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君安可归(景琰在做了多年皇帝后病逝重生到两人重逢前)

跟大家说一声,楼主现在要准备年底的考试,因为跨专业所以基本上是每天十二个小时左右的看书时间。更新肯定没什么保证了,有时间我会写的,但可能就是很短很短的发了,唯一能跟大家承诺的就是最后肯定会完坑,抱歉啦。

楼主 陌然笑昔  发布于 2015-03-12 23:30:00 +0800 CST  
冬至以后,金陵城又是一番暗潮云涌,终于,在新年的的前夕,一切都暂时告一段落。太子和誉王再一次无知无觉的落入那细细编制而成的密网里,竭尽所能消磨着对方的每一分力量,萧景琰沉默而低调地立于场外,再一次冷眼旁观了自己两个血缘上的兄弟在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厮杀。

又一个极冷的清晨,梅长苏依约在城外拜别了周玄清老先生。风,呼啸着,带着一点点彷徨的呜鸣吹入人心底。梅长苏就在这阴冷连天的雪风悲鸣中,迎来了林殊与霓凰哀喜交映的重逢。

年轻姑娘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不停地向下滴落,给人的错觉,就好象这泪滴立即会在凛冽的寒风中,被冻结成鲛人的珍珠。

霓凰紧紧抱住眼前这人的腰,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这十年来,她一直是别人的倚靠,是别人的支柱,面对着幼弟旧将,南境军民,柔软的腰身一刻也不能弯下,谁也不可能让她完全放松。

唯有这个人,唯有这个怀抱,能够让她回到自己娇憨柔软的岁月,纵情地流泪,无所顾忌地撒娇,没有热烈涌动的激情,没有朝朝暮暮的相思,有的,只是如冬日阳光般暖暖又懒懒的信任,仿佛可以闭上眼睛,重新变回那个永远无忧无虑,让他背着四处奔跑的小女孩……

年少时真挚无悔的情谊还没有来得及被酝酿成醇美的爱恋,梅岭的烈火就已经残忍地将一切焚为灰烬。霓凰原本以为曾经的一切都已经是心底再也无法触碰的影子,时间会一点一点消磨掉所有的感觉,可是这一刻,当她重新回到这个阔别十余载的怀抱,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心底一直有个无法填补的伤口留在那里,只是无数的责任和重压迫使她连这般锥心的伤痛都变得麻木。

梅长苏静静地拥着他的小女孩,那双沉静的眼睛里闪过温暖如春的爱怜,最后又慢慢挣扎着恢复了平静,他轻柔地抚摸她的长发,然后慢慢的开口道:“霓凰,你听我说……”

在梅长苏的细细分析劝慰下,霓凰终于答应回到云南去等待消息。只是看着这人素白清减的容颜和闲淡安宁的微笑,霓凰心中突然甚觉酸楚,又不想再惹他难过,自己勉强忍了下去,语调微颤地问道:“林殊哥哥,你的身体……”

“我现在很好,你不用担心。”梅长苏脸上是温柔的笑意,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从怀中摸出一方素巾,拨开旁边地上积雪表面的一层,抓了几把下面干净的雪握成冰块,用素巾包了敷在霓凰的眼睛上,柔声道,“你是威震三军的女将军,不能肿着眼睛回去哦……”

霓凰破颐一笑,接过冰包轻压着轮流冷敷两只眼睛,方才的郁郁悲凄略略疏散了一些,又见梅长苏将抓过雪的手指缩回袖中煨着,嘴唇也有些微微的发青发白,不由担心他的身体,心中纵然万般不舍,也只得劝梅长苏先坐马车回去。

梅长苏靠住车辕,回头又向坡地的方向看了一眼,见霓凰举起手中的冰包向他挥动,忙也抬手回应。

马车随即轻轻摇晃,开始启动向前,厚重的车帘放下,挡住了外面的山谷的朔风,也隔开了凰郡主的视线。

梅长苏只觉得胸口涌起冰针般的刺痛感,再难强力抑制,抬袖捂住嘴一阵咳嗽,好容易平息下来时,雪白的银裘袖口已晕染了一抹深红。

低声安抚了护卫的担忧,梅长苏默默地阖上眼睛,短暂的重逢之后终是离别,霓凰的心意,自己的心意,在雪地相拥的那一刻就以彼此明了,只是命运总是这般玩笑的捉弄着每一个苦苦挣扎的魂灵。

楼主 陌然笑昔  发布于 2015-03-25 21:00:00 +0800 CST  
年底的祭礼好不容易敲定,没想临近时又再起波澜,皇后娘娘竟突然一病不起,再一次引得各方势力猜疑浮动。

这一次,靖王在得到了宫中的消息后,却没有像上一世那样动身去苏宅。一来是因为他不想再去累得好友病中劳思一番,为两人带来些无谓的争执,二来他已经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重生一直以来等待的某个契机恰好可以借此事达成。因此,细细思索一番后,萧景琰就轻装简骑,一个人悄悄出门去见一个人。

苏宅中,梅长苏病中卧床,虽没有靖王前来传递消息,还是很快从宫中得知了皇后身中软蕙草之毒的真相。茫茫迷雾间,经过一番苦苦思索推敲,这个脸色苍白,身体虚弱的谋士还是跳过所有假象,一下子捉住了最深处的那抹寒光。

在晏大夫恼怒担忧的咆哮声中,苏宅的暖轿还是载着这个不听话的病人驶向一座雍容疏雅的府第门前。叩门递帖,迎上侯府公子言豫津和另几个年轻人略带惊讶的面孔,梅长苏一如往日般从容淡雅,像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拜客,安茶随座,含笑而谈,静静等待此行的目标归来,心中徘徊的却是如何能镇住底下的暗流又不击碎表面平静的冰层。

等待中,梅长苏便于言豫津等人谈起往事,正当这位侯府公子震惊于父亲昔日绝然不同的姿态,终于,一顶朱盖青缨的四人轿被抬进了二门,轿夫停轿后打开轿帘,一个身着褐金棉袍,身形高大却又有些微微佝偻的老者扶着男仆的手走了下来,虽然鬓生华发、面有皱纹,不过整个人的感觉倒也不是特别龙钟苍老,与他五十出头的年龄还算符合。

梅长苏只遥遥凝目看了他一眼,便快步走了过去,反而是言豫津站在原处发呆,一步也没有迈出。

“言侯爷这么晚才回府,真是辛苦。”梅长苏走到近前,直接打了个招呼。

“请问先生是……”

“在下苏哲。”

“哦……”这个名字近来在京城甚红,就算言阙真的不问世事,只怕也是听过的,更何况今日他才刚刚被告知一个与此人有关,匪夷所思又惨烈悲凉的真相。眼前的青年单薄、苍白,带着无法掩饰的病容,言阙努力压下心中骤然而起的酸楚,面上自然的露出客套的笑容,“久仰。常听小儿夸奖先生是人中龙凤,果然风采不凡。”

梅长苏淡淡一笑,并没有跟着他客套,直奔主题地道:“请言侯拨出点时间,在下有件极重要的事,想要跟侯爷单独谈谈。”

“跟老夫谈?”言侯依然不动声色道,“老夫是垂垂而暮,不理红尘,先生怎么会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跟老夫谈的?”

“请言侯爷不用再浪费时间了,”梅长苏神色一冷,语气如霜,“如果没有静室,我们就在这里谈好了。只是户外太冷,可否向侯爷借点火药来烤烤?”

梅长苏音调很低,适度地传入言阙的耳中,视线一直牢牢地锁在他的脸上,不放过他每一分的表情变化。

可是令人稍感意外的是,言阙面容沉静,仿佛这突如其来的一语没有给他带来一丝悸动,那种安然和坦荡,几乎要让梅长苏以为自己所有的推测和判断,都是完全错误的。

不过这种感觉只有短短的一瞬,他很快就确认了自己没有错,或者说在言候半真半伪的表现下,这个身体虚弱的青年不曾注意到一些更细微重要的变化。

言阙并不答话,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梅长苏,面无表情,只有那双眼睛,疲惫,悲哀,同时夹杂着深切的、难以平复的愤懑,可是无人察觉,在这些痛楚之下又藏着一份深刻的欣慰和期盼。一向算无遗漏的梅长苏绝对没有想到,现在牵动着言阙心底所有悲喜惊绝的,仅仅只是眼前故人之子犹存却陌生到了极点的哀然蜕变。

有些事情的确让人难以置信,却又让人于绝望中油生希冀,迫切的想要去相信那是真的。

楼主 陌然笑昔  发布于 2015-03-29 23:39:00 +0800 CST  
时光倒转到今天下午,言候在道庙中的一处禅房内潜心清修,却没想竟来了一位出乎意料的客人。

立于屋中的青年身姿坚毅挺拔,因为常年带兵在外,带着淡淡的杀伐之气,他的神色不卑不吭,沉稳中又自然的流露出一份睥睨天下的尊贵,令人难以忽视。言阙当然认得这个人,靖王萧景琰。年少的小殊和景琰曾是言府的常客,一样活泼好动,一样的阳光明亮,只是一个骄傲张扬,一个倔强稳直。当年的林殊实在太过耀眼,所以与他形影不离的七皇子便被掩去许多光彩,可是言阙因着景禹的关系便对景琰也多加关注了几分,每每小殊闯了祸,心甘情愿背黑锅,陪同受罚的总是景琰。也许因为这个孩子到底年长两岁,许多时候,对更加任性跳脱的小殊便多了一份做哥哥的维护。十余年前的那场剧变,曾经焦不离孟的一对好朋友,一个身负污名,尸骨无存,一个耿言相抗,远贬皇权。也是从那时起,言阙心死如灰,开始寻仙求道,不问世事,算起来好像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再认真注意过这个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了。

不知不觉间,景琰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帅将,如果小殊还在……言阙很快的逼迫自己收起这种早已被现实所阻断的幻念,面上带出几分惊讶问道:“不知殿下突然来访,所为何事。”

“我来见侯爷确有要事要说。”萧景琰认真盯住眼前老人的眼睛,一字一句咬得很是清楚,“这第一件事,就是关于那埋在祭台下的火药。”

言阙的神色在这空荡荡的禅房中显得有些不明,最后他终于抬头看向眼前靖王殿下。

那双常年隐蔽低垂的眼眸并不象他的表情那样平静,虽然年老却并未混浊的瞳仁中,翻动着的是异常强烈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绝望,有怨恨,有哀伤,唯独没有的,只是恐惧。

可言阙明明应该感到恐惧的。因为他所筹谋的事,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是大逆不道,足以诛灭九族的,而这样一桩滔天罪行,显然已被面前的皇子握在了手中。

他定定凝视萧景琰的眼睛,那般苍凉,那般绝望,使他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在山路上艰险跋涉,受尽千辛万苦眼看就要登顶的旅人,突然发现前方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正冷酷地对他说:“回头吧,你过不去。”

萧景琰现在就挡在前面,向他通知他的失败。此时的他无暇去考虑失败会带来的血腥后果,脑中暂时只有一个念头。

杀不了他了。连这次不行,只怕以后就再也杀不成那个男人了。

萧景琰静静回视着言阙,他的心情更加复杂。眼前的老人要谋夺的,是他父皇的性命,可是萧景琰并没有满腔的愤怒和指责,历经两世的他,知晓所有真相的他,似乎可以理解言阙那种悲到极致,恨到极致,甘愿赌上一切,一心只求毁灭的绝望。上一世,梅长苏当然不会跟他说起言候曾经试图行刺皇帝的事,告知萧景琰这一切的,是言阙自己。

那一年末,大梁监军在梅岭病逝的消息刚刚传回金陵不久,整个皇都中知道梅长苏就是林殊的人只剩下萧景琰和他深宫中的母亲,皇城一片喜庆,为了迎接新年,也为了一场可以让大梁国长治久安的决定性胜利,上至百官,下至百姓都是一片欢愉之色,但终是没有人能抚平太子殿下平静下的悲伤和创痛。

到了除夕的前一天,金陵下了很大的雪,夜里,萧景琰只带了几个得力的侍卫悄悄出了宫,带着酒,去了林氏的祠堂,白天他要处理政事,他要做一个让小殊放心交托的王者,他不可以悲伤懈怠,那么至少在这即将辞别旧年的雪夜里,给他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让他可以醉一场,在迷离的梦境中与他最好的朋友做最后的诀别。

那天晚上,萧景琰醉得很厉害,絮絮叨叨的对着小殊的牌位说了许多话。结果很凑巧,那一夜,言候也正好来此祭拜,太子的侍卫忠心,希望有人能劝慰殿下,就未加阻拦。等到天明萧景琰清醒过来时,便对上了言候创痛哀伤的眼睛,一切都已无须再掩饰,眼前的老人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可是有些遗憾已经再无法弥补了。曾经,言阙一直不大喜欢梅长苏这个人,觉得他太深沉,太耽于算计。后来言阙依梅长苏的计策帮助营救卫峥的时候,这种不喜才有所转变,但两人到底少有会面,并无深交。等到军中传来梅长苏长辞于世的消息时,言阙甚至还有过几分庆幸,他看的出来当朝太子,未来的皇帝陛下对这人不加掩饰的信任和倚重,总有几分忌惮这个才华谋略都过分出众的青年会在未来影响朝局。直到在林氏祠堂的这一夜,听到萧景琰酒醉下醺然悲痛的诉问,许多疑惑才有了答案,原来他一直防范的,顾虑的,竟是这样以血为祭,一片赤子丹心的小殊吗?

