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转载】《归人》by六欲浮屠 (瓶邪、正剧、HE)

闷油瓶离去后,吴邪开始观察身处的房间,它并不大,内中空无一物,只有自己默默矗立其间。不知从哪里散出蒙昧的光,像一层薄纱从天花板上盖下来,让整个房间沉落在不可说的朦胧和神秘中。吴邪走到墙边,伸手抚摸墙壁,想从中寻找缝隙,或感受点特别的搏动,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光滑。他来到方才的暗门处,发现连那道门都消失了,所有墙壁融为一体,密不可分,这更坚定了吴邪之前的判断:


这里是一处牢笼。


虽然没有记忆,但他本能地知道某些东西,比如人心善恶,比如潜伏的危险……


房间里的光慢慢暗下来,没有一点声音,吴邪能听到自己平缓悠长的呼吸。他吐出一口气,看到气息在空气中凝成白雾,袅袅飞散,温度降低了,整个房间正逐渐变成一处阴暗寒冷的处所,空气中逐渐出现了不可描摹的味道,似遥远的香氛,又似某种腐朽物质的挥发,如果让吴邪形容,他会说这些东西在他眼中是绿色的:深深的暗绿色,挟裹着无生命的冰冷磷光。

他退回房间当中,盯着那些不可见的光芒,看它们像幽灵一样,一点点充满了房间的前部,并开始朝自己所立足的位置延伸。吴邪敏感地嗅到其中蕴含的味道,那是一种让人胸闷不快的气息,陌生而熟悉,它们并不在吴邪此刻的记忆里,而在他更深层更本质的灵魂中:这味道是如此肮脏粘稠,就像倾倒了满满一壶被搁置太久而腐坏的血。


青年紧盯着面前的场景,眉头逐渐皱起,情况不妙……


现在,他和闷油瓶面前的整个空间,都呈现着吴邪在地底房间中的情况。


闷油瓶没有说话,静静坐在左手边,但青年可以感觉到养父身上越来越紧绷的气息,他和自
已一样,不,或许他比自己更紧张,更担忧。他盯着吴邪的影像,也盯住了吴邪此刻正凝视着的地方,那里看上去空无一物,事实上却正被越来越浓的腐蚀之息填满,这是一种让凡人痛苦而让粽子兴奋强大的气息。


张家于漫长岁月中游走地底,见过数不清的粽子,也见过无数死于粽子凶残本性的凡人。对他们而言,粽子是可怕的敌手,邪恶危险的存在,但又不仅仅如此。盗宝从不是张家人下地的主要目的,在追索命运,寻访天机之外,他们也渐渐开始研究这种与人类息息相关的奇异存在——追根溯源,粽子来源于人。没有人的尸体,就不会起尸成为粽子,那么,它们是否和人类还有其他联系呢?除了丧失理性凶残嗜血,它们是否还有别的发展方向?人死亡后除了变成粽子,还可能成为其他性质的存在吗?


这些研究时断时续,随局势和张家的命运起落,时间虽长,进展却并不突出。而他们在研究中逐步发现,粽子这个族群比最初想象中复杂得多,至今为止,张家也无法为它们做一个准确的定性,只能在自身职责范畴之内制定规则。历经许多人、许多事,特别在几件几乎动摇了张家根基的特殊事件后,张家高层达成共识:粽子并非单指死而复生的怪物,更是一种生存方式,而家族要消灭的,是对活着的生物有严重危害的粽子。


这是一个理论上的原则,公正公平,但所谓理论,很多时候就是要被现实打破的。现实情况是,几乎没有张家子弟完全遵循这个原则处置他(她)在墓穴里所见的亡灵,一旦遭遇粽子,他们大都选择格杀勿论,不杀的也会逼退。毕竟地下险象环生,除了粽子,还有机关和叵测的人心可能带来麻烦,而绝大多数时候,他们确实也没有时间来验证粽子是否安全。因此,这个原则最后成为了一条高高在上的祖训,它飘在天上,不接地气,大家都知道,却绝少有人会去践行。


想到这里,青年看着吴邪的样子越发担忧。很明显,吴邪已察觉到了房间里的气体,他的眼神专注凝重,绝非一无所知的懵懂,而他所盯住的,也正是充满了腐蚀之息的那一半房间。


这时,吴邪后退了两步,眉头皱得更紧,青年的眉头也随之收缩。吴邪这个举动证明了自己的猜测,他确实感觉到了。他甚至很清楚这种气体较沉滞,扩散速度相对缓慢,因此才有后退的空间,但它终究会充满整个房间,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2 23:22:00 +0800 CST  
青年叩着桌面,在心里轻声叹息:吴邪,如果你是凡人,怎么可能感受到逐渐逼近的腐蚀之息呢?


两难的第一关。


腐蚀之息来源于尸气,张家在多年研究后,对各类尸气进行提取、培育和转化,最后制造出这最纯粹、最直接的尸气。它无色无味,但毫无疑问具备毒性,会伤害凡人孱弱的肉体,却会让粽子感到愉悦并变得更加强大。这是个让人两难的选择:如果吴邪依然是凡人的身体,那么他的脏器很可能在此受伤,尽管这种可能性非常渺茫。青年相信,族长并不认为如今的吴邪是凡人,种种细节也都显示出他不同寻常之处。可是,如果吴邪是个粽子,那么他到目前为止表现出的温和理性,都可能在这气息的促动下消失,露出凶残嗜血的本性来。


青年看看族长,他还是那样面无表情,目光一眨不眨地锁在吴邪的影像上。


“父亲。”犹豫片刻,青年还是开了口:“其实。关于本性这件事,我记得少年时你曾教育过我,你说……”


“嗯?”闷油瓶将目光从吴邪身上挪开,回头盯着养子,待他下文。


“你说本性任何生物都有,包括人类,而人的本性在你看来并不算特别好。”青年勉强一笑,尽量和缓地说道:“你走过太多地方,见过太多人,也见过太多人性的丑恶面,这些都让你一次次辨析所谓的人性。我曾问你这是否在说人性丑恶,你说无关美丑,都是人的本性,只不过你个人更倾向于去关注人性中那些负面的因素,因为它们可能给你的旅途造成麻烦。记得有一次你甚至对我说,或许人远不如粽子,粽子虽嗜血凶暴,但直来直往,不耍心机,而人,往往还兼具了狡诈、虚伪、薄情等等猝不及防的危险性。”


“我确实说过。”闷油瓶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低声接了一句:“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


“后来我也问过你,既然人比粽子更可怕,为什么我们严防粽子,却对更加多变而危险的人性听之任之呢?”青年声音淡淡的,不经意间提起往事,字字句句似乎都敲打着这场过于极端的试炼。“你说人性虽恶,但我们有能力制御它,粽子不一样。我想这是站在张家人立场上说的,我们能够对付粽子,甚至必须消灭粽子,但我们也是人的一员,人的劣根性我们自身或许同样具备,因此无需自命清高。何况对我们来说,普通人太弱小了……”


“普通人很强,有无数伎俩可以让我们死无全尸。”闷油瓶淡然反驳,又看向吴邪的影像,他已退到房间尽头,背后贴住了墙壁。


“父亲,我想说的是,为什么你一定要逼出吴邪现在可能拥有的本性呢?”见他盯住了吴邪,青年长叹一声,拉着族长的衣袖,似乎想藉此阻止这极端的行为。


闷油瓶看着养子,他极少和自己发生争论,总是很尊重自己这个族长兼父亲的决定,但此刻,他皱着眉头,很郑重地对自己道:“我觉得吴邪现在挺好,他很理智,没发现危险性,就这样先观察着不行吗?只要我们不放他出门,不让他离开视线,这样他有什么不稳定情况也能第一时间处理。而不必像现在这样……用这么极端的方式去剖析他。父亲,我很理解你的顾虑,你总是那么冷静理智。我明白,就算传染病也有潜伏期,何况吴邪这样特殊的情况,你担心他的本性潜伏太深,隐蔽的危险太大,一旦逃离,或者在我们没注意到的时刻爆发出来,后果不堪设想……但是,但是你这样也太亏待自己了。”


“亏待自己……”闷油瓶呢喃着青年的话,目光沉沉,他顿了一秒,低声道:“亏待了吴邪才是。”


“这么说你承认他是吴邪了?”青年一笑,指着吴邪的影像问:“你承认他就是吴邪?”


“我不知道。”闷油瓶摇了摇头,面上依旧那般淡漠,他看着吴邪贴着墙壁的身影,看他渐渐颤抖的双肩和越来越深沉锐利的眼神,开口道:“我希望他是吴邪,但如果他仅仅是一个占据吴邪外形的怪物,那么……你认为他对我而言会是什么?”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2 23:23:00 +0800 CST  
“父亲,你带着私心做这件事,而我一直以为你是公正无私的。”。


听到养子的话,闷油瓶眼神越发深沉,他盯着吴邪贴住墙的身影,淡淡道:“我等太久了。”


久到以为一切已落幕,而心底那个人早彻底失落彼岸,无迹可寻。然而他又猝不及防地出现了,像一场风暴,不由分说地席卷过自己寂静孤冷的灵魂,几乎摧毁所有冷静和理智,连必须誓死捍卫的职责都差点为之动摇,但是……他依然悬崖勒马,在关键时刻靠超凡的自律和对那人的执着把握住了原则,然而耐心真的已被焚烧殆尽了。


青年低下头,有些不忍去看他们,包括画面上的吴邪和身边的族长。他很明白,这仅仅是第一关,不论吴邪是人还是粽子,他都可能从中受到影响,要么肉体受伤,要么本性爆发,而前者毫无疑问算轻微的。至于父亲……他第一次看到冷静沉默的族长如此急切——即使可能伤害到深藏心底的吴邪,他也要尽快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吴邪。


他说他等了太久,他确实等待过太久,并在等待中被煎熬了太久太久……


“支持你自私这么一回,虽然对吴邪……如果他真是吴邪,相信你之后会好好弥补。总而言之,我站在你这边,你想怎样就怎样吧。”说完,青年将目光调回到吴邪的影像上,再不考虑劝阻养父的行为。


吴邪感到背后碰到了墙壁,这种材质在冰冷中蕴含着隐约的热度,其中的韧性和硬度都是他未曾见过的。这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朦胧的光影在沉浮,整个世界仿佛已在房间外消失。


这让吴邪于不安中又打捞出一点安全感,他想起自己记忆中第一个场所:苏醒的墓室。那是唯一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地方,虽然它的宁静也被侵入者打破了。想到这里,吴邪愣住了,他发觉自己下意识地认为小哥他们是“侵入者”,为什么呢?难道他们不是来接自己回家的吗?

