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伤痕可愈平

杨戬昔日穷途末路之时与哪吒八拜结交，哪吒佩服他一身血性，两个人当着杨天佑杨蛟在天之灵约定了同生共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此后风波续断，杨戬在灌江口一言难尽地住了一千多年，才上天做了司法天神一年，下界是三百多天。在这三百多天里，哪吒拖枪告假去了凡间，省得见着他生气。
“助纣为虐，忤逆不孝，忘恩负义……”杨戬慢慢将决裂之时的话道来，情绪包裹着密不透风，“杨戬所作所为，哪吒兄弟你若看清楚了，就动手吧。”
哪吒闻言握着枪的手微不可见地发抖，杨戬说的话他听清楚了，一字不落都听清楚了，恨不得冲过去把他脸上那个一成不变的面具挑下来，大声问他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开始的时候不解释，中间的时候不解释，到现在了还是不解释！
可他不解释又实在是习以为常了的。
他总把他当那个最初见面时身负血海深仇、经受十大酷刑依然不屈不挠与天庭誓不为立的杨家少年，他们身上都有反骨，都有血性，唯此一见如故，八拜叩首。
……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了。他变得沉默了，变得内敛了，变得更郁郁寡欢了。他变得悄悄地，潜移默化地，分散在一千年里一点一滴，像温吞水一样，于是哪吒没察觉，仿佛他生来就是这个样子。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又变了。变得六亲不认了，变得曲意逢迎了，变得不择手段了！哪吒突然就不认识他了。他休妻上天，在大殿上亲口承认自己母亲是错的，哪吒报以冷笑。在殿外遇见，也不愿再有任何交会，绕过而行。那时候骤然凝固在杨戬脸上的笑意，促成了一种报复的快感，哪吒没有这样的朋友。这辈子都没有。
杨戬或许也因为他的话感到了受伤，而在他走后那种忧伤的表情又维持了多久，哪吒不去想，也不得而知。反正就连他自己都很快默许了这种分道扬镳。
现在哪吒想明白了这个人其实从来没有变过。在这千多年光景里唯一变化的只是，他那心高气傲的二哥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能受得了委屈了。
……
杨戬看他在愣神，一手捉住他抬得不高的枪尖，动作缓慢却又不存迟疑。
“你还是一样的毛病，谁弱你就帮谁。”他说不清是宽慰还是惋惜地道，“你这样子，迟早还是要吃亏的。”
哪吒瞳孔震颤着抬高了看他，猛然意识到在杨戬看来多年前所做的论断直到今天为止依然生效着。
他说的没错，所以他在沉香弱势的时候由着他算计帮了沉香。
可他又错了，错以为现在是因为自己可悲的过去被重新提起加上现下的危险处境令他下不去手。
你在自以为是什么呢，哪吒有些嘲讽地，我当然下得去手，昆仑山的时候你不是试过了吗。
杨戬看他表情一会儿悲切一会儿愤恨，枪尖上传来一点可感知的怒意，心头警惕起来。
哪吒果然不对劲。
火尖枪突然在手心里转起来，烫得吓人，杨戬一惊松了枪尖稍稍退开，抬头看哪吒沉声喘息胸口竟在起伏。回首再望这一干人等，表情都有些猜不透了，似乎有什么是他们都知道自己却不晓得的。不知为什么萧萧然后背发寒，心悸了一下。
生气吗？
他都落到这个地步，有什么理由，比作恶多端麻木不仁还令这帮替天行道的人对他生气？
扑天雕反应迅速，闪身上去要跟哪吒拼斗，杨戬眼疾手快猛地把三尖两刃枪一横，将扑天雕牢牢挡在身后。
“退下。”
扑天雕犹自伸着利爪:“你没发现他身上的杀气吗？！”
杨戬慢道:“那不是杀气。”
用枪把扑天雕缓缓向后拨开，继续说:“那是积压的情绪。”
他低头打量着哪吒，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神变得微妙起来，末了嘴角竟然带了丝笑意:“不得了，我好像把哪吒兄弟给气哭了。”
说罢，扑天雕惊讶地看到一颗泪珠随着他话音不偏不倚地滚落下来砸在地上湮进尘土里。
哪吒抬起袖子恨恨把眼泪一擦，好毒的三只眼！月光没了也没碍着他，还看得这么清楚！

杨戬不由得放松了些，心道哪吒还是孩子心性，想起过去曾经要好过也曾共患难，竟不需要动手光看着他可怜就先给为难哭了。无奈。
心中却不知为何开怀了很多，往日芥蒂都跟着烟消云散。
哪吒刚想开口叫二哥，却还没出声，被人抢先了。
那声音如此熟悉，熟悉到了直扎心底。杨戬一见他背后突然出现的青衫女子，竟丢下他不得已倒退开了。
跟那声音拉开距离。
脸上的笑也好，无奈也好，生生都收止住了。换上一种再三试图遏制住却仍然露出脆弱端倪的表情。
对着那姗姗来迟的人影道:“三妹。”

……
杨婵在华山收到消息，正是月圆夜抬头看却没有月亮，果真是被哮天犬吞了去。
当下不能细思量，带上宝莲灯驾云急匆匆来了蜀中青城。
一见声势浩大，人仙妖都混到了一起层层包围只看得眼花，相形之下杨戬那日来华山拿她倒是小打小闹了。
杨戬处在阵眼，跟溅起涟漪的石子那样要命般兀立，一眼就能扫见。
杨婵找着了他当下哽咽，她这二哥乃是诈死还生，倍感珍惜，兄妹相见，眼里容不下旁人。含着热泪叫了一声二哥。
杨戬听了却身体绷直，脚步虚浮地直往后退。
直到被扑天雕架住。
“你怎么了，”他看看杨婵又看看杨戬，似乎在把他俩的容貌做比较，顿悟道，“这就是你妹妹？不怕，你之前不是还说要拿家法处置她么，她来了也无济于事！”
“……”杨戬不知道他是存心还是真听不出虚实，心里虽怒却也顾不上训斥他。只远远看着杨婵心中纷乱，记得她说过必不会原谅自己，可是方才哪吒能惦记旧情又让他忍不住含着一丝期待。
也许，也许三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恨他呢？
沉香不是还说以为他死了的时候三妹去他坟上祭奠了吗？
一阵失神。
扑天雕觉得他不对头，低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杨戬口干舌燥，随便回答说:“……口渴。”
扑天雕不知道想到哪儿去了，突然瞪了眼睛。
“你是不是把那蛇妖给你的酒喝了？”他一惊，伸手就要掰他的嘴，急着说，“吐出来！”
杨戬一脸冷漠地拿手挡开他:“我没喝。”
扑天雕再三看他说的认真，才放下心来，松口气:“我还当你如白纸，那淫蛇的酒也敢喝，白长了三只眼。”
”……”


TBC.

把数量换算好了单位没换，天上一年地下是三百多年，嗯……嗯？！哪吒告个病正大光明跑去凡间逍遥了三百多年不带这样的你这是不务正业

第十七章 两两不达意

杨婵在华山下被困了二十年，杨戬设置的禁咒小小地把她圈在一方石台上。中有潭水，四壁高穹。
不见日月。
这二十年里，不清楚外界都发生了什么，杨戬三番两次跑来看她，却干着跟玉帝当年相同的事。
“你知错吗？”
“你只要认个错，答应我再不和刘彦昌父子相见，我就能放你出来。”
“你死心吧，刘彦昌和沉香已经死了。”
匪夷所思。
这还是那个扛着石头为母亲遮挡暴晒在十日下苦苦支撑的少年吗？
他如何能把一生中最痛苦的事重新施加在自己最亲的人身上一遍？
杨婵还记得他救母失败失魂落魄地回到金光洞与留下为哪吒护法的她相见的时候，他见了满怀期望的她迎出来，甚至还笑了一下。
“我把母亲，”接着他就哽咽道，“和父亲葬在一块儿了。”
杨婵的眼泪刷地就掉下来了。她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最后等来的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她执拗地望着人，嘶声，“你说救不出母亲就不会回来见我！”
杨戬痛不可当。
为这事，他总共翻来覆去昏死过去几次。
这些日子来亦无法安眠。一旦闭上眼睛瑶姬就在他眼前燃烧，燃烧。折磨得他形销骨立。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在心中想道，我多么希望，死的是我啊。
“是玉帝派出了他的十个儿子晒***。”那时候他艰难地维持清醒，仇恨在心中疯长，一双眼睛充血通红。
杨婵体谅了他，他们已经失去母亲，在这个世上只有彼此了。

杨婵知道他痛。
在劈山失败后的肝肠寸断死去活来里，在那一千年的不清不楚中，在背负骂名独坐清冷神殿无人问津时。逐渐地，他不知何时有了一副牵挂众生的心肠，肩膀上担的便愈加沉重了。
杨婵心中有愧，她在她的二哥最需要支持的时候，出其不意地给他添了一个大大的麻烦。她答应过了不再见刘彦昌，杨戬也信了，她却忍不住相思跟刘彦昌结为了夫妻生下沉香，还不知大祸临头满心欢喜地跟丈夫商量以后能不能过继一个给喜欢孩子的二哥。
杨戬听了也会感动的，可惜杨戬什么都不知道。杨戬还在天上摧折他那嶙峋傲骨差不多已经是谄媚地跟一个往日根本不放在眼里的天奴周旋。“家妹不懂事，希望天奴大人海涵不要跟她计较……啊，这是东海的明珠，请大人笑纳。”
他以为这就没事了。天奴好歹收了珠子，他甚至宽慰了，以为总算把事情摆平。
而到了第二天，他就被猝不及防地夹在了楠郡数万百姓和亲生妹妹之间！
这些杨婵同样也不知道。
但是爱有什么错。
爱没有错。
所以她被压在山下既是不服的，又是糊涂的。
她不清楚兄妹一场，到底为了什么。
就像这二十年，她不知道杨戬都在外面做了什么……一直到他死的那天。
华山被破开了，也许就像当年桃山被劈开时一样轰轰烈烈。但天上没有十个金乌了，当然没有，杨戬恨得发疯的时候早劈死了九个。有的只是新天条罢了。
今后可以造福三界，纠正不公之处的新天条。这好像是杨戬的夙愿来着？
她也见到了期盼团聚的儿子、丈夫。
但是二哥去哪儿了？
她有点不敢问。
她还想不通杨戬为何如此对她，更怕别人当着她的面不齿于他。她隐隐地希望她的二哥从来是那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而不希望他受别人一点的指摘。
只有许久不见的敖听心回魂赶过来，翻天覆地地找着杨戬。
口中说着杨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杨戬这一切都是为了沉香，杨戬其实也不好过……杨戬到底去哪儿了？
即使有再多的想不通，杨婵需要的其实就是这样一句话。
杨戬始终是疼爱她的，她第一个要信！
可是她的儿子却告诉说，杨戬刚刚灰飞烟灭了。
一瞬间，她过去的两千年仿佛也跟着死去了。