萧景琰无法出言安慰,只能默默看着那个苍老哀凉的身影独自蹒跚着脚步离去。

后来的很多年,发生了很多事。比如莅阳公主的三个儿子,萧景睿去了江左盟,从此江湖异客,自在潇洒,谢弼做不了官,却成了大梁国最大的皇商,大江南北,四海行舟,谢绪呢,就留在松山书院做学问,当了先生,一年年下去,倒也桃李天下。当年与梅长苏交好的几位贵公子,似乎就只有言豫津留在京城做了官,颇得天子宠信,多方磨练,慢慢成熟,独当一面。他的父亲,言候言阙,不知为何,在言豫津第一次随军出征后回来,就总是有些抑郁伤怀,辅佐了新皇几年,身体渐渐衰弱,便辞官赋闲家中,只是常常被召入宫中,陪皇帝陛下聊起一些逝水往事,怀念一些往昔故人。多年下来,君臣之间倒慢慢攒出浓厚的情意来。

言候病中弥留的时候,皇上微服出宫探望,久病难言的言侯爷竟然回光返照,屏退众人,跟萧景琰说起一段往事。隔了那么多年,言阙竟然仍可以清清楚楚地记起那人说的每一句话,细致地描述出那人说话的每一分神态,萧景琰静静地听着,看着,眼前形容衰败的老人在讲完后就满脸泪水的反复念叨着“我竟然没有认出来……我竟然没有认出来……”,然后缓缓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刻,萧景琰只觉得满心满眼都是悲凉的酸楚和涩痛。

楼主 陌然笑昔  发布于 2015-03-29 23:40:00 +0800 CST  
禅房中寂静一片,两人相视沉默了许久,最后萧景琰开口了:“侯爷难道就没有什么话想说吗?你埋火药在祭坛中,是为了杀死父皇,负责祭典的法师就是你的同伙。也是你,给皇后娘娘下了毒,让她不得出席祭典,好保住她的性命,我说的可对?”虽是问句,靖王的声音低沉中却透出笃定,说话的时候,他的视线依然牢牢锁定在眼前老者的脸上。

终于,言阙惨笑一声,抬手请萧景琰坐下,冷冷道:“我竟不知什么时候起,靖王殿下也变得如此厉害,将这一切联系到我这个不问世事的人身上。”

萧景琰盘腿坐在软垫上,腰背依然挺得笔直,闻言并不生气,语气平稳的开口道:“言候说错了,萧景琰一向愚钝,并没有这个本事,只是因缘巧合知道这一切罢了,于种种蛛丝马迹中推敲出真相的另有其人。今天萧景琰不来,这个人也会很快去见侯爷,劝阻你的行动,我抢先一步,便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与侯爷相谈。”

言阙冷笑一声道:“在殿下心中,原来还有比弑父杀君更重要的事情,真是让臣刮目相看呀。”

“在言叔叔眼中,景琰竟是这样的人吗!”靖王的眼神中浮现出炽热的沉痛,依然低稳的音色中也多了一分复杂的情绪,“还是言叔叔以为,景琰心中就没有怨愤和仇恨吗?”

言阙听到这阔别多年的称呼,想起很久以前景禹私下里就是这么叫自己的,景琰一向最崇敬这个哥哥,便也一直跟着这么叫,还有那个大梁最明亮张扬的孩子满脸的灿烂笑容,曾经鲜活盎然生命就这么离开了。也许眼前这个孩子才是最难过的吧,那是他最敬爱的兄长和最交心的朋友,那是他所有的快乐和笑颜,看着这张变得坚毅沉稳的面孔,言阙想到了萧景琰十几年来面对帝王的打压和偏心仍然耿直不曾服软的倔强行径,声音柔和了许多:“殿下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

萧景琰平静了一下情绪,再次开了口:“言叔叔与景琰的恨和怨都来自于十二年前的那件案子,我们都相信皇长兄和林帅绝对不会是造反谋逆之人,奈何父皇相疑,执意而为,景琰从南海回来的时候,熟悉的一切都已经化为疮痍满目。所以自那以后,言叔叔就开始修禅问道,为了这次祭典之事作掩护,因为太子和誉王势大,更因为您已经对父皇失望,所以你心灰意冷,只能用这般极端的办法为你看重的人讨回公道。”

言阙两颊的肌肉绷紧了一下,没有说话。

“其实景琰又何尝不是如此。”萧景琰脸上也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我与父皇的抗争更像是以卵击石,我未必不知道父皇绝不会因为我而改了主意,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寻找证据,寻找切实可行的办法为他们洗雪污名。因为那太难了,难到我们这么多人明明满腔的不甘,却仍然在不知不觉间屈服了。言叔叔,你说是不是。”

言阙眼中闪过恻然的痛楚,抖动了嘴角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声低哀的叹息。

楼主 陌然笑昔  发布于 2015-03-29 23:41:00 +0800 CST  
萧景琰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沉静的双眸中便多了一份如炎的火热,他轻轻吟出一首诗来:“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言叔叔可知道,这世间有一个人比我们失去了更多,比我们更加心伤难过,他带着满心的血泪悲恨从梅岭的火海中爬了出来,身中奇毒,九死生还,然后毅然背负了最沉重的责任,熬尽心血苦苦谋划十二年,查明了真相,布好了棋局,要为皇长兄和林帅,要为那七万赤焰军的烈士洗雪冤屈污名,力证清白忠贞。言叔叔,比起他,我们都太软弱了……”

“是小殊,你说的这个人,是小殊对不对!”萧景琰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此刻言阙一贯平静无波的表情终于有了裂痕,一双苍老的大手按在靖王的手臂上,萧景琰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这个泰山压顶都不会变色的长者正因为震惊和激动而微微颤抖。在言阙期待的眼神中,萧景琰缓缓点了头,他知道那人一直希望林殊永远是大家记忆里的样子,可是,重生一次,他实在不愿小殊一个人苦苦支持的同时还被自小亲近的长辈冷言误会,更不想有些遗憾悔痛再次重演。

“小殊还活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言阙在笑,眼里却闪着泪光的。终于,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又再次追问道,“这么说,小殊已经回了金陵,他在哪里?是他联系你的吗?”

“他回来了,可是已经面目全非,让所有人都认不出是他了。”萧景琰的面色因这句似是回答,似是悲叹变得更加怆然。

言阙看到靖王的表情呼吸一紧,心中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连刚刚那种骤然而生的喜悦和欣慰都变淡了一些。

萧景琰并未理会言候的神色变化,慢慢的说出了一切的缘由:“小殊为了能回来,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寒冬里,即便有暖阳,也晒不进树荫林避的禅房。屋内点着火盆,仍然暖和,可是言阙却觉得有无边的寒意从心底一点一点渗出来。

“……所以,等他解毒之后,就没了武功,身体孱弱不堪,容貌声音都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萧景琰低声落下最后一个字,言阙已经不知不觉间老泪纵痕,那个时候,那个孩子才多大,十七岁的英朗少年,一夕巨变,失去一切,还要选择一条如此艰难的路……言阙心痛的厉害,将双手覆在脸上,过了好久才缓歇下极度翻滚的情绪,放下手,深吸一口气,继续问道:“小殊他,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回来的?”

靖王也暗自调整了一下情绪,探起头来,目光灼灼,朗声道:“此前,太子上琅琊阁求治世之才,琅琊阁阁主说了十八个字——琅琊榜首,江左梅郎,麒麟之才,得之可得天下。”

言阙闻言一怔,然后慢慢露出一个带着酸喜悲欢的笑容,喃喃道:“原来是他……到底不愧是小殊呀……”即便是表面上不问世事的言候也知道这个人,这半年多来常常听儿子提起。天下第一大帮江左盟的盟主到金陵养病,太子和誉王都争先招揽他。现在仔细想来,这段时间发生众多风云大事,桩桩件件都与这位梅宗主或多或少有些关联,不过半年,朝野上下俨然已经落入这盘环环相扣的棋局中,棋局的走向便是这大梁国的未来。再次看着眼前坚韧如松,隐隐有了王者威严的靖王殿下,结合那句“麒麟之才,得之可得天下”的批语,言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过了良久,言候抬起头,认真看向眼前的青年皇子,郑重的开口道:“靖王殿下,你也想要那个位子吗?”

萧景琰依然坐得笔直挺立,对于言候如此直白的提问并无半分慌乱和敷衍之态,沉声道:“昔日,景琰有皇长兄教诲疼爱,有挚友相扶相伴,惟愿追随明主,为臣为将。奈何天妒英良,兄长身死,赤焰残灭,景琰伸冤无望,灰心远遁。如今,太子誉王不修德政,弄权求私,朝野污浊之气弥漫,景琰虽然不才,亦不愿合污苟同。现得小殊倾力相助,景琰生为皇子,自当承长兄遗志,雪洗亡者冤屈污名,富国强兵,重振朝纲,还天下清明之治。”

言候定定的凝视眼前的七皇子,透过那坚定如火双瞳,他好像看到了昔日那个才华心性都令人叹服的皇长子。景禹,有这样一个弟弟,你在天之灵终是可以放心瞑目了。

言候像是做下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起身行了一个大礼,萧景琰连忙起身相扶道:“侯爷为何如此?”

言阙执意将礼行完,然后道:“殿下,日后若有用的上老夫的地方,老夫必定竭尽所能。”

萧景琰闻言,面露欣慰之色,也郑重道:“多谢侯爷,景琰必定不负所望。”

言候摆摆手,重新坐了下来,叹道:“景琰你说得对,是言叔叔太过软弱了。因为太难,所以退缩,所以放任自己发泄私怨,到头来,我竟是还不如你们两个孩子坚强。”

萧景琰似是想到了什么,心中微微一酸,只道:“您言重了。”

“小殊他现在好吗,我想尽快见见他。”想到这个孩子经历的风雨折磨,言候的脸上不免带了些心痛,却见萧景琰面露苦笑,不由道,“可是有什么不方便吗?”

“实不相瞒,我今天来见侯爷,小殊并不知道。火药的事情,就是他推敲出来的,但也不曾跟我说过,我不过是无意中知道罢了。不过,我想很快他就会自己来见侯爷,劝阻你这件事情吧。”萧景琰满脸的无奈和怆痛,又道,“小殊他,不想我们知道他的身份。半年前他回到金陵,见到我也只是自称梅长苏,以谋士的身份表示要助我夺嫡。如果不是……不是因缘巧合,我大概会很久以后才认出他吧。我会把他当成阴诡谋士,冷言相待,让他受尽委屈吧……”

想到上一世两人相处的情形,萧景琰的眼睛微微发红,狠狠眨了一下眼睛,才继续道:“我现在知道了他是小殊,在他面前依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小殊是那么骄傲的人,他既然不想我知道,我又如何能让他在为我辛苦谋划的时候,还分心难过……”

言候面露悲色,长叹一声道:“唉,小殊这孩子呀……既然如此,若我见到他,便也当成不知道吧。等到合适的时候,我再与他相认。”

靖王点头同意,然后他便拜托言候帮忙寻找那位医术高强的隐士。因为上一世,这个人就是言候无意中结识,然后引荐给聂锋的,可那应该是许多年后的事情,只不过萧景琰不愿意放弃任何一分希望。


夕阳渐下,靖王已经悄悄地先行一步。言候才吩咐下人备轿离开,有细心的仆从发现,自家老爷似乎比来时精神了许多,不免在心中感叹一声老爷求道有成。

楼主 陌然笑昔  发布于 2015-03-29 23:42:00 +0800 CST  
侯府中,言豫津与萧景睿已经缓过神跑了过来,奇怪地看着对峙的两人。

“豫津,你们有没有什么安静的地方,我跟令尊有些事情要谈,不想被任何人所打扰。”梅长苏侧过头,平静地问道。

“有……后面画楼……”言豫津极是聪明,单看两人的表情,已隐隐察觉出不对,“请苏兄跟我来……”

梅长苏点点头,转向言阙:“侯爷请。”

言阙神色不动,只是仰起头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先生请。”

一行人默默地走着,连萧景睿也很知趣地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到了画楼,梅长苏与言阙进去,以目示意两个年轻人留在楼外。画楼最里面是一间洁净的画室,家具简单,除了墙边满满的书架外,仅有一桌、一几、两椅,和靠窗一张长长的靠榻而已。

“侯爷,”等两人都在椅上坐定,梅长苏开门见山地道,“你把火药都埋在祭台之下了吗?”

下午和萧景琰的一番长谈,言阙的心态已经完全不同了,再次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很平静,只是故意露出一副肃然紧绷的样子来。

“侯爷当然可以不认,但这并不难查,只要我通知蒙挚,他会把整个祭台从里到外翻看一遍的。”梅长苏辞气森森,毫不放松地追问着,“我想,你求仙访道,只是为了不惹人注意地跟负责祭典的法师来往吧?这些法师当然都是你的同党,或者说,是你把自己的同党,全部都推成了法师。是不是这样?”

言阙看了他一眼,缓言道:“苏先生确实聪明,只是多思伤神,先生身体不好,就不应该如此事事操心了。”后半句话里隐隐透着一缕做长辈的关切,

“苏某的身体自有大夫去操心。”梅长苏心觉奇怪,但并未多想,仍凝神回视着他的目光道:“倒是侯爷……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成功吗?”