还是说……这其实是一场意外,他们并不是来寻找自己的,而这里也不是自己的家。


他虽不记得过去的事,但他在听到“家”这个字时,心里曾浮起脉脉的氤氲,像曾热烈燃烧过的火,灰烬依旧是温热的。不论如何,家在他的直觉里,都不是如此阴沉、冷漠和孤单的地方。


暗绿色阴影已充满了房间,退无可退的吴邪站在这些阴影中,似乎能听到其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嘶喊,这是亡者的低语,传递着不甘的诉说。他侧耳倾听,雾气里仿佛有看不见的身影正在吟哦,朝他伸出手来……四周是那样阴沉而寂静,被死亡层层包裹。


呼吸着这样的气息,吴邪感到身体有点热,同时又打了个寒颤,他的皮肤上似乎有冰块滚过,而胸中燃烧着熊熊的炭火,又冷又热的感觉包裹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低下身,捂住口鼻。

一滴滴血落到手心里,吴邪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出血,鼻血流出来,他直觉地认定这是雾气带来的,尽管他身体上并不感到难受,但曾经属于人的肉体还是对腐蚀之息做出了反应。吴邪愣了愣,四下看去,不可见的绿色已完全占据视野的每一处。他尝试深呼吸,没有痛苦,但体内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躁动,让他想吼叫,想奔跑,这一切都使人难以保持安静。


定定神,吴邪想起闷油瓶和青年的话,他们都曾告诉自己保持冷静,于是他沉下气,继续立在原地仔细观察了一阵,确认没有其他任何新情况后,才开始朝前走,往雾气的来处行去。


隐隐约约的,他听到细微声响,像有许多铃铛在黑暗深处轻轻摇曳,仔细听去,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2 23:25:00 +0800 CST  
吴邪走在可见的漆黑中,也走在不可见的烟雾里,他感到很奇怪,自己似乎走出很远了,至少在他的印象里已迈了许多步,但这个房间——从刚才进入时的印象看,这个房间并不大,自己走过这么远,早该碰壁了才对,但现在……他伸出手,没碰到任何障碍,又往前走了几步,依然没有壁垒出现,他往侧面移动,黑暗中空无一物,似乎除了脚下这一片平坦,四周再无任何东西存在。


怎么回事?


吴邪不敢继续往前走,他停下来,回头看向来时路。黑暗吞噬了视线,只隐约瞥见暗绿色的影子上下升腾。吴邪抹抹鼻子,血还在慢慢流出来,袖口已浸染了缕缕血痕,他猜自己过去大概已经习惯这种感觉,习惯体内鲜血的离去,并未因此感到慌乱。


血腥味在空气中缓缓散逸,吴邪看见那些暗绿色的雾气朝自己涌过来,仿佛饥渴的狼群扑向猎物般降落在染血的袖子上,很快叠得密密麻麻,几乎让他看不清白衣上的红色,而道路的那一头,还有无穷无尽的烟雾在往这里填充。


吴邪不知现在该往哪儿去,每个方向都空无一物,这比无路可走更让人不知所措,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方才面对的是哪个方向,以及自己是否真的在一路直行,漆黑中也无法设定参照物,没准早已偏离最初路径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声音——从斜前方的位置传来阵阵古怪的声音,这声音很细小,像一场压制在喉腔深处的梦呓,伴随若有若无的铃铛声响在黑暗背后。吴邪打个寒颤,感到背脊发冷,熟悉又陌生的恐惧感爬上后脑,他记忆里并没有关于这些声音的印象,但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似乎他曾经经历过类似的场景,并感到深深的恐惧。


声音慢慢靠近,吴邪后退了一步,看到漆黑中开始出现一个轮廓,像从夜里航来的船——这是一具高大的青铜棺椁。


棺椁在距离吴邪几米远的地方完全显现,实实在在地摆到他眼前,棺材里传来阵阵轻微的声响,像某种虫子的鸣叫,又像某个人的低语,低沉而有压迫力:


“咯咯咯,咯咯咯……”


吴邪发现心跳加快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他盯着高大的棺椁,看见刚刚还严丝合缝的顶部出现了一条裂隙,并在慢慢扩大。吴邪定睛看去,电光火石间,棺椁顶盖从内部被猛然推开了,一只枯槁惨白的手伸出来,接着“哗啦”一声,一个高大的影子从棺中跃出,翻身落地,发出砰然响声。它的脸死死锁住吴邪的方向,惨白面部布满枯朽的黑斑,黑漆漆的眼眶里空无一物,鼻子已成为一个凹陷的黑洞,而血、腐液和其他不知名的东西伴随它嘴里的呢喃不住流出来,腐朽气息随之蒸腾。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2 23:33:00 +0800 CST  
“该死!”青年嘀咕一声,从座位上猛地弹起来,双手撑着桌面,死死盯着影像中的吴邪。在他身边,闷油瓶默默闭上了眼,似乎不想再看。


神智飞快地回来了,吴邪看着手上这团稀烂黏糊的存在,它既是怪物的头颅,又像一堆无意义的血肉组合,散发着不可捉摸的气味,却不仅仅是腐朽尸骸的恶臭。怪物的身体还站立着,失去头颅,它扭曲的高大身体变得矮小,恰与吴邪平视,无头的躯体轻轻摇晃着,似乎还没从那一击的威力中缓过来。它也无需再缓了,很快,残躯上的肩膀垮下去,无力地向下耷拉,支撑着身体的脊柱渐渐倾颓,这些重量叠在一起,终于迫使它的膝盖无力支撑,带着身体重重地砸向地面,彻底倒了下去。


吴邪没有关注它,盯着手里的东西出神,他似乎能从这上边瞥见一个影子,这影子闪耀在方才沸腾的火焰和此刻微凉的冷静之间,停驻在他灵魂深处,即使遗忘一切依旧若隐若现。


高挑结实的身材,矫健的身手,总是沉默不语,总是神出鬼没,有时则像闪电一样耀眼,雷霆一样威力无穷。恍惚中,有什么东西出现了,在他身前或身后,而他不动声色地伸出手,眨眼间就扭断了它们的脖子,将尾随着或等待着的危险碾得粉碎。


吴邪微微一笑,他知道,虽然不记得,但他依然知道,自己曾追随这人的背影,纠结地猜测他的想法,徒劳地想改变他的旅程,还在无人看见的时刻偷偷模仿过他的动作——他怎么就那么厉害呢?出手是那样快速,落点是那样精准,力量是那样强大,嗜血的亡灵在他面前好比纸糊的,他只要伸出手去,它们就被撕成了碎片。


他……他是谁呢?


“还笑呢,傻子。”青年叹口气,嗓子里挤出这几个字,扭头去看族长,见他一动不动地闭着眼,并没有看吴邪的影像,似乎已经睡着了。但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睫毛在颤抖,眉头也不可抑制地微微紧缩,青年明白,养父绝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漠不关心,而是陷入了巨大的矛盾,甚至痛苦中。


我心底有一个解答,它很可能不是我想要的,但我必须去验证它,于是我既想知道答案,又怕看见答案,现在这个答案已经出来了一大半,的确不是我希望的样子,未出的一小半可能改变最终结果吗?


青年咬着嘴唇,默默转过头,回到这场未完的测试。他并不想,他知道族长也不想继续这个测试,可是……族长之所以成为族长,成为自己的养父,就在于他是这样的一个人,纵有万般不愿,测试依旧会被完成。于是一秒钟后,青年就放弃了请示养父意见的想法,该怎样就怎样吧,这个指令由自己发出,总好过由父亲本人下达。


还有什么事,会比必须亲手消灭那一点点希望来得更残忍呢?


深吸口气,青年的手再次伸出,这一回,他点向了那座静默的棺椁。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2 23:34:00 +0800 CST  
吴邪扔下刀,剧烈的喘息开始平复,他感觉身体里那把火在横扫千军般肆意挥洒之后慢慢熄灭,退回黑暗中继续沉睡。耳中听到砰砰作响的声音,有规律地搏动,由快而慢,由急促而平和,吴邪突然明白这是自己的心跳声。


他的心脏又开始搏动,血脉流转,属于人的他回来了。


混合绿雾的黑暗依旧笼罩着这里的全部,吴邪看了看地上七零八落的尸骸,突然有点焦躁,他想还有下一个吗?下一个会是什么?难道自己接下来的时间都要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牢笼里和各种怪物相对?


很自然地,他想起将自己带入这里的人。他看着空虚的黑暗,黑暗中似乎浮现出了那人沉静的眼睛,与他默默对视。吴邪心里突然一痛,忍不住朝那里问道:“小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什么也不记得,但这不代表我成了白痴。我知道这是不对的,这不正常。你说我们要共同生活,哪有这样的共同生活呢?你所谓的共同生活,难道就是把我关在黑暗里,然后让危险的怪物不断攻击我?