天道为何如此凉薄呢。

……
也该着是风水轮流转，这回糊涂的是杨戬了。
他千算万算算不到再跟杨婵见面会是如此情景。他心里同样负疚，不敢奢望杨婵能原谅他，因此甘愿隐瞒真相带着哮天犬远走去过点平平淡淡的日子，就很好了。
却被围在了这蜀中。
杨婵朝他走过来，越走越快，就在他极力去想要不要赌一把的时候他已经注定了走不开。杨婵扑进了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二哥，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杨戬僵硬的身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颤抖着伸手放在她头上:“三妹，你不恨我了？”
“我不恨！我知道你的难处，我舍不得你，二哥！”
声音有些嘶哑。
杨戬眼睛里竟也慢慢有了泪光。
哪吒在一边儿看着，有些欣慰地把火尖枪戳在地上，整个人跟着放松下来。
杨婵抬起头来，见杨戬消瘦了不少，心酸道:“二哥，你不要再跑了。”
杨戬便忍不住微笑:“好，我不跑了。”
杨婵接着说:“那你叫哮天犬把月亮吐出来，就跟我回天庭吧。”
杨戬脸上的笑容骤然止住了，半晌才艰难地收回去。他好像刚刚破灭了一个梦，又觉得有点不可置信。
颤声:“三妹？”
杨婵不知他心中所想，满心怕他要堕仙成魔，又想带他去平冤昭雪，只说:“顽固负气不是办法，二哥。我带着宝莲灯，你现在跟我上天庭，（天庭）不会把你怎样的。事情解决完了，我们一家人就和和睦睦地在一起！”
她本意是说她带着宝莲灯，一定会尽力回护他，上了天庭玉帝王母依言给他平反自然最好，倘若天庭真有什么用意，有她拿着宝莲灯在也绝不敢将他怎样。
奈何杨戬所知与她有出入，这番安慰听着倒像是威逼利诱，哄骗要挟了。
心寒不可表。
一时间郁火躁动，气冲心脉，斩钉截铁一声喝道:“哮天犬！”
在天上耽搁了好一会儿，哮天犬听见这一声唤，听得出其中的怒意，当即止住了身形，不安地朝主人张望着。
杨戬看也没看他，直接说:“把月亮给我吐出来，回来！”
哮天犬见他动怒了，不敢犹豫久，把月亮吐出去，拣个空隙冲回了杨戬身边。
还幻回人形，以为自己惹他生气，不敢吱声，畏畏缩缩地傍在他身后。
杨戬此时已经平静下来，几个呼吸之间，看着跟平时又没什么不同了。
“哮天犬，”杨戬忽然开口问，“我们离灌江口还有多远？”
哮天犬以为他打听路线，就说：“只有一百里了，很快了主人！”
杨戬听罢闭了眼，一阵无法言说的难过在胸腔弥漫，末了怅然道：“一百里啊，我竟没有走到。”
哮天犬顿时明白了什么，心像刀剐一样痛。“主人，”他差不多就要哭了，“还是可以到的啊！你是不是又受伤了——我把你背回去！爬，就是爬我也要带你爬回去！”
扑天雕无言地看看哮天犬，伸手搭住了他肩膀。
杨婵却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二哥，你想回灌江口不难，改日三妹陪你啊。”
杨戬没有说话。
回灌江口。回家。杨戬心里认定这一走他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只要上了天庭就算自投罗网，生杀予夺，全付他人，哪儿还有半分自由。他这样哪儿还回得了灌江口。
可是要他入这万劫不复之地的却是他唯一的妹妹，他亏欠的妹妹……三妹，你是当真不知此去天庭凶险，还是好言哄我受骗，把我绑缚给他人。
心中伤痛，却还是冲杨婵微笑，说不出别的话来了。点头道:
“好，我等着你一起回家。”


TBC.

……好吧，我要是现在说一句……这个二哥真的是“一口气”，只是他自己不知道，一心想回灌江口过平凡的生活……他是杨戬留下来看三妹一眼的，现在三妹来了，这口气就该断了……

等等，让我想想我怎么说……我好像又搞了个大乌龙……

嗯，想好了。是这样的，一开始有这个“真是一口气”的脑洞是写到大概第五章左右的时候，突然脑海中闪过了一下，但在那之前和之后都是仍然一心想着he的，因为舍不得二哥所以脑洞也没当真。就觉得比较带感，想拿来调戏一下读者😂😂😂顺带证明一下二哥这bug的随时随地能be掉的体质（我知错了，求别打脸）
然后虽然脑洞还挺鸡血的，但是真要写，一想到二哥早就灰飞烟灭了只留下最后一口气，连最后一口气也留不住……我就等于给自己捅了一刀（其实别看我这样我很忧郁的我需要治愈😂），明明已经快能看得见辞去官职带着哮天犬和扑天雕回灌江口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就差一步，又把二哥推回去……啊啊，是很带感啦他虐起来就是这么让人手痒啦但是我还是深深地心疼啊（同时手痒）。
但是我还是决定控制住自己，这个脑洞想想就好啦，真写了还是会可惜那个好的结局。
至于如果真的是一口气那原来的二哥是怎么想的——就跟原剧是一样想的，一点儿不用动，就是龙四来晚了一步的后果而已。他最后留了一口气，由于真身已逝，造成成了一点特殊意外。就像开始时沉香说的那样“幻术抽身便自成一体，由不得你了”，这口气源于了二哥末路之时最后的心情，所以除了承载了二哥对亲人最后的惦念，还存了一丝遥不可及的期望—— 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想回灌江口，想回蜀中，过逍遥的日子。
天地之间早已没了杨戬，所以最后这口气就是“杨戬”，他也不记得自己还有本源，以为自己就是杨戬本身，去看过沉香他们一家无碍后自然就满心想着回蜀中。
杨戬早死了，管不了他这一口气了，但这口气是因为最后的执念才一直凝固不散的，等到真相大白于天下，杨婵还有所有人都谅解了他，他也在蜀中逍遥过了，就该散了。

第十八章 翛然挥部从

“如果今时今地是别的人叫我束手就擒，我绝不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杨戬把三尖刀收了，变回折扇紧握在手里。
他坦言道:“是我对不起你，三妹。二哥今天便把这些年欠你的……都还了。如此，我也就安心了。”
杨婵听了以为他还在负气故意正话反说，忍不住心痛道:“二哥你糊涂啊，有什么委屈不可以好好说？你如此要强，偏生地针锋相对，如果我今天没有来，你岂不是又要把路走绝？！”
……
她是真的相信天庭会饶我一命。杨戬嘴角勉强上扬了一下，也对，毕竟我为天庭做了那么多日子的走狗，一个工具用熟了也会有几分感情，哪能不顾念旧谊呢。
这回真是正话反说。
他在心里把天庭的过河拆桥讥讽踏实了，便要往前走。
刚迈出去一步，哮天犬猛扑过去死死抱住他大腿:“你不能去，主人！”
杨戬回头，只见哮天犬拖在地上咬牙切齿地，百般向他通晓利害:“天庭不会放过你的！玉帝一直记恨你劈死了他的九个儿子，王母处处拿捏着你，见事不好还派四大天王杀你灭口！主人！你忘了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你现在回去，一定没有活路啊！”
杨戬面色未改，把腿挣了挣，厉声道:“你给我放开！”
哮天犬死活不放:“你为什么不说实话！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他知道杨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无论如何拉不回来，在绝望中遥遥望见了人群中的龙八，想起四公主来，又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摇晃着杨戬，哽咽着低声恳求:“……四公主，四公主早晚会醒过来的，她会帮你说清楚的。主人，你听我的把实话说出来！说出来就没事了。”
杨戬看着他:“你为什么还不明白，这跟四公主醒未醒过来有什么关系？”
哮天犬怔住。
杨戬诘问道:“她把事情说了，我骗宝莲灯、一路催逼沉香、挞杀刘彦昌，难道就不是事实了？”
“……”哮天犬没料到他是这么想的。
杨戬接着道:“当初我学了本事，在心中发过发誓，从此不许任何人欺负我妹妹！……我食言了，母亲没救出来，还令悲剧千年一个轮回，压妹妹在山下跟沉香母子分离二十年。这些我难道不该还吗？”
“既然该还。”他说着把腿抽出来，头也不回，“那就没什么可说的。”
“不行！不行！”哮天犬在身后大哭，扑天雕也拉不住，“你不能这么算，如来还说果果因因呢，你只论果不论因，这是强词夺理！你把不好的都一笔一笔记得这么清楚，你欠的都该还，那别人欠你的呢？你怎么只散人情不收账？！”
杨戬这几千年他一点一滴看过来的，只觉得这一撒手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主人了，凄楚欲狂。
这场面尤其心酸，杨戬又一副甘愿赴死的态度，杨婵虽然不明就里也心疼得发紧，糊里糊涂就跟着泣下:“不是都过去了吗，二哥你何苦还要如此自责？”
哪吒扶额，一伸手把她拉到旁边:“三姐，要他上天庭这话别人说得唯独你说不得……天庭要抓他问罪，沉香已经去了周旋，你难道不知道么？”
杨婵暗暗吃惊:“他不是不肯平反，要在蜀中树旗为妖？”
哪吒:“你听谁说的他要树旗为妖！”顿了顿又觉得事有蹊跷，杨婵恍惚觉得上了当，思及刚才一番言论怕有不妥，就喃喃道:“二哥一定要说把欠的都还我……这是什么意思，他生我气了吗？”
哪吒摇摇头。
这两兄妹都关心则乱，自以为得不到谅解，一个非要把自己推出去赎罪一了百了，一个慌慌张不知所措，早不是互相知不知道实情那一点事了。