“至少在你出现之前,一切都非常顺利。我的法师们以演练为名,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火药全都埋好了,引信就在祭炉之中。只要当天皇帝焚香拜天,点燃锡纸扔进祭炉后,整个祭台就会引爆。”

“果然是这样,”梅长苏叹道,“皇帝焚香之时,虽然诸皇子与大臣们都在台下九尺外跪候,可以幸免,但皇后却必须要在祭台上相伴……尽管你们失和多年,可到底还顾念一点兄妹之情,所以你想办法让她参加不了祭礼,对吗?”

“没错,”言阙坦然道,“虽然她一身罪孽,但终究是我妹妹,我也不想让她粉身碎骨……苏先生就是因为她病的奇怪,所以才查到我的吗?”

“也不尽然。除了皇后病的蹊跷以外,豫津说的一句话,也曾让我心生疑窦。”

“豫津?”

“那晚他送了几筐岭南柑橘给我,说是官船运来的,很抢手,因为你去预定过,所以言府才分得到。”梅长苏瞟了一眼过来,眼锋如刀,“象你这样一个求仙访道,不问家事,连除夕之夜都不陪家人同度的人,会为了准备年货鲜果而特意去预定几筐橘子吗?你只是以此为借口,前去确定官船到港的日期罢了,这样才能让你的火药配合户部的火药同时入京,一旦有人察觉到异样,你便可以顺势把线索引向私炮坊,只要时间上吻合,自然很难被人识破。”

“可惜还是被你识破了。”言阙语带感叹,“苏先生如此大才,难怪谁都想把你抢到手。”

梅长苏只当他是讽刺,并不理会,仍是静静问道:“侯爷甘冒灭族之险,谋刺皇帝,到底想干什么?”
言阙定定看了他片刻,一些已经被放下的情绪又涌上心头,想着不能让这孩子看出破绽,便突然放声大笑:“我别的什么都不想干,我就是想让他死而已。刺杀皇帝,就是我的终极目的。因为他实在是该死,什么逆天而行,什么大逆不道,我都不在乎,只要能杀掉他,我什么事都肯做。”

梅长苏的目光看向前方,低声道:“为了宸妃娘娘吗?”

言阙全身一震,霍然停住笑声,转头看他:“你……居然知道宸妃?”

“又不是特别久远,知道有什么奇怪。当年皇长子祁王获罪赐死,生母宸妃也在宫中自杀,虽然现在没什么人提到他们了,但毕竟事情也只过去十二年而已……”

“十二年……”言阙的笑容极其悲怆,微含泪光的双眸灼热似火,为了失去的红颜,更为了眼前全然陌生的孩子,“已经够长了,现在除了我,还有谁记得她……”

梅长苏静默了片刻,淡淡道:“侯爷既然对她如此情深意重,当初为什么又会眼睁睁看着她入宫?”

“为什么?”言阙咬紧了牙根,也许是因为眼前的人表现得太过陌生无情,也许是这份激恨藏在他心底实在太久,冲口而出的话便少了些顾忌,“就因为那个人是皇帝。是我们当初拼死相保,助他登上皇位的皇帝。当我们从小一起读书,一起练武习文,一起共平大梁危局时,大家还算是朋友,可是一旦他成为皇帝,世上就只有君臣二字了。我们三个人……曾经在一起发过多少次誓言,要同患难共富贵,要生死扶持永不相负,他最终一条也没有兑现过。登基第二年,他就夺走了乐瑶,虽然明知我们已心心相许,他下手还是毫不迟疑。林大哥劝我忍,我似乎也只能忍,当景禹出世,乐瑶被封宸妃时,我甚至还觉得自己可以完全放手,只要他对她好就行……可是结果呢?景禹死了,乐瑶死了,连林大哥……他也能狠心连根给拔了,如果我不是心灰意冷远遁红尘,他也不会在乎多添我一条命……这样凉薄的皇帝,你觉得他不该死吗?”

“所以你筹谋多年,就只是想杀了他,”梅长苏凝视着言阙有些苍老的眼眸,“可是杀了之后呢?祭台上皇帝灰飞烟灭,留下一片乱局,太子和誉王两相内斗,必致朝政不稳,边境难安,最后遭殃的是谁,得利的又是谁?你所看重的那些人身上的污名,依然烙在他们的身上,毫无昭雪的可能,祁王仍是逆子,林家仍是叛臣,宸妃依然孤魂在外,无牌无位无陵!你闹得天翻地覆举国难宁,最终也不过只是杀了一个人!”

梅长苏扶病而来,一是因为时间确实太紧急,二来也是为了保全言侯,此时厉声责备,心中渐渐动了真气,声音愈转激昂,面上也涌起了浅浅的潮红,“言侯爷,你以为你是在报仇吗?不是,真正的复仇不是你这样的,你只是在泄私愤而已,为了出一口气你还会把更多的人全都搭进去。悬镜司是设来吃素的吗?皇帝被刺他们岂有不全力追查之理?既然我能在事先查到你,他们就能在事后查到你!你也许觉得生而无趣死也无妨,可是豫津何其无辜要受你连累?就算他不是你心爱之人所生,他也依然是你的亲生儿子,从小没有你的呵宠关爱倒也罢了,这么年轻就要因为你身负大逆之罪被诛连杀头,你又怎么忍得下这份心肠?你口口声声说皇帝心性凉薄,试问你如此作为又比他多情几分?”

楼主 陌然笑昔  发布于 2015-03-29 23:45:00 +0800 CST  
他句句严词如刺肌肤,言阙的嘴唇不禁剧烈地颤抖起来,伸手盖住了自己的双眼,喃喃道:“我知道对不起豫津……他今生不幸当了我的儿子……也许就是他的命吧……”

梅长苏冷笑一声:“你现在已无成功指望,若还对豫津有半分愧疚之心,何不早日回头?”

“回头?”言阙这才骤然从反复的情绪中清醒过来,想起眼前之人到底是谁,缓和了声音,顺着问道,“箭已上弦,如何回头?”

“祭礼还没有开始,皇帝的火纸也没有丢入祭炉,为何不能回头?”梅长苏目光沉稳,面色肃然地道,“你怎么把火药埋进去的,就怎么取出来,之后运到私炮坊附近,我会派人接手。”

言阙抬头看向这人惨淡的面容,想着他刚刚动气劝慰的言辞,不免心中内疚痛惜。言阙低垂了眼帘,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听起来惊讶些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淌这趟混水?”

“因为我在为誉王效力,你犯了谋逆之罪皇后也难免受牵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最好的选择。”梅长苏淡淡道,“如果我不是为了要给你善后,何苦跑这一趟跟你静室密谈,直接到悬镜司告发不就行了?”

“你……”言阙目光闪动,听他说为誉王而非靖王倒并不奇怪,做出狐疑的样子看了这个文弱书生许久,脑中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渐渐沉定,“你要放过我当然好,不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你放过我却又不图回报,到底有何用心?”

梅长苏目光幽幽,面上浮起有些苍凉的笑容:“侯爷不忘宸妃,是为有情,不忘林帅,是为有义,这世上还在心中留有情义的人实在太少了,能救一个是一个吧……只望侯爷记得我今日良言相劝,不要再轻举妄动了。”

这段话却是引得言阙几乎要落泪,深深凝视了这个孩子半晌,言阙长吸一口气,朗声笑道:“好!既然苏先生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气魄,我也不再妄加揣测。祭台下的火药我会想办法移走,不过祭礼日近,防卫也日严,若我不幸失手露了行迹,还望先生念在与小儿一番交往的份上,救他性命。”

梅长苏羽眉轻展,莞尔道:“言侯爷与蒙大统领也不是没有旧交,这年关好日子,只怕他也没什么心思认真抓人,所以侯爷只要小心谨慎,当无大碍。”

“那就承先生吉言了。”言阙拱手为礼,微微一笑,竟已然完全恢复了镇定。表面上看,经过如此一场惊心动魄生死相关的谈话,言阙筹谋多年的计划陡然被终止,他却能如此快地调节好自己的心绪,短短时间内便安稳如常,可见确实胆色过人,不由得梅长苏不心下暗赞。

话已至此,再多说便是赘言。两人甚有默契地要一同起身,只是谁也没想到这次言阙因为靖王的关系,回来的比上一世晚了许多,梅长苏等待之下早已觉得全身发寒,气力不支,刚刚只是勉强撑着,现在起到一半竟然身体一软,跌坐回椅子里,额上满是薄汗,脸色惨白如雪,眼前发黑恍惚,耳边虫鸣一片,竟然骤然晕厥了过去。

这人一跌一晕的样子,倒真是吓坏了一旁的言候。可也正因为梅长苏晕着分辨不出声音,所以没能听到言阙惊惧之下唤出的那句“小殊”。不过这场晕厥很快就缓了过去,梅长苏很快恢复了清明,眼前对焦出一张焦急万分的面孔,那一瞬间,这个虚弱的年轻人甚至觉得他在这个万事不惊的老人脸上看到了一种叫做恐惧的情绪,等他用力想看得清楚些时,言候已经一脸平静,转身去倒茶。

梅长苏不禁心中失笑,怎么可能,这个人谋划灭族重罪被揭穿的那一刻,脸上都不曾有过恐惧,怎么会因为自己这个初次见面的人生病而表现出害怕呢。

言候端了一杯茶过来,梅长苏挣扎了一下,仍是没有力气抬手去接,不免露出一个苦笑。言阙没说话,却很体贴的走过来扶住他虚软无力的身体,喂他将水喝下。

言阙放好茶杯,又走过来用手试探梅长苏额上的温度,本来应该是两个很陌生的人,可是这个亲近的动作却不显得半分尴尬,只带着带着长辈对晚辈的点点关心。梅长苏默默无语,这只手有他熟悉的温暖,幼时的林殊闯了祸,就常常摇着这只手拜托言叔叔在父亲面前求情,记忆里,这只手护着他逃过了爹爹许多粗厚、带着兵茧的巴掌。梅长苏用力眨了一下眼睛,逼迫自己收起这份难得的软弱,前路依然漫长而艰辛,还远远没有到可以沉沦旧梦的时候。

很快,言阙将手收了回去,梅长苏抬头道谢,脸上挂着客气的微笑,却意外地看到老人面色微紧,眼中带着一丝怒气,不由奇道:“侯爷…怎么了?”

言候刚刚被手下烫人的温度吓了一跳,又见这孩子无知无觉的样子,不由的心中来气,可是想到他病中还要操劳的缘由,心中又自责不已,平复了下情绪才道:“苏先生病成这样,回去还是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吧。年纪轻轻的,不要对自己这么不上心。”

梅长苏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微微愣住了,心里却觉得暖暖的,低声道谢,面上露出一个温雅的笑容来。

言阙见了只觉得心中心中剧痛,因为那不是林殊的笑容,那不是记忆中充满了勃勃青春气息地,世上最张扬的笑容。

言阙走出画楼叫人。门刚一开,言豫津便冲了过来,叫道:“爹,苏兄,你们……”问到这里,他又突然觉得不知该如何问下去,中途梗住。

“我已经跟令尊大人说好了,今年除夕祭完祖,你们父子一同守岁。”梅长苏仍坐在椅子上,声音里透着无法掩饰的虚弱,微笑道,“至于飞流,只好麻烦你另外找时间带他去玩了。”

言豫津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知画楼密谈的内容当然不会是这么可笑,不过他是心思聪敏,嬉笑之下有大智的人,只愣了片刻,便按捺住了满腹疑团,露出明亮的笑容,点头应道:“好啊!”

梅长苏也随之一笑,用力往豫津身后看看,“景睿呢?”

“他卓家爹娘今晚会到,必须要去迎候,所以我叫他回去了。”

“卓鼎风到了啊……”梅长苏眉睫轻动,“他们年年都来吗?”

“两年一次吧。有时也会连续几年都来,因为谢伯父身居要职,不能擅离王都,所以只好卓家来勤一点了。”

“哦。”梅长苏微微颔首,感觉到言阙的目光在沉沉落在自己身上,却不加理会,径自遥遥看向门外的天空。

日晚,暮云四合,余辉已尽。这漫长的一天终于要接近尾声,不知明日,还会不会再有意外的波澜?