小哥……小哥,我到底犯过什么错,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吴邪在黑暗中茫然漫步,他感到身上阵阵发冷,又阵阵发热,肩头和手掌的伤口都翻开着,露出皮肤下边鲜红的血肉。疼痛越发清晰,固执地钻入身体底层,直达骨髓深处,这让他的步伐越来越慢,行动越来越沉滞。


没有怪物再现身,那具冷冰冰的青铜棺椁也消失了,周围只余死寂的漆黑。他突然怀疑自己会被永远关在这里,再没有看到天空的机会。或许过一会儿就会有新的怪物出现,到时候,他想试试不逃走、不反抗,看自己会不会被那些怪物们撕成碎片。


……或许那样更好,或许,自己其实也是个怪物,所以才会被关在这里,被陌生人关于共同生活的谎言哄过来,从一个墓穴跌入另一个墓穴……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摸索着慢慢前行的步伐突然碰到了东西,像一堵墙壁。


吴邪愣住,伸手去摸,发现确实是墙壁,这处空间内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屏障,阻断他前进的道路。他想了想,转向左侧,将右手放在墙壁上,摸着它朝前移动。墙体十分光润,受伤的手掌放在上面没有出现不适,他扶着墙走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在前方碰到障碍。他开始怀疑这堵墙有什么不对,这时,他在墙上摸到了一点东西。


湿润的,有点粘,带着熟悉的血腥味——是血。


摸到墙上的血迹,吴邪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血,是自己受伤的手掌在墙壁上留下的印痕。


只有一种可能会让自己在不断朝前走的同时摸到自身留在墙上的血迹:这个房间是圆形的,而自己的手在一个圆环的内壁划了一圈。这时,墙壁开始发光,它们逐渐亮起来,连同吴邪没有察觉它存在的天花板一起,共同构成了这个试炼之夜的黎明。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2 23:40:00 +0800 CST  
吴邪看见自己身处一个圆形的房间,除了墙壁上断续的一圈血痕,和从自己肩头跌落在地的血污外,这里完全是空的,没有摆设,没有怪物,似乎什么也不曾存在。他呆呆看着这里,有些搞不明白,突然,就在房间完全亮起来的那一刹那,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头顶压下来,脚下像同时打开了一个磅礴的漩涡,巨大吸力从内部生出,拖着他往下而去。


这力量无所不在,不容抗拒,整个房间似乎都变成了这股力量的组成部分,吴邪膝头发软,跪倒在地,手臂死死撑住地面,才没有从头到脚都贴上去。


怎么回事?


他感到恐慌像蛇一样从心底攀上来,面对那些怪物时也不曾这样害怕过,他本能地明白,如果这股力量继续加强,终究会到达让自己粉身碎骨的强度。意识到这点后,吴邪干脆放弃了挣扎,静静趴在地上,仍由这股力量压制住自己。他觉得累,身累,心里更累,刚刚不已经决定要再有怪物出现就不反抗吗?现在虽没有怪物,但这肯定也是什么别的手段。


他趴在地上,放空所有想法,就当自己已经死了,他确实也已经死了。


短短几分钟后,房间又发生了变化。吴邪看见其中一面墙体变成了透明的,然后,然后……然后那个人出现在这道不可见的障壁之后。


闷油瓶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是你……”吴邪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浑身都绷紧了,愤怒、怨毒、不甘、报复,种种负面情绪像一张编织好的大网,将他密密裹在其中,但这张网上又饱含着脉脉温情和刻骨的想念。矛盾的情绪驱使着吴邪,而体内沉睡的烈焰似乎融入了每一个毛孔中,给他另一种力量,让他强撑着站了起来,顶住重压,颤抖着挺直脊梁,死死盯住闷油瓶的眼睛。


吴邪笑了,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败,你失望吗?”


你失望吗?


这句话中每一个字都是足以轰碎闷油瓶精神世界的武器,他无波的眼睛里猛然掀起狂涛,朝前走了一步——他不知操作了什么机关,或许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命运自动放松了他们身上的枷锁,打破了彼此间看不见摸不着,却切切实实存在着的障壁——透明的墙体消失,闷油瓶走入了房间内,而与此同时,吴邪感到那无所不在的重压也骤然消亡,紧绷的身体突然失去对抗目标,顿时失去平衡,朝前跌倒,而勉强压制住的疲惫也变成巨浪,将他彻底打入深海。


吴邪感觉自己跌入一个怀抱中,这个怀抱结实有力,温热坚定,胸膛内传来让人安稳的心跳声。他的手臂环着自己,让自己的头靠在他颈窝里,然后吴邪听见他低声的呢喃,他说:


“吴邪,我的吴邪……”


小哥……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2 23:41:00 +0800 CST  
四周很静,房间呈现温和的暖色调,吴邪躺在床上,被子盖到肩头,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正在痊愈当中。他睡得很沉,几乎察觉不到平缓悠长的呼吸声,脸色在和暖的光晕下显得红润了一点,但还是比大多数人苍白。


闷油瓶坐在床边,静静凝视着昏睡中的吴邪。片刻后,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吴邪的额头,就在手指即将触到肌肤时,他手停下来,悬在空中犹豫了两秒,最后还是慢慢收回去,黑眼睛里的波动更加沉静了。


吴邪的状况依旧难以断定,像黎明时分的薄暮那样,沉沦在半明半昧的未知中,这场惊心动魄的测试证明了他不是粽子,但也仅仅如此。闷油瓶现在可以确定,吴邪不同于他们熟悉的那种墓穴怪物,如果没有人主动攻击他,他绝不会伤害对方;他也没有嗜血的欲望,一直行走在腐蚀之息里依旧保持镇定和清明,换作别的粽子早已狂性大发了。


养子整理出关于吴邪的初步审核报告,报告被映在墙上,像夜空的繁星微微闪烁。为了保护曾一度濒临消亡的雨林,这个时代已很少有纸制品,书籍和各种资讯都以更便捷更全面的方式融入人的生活,只有在少数人那里还保留着阅读纸质书的习惯,而书本纸张本身,也逐渐成为了艺术甚至奢侈品的一部分。


闷油瓶记得,在自己小时候,砍伐树木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似乎树生在那里就是为了让人砍掉,或作柴禾,或作梁木。张家也曾在选定的山上烧光了整座山中的原生树林,改种成他们需要的别种树木,为多年后新的张家楼建设储备良材。但在张家祖训里,对自然的开发利用始终是有节制的,他们烧光一座山,却绝不会烧光每座山,更不会故意将张家楼修建得奢华广大,那既不实用,还可能带来危害。所以后来,当闷油瓶身处举国上下都疯狂砍树毁林,梦想着能够跑步进入幸福的时代时,他曾经很困惑。他看到那些默默生长了百年以上的木材被持锄犁的大手砍倒,被轰鸣的机器掀翻,一根根一批批地滚到山下,然后用最原始的水流方式被运走,一些成为建筑,另一些则被送进炉膛,化作烟囱里滚滚的黑烟。挽着袖子,黑红着脸膛的汉子们围着土炉干得热火朝天,他们对他说:这是在炼钢。


可是,那个时代,在闷油瓶走遍神州的旅途里,他几乎没见过像样的钢,只看到一片片丛林化成了灰土,而那些曾经黑红有力的脸,则被灰土染得枯朽憔悴,到后来不但没有力气炼钢,连说话的精神都没了,因为饿,而那时候也已不再提炼钢了。


除了变成浓烟和灰烬,那些有幸构成建筑的幸运树,它们的历史使命也很快结束。从那个时代开始后的很长时间内,建设和破坏的频率都比以前高了很多,许多东西似乎才刚刚建设好,又被飞快地毁弃了。闷油瓶见过太多不逊色于张家楼,甚至更宏伟辉煌的建筑,并在心里暗暗对比它们,这些建筑大都是很好的,应当像张家楼那样屹立百年甚至数百年,可是它们没有一座留存下来。


许多时候,它们仅仅因为“它”的一句话就被高高立起来,又在下一个“它”的主宰者或操纵者的一句话里被推倒。


默默叹口气,闷油瓶收回思绪,看看窗外荒凉的风景,天空仍是灰色的,刮着风,大约夜间会降雪,房间有必要调整得再暖和些。吴邪已昏睡几个钟头,还没有醒来的迹象,他不打算叫醒他,让他充分休息吧。养子的报告详细分析了吴邪现在的情况,并提出下一步的处理安排,这些内容他都认可,并再次肯定了养子的办事能力。说起来,这孩子——他现在已经不能再被称为孩子了,冷静、果断、负责,心思缜密,手段却不极端,自己的养子早已具备足够的成熟和强大,甚至可以将张家的重任交托给他。


看着吴邪沉睡的面容,闷油瓶突然想起当年,记得第一次看到那孩子时,吴邪还没有离开这个世界,在千里之外的西湖畔守着他的小铺子。在这之前,自己因为一些事必须回到族里,临行时吴邪朝自己发火了。他又急又气,拖着伤,步履蹒跚地走出来,拉着自己喋喋不休,他说你别走,这才几天功夫啊,你伤得那么重还没好呢……说着说着,闷油瓶看到吴邪眼圈红了,而他自己似乎一点也没察觉,皱着眉头,满心满身都被不舍和焦虑占据。闷油瓶从他身上明明白白感受到了不可说出口的情绪和情感,他突然想笑,于是不理吴邪,背过身去,这下像点燃了炸药,吴邪差点气晕在当场,他顿了顿,指着自己破口大骂,说张起灵你就去死吧,随便你!老子再也不要见到你了,混账!


