……”王侃话未说完,突然,房间另一侧的门外传来一声呼唤。


“他爸。”


一听这声音,王侃急忙起身,大步走到门边,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听儿子说有客人,我来看看……是那位张先生么?”


“不,不是那位。”王侃扶着来人,声音压得很低,很柔和,全然不像个商场上雷厉风行的人,他似乎并不愿来人参与到这场谈话中,却也没有做任何阻拦,而是扶着她慢慢走到了房间中央。


青年在听到那声呼唤时,已判断来人应是王侃的太太,但当他真正看到这位王家夫人时,还是感到了一丝意外。王太太脸色苍白,头发稀疏,轮廓虽清丽,但已过早露出枯槁的影子,连步伐也一瘸一拐的。


以某种世俗的眼光看,这朵已逐渐凋零的花,似乎配不上高大儒雅,事业出色的王侃。


他将目光移开,见王侃扶着自己妻子,满脸真诚的关切,举手投入都十分温柔。他压低声音,在夫人耳边说你发着烧该好好休息,出来做什么,这里交给我就是。


“至少来跟张先生打个招呼。”王太太似乎被病痛折磨得很辛苦,勉强一笑,朝对面的青年道:“有劳您过来,招待不周。”


寒暄两句,王侃便送妻子回去休息。空中,吴邪的形象已转过身,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看他们靠得很近,彼此关切地低声细语,十指相握,并目送他们依偎着离开。


看着吴邪的虚影,青年微微一笑。他记得,那时吴邪正凝视着莽莽的荒原,而此刻,他的目光似乎穿越百年岁月,看着昔日伙计的后人,看到他们夫妻情深,并肩携手,不论岁月流转,容颜苍老,始终不离不弃。


或许,这也是命运安排下的小小惊喜之一。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3 15:50:00 +0800 CST  
片刻后,王侃回到会客室,为这番打扰道歉。


“实在抱歉,我太太十多年前出过一场意外,身体变得很差,时常生病,偏偏又闲不住,爱管事,听说您来了,忍不住也要见一面。”


青年不以为意,说王先生伉俪情深,让人羡慕才是。


“其实……起先也不是这样。”王侃自嘲地一笑,打开话匣子,“张先生您知道,王家自老爷子开始发家,到有我的时候已颇具势力,不说含着金汤勺出生,至少衣食无忧,家里又宠,少年时难免养成了一些自负的性子。记得那会儿,我十七八岁年纪,正是为了所谓感情可以头破血流的时期。我看上的姑娘条件好,别人也喜欢,为这事儿我跟几个人打架,弄一身伤,手臂差点折了,回家被老爷子知道,当场大怒,把我狠狠揍了一顿,拐杖都打断。”


“……对孙子下手这么狠啊。”青年失笑。


“不怪老爷子下重手。”王侃也笑了,继续道:“那时候,我也怨过老爷子心狠,不就个姑娘吗?不就打个架吗?有什么不得了的,值得他老人家这么大动肝火?所以,尽管被打个半死,我也不服,硬着脖子跟老爷子理论,老爷子便把我拎到书房里,给我讲了吴邪先生当年的事……您可以想象,对一个血气方刚,自信冲动,以为感情就是和漂亮姑娘谈恋爱,图乐子的少年来说,这样的故事会有多强烈的震撼。”


青年默默点头,感情事他虽不曾拥有,但也明白其中蕴含着怎样的力量,何况就吴邪的情况而言,一切早已不仅仅是感情二字所能概括了。


王侃看向窗外,日光已离开人头顶,开始往西面移动,王润坐在院子一角,描绘屋檐下短暂停留的光与色,同时也等待屋内这场对谈的结束。


人一旦陷入回忆中,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他感觉自己似乎才说了两句话,太阳已经走开了。而沉醉在回忆里,人会连时光的流逝也不觉可惜,忍不住想再多说几句,对自己,也对眼前的倾听者。


“真正震撼我的不在情感深浅,这是无法量化的东西,但有些东西可以衡量,比如吴邪先生的坚持,当真是不愧于心。对方跟他连个信约都没有,依旧这么不依不挠的,老爷子说他当年不但劝过,甚至骂过,吴邪先生却毫不动摇——兴许私底下动摇过,却没任何人叫过苦。他能把所有痛苦、绝望都吞下去,默默消化,我认为很了不起,真男人。一个男人就该有吞服痛苦的能力。最后,吴邪先生跟我家老爷子说:你以为我没想过放弃?但我放弃不了,真放弃不了,我一想到如果连我都不管他了,一想到从今往后跟他再没点儿联系了我就受不了,打死也做不到。何况,我什么样你都看到的,都到这里了,如果我放弃,那我受过的苦,走过的路是为了什么?不都打水漂了?我就算粉身碎骨,就算他再不记得我,只当我是只虫子,我也至少要对得起自己的决心,对得起鹿先生的信任,对得起咱们那么多努力。”


“……听起来,吴邪并不是一个仅仅沉溺于情感中的痴心人。”青年叹道:“这样我还比较喜欢他。说实话,我曾经杞人忧天地担忧过,我们族长这么多年没一天忘记吴邪,我看着父亲郁郁寡欢,总担心他挂念的人不值得他那样。还好,现在仅通过短暂相处和笔记上的了解,我就发现了吴邪具备许多动人之处,这么个人——不委屈我养父。只不过,我们现在又面临新的难题了。”


“难题?”王侃放下茶盅,问道。


“嗯……先不谈这个,我得了解清楚当年的情况,你继续说,当年吴邪去后,王盟那么多年如何对待这事的?”


“老爷子再上心不过……打小我就知道,老爷子对他年轻时的老板很是佩服,却从不挂在嘴边念叨。记事起,常见他拿本笔记在手里摩挲,这时候父亲总让我不要过去,爷爷在想事情。我以为看那本笔记是他不高兴了,后来发现他高兴时也看,不高兴时也看,家里得意了看,偶有挫折也看,我终于忍不住问他看什么。老爷子说是在跟老板报告呢,老板当年那么苦,最后都熬出去了,现在自己遇到点事儿算什么?苦也好,乐也好,人总该立得住自己的位置,轻狂或消沉,都对不起老板。”


“王盟后来果然成熟了。”


“成熟了……我们这些后人,根本不信老爷子年轻时曾是个愣头青,以为他生下来就是王家不怒自威的掌舵人呢。后来有一次,我实在好奇,趁他不在时偷了那本笔记来看,我以为里面一定写着很多秘密,谁知整本都是空白的,只在第一页写了两个字:吴邪。字是瘦金体,清俊有力,当中夹着一张照片:消瘦苍白的青年坐在古董店门口,脸上带着笑,旁边站着年轻时的老爷子。老爷子说,拍这张照片时,他们正要出门往蛇沼,那是吴邪先生最后一次出远门,这张照片也成为他生前最后的留影。”


“这张照片能给我看看吗?”青年轻声道:“回去给父亲也看看。”


“好,本来就该给你们看的。”说完,王侃打开桌边暗格,取出那张照片来。因为做过精心维护与加固,这张跨越岁月的照片放在透明匣子里,保存得一如百年前那样鲜亮。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3 15:52:00 +0800 CST  
年轻的时候,人往往觉得自己是个正义使者,自以为为了对方好,从而做下许多冲动的事,结果伤害到对方。到老来,才明白那些善意毫无价值,如果能将它吞下去,忍下去,对人对己或许更有益处。


尤其与鹿先生的抉择相比,王盟觉得自己实在稚嫩。


那时候,鹿先生对醒过来的吴邪说:吴老板真是低到尘埃里去了,然后问了他一句话。


鹿先生问他:你想不想再见到那位张先生?