“豫津,去把苏先生的轿子叫进二门来,入夜起风,苏先生身体不舒服,少走几步路也好。”言阙平静地吩咐儿子。

言豫津这才终于发现梅长苏的脸色极差,连忙想要奔过去看看,被父亲一瞪,才领命转身出去。

言阙把门掩上,不让风吹到屋子里的病人,方把视线又转回到梅长苏的身上,只是到底不想这孩子病中再劳神应对,静静凝视许久,终究默默无言。

轿子很快进了来,言阙负手立于寒露霜阶之上,眸色深远,目送黎刚和言豫津上前一起将梅长苏扶进软轿,再不曾开口说一句话。

唯有在轿身轻晃起步的那一刹那间,梅长苏才听到了这位昔日英杰的一声长长叹息。

叹息声幽幽远远,仿佛已将满腔的怀念,叹到了时光的那一边。

楼主 陌然笑昔  发布于 2015-03-29 23:48:00 +0800 CST  
难得楼主今天一口气更了这么多,谁帮我@一下吧主求个加精吧,谢谢啦

楼主 陌然笑昔  发布于 2015-03-29 23:51:00 +0800 CST  
“殿下请见谅,我家宗主卧病在床,大夫叮嘱要静养,现在着实不方便见客。殿下如果有什么急事,不妨让属下转告宗主。”
靖王面色沉静的看着眼前不卑不坑,进退有度的苏宅管家黎纲,上一世每次他的谋士病重的时候,这个人都会这般谦敬而坚定的代主人婉拒自己拜访的脚步。昨天萧景琰刚刚与言候长谈过,晚上便收到小殊去了言府的消息,更是被言候告知的好友糟糕的身体状况狠狠吓了一跳,所以今天便来来苏宅探病。只是,到底还是被挡在外面了,想到小殊为病痛所苦的样子,萧景琰不禁心中微微有些烦躁。
黎纲被靖王身上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凌厉气势惊了惊,见对方许久没有回答,便低声唤道:“殿下……”
萧景琰神色一闪,暗自调整了下心绪,淡淡道:“既然如此,本王就先告辞了。请苏先生好好养病。”说完也不迟疑,翻身上马,掉头离去。
苏宅中,卧病的主人昏沉沉的躺在到床上,听到靖王被劝离开的消息也只是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晏大夫正为病人施针,沉着一张锅底似的面孔,颇让一旁的黎纲担心他会不会把手中银针扎到其他不该扎的地方出出气。就这样卧床休养了三天,梅长苏的精神方渐渐恢复了一些,期间也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就这样静静地迎来了除夕新年。
这一次在萧景琰的提前预防下,庭生并没有生病,和一起获救的两个孩子被梅长苏派人接到苏宅过年。一室的融融欢笑,带来久违的放松与安宁。
新年的钟声在一片欢荣中平静的敲响,漫天的绚烂烟火几乎照亮了整个金陵城。死神的镰刀在挥向赐菜的内侍前便被无声的拦截下来,靖王既已预先知道谢玉的阴谋,在和言候商量过后,就暗中通知了蒙大统领加强城中防护,更是专门安排人手悄悄保护了这些赐菜的内侍。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金陵依然安然、祥和,沉静在新年的喜悦气氛中。
转眼便到了正月初五。清风劲凉,在孤山中长绵呜咽,似是在悲缅故人,又似是在悲泣那些掩埋在重重血色下的真相。
偶遇同行下山的梅长苏和夏冬便在这清冽的山风中各自沉默,一路无言。打断这份沉默的是远处密集的人行声。
夏冬的目光远远地落到了环绕山脚的土道另一端,口中轻轻地“咦”了一声。
梅长苏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也不禁挑高了双眉。只见临近山底的密林深处,陆陆续续跳出了大约近百名的官兵,有的手执长刀,有的握着带尖刺的勾枪,还有人背着整卷的绳索。从他们沾满雪水和泥浆的长靴与脏污的下裳可以看出,这群人大概已在密林中穿梭了有一阵子了。等人走近,看得清楚些,才见这些人中间抬着一个铁笼子,笼子里面用铁链结结实实锁着一个全身长褐毛的怪兽。
“你们小心看牢了,这怪兽狡猾得很,别让它跑了。”一个身形高壮魁伟,从服饰上看竟是名四品参将的士官随后也跳了出来,声音洪亮,吼出来似有回音。
“是!”下属们纷纷答着,大家的神情都很有几分完成任务后的亢奋。
“这么一个怪东西,殿下却吩咐千万不能伤了……”参将小声嘟囔着一句,抬起头,视线无意中转到梅、夏两人的方向,不由愣住。
梅长苏露出一抹笑容,向他点头示意。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有意无意都能遇到熟人呢……
“怎么,是苏先生认识的人吗?”夏冬看了看梅长苏的表情,问道。
“不算是认识吧,只是见过。那是靖王府的人,虽然我登门拜访过靖王爷一次,对这位仁兄有些印象。”
夏冬略略点头,正想接话,那参将已经蹬蹬蹬大踏步走了过来,他心中向来不太看得上梅长苏这样文弱非常的书生,本不愿搭理,只是想起靖王殿下对此人的礼遇,还是同时朝二人抱拳施了一礼,道:“靖郡王麾下参将戚猛,见过夏大人和苏先生”
夏冬打量了他一眼,目光投向远处不知为何突然开始挣扎嘶叫的怪兽,皱了皱眉,“你后面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只怪兽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搅扰得山民不宁,我们才奉命来围捕。”
“只是为了捉一只怪兽,你家殿下竟然派来你一个四品参将?”夏冬的语气里有几分诧异。
戚猛对此也有几分郁闷,不过对于自家殿下的敬爱和刚刚完成任务的亢奋将这份郁闷冲淡了许多,只道:“那怪兽厉害着呢,京兆衙门的捕快们围过一次,五十个人伤了一半,最终也没捉住。高府尹没了办法,才求到我们王爷面前。这种干了也没什么大功劳的闲事,也只有我们王爷肯管,极是认真的派了我们这许多人出来搜寻。”
夏冬心里明白这个百夫长所言不虚,但她与靖王素有心结,不愿多加评论,哼了一声,转向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怪兽旁边的梅长苏,扬声道:“我这就回城了,苏先生改日再会。”
站在铁笼旁边男子正紧紧盯着笼子里喘着粗气挣扎的褐毛怪兽,一向清淡深邃的双眸在此刻闪过难以掩饰的灼热,闻言才骤然惊醒,转过来欠身为礼道:“夏大人慢走。”
夏冬敏锐的捕捉到了眼前这个深沉似海的男子转瞬的变化,不由得把狐疑的目光投向笼中极力挣扎嘶叫的怪兽身上。目光轻触到一双通红似血带着极致疯狂的眸子,耳边回响着宛如野兽般的剧烈咆哮嘶吼,夏冬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悲凉骤然涌上心头,甚至使得她身体轻晃了一下,才在深深吸入一口冰凉的空气后压下。夏冬暗自悲笑,抛开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一抹惧意,不再去关注那仍然挣扎得撕心裂肺的怪兽,向梅长苏点点头转身离去。
梅长苏一直目送夏冬去茶寮旁取了寄放的坐骑,扬鞭催马去,然后转身靠向关着怪兽的笼子,往日里的平静沉稳好像一下子被打破了,举止间透着急切。
“小心!”笼子边满满围着的兵士很尽责的挡住了试图将手伸入笼中的梅长苏,同时惊呼声将戚猛的注意力引了过来。身强力壮的参将几步跨了过来,毫不费力的将他眼中体态单薄的病秧子拉远了些,见这人还想挣扎上前,冲口而出的话不由带了几分火气:“先生若是好奇,这么看看就好。离得近了,这怪物可是要吸人血的。”
梅长苏挣了几下没什么用,慢慢平静下来,微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到戚猛都有几分不耐烦了,他才抬起头,用力按住眼前之人的手臂道:“这不是什么怪兽,是个人。你把他交给我,靖王殿下那里,我自会去解释的。”
他神色淡淡,语音也甚是平稳,并无半分疾言厉色,可是戚猛却打心底里感觉到一份不容拒绝的气势,刚刚被这人带出来得几分火气更是半点都不剩下,愣了老半天才硬着头皮回话,声音不自觉放缓了许多:“这个,可真的不行。我们王爷派大伙出来的时候,再三强调一定要把这怪兽活捉回去,我可不能把它交给你。”见梅长苏神色闪动,以为他不信,又连忙补充了道,“真的,我可没骗你。兴许是王爷也对这怪兽好奇……”
“那我现在跟你一块回去见你家王爷。”
“可是,今天王爷不在府中……”
“我可以等他回来。”
“可是,王爷是去誉王府中赴宴,大概要很晚才回……”
“再晚,我也可以等。”梅长苏转头不再与这个颇有些莽撞的参将理论,默默调整情绪,又提步要往笼子边上去。
戚猛连忙拦住了,小声道:“先生小心!”
梅长苏看了他一眼, “我已经说了他是个人,不是什么怪兽,他不会伤我。”一番话说得戚猛只能讪讪的让他过去。
在一众人的惊呼中,梅长苏将手伸进了笼子里,更令人震惊的,却是这怪兽的表现。它在躲,只是笼子太小,它不管怎么躲,梅长苏都抓着它的腕部不放。
“你别怕……别怕……没关系了,会好地,没事没事……”完全不理会身边的这一片混乱,梅长苏专心地安抚着笼中地怪兽,“我不会伤害你,我会帮你地,你别动,让我摸一摸……”
怪兽安静了片刻,呆呆地让梅长苏摸索着他的左腕,但没过多久,它又重新开始躁动,并不停地喷着热气。
“红了,红了,眼睛红了,”戚猛大叫一声,“苏先生快闪开,它眼睛一红就要吸血地,路上差点就吸了一个人的血!”说着,一把抓住梅长苏的胳膊就往外扯。
“你放手!”梅长苏刚被扯开就又扑了过去,“你们都没看见他在忍吗?他是想吸血没错,尤其是人血,吸了才会减轻他的痛苦,可是他一直在忍,他努力在控制自己不要伤人,你们没看见吗?”
像是要配合他这句话,怪兽突然一声嘶吼,痛苦地在笼中挣扎。梅长苏扶着铁笼的栏杆深深地凝视着它,突然叫了一声:“戚猛!”
“呃?在……”
“把你的刀给我。”
“什么?”
“把刀拿来!”梅长苏一声厉喝,戚猛仿佛反射般地惊跳了一下,呆呆地抽出腰刀递过去。可是梅长苏却没有伸手接住刀柄,而是将手腕在刀锋上一拉,拉出一道两分长的口子。血珠顿时涌了上来,吓的戚猛失手将腰刀跌落于地。
一旁的黎纲来不及阻止,惊呼着上前要帮他看伤口,却被他避开。
“没关系,来。先吸两口。”梅长苏将带血的手腕从铁栏之间伸了进去,递到怪兽的嘴边。柔声道,“我地血里有药,你会好过些,来,别怕。你吸不干我,我不会有事……你不吸,血也会白流的……”
怪兽喘息着抗拒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抵抗不住那殷红的血珠,一口叼住了梅长苏地手腕,四周顿时惊呼声一片。
然而一切正如梅长苏所言,这个怪兽是不愿意伤人的,它只吸了不到十口。稍稍纾解了一下自己地痛苦,就主动放开了嘴里的手腕,随便怎么劝也不肯再吸。
“钥匙拿来。”梅长苏简简单单用手巾扎紧腕上的伤口。起身朝戚猛伸出手,“铁笼的钥匙。”
早已被刚才那一幕惊呆的戚猛木偶般地交出了钥匙。梅长苏快速打开铁笼,和黎纲一起将里面地怪兽扶了出来,又伸手去解它身上的铁链。戚猛这才反应过来,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帮忙,挠着头站在原地。
梅长苏似是知道他所想,转过来道:“虽然不太像,但这的确是个人。既然你有命在身,我也不为难你,他就跟我坐一辆车,一同去王府向你家王爷复命。”
戚猛讪讪一笑,只得答应。
一路上,梅长苏和这怪人一同坐在马车上。这人非常安静的蜷在车子里的一角,脸上的长毛遮住了五官。梅长苏检查他身上任何地方他都不反抗,但只要一碰到他的左腕,他便会本能似的悸动一下,将手腕藏进怀里。刚刚上车的时候,戚猛很固执的要求坐在驾车的位子上。现在帘外就竖着一双耳朵,梅长苏无奈之下也不好说什么来进一步确定这个人的身份,毕竟他身上藏着秘密,那是他绝不愿意让靖王知道的秘密。
梅长苏面色苍白的静静靠坐在垫子上,微眯着眼睛,额头上慢慢渗出冷汗,脑中已是百转千回。今天自己的表现大概会被戚猛一五一十的告诉景琰,车上这人无论是谁,既然活着就该得回他应有的身份,他要好好想想该怎么把他的秘密继续埋藏下去。

楼主 陌然笑昔  发布于 2015-05-07 00:18:00 +0800 CST  
戚猛今天十分郁闷,他在山里忙活奔走了许多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抓到了那全身长毛的怪兽,却无端被告知这竟然是个人。然后这个偶遇的苏先生吧,还硬是要抢这人,一路硬要跟着自己回王府。再然后吧,这个苏先生身体又实在太弱不经风了一些,拿自己的刀放血的时候看着挺骇人,路上就在马车里发病晕厥过去,偏偏里面坐的那怪东西蒙头蜷着没发现,自己路上也没想着拨开帘子看一看,一行人直到了靖王府门口才堪堪发现这一点。

这下好啦,他家王爷本来正要出门去誉王府赴宴来着,撞上这一幕,当下脸色大变,冲过来亲自将人抱进王府,当时那速度,那神态,那气势,生生将自己这一众人震得一动不敢动。那位跟着苏先生的黎总管也愣住了,等反应过来也不敢上去跟殿下抢人,只能先慌慌张张的回自个府中去叫大夫。

戚猛和原地留着的士兵们面面相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马车上还有个活生生的家伙在。既然苏先生已经再三强调这是个人了,戚猛也不好再去拿铁链来锁着人家,可是到底害怕他暴起伤人,便让手下们一起围上来,向这家伙表示要先把他带到后院看管起来。没想这个全身长毛的怪人这次十分配合,埋着头听话的随自己去了后院一间干净的屋子里呆着,只是期间无论戚猛跟他说什么都不做任何反应。