他背着吴邪,抬头看向巴乃的蓝天,微风送来木棉花的香气,也拂开他的刘海,将笑着的眼睛露出来,他在心里对吴邪说:你才舍不得,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一年后,他真的去见了吴邪,虽然是为一场更长久的暂别。


他以为那只是暂别。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2 23:42:00 +0800 CST  
回到族里,闷油瓶面对许多需要一一处置的事,也是在这时,他第一次见到了那孩子。


正值数年一度的聚会时分,张家散居各地的本家人,还有各分支的主事者都回来了,许多重要决断都放到这时候商议定夺,自己身为族长必须在场。最重要的是,关于“它”当初压在家族头顶上的阴谋和负担,也到了该烟消云散的时候,而这次聚会的主要目的就在此。


那日上午,闷油瓶和族中几位长者——说是长者,其实也并不老,至少从面相体格上看他们毫无老态。张家关于成熟与青春的定义和俗世迥然不同,旁人若见着这一幕,大概只会看到几个中青年的茶会,而在张家内部,这可能是让人屏息的庄严一聚。在这场聚会上,闷油瓶听两位长辈说起关于“它”的事,结合自己这些年在外的历练见闻,包括探访巴乃张家楼的情况,判断出了以吴三省为代表的老九门中存在的某些异动。


他们是好意,但脱离张家掌控的好意,难免受到腹诽和质疑。


我们对老九门太宽容了。座的一人不住摇头,朝他道:而您又太过亲力亲为,大胆需有度啊族长,如果您遭遇什么,全族上下……这人声音很恭敬,但在恭敬中却夹杂着对族长贸然探访巴乃张家楼的委婉批评。


闷油瓶微微颔首,道声您说得对,以后当更稳妥。他并不辩解当初正受失魂症困扰的事,反正这件事在座诸位已知道,而是大方承认了自己的冒进,将这个话题带过去,也避免他们对老九门发出更多的不满。


老九门的确有诸多不妥之处,但他们也同张家一样,于风起云涌的时代变革中不断衰落,如今,曾在道上呼风唤雨的老九门,还有几个后代留存呢?


张启山一脉算绝了;明面上,解家、霍家声势较旺,但后辈里争气的也屈指可数。解雨臣不错,但他一人之力,能管好解家已属不易,想谋取更多发展或另搞点阴谋怕是不行,况且听说他这次伤得很重,估计没一年半载回不过劲来;霍家嘛,霍仙姑有本事,却未免独断,对后辈又过于护短,导致几个孙子都不中用,当家位置多半还是落到孙女头上。她还太嫩,撑起霍家也太勉强,需历练的地方太多。除开这两家,老九门其余几家皆隐匿水下,暗流汹涌,面对张家掀不起大浪来。此外还有吴家,吴家吴二白、吴三省称得上人物,但继任者只有吴邪……


呵,吴邪。


靠在椅子里,闷油瓶边听诸人说话,边想到了吴邪。他猜,那人现在一定正在西湖边的铺子里发呆吧,有没有在想到自己时偷偷骂两句?多半有的,他就这么个性子。憋不住、藏不住,不绕弯,不黑着心肠下手,真诚热烈,不屈不挠……


似乎有无数形容词可以降落到吴邪身上,有些是褒义的,有些微微带着贬义,但没有一个词真正属于邪恶的领域,它们共同构成了现实中的吴邪,并将这个吴邪刻进自己心里。


吴邪,吴邪……


神游片刻后,闷油瓶收拢思绪,继续专注于族中事务。在座诸位滔滔不绝,每一个人的话语,似乎都掀开了张家的一片天地。


我建议多提防点海外分家的动向,毕竟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而他们很多时候有自己的渠道。


汪家那边暂时没发现不妥,我会继续派人盯着。


族里有几个小子不错,可以好好培养起来。不不不,族长放心,绝对按您吩咐的来,不为难他们。说实话,之前是苛刻了点儿……过去咱们家人多,淘汰残酷点也没什么,现在不同了……


“……族长,时候要到了,顶多还有一年。”坐在闷油瓶对面的女人理理头发,低眉叹了口气,低声道:“张家……张家很复杂,族长您心地好,不见得别人也心好,我们人手不足,又缺乏可以真正信赖的帮手,防不胜防啊,这是个大问题。”


确实是大问题。闷油瓶沉静的眼睛里闪过无奈,他摆摆手,道声知道了,没有让对方继续说下去。这个话题无需扩大,更不能否认,它早已成为共识,座中诸位也默然表示了赞同。


族人说得对,事实上他早已认识到这个问题,才会在当年找上老九门,希望他们能与张家一起守卫终极的秘密,为此他甚至既交托出至关重要的鬼玺。可是这些老九门的人——他们就像神州那些年里遍生的蝗虫一样:仓惶无根,翻覆无情。他曾寄予殷殷期望的凡人,曾信誓旦旦要和张家同进退的凡人,终究还是如他们的祖先那样违背誓约,躲藏了起来,仅仅出于对时局的惧怕,对张家人长寿和强大的嫉妒恐慌,或者屈从于根本无法成立的阴谋蛊惑。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2 23:43:00 +0800 CST  
很多时候,看着那些凡人,闷油瓶会从骨子里感到悲凉和无奈,他想起那些被片片砍倒的树,炉膛里腾腾的黑烟,名不副实的“钢”,还有之后遍地饥馑和持续数年的可怕疯狂。他看着这一幕幕,感觉既可笑,又恐惧,并为身在其中的人感到痛苦。刚刚继任张起灵的时候,他曾问过自己的前任,说我们为什么要那样忍让“它”?前任张起灵看着他,睿智而疲惫的眼睛里一片平静,他没有正面回答闷油瓶,只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看到就会懂的。


然后他真的明白了,在没有被失魂症绑架,也无需投入命运职责中的日子里,他花了很多时间游历这片大地,看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在狂热中繁衍,在绝望中死亡。或许真的死到临头时,他们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价值和意义,而有更多人直到死还不明白这一切。


曾有段时间,闷油瓶对整个人的社会都抱持着冷漠,他觉得或许人就是这样,既无法特别出色,也难以专注和热情,他们就是一帮平庸甚至劣等的生物,庸碌而生,迷茫而死。虽然确实别无选择,但自己竟会将职责交托给他们,实在是发昏。


后来,这种想法逐渐淡去,因为他看到了更多更多,人当中各种不同的面貌开始展现,个性开始凸显,许多人性中复杂的东西像天上的繁星那样互相应证闪烁,难以看清,更无法形容。它让丑陋的更丑陋,美好的更美好,而绝大多数平凡朴实者,也从中显出了他们沉甸甸的价值。


这个时候,闷油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成熟。


每个人的成熟都有其过程,伴随着见识和经历,不管他拥有如何精妙的倒斗手段,也同样不能回避这个问题,逃不脱这个必然。他开始明白美丑善恶各有其位置和价值,硬要在其中划分界限,或强迫谁如自己理想中那样发展,其实没有意义。


再后来……后来,在他彻底成熟而平静,能够坦然面对命运加诸于家族和他个人的种种苦难后,他遇到了吴邪。吴邪身上具备他所见过的人的许多特征,但又有一些不尽相同的部分,连他自己都无法准确说清这些不同具体在哪里,不同到了什么地步,但它们就是那样固执而鲜明地构成了“吴邪”,并将这个吴邪烙在他心底,念念不去。


人与人的相遇、相知,很多时候皆是天时地利与人和的成全,若他在别的生命阶段遇见吴邪,或许不会像如今这样,把一个短寿的凡人惦记在心,可是命运偏偏安排他们此刻遇着,而且将彼此牢牢放在了那里。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2 23:43:00 +0800 CST  
事情议毕已近中午,与会者都告退,等候在外间的人也逐渐散去,闷油瓶步出厅堂,来到院子里。一些人或坐或立,在院中三三两两地说话,有人看见他过去,便恭敬地一点头,或上前打声招呼,还有人不时望向他,似乎怕错过了他的指令。


闷油瓶随意散步,心里依旧想着方才讨论的那些事,顺便打量周围。这是他在常年旅行和思索中养成的习惯,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包括环境和人。


他看了一圈,突然看到在人丛外的墙根旁有一个人。那个陌生少年孤零零地站在一边,双手环胸,抱着肩膀,竭力做出一种无所谓的姿态,却更显出他的料峭和孤寂。他似乎对周围的人都不关心,只偶尔朝自己这边瞥一眼,然后又飞快地转过头去。闷油瓶停下脚步,目光越过几个人平缓的肩头和生动的面容看向这个少年。他脸上还带着稚气,漂亮的轮廓初具雏形,和大多数张家人一样清俊,个头高挑却单薄,与他的身高相比就显得瘦弱了,但骨骼体态看起来还是很出色的。


此刻,少年的眉头微微皱起,深邃双眼亮亮的,挺直的鼻梁下嘴唇抿起来,似乎正为什么事不高兴。


莫名的,闷油瓶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那时,自己作为半个孤儿,处在家族派系的夹缝中,无人关怀,无人过问,偶尔还会遭受各种人的白眼。而他对此并不上心,他在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于仰头望天,低头自省,几乎没有与人沟通的欲望。海客兄当年毫无恶意,仅出于好奇和关心,也被自己晾在一旁许多年。


这个少年和当年的自己显然是不一样的,但他就是让自己产生了回忆自身的念头。


突然,那少年转过头来,再次往闷油瓶这方看了一眼,眼睛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精气神。闷油瓶看着他的眼睛,心里突然一跳,这少年的眼神里有阳光般的勃勃生气,又像月华那样柔和温润,更有一丝不服输的韧性。自己虽说是族长,且常年不着家,比过去的张起灵们更加神秘,但他看自己的眼神中并没有畏惧或谄媚,仿佛还会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让他想到了吴邪。


真奇特,这个少年既能让他想起自己当年,眼神里又闪过如吴邪那样的热忱和无畏。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缘分?


闷油瓶离开人丛,朝少年走过去,在他面前站住了。


“你哪家的?”他想这孩子大概是本家或分家中某位族人的后辈。


随着他靠近,少年难以避免地紧张起来,看得出他其实想跑掉,但当着族长又不敢跑,于是只能撇撇嘴,低了头,闷声闷气地答道:“张家的。”


张家的。听到这个回答,闷油瓶心头了然,原来是孤儿。按张家的规矩,若在这个大家族里还有父母或亲戚照管,被问起出身来历时,当告知自己亲族的身份和位置,只有无人愿接收的孤儿,才会笼统地被称为张家的。


“放野了吗?”