王盟以为吴邪一定会激动地说想。


然而,吴邪看着鹿先生,脸上刹那间燃烧过惊喜,又渐渐变得平和,最后面无表情地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鹿先生有些吃惊,追问:吴老板,张先生要满十年才会出来,你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我知道,我等不到他。说这话时,吴邪很平静,还微微笑了一下。


那……吴老板是打算放弃么?


吴邪凝视窗外深黑的夜色,月亮正悬在西湖上,淡金色的光辉映照得四周格外空旷,喧嚣声音完全退下,白日里如织的游人消失,星星点点的灯火也已大半熄灭,连湖面上粼粼的波光,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那样遥远。


看了一阵,吴邪开口道:“张先生就像这轮月亮。他明明挂在天上,在穷尽人力也碰不到的地方,即使好不容易碰着了,也会发现他并不像当初看到的那样圆满光洁,相反,月亮有很多阴暗处,有高山深谷,还有荒芜、干涸……人总站在地上仰望月亮,觉得它该是在地上看到的那样,并妄想水中捞月,从不可能的地方将圆满光洁的月亮据为己有,我如今已经没有这种痴惘的想法了。”


听到这里时,王盟心里一跳,好像隐约抓住了吴邪的意思,头上顿时“嗡”的一声,就想开口阻止吴邪下面的话,但鹿先生动作更快,一个犀利的眼神,已将王盟定在当场,没有打扰这场主角缺席的重要表白。


“我爱张先生……我爱这轮月亮,爱他圆满光洁,更爱他真正的样子:阴暗、荒芜、干涸、沉重。月亮根本不会发光,所以我明白,张先生是不会爱我的,我也不求他爱我,如果要求他像我爱他一样来爱我,那就是水中捞月,缘木求鱼,永远得不到。”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3 15:53:00 +0800 CST  
补上被吞48楼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3 16:29:00 +0800 CST  
接正文

王盟深吸口气,只觉心里疼得厉害,吴邪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钢针撒过来,让他浑身刺痛,快要站不稳了。


鹿先生什么也没说,面色严肃,眼神越发深沉。这间小小的铺子似乎突然变成一座宏伟的圣堂,将吴邪口中每一个字所发出的声音,所代表的意义都放大,同时洗去它们所包含的俗世情感,代之以更神圣更广阔的意蕴。


“我很爱张先生,但和通俗意义上的那种爱情又不太一样,我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只知道我能够不求回报地去爱他,我的产业可以因为他完全抛弃,我的行动以他的所在为指引,他如果要我的命,我想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给他。我已经想明白,不是因为他爱我或者可能爱我,所以我才去爱他的,没有因果关系,也不需要所谓的平等或公平。他……他这个人其实和普通人很不一样,身体条件、思维方式、行为习惯,包括过于沉重的责任等等,好像来自另一个星球。所以,就算他压根不具备谈爱的可能性,我也完全理解,不会改变对他的看法,更不会因此扭曲自己的心,顺其自然就好。”


说完,吴邪笑了笑,苍白脸上一片平和,眼神是那样安然镇定。之前那场疯狂的发泄,似乎将他所有想不通、放不下的部分都倾倒出去,让他彻底离开了纠结和渴求,像哲人一样跨入更高的境界里。


在这里,爱不再是需要等价交换的付出,不是谋取回报的投资,更无需斤斤计较,不讲究所谓公平。


他仅仅遵从着自己的心去爱那个闷油瓶,这颗心里饱含了爱情、友情,或许还有亲情般的柔和绵密,将对方看做生命里的至珍之宝,竭尽所能去理解、帮助和支撑。


吴邪说,这或许就是真爱吧,他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王盟呆呆看着吴邪,听他这番话,似乎看到那颗脓疮被自己冒失地刺破,吴邪在极端痛苦中挣扎疯狂,最终洗去盘踞深处的脓血。伤势痊愈,而他的精神获得了新生。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4 22:00:00 +0800 CST  
“……吴老板啊,你已经做到太多,远胜过绝大多数人能做到的。而你这……也早就不仅仅是爱了。”沉默许久后,鹿先生长叹口气,嘴角露出微笑。


王盟盯着鹿先生,看到这双睿智深沉,但始终保持着一点距离的眼睛变得柔和沉静,他似乎也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摇头笑道:“我这样的人,说爱字似乎显得矫情,但我只能这么赞赏你。”


吴邪微微一笑,苍白的脸似乎在夜色里微微发光,牢牢吸引周围的视线,比屋内的灯光更明亮,比天顶的圆月更皎洁。这一刻,他自己似乎成了那轮满月——分明已是千疮百孔,看上去却无比圆满光润,神圣高洁,让人忍不住仰望与赞叹。


“吴老板,如果,我说如果——如果你还有机会见到张先生呢?”片刻后,寂静的铺子里响起了鹿先生的问题。


“那我会好好看看他,看他有没变化,再问下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十年了……”吴邪轻声叹息,嘴角露出隐约的笑意。


“不,我的意思是……”鹿先生牢牢盯着吴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能够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在多年后再度与张先生相见呢?”


吴邪闻言一愣,似乎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他看着鹿先生,没有回答。


王盟也愣住了,牢牢盯着鹿先生,当他发现这位神秘睿智的客人的确不像在开玩笑时,一种紧张和期待牢牢抓住了他,让他忍不住从座椅上站起来,像等待宣判的犯人一样,伸长脖子,焦灼又充满希望地凝视着对方。


王盟突然想起来,认识鹿先生已经好几年了,他们连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换了常人,自然不可能于这样的情况下发展友谊,可是在鹿先生身上,一切似乎顺理成章。姓名、身份、财富、社会地位……所有俗世的评判标准都失去作用,丝毫不影响这位先生与吴家铺子深深浅浅的缘分。


鹿先生来得神秘,去得也神秘,每一次拜访都像从地下突然冒出来的,他来,吴邪便同他聊天、喝茶、吃饭;他去,吴邪从不挽留,两人亦师亦友,当真做到了君子之交。


王盟观察过,鹿先生的年纪看上去好像和老板差不多,但其学识的渊博,意态的悠然,包括对人对事的见解,以及言谈中不经意透出的哲思,似乎皆远胜他外表所能承载的长度与厚度。更重要的是,认识鹿先生这么久,他们从没有见过他开玩笑。


所以,这一次应该也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店堂里静得落针可闻,似乎很久都没有人说话。鹿先生看着吴邪,又看了看王盟,轻轻摆手,道:“不用害怕,就算成功,这也是许多许多年以后的事,那个时候……或许王盟都已经不在了。”


“我……我看不到了吗?”王盟一怔,呆呆地问。


“大概不行。”鹿先生柔和地一笑,想了想,又道:“这件事很难,我不知道吴邪能否做到。”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4 22:01:00 +0800 CST  
听见这句话,吴邪什么也没说,低头默默出了一阵神,才小声道:“我治不好的,鹿先生。”

这句话很轻,却带着掷地有声的力量,仿佛一块巨石砸到地面,将所有渺茫的希望,虚伪的快乐都粉碎得一干二净。王盟看着他无表情的脸,,眉头不由皱紧,他想说老板你就听听吧,人鹿先生兴许真有法呢?