靖王黑沉着一张脸站在自己的卧房里,目光越过同样黑沉着一张脸施诊的晏大夫落在床上苍白安静的病人身上。从今天看到马车里昏迷不醒的小殊开始,他心头就燃烧起难以消灭的怒火,这滔天的愤怒是对那些罪魁祸首的,更是对他自己的,明明已经重活一世,明明已经抢占了先机,为何还是只能再一次无力的看着小殊以这般虚弱的姿态倒在自己面前。一丝难言的恐惧萦绕在这个坚毅的男子心头,难道冥冥之中那令人悲绝哀痛的遗憾还会再次在不远的将来等着他们吗?萧景琰双手用力握紧,用力将心中的软弱情绪驱尽,他的背更加挺直了几分,炯炯双眸中只余留下毫不动摇的坚定,他一定,一定不会再让小殊出事了。

好在梅长苏经过晏大夫的治疗病情已经基本稳定下来,只是还没有醒来,他的少年侍卫蹲在床头睁大眼睛认真盯着他的苏哥哥。昏昏沉沉中,梅长苏开始呓语,黎纲有些不安的偷偷看了坐在床前的靖王一眼,斟酌了一下才低声道:“殿下不是还要去赴宴吗,左右我家宗主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殿下不用亲自守在这里……”

“父帅……”话音未落,梅长苏又发出了一声呓语,这一句声音比刚刚要大一些,清晰一些,把两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黎纲吓了一大跳,心里甚是忐忑的看向靖王。

好在萧景琰面上没有任何震惊失常的表情,他只是皱着眉头替床上的病人掩了掩被角,然后站起身淡淡吩咐了一句,“苏先生醒了你马上让门口的侍卫通知我。”就出去了。黎纲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只当靖王没有听清楚,可是他并没有看到萧景琰一出门就骤然加快的步伐,和脸上怆然伤痛到极致的神情。

萧景琰大步迈出院子,冷声吩咐等候的管事去誉王府赴宴的事作罢,然后命人去叫戚猛,自己则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戚猛很快应命去了书房,一进门就见靖王腰背挺直的站在窗前,低头看着那盏红弓。那一瞬间,连戚猛这样粗心莽撞的汉子也感觉到了一种极度压抑的哀怒。

萧景琰转过身来,神色十分正常,淡淡的吩咐眼前的下属将一路的事情说个清楚。戚猛便认认真真的开讲,只是越讲越觉得屋内气氛紧张,等说到那位苏先生抢了自个儿的刀放血喂那怪人的时候,戚猛只觉得自家王爷的表情变得格外吓人,屋里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了几分,让他身上无端冒出一股冷汗。等他终于结结巴巴的说到那怪人被安置在后院,靖王便不再理他,大步匆匆向外走去。

戚威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暗自在心里道,以后见了那位苏先生一定要绕着走。

靖王府后院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屋子里现在杵着两个人,一个全身长满长毛,瑟缩在床脚,头埋在臂弯里,另一个站在门口,像是走得太急,胸口有些微微的起伏。萧景琰回想起当时小殊的举动,并没有马上急着上去相认,而是吩咐人送来热水,亲自帮这怪人洗澡。等他全身的长毛都露出原本的白色,然后在床上又一次蜷缩起来,萧景琰才慢慢在一旁坐下,试图去拉这怪人的左手。

不出意外的遭到反抗,萧景琰叹了口气,认真而坚定的说道:“你肯定是认得我的,无论旁人怎么认为,我都绝不相信林帅和赤焰军是谋逆之人。我不会害你。让我看看你的手环,我只想确定一下你的身份,然后尽力帮助你。”

那怪人剧烈的颤抖了一下,过了好一会,终于顺从地露出左手的手腕。拨开那长长的毛发,由于肿涨变粗的手臂上,一指宽的银环已深深地嵌入了肉中,环面也有些发黑模糊,但赤焰军独有的双云焰纹,以及被焰纹所围绕着的那个名字,依然可以被辩识出来。

萧景琰静静地看着,即便心中早已知情,依然觉得滚滚热流充斥着眼眶,慢慢滑落。他努力露出一抹笑容,轻声道:“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聂将军。”

接下来,萧景琰和聂锋略略讲了当下的形势,劝慰他安心修养后,便匆匆回来守候他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的好友。一进里屋,就看到让他心痛至极的一幕,床上的病人满头冷汗的在床侧挣扎辗转,脸上并不比那雪白的枕布多出丝毫颜色,一看就是困浸在恐怖的梦魇中无法自拔的模样。

萧景琰疾步走到床前,脸上绷得紧紧的,心中的痛苦和担忧像烈火一般狠狠灼烧着他的心脏,却也刺激着他的大脑格外冷静。在黎纲复杂忧虑的目光里,萧景琰用最轻的力道扶住小殊的双肩,带着最真挚的情谊和力量,低声道:“苏先生,醒醒。”

梅长苏原本只是靠在马车里休息一会儿,可是一闭上眼就觉得滚滚热浪一波一波席卷全身,将他整个人拖入无边的沉寂。黑暗过后,他眼前浮现的是熊熊不熄的烈火,翻滚燃烧着的是他无数战友们刚刚血战强敌过后的骨肉身躯,惨烈的哭喊和控诉又一次充斥在他耳畔,那份撕心裂肺的痛楚好像又回到了他身上,不,应该说从未真正离开。在这场常常缠绕着他的噩梦里,他的意识混混沌沌,只是清晰的感觉到那无边的绝望和悲凉,当痛苦超越了极限,他仍然只能挺身承受。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梅长苏觉得这反反复复折磨他身心的烈烈痛楚都开始浮现出一丝麻木的时候,他好像感觉到有一份十分熟悉温和的力量在拽他,将他慢慢带离这片惨绝到了极点的地狱。

梅长苏在低低呼唤声中,终于从那被背叛和鲜血包裹的无边噩梦中清醒过来,跌入一片排山倒海的虚弱和眩晕里,缓缓睁开双眼,便对上一张带着担忧和微喜的,他最为熟悉的脸,不由得下意识的道:“景琰……”

楼主 陌然笑昔  发布于 2015-05-13 00:00:00 +0800 CST  
这一声出口,虽然低弱还带着几分嘶哑,却也让围在床前的人都听清楚了。被吓得要跳起来的是黎纲,没什么反应的是飞流,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梅长苏和萧景琰都微微怔住了,可是不等两人收敛住情绪把这一幕妥善的揭过,发出声音的主人就开始剧烈的呛咳起来,一声赶着一声,几乎喘不过气来。

萧景琰反应挺快,将人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顺便用厚厚的棉被裹严实了,然后慢慢给他抚背顺气。梅长苏咳得狼狈,原本惨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酡红,许久才平静下来。

“有劳殿下了。”梅长苏微微喘息着,一出口依然是礼貌回谢,仿佛刚刚无意识的轻唤从未发生过。

“先生没事就好。”萧景琰答的面无表情,埋头抓了垫子帮助床上的人靠坐起来。气氛有些微的尴尬,一旁站着的黎纲眼里闪过担忧,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调解。

好在这时晏大夫进来了,仍然是黑沉沉的脸色,手里端着一碗更加黑沉沉的苦药。萧景琰顺势接过药碗,看了眼前想要伸手来接却虚软得只能无力苦笑的梅长苏一眼,垂下眼敛默默扶住他,直接将药送到病人嘴边。静静看着这人就着自己的手将药一饮而尽,一抹心疼从萧景琰的眼中划过,他的思绪一瞬间不受控制的跃到了记忆的另一头,那个和他一起嬉闹着长大的,最是生龙活虎的小殊,即便挨了军棍几天下不了床的时候,也会是倔强有力的模样。

晏大夫等病人把药喝了,便从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药盒。梅长苏见了苦笑道:“晏大夫,我只是一点小伤,并不碍事,用不着这个。”

听了这话,老大夫锅底般的脸色又怒沉了几分,哼了一声,并不理会,抬手把病人藏在被子下面受伤的手拉了出来。

萧景琰正奇怪,等看见被大夫拉扯出来这只手,一下子有些失态的抓住好友的小臂,提声怒道:“怎么会这样!”

只见此前妥善包扎在手腕上的纱布不知什么时候被鲜艳的红色染透。晏大夫很快解开纱布,露出三寸多长的伤口,入肉半寸,即便已经上过一次药也仍然没有丝毫止血好转的迹象。

老大夫犹带着怒气哼了一句,才冷声道:“梅宗主身体不好,是以身上的伤口极难愈合。如果我不回去取这个特制的伤药,难道看着你一直这般流血不成。”后半句明显是对着床上的病人说的。

梅长苏脸上带着无奈,没有出言反驳,只是微微垂下眼帘好像掩饰了某种情绪,安静顺从的任由晏大夫将乳白的药膏涂在伤处,手指不自觉得颤动了一下。一直盯着他看的萧景琰却无端觉得心里一紧,下意识的问道:“晏大夫,这药…可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比较珍贵。”不等大夫答话,梅长苏已经抢先开了口,语气一区既往的轻松温和。

靖王却不理会他,而是认真盯着眼前的老者等他作答。晏大夫抬头回视了一眼,只看到了这个年轻人满眼的担忧和坚持。老人家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道:“这药的确十分难配,而且……虽然效果极好,但伤口涂抹之处却会极痛极痒直至痊愈,这份苦楚实在磨人得很,所以一般不到万不得以都不会用到这个药。只有梅宗主体质虚弱特殊,若是受了伤,其他的药都不大管用,便只能用这个了。”

萧景琰只觉得大夫的话宛如利剑刺在自己心上,上一世在猎宫,那人割腕放血的一幕就在自己眼前发生,然后呢,毫不知情的自己就任由他这么带着无法愈合的伤口一路淌血吗。

极度痛惜的目光落在梅长苏身上,让他微微一怔,然后病人慢慢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轻声道:“苏某伤的并不严重,这药其实也没有晏大夫说的这么夸张,殿下不必担心。”

看着眼前这个满面病容却还笑着对自己说无事的苏先生,萧景琰只觉得心痛更甚,他刚刚突然明白了大夫上药时,他在小殊身上感受到的那一瞬间的情绪变化是什么,那是一份恐惧。昔日的削皮挫骨已经是世间最可怕的酷刑和折磨,然后还要依靠这般残忍的药物涂遍全身伤处来熬过后面整整一年等待痊愈的日子,那该是何等难耐入骨的苦痛,竟然让自己面前一直百般冷静的好友都在回忆起的瞬间失控出一丝恐惧。

萧景琰闭合了一下眼睛,生生将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楚压入心底,面上尽量做出平静的表情,用最温和的声音道:“苏先生以后不可再如此莽撞了,就算是为了萧景琰,你也应该珍重自己的身子。”

梅长苏笑笑应下了,黑沉的眸色中闪过带着暖意的复杂。

晏大夫帮病人上过药重新包扎好,便伸手探脉,然后也不顾忌旁边还坐着个尊贵的王爷,就开始怒气满满的念叨起来,什么年纪轻轻就不懂得保养呀,什么每每对着大夫阳奉阴违不肯听话啦,只把往日里云淡风轻,高才雅韵的苏先生说成个万般不懂事的孩子。梅长苏一向最怕这位年纪一大把的晏大夫,现在满面歉意的乖乖听着训,一句反驳的话也不敢说,最后只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旁边的靖王殿下。偏偏萧景琰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好友无奈求助的神色,还很专注的回应晏大夫的话,让一向耿直的老人家大有觅得知音之感,更是不吐不快的数落念叨起床上这个不听话的病人来。

终于,颇有脾气的老大夫觉得床上的年轻人被教训够了,才施施然起身退出去,原本黑沉沉带着怒气的面色倒是好看了不少。

楼主 陌然笑昔  发布于 2015-05-16 00:38:00 +0800 CST  
床上的病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头转向靖王,略带了一分急切道:“殿下可见着了和我同车而来的那个人,他现在虽然形容怪异,却是苏某认识的故人,还请殿下将他交托与我。”梅长苏这话说完,却见对方眉头蹙成一团,目光正落在自己缠着纱布的手上,心里不由闪过一丝异样。梅长苏抿了抿青白的嘴唇,不动声色的将手缩进被子里,同事提高了声调又唤了一声殿下。

萧景琰并没有走神,他看到好友掩饰的举动,脸上很快变得平静,叹了口气,抬头看着这人的眼睛道:“我刚才去见过那个人了,苏先生是看到手环认出了聂将军的身份,才如此奋不顾身的相救吗?”