沉香在天庭隔空看到这里，耗不下去了。心里知道娘亲着了某人的道，误会已经闹得更深，索性不发作，看向玉帝和王母:“你们说把我舅舅带上天来就给他平反，过去一切既往不咎，算不算数？”
玉帝和王母相视一下，说道:“他回归天庭，那自然就是算数的。”
“好，这殿上众仙官可都听见了，”沉香道，“老君你给作个证，我现在就去蜀中，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带上来！”
沉香是总算看明白了。
杨戬昔日为了帮他，站在天庭势力一边表面做做样子骗取王母信任，底下却处处留活路，安插对手，临了还把四大天王踹走，弄得天庭无人可用只好忍气吞声，可是他太成功了，现在功成不能身退，过去所为倒平白地给了天庭把柄。他若再不上天来，天庭反咬他是作恶多端、人神共愤，就地正法了也是死无对证。
不能再拖下去了。沉香想着，何况每一分每一秒的误会都更让人难捱。

……
杨戬这边同意了上天，杨婵和哪吒倒商量起来了。
李靖干脆下令，命左右裨将把杨戬带上来，押往天庭。
刚一动作。西北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号令:“杀！”
紧接着猛地纵一阵狂风。从黑暗中纷纷冲出来了不少化外神兵，把那外围的天兵天将照准了俱是放倒。势如破竹，眨眼杀进了阵中。
李靖曾见过这支精锐，饶是十万天兵，也能硬撕开一个口子。乃是杨戬昔日驻扎灌江口收来的草头神，平时带着铲妖除魔，不说青城山，花果山也剿过，神通不小。
杨戬脚步即顿在当场，意料之中的镇定又有些错觉似的认真辨听。刚刚施令的好像是……
哮天犬一见有转机生怕杨戬再往前一步，照着腰扑过去:“主人，不用怕了，草头神来了！”
等等又疑惑道:“他们怎么会知道你还没死的？”
杨戬低头便给他脑袋上一扇子:“还说，不是你跑到天边儿上大摇大摆把月亮给吞了，能知道我在这儿吗？”
扑天雕一头雾水:“杨戬，你刚才是在等这些草头神不成？你有这些神兵干嘛不早拿出来？”
杨戬:“事出有因，神仙也不能料准生死，我先前已经把兵权交给军中信得过的人保管了。走漏风声之后，有这一刻便不难想象了。”
又抬起头，看着这些旧部在阵中冲陷，相伴千年，自是无法割舍。
正欲收停，眼波所至陡然看见了梅山老六。
他少了一臂，现下正单手跟天兵较量，老六转眼好像也瞧见了他，欣喜道:“二爷！”
杨戬面色一沉，冷声喝道:“住手！”
“……”
杨戬在天上喜怒无常惯了，老六还道他是对自己说的，怔然笑不出，杨戬拿眼色一瞟他身侧，才发现一个天兵战战兢兢丢了长戟，倒退开一段距离。
老六:……原来刚刚失神差点挨了一戟。
杨戬自是身经百战。司法天神的气势也还在，又有天眼威力无穷，一个眼神竟然给震慑住了。
与此同时哮天犬惊讶道:“主人！不止老六……我看见老大了，梅山兄弟都在这儿！”
杨戬也不是瞎的，心里迅速地推敲这是怎么一回事，想到一路来的蹊跷，转眼便去看了杨婵，目光好似辰星那般。
“三妹，你是不是……”
杨婵用力点头。眼泪又涌上来:“二哥，我是真的不怪你！我们都不怪你！”
杨戬目光闪了一下，移看哪吒，哪吒不失时地冲他笑，道了一声“二哥”。
扑天雕在旁边啊了一声，知道怎么回事了。伸手拍了拍杨戬:“……白跑这么久，我很同情你。”
"……"

就在这时候，先前一直按兵不动的龙八和牛魔王带领的人马也顺势插进了阵中。沉香不在，放杨戬走是不行的，所以一定要围着；然而沉香没回来，让杨戬被天兵带走也不合适，所以一定得打。
……
这都不是好人。哮天犬窝火地想，明知道我主人是冤枉的，刚才为什么不动手？就欺负我主人不会把实话说出来，都不是什么好人！

TBC.

第十九章 云开见月明

沉香道要离开天庭回蜀中带杨戬上来对质，走前别的不管，先动手把浮云幻境给打碎了。
碎片化回云影又消散在大殿中，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多说什么。
此前杨戬动了肝火，生生呛出一口血。吐在地面上鲜红斑驳即使隔镜看去大家也都能看得清楚。知他必心痛，已到了没心思遮掩的地步。
沉香也是不愿意再重蹈覆辙，将杨戬平日里小心翼翼收好的痛楚摊开了展示在他人面前。他是如此骄傲，就算在真相没有大白于天下，所有人都误会他是个无情无义卑鄙小人的时候，也都或多或少曾惊讶于他骨子里透出的那一分要强。
炎凉啖尽，世态消磨。
做司法天神这些年，姿态该放低的也放低了，三番五次的当众受折辱也忍下去了。做得太好，以至于人人都瞧不起他。
可他明明已将那视时恭维和跋扈都用得恰到好处，却唯独不肯在对战时以弱示人。既负有战神之名，到底不肯失了气概。
遥想当年的听调不听宣，末了居然只剩在人前辛苦地维持一份自尊。
不仅沉香，殿上众人也颇感沉重。

……
杨戬知道四公主已经醒转把事情和盘托出了，也难怪梅山兄弟会和草头神同来。这时候敖春带着借来的一干兵将跟天兵搅在一起，打着打着到了杨戬身边。
杨戬就看着他一打四，也不帮忙。
还笑。
敖春正琢磨这人不会是还在气他之前帮沉香围困着他吧，就听杨戬问道:“八太子，沉香现在何处？”
敖春伸腿把用耙子顶着的天兵给蹬开，才抽空回了他句:“他上天庭给你请旨去了！”
杨戬:“请旨退兵？”
敖春:“不止！……还有平反，赦免过去一切罪状。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他想还你清白，等他回来应该就可以停战了！”
杨戬摇头:“这道旨他拿不回来。”
“……什么？”龙八一听手上失了分寸，露出个破绽被力量向后掀去，杨戬边道“小心”，边挥开扇，一使力托住他后背。
敖春站稳了，才听他曼声道:“我先前不知你姐姐已经醒来，所以误会颇深。”
他说得诚恳，却又不见半分悔意。
“不过即使是知道，也改变不了许多。”他分明清醒地说着，“天庭这番要拿我确有假戏真做之嫌，不达目的不会轻易罢休，沉香不知道王母用意就想着要给我平反，是正中她下怀，不成的。”
敖春便问他:“如果不是要追究你的过错，王母到底想干什么？”
杨戬若有所思。
半晌自言自语道:“看来这趟天庭我是避不过了。”
敖春刚想问他什么意思，杨戬反问他另一件事:“照理说四公主没那么快清醒。她现在还好吗，可说什么了？”
龙八不禁沉痛道:“她心里惦记着大事，勉强醒来后立刻赶来昆仑山帮你说明真相，却得知你已死在开天神斧下……悲痛中又再度昏迷。我带她回东海调养，要不是很快知道你在蜀中，恐怕现在还好不起来。只是身体尚虚，父王母后也不许她出门，否则她也要来找你。”
“……让她费心了。”
杨戬未免感慨。当初告诉龙四这些事，只是求一个支持。没想到她听了流泪，直到现在还挂心。

转身看见一直望着他的杨婵，不觉露出一个笑，缓缓张开双臂。
“三妹。”
杨婵毫不犹豫地再次抱住他，几千年的相依相偎一遍遍重合。洗尽铅华，复归本心。
“二哥，你好傻啊。”她喃喃道，心底涌起阵后怕，嗓音跟着喑哑，“你若就这么不在了，让我怎么活。”
杨戬抱着她，脸上是奇异的镇定。杨婵看不到，只听他用一种安慰的口气说:“别怕。就算我不在，你如今有了丈夫，有沉香，沉香也快跟小玉成婚……你有了这么多亲人，以前二哥不能陪你的，他们都会陪着你。再也不会放你一个人寂寞了。”
杨婵猛地哆嗦着抓紧他衣袖抬起头:“可是我只有你这一个二哥。你不能……”
“你不能撒手不管了！”
沉香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杨婵蓦地转过身，一时大风烈烈，刮得人影绰绰。沉香在对面站着，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杨戬不出所料地闭上眼：那少年长大了，说话都掷地有声了。
“沉香……”
杨婵唤了他一声，沉香应声走过来。
四目相对，杨戬竟不知道说什么。他想嘱托的，一早嘱托过了。余下的，全是不知所措。论到底，是从没认真想过如今局面。
他甘心一步步走上这条险路的，又幻想还能有个美满结局岂不太软弱？
“舅舅，沉香来晚了。”沉香深吸了口气，对着他笑起来，然而声音分明在颤抖，“从村子离开，你走得太快了……我、我总也追不上。”
这话幼稚得令人心碎。这当口儿却没人嘲笑他。
杨戬无奈道:“这也能怪我了？”
沉香听了以为他还在生气，一个劲儿摇头:“不怪不怪！你一路帮我，教我勇气、骨气、义气，还有恒心耐心决心，我却一点儿都没察觉还一直恨你，差点就……”
说到这儿他突然顿住了，一咬牙，身形直接坠下。
杨戬倒惊了一刹，退开一步。看他直挺挺跪在地上，有些恼了。
“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沉香偏是不起。“你若还生气，这样我心里能好受点儿。”
“……”
杨戬本来就一团乱麻，心火上来眼前发黑，只扶住额头，更不知道如何是好。
扑天雕抓住他胳膊拽向一侧，悄声道:“急什么，是你先不厚道诈死给人看的，换想是你杀了一个对你百般好的亲人，你不崩溃吗？”
杨戬正头痛，被刺激了一下烦得转头直想瞪他。
他并不愿意想。因他早知道噩梦是什么滋味。
扑天雕嘘声:“好，好，别的不管。事情因你而起，哄孩子，你总会吧？”
说罢把他往前一推。
杨戬神色缓和下来了，向前走了一步，看看沉香，过去在他跟前蹲下来。
“沉香……”
开口却很生涩，然而沉香已抬头看着他了，他不得不说下去。
“我……我没有生气。”他看不得沉香要哭非哭的样子，心早软了，一抬手扶住他肩膀，“我很高兴能看到你成长起来。你变强了，能保护你娘，保护你自己，也能保护你关心的人了。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他说着把沉香扶起来。
“我也有错。这样，咱们舅甥俩重归于好，行吗？”
沉香看着他，他说的是最初见面的时候，是沉香怀念着的那个水边的盛夏。
那一年的生日，他平白多了一个从天而降神通广大会送给他祈福金锁的舅舅。
而这些年当中不管经历了什么，多少波折，他那个独一无二的舅舅终于又回来了。
沉香破涕为笑:“一言为定！”

TBC.