少年一愣,摇摇头,声音更低,“没资格去。”


闷油瓶嗯了一声,默默打量这孩子。仔细一看才发现,其实将他称作少年有些勉强,这孩子还处于孩童与少年的过渡期,跟他谈到放野也显得苛刻和超前了。张家历经千载,百年来似乎只有自己是在不满15岁时就参加了放野,那是特殊情况,可不作考虑,这孩子既然无人照料,自然不可能有人给他安排放野的事,恐怕连相关的训练都落下了。


“手给我看看。”不待少年同意,闷油瓶已拉起他的手,仔细看看筋骨,又捏向他肩头,感受手下肌体的柔韧和力度,最后摸了摸他的头。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2 23:45:00 +0800 CST  
少年给他举动弄得不知所措,浑身紧绷,越来越紧张,好像突然之间从最灰暗的角落被拎到灿烂阳光下,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叫嚷着不适应。当闷油瓶的手终于落到头上时,他干脆一咬牙,不顾身份地把族长的手打掉,并充满防备地盯住了对方。


这大不敬的举动顿时引起四下围观者阵阵惊叹,纷纷嘀咕这孩子太不晓事,怎么能对族长如此无礼呢?


果然是没爹娘教养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陷在交头接耳的窸窣声中,闷油瓶反倒笑起来。像,真像。这孩子很像自己,不论与生俱来的戒心与警惕,还是不加矫饰的真我本心。闷油瓶自认绝非虚伪的人,他只是懒得应付,懒得理睬——如果你也走过与他同样遥远曲折的道路,你就会和他一样变得淡漠安然——不过在他心里,什么是好,什么是恶,方向在哪里,历来清楚明白。


就这短短一瞬间,他突然打定主意,既然这孩子没人要,那就自己收下来吧,反正……反正自己多半也不会有后裔的。


眼前仿佛晃过一个人的影子,与自己身量相仿,年轻俊朗的面容上,灿然温柔的眼睛默默凝视自己。


“你以后跟着我,叫什么名字?”


围观的人丛骚动起来,许多人发出不敢置信的低语,少年的脸也瞬间红了,然后紧紧皱起来,脑子里像被炸雷轰过。


他是家族里的野孩子,从没人多看一眼,偶尔看到,也绝不会有心思去探究他体内沉睡的力量,发掘他未来恢弘的可能性,他仿佛荒地上的野草一样蓬勃而自由,而他今天来到这里,仅仅因为好奇,就像每一个从孩童往少年转变的孩子一样,好奇这个神秘的族长到底长什么样。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改变得这么快,这么猛烈,于是他本能地就想往后退,却被族长再次放到头上的手箍住,挣扎不得。


他几乎要哭了,浑身乱扭,颤巍巍地说:“我……我不去。”


他的声音被四周的窃窃私语声淹没,只有身旁的闷油瓶听见,却也当没听见,拉起这孩子的手就走,依旧面无表情,心里却乐着,挺高兴,他想自己捡了块宝贝,只要细心栽培,绝对会成长为一个出色的继承人。他还想,等到这边事情结了,去跟吴邪碰面的时候,如果吴邪说出那句他想听的话,他就跟吴邪说我养了个儿子,然后看吴邪暴跳如雷的样子,但接下来他就会公布答案:收养的,像我,也像你。


可惜吴邪于感情上很不开窍,到两人最后告别也没能说出那句话来,于是闷油瓶也就没有提。

这一切,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2 23:46:00 +0800 CST  
少年给他举动弄得不知所措,浑身紧绷,越来越紧张,好像突然之间从最灰暗的角落被拎到灿烂阳光下,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叫嚷着不适应。当闷油瓶的手终于落到头上时,他干脆一咬牙,不顾身份地把族长的手打掉,并充满防备地盯住了对方。


这大不敬的举动顿时引起四下围观者阵阵惊叹,纷纷嘀咕这孩子太不晓事,怎么能对族长如此无礼呢?


果然是没爹娘教养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陷在交头接耳的窸窣声中,闷油瓶反倒笑起来。像,真像。这孩子很像自己,不论与生俱来的戒心与警惕,还是不加矫饰的真我本心。闷油瓶自认绝非虚伪的人,他只是懒得应付,懒得理睬——如果你也走过与他同样遥远曲折的道路,你就会和他一样变得淡漠安然——不过在他心里,什么是好,什么是恶,方向在哪里,历来清楚明白。


就这短短一瞬间,他突然打定主意,既然这孩子没人要,那就自己收下来吧,反正……反正自己多半也不会有后裔的。


眼前仿佛晃过一个人的影子,与自己身量相仿,年轻俊朗的面容上,灿然温柔的眼睛默默凝视自己。


“你以后跟着我,叫什么名字?”


围观的人丛骚动起来,许多人发出不敢置信的低语,少年的脸也瞬间红了,然后紧紧皱起来,脑子里像被炸雷轰过。


他是家族里的野孩子,从没人多看一眼,偶尔看到,也绝不会有心思去探究他体内沉睡的力量,发掘他未来恢弘的可能性,他仿佛荒地上的野草一样蓬勃而自由,而他今天来到这里,仅仅因为好奇,就像每一个从孩童往少年转变的孩子一样,好奇这个神秘的族长到底长什么样。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改变得这么快,这么猛烈,于是他本能地就想往后退,却被族长再次放到头上的手箍住,挣扎不得。


他几乎要哭了,浑身乱扭,颤巍巍地说:“我……我不去。”


他的声音被四周的窃窃私语声淹没,只有身旁的闷油瓶听见,却也当没听见,拉起这孩子的手就走,依旧面无表情,心里却乐着,挺高兴,他想自己捡了块宝贝,只要细心栽培,绝对会成长为一个出色的继承人。他还想,等到这边事情结了,去跟吴邪碰面的时候,如果吴邪说出那句他想听的话,他就跟吴邪说我养了个儿子,然后看吴邪暴跳如雷的样子,但接下来他就会公布答案:收养的,像我,也像你。


可惜吴邪于感情上很不开窍,到两人最后告别也没能说出那句话来,于是闷油瓶也就没有提。

这一切,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3 15:37:00 +0800 CST  
风变大了,夹着丝丝冷雨,从拉开两道缝隙的窗口透进来,吹乱闷油瓶的头发,还有一些落到沉睡中的吴邪脸上。闷油瓶起身关上窗,发觉已是黄昏时分,昏蒙蒙的太阳往西方坠落,一半轮廓已沉入海中,映得远处灰白浪花像被镀了金,从惨淡中透出一丝亮色。


不知不觉,他已看着吴邪沉思了这么久。


吴邪……


在窗边站立片刻,闷油瓶回到床边坐下,将光照调暗,让柔和深沉的光晕如流水般拱卫着吴邪。他看着吴邪的脸,伤口已开始愈合,这些细小伤口让这张光洁的脸显得更真实,更有人味儿,也更像他记忆中的吴邪。


闷油瓶并不喜欢吴邪负伤,但在过去,在他们共同走过的时光里,大多数时间吴邪是带着伤的,和自己一样。就普通人而言,吴邪已十分厉害,只不过,他们的冒险从来不向普通人开放,因此,闷油瓶时常不着痕迹地帮助和保护着吴邪,尽力让伤痕在他凡人的身体上显得浅淡点,也停留得短暂些。


可是他没有想到,吴邪终究还是受了平生最深重的伤,这药石罔效的伤从他体内深处慢慢滋长,逐渐占据他短暂生命的全部,最后甚至让他开启了未知的死亡旅途。


闷油瓶以为,在纷繁芜杂的世间,在张家、老九门,以及各种左右着个人和群体命运的大局中,自己起码可以护得吴邪周全,顶多难呵护他的心灵和承受力,他需要独立面对家族和过去的种种布局,却没想到……


其实,自己连保护吴邪身体安康长命百岁都没做到。


闷油瓶凝视着昏睡中的吴邪,眼波里满溢着柔情,最后,他终于慢慢俯下身,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将唇印在吴邪微凉的额头上。


整个空间似乎都随着他的心、他的动作,发出了一声叹息。


我的吴邪……


青年站在房门口,犹豫是否要进去,他不是不明白养父现在心里沉痛的负担,但这件事……这件事终究得有人去完成。


而自己选择的方式,或许是最好的路。


敲门进去,闷油瓶抬头看着养子,没有说话,青年一时也没开口,他知道族长不想打扰吴邪休息,也不希望有人破坏他们之间难得的独处时光,但是……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我打算出门一趟,父亲。”


“做什么。”


“……查查当年的事。”他看看吴邪,道:“我们目前看到的,都来源于吴邪自身的记录,难以完全保证真实和公正——当然我没有说吴邪作假的意思,只是很多事应该从更全面的角度来体察,包括询问其他相关者的看法。”


“你要去找王润?”闷油瓶声音平静,他明白养子的目的。


“不只,我想去拜访当年那些人……比如胖子、解语花、霍秀秀、吴家其他人的后代,当然也包括王盟的后人,询问他们对当年的看法。”


闷油瓶沉默片刻,微微摇头,道:“你可以去,但他们可能并不知道吴邪做了这件事。”


“这不要紧。”青年不以为意,这个仔细斟酌后的计划在他心里已十分成熟,“我拜访他们,不一定要谈吴邪,更不一定谈吴邪当年做的事,只要问问他们祖上的故事,交流一些看法,我想都会有所收获的。”


“嗯。”闷油瓶没有反对,从一开始,他就默许了养子的这个决定。


吴邪的过去自己实在参与得太少,不论他在生时,还是在他离世之后。如果这趟寻访能够像拼图一样,将过去散落的碎片拼起来,还已成为历史的故事以原貌,让自己更能深入吴邪的当年,那么,他会十分乐见其成。


看着养父沉静的脸,又看看床上的吴邪,青年心里有许多话要讲,最后,他还是将各种想法通通吞下去,只问一句:“父亲,那本笔记你看完了吗?”