“你说聂将军……是…是哪个聂将军?”骤然听到这个消息的谋士用他刚刚还有意藏起来的手抓住了靖王的衣袖,虽然他极力平复情绪,萧景琰还是感觉到了好友声音里的颤抖和激动。

梅长苏一向清冷的眸子此刻变得十分火热,萧景琰静静回视着,他细细问询过戚猛这一路的经过,又已经见过了聂锋,所以小殊还不确定那人的具体身份其实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他原本很想就借着这个契机和小殊相认,可是看着这人病中虚弱的模样,又想起当初蔺晨口中好友在知道自己知晓一切后情绪波折到吐血的事,便再不肯冒一分险了。强咽下阵阵心酸,萧景琰回答的声音十分柔和:“是聂锋将军,真没想到他还活着。”

梅长苏闻言又是一阵激烈的呛咳,萧景琰极耐心的再次扶了人拍背顺气,等他平息下来又递过一杯热水看着他喝下。梅长苏好不容易能说话了,便扭头对站在一边很是担忧的黎纲道:“黎大哥…咳咳咳…你去找…咳咳…找晏大夫…咳咳咳…带他…咳咳…带他去看看聂将军。”黎纲与他四目相对,马上领会了他的另一层意思,在靖王点头后退了出去。

梅长苏刚刚强行说话,便又咳了许久,才勉强平复下来,他也无力自己坐着,便慢慢跌靠回垫子上,这才发现自己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下意识的紧紧拽着靖王的衣袖,连忙松开手,脸上少有地露出几分不自在。

靖王看在眼里,心里发酸,又不忍他尴尬,便假装什么都没注意到的样子,只低声问道:“先生感觉好些了吗?”

梅长苏雪白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一如既往的说自己没事。他眼眶周围还带着剧烈咳过后留下的淡淡红晕,让萧景琰看在眼里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酸软难受。


见好友已经又一次调整好了情绪,萧景琰便继续道:“苏先生知道聂将军是怎么回事吗?”

“苏某也不是十分清楚,不过一个好好的人会变成这样总是有原因的。晏大夫就是杏林高手,我正巧还认识一个医道高明的大夫,也会尽快联络他来金陵为聂将军诊治。”说到这里,梅长苏停顿了一下,似是有一份犹豫,不过很快他就接着说道,“殿下现在正是需要步步小心的时候,聂将军留在殿下这里并不合适,不如交由苏某带回苏宅照顾。殿下尽可放心,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的。”

萧景琰本就打算让聂锋跟着小殊回去的,只是见这人如意料中那般绝口不提聂锋中毒的真相,心里还是涌现出一种难以言明的痛惜和怒气。小殊总是这般苦苦地一个人撑着,熬着,再难受再悲痛也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为自己出谋划策。上一世的萧景琰在余下的人生里,常常回想起梅长苏的低眉浅笑,回想起他直到最后出征前都平静温和的说无碍的模样。那种由无法挽回的失去所带来的,无力到极点的悔和痛实在太让人恐惧和绝望,以至于萧景琰现在再一次面对眼前之人毫不犹豫的隐瞒时突然变得十分激动,冲口而出地问道:“先生真的不知道聂将军身上发生了什么?还是……”

这话说了一半,萧景琰就后悔极了,只觉得眼前小殊的面色又白了一分,他心思一转,连忙加重了语气补充道:“我没有不相信先生的意思,只是聂锋的样子着实…着实不可思议。当年的事情我有许多想要问他,可他现在好像全然无法说话了。我一时情急,先生不要多想,聂锋的去处就按先生说的办吧,我完全信任先生的安排。”

梅长苏微微垂下眼敛,面上仿若没受什么影响,低声道:“殿下是重情义的人,苏某怎会见怪。殿下放心,昔日的真相终会有大白的一天,在此之前,我们都需要耐心些。”

楼主 陌然笑昔  发布于 2015-05-17 23:25:00 +0800 CST  
见靖王神情严肃的点头应下,梅长苏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歉意的笑了笑,神色更加疲弱,慢慢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殿下原本应该去赴宴的吧。”

萧景琰微微一愣,然后不在意道:“我正出门就碰到先生晕在马车里,吓了一跳,后来又见到聂将军,倒是忘了这件事了。现在已经到了下午,左右誉王也不会太注意我,等下派人说明一番,再吩咐今年送去的年礼厚重些,先生之前企划的目的也是能达到的。”

梅长苏闻言点点头,然后慢慢撑着坐起来。

“先生想做什么?”萧景琰连忙扶住他,同时拉着被子再把紧紧人裹了裹。

梅长苏微微挣了挣,却是心跳汗出全身无力的很,只能苦笑了一下道:“殿下,苏某并无大碍。现在的情形下,殿下正是需要谨慎的时候,我还是应该马上离开。聂将军也跟我一起走,殿下放心,我会妥善……”

“现在最应该保证妥善的就是你的身体!”萧景琰皱着眉头打断了这人的话,声音里带着愠怒,然后沉着脸不给他再说的机会,径直将人按得躺了下去,“晏大夫刚刚才说过你现在半点不能见风,先生既然知道现在需要谨慎,就更应该对自个儿上心,一旦先生出了问题,我们才真的是满盘皆输。”

梅长苏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生龙活虎可以和萧景琰嬉闹交手不落下风的林殊了,被靖王这么不容置疑的按着,便一点反抗余地都没有的被柔软厚实的床褥包裹住。他抿了抿灰白的唇瓣,他自知情况不容乐观,更加不愿意留下让靖王看到自己夜里病发的模样,可是景琰的态度坚决,他现在强行要走到更加让人起疑了。

梅长苏还是努力尝试挣扎了一下,可是在靖王铁了心按着他逼他休息的时候,他这点微弱的力道实在不够看。梅长苏抬头试图再次说明自己没事,可是靖王全然不理会,只管冷了脸说听大夫的,让往日里能言善辩的谋士彻底没了说法,最后只好乖乖的听话躺着。

这一日的折腾、病发,还有刚刚与靖王谈话间的种种思虑已经让这个身体本就极为虚乏的年轻人疲累至极。晏大夫的药里本就有安神的成分,现在躺了一会儿,梅长苏只觉得更深重倦意不断涌上来,让他几乎就要立刻昏睡过去,只是心底的那份顾虑让他实在不能很安心地躺在靖王房间里。慢慢又想着聂锋的事会带来的种种变故,梅长苏暗自强打了精神细细思索起来,额上冷汗慢慢渗出来,却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脸色惨淡的吓人,神智也渐渐不再清明。

萧景琰逼他躺下去时就已经感觉到了好友情绪上的不安定,现在又见他已经神色昏沉却还努力撑着睁开眼,一副苦思的模样,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虽然酸楚生气,也想像晏大夫那般好好训训这个不听话的病人,但最后还是当即轻轻拍拍他,劝慰的声音似是在哄孩子:“先生快些安心休息吧,再这般不听大夫的嘱托,病着还如此操心,我只有去找晏大夫来继续说教了。”

闻言,往日里深不可测的苏先生竟然如孩童般努了努嘴,素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不设防的委屈,和萧景琰久远记忆里的表情如出一辙,那个时候,小殊如果困极在黎崇老先生的课堂上打盹被拍醒,就会是这般迷蒙而又委屈的样子。每次那位老先生见了都只是嘴上严厉的骂几句,然后无奈的放任他再去角落里睡一会儿。

靖王的表情变得怆然,面前的小殊意识已经模糊了,微微半咪的双眼已经倦怠得无法聚焦在自己脸上,却还是不断努力睁着。萧景琰看出来他是担心泄露了身份,才一定要在自己面前这般苦苦撑着不肯放松,心里又酸又痛,眼眶也隐隐泛红。

“放心吧,等你睡着了我就走。什么都别担心了,你好好休息一会儿。”萧景琰温声哄着他,低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嘶哑。

梅长苏此刻已经注意不到好友的异状了,他模糊的意识好像慢慢领会了萧景琰的的意思,嘴角慢慢露出一抹放心的笑意,终于松懈下来,合上眼昏昏睡去。

萧景琰一直坐在床边打量着床上的病人,并没有如他自己说的那样马上就走。梅长苏睡得并不十分踏实,轻蹙着眉头,偶尔会有一两句喃喃的呓语,都是靖王记忆中熟悉而又遥远的名字。萧景琰的神色在阴影中看不太清楚,只是过了许久,等梅长苏呼吸变得更加平稳后,他才轻轻掀开被子的一角,仔细查看了一下好友受伤的手,确定没有再渗血才放下心,重新把被子掩实。

忙完这一幕,靖王抬起头来,才发现旁边蹲着的少年一直盯着自己看。飞流见他看过来,微微迷惑的吐出几个字:“水牛哭了!”

靖王微微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用手背将脸上的湿润擦去。他吸了吸鼻子,然后伸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头,居然没有被躲开。萧景琰扯出一个笑容,轻声道:“飞流别把这件事告诉你的苏哥哥好不好?”

“为什么!”少年更加不解的盯着这个苏哥哥说过绝对不能伤害的人。

萧景琰并没有因为飞流的异于常人而表现出半分敷衍,他侧头看着床上小殊安静虚弱的睡颜,认真答道:“因为苏哥哥知道了会难过的,我不想他难过。”

飞流歪着头,视线在苏哥哥和面前这个人身上来回看了看,然后很坚决道:“不难过!不说!”

萧景琰知道这是飞流答应的意思,便伸手再次拍拍年轻护卫的头,然后满载着少年无法读懂的悲伤,起身出去了。

楼主 陌然笑昔  发布于 2015-05-26 16:24:00 +0800 CST  
晚上,金陵城飘飞起了雪花,纯白渐渐将朗日里的繁华热闹拖进安静的睡夜里。屋外寒风阵阵,靖王的房间里却因为特意多添置的火盆而显得格外暖和,是以梅长苏夜里醒过来时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凉意。

“苏哥哥!”床边趴着的少年开心地叫道。

“宗主,你醒啦。”黎纲就守在屋子里,见自家宗主醒了忙几步跨到床前听他吩咐。

大概是睡了半日的缘故,梅长苏此时精神好了一些,微微转头,向一直守候的飞流和下属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作势要起来。

黎纲一边帮忙一边低声道:“宗主我去请晏大夫过来给您看看。”

梅长苏却摇摇头,只道:“聂大哥情况怎么样?”

“聂将军毒性只有三层,经晏大夫施过针已经安稳睡下了,宗主不用担心。”

梅长苏微微松了口气,但还是叹道:“还是尽快通知蔺晨过来吧。可惜现在的情形下,并不能马上安排聂大哥和夏冬姐姐见面。”

黎纲见他犹带着满面病容,一醒来仍要事事操思,心里发酸,正寻思着准备说些宽慰的话,可是不等他开口,梅长苏便吩咐道:“黎大哥,你还是去聂大哥那里帮忙照看一下吧,我也放心一些。”

“可是宗主你的身体……”

“我已经没事了。”梅长苏不在意地打断,“虽然这里是靖王府上,可毕竟聂大哥的身份敏感,还是小心为好,今夜就辛苦你了。”

黎纲连忙道:“宗主言重了,这本是属下分内应该做的。”

梅长苏笑笑,转而又道:“靖王想必已经找晏大夫问了聂大哥的事吧。”

“是,我和晏大夫提前想好了说辞,只跟靖王殿下说聂将军中了毒,其他的一概没有多提。我看殿下他虽然十分急切的想聂将军康复询问当年的旧事,但还是很能沉住气的模样。”

梅长苏闻言便不再问了,像是放心的样子,低声再次吩咐黎纲去聂锋那里。

床上的病人苍白的笑容里带着一丝郁郁,让黎纲领命退下前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不主动向宗主提起今天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令他惊疑不定的一幕。

迎着飞舞的风雪,苏宅的管家疾步走向靖王府的后院。今天下午,他从聂锋将军那里回来时,刚好碰上靖王殿下从宗主那里出来,那位一向坚毅冷硬的王爷脸上的表情,却是极致的怆然和悲戚,虽然只有很短的一瞬,但是黎纲确定,他不曾看错。可是,这些他如何能向宗主说呢?靖王萧景琰和赤焰军的少帅林殊,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是沙场上可以性命相托最为亲密的袍泽兄弟,所以骄傲任性的林殊有多不愿意萧景琰知道这份他苦苦隐瞒的真相,不用想也能知道。黎纲默默下定决心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左右靖王如果真的什么都知道了,他提不提也没什么用,何必白白让宗主劳神伤感呢。

黎纲走了,靖王屋子里又变得十分安静,飞流趴在床边专心玩一小块被子。梅长苏今夜虽然幸运的没有凶险发病,但还是觉得胸口闷闷的不太舒服,现在仰头靠在垫子上,神思恍惚的想着今天发生的种种。

梅长苏越是细细思索,越发有些担心他今天露了破绽,景琰不是愚笨的人,即便削皮挫股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这种事情实在太匪夷所思了些,可是如果他昏昏沉沉时说了什么,景琰大概还是会有所怀疑了吧。床上的病人眉头紧皱,凝神想要拟几个法子来应对靖王可能的疑虑,想了半天还是只能暗自苦笑,毕竟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想要不着痕迹的抹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特别是他现在到底也不确定自己不太清醒的时候说了什么。

梅长苏摇摇头不愿再去想这件事,侧过头慢慢打量了一下这间遥远记忆中的屋子。这里不曾有过什么太大变化,大概因为主人是个军人又常年不在府中的缘故,并没有什么华丽的布置,处处透着简洁方便,倒是和当年林殊的如出一辙。记忆里两人第一次学大人偷偷喝酒就是在这里,结果一块儿醉到天亮,然后被寻来的父亲狠狠训了一顿,如果不是景禹哥哥求情,估计自己会被爹爹狠狠的揍一顿吧。梅长苏静静回想着,嘴角自然的流露出一抹让人心酸的笑意。那些事情明明已经过去很久了,明明已经许多年不曾去认真回忆过了,却还是有着亲切熟悉的像是昨天一样的痕迹被铭刻在他心里,永远擦不掉,永远抹不去,即便也被永远包裹着沉重的悲伤。