第二十章 世人如爱我


沉香的笑惯来有感染力，他一笑，杨戬不自觉也笑，杨婵和哪吒龙八也都把心放下了。
既然误会解除，就该着说要紧事了。
“舅舅，其实你的事玉帝王母也都知道了。我方才去天庭讨旨，可他们推三阻四不肯，一定要你回去当面谈……”他正要说不如就回去一趟，看他们还能有什么说辞。
杨戬已然打断他:“我知道了。”
说罢朝前走去。随着前行一丝银芒迅速扩散笼罩在周身，荡去浮尘后点点光华剥落，改换了一袭龙纹黑衣，玉带皂靴。
天眼流云般点在眉心，褪去了凡人模样，贵气恣生。不知什么时候已将银枪反执，正站在众人最前方，端得又是那个睥睨三界的二郎神。
“梅山兄弟、草头神听令！”此话一出众将和梅山兄弟俱得了令，然他只是说，“收兵！”
有杨戬在的地方，令行禁止。
草头神便收束集合向杨戬处靠拢着退去。
梅山兄弟也一齐拥过来。老大快步走到杨戬跟前。“二爷！”
不消说什么，两人同时伸出手牢牢握住了。
短暂地倾身相拥。
老大放开他，老六老四老二也已经围了过来，都在身边。老大直道:“我们都冤枉你了，二爷。你受委屈了。”
“对，我们领罚！”老六说。
老四老二跟着点头。“对对。”
哮天犬其实是高兴的，这几个平日里都真正是杨戬身边的亲信，说没有感情是假的。但一定要蹿出去冲着他们吠。“怎么这么晚才来？牛魔王都比你们跑得快！”完了又拉杨戬袖子跟杨戬出主意，“主人，罚他们！得罚！”
杨戬知道他埋怨，可是也好笑。“有什么可罚的。”
老四心里已经转过弯儿来了，有些讪讪地:“二爷，都到这个时候了，我们怎么可能还看不出来。你把我们逼反了，沉香改了天条，我们就是及时抽身，弃暗投明。到头来，身死声名败的只有你一个。你这都是故意的啊。我都跟老六说了，他也想明白了。”
杨戬看过去。老六从前对他最真心实意，在他死后听四公主说出了真相，回溯往昔本就感伤，现在又听老四讲到这儿，果然表情对得上。
杨戬大概能想得到，但不欲再在这件事上揪扯。
便冲他们点点头，把这篇揭过去。“兄弟们来此保杨戬，杨戬感激。”
转过身，威慑犹在，不论阵营，不分地位的，纷纷都屏息了看着他，待他说些什么。
此时已历经了一夜的波澜，周围的人影都清晰起来。看浑天星辰渐隐，将近破晓。
杨戬环顾四周，抬高声道:“可是杨戬不愿诸位因我而起争斗，又造成无谓的牺牲。李天王！”他拿凤眸一凛薄天，“我自愿回天庭面见玉帝跟王母，你可以交差了。”
梅山老大道:“二爷，我们跟你一起去！有我们兄弟和帐前一千二百草头神在，量他们也不敢拿你怎样。”
沉香三圣母哪吒不必说，龙八红孩儿也都上前一步，要去做个见证。
杨戬辞谢:“好意心领。此事与列位干系不大，不劳挂心。杨戬自有打算。”
说罢招过鹰犬。“哮天犬，扑天雕。”他浅笑着说，“咱们走吧。”


所过处自动让开一条路。
扑天雕就这么跟在杨戬身后走着，用东张西望遮掩着低声跟杨戬说话:“你又何必一定要这样将别人拒之门外呢。”
杨戬目不斜视，仿佛也不是在跟他答话一样:“并非是不承情，我心里确有打算。”
扑天雕:“你方才跟三圣母怎么说的？你说她如今有了丈夫儿子儿媳，有了这许多亲人以后不会孤单了。你说得不错，然而这份天伦之乐里却不见你提自己……你明知没有你一份。”
他也不看杨戬，可是字咬得真真的:“她是你亲妹妹，是你从那曾经圆满过但被天规迫害得支离破散的家庭里唯一抢夺下来的了。你舍得吗？”
“你是说‘家’啊，”杨戬说着眼神渺远，充满了温柔的怀念和感伤，“以前我总认为，只要我和她都还在，过去的家就还有一点依存。但是就在我动手压她于华山的时候……也许应该更早一点，我想到她已经有属于自己的新家了。我应该明白的，当年她独自离开家门去华山的心情。
……她和沉香都是我的亲人，这不会变。但如今加上刘彦昌，他们才是一家人。我应该是个识时务的亲戚。”
扑天雕叹口气:“你别说的这么可怜，人家可没要外待你。再说你还有哮天犬是不是？”
哮天犬莫名有些心酸，忙道:“对，主人你还有我呢！”想了想又非多拉上一个不可:“还有这只坏雕！”
扑天雕瞪眼，末了却没发作。
“对，再不济你还有我这只坏雕嘛。”他说。


说着忽然停下了。
眼珠左右瞄了瞄。“杨戬，”他一伸手拽住他，“你好像还忘了什么事。”
李靖带来的天兵渐次归阵，地面上已经没剩多少了，其他人马也甩在身后，现在跟上来的这拨……分明是普通人。
青城百姓？
杨戬脚步顿在镇子出口，颇感意外。
他们之前帮了忙，竟然到现在还没有散。杨戬朝镇外走，这些百姓也跟着夹道而行。
扑天雕看着看着，忽然感慨道:“他们这是在送你啊。”
“送我？”杨戬不禁愣了，把这归功于扑天雕，“你是怎么做到的？”
扑天雕无可奈何地看他一眼:“应该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杨戬:“我什么也没做。”
扑天雕:“那我也什么都没做。我不过对他们说曾为大家整治水患、扫荡妖孽的二郎神显灵了，他们就都争着出来看了；我说今夜天有异象乃是哮天犬为二郎神申冤，他们就都纷纷信了。”
看杨戬仍旧怔着，他又道:“我是在蜀中长大的，这里的百姓大多都很喜欢你，喊你二郎。不仅除瘟疫、治水患，新宅子也要拿你的神像来镇……这些年没人知道你到底怎么了，逐渐庙门冷落，但是过去一千年，你可晓得那份积攒下来埋在心底的尊崇？杨戬，一个神仙，在凡人的眼里是没那么容易变的。别人不知你过往如何便罢了，这里的百姓，至少还记得你曾为他们做过什么。
我这都是肺腑之言，你自己看看吧。”
说罢不复言。
杨戬为他的话所动，回眸看向这一众百姓。
眼波对上，这些人骚动开了，悄悄地、抑或是自以为悄声地:
快看，有三只眼没错，那是二郎神，真是二郎神！
二郎显灵了！
原来是他……冒充李家公子残害了好多姑娘的蛇妖就是他杀的！我亲眼见着了！李府的家丁激动道。
我还看过他下棋呐！又有人说。
我祖上小时候见过他，一个老妇说，他带着很多草头神在青城山里伏击妖怪，从镇上路过也安安静静地，不惊扰人。那时候身边就有一条狗，听话得很！这么多年了，还是没变。
模模糊糊地，便有人问。
二郎你这些年去哪儿了？


杨戬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攥着三尖刀，心里忽然有种原来一直被在意着的感悟。
他一直以来所做的，从不要人回报和感激。但既然有了这些呼唤，他也甘愿给一个交代。
镇边的石牌楼就在眼前，杨戬飞身而起，轻轻巧巧地踮脚站在牌楼顶上。执枪于背，登高回望，青城的百姓皆涌过来，挤在下方抬头争看着他。
“你又要走了吗？”
有声音弱弱地说。
杨戬点点头。
“有劳列位乡亲送行。”他已多年没这样对蜀中的百姓说过话了，不由许诺道，“此去天庭了结了恩怨，定当回还。他日有二郎所在，必不负众望，消灾解祸，廓清孽障，扶正大道！”
破晓的熙光透过来，随声掷地，照出那个千年未变的身影。
“你要早日回来啊！”人群中，是姜成碧在挥着手冲他喊。
“嗯。”
杨戬由衷笑笑，再望高天，心中一片清净。此去是吉是凶，有了这些百姓祝福，都只觉得没什么不知足了。

TBC.