“还没有。”


……也好。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青年又等片刻,不见族长有更多吩咐,说声我走了,便离开了家门。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3 15:38:00 +0800 CST  
“向鹿先生讲完所有的故事后,我长出口气,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仔细想想,我似乎从没有跟任何人完整讲述过自己的经历,这些事情太庞大,太繁杂,它们压在我心里,随时间流逝变得越来越沉重,渐渐成为一块大石头,甚至一座大山。我时常想我恐怕要带着它们一路到地狱里去了,每次这么想,心里就堵得慌,像一只被捏住了脖子吊起来的鸭,拼命扑打翅膀挣扎,效果不过是让自己死得更难看些罢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有向人诉说的欲望,我想找个人,找个契机,把这一切都讲出来,说我曾经历了这么多,承受了这么多。我没有分析这种欲望产生的原因,其实不需要分析也明白,就像白纸上的墨点一样清晰而刺眼——因为我知道自己要死了,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我,让我不甘心带着庞大的秘密,像老鼠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角落里!可是,可是我该向谁去说呢?我该用什么理由,找什么机会,才能把这些不能为人所知的东西都倾诉出来呢?”

“整整一周的时间里,我默默提高警惕,留神查看身边每一个人,像《1982》的主角一样,小心翼翼,满腹阴谋,企图从他们眉梢眼角轻微的颤动,从他们不经意的口吻和动作中分辨出谁是‘自己人’,他可能是一个保洁员,也可能是一个商人或者别的什么——我真没用啊,我居然堕落到这个地步,不去考虑如何才能挽救自己的性命,却将希望放到这种臆想的故事里,妄想能因此轻松一点,好过一点,不至于腹背受敌,既要承受生命步步腐朽的痛楚,还要保守这些沉重至极的秘密。”


“我想这个‘自己人’应该和我一样,随时也观察着四周,一旦他接收到我的视线,立刻就会给予回应,这种回应非常隐蔽,混在正常的呼吸言谈里,除了彼此之外没有第三个人能够察觉。但我听得到,我的“自己人”也听得到,当我们眼神相对时空气中发出的声音,好比在沙漠深处发现水源的狂喜,这预示着压在心头的大山就要被搬走了。”


“发现“自己人”后,我首先会观察四周以确认没有危险,再像老练的间谍那样,佯作不经意地靠过去,准备和他擦身而过,乘人不备果断跨出那一步,让我诡秘的声音精确落到他耳朵里:‘跟你说个事儿’。他听到这句话,顿时缩起肩膀,几乎不可察觉地点点头,然后转身朝南走,我则朝北走。我们南辕北辙,弯弯绕绕地几乎跨越了整个杭州城,才终于在一间僻静冷清的茶馆里坐下来,如同成功交换密电码的地下工作者,双双长舒口气,最后使用各种暗语和隐喻,克制地对这几年压垮了我整个生命的冒险进行诉说。”


“这个寄托着我期望的‘自己人’最大的作用,就是承接我所保守的秘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这些故事从我这里被转移到他那里,他记下来,而我忘记。是的,我希望我能忘记这一切,彻底甩脱它们加诸于我身心的沉重枷锁——当我年轻而健康时,我还勉强背得动它们,可是现在我就要死了,每一天生命都在离我而去,对我发出嘲弄的声音,我还如何去承受它们呢?在那一瞬间,我前所未有的软弱,如果有人要笑话我的软弱,那就尽管笑去吧,我毫不在乎,换他们来我的境地里试试看,这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伪道学连一天都受不了。”


“我将一切交托给‘自己人’,看他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而我则感到一股久违的轻松与惬意,沉重的记忆离我而去,我发现自己的一部分回来了。我回到25岁时的状态,虽然身体行将崩溃,但我的心灵是快乐的,我再也不需要处心积虑地去推断,去猜测过去的布局;不需要提心吊胆地等待语焉不详的未来;更不需要辗转反侧地去思念谁,日夜煎熬地去等待谁,只要平静安然地迎接死亡,如同旅人等待夜中甜美的休憩——我的眼里一片干干净净。”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3 15:39:00 +0800 CST  
“突然,我恍惚听到我的‘自己人’说了句话。始终沉默聆听着的他问我:‘你要把他也交给我吗?’我愣住,心里一下子乱起来,本以为定得无法再动摇的心剧烈搏动。其实这个时候,我已经,或者说我应该已经忘记了谁是他,我到底交出去什么了,只觉得心里空得厉害。我不知要说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我想我应该和‘自己人’告辞,回家蒙头睡上一觉,然后就好了。第二天太阳升起来时,一切就会好了,连我身上蚀骨磨心的痛苦也会好了……”


“如果我就这么放任自己在不靠谱的幻想里沉溺下去,那么别说身体不好,我会连第二天的太阳也见不到。事实上,当我真正迎来第二天时,正是这一周过去的时刻。阳光照在眼睛里,我突然醒悟过来,发觉自己过去的一周里一直在发白日梦,幻想有个‘自己人’能救我于水火,连输血也没有按时去。我看着染红的枕头出了一阵神,慢慢爬下床,草草梳洗,然后穿上衣服出了门。”


“我没有去铺子里,在附近溜达一圈,逛进小学旁边的文具店,随手买了笔和日记本。有段时间不写字了,我现在拿起笔手就抖得厉害,歪歪扭扭,泥鳅一样在纸上爬,比小时候练字前还难看。记得那时,二叔经常监督我练字,我练得烦了,把笔往地上一扔,气鼓鼓地说学这些有什么用。二叔把笔捡起来,放回我手里,慢悠悠地说也没什么用,但练好了字,它就会成为你的一部分,一辈子也丢不掉。到你丢掉它的时候,你这个人也差不多该走了。我想起二叔这句话,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现在我丢掉了它,也就是快走了……”


“学校里响起课间操的声音,我隔着墙看那些朦朦胧胧的人影,拼命回忆自己的小学生涯,发现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时候我在学校里做什么呢?也和他们现在一样,在操场上跑步,在教室里背着手读书吗?对了,我那会儿好像有个好朋友,也是个男孩子,叫,叫……杨?好像叫什么杨?”


“回到家,屋里还是那么安静,我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看了半天,和镜子里的人说话,把所有我还记得的过去都对他说出来。我看他苍白脸上变换的表情,心里一片空茫。我笑,他也笑,我皱起眉头,他眉间也同时出现纹路。我一直不停地说着,体力撑不住了,就靠着墙歇会儿,又抬起头继续说。他和我一起说,同时也听着我的讲述,最后我们一起抱着头哭泣。我突然明白,假想中的‘自己人’根本不可能存在,他就是我自己,也只能是我自己。”


“我只能和自己说。第二天,我尝试把过去的经历都写下来,有时从头开始写,从大金牙上门开始;有时候又只写一两个印象特别深刻的片段,比如青铜门前,他……可是这些东西没有一件留存下来,一来写得不好看,二来我始终不放心就这么写,于是写一阵又停下来,反复检查,然后撕掉重写,像真正的强迫症患者,用这种毫无意义的活动填充自己往死亡的旅途。”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说话的欲望火一样炙烤着我,我睡不着,就起来翻笔记,爷爷的,三叔的,陈文锦的,还有我自己的。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行行地看,眼睛从那些熟悉到已能背下来的字上掠过,就像正和他们展开对话,然后心里的火便慢慢平息下去。只有这时候,我似乎才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摸索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我们是同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们被命运捆绑在一起,各自走向不同的归途。这些路千回百转,忽高忽低,最后通向同一个地狱。想当年,我还在心里深深怜悯过他们,觉得他们面对尸化威胁,心里不知有多恐慌,就像被狼群追赶的羊那样疯跑,拼命寻找解脱之道。结果到头来,我比他们还惨,他们好歹知道自己为什么变成那样,好歹还有人平平顺顺地撑过了二十多年,我却连十年都等不到。即使尸化的人,似乎也比我幸福。像霍玲,她没有记忆,没有意识了,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怪物,可是我有,我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既定的死亡,而且,我想我死的时候一定很不体面。”


“唉,不知不觉又瞎扯了一通,人要死了就这样,恨不能把什么鸡毛蒜皮都写下来,但真写下来了,又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罢了,我也不删改,回到正题。和鹿先生说完我的故事后,我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一圈儿,精神面貌也好些了,于是每天去铺子里坐着,鹿先生也每天来,但都呆不了一会儿就告辞。他在的时候也不怎么说话,总是一副沉思者的样子,有时候盯着我看,那眼神仿佛要剐了我吃肉,让我心里毛扎扎的。当然,我相信鹿先生没有恶意,就算真有恶意,我这种朽木一样的人,想剐就剐吧。”


“这天鹿先生来得早,走得也早,不到中午已经离开。王盟出去办事,半天没回来,我呆着无聊,身上也乏,很快昏昏欲睡,刚合上眼,突然听到门上一声响,盟回来了,后头似乎还跟着个人。我只当是客户上门,挣扎着站起来招呼,结果这人完全走进来,和我一照面,我顿时愣了。”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3 15:40:00 +0800 CST  
“我再傻再钝,也该明白这里边有问题了。看着王盟的举动,不祥的感觉在心里奔流,本以为这位姑娘只是个无意走入的客人……见我一直不说话,狼一般盯着他,王盟大概心虚了,慢慢挪到角落里,侧过身,拿眼角余光瞟我,似乎这样就能逃避我的视线。我依旧沉默地凝视,他很快像受拷问的囚徒一样萎顿下去,主动交代起来。”