“来了!”飞流突然蹦出两个字。

梅长苏回神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调整好了情绪静静等待着,果然,很快有人推门进了屋子,正是靖王,跟在后面的还有晏大夫。

外面飘着雪,萧景琰大概走的路程远些,进来之后并没有马上走到现在怕冷的好友那里去,而是先脱下披风,在火盆前烤去一身凉意。等他走到床边时,梅长苏已经被晏大夫瞪着乖乖再次饮下一碗苦药。然后诊过脉,晏大夫还算满意,并没有像下午那样啰嗦太多,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

等晏大夫走了,梅长苏微微一笑,面上是一贯的温和,“这么晚了好劳烦殿下记挂探望,苏某真是愧不敢当。”

萧景琰因他理所当然的客气微微皱眉,凝神打量了他半晌,直到床上的人都有些不自在了,才笑笑解释道:“我处理完事情出来,正好遇到黎总管,知道先生醒了,就去请晏大夫来为先生看一看。”话是这么说,其实靖王呆在书房时心中烦乱,并没有处理什么要紧的事务,只是一直派人小心注意梅长苏这里,毕竟上一世小殊发病晕厥的那一夜还历历在目,他实在不怎么放心。

“真是多谢殿下费心了。”梅长苏又客气的回了一句,胸口闷闷的隐痛持续着,声音里到底还是带了几分虚弱。

萧景琰哪里会听不出来,料到这人一定醒了就开始劳思费神,一双剑眉便皱的深了些,正准备像下午那般逼他休息,梅长苏却已经主动开口说起正事。

“夏冬那里,现在还不便马上透露聂将军还活着的事,一切都还需从长计议。我知道殿下对当年之事情的急切,但此时还请殿下千万要沉住气些。”

萧景琰认真听着,他当然知道上一世小殊就是怕自己犯险冒进,从而瞒了许多事情,这一次更要努力避免他再为此担忧劳神。既然梅长苏这么说了,他便马上答应下来。

梅长苏笑笑,又说起几件别的需要靖王注意的事。他自萧景琰进屋就一直不动声色的观察,试图从好友脸上探出几分下午自己昏睡呓语可能被听到所带来的疑虑,只是靖王一直面色沉静,神色自然,最多也只是不时把皱眉皱的深些。一向算无遗漏的梅长苏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他现在面对的萧景琰已经重活一世,一开始就知晓全部的真相,白日里即便听到什么,也只是给那份沉重的痛楚加深些修饰,并不会流露出半分他所料想的怀疑。

萧景琰的平静自如还是让梅长苏安心了几分,他胸口的闷痛好像也不那么难受了,只是费力说话,额上还是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萧景琰看在眼里,便严肃的不让他再讲了,伸手扶他躺下去。

左右要紧的事情已经都说完了,梅长苏便最后道:“殿下还是请早些回去休息吧,虽然你是军人体魄,也不能打熬的过分了。”这话一说完,梅长苏才突然尴尬的反应过来自己一直睡在靖王殿下的寝室,面上的笑容难免也变得讪讪,“是苏某鹊巢鸠占了。”

萧景琰心里酸的厉害,当年的小殊永远不会对景琰露出这样的表情。往事已成追忆,萧景琰面上笑得若无其事,一边主动给梅长苏把被子仔细盖严,一边安抚道:“什么占不占的,先生是景琰的好朋友,如今又病着,睡在我这里实属寻常。先生安心休息,保重身体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

梅长苏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带着暖意的笑容,这一回到没有如下午那般挣扎许久,很快就闭上眼放松睡了。萧景琰守了一会儿,见他呼吸绵长平稳,不似白天那般噩梦呓语,心里也觉得安慰,慢慢起身轻轻退了出去。

长夜过半,窗外的雪终于慢慢停了下来,留下一地的纯净和寒凉。

第二天早上,梅长苏身体康复了些,用过早饭,便带着全身长着白毛的聂风乘轿低调的离开了靖王府。萧景琰挺拔的身姿立于院中,默默目送好友离去,脸上是一如往昔的沉稳和坚毅。

楼主 陌然笑昔  发布于 2015-06-06 00:27:00 +0800 CST  
梅长苏回到府中后,很快得知昨日誉王曾经亲自前来相邀赴宴的事,因为不相信他真的不在,还坚持进了后院四处看过,后来大概由于家中已是宾客盈门,终究不能多等,方才怏怏地走了。

下午,誉王大概是得知了苏哲病发留宿靖王府一夜的事,急急地前来探望,礼贤下士的模样做得十分到位,嘘寒问暖,半点当朝一品亲王的架子也没有。梅长苏虚弱苍白的脸上终是多了一份感动的笑意,招待誉王的时候也不像以前那般疏离,让誉王暗自欣喜之下完全忽略了萧景琰与这件事情可能有的联系。

这一日除了打发誉王,梅长苏思索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以林殊的身份与聂锋相认。

苏宅一处安静的厢房内,聂锋怔怔看着眼前音容陌生,眼眶泛红的青年,脑海里回荡着他刚刚低声讲述的种种真相。许久之后,聂锋终于发出一声嘶哑的悲鸣,紧紧抱住这个他当做亲弟弟一般疼爱的人,那记忆里最张扬活泼的少年此刻单薄虚弱的吓人,那犹如地狱还魂般的变化只让他觉得彻骨的悲凉。

“我知道……”梅长苏伸手回抱住他昔日的战友,笑容里荡着淡淡的哀意,“你历经千辛万苦,从梅岭走到帝都,一路上躲避着驱逐和围捕,就是为了要见夏冬姐姐……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马上让见到她……不过她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不知会有多高兴……等形势再明朗一些,安全一些,我就尽快安排你们见面,好吗?”

聂锋双肩颤抖,呆了片刻,突然激烈地摇起头来。

“没事没事,”梅长苏轻轻拍抚他的背,“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夏冬姐姐不会在乎的,只要你活着就好,活着……就是对她最大的安慰。”

聂锋的头,颓然地垂在梅长苏的肩上,滚烫的液体自毛发间滴落,浸湿了他的衣裳。

“你地这条命,也是弟兄们拼死夺下来的吧?他们宁愿自己死也想让你活,你就得好好活下去。绝魂谷的前锋营仅有你一人幸存,赤羽营只剩下我和卫峥……主营十六名大将,好容易侥幸逃出一个聂铎,父帅,聂叔叔,齐叔叔,季叔叔……还有七万赤焰冤魂,他们每一个人地命,都活在我们身上,再怎么痛苦,我们也必须背负幸存者的责任……”梅长苏轻轻将聂锋扶到枕上躺好,为他抚平被角,“聂大哥,我背得很累,你一定要来帮我,知道吗?”

聂锋重重地喘气,将他地手握进掌中,紧紧攥住。

“这样就对了……睡吧,我陪着你,好好地睡一觉。”梅长苏脸上露出温柔地微笑,脸色却越发的苍白惨淡,聂锋只看了一眼,就猛地闭上眼睛。

记忆里林殊永远灿烂明亮的笑容,和苹果般红润健康的脸,已经消散在梅岭的罪恶之火中,再也找不回来了。

聂锋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在苏宅里安顿下来,没有引起外界一丝一毫的注意。接下来的日子显得十分平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靖王暗中派人守在太子的私炮坊,拦下了誉王引爆伤人的行动,一直到沈追将此事上报天听。和上一世一样,由于此案被挂落的官员近三十名,沈追正式被任命为户部尚书,除日常事务外,还奉旨修订钱粮制度,以堵疏漏。不过事情毕竟没有闹大,虽然皇帝还是发了一大通脾气,但太子到底被迁怒少了些,被训斥了几句,并没有被勒令迁居圭甲宫自省,还照常参与朝政。这般下来,太子的处境没有上一世那般岌岌可危,但萧景琰仍然为保住了几十条无辜的性命而由衷的欣慰。

“换死囚”一事还如上一世一般结局,太子誉王斗了个两败俱伤,不知不觉间实力消损。靖王游刃有余的处理手中的各项事务,低调沉稳。这几天,比起看到两个血缘上的兄弟斗红了眼睛,萧景琰倒更欢喜苏宅和自个儿王府间的密道如终于修好了,虽然两人之间还不曾戳破那重重隐瞒,但至少他与小殊见面变得容易了许多。

楼主 陌然笑昔  发布于 2015-06-10 23:30:00 +0800 CST  
密道完工后,萧景琰和梅长苏开始在密室中商谈各项事务。靖王有着上一世的记忆,对朝政十分如鱼得水,虽然为了不让好友生疑没有一开始就全都展现出来,但仍然让梅长苏觉得十分欣慰,两人常常在畅谈中忘了时间。只是梅长苏的身体到底不如常人,生病的频次不低,萧景琰每每只能看着小殊苍白的病容暗自着急担忧,日间也经常眉头紧锁。

三月间的一日,靖王回到房中,却是敏锐的察觉到屋中有人,正欲张口呵斥,一个有些熟悉的,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声音响了起来,“陛下,这半年多重新做回靖王的日子过得可好?”

萧景琰听到这话眼里先是闪过极度的震惊,然后慢慢地变得平静无澜,最后开口回答时甚至还多了几分放松和欣然,“原来你也重新回来了。”

“比你晚几天,不过你居然能忍到现在,我还以为你会迫不及待的去跟长苏相认。”隐于屋中的人此时已经现身,潇洒流逸的风姿,正是琅琊阁的阁主蔺晨。

有着上一世的交情,萧景琰对这人的性子还是了解的,摇摇头招呼对方坐下来。这一日,两人长谈许久,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最后蔺晨如他来时那般没有惊动任何人的离开,不过之后靖王皱眉的频率明显少了些。

一直到萧景睿生辰前夕,苏宅都显得十分平静和悠然。只是飞流很不开心,因为那位老不正经的蔺晨哥哥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还是和以前一样讨厌。

苏宅也从琅琊阁的阁主入住的那天起就变得热闹了起来,蔺晨不厌其烦的逗弄梅长苏的少年护卫,院子里时常上演一出你追我赶的戏码,府中的其他人都见怪不怪,谁也不曾上前劝阻帮忙,连一开始看不下去的聂锋也在知晓缘由后放弃了帮忙的打算,只有苏宅的主人会在蔺晨过分的魔爪下护着飞流几分。

四月中,霓凰郡主上表请辞后,离京的前夕又一次来到了苏宅。其实自从两人相认后,霓凰也曾多次来苏宅探望。京中霓凰郡主青睐这位大梁客卿,内定郡马的传言不但没有消退,还有越演越烈的趋势。对此当事的两人人都心知肚明,却都十分有默契的不曾主动提起。

此时,苏宅的人都很有眼力的退了开去,庭院中相视而笑的不再是梅长苏和郡主,而是林殊和他的小霓凰。只一个简单的眼神,便有道尽千言万语的亲切和情谊。离别的愁思到最后不过凝成一声最朴素的珍重,只有男子情不自禁间轻轻将眼前的倩影揽入怀中的一幕,才能依稀看到两人平静坦然之下的那份不舍和无奈。

从霓凰离开苏宅后,梅长苏就有些沉默无言,第二天也并未出城相送,再听言豫津等人说了送别的细节后也不曾有什么别的表示。

到了晚上,苏宅的主人一个人在院子里抚琴。清月当空,琴音流洒在静华之间,曲调其实并不哀婉,甚至带着欢愉,让闻者慢慢回想起年少时最为欢欣开怀的岁月,只是在一曲终了时才被眼角不知何时染上的湿意骤然惊醒,恍然发觉,韶光华年早已如水而逝,再不复重来之日。

琴声停了许久,梅长苏并没有再弹的打算,只是静坐在院子里出神,黎纲等人虽然担忧,却不敢上前打扰。最后是蔺晨去厨房拎了壶酒,一步三晃的晃到院子里,在梅长苏面前坐下来,一面喝一面打量了好一会儿,才用他那不着调的口气道:“白天不去送人,现在又舍不得啦?长苏……”蔺晨笑得不怀好意,音调故意拖得老长,“你说我要是现在送信给你家郡主,把你这难舍难分的样子好好说道说道,没准人家立马掉头回来不走了。”

“蔺晨……”梅长苏轻轻拨了一下琴弦,声音里透了无奈,原本的郁郁到底被冲散了两分。

“好啦好啦,你别在这难过了。郡主不就是离开几天吗,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你们自然是会在一起的。到时候,你再请我好好喝一顿喜酒。”蔺晨自个儿喝着酒,脸上发红,越说越是兴起,“然后再等个几年,你儿子女儿都有了,我就全拐回琅琊阁当徒弟去……”

梅长苏并未搭话,神情有些怔忪,过了半晌,他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一言不发的慢慢走回房间去了。

蔺晨双眼迷离的举着酒杯看着他仿若逃避的离开,似是醉了般喃喃自语道:“长苏,这次会有那么一天的……”

楼主 陌然笑昔  发布于 2015-07-04 21:19:00 +0800 CST  
第二天,照上一世来说原本没什么平常,白日里苏宅却突然来了一道旨意,竟是太皇太后要召见梅长苏。于是一辆马车将苏宅的主人接入了宫中。

等到了宫里,梅长苏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景宁公主订亲后就常去太皇太后宫中陪伴,这一日说起当日苏哲以三名稚子大败百里奇的趣事。最后不知怎么的,老人家却是不依不饶的要见见这位苏先生。