第二十一章 长令保清宁


李靖收兵回来，过南天门，邓忠辛环二人在此处把守，见了眼前一亮。
“李天王！”俩人打着招呼凑过去，“‘那位大人’可带回来了？”
不须问，“那位大人”说的肯定是前司法天神杨戬。
李靖:“嗯。陛下跟娘娘说什么了没有？”
邓忠道:“并没什么，方才一直在凌霄殿观望，……不过娘娘已吩咐你回来后先去瑶池觐见。”
说完又朝李靖身后探头看，不见人影。待李靖走了就摇头摆手地跟辛环叹气，表情异常丰富。杨戬昔日看着是傲慢酷厉，这俩人虽瞧不起他，也不敢造次。孙悟空那日扮他却着实轻佻又可笑，给人看着解气。不免骂他一句小人得志。后来在大殿上更是你来我往，把孙悟空假扮的二郎神如何被踢打求饶学得栩栩如生，引得殿上众人都发笑连连。
现在想来，那时候唯一没有笑的……好像就是二郎真君本人了。
辛环:“他那哪儿是没有笑啊兄弟……他都气恼了你看不见？”
邓忠:“想想好像是过分了点儿，要不道个歉？”
辛环:“别！你不提没准他早忘了，你一道歉他再想起来怎么办？嘘，等会儿他来绕着点儿走吧。”
邓忠:“有道理。”
于是杨戬来的时候，莫名发现南天门两守卫各站一边儿，不好好把门，一个低头看手纹，一个举目漫天。
就是没人理他。
扑天雕见状道:“杨戬，你这司法天神当的太没人缘，好容易回来一趟一个大活人在门口人家都装瞧不见你。”
邓忠、辛环:“……”
杨戬深以为然:“我在天上原是半个朋友也没有的。更何况现在人走茶凉。”
哮天犬还问:“主人，人走茶凉是什么意思啊？”
扑天雕解释:“就是势利眼！你没权没势了，人家就懒得巴结你了。”
哮天犬不领情:“我问主人呢用你说？！”
扑天雕一眯眼，这雕犬正要打起来，邓忠辛环怎么听话里话外都是寒碜他们。乖乖过来作揖行礼道:“真君大人。小将二人过去眼拙，冲撞了真君，给您赔不是了。”
杨戬但道无妨。冤有头债有主，气已经出在孙猴子身上了，犯不着记恨他们。
他说的如同开玩笑邓忠辛环听了更寒。
先前孙悟空被关进密室刑囚了一顿，看着好生可怜。杨戬竟然说只为出气。
当下不论真假地忌惮起来，正合了杨戬的意。


去往凌霄殿需先过南天门再穿接引殿。扑天雕此刻看了看道:“我不能这样进去。”
杨戬:“怎么不能，莫非你在这天庭还有什么不能见的人？”
扑天雕只说:“我留在这儿等你，如果有事，叫我一声就行。”


……
李靖到了瑶池，向王母交差。
王母得知杨戬已回天庭，便没细究情形。
“李靖，这次你办的很好。”
“娘娘所托，竭力而为而已。”李靖道，“敢问一句，二郎神这次重返天庭略为波折，还能否将功抵罪？”
“不止，”王母道，“本宫还要他官复原职，重掌天条。”
李靖颇为诧异:“恕李靖愚钝。既然只是想召他回来，为什么不明说呢，费这一番功夫在蜀中捉拿他，他又顽抗，岂不两败俱伤？”
“就是要让他吃点苦头再带上来！”
王母说话沿着云雾弥漫的瑶池曲径走，李靖跟着缓步，她不知是心情好，说得比平时多一点。
“往日仗着得宠，愚弄本宫。表面驯顺，暗地里打着他那不可告人的小算盘，以为本宫真不知道。哼，官位和名声都搭进去了又能如何？他犯了众怒，若不是靠着诈死，早就难逃此劫！……放着一个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堂堂天庭司法天神不做，远走衢尘。不逼上一逼，刹刹锐气，如何肯回来踏踏实实坐这个位子。
吃这一番苦，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故态复萌！”
李靖:“……”
也不知道杨戬怎么想。
反正刚柔并济，软硬兼施，这大概就是王母一向的驭人手段吧。


杨戬带着哮天犬来到凌霄殿，玉帝端坐，九耀星官、四值功曹、诸方战神、太白金星，太上老君等等俱在。
随后哪吒、三圣母和辗转找到了小玉的沉香也来了。杨戬虽道心中有数，梅山兄弟也还是不放心，与草头神都追来候在殿外，倒跟留下的扑天雕能搭上话。


未久王母回殿落座，跟玉帝商议一番，宣布赦免杨戬一切过错，官复原职，还让他重掌天条。
哪吒听了高兴道:“二哥，这样好，咱们往后又能天天见面了！”
沉香打断说:“还不对。”
他上前道:“我记得你们还答应了平反。这时候应该昭告天下，大白真相还我舅舅名声！”
王母听了，看向杨戬:“杨戬，你一直不说话，怎么想的？”
“既往不咎，昭示天下。”杨戬淡笑，“我若不接这司法天神印呢？”
周围是意料之外，纷纷起了骚动声。
玉帝好奇道:“新天条出世，你难道不愿监督执行吗？”
杨戬:“这事有老君就行了。”
说罢含笑看老君，老君招架不住这晚辈眼神期许，闭目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放心。
王母看出他们本就一伙，拍案:“好，你不接印，那就别想从自己作的苦果里脱身。杨戬，你走到今天这步，可是自己选的！要不要留在天庭，你想清楚。”
沉香顶回去:“你们又要食言不成！”
王母:“哼，本宫当初答应的都是以他‘回归’天庭为前提，他不接印，别的也休想兑现！”
沉香这才发现话里有疏漏，又上了王母的当，正要辩驳，杨戬拦住他:“她说的没错。”
“没错？”沉香觉得不可思议。
杨戬:“我不是天庭的臣子，他们自然也就没义务特地帮我洗清什么。”
他慢慢看了周遭一眼，末了目光停在玉帝王母身上:“给我一天时间回神殿考虑一下如何。”
王母想他要面子，回去考虑清楚自然知晓利害。欣然答应了。


……
杨戬回到神殿命人把往日卷宗都移出来，摆得满满当当。
他翻看校对着，桩桩都还记得清楚。
把那些没办完的、棘手的，挑出来放到一边。
扑天雕哮天犬和梅山兄弟都跟着回来，老大不禁问道:“二爷，您真的想清楚了？”
杨戬头也没抬:“嗯。”
老四:“真要这样，我怕您日后不得安宁啊。”
扑天雕反问:“他现在可是得着过安宁了？”
老四无言。老六醒悟道:“对！我想明白了，二爷你尽管按自己心意活吧，早该如此了。不管到哪儿，我们一定支持你！”
“想明白了是吧，”杨戬停下来，故意笑他，便把袖子一抄，“那自己去领家法吧。”
他说的是家法。
老六很久没听见过这个词儿了，然而却摸不着头脑。
见杨戬又端起架子来，回说:“二爷，罚我不怕，只是不能不明不白地挨罚啊——我是犯了哪条家法？”
杨戬:“我教你们不要跟来。你挟私改令，不听调遣，还不知罪？”
老六想想也真找不出什么毛病来，便认了:“不知道该领罚多少呢。”
老大道:“这不能全怪老六，我们几个都是这么想的，要罚一起罚。”
“嗯。”杨戬好像在认真想这个问题，然后说，“就罚你们把这神殿搬回灌江口吧。”
他说得极随意，老六没反应过来，念道:“……这好像不算罚啊。”
老四懂了，笑着拍他一下:“二爷说是就是，你还想脱罪怎的？”
杨戬只是笑。
哮天犬知道他期待的一天终于到了，也傻笑。
扑天雕已经蹲下去开始撸袖子拾掇满地的卷宗、奏折、书本:“还笑什么都来帮忙！早点弄完……”


……
从日到夜，真君神殿主人回来的第一天，繁忙异常。
不断差人进进出出的。热闹非凡。
王母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派人去打听，只说司法天神似乎在重整神殿，安顿事务。王母听了觉得也合常理，但还是莫名地有些惴惴不安。直到第二天早上，杨戬果然没有来上朝。
打发一个天奴去请，天奴回来却慌慌张张的，手里捧着一封书。
王母问:“杨戬人呢？”
天奴结结巴巴地:“回娘娘，真君大人……不在。”
玉帝:“不在神殿？”
天奴:“神殿……神殿也不在了。”
玉帝奇道:“什么叫神殿不在？！”
天奴扑通跪下去:“回陛下！真君大人他、他他连夜把司法天神的事务全都处理交接了，卷宗过审后移交，然后带着梅山兄弟和草头神把神殿给搬回灌江口去不告而别了！只留下这一封书！”
王母豁地站起。“他真敢……”拿指头一指那天奴，“把书信呈上来！”
把杨戬的留书拿过，玉帝也站起，跟王母两个人展开了看。
却原来是一首贺新郎。
笔端变换，游走流畅，分明是杨戬的亲笔字。
“
寥落残眠里。欲挣起、梦回家破，血泊如洗。身世飘零怜飞絮，一任萧风砥砺。曾何几、能达天谛？怒砍金乌平弱水，负恩仇、未比担山易。千载恨，恨难拟。
登临玉宇夺天意。法无常、郡南郡北，累杀心力。堪道骂名诛该死，好覆棋盘下子。漫漫是、人前做戏。休怪此情相淡漠，且扪心、逝水还能聚？归故里，杜鹃啼。
”


“……”
王母看罢张了几次口，却没说出话来。
玉帝叹了一声气，转头道:“娘娘，依朕看这事就算了吧，放他回蜀中。”
王母把纸张押下:“你倒学会心痛了，当年在所有人面前逼他承认瑶姬是错的是我不成？”
“他如今已将天规都改了，朕又能说什么。”玉帝道，“再跟朕论及过去朕也确实有所不及。倒不如随他去吧。”
王母总还有些不悦。
但是拿着那封书，又看了看，后来也没说什么了。


……
蜀中。
从杨戬走的时候算起转眼过了一年多，二郎神显灵、整治蛇妖和答应庇佑百姓的事由青城县传开了，到这月正是六月二十四，传闻乃是二郎神的生日，镇里便办了一场盛会，搭棚唱戏，定场说书，各地的百姓来摆摊游玩的，数不胜数。
街谈巷议里大家都觉得杨戬已经回来了，虽然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有这种感觉。他们把曾经收起来的二郎神像搬请回来，继续供奉，放得好端端的，擦拭一新。
县里有个姓王的青年到外地做了官，最近回来出资把青城山下的二郎庙修葺了一番，还总跟人夸这庙灵验得很。能治病救人。
细看庙里新塑的那尊二郎神像，大家都觉得俊美英武了很多。问起来王昌济只笑说为的是正本清源。
不骗人，二郎神真长这么好看。

全文完.