但在心里,他也隐隐同意着吴邪的话。不怪吴邪如此淡漠,老板已付出了所有的努力,做到了无数他该做不该做的事。他曾经渴求,曾经强行追逐希望,但最终什么也没得到,病痛带来的绝望依旧笼罩着他。如今,属于吴邪的时间即将走到尽头,或许在明天,或许在半年后,还有什么可以留给他去营造那个梦想呢?


如果你想帮助我痊愈,怕是不行了。


鹿先生微微点头,又道:“我明白吴老板的心思,但是,我并不是要治愈你,坦白说做不到,我不可能让你康复,我说的是另一件事,我要帮助你的,是另一个方向,另一种意义。”


吴邪抬起头,默默看着鹿先生,只见他眼底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脸上满是慎重与严谨,比他惯常的样子更加不苟言笑。


吴邪明白,鹿先生是认真的。


无数疑问在吴邪脑海中盘旋,它们飞得那样快,像夏日黄昏的鸟群,又多又密,嘶啦啦地嚷着,海浪一样翻腾,仿佛伸出手去就能抓住一只,事实上却连一根羽毛也碰不到。吴邪在这片混沌的思维中又呆了片刻,努力将所有疑惑都赶跑,最终归结到一个根本的问题上——他坐直身体,低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助我?


为什么选择了我?


为什么……


“为什么……吴老板这个问题难倒我了。”鹿先生手指揉揉太阳穴,嘴角露出淡淡苦笑,“如果能够三言两语说明为什么,我就不会观察你这么久,听你说这么多。我只能猜想,大概这就是缘分,或者说命运的安排。”


“什么意思?”吴邪追问。


“我最终决定用这样的方式帮助你,因素很多,各种各样的原因促成了这件事,其中包括你告诉我的点点滴滴,以及我自己和先人们的经历。然而,我现在即将告诉你的事到底是不是在帮助你,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甚至无法跟你保证它百分百会成功,毕竟从未有人真正明白该如何去做,也没有人这样做过。”


吴邪轻轻点头,心里有一股热流在搏动,他隐隐明白鹿先生要告诉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但他不敢说出口,甚至不敢去想,这太惊人,太可怕,太不可思议了。


张家、吴家、老九门,包括高高在上的“它”,过去几十年中所有的汲汲营营,苦心求索,生离死别,所有美好与丑陋,阴谋与血腥,不都为了这个吗?


吴邪呆呆看着对面的鹿先生,鹿先生已陷入沉思,也可能是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他第一次变得有些焦躁起来。至少在吴邪眼中,这位永远沉静睿智,不急不缓,唯一表情是微笑的朋友露出了些许纠结神色,好像有一部分的他因为承诺了自己而正在后悔,另一部分的他则在考虑如何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鹿先生,如果不方便的话,还是不用……”片刻,吴邪小声说。


自己就要死的人,何必让鹿先生为难呢?这件事……如果这件事真是自己猜想的那样,就实在不是一件可以轻易出口的小事。何况从没有人成功过,它太渺茫,太不可思议了。


“不!”鹿先生非常迅速地打断了吴邪的话,他靠在椅背上,捂着脸长叹口气,再慢慢将手放下,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镇定。


“我已经决定了,吴老板,这个秘密不能永远放在我心里,总有一天要被交出去,而能够将它交给你,我想是最好的选择,这一定也是命运的安排。说实话,我以前并不清楚这个秘密的全貌,直到听了你的故事……当我听你说出那些经历时,心里十分震撼,我万万想不到,这些不可能居然真的集中到了一个人身上,但我依然不敢贸然告诉你答案,我怕你不具备承担这个秘密,并去实践它的能力和心性。”


“怎么说?”王盟忍不住插了句嘴。


“……一言难尽。”鹿先生端起桌上已凉掉的茶水,一饮而尽,叹道:“我先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4 22:02:00 +0800 CST  
人热爱生命吗?


或许是热爱的,否则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追求尽可能漫长的生命呢?这份追求在很多时候达到了疯狂的地步,为它,许多人不惜违背人伦,泯灭道德良知,甚至大肆践踏生命本身。


若他们知道长生是苦,还会这样追寻吗?


或许会。大多数时候,人并不具备足够的自控能力,尤其在长生这样终极的诱惑面前。即便明知前面是苦难,也要满足疯狂之心的所求,唯有一种情况可能压抑人对漫长生命的渴望,那就是在生前极端痛苦,生命每长一分,便是让这人的痛苦增加一分。唯有这样极端的惩罚,才能斩断对长生的盲目欲求之心。


古往今来,无数人死在追求长生的道路上,或等待长生降临的美梦中。丹药、玉衣、术法、墓葬,人将所知的可能性无所不用其极,然而,这些统统被证明仅仅是一场痴惘的幻想,肉体有其极限,神魂有衰败散逸之时。人在绝望中走向死亡,也发出疑问:当真不可能长生吗?

这需要首先回答另一个问题:到底什么算长生?


粽子是不是长生?血尸是不是长生?这些死而复生的丑恶怪物,算不算获得了长生?


张家人是不是长生?他们游离于时间之外的孤独,重复轮转的失忆,抛开滚滚红尘的同时也被人世所抛弃,背负着沉重宿命艰难前行,算不算长生?


金缕玉衣里前途未卜的悬念,传说中神秘莫测的西王母,惊鸿一瞥的尸鬼阴兵,又算不算获得了长生?


或许,它们都是,虽然它们都不符合普通人对所谓长生的美好想象,但至少他们共同证明了一件事——所谓长生,绝不会是一件轻松快乐而美好的事,绝无法凭借这脆弱有限的人身和智慧与天地同寿地流传下去。


所谓长生,它所带来的痛苦或许远多于快乐。


“……我最后告诉你的事,你可记好了。”苍老的男人将一个小包裹交到跪在卧榻边的年轻人——也就是我先祖手里。


鹿先生声音低柔,如老旧电影微微褪色的解说,沙砾样粗糙,沙丘样圆融,令听者无法忽视他的每一个字,仿佛随着他的声音看到大漠无尽的黄沙,风暴中的落日,以及狂沙尽处隐隐绰绰的丰美绿洲。耳畔似乎也响过一声声幽远的驼铃。


咳嗽两声,老人用力平息喘息,又道:“椿堂,以后你就是队伍的头领,印章交给你,我也能放心去了。”


“首领,你为何所选择我。”将包裹贴身收好,椿堂压低声音,在老人耳边问:“为什么不是他?”