“‘那个……那姑娘是我一远房亲戚,几年没见,前天来杭州玩,我今天出去本打算陪她逛逛灵隐寺,没想到一看她穿那身,就突发奇想,让她顺道过来给你看看。老板,我……我就是好心,想着你看她,是不是多少跟看到张小哥一样,好歹有点儿念想,看个活的吧?你这么苦,不管身上还是心里,又一点儿回报都没有……’王盟说得吞吞吐吐,语调含糊,似想躲开我咄咄逼人的目光,但在这间不大的铺面内,他躲不了。”


“王盟声音渐渐在我耳朵里消失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眼前似乎只剩噬人漆黑和刺目烈火。沸腾的愤怒在我胸膛里横冲直撞,我听见自己嗓子里发出一声嘶吼——自从病倒后,我还是头一次发出了这样响亮而可怕的声音,连王盟都被它的分贝和我脸上愤怒扭曲的表情震住了。”


“‘你发疯!’我朝王盟咆哮,尖锐而嘶哑,心里仿佛一团火在熊熊燃烧,这团火紧紧包裹住我,将痛苦漫长日子里拼命支撑着我的自尊、骨气、荣耀,以及或真或假的面子统统烧个一干二净。我在火中挣扎,呼吸困难,浑身发抖,像于闹市中裸行的傻子,羞耻万分地站在了指指点点的人丛中。他们目光像刀,语言似斧,不但将我早已荡然无存的遮羞布掀开,还把我的灵魂也划破,让我最渺小、最羞于见人的部分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我机关枪一样往王盟身上喷射怒火,咒骂他这个遭雷劈的馊主意,怨恨他带陌生人来玷污我心底的思念。我滔滔不绝,却没有一句话落在点子上,这些都不是我真正愤怒的原因。我说不出来,那太羞耻,太可怕了……我其实已经忘记自己到底在如何骂王盟,或许,羞愤激动到极点的我并没有说出任何完整的话语,只是像困兽一样乱吼乱叫。”


“‘***才疯了!’突然,王盟爆发一声怒吼,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朝我这个老板发出了这样直接的反抗。他抬手指着我,脸上半是愤怒,半是痛悔,一步步靠近。我脑袋上突然嗡的一声,预感那个可怕的东西立刻就要冲破掩耳盗铃的牢笼,这让我感到铺天盖地的恐惧,王盟似乎也由此变成一个魔鬼,我被他的气势压倒,忍不住后退。他边走边骂,像严师训斥不争气的学生,每个字都深深刺入我心底。”


“‘你TM才疯了!你看你现在这样,说人不人,鬼不鬼都忒抬举你了!吴邪!’王盟没有叫我老板,而是咬牙切齿地喊我的名字,‘你一天到晚……这么遭罪,这么受苦,很多时候我看着你都恨不能给你一刀,让你死个痛快。真的,吴邪,你死了可能还没这么惨。你,你说你图什么啊,啊?你付出这么多,之前满世界的疯跑,到处乱找,现在你跑不动了,每天等死,你……你就要死了,还觉得自己有半点儿盼头吗?!’”


“我浑身抖得如风中落叶,被他逼到角落,丧家犬一样夹起尾巴,不想听也必须听。王盟这些话不知在他心里憋了多久,经过无数次发酵,就像千锤百炼的武器,威力万钧地砸到我头上,让我阵阵眩晕,并感觉自己一寸寸矮下去,比蚂蚁更渺小,比蛆虫更低贱。”


“‘你……吴邪,我要怎么说啊,你……’王盟气极了,停下来深吸口气,然后将最猛烈最可怕的话语抛了出来。‘这些话我一直忍,一直一直在忍,我不忍心说,我怕说出来太伤人,但是现在,我真的不忍心不说!你看看你啊,吴邪,你都成什么样儿了,而他……他张起灵呢?他人在哪里,在忙什么,你知道吗?张起灵有没有结过婚,有没有跟人好过,或者是不是正跟别人好着,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喃喃自语,胡乱地摇头,好像磕了药的疯子。王盟又上前一步,指头几乎落到我鼻尖上,口气更加严厉:‘他说过喜欢你吗?有过任何承诺给你吗?别,别提那什么十年,你TM别幻想了,我听你讲过,人家说的是十年后来接替我,不是十年后跟我一起,你顶了天,也就是一个接班看门的!从头到尾,人家压根没有挑明你俩的关系,没有承认过什么,别说什么爱了,你哪怕连一句喜欢,连一个在乎都没捞着!人……人家张小哥连话都懒得跟你多说两句,你怎么就那么死心塌地,那么无药可救呢?我说,吴邪,我真的想说——你,你怎么就这么贱啊?!’”


“‘***找死——!’我听到心底防线彻底崩塌的声音,与此同时,身体本能地大吼一声,朝王盟扑过去。他完全没想到我油尽灯枯的躯体还能这样激烈地爆发,跟雏鸡一样毫无防备地站着,而我则是一只狂怒的雄鹰,狠狠压倒了他。”


“‘王盟!找死!找死!找死!’我状若疯虎,嘴里发出狂乱的嘶喊,压在他身上左右开弓,几秒钟内就连打了他七八个耳光,然后又用力掐住他的脖子,想将他的话语都斩断,将深深刺穿我灵魂的真相通通扼杀在他的咽喉里。这一刻,所有的理性、情感都抛弃了我,只剩羞耻和愤怒左右我的行为和意志——我压抑太久,害怕太久,我用这么多年的时间,用全部生命爱着那个人,甚至在我还意识不到这是爱时,已深深沦陷在他编织的氤氲里。不,他并没有刻意去做任何事,他没有勾引我,没有挑逗我,没有故意对我好以让我无可避免地向他沉沦,他只需要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像黑夜里点亮了一盏灯烛,我这只飞蛾就注定了结局——要么死在朝他而去的征途上,要么死在靠近他之后的火焰里。”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3 15:41:00 +0800 CST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房里是一片深沉的昏黑,仅有两人平缓的呼吸声在温暖的空间内起伏。吴邪静静地睡着,如出生前的婴儿那样安然。闷油瓶则在颠沛起伏的梦境里流连一整夜,他恍惚做过许多梦,缭乱淋漓,荒诞不经,却又现实得触目惊心。他时而走在古老张家楼阴暗的屋檐下,时而攀爬着藏地险峻的雪峰,时光在他身边呼啸,一转眼,已看到自己站在两层半旧小楼外,远远的,一辆破金杯开了过来。


车上自然是吴邪。年轻的吴邪跳下来,朝他一笑。按理,他该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就此擦身而过,再见面时已是往鲁王宫的路上。吴邪好奇兴奋,自己沉默寡言。


可是他没有。此刻,他没有遵循记忆去表演,而是顺从了自己的心。他停下脚步,默默看着朝自己露出笑容的吴邪,似乎历经亿万时间后,也展现了一个微笑。于是吴邪朝他伸出手,他上前握住,两人靠得很近,他能嗅到吴邪身上充满活力的新鲜香气,若有若无,这是生命本身具有的香氛。


吴邪握着他的手,阳光照在他们眼睛里,轻盈流转,像水面上粼粼的波光在跳跃,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一肚子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讲起,最后还是吴邪先开口。


吴邪看着他,微微叹口气,半是埋怨,半是欣喜地说:“你怎么才来啊。”


你怎么才来啊。


你知道吗,我等不到你了。


下一秒,这个吴邪消失了,阳光、车辆、楼房纷纷随他而去,整个世界崩塌,闷油瓶面前只有一处低矮的坟冢,四周是全然空白。这处坟冢仿佛漂浮在真空里,方才还拉着他的手,和他说话的人不见了,连同那股诱人的勃然香氛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扑在坟墓上,似乎看见让人目不暇接,心如刀绞的故事,这些故事他没有亲见,却以另一种方式感同身受。它们来自于吴邪自己的记录,记载了吴邪昔年承受了怎样的岁月煎熬。


他目睹这些记载,既不想再看下去,又不得不疯狂地往后阅览,期盼知道更多更仔细更生动的细节;对这些仿佛层层叠叠血泪铺就的生命绝响,他既不愿相信,更不愿否认或逃避,他甚至比谁都明白,吴邪不是会叫苦叫累的人,写下的怕不足身受的几分之一。


他的吴邪总是这样独立坚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色消退,闷油瓶醒来,梦里的重压第一次让他产生了些微疲惫的感觉,他恍惚觉得自己还立在吴邪坟前,于空无一物的黑暗中凭吊逝去的爱人——是爱人么?或许不是,告白、承诺或相守,都是他们生命中缺失的部分,自己应当没有资格自称吴邪的爱人。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恐惧,以至于不敢睁开眼,他突然怀疑一切只是梦,只是自己疲惫或伤痛后的幻想,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在这百年中,他也走过许多地方,攀登雪峰、深潜怒海、探索秘境,以及如过去一样,游走在阴冷黑暗的地穴里,面对超脱常理之外的艰难险阻。这个过程当然伴随着伤痛和危险,甚至一不小心,就可能连命也丢了。


陷入这些危机时,他总会想起吴邪——尤其当血流下来,一滴滴落到地上,驱赶邪祟秽物仓惶奔逃时,他总会想起吴邪。看到那双明亮的眼睛再一次于记忆中闪烁,仿佛黑雾笼罩的海面上亮起了灯塔。


曾有一次,原因他已忘记了,只记得自己那时状态似乎不大好,过度紧绷的神经被压到极限,在终结掉那个墓穴里所有的危机后,竟不肯抽身离去,而是放纵自己沉溺于这让人痛彻心扉,却隐隐带着甜蜜的回忆里,舍不得止血,任这些珍贵的液体离开肉身,毫无作用地跌落在地。直到养子发现他的异常,冲过来呼唤他。


“族长你做什么,该走了!”