由于写文的中途发生了一些变故，所以有部分情节是早早设计好了却没能发展到的。包括初设杨戬被包围之前跑了大半个蜀中，好些时日，期间沉香曾经追上过，两人有短暂的对话；也包括杨戬见事不好叫哮天犬自己离开的情节；
这些片段是很早就写在备忘录里的，弃之可惜，放在正篇里又没成功。现在拿出来做成花絮，有些脱线，看过一笑就可，不要较真。


花絮1.杨戬欲赶走哮天犬

……
不止哪吒、孙悟空，龙八借来的虾兵蟹将和牛魔王手下一干小妖都效率极高，在蜀中连着十来天对杨戬围追堵截，只要是见着身形肖似的，半个不得放过。蜀州地面儿上寸寸地搜索，一顿穷追猛打下来，任是杨戬，不能不却。
这日。沉香在闹市给小玉买糖葫芦时也发现了杨戬踪迹，二话不说撇下糖葫芦穷追不舍。
……
直追得杨戬逃到了偏巷躲起来，捧着扇子心寒道：“好狠，好狠的刘沉香。”
也该着是风水轮流转，换你今日追杀我了。好，好的很！
杨戬连日来甩不脱这些人，咬牙把心中苦水咽下去，索性破罐破摔。
“哮天犬，”现在四下无人，暂且安全，他扶住哮天犬肩膀，恳切交代道，“你自己逃命去吧，去找个安稳地方知道吗。走远点儿！只要不跟我在一起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哮天犬不肯：“主人，不是说好了要同生共死吗！”
杨戬背过身，扶墙道：“你只会拖累我。”
“不是，”哮天犬又着急又委屈，底气都虚了，“您好歹换一招啊，回回都这么说。我看你哄别人也不带重样的，怎么到我就懒得费心思了。”
杨戬:“……你到底走是不走！”
哮天犬见他不肯心软就一把抱住大腿，喊:“非打死不走！”
杨戬挣了挣，没挣开，只好无奈道:“还说我，你对付我不也是只有这一招，千年没变。”
“……”
“算了。”叹气，“你愿意随我，可别后悔就是了。”
哮天犬猛摇头:“我跟着主人，就算死在一块儿也是高兴的，怎么会后悔？”
杨戬拉开他:“我说的可不是死，天地间比死可怕的多了去了，你哪知一二。起来吧，别抱着了，再抱我腿要麻了……”
哮天犬麻溜爬起来，笑得心领神会。
“主人。跟着你，我什么也不怕。”


2.沉香偶遇杨戬

……
沉香眼尖，看见一截黑衣，认得是杨戬。
顺着追进了巷子里，再往里走，仓促间只同他背影隔着几步远了。
之前虽说猜他未死也有十之八九，却没亲见不敢断定。又几天都没追得上，乍一碰着，激动得深怕再被他溜了，一急之下冲口就是：“杨戬休走！”
“……”杨戬果然闻声止步，好似了然了宿命一样站在原地萧瑟不动了。也未回头，沉香向他走来。走得急，直到杨戬刷地拔出折扇，一抖变成三尖两刃枪，转腕刀锋直指着沉香咽喉！却看也没看他，哽咽道：“你倒追的紧，一条活路也不给我留。”
沉香噎住，看他侧面微有愠色，好似伤心生气了。才慌着辩解：“不不，我不是来……”
“嗯？”杨戬回头，一个眼神把沉香的话生生给逼了回去。
他眼里有火苗在烧。
沉香咬了舌头，没说出话。杨戬自己接着愤然道：“我纵然力量不如从前，也不会束手就擒。你们来多少人大可以一起上！只是如此地紧追不放，哼，莫怪逼急了我，豁出去，拉你们这些人做垫背的！”
他这么大人了，硬说得像是气话。
“……”沉香也知道他这几天被追得从蜀南逃到蜀北，蜀东躲到蜀西，着实辛苦。有火气也正常。“但讲道理……”沉香内心哀嚎，“我们能怎样，撒下天罗地网都没抓住我们也很绝望啊！”
“不是，”沉香把舌头捋直了，抬手，“舅舅，你听我说……”
杨戬大概是这几天气狠了，瞪圆眼睛：“住口，别叫我舅舅！”
“……”
舅舅这称呼最开始还是他自己要求来的，就在沉香生命里还没那么多奇迹的时候，他出现在沉香面前，给他这个外甥打扇，把他从阴曹地府里拽出来，一直笑得很温柔。而在改口之前，沉香对杨戬的称呼不过与冥界那些鬼吏没什么区别，用的是敬称。现在杨戬不高兴，要把话收回去，与他撇清关系，不许叫舅舅！沉香虽然觉得委屈，转念想他正在气头上先顺着他把话说清楚了总没有不好。
不叫就不叫，还按改口之前的喊就是了。
“……那，”沉香思及过往，还是有点纠结地试探道，“真君老爷？？？”
“……”
杨戬诡异地沉默了。

沉香自我怀疑：“嗯？？？我以前是这么叫的没错吧？”
杨戬：匪夷所思.jpg

END

那啥，先说好番外我可就放飞了。崩不崩的我已经没知觉了，另外漫无边际、流水账和不知所…云也是可以的吧……orz


番外1 白鹿过青崖

自从杨戬回了灌江口，庙里香火日盛，到了六月廿四这天，终于查点不过来。地方的保福文书堆了厚厚一大叠，十几个鬼判轮流抱着端进门来。杨戬看了看，大多是些琐事。便告诉说今日良愿一概应允，分摊下去，过后呈审。


不久梅山兄弟归来，按着杨戬吩咐犒赏了草头神，还提回几坛青梅酒。哮天犬拿鼻子嗅嗅，闻出是珍藏的上上品，便知道今天要一醉方休。
酒肉摆上桌，大家高高兴兴落了座。杨戬举杯跟兄弟们碰过，便凑到唇边品着。他虽然不十分好酒，但佳酿在盏，好友傍身，怎能不快意邀杯。
往日几个人喝得兴起，什么烦恼都能抛到九霄云外去。谈笑没边。
他们说着话，哮天犬只管扫荡桌上的好酒好菜，不多时，一只雕爪伸过来，朝他跟前空处扔了把啃干净的骨头。哮天犬疑惑抬头，只见扑天雕一脸欠地:“你不是爱吃骨头吗，给你。”
哮天犬恼火:“谁要舔你吃剩下的！”
扑天雕作怪:“不领情就算了，乱吠什么？”
“……呜汪！我不仅要吠你，”话落哮天犬气得跳起来，作势要扑，“我我我还要咬你呢！”
扑天雕见状把筷子一丢掉头就跑。哮天犬紧跟着他衣摆纵出去。
俩人一追一逃，饭也不吃满院跑。偌大的杨府只恐施展不开，吵吵得不可开交。
老大眼睁睁看着扑天雕纵到树上，剩两片衣摆在低处晃荡，哮天犬化回原形一口咬上去，挂在扑天雕衣角上晃晃悠悠，快把他整个人拖下来。扑天雕一边死死抱住树干，一边拿脚踹，奈何哮天犬死不松口。俩人僵持着，老大终于忍不住:“二爷，不用管管吗？”
杨戬似乎没留意他俩。这时候又碰了一杯。抬起头扫一眼，淡定地收回来:“随他们去。玩儿累了自然就消停了。”
“……”

酒喝一半，门外有人喊二哥。
是哪吒下凡顺道来见他。
一进宅子自己也不认生，找个位子就坐下，捞着酒坛给自己斟满，一边连连称赞“酒好香啊”一边兴致勃勃地拿筷子拣下酒菜往嘴里送。
杨戬笑着问:“哪吒兄弟是顺道来的？”
哪吒:“别提了，你走的倒干净利落，连宅子都拔干净了。我本来还想去问你如何打算，若留下那以后倒也方便相见。”
杨戬听了弄着杯盏，故意说:“你不是不愿和我同殿为臣吗？”
哪吒一口气卡死在嗓子眼。
咳了半天回头看他，语气古怪地:“说你胖你还喘上啦？”
把筷子搁下，一板一眼理论道:“这能怪我？二哥，你设这么个局，可是谁也没通知。瞒着大伙弄到这地步。那阵子大家都以为你死了觉得冤枉了你心里很是不好过，你倒在蜀中逍遥，好意思吗？”
杨戬心道我就是有不好意思也都被你们折腾没了。抬手：“好，我理亏，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我这儿庙小，怕装不下你这尊大神，还是不耽误你行程了。”
哪吒一听他要送客，忙道:“二哥，好二哥！我大老远跑过来，连口酒都还没喝，你肯定舍不得轰我走。”
杨戬:“……”
他这两声二哥叫得好听，杨戬暗地里受用了，拎起坛子来再满上一杯，跟他碰过。
几个人推杯换盏又喝了一番。
哪吒这些年酒量见长，可是也不能再喝了，扶起枪来辞行。
杨戬送他到门口，看他腾云去了，才返回来。

……
先前哮天犬追扑天雕，把他衣服下摆生生撕咬下来一块，换成衔着衣角被追着跑了。
一直冲出杨府到了外边。
这天正是给二郎神办的盛会，一派热闹景象，俩人跑累了，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竟然玩儿起来了。
等到傍晚还不思回家，找一间酒肆，点些汤饭坐在桌旁磨着筷子等着，一边插科打诨。
放了一天风，哮天犬趴在桌上，满足地叹息了一声:“这样的日子真好。”
扑天雕:“啊？那你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哮天犬在回想，努力找恰当的词形容:“提心吊胆？”
扑天雕笑他:“你不是挺狗仗人势的嘛。”
哮天犬翻了个白眼:“那我主人也不老是有权有势啊，不说上面有玉帝王母压着，他还有落难的时候呢。”
“落难？你说他被天兵天将包围那会儿？”
哮天犬:“不是，那会儿他好歹还有法力。”
“我听说‘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哎，”他拿筷子捅了捅哮天犬，“他落难的时候什么样？”
哮天犬想了一会儿，小声:“……他好像不大高兴，跟你说了一样的话。”
扑天雕:“哈哈哈。”
哮天犬:“笑什么！”
“没、没什么……哈哈，”扑天雕憋笑，“我只是觉得杨戬也会这样感慨还挺有趣的。”
“什么有趣，”哮天犬提高声音，“是他们落井下石！说什么瞧不起六亲不认的小人……也没见他们大到哪儿去啊，早怎么不见他们打抱不平？平日里大气也不敢出，逮着机会欺负我主人就来劲。趁人之威算什么好汉。”
“墙倒众人推嘛。”扑天雕见怪不怪，“早晚就习惯了。”
又说:“之前有件事，他说不清，叫我来问你。”
哮天犬:“还有我主人说不清叫你来问我的？”
“可说呢，他都说不清的你能说清楚？多半是推辞吧。”扑天雕自己先认可了这个说法。
哮天犬:“嘿，你还没问怎么知道我说不清！”
“那……”扑天雕问，“他之前说的熬鹰是什么意思？”
哮天犬一听乐了:“噗……他说要拿你熬鹰了？”
扑天雕:“干什么，他说的时候你不是在旁边吗？”
“我没注意听啊。”
“……你就说知不知道吧。不知道我去问别人了。”
“知道呢……倒是知道。就怕说出来吓着你。”
“……少故弄玄虚。”
“不是，我说真的，”哮天犬索性蹲到凳子上，凑近了道，“这熬鹰啊，是要锻炼出鹰的驯服。首先要去傲气，杀杀威风。把鹰栓起来，几天几夜不许睡觉，也不给东西吃。不停地折磨。等到听话了才能带着出去打猎。不过……到那时候命也掉了半条了。能撑下来需要非比寻常的毅力。”
扑天雕:“……”
哮天犬见他不说话，又补上一刀:“没听懂啊？我可以讲细一点……”
扑天雕怒道:“还讲什么讲，你主人就是个混账！”
哮天犬一听就跳脚:“你再说一遍，你敢骂我主人！”
扑天雕:“骂的就是他！”
哮天犬:“好，我要回去告诉主人说你骂他，等你被栓起来的时候别哭，我会偷偷给你送点吃的……”
扑天雕气笑了。“他也就糊弄一下你。”
哮天犬:“什么糊弄，我主人说到做到的！当年三首蛟就是因为调戏狐妹，被封印成兵器再也没有机会做人。”
扑天雕:“一样吗。你也不想他是什么关口说这句话的。”
哮天犬怔了一会儿，好像想起来了，又好像不是太懂:“你是说主人开玩笑的？”
扑天雕低头:“嘘，打个赌怎样。”
“赌什么？”
“这样……”扑天雕如此这般说了一阵，最后道，“我要是输了，就给你剔一个月的骨头。”
哮天犬听了点头:“好。”