“他……”老人看向帐外,金色夕阳正在沉落,燥热的空气渐渐冷静,很快会让这片灼热的大地变成沁凉的荒原。


“其实你们哪一个都不让我省心,也都没有向我交底,我给你而不给他,不过是凭自个儿最后的感觉罢了。”老人似乎甩脱了沉重的负累,说话越发无所顾忌,“你虽深沉,但若和他正面抗衡,多半要落败。但相对的,你或许更不易变成怪物。”


怪物……


椿堂沉默,老人也沉默,他放松疲惫的身体,让数十年的风霜艰辛和自己一同靠在枕头上,闭眼享受在人世最后的时光。片刻后,年轻人道:“我听到风声,说他是中原缉拿的要犯,迫不得已才到这里来。”


“啧啧……那不要紧,你呢?你真的叫椿堂吗?”老人笑了,又发出几声咳嗽,吐了一口血。

年轻人不再说话,嘴角露出微笑。他身后帐篷的缝隙里,沙漠金红的夕阳完全落下去了。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4 22:03:00 +0800 CST  
让生命自由滋长,让死亡归于沉静,就像狂风掀翻沙砾,令它们在虚空中撕扯翻滚,在大地上铺出自由又不自由的形状。


许多时候,生并不代表幸福喜乐,死也不一定象征着痛苦哀戚。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子非亡灵,何以妄谈亡者悲欢?


活人与亡魂间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但偶尔,似乎也能为彼此架设一座桥梁。


椿堂看着熊熊的烈火,沙漠边缘的山坡上生长着极好的松木,那是油松,它们似乎天生为烈焰而存在,几点火光便足以令这些树木爆裂燃烧,仿若队伍里众人的生命——走在这样的旅途上,步步深入黑暗和死亡,稍不注意,命运的星火就可能让你粉身碎骨,被来自彼岸的狂风撕成碎片。


老首领的葬礼刚刚结束,他遣散人群,独自在火堆边沉思,很多事在心里沉浮,渺渺茫茫,摸不清方向,只有远处丛林中的危机是那样真实,刻不容缓,它们已夺走了老首领的性命。


还需要继续西进吗?


毫无疑问,需要,不光为这支队伍本身,更为自己的使命。


身后传来脚步声,椿堂回首,看见那个高大的男人走过来,不由皱起眉头。果然是他,其实不用回头也能猜到,敢于直接抗拒新任首领命令的,除了他还有谁?


“有什么事吗?”椿堂貌似漫不经心地问。


来者没有说话,大步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看着熊熊火光,嗅着空气中刺鼻的气味——它们由松油、沙土和人尸身上的骨、肉、油脂共同组成,被火焰融为一体,在空中翻腾滋长。


这浓烈的气味绝无法使人愉悦,却无比真实。


两人盯着烈焰,都没有说话。片刻后,来者问:“你决定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


“你有办法对付那些蛇?它们不但狡诈、剧毒,还会说人话。”来人冷笑一声,似乎已料定他无计可施。


“没有,但是再不去,时间就要结束了。”椿堂回头看着他,他比自己高大一些,站在他身边,仿佛站在一潭阴影里,让人隐隐不安,也让人忍不住想挑衅。


“你怕了?还是想再等十年?”他嘴边带着恶意的笑。


来人微微摇头,长叹一声,看着天空道:“我怕什么,我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倒是你……你怕吗,新首领。”


椿堂没有回答,轻哼一声,从怀中摸出那个印章托到对方眼前,低声道:“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我对当首领没有兴趣。”他不为所动。


“我不是说这个。”椿堂将那块印章拿出来,在掌心里慢慢摩挲,手指灵活地敲打过它的许多地方,最后轻轻一扭,印章便分离为上下两部分——它中央原来是空的,里边躺着一块小小的东西。


这东西漆黑静默,散发着微微苦味,气味十分淡薄,偏偏能穿透焚尸浓烈的味道,如一根钢针,无声无息而无比清晰传递到两人鼻腔里。


男人凝视他掌中的东西,呼吸似乎随之停顿了。


“这就是你想要的麒麟竭。”椿堂声音低如耳语,恍惚一条充满诱惑的毒蛇,“那个传说我们都知道,我还知道你比我更相信它——吃了麒麟竭,就可以长生。”


“你……这是从哪里来的?”猎猎火光被风吹动,鬼影一样映照在男人脸上,让他全身隐隐的颤抖更加明显。


“老首领贴身珍藏了四十年,直到传给他认定的下一个首领。”椿堂脸上挂起扳回一局的喜悦,慢悠悠将印章拼合好,重新放回怀中,道:“据说是从墓里盗出来的,昔年鲁殇王有个祭司搞出了这东西……”


随着麒麟竭从眼前完全消失,男人恢复了一贯的镇定,低头思索片刻,他郑重道:“椿堂,我知你对我有成见,但我还是想劝你万不可冲动行事,你难道没发现么?”


“什么?”


“有人在监视我们。”男人深黑色的眼睛斜向西边沉沉的黑暗,“从上次进入林子开始,就有一支队伍紧随着我们。”


“你是指……那些姓张的?”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4 22:04:00 +0800 CST  
让生命自由滋长,让死亡归于沉静,就像狂风掀翻沙砾,令它们在虚空中撕扯翻滚,在大地上铺出自由又不自由的形状。


许多时候,生并不代表幸福喜乐,死也不一定象征着痛苦哀戚。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子非亡灵,何以妄谈亡者悲欢?


活人与亡魂间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但偶尔,似乎也能为彼此架设一座桥梁。


椿堂看着熊熊的烈火,沙漠边缘的山坡上生长着极好的松木,那是油松,它们似乎天生为烈焰而存在,几点火光便足以令这些树木爆裂燃烧,仿若队伍里众人的生命——走在这样的旅途上,步步深入黑暗和死亡,稍不注意,命运的星火就可能让你粉身碎骨,被来自彼岸的狂风撕成碎片。


老首领的葬礼刚刚结束,他遣散人群,独自在火堆边沉思,很多事在心里沉浮,渺渺茫茫,摸不清方向,只有远处丛林中的危机是那样真实,刻不容缓,它们已夺走了老首领的性命。


还需要继续西进吗?


毫无疑问,需要,不光为这支队伍本身,更为自己的使命。


身后传来脚步声,椿堂回首,看见那个高大的男人走过来,不由皱起眉头。果然是他,其实不用回头也能猜到,敢于直接抗拒新任首领命令的,除了他还有谁?