走……他抬起头,看着眼前青年,有一瞬间的恍惚,过去穿越时间展现在他眼前,他好像回到那个时刻——那是在鲁王宫,为驱赶粽子,自己和过去一样放血,有个青年冲到自己面前,震惊而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紧跟着都变成满满的担忧,甚至心疼。


“族长,出去吧。”似乎已很习惯他这样,养子的声音低下来,轻轻为他喷上迅速止血的药。

快走到墓穴入口时,他突然说:想吃炒猪肝。


“啊?”青年一愣,点头说好,出去就给你做。于是他便不再开口,一直低着头,边走边回忆当年,这似乎已成为一种本能,那些回忆也似乎成为了这个身体的主人,无时不刻都可能闯进来,肆意翻搅他的思维和情绪,像一群调皮的孩子,既不讲理,又那么可爱。


闷油瓶笑笑,吴邪,你看我又在想你了。


想起我们第一次结伴而行。


那时,吴邪给放过血的自己点了一盘炒猪肝,说小哥你多吃点,补补血。


是吴邪。


除了吴邪,尘世间还有谁会这样关爱自己,将自己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来对待呢?不管是在他们彼此还不了解的初遇,抑或最后长白山上的离别。由始至终,不管知道了多少关于自己的事,吴邪对他都没有变过,唯有情感的厚度默默递增。在吴邪这里,他是张起灵,是小哥,被偷偷腹诽为闷油瓶,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情有欲,有怒有喜的正常人。


张家人非凡的漫长生命,张家不为人理解的沉重职责,包括自己冷漠的态度,守口如瓶的冷漠,在吴邪这里都一钱不值。自己仅仅是闷油瓶,是吴邪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吴邪对自己是那样纯粹,真诚,不顾一切。


闷油瓶睁开眼,与此同时,他也握住了身边温热的手。准确地说,其实这两只手整夜都没有松开过,只不过,随着他的苏醒,十指相握的感觉也复苏了,清晰而真实。


是吴邪。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3 15:47:00 +0800 CST  
朝阳初升,东面的大海泛起波浪,白色日光为即将封冻的荒原镀上了亮色。闷油瓶还躺着,侧头看了会儿身边熟睡的吴邪,慢慢松开手,摸摸他的脸,感受到掌中柔韧的温热后,才起身来到窗前,凝视着远处一点点亮起来的城镇,看晨光、朝阳并不可见的北风呼啸而过。


打开窗,闷油瓶深吸口气,凛冽的寒气是那样透彻清新,昨夜开始下雪,住所周围显得更为寂静独立。养子已趁夜出发,冒风雪行驶对他不是任何问题,至于这趟探访中的收获……闷油瓶不多猜测,等他回来再沟通也不晚。


况且,他选择这个时机离去,必定也是想给自己和吴邪空间,许多事只有当事人才明白,也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真正理清彼此的过去与未来。


未来……想到这里,闷油瓶微微一笑,他从未像此刻一样期待过未来。这一刻,未来不仅仅像漂在天边的云影,更是握在掌中的命运本身。


背后传来细微的声音,闷油瓶回头一看,床上的吴邪动了动,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看着彻底放松休憩的吴邪,他眼底满是温柔。


他确实怀疑过这是不是吴邪,甚至做了堪称残忍的测试,可是如果这不是……闷油瓶明白,自己的底线已放得极低,按吴邪笔记里的说法,同样是低到了尘埃里。他不可能放弃张家的使命和职责,也不可能辜负这么多年来倾心守护的秩序;不仅为张家与粽子千百年的对立争斗,也为这个族群世世代代守护的终极秘密,同时,更要为这个世界上他所不认识的碌碌众生负责


——如果放任一个隐藏极深的危险存在于世间自由行动,那么张起灵的职责何在?张家的能力何在?如果这是一个他们并不知晓的陌生邪恶,兴许还有借口可找,可惜它不是,它是由张起灵带回人间的,并且,它曾是张起灵十分熟悉的故人。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闷油瓶都必须负起责任。而所谓责任,有些时候就是直接、冷漠,甚至残忍的,容不得半点侥幸,半点私情。


他在情感和职责中苦苦挣扎,一再将底线放低,他甚至不求这就是当年那个吴邪,他明白,自己如今面对的也永不可能仅仅是当年的吴邪。不论从任何角度看,当年的吴邪都已死在病痛折磨里,如今这个他是浴火重生般的新希望,是生命的奇迹,或者黑暗的馈赠。


闷油瓶已打定主意,只要现在的吴邪不是丧心病狂的怪物,对整个人类社会没有敌意和伤害,自己就会倾尽全力去呵护他,珍惜他,弭平时光与伤痛在彼此之间造成的陌生罅隙。


万幸,他是吴邪。


是自己的吴邪。


回到床边坐下,闷油瓶拂开吴邪额前的头发,掌中的额头光洁,肌肤上没有任何时间的痕迹,刚苏醒时那层青黑的晦气也消失了。闷油瓶的手移到吴邪鼻子下方,感到温热平稳的气息一下下扫到自己手指上,呼吸频率比常人略缓,按常理来说,这似乎证明吴邪的心肺功能不错。


考虑片刻,闷油瓶又打开了对吴邪身体的监控系统,这套系统无所不在,只要位于这幢房屋内,就可随时随地掌握吴邪的身体情况。历经百年,飞速发展的科技让许多设想中的东西成为了现实,但也有许多东西依旧只停留在幻想中,比如时间旅行,比如起死回生。


如果这两件事能变成现实,那么,他们之间的一切难题都将迎刃而解,但与此同时,他们承受的所有苦难,做的所有隐忍、等待与付出,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大概这就是命运的旨意:这世上有许多东西是人永远不可玩弄的,比如时间,比如生命。


空气中浮现了监控面板,吴邪的形象在其上栩栩如生地凸显,闷油瓶扫过各种数据和模块,温润绿光映在他眼睛里,彰显一切正常。他又换过几种监控方式,一切都没有异状。从结果看,吴邪正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人”,他的心跳已恢复,呼吸平稳,体温、血压、骨骼和肌肉密度,包括精神曲线都符合常人的正常标准,真要说有什么区别,大约就是比懒惰的常人更健康沉静些,之前的狂乱和力量似乎从不曾存在过。


盯着面板,闷油瓶陷入沉思,手在吴邪头上无意识地抚过。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3 15:48:00 +0800 CST  
青年站在坐落于僻静城郊的院落门前,他已知会过王润自己要来,并约好了会面的时间,地点也就在这院内。然而,在暖融融的阳光中等待了十多分钟后,却无人前来迎接,院落的大门也没有打开。


他当然可以毫不费力地闯入,不论是凭这身本事,还是靠张起灵继承人的身份。但他并不想这样做,等待很多时候是件有趣的事,跟随养父多年,沉稳与耐心已在他身上淬炼得炉火纯青,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孤独不驯的孩子,而是张家的运作者,张起灵的代言人了。


青年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态度闲适,他仔细打量眼前建筑,从中感到了一丝趣味。此院落修建起来有一些时候了,作为王家的产业,它远离繁华,并不像时下流行的建筑那般圆润而充满技术力,沉溺在过去的时光里。中式仿古建筑稳重沉默,飞檐斗拱精致不张扬,唯一显出王家平静表象下潜藏雄心的,大约是高处那两只朝天的螭吻。


百年前,吴邪去后,王盟接手了西湖边的铺子,凭着吴邪留下的交待,加上解家、霍家等多有照应,这份产业一直发展得不错。到王老板退休时,已是不逊于当年老九门任何一家的大盘口,大格局了。不过,王盟似乎并没有勉强后代继承这一行营生,而是让孩子自行选择,并安排好了种种退路,因此不但没有在时间中遭到倾覆,反而与霍家、解家一样不断壮大。到第三代,王家的经营重心早已转移,跟道上没多少联系,现任家长在商界混得风生水起,人脉广阔,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他们没有查到这委托背后真正主使人的原因。


正想到此处,院落大门开了,王润风风火火地现身,看到他在等待,立刻跑过来。


青年笑笑,站起身。


“实在抱歉,张先生。”王润挠头,连声道歉:“对不住,您远道而来,又是跟祖上有渊源的前辈,让您在外头等这么久,真是万分抱歉……”


“无妨,家里有不方便吗?”青年问。


“没……没有不方便。”王润看看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犹豫道:“我方才在跟父亲说些事,所以耽搁了……本来咱们说好我来接待您,结果给父亲知道了,说要跟您见面。您看他一天到晚忙着,大半年都不在家的,这会儿突然跳出来……”


“哦,你父亲。”青年点点头,王润对自己的态度变得更拘谨和恭敬了,看来王家的当家人大约告诉了他一些关于自己或张家的事,比如他们漫长的生命。他俩看上去虽然都是青年人,但实际上,自己的岁数做他爷爷都绰绰有余,也难怪他会突然紧张起来。


“王先生打算跟我谈什么?”


“抱歉,我不清楚,父亲没有交待,只让我请您进去。”


步入宽敞的会客室,青年看到房间当中已端坐着一位中年人,他身穿保守的唐装——在这个时代,唐装毫无疑问属于刻板而古旧的印象了,在某些场合它们成为礼服,在某些场合则作为丧服存在。


这套衣服上散发出不常见人的生鲜气息,看来王家主人对自己的来访十分重视,专门换了旧时代的衣装,迎接自己这个对凡人而言过于年长的人到来。


王家现任家长王侃面容严肃,看到青年进入,即刻起身相迎,动作大气而不失敬意。


“怠慢了,张先生。”落座时,王侃亲手奉上茶水。


“是我贸然来访,打扰你们宁静。”


“您说哪里话,张先生大驾光临,我这草庐蓬荜生辉……没想到,这一天当真来了。”

楼主 青铜頩  发布于 2013-05-23 15:48:00 +0800 CST  

楼主:青铜頩

字数:191742

发表时间:2013-05-20 21:13: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9-21 15:47:0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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