太皇太后这个身份,这个年纪,周围的晚辈只能哄着顺着,她现在神智又不太清楚了,讲不清道理,这般固执要见人,谁也不好违逆。皇后权衡过后觉得这虽然与礼不合,但到底并非什么大事,何况梅长苏又是誉王拉拢倚重之人,召进宫里以示恩宠未尝不好,便马上派了人去宣旨接苏哲进宫。

等到梅长苏进到宫中拜见太皇太后时,皇后娘娘因为仍有事要处理,已经离开了。萧静宁是定了亲的公主,不方便见外臣,也跟着走了,只有静妃娘娘和正好请旨进宫请安的靖王留在殿中陪着这位慈祥的老人说话。

“小殊。”太皇太后见到人和上次一样口齿不清的喊着,满面笑容,把梅长苏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喃喃念着,“小殊,小殊,好孩子,你好久没有来看太奶奶了。”

这番话让梅长苏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张了张嘴,却是顾忌着旁人,不能将那个熟悉的称呼喊出来,只能忍着满心的涩痛,尽量温和的笑着,无言的望着这世间最为疼爱他的亲人,在心里默默道:太奶奶,小殊一直都惦念着您……

已经被告知真相的静妃和靖王看着只觉得心中绞痛万分。今天的这场会面本就是母子俩联合了景宁刻意安排的,静妃低声吩咐一众服侍的人退下,然后温声对眼前全然陌生的孩子说:“太皇太后年岁大了,苏先生不妨顺着老人家的意思,不要太过拘礼。”

梅长苏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太皇太后塞了一块糕点在手里。老人笑笑呵呵的说:“小殊最喜欢的点心。”

慢慢咬下一口,熟悉的香甜在嘴里化开,“很甜呢,太奶奶。”梅长苏含笑看着眼前的老人,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他知道,他的太奶奶心里一定听见了。

这天梅长苏被破例留在宫中陪着太皇太后用了一顿午饭。年过九旬的太皇太后今天特别开心,拉着她最疼爱的晚辈不停地夹菜,梅长苏和萧景琰碗里都堆得慢慢的。梅长苏一直温柔地笑着,无比耐心的陪太皇太后说话,在老人饱含慈祥的目光里,时光仿佛扭转到了另一头,那些只能在午夜梦回,才会偶尔呈现的,无忧无虑的岁月。

下午,太皇太后被劝去午睡,梅长苏便随着靖王一同出宫去,两人一路无话。巍峨的宫廷,庄严,肃穆,是权势财富的终点,是无数欲望的巅峰,也是这世间最残酷无情的枷锁,不知不觉间,就索走了那许多重要珍贵的东西。

楼主 陌然笑昔  发布于 2015-07-05 01:45:00 +0800 CST  
四月十二,萧景睿的生日,一夕之间,金陵如同被残风卷过,卓谢两家反目,昔日的朝廷柱石很快沦为阶下囚,又一轮新的暗潮涌动起来。

唯一与上一世不同的是,因为有蔺晨在金陵,谢琦得以平安生产,母子皆好,算是为苍凉满目的谢府带了一丝微薄的安慰。

春猎过后,梅长苏授意誉王安排亲自去天牢中见过谢玉,夏冬也在靖王的陪同下如上一世那般知晓了夏江当年的行径。

这天夜里,一道身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悬镜司,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潜入了靖王府,一路无阻的进到靖王的卧室中。

屋中,萧景琰显然已经恭候多时了,见到来人并无半分惊讶,径直走入内室,开启了密道。

黑衣素裹中,一缕白发格外刺目,是道不尽的沧桑悲凉。往日里冷静从容的掌镜使此刻看着眼前这条金陵城中最隐秘的密道,脸上并无半分惊讶之色,只是微微颤动的身躯预示着她心中万般翻滚的期待和激荡。不过一瞬间的停滞,夏冬就已经坚定的迈入了密道中,路就在前方,而她早已惧无可惧。

密室中,迎接等待他们的是梅长苏本人。微微示意见礼后,梅长苏就直接带着两人从密道的另一边出去,一路无言的走到聂锋安置的房间。

聂锋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夏冬进来时,他很快就抱住了头,不敢去看她。黎纲扶着他地肩低声劝了一阵,也未能劝得他动上一动,最后也只好无奈地向夏冬苦笑了一下。

可是夏冬并没有看到他的苦笑,从一进来开始,她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座椅上的那个人。此前,蔺晨已经按照不完全解毒的法子为聂锋治疗过,所以情形看着并没有上一世那么严重。虽然从外形上,聂锋依然满身满脸的白毛,五官也还有些扭曲,但原本肿涨变形的身躯已经恢复了不少,尽管身躯因为情绪激动而颤抖,却是姿态笔挺,少了瑟缩和逃避,恢复了刚强和坚定,隐隐间,还可以让夏冬联想到自己那个英武豪气,仿佛可以吞吐风云的丈夫。

更何况这是活着的。

比起十三年前摆在自己面前地那些残碎骨骸,面前的这个,还是活生生在她眼前的。

夏冬的眼中落下了泪滴,但唇边却浮起微笑。她走到聂锋身边,蹲下身子,什么话也没说,便将他紧紧抱在了自己的怀中。

在这一刻,她甚至没有去想过怀疑,没有先去查验一下他腕间地银环。也许在靖王向她说明地那一瞬间,她就已经迫不及待的相信了这个好消息。

无声地拥抱,滚烫的泪水,胸腔中砰砰合拍的心跳,还有那失而复得的惶恐。这一切使得夏冬有些晕眩,晕眩到闭上了眼睛,就不敢再次睁开。

梅长苏和靖王都没有出声打扰,一直到两人平静一些,梅长苏才道:“聂夫人,眼下金陵的情形,聂将军的处境并不安全,希望你们现在冷静下来,听我说说后续的安排。”

夏冬定了定神,缓缓放开了怀里的丈夫。黎纲搬来一张圆凳,让两人紧挨在一起坐下。靖王也在近旁找了个位置,只有梅长苏反而坐到了稍远的位子。

“聂夫人,聂将军还活着的事情,不能让外面的人知道,尤其是……参与了当年之事的人。”梅长苏缓缓道。

夏冬听闻,脸上露出一丝痛色,她明白梅长苏说的是谁,如果是今天以前,她定会厉声反驳,会狠狠让诋毁恩师的人付出惨痛代价,可是白日天牢中的一幕幕狠狠搅动着她的心脏,让她即便在眼前极大的喜悦中也无法忽略掉那般残忍无情的事实。

聂锋用力握住妻子的手,嘴里含糊不清的吐出几个音节,努力将力量和支撑传递过去。

夏冬感受着丈夫掌心炽热的温度,心下安慰了许多,侧头对着梅长苏朗声道:“我愿意相信苏先生的安排。”

梅长苏笑笑道:“这样便好,聂夫人往日里还当什么都不知道最好。我这里十分安全,聂将军还是继续留在我这儿,聂夫人可以随时过来探望,只是路上一定小心就是了。”说着抬头往靖王那里望了一眼,“殿下不会让当年的真相永远石沉大海,二位请耐心等待,日后必能相守圆满。”

靖王此时也马上郑重承诺,必定要在天下人面前还当年受冤者一个公道。

前有梅长苏一番话在情在理,后有靖王的誓言平反,加上聂锋已知小殊身份,夏冬虽然并不知道,却也完全信得过靖王翻案的决心,因此两人很快就表示听从梅长苏的安排。

这般,今天的目的已经达成。梅长苏和萧景琰都有意让这对劫后重逢难侣多些单独相处的时间,便一同起身去了别处。

此时沙漏已尽,靖王却仿佛故意般并未马上告辞,而是特意提了几件朝中之事与梅长苏商讨。要知道,这一世自苏宅和靖王府的密道修好之后,萧景琰为了不增加好友的身体负担,从来不在夜里和梅长苏商讨事情。

屋中响起梅长苏就一个问题娓娓道来的解释,萧景琰强迫自己凝神听着,心里却是无法抑制的担忧心痛。萧景琰今天一反常态的留着不走,是因为他知道,今天会有无比沉重的一击狠狠落在好友满目疮痍的心头,可是他无力阻止,只能任由时间的齿轮向前迈进。

苏宅的另一出屋子里,一个俊逸的男子全身懒洋洋的躺坐在椅子上,好像没了骨头似的,只是那偶尔瞄向屋外的目光和时时树立的耳朵显示,他并不像看起来这么悠然放松。


楼主 陌然笑昔  发布于 2015-07-06 16:29:00 +0800 CST  
春分之后,昼长夜短,梅长苏和靖王从聂锋那里回来,本已是凌晨,所以两人没谈多久,纱窗上已隐隐透了微光。

梅长苏起身舒展一下微僵的双腿,刚刚站定,外面不知何处隐隐传来撞钟之声。

梅长苏的身体狠狠一晃,然后他竟然不管不顾的直冲到室外院子中去了。

一直注意着他的萧景琰立马起身,飞快的追了过去,在他身后一丈处站住,看着前方单薄的身影立在中庭甬道冰凉的青石板上,只能心下怆然的陪着他仰首向天,细细地听着。

这时蔺晨已经出现在院子里,远远站着并不上前,脸上是少见的严肃,并不出言叫人。

黎纲等人也纷纷跑了过来,围在周围,但看自家宗主和靖王殿下的神情,竟又无一人敢开口,只有懵懂的少年护卫紧张的唤了一声苏哥哥。

钟声停歇之后,梅长苏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的轻声问道:“飞流,响了几声?”

“二十七!”

黎纲浓眉一跳:“金钟二十七,大丧音,宫中已无太后,那么就是……”

话音未落,梅长苏已面色煞白地闭上眼睛,似乎忍了忍,没有忍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洒落衣襟,身子慢慢倾倒。

“小殊!”

“宗主!”

“苏哥哥!”

周围的人顿时慌作一团,即便是早有预知萧景琰也在看到那刺目的鲜红时慌了心神,将熟悉的称谓脱口而出。可是他此刻已经顾及不到这些,上前托住好友摇摇而坠的身体,将焦急求助的目光投向快速跃过来诊脉的蔺晨。

“先抱他进去吧。”蔺晨的神色颇有些无奈,最后只是这般低声道。

萧景琰满目痛色,立马快速地将人抱起,送返室内,安放在床上,自己就在床边坐着,用力握住好友苍白冰凉的手,努力想要这般将力量传递过去。

蔺晨取了针来,梅长苏却挣扎着坐起了身子,摇摇没有被靖王握住的另一只手,垂首低声道:“你们不用担心,都出去吧,让我静一静。”

“宗主……”黎纲正要相劝,蔺晨抬手止住了他,自己先站了起来,示意大家都跟着一起退出去,即便是坚决不肯挪动的飞流,也被蔺晨硬拖了出去。只有萧景琰仍然坐在床边一动不动,依然紧紧握着那只细瘦苍白的手。梅长苏任由他握着,一直低着头不去看他,此前那声心肝俱裂的“小殊”直直撞进两人心里,一切都已经没有掩饰的必要了。

萧景琰不敢说话,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意外的相认下,梅长苏也只是一动不动的坐着,清晨的丧钟刚刚一声一声凌迟过他心头,难过心伤到麻木,再面对仿若什么都知道了的景琰,竟也不觉得多痛了。

室内早已重归平静,又过了很久,梅长苏方缓缓抬起头,睁开眼睛,通红的眼眶处,溢着点点泪光,眼前的萧景琰也是双目赤红一片。四目相对,却仍是久久无言,仿佛一开口,就只能吐出殷虹的鲜血

“景琰,”半晌,梅长苏抖动着清白的嘴唇,喃喃道,“前几天,太奶奶还拉着我的手,让我下回和霓凰一块儿去看她……”

“小殊……”萧景琰的声音发颤。

梅长苏看着他,眼神有些游离,“太奶奶她,终究还是没能等到我回去……”

“小殊!”萧景琰心中大恸,“小殊,太奶奶她最疼你,她一定知道你回来了。她那天那么开心,她一定知道的……”

梅长苏闻言用力抿了一下苍白的嘴唇,慢慢低下头,消瘦的双肩慢慢抖动起来,慢慢有水滴滴下,在床被上慢慢晕开。

萧景琰静静的陪着,一直到梅长苏用帕子擦拭脸上的狼狈时,才恍然发觉,不知不觉,自己的脸上也早已淋湿一片。

等两人都平静下来,蔺晨已经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屋子里,过来二话不说拉起梅长苏的手探脉。

“暂时没什么大碍,后面我会好好盯着他的。”依然是散漫的语调,蔺晨这话却明显是对靖王说的。

萧景琰仍是十分担忧的把目光投向床上的人。

梅长苏眼睛红红的,苍白的脸上努力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景琰,不用担心我,你现在应该马上进宫去。替我……去送太奶奶最后一程。”

萧景琰心中又是一痛,嘴上却是马上应承下来,然后很认真的道:“小殊,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得好友点头,萧景琰又向蔺晨投去一个万事拜托的眼神,才起身从房里的密道离开。

楼主 陌然笑昔  发布于 2015-07-06 17:32:00 +0800 CST  

楼主:陌然笑昔

字数:74648

发表时间:2015-01-01 07:30: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8-25 09:20:3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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