“有什么事吗?”椿堂貌似漫不经心地问。


来者没有说话,大步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看着熊熊火光,嗅着空气中刺鼻的气味——它们由松油、沙土和人尸身上的骨、肉、油脂共同组成,被火焰融为一体,在空中翻腾滋长。


这浓烈的气味绝无法使人愉悦,却无比真实。


两人盯着烈焰,都没有说话。片刻后,来者问:“你决定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


“你有办法对付那些蛇?它们不但狡诈、剧毒,还会说人话。”来人冷笑一声,似乎已料定他无计可施。


“没有,但是再不去,时间就要结束了。”椿堂回头看着他,他比自己高大一些,站在他身边,仿佛站在一潭阴影里,让人隐隐不安,也让人忍不住想挑衅。


“你怕了?还是想再等十年?”他嘴边带着恶意的笑。


来人微微摇头,长叹一声,看着天空道:“我怕什么,我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倒是你……你怕吗,新首领。”


椿堂没有回答,轻哼一声,从怀中摸出那个印章托到对方眼前,低声道:“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我对当首领没有兴趣。”他不为所动。


“我不是说这个。”椿堂将那块印章拿出来,在掌心里慢慢摩挲,手指灵活地敲打过它的许多地方,最后轻轻一扭,印章便分离为上下两部分——它中央原来是空的,里边躺着一块小小的东西。


这东西漆黑静默,散发着微微苦味,气味十分淡薄,偏偏能穿透焚尸浓烈的味道,如一根钢针,无声无息而无比清晰传递到两人鼻腔里。


男人凝视他掌中的东西,呼吸似乎随之停顿了。


“这就是你想要的麒麟竭。”椿堂声音低如耳语,恍惚一条充满诱惑的毒蛇,“那个传说我们都知道,我还知道你比我更相信它——吃了麒麟竭,就可以长生。”


“你……这是从哪里来的?”猎猎火光被风吹动,鬼影一样映照在男人脸上,让他全身隐隐的颤抖更加明显。


“老首领贴身珍藏了四十年,直到传给他认定的下一个首领。”椿堂脸上挂起扳回一局的喜悦,慢悠悠将印章拼合好,重新放回怀中,道:“据说是从墓里盗出来的,昔年鲁殇王有个祭司搞出了这东西……”


随着麒麟竭从眼前完全消失,男人恢复了一贯的镇定,低头思索片刻,他郑重道:“椿堂,我知你对我有成见,但我还是想劝你万不可冲动行事,你难道没发现么?”


“什么?”


“有人在监视我们。”男人深黑色的眼睛斜向西边沉沉的黑暗,“从上次进入林子开始,就有一支队伍紧随着我们。”


“你是指……那些姓张的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4 22:05:00 +0800 CST  
他在黑暗中默然矗立,思考下一步怎么办,这时,突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谁?!”椿堂浑身紧绷,即刻就要挥刀,来人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


“是我。”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


原来是他。椿堂莫名地感到放心,长出口气,心底甚至有一丝喜悦,这支可怜的队伍好歹没有死光。


“其他伙计呢?”椿堂小声问。


男人在黑暗中摇头,漆黑的眼睛盯着椿堂惨白的脸,低声道:“都没了,被张家人杀了,他们不需要那么多人进来。”


“这帮***……”椿堂想骂,却发觉吐不出一个字来,最后狠狠一跺脚,在颓然地上坐下。男人站在他身边,盯着黑暗深处出神,一时间,这幽深的地底只回荡着两人的呼吸声。


“……我们只能往前走。”许久之后,男人打破沉默。


椿堂似乎还在气头上,哼了一声,冷笑:“继续遂那帮张家人的意?”


“不然死在这里也不错。”男人突然笑了,“椿堂,如果我们出不去,你想过怎么办没有?”

“这条路本就是艰难的,如果葬身这里,唯一遗憾就是我还没看过海。”


“海?”男人一愣,似乎奇怪他话题的转移。


椿堂抚着胳膊上的伤,嘴里“嘶嘶”喘气,忍痛低声道:“如果这趟能出去,我接着就会出海,找一种东西。”


“……是怪物女人身上的香吗?”男人问。


椿堂心头一震,本以为异香的秘密只有自己家知道,没想到……他看男人一眼,没有回答,用“先进去看看再说”将这个问题搪塞过去,男人也不追问,两人一道走向了更深处的黑暗。

当年,地下空洞中还没有积蓄那么多的水,也没有看见蛇母,两人互相扶持,在黑暗中摸索,最后见到让他们心惊胆战的巨大恐怖。


“是陨玉。”吴邪轻声道。


“就是那东西。”鹿先生苦笑,“张家人观察了他们一路,似乎也很了解我先祖的目的和性情,知道他绝不会看看就走,因此十分有耐心在外头等待。果然,椿堂见到陨玉,震惊之余也起了别样心思:他要把这东西带走。男人劝他不要冲动行事,椿堂却说——他那时已不再将男人当做竞争对手或仇敌,于是告诉他家族多年寻访的结果:长生需要陨玉的配合,吞服陨玉与麒麟竭,都是长生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


“所以……他将陨玉和麒麟竭吃掉了?”吴邪问。


“不,他没有。”鹿先生摇头道:“椿堂爬上陨玉,从上面刮了一些粉末带走。这个过程很艰难,陨玉材质非金非铁,坚固无比,普通的武器难以撼动分毫。他花了好几天时间,一点一点地磨,终于靠贴身收藏的小刀在陨玉上留下了微不足道的痕迹,那是一柄古代神匠的杰作。在刮的过程中,椿堂几次模糊心智,失去对自身的控制力,不由自主地朝陨玉上那些洞里爬,幸亏男人在他腰上栓了绳子,随时从地面观察他的举动,发现不对劲就将他拖下来。就这样,椿堂成功收集到陨玉的粉末,然后……然后他们开始往外撤。”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4 22:11:00 +0800 CST  
“这里没有别的路,不出去只会饿死,到时候他们再进来收尸也一样。”男人语气平淡,即使谈到死亡也不见半点慌乱,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所以……你拉我做什么呢?”椿堂冷笑,懒懒地自嘲:“那块神玉上那么多孔,你怎么知道爬进去不是极乐世界呢?你要是由着我爬进去,没准现在我都在天上享清福了……”


男人闻言笑了笑,摇头道:“那不是凡间的东西,也非人力可穷尽。”


说完这句话,他环顾四周庞然的黑暗,这条地底通途仿佛链接人间与死亡的桥梁,那么黑,那么静,身在其中,似乎能听到整个宇宙中都回荡着自己孤独的心跳。面对那块神奇的天外飞石,就像面对着黄泉路上最后的审判:胆怯者会惶惶不可终日,勇敢者能感到力量充盈全身,有所求者将被心底的饥渴驱使,而心如死灰者希望的火花会彻底湮灭。


它分明来自天外,却又同时来自于每个人心中,让人不可抑制地观照自身,看见被隐蔽的真实形容。


如果它的确是构筑长生的一部分,那么,真正面对过它之后,还会有几人能够继续追逐那毫无意义,且庸俗不堪的长生呢?


他沉浸在深沉的思绪里,想得入迷,一时没听到椿堂唤自己的声音,直到椿堂的手落到他肩上才回过神来。


“……听到了吗?”


“什么?”


椿堂犹豫了,似乎在决定是否要重复一遍,最终,他还是将方才的话再次吐出来:“我说……要不咱俩一起干吧,你好好跟着我,别给那上头卖命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你跟了我,咱俩联手,以后有什么都对半分,那件事儿……就算连那件事儿都成了,我也绝不独吞,更不会害你,一个人活那么久有什么意思,总得有个伴儿不是?”