……
杨戬送走哪吒发现庭院中已经空了，扑天雕和哮天犬都不见，也不知追哪儿去了。
没在意，回去跟梅山兄弟宴饮也到了尽头。后半日把鬼判呈上的文书查点了，又抽空解决了几桩个案。这一天满满当当已到了晚上。
扑天雕回来了。
杨戬习惯睡前坐在案边看书，乏了，不知不觉撑着额头睡着。
恍惚中感到身边有动静，多年警觉让他立时把双眼一睁，却见一侧的昏暗灯光下，是扑天雕正好端端站着。
他不知怎么地，手里拿着杨戬的折扇在看，脸上表情有点怪异。满头金发梳上去了，只杂着一缕扎眼的黑。这被三昧真火淬出来的不同发色一直没褪，大概成了标记以后也回不去了。
扑天雕发觉杨戬醒了，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末了只是说:“你怎么就这么睡着了，不到床上去。”
杨戬:“累了睡在哪儿都一样。”
扑天雕没说什么，沉默了会儿，把折扇打开装模作样地对着扇面端详道:“你这兵器原是一条蛟龙。”
语调不是在询问，而是在下定论。
杨戬:“没错。”
“还是一条有万年法力的蛟龙。”扑天雕把玩着扇子，像鉴赏一样喃喃说，“衬得上你。”
杨戬心里觉得他有些反常，还未及问，扑天雕一手合上扇子抛还给他。杨戬接住了，握在手中，扇骨已经被攥得有些温热。
“我是不是该走了。”他突然说。
杨戬蓦地看着他，好像没有听明白:“你说什么？”
扑天雕没答，杨戬借着灯光看，扑天雕故作沉重。
杨戬问他:“为什么走，走去哪儿？”
扑天雕答:“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又自己说:“我从前一直过得很好。”
杨戬:“我又没问你从前如何。”
扑天雕:“……”
杨戬把他呛住，自己抖开了折扇看，扇面黑底银字，应三首蛟当初要求的，变得很漂亮。纳闷，这扇子有什么不妥？
他这边认真打量着。扑天雕开口说:“我问过哮天犬了。”
“问过什么？”
“熬鹰。”
杨戬本来气定神闲的手一哆嗦。
扑天雕似乎没察觉，继续说:“哮天犬说三首蛟就是因为不听话，才被封印起来，再也没有机会做人了。他说的是实情吗？”
杨戬握着扇子，没有辩解。末了称是。
扑天雕虽然早知道他会这样，还是暗中无语了一阵子。
才说:“那如果我不听话，是不是跟三首蛟一个下场？”
杨戬没有立刻回答。他把扇子合拢，丢在桌上。
也不看人了:“这与你的去留相干吗？”
……要他开口总是这样艰难。扑天雕想，这大概真的是性格使然。
“不相干。”所以扑天雕说。
杨戬有些意外，抬头看他:“那你为什么要走？”
扑天雕:“我有腿有翅膀，还走不得了吗？”
“……”杨戬其实很想吐槽那个有翅膀。但是他忍住了，还发觉扑天雕似乎就是在等他说破。
可是他什么也不说，扑天雕便当他默认了，还一本正经地抱一抱拳，掉头朝门外去。
“……”杨戬觉得有些不妥。其实他刚才应该吐槽一下的，不然现在总觉得有口气不顺。
“你……等等！”他说。
扑天雕正好卡在门槛上。
哮天犬就在门外柱子后蹲着，正要起来，从杨戬的位置看不到，扑天雕便连连挥手叫他躲回去。“嘘，别出来！我还有机会赢呢！”
转过身，杨戬已经站起来，扑天雕以为他要说什么，却原来语重心长道:“以后有事，可以报我名号，也可以随时回来找我。知道吗。”
扑天雕:“……”
不是，你好歹也解释一下吧？
吃这么多年亏脾气愣是一点没改？？？
杨戬:“没事了。”
扑天雕:“……你不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杨戬愣住了。
“你还回来？”他好像醒悟了什么，以为会错意，把前面的对白都抛却了展颜一笑，“那你早去早回，四天后天台山还有妖精要剿。”
扑天雕心寒道:哦，原来是还有妖精要剿。
哮天犬已然在门柱后面笑得藏不住了。“我就说一点用也没有吧，你输了……早去早回哦，”他学着杨戬的语气，笑岔气，“我还等着你回来给我剔骨头呢。”
扑天雕:“我输了又不是什么好事你也笑得这么开心？”
哮天犬想了想:“……我大概是习惯了。”
“……”也是，都三千年了。
杨戬明白过来:“你们拿我打什么赌了？”
扑天雕和哮天犬对视一眼，双双噤声了。



END.

插播番外段子第二弹:
「生日礼物1」
沉香过生日了，龙八过来玩儿看见杨戬背影刚离开，就扣着好兄弟肩膀顺便问一句:“沉香，你舅舅也来啦？”
沉香嗯了一声。手里捧着个檀木盒子不说话。
龙八低头看一眼，打趣道:“他是不是又送你这个宝贝外甥礼物了，不会又是块金锁吧？”
沉香一言难尽地:“不是。”
龙八:“诶？那是什么？”
沉香:“弹弓。”
龙八:“弹弓？！你是说你舅舅……不，二郎神，不不……杨戬他送了你一把弹弓？？？”
沉香生无可恋地:“他说这不是普通的弹弓，是当年他二郎‘小圣’拿着打过那齐天‘大圣’的，打得大圣结结实实一个跟头。然后说叫我拿着到处玩儿，不怕卖弄。”
龙八:“……你舅舅专跟胜佛过不去啊。”

「生日礼物2」
杨戬来看他的时候沉香想到自己还不知道杨戬的生日。
沉香:“舅舅你还记得给我过生日，那你什么时候生日呢，我也帮你过。”
杨戬:“今年的已经过了。”
沉香:“啊？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杨戬:“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又不是整寿，照常过就可以了。”
沉香:“但过生日总该热闹一点、开心一点嘛。”
“……热闹，开心？”杨戬想了想道，“满城都在庆贺，应该算热闹了吧，至于开心，我看大家都挺开心的。”
沉香:“那生日礼物呢。”
杨戬叹气:“别提了，那天送的香火差点就没点过来。”
沉香:“……是收礼物收到很累的意思吗？”[汗]总觉得你是在炫耀啊，舅~

「杨戬送悟空的秘密」
终归相安无事。
有一天。
悟空和他提起旧事来，就装着才知道的样子，一拍案说：“哎，我说你杨小圣这是什么怪脾气，你那时既有隐情说出来便好，你跑什么跑啊。”
杨戬：“我跑也不是瞧见你才跑的！我杨戬家事，与你何干，你也掺和进来对我说三道四！”
悟空一听不干了：“嘿！好你个卸磨杀驴的二郎神，你道是家事，怎么外甥却跑来朝俺老孙拜师？你不分好歹，蛮不讲理！”
杨戬翻了个白眼：“讲理？胡搅蛮缠就是你的强项，你也好意思跟我说讲理？且说不要记恨挨了揍，去师傅那里编排我就好！”
悟空：“呸！我什么时候编排你了？你师傅我又怎么会认得？！”
杨戬冷笑：“你不认得他，他可认得你呢。还记得我说过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没有，我要说的，就是当年那收你为徒的菩提老祖，他真正身份其实就是……”
悟空:“嘘！别说别说，算俺老孙怕了你了，这个亏俺老孙吃了，你别到处胡说！”
杨戬抱起胳膊，喜怒不形于色:“说不说要看我心情，心情不好，那就翻脸。”
悟空笑:“哦，你翻脸还少，翻脸又能怎样？再变个丧夫的娇滴滴小娘子哭坟？——你好把戏啊！”
杨戬见他捡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说，淡淡嘲讽回去:“比不上你，取经路上猪八戒是怎么被你捉的你不记得？”
孙悟空呸道:“我那是顺势而为！”
杨戬:“哼，你叫顺势而为，我就是随机应变了！”
悟空:“你这个人……”
杨戬:“如何？”
悟空一拍桌子:“对俺老孙脾气，出去耍耍，过两招如何？”
杨戬:“早说。费这么多唇舌。”
说罢抄起枪来。“今日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了！”

扑天雕和二哥的专场√

番外2 欲速则不达

那天打赌被杨戬识破之后，扑天雕被勒令认真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
当是夜，天色转阴，微风细雨，庭院内孤身站着可堪一个凄冷。于是扑天雕抱臂左思右想觉得主人这个面子他还是要给的。他不给三首蛟/三尖两刃刀也会逼他给。
思索再三，他终于决定找杨戬谈谈。