“呵……”男人微微一笑,在这样昏黑的地下,他的笑显得格外温暖而耀眼,仿佛临近午时的日光。椿堂看着他,不由缩缩肩膀,像被这阳光刺得有些畏惧了。


“你倒是比我想象中更好心。”男人笑着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道:“你说得对,上头不会放过我。我来这里前已听到风声,被软禁的家人不在了,即使我带着东西回去,收到的赏赐顶多也就是和他们团聚吧。”


椿堂一怔,只觉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让他阵阵难受,他本想问那你为何还要替他们继续做下去,心里却知这是个蠢问题,不该出口。就在他挣扎在问与不问之间时,突然听见背后传来细微声音。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4 22:13:00 +0800 CST  
纷乱足音像死神敲起鼓点,一声声踏在人心口上,令两人已绷到极点的情绪再度抽紧,似乎也预示着那个最终时刻的到来。


椿堂面对漆黑的前路,手不由自主按住了胸口,那里藏着两件用一次次九死一生换来的珍贵宝物。


男人在他身边,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言不发。


不知是谁先将火折子燃起来,黑暗的空间里有了光,映照出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椿堂看见那些一直跟在自己的队伍后边,游走于他们旅途上的神秘张家人。他退了一步,站到与那个男人更靠近的位置上,似乎本能地想将自己唯一的同伴护在身后,但是男人比他动作更快,往他肩头一拍,人已站到了他前方,昂首直视这些闯入者。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两人都没有成功突围的希望。张家进来了九个人,外边想必还有更多人预备着。这九人面无表情,柔韧软甲正妥帖护卫着他们蕴含强大力量的身躯,手中武器铮亮。他们在进入通道后,立刻训练有素地分散,将二人围堵在势力可及的阴影之下。这些人默默凝视椿堂和这跟男人的脸,仿佛生命的牧人默数羔羊消亡前的点滴。


他们的死神来了。


沉默布满整个空间,不需要任何言语和动作,已能感受到越来越紧绷的杀意与让人窒息的重压。就在这时,一道轻柔的声音从张家人背后响起。


“把东西给我。”


椿堂一愣,只觉心上一跳,明明是凶险万分的环境,但在这声音进入后,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抬眼看去,看到一个女人——那个曾经被他们注意到的女人从人丛后轻捷地闪出来,像蝴蝶掠过满布繁花的幕帘,翩翩降落眼前。


她白皙的脸仿佛在焰焰火光中也罩着一层薄冰,毫无温度,微微一笑只带来让人胆寒的战栗。她盯着椿堂,又看向那个男人,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把东西给我。”


说完,她踏上两步,站到张家人前方。很明显,她就是这群人的首领。


椿堂咽口唾沫,仔细打量她。之前在酒肆里,他就注意到这个女人了,她其实长得很美,如同大多数张家人那样端庄而艳丽,可是,她身上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气息,让人畏惧甚至厌恶,此前,椿堂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此刻,在经历几番生死考验,且被张家人逼到绝境后,他敏锐地辨析出了这种气息的真面目。


是死亡的味道。


这个女人和张家人身上,都有一股来自于死亡的气味。


这认知让他浑身发抖。他所求的是长生,是超越人力的极限,永远摆脱死亡的威胁,可是,这些人却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鬼,浑身上下都是最让他畏惧,最想要远离的东西,更不必说他们还隐藏着那么惊人的力量。


回忆一路上被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经历,盯着眼前这些人,椿堂第一次感到彻骨的恐惧。
“什么东西?”身边的男人打破沉默,他盯着女人,似乎不明白她的要求。


“麒麟竭。”女人的声音依旧冰冷,听不见一丝情绪的变化,“还有你们从这里带出来的东西。”


果然是这个。椿堂按着胸口的手抓紧衣襟,似乎这样就能保护怀中的东西不被这个女人夺取。他们不是张家人的对手,但他也绝不可能就这样将九死一生取来的东西拱手奉上。


“不可能。”似乎听见他的心声,男人也同时表示了拒绝。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4 22:14:00 +0800 CST  
女人没有说话,张家人也没有说话,他们静静看着椿堂和这个男人,就像神坛上的雕塑俯视跪拜在地的信众。沉默在彼此间蔓延,只有这女人的眼神发生了一些变化——她听到干脆的拒绝后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冷静眼中荡漾起一丝悲悯和鄙夷,仿佛沧桑的家长盯着胡闹的孩子。


你们知道自己所求的到底是什么吗?


在那一瞬间,椿堂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并将这种错觉记录在留给后人的书册里。


“……听你说过张家的事之后,我明白那并不是祖上的错觉。”鹿先生叹口气,悠悠道:“那个女人,包括那些张家人,对他们来说的确是老人了。”


老人……


吴邪没有答话,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苍白瘦削,皮肤在病痛折磨中逐渐失去了光泽,连指甲都变得比以前干瘪。他整个人看起来还和健康时一样年轻,但他自己明白:吴邪正在变老——衰老是一个难以捕捉的奇妙状态,它可能在时间中形成,也可能在心态的沧桑中历练。


吴邪此刻的老去不由时间决断,而由他自己的经历和心境掌控,当他经历太多打击和挫折,丧失了所有希望,一遍遍被剥夺努力的价值,只能步步走向消亡时,还怎么可能有青春的脉动灌注于他的灵魂之上呢?


……小哥也这样吗?


下意识的,吴邪又想到了这个问题。当他思索人生时,总会这样想起闷油瓶,细细揣摩那个生命长度远胜凡人的男人的心态,推测他的想法,猜度他可能有的行动。偶尔,吴邪觉得自己触碰到了他灵魂中的一角,能够对他的言行和选择感同身受,但很快,这样的感觉又飞走了,自己依然是个笨拙的门外汉,想跟从对方都找不到方向,也没有跟上去的能力。


此刻,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想象它们变得更加修长有力,两根手指显眼地伸出来……很明显,那是闷油瓶的手,光润整洁,却承载着更多更多的时间。他突然怀疑,其实小哥也老了吗?那人在时光里历经无数风霜,他的心里,也和自己一样变老了吗?


老得没有容纳任何人的空间,没有去想爱与不爱这种庸俗问题的闲情。


看来吴邪还没有老到那个地步,吴邪心里依然渴望着这种庸俗。


“……其实椿堂不完全算我的直系先祖,他从那个地方出来后便放弃了继续寻找长生的想法,没有成家,更没有留下子嗣,平静过完一生,临死前,他将自己的记录传给了姐姐的儿子,也就是我家真正的先祖。”


鹿先生的话又响起来,吴邪一怔,发觉自己在思索中错过了很重要的内容,急忙打断他,问道:“那个……椿堂他们当时怎么了?”


“死了。”鹿先生看着他的眼睛,柔和的声音不急不缓,即使这样残酷的两个字,也不能湮灭他眼里睿智澄净的光芒。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4 22:15:00 +0800 CST  
“被……被张家人杀了?”吴邪有点乱,不说椿堂还把记录传给外甥了吗?


“死的只有那个男人。”鹿先生摇摇头,继续道:“他们拒绝了女人,也就是当年那位张家族长的要求。”


张家族长……原来她也曾经是一个张起灵?真没想到还有女性的张起灵。


吴邪甩开这点小小吃惊,认真听鹿先生复述刚刚错过的故事。


“不答应张家人自然是不行的,女人不再跟他们废话,杀了人拿走东西也一样,于是……”


根本无需动用张家人身上令人胆寒的刀锋,在这片狭窄昏暗的地底,两个又饿又累的凡人几乎毫无反抗能力。几下攻击之后,鲜血很快流出来,飞速夺走他们所剩不多的体力。他们都明白,自己这次是真到了绝路,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


忽而,眼前寒光闪过,就在椿堂以为结束的时候,那个男人已挡在他身前,为他接下了可能致命的一击。


“别……”他看着自己唯一的同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子晃了晃便倒下去。椿堂从震惊中醒过来,赶忙伸手扶住他,和他一切跌坐在地,搂着他肩膀大喊你干嘛这么傻?!


他没有说话,他已经说不出话了,闪烁的眼神中却传递了所有的信息,椿堂似乎在那一刻听到他心里的声音,他说椿堂你跟我不同,你还有家人在外面吧,死在这里多不合算,我孑然一身,本来就没有再回去的想法,好歹救你一次,也算是感谢你说,你说……说以后我们一起去寻找你想找的东西,即使那件事成了真也与我分享。


“你……”椿堂紧紧抱着他,只觉心跳得要飞出胸膛,脑中突然划过一个疯狂的想法……


其实我并不在乎什么长生,我对这些一点兴趣也没有,生或死不重要,我只是想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当所有我需要珍惜的人都被消灭后,我还活着做什么呢?还好最后认识了你,你承诺我……你是很好的人,椿堂。


男人眼中波光盈盈,千言万语似乎都在这无声的交流中准确传递过去。椿堂看着他血色尽失的脸,不住点头,最后眉毛一挑,轻轻笑起来,疯狂的笑声回荡在昏黑地底,阻止了张家人进一步的逼杀。


张家人后退了,警惕地看着两人。


“你……你们想要这个是吧?”椿堂将濒死的男人轻轻放在地上,跪在他身边,慢慢从怀里摸出了那两件东西。


“给我。”女人的声音依旧那样冷静而冰凉,就像那块万古不化的天外神玉本身,生命与血肉在她眼里都是无意义的存在。


“给你……好,给你?”椿堂嗓子里喃喃自语,将那两件东西从锦囊里取了出来。


“给你……我都给你。”他再次大笑,然后以前所未有的迅捷速度,将这两件东西倒进了身旁男人的嘴里。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4 22:16:00 +0800 CST  
“啊?!”吴邪轻声惊呼,变故陡生,他仿佛也看到了那一幕急转直下的场景,心里充满紧张与忐忑。


鹿先生沉默下去,盯着两人面前的茶杯,汤已见底,余香散尽,听得入迷的王盟忘了续水,却没有任何人对此做出表示,他们都沉浸在这个不太完美的故事里,默默感知着来自过去的凄楚声音。


“他……他怎样了?”好一阵后,吴邪才开口问道。


吃下那些东西,他会变成什么呢?


鹿先生摇摇头,思索片刻,说什么也没有发生。麒麟竭与陨玉的粉末被倒入那个男人嘴里,和他口中鲜血融合在一起,仿佛一滴水落入海洋,连丝丝缕缕的涟漪都没有激起,已消失无踪。


吴邪不由回忆起自己当初吞掉麒麟竭的感受,他记得那东西凉凉的,很苦,且融化极快。连将它吐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就已消解入自己的身体,不能寻到半点痕迹。


时间仿佛停止了,所有人都盯着躺在地上的男人,张家那个女人,那位张起灵盯着他俩,眼睛里似乎喷出了冰冷的火焰。很明显,这一下完全出乎她的预料,不论她如何强大,也无法再扭转已成定局的事实,如果她的目的就是带走这两件东西,那么此刻她已经失败了。


男人的脸色逐渐变得更加难看,惨白里带着灰,那两件神妙诡异的物质似乎没有在拯救他生命的道路上起到任何作用,他依然在伤势侵袭下逐渐走向死亡。男人呼吸短促,手脚微微抽搐,他用尽最后的力量再次睁眼看了看椿堂,接着颓然闭上。


椿堂浑身颤抖,手从男人的脸上摸过去,感受他越来越弱的气息,心头一片慌乱。这个人就要死了,他们从最初的敌对猜疑到逐步滋生信任,再到如今出生入死一起走过,此刻几乎已将性命交托彼此。而今,他为救自己挡下致命一击,不论他是真不想活了,还是他的确伟大敢于自我牺牲,椿堂都必须铭记感激他一辈子。


眼前突然浮现当日的情景。那一天,老首领将装着麒麟竭的印章交给自己,说椿堂,最后一件事你千万记得了。


那是一件什么事呢?


他说……是了,老首领最后的吩咐是让自己不要冒进,更不可托大,他们背后可能潜伏着更可怕万倍的危机,不要为了你一个人的野心而把整支队伍都赔进去。


这支队伍如今只剩自己一人。


印章跌落在他脚边,失去麒麟竭的空洞就像一张大嘴,对他发出阵阵嘲笑。椿堂抱住男人,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那一声比一声更细弱的气息喷在颈窝里,仿佛死神逐渐走近的足音。


椿堂看着张家人,那些人也看着他,谁也没有动,似乎他们通通化为了朽木。


恍惚间,椿堂感觉身上男人已停止了呼吸,他浑身一顿,背脊上不住发冷,连眼前的张家人也顾不得了,赶紧低头去看。仔细查探后,似乎又还有,椿堂心里一喜,猜测那两件东西果然是真的——这会儿,他已完全不去想什么长生与不朽,仅仅只有维持对方生命的卑微渴求,他只求同伴不要死在这里,哪怕多活一刻钟,也会多一点来自生命本身的希望。


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长生与否并不重要,它毫无价值,追寻它更是一件愚蠢到极点的事,生命本身的热度和重量远胜过飘渺虚妄的悠长。


然而很快,这个男人终究还是停止了呼吸,那一点点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气息彻底消亡了,只有依旧温热柔韧的身体昭示着曾存活的证据。


他死了。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5 20:33:00 +0800 CST  
一室寂静迎接他的苏醒,吴邪看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自己躺着的大床仿佛浮在无色彩的海洋里,四下静默无声。他睁着眼发了一会儿呆,尝试着动下手脚,它们在被子下方随他的意志活动起来,唤醒丝丝缕缕的疼痛感,他这才想起自己受伤了。


之前的记忆潮水般涌来:地下室,怪物,鲜血,战斗与重压……


还有那个男人的身影。


吴邪有些眩晕,眼前一阵恍惚。这些记忆来得太猛烈,太迅速,汹涌的潮水将他回忆海岸上浅浅的痕迹冲刷得一丝也不剩。这些痕迹来源于深沉的长眠,他隐约觉得自己其实经历过许多事,方才也做了个朦胧的梦,梦里有自己,还有许多面目模糊的人,他走在这些人中间,一切熟悉而陌生。


闭上眼,吴邪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压制心里对于未知的无助,他不愿再睡,索性坐起来。身体发力时,痛楚也随之增强,他抚过受伤的肩头,那里已被一层薄薄的布料覆盖,与肌体贴合得毫无缝隙,布料底下似乎藏着许多细软绵密的绒毛,像无数温柔的手,抚慰他血肉模糊的伤处,最大限度减轻了肉体上的痛苦。


吴邪猜测这东西是在为自己疗伤,虽然还有些疼,但肩头确实比之前舒服多了,因此也打消了扯开这块布的念头。不过紧接着,他想到另一个问题:谁给自己做的这些?


是那个青年?还是他的养父?


想到那个沉默隐忍的男人,吴邪莫名觉得不快,那个叫张起灵的男人性情古怪,表面不动声色,内里却喜怒无常,难以揣测,他的所有行为几乎都让吴邪感到无所适从。上一秒,他还摆出熟人和朋友的架势,抱住自己,亲吻自己,说什么带自己回家;下一秒,自己已被他扔进了漆黑的牢笼,独自面对凶残的怪物。如果……吴邪忍不住想,如果自己再弱一些,无法战胜那些东西,那么现在,那男人要做的就是将自己支离破碎的尸体扔到海里去喂鱼,对吗?

吴邪越想越不平静,最后甚至自嘲地笑出了声。他失去了所有过往的记忆,自然不可能明白自己对于闷油瓶生命的价值。他只觉自己如此卑微而可怜,连自己到底是谁都要靠他们的告知,如果他们说谎呢?如果他们恶意告诉错误的答案来玩弄人呢?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5 20:37:00 +0800 CST  
就算他们说的是真的,那么,自己……吴邪到底是什么人,经历过什么,和他们是什么关系,他们如何找到自己,又为什么要带自己回来?


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他不知道。


这个认知让吴邪从心底感到悲凉。


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不该呆在这里,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尴尬和无措,那两个男人出现得太突兀,太……不,不对,其实突兀的是自己。是自己突然出现在这个已经没有了自己位置的世界上……


没有记忆,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如今,自己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吴邪打了个寒颤,他突然有点怀疑:自己真的存在吗?


这一切会不会只是某个神祗无聊的梦境?包括自己的存在本身都仅仅是幻想和虚无?自己活在一场无稽的幻梦中,很快就会像海面上的泡沫那样消散……


或许,自己不该继续呆在这里,不该停留在他们的势力之下,而要去寻找某些东西——不论这些东西证明了自己真的存在,还是不存在——就算“吴邪”只是流波上的泡影,也要看一眼真实的大海后再消亡。


想到这里,他感觉心里又有了一点小小希望,火苗那样跃跃欲试,温暖了冰冷空洞的心房。
他想得太过入神,没有注意到房门已无声滑开,才刚被他腹诽过的男人走进来,在他的床边站定。


“吴邪。”闷油瓶低声呼唤。


吴邪浑身一震,扭头看到他,顿时绷紧肩膀,屁股往后移,很快缩到床的那一边,手抓紧身
上的毯子,摆出一副自卫姿态,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警惕。


看他这样,闷油瓶眉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考虑一秒又吞了回去,只将手里的食物放到桌上,尽量放平声音道:“来吃点东西。”


说完这几个字,他暗暗深呼吸,只有他自己明白现在到底用了多大自制力,才能让自己维持在一贯的冷静中。


他并不甘心如此冷静,但他更怕吓到现在的吴邪。


吴邪没有理睬闷油瓶这句话,只盯着他的脸仔细观察,试图从这张无表情的脸上看出点儿东西,比如他是否又在谋划什么,是否又要在短暂的平和温柔后将自己打入更残酷的境地……床上已是退无可退,又不能跳下床逃走,吴邪知道自己体力现在不是这男人的对手,妄图逃走不过自找难堪。他也知道不该用这样对抗的姿态,但绝不愿轻易顺从,因此依旧绷紧了全身,像笼子里的野兽盯着猎人那样,几乎是充满仇恨地盯着那个男人。


闷油瓶耐性极好,他看着吴邪,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有盈满深情的目光在吴邪身上游走,从他的每一寸肌肤上抚过,每多看一眼,瞳孔中的情绪就不由自主地变得更温柔——这变化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而吴邪更是在先入为主的敌视中完全忽略了。


“我要离开这里。”似乎过了很久,吴邪终于用一句闷油瓶绝不想听到的话打破了彼此间的沉默。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5 20:38:00 +0800 CST  
我要离开这里。


这六个字像冰雨一样射进闷油瓶的心里,将他本已不堪重负的情绪再度搅乱。闷油瓶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只是看着吴邪的脸,他就想立刻撕碎所有冷静疏离的假面具,用更激烈、更直接的方法告诉吴邪自己心中潜藏的一切,虽然他并不知道所谓更激烈更直接的方法应该是怎样的。


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过那些东西。


闷油瓶明白,自己不乐意继续这样冷静下去——在他所经过的漫长时光中,似乎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挫败感出现,而此刻,那些感觉在吴邪这里一起重生了。看着吴邪带着敌意和拒绝的脸,就像面对一堵冰冷的墙,他想靠近,却被这面墙壁无情地挡回来,而他又绝不能粗暴地对待这堵墙,更不能将它拆毁。


“想去哪?”考虑片刻,闷油瓶低声问吴邪。


“去……”吴邪语塞,他脑子里根本没有任何地方可供选择,除了这里,就是自己醒来的那个墓穴。但那里似乎也比这儿强,至少那里没有人要害自己。想到这儿,吴邪脱口而出:“回我醒来的地方。”


“不行。”闷油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比谁都明白,吴邪压根没有地方可去,他只是不想呆在这里,不想呆在有自己的地方,这个认知让他心里突来一痛,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在那些早已被时间湮灭的岁月里,当自己失去记忆,变成一个冷冰冰的陌生人时,吴邪和胖子对自己是那样不离不弃,充满了耐心与包容,从最平常的衣食住行到最艰险奇诡的冒险,他们都伴着自己一一走过。三人向隐藏在黑暗中的未知前行,在郁郁葱葱的十万大山里艰难寻觅遗失的真实,不论前路上有怎样的危险,他们都不曾退缩,更没有扔下自己。


那是闷油瓶孤冷生命里始终跳跃着的宝贵火焰,一次次给他温暖,成为永不可磨灭的记忆。


如今,失去一切的人是吴邪。而此刻的吴邪比当年的自己更孤独,他还有过去可以寻觅,还有谜题可以解开,而吴邪什么也没有,时间收走了曾经残留的痕迹,吴邪彻底孑然一身,所有与他相关的人、事、物都已在岁月中风化消亡,除了那些他自己留下的记录,可是这些记录所承载的几乎尽是血泪与挣扎。


如今,吴邪只有自己,而自己除了他,还有不得不肩负的职责……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5 20:39:00 +0800 CST  

楼主:青铜頩

字数:191742

发表时间:2013-05-20 21:13: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9-21 15:47:0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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