迈步上了台阶，到门前，抬起要叩门的手，却停在半空没敲下去。杨戬刚才撑着头在案边睡着的样子还在眼前，这一天本来是他的生日，却没庆贺还累得无暇休息。
扑天雕想他现在大概已经睡下了，还是不要搅他得好。
叩门的手便放低了，手指蜷回掌心。
转过身，庭院中已经落起急雨来了。雨水顺着屋檐滑下，缀成不间断的珠子。
扑天雕索性撩起袍子下摆，挨着门板坐到地面上。小臂搁在膝盖，背脊挺直，身体重心前倾。这样也能坐得端端正正，有模有样。
若从正门口进来看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等人。

雨越下越大。
扑天雕听着催眠的雨声开始昏昏欲睡。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已经放松了身体闭上双眼靠在门板上了。
“哗啦——”
侧门突然开了。
扑天雕睁开眼睛。杨戬已经从屋里出来，沉默地站在他面前。
扑天雕也想站起来。无奈坐久了腿有点不听使唤，伸手抵住身后的砖墙，才缓缓撑起身来。
还一边往墙根里凑，好站得更稳，一边跟杨戬搭着话。
“你醒啦？”
杨戬看他一身湿气，还有点哆哆嗦嗦地，好像鸟雀在抖翎子上的水珠。莫名觉得可怜。
就点了点头。“嗯。”
扑天雕见他眸子里柔和了很多，刚要笑，仔细看发现他穿的不是中衣——外罩雪衫，鞋履未脱，头发也未乱——他根本没有躺下过。
“你没有睡。”扑天雕忽然说。
杨戬不答，转而看看天色，就对他道:“进屋来吧。”
说完自己先回去了。
扑天雕拧了一把衣角上的水，跟进去，把门关好。
风雨阻隔在门外。回头看杨戬在先前的案边坐着，案上的书卷移走了，现在摆了两只杯子，旁边温着酒。
杨戬只顾倒酒，头也没抬。说:“坐。”
扑天雕过去，坐他对面，杨戬已适时地一杯酒递了过来。

外面飘着冷雨，屋里却暖洋洋地，还有满室的清香。
扑天雕喝着酒，渐渐暖过来，眼望着杯底，又不知在想什么。
杨戬不温不火开口道:“让你反省，你想出什么了没有？”
扑天雕想了想，把酒杯放下:“你若是觉得我对你的态度不好……”
杨戬打断他:“我不是让你反省这个。”
他把酒杯都填满了。告诉道:“重说。”
扑天雕懂了:“你想听我说心里话？”
杨戬止住动作，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
扑天雕便从开头说起。
“我对你最初的认知是来自于一些传说。比如桃山救母，”他说，“又比如劈杀十日。”
杨戬沉下眼睫。“说这干什么。”
扑天雕笑:“你过去的事情我听说了不少。可我真正见你还是那晚在李府你假扮姜成碧。”
说到这儿他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唉，你知不知道你变得没有姜姑娘本人漂亮。”
杨戬不知信没信，听了也笑。还道歉:“是我把人家姑娘变丑了。”
扑天雕接着说:“我随李弥两年，见惯了他做坏事，每次想脱离困境，却被他捏住命脉，连番手段施加到我身上来。”
杨戬想到那颗他拼死都要夺回来的珠子，之前是在蛇妖手里。果然是他的命脉。
“你说什么熬鹰……杨戬，”扑天雕这时眼底有些戏谑地看着他，“你也许救过了我，却并不了解我之前是什么处境。我现在尊称你一声主人，敬佩你为人，可是你未免活得太孤寂。”
杨戬又没答话。
于是扑天雕说:“你当初问我愿不愿随你，可是一时兴起？”
杨戬沉默了会儿，才答:“……我觉得与你有缘。”
扑天雕觉得这回答还不错。他接着问:“一起逃避天兵追杀、多方围堵，然后带着我和哮天犬回灌江口，这些日子当中你觉得开心过吗？”
这次杨戬没犹豫多久。“我其实很珍惜有哮天犬始终在身边，更没看错你。如果以后能一直这样，”他抬起头来，“我会很高兴。”
尽管他开诚布公，扑天雕却仿佛不受感动，讽刺:“于是你竟舍不得留我？”
“……”杨戬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扑天雕嗤道:“你根本言行不一。”
杨戬长出了口气，仿佛赔罪，端起酒杯来抬高。
“我知道你是聪明人。”扑天雕跟他碰了一杯，仔细道，“可是你把这些聪明全用在保护那些聪明可是又不够聪明到看透你、笨却又不是笨得那么彻底以至于无法伤害你的人身上。结果他们都按你希望的做了，当真唾弃你，留下你一个，没有人回头看你一眼。只有哮天犬，哮天犬就是太笨了，你才骗不走他。”
杨戬苦笑:“这样又有什么不好。”
扑天雕:“不好。”
杨戬有些奇异地看着他:“连你也这么说？”
扑天雕:“因为我希望你做事能尽量从心。”
杨戬:“怎么说？”
扑天雕见他肯听，凑过去:“呐，你看，首先，如果我留下来你会觉得开心一点，你不妨就叫我留下。不用想我到底为什么要走，如果我真有什么非走不可的理由我自然会说——我不说那就是我的事了，怪不着你。再者，以后遇到困难，哪怕天罗地网、九死一生，别再骗我和哮天犬走了，哮天犬没了你真生不如死你又不是不知道——而我，我向来好斗，逃走还不如战死。”
杨戬听着他慢慢说完，不觉捏紧了杯子:“你说的这些我答应不是什么难事，只怕真到了那时，我没法说服自己让你们一起死。”
扑天雕:“我明白。人和人的表达方式不同。你这样惯了。在你这里，把人保护得周全才是爱。正因为舍不得，但凡可以，那就只同甘不共苦。”
杨戬:“你想说我这样太武断了吗？”
“嗨，这要看人。你再劳心劳力，替人考虑得再多，剃头挑子一头热有什么用。”扑天雕摇头，想想还笑，“我可是会毫不客气地把你给的好处全都照收，怎么会因为你的过度付出而指责你。”
杨戬笑他:“那你还跟我说什么。”
扑天雕:“你让我站在院子里反省，我总得说出点什么来吧。”
“不过话说回来，我真的怕雨。”他眯起眼睛，金瞳便格外犀利了，“你只让我反省不让哮天犬，是不是偏心。”
“哮天犬会真的听话呆在院里淋雨，你会吗？”
“……”
杨戬看他语塞，笑着喝了口酒，却咳起来。
“别喝了，”扑天雕叹道，“你屋里是迷迭香，镇痛醒脑的。今天也喝了一整天了，头疼就放下吧。”

……
四天后。
天台山除妖很顺利。
山里的妖魔已经降服，梅山兄弟跟草头神正在打扫猎场，这时候扑天雕发现杨戬不见了，便去找。
找着的时候杨戬独自踩在潭边的空地上，持着长枪默立。脚边清冽的潭水倒映天心一弯弦月，山风向谷底俯冲着，掀起一片缁衣。

扑天雕沿山涧从高处奔下来，靴子一路溅起水花。顺着山势趋下，看见杨戬的影子。
“杨戬！”扑天雕兴高采烈地叫了一声。
氤氲湿气中杨戬缓慢转过脸来，脸上被晃动的银色水光照耀着，沉静而恬然。
“我刚刚想到，”他微笑着说，“回来以后还没去看过姜姑娘一家。”
“过阵子就去看看吧。报个平安。”


END.

番外3 犹然赴清欢
（依然是流水账）

天台山诛妖回来，杨戬在灌江口大摆庆功宴。一来庆祝此次围剿漂亮，二来庆贺终于脱离了天庭约束，回归率性洒脱。
于是跟兄弟们厮混在一起，大醉三日，喝干了席宴上缸瓮坛桶里所有预备的酒，喝倒了四太尉、二将军、帐下神兵等等不一。
醉极倚着几案，把眼模糊看去，杯中恍恍尽是空的，自觉众兄弟还没尽兴，便想再去取酒。却挣身起来摇摇晃晃，不得已又跌坐回去了。
“哮天犬，”醉中仍是扶着案几不死心地唤道，“哮天犬，去把我酒库里珍藏的万年陈酿拿来！”
“……”

扑天雕怎么看他今天也是醉了，欲拉他起来。“杨戬，还喝？万年陈酿？你喝多了吧？”
杨戬这时候已经听不进去了，看人有重影，只当眼前站着三个扑天雕，都冲他伸着手，也不知道拉哪一个好。索性挥开，扶着额头只是喋喋不休地叫人去拿酒，快去。
无奈再看那梅山兄弟，没人相劝，也都醉在桌边。老四已经趴下，老六直在发笑，阶下还躺了不少睡着的，都是先前来给杨戬敬酒，被他一股脑狠心放倒。

哮天犬再磨蹭，杨戬看他还没走，惊讶地抬头看一眼，这一眼中满含了“使唤不动你们我很伤心”的味道。
哮天犬最看不得他这种眼神。
果然忙不迭地就应了，扑天雕直想翻白眼，拉哮天犬一把：“算了，我跟你一起去。”

到了酒库，哮天犬提着灯笼从一排排酒坛中间挨个找杨戬说的万年陈酿，扑天雕不大高兴地抱着胳膊杵在一边，忍不住道：“他喝醉了怎么这么烦人？那眼睛亮晶晶地，你不听他的，他就盯着你看，好像你虐待他似的。”
哮天犬呲牙：“你怎么老说我主人坏话！”
说着就把最近的一坛酒冲他脚下丢了过去，那酒坛封盖松了洒出去一半，被扑天雕用脚背勾住底一颠，抛起来抓在手里。
拎着坛边把眼瞧了一瞧，又凑过去嗅嗅。“不妙，”他说，“这好像就是杨戬要的万年陈酿。”
“……”
于是他们花了一会儿功夫决定往坛里掺水。

早前在天庭，杨戬自称酒库中有珍藏的万年陈酿，派人去神殿拿来与玉帝共饮。可是当时梅山兄弟搜遍库中也只搜出了千年的酒。遣来人催得及，老四怕耽误久了玉清宫生疑便做主交出去冒充。剩下的只能全靠二爷演技了。
那酒呈上来杨戬只尝了一口便觉出不对，但在玉帝面前也只好木着个脸做没反应。玉帝抱怨他这酒没什么味道，他心里明镜似的，还跟玉帝胡吹这是万年陈酿，须得连饮三杯。
说完自己就强行示范，喝了佯醉元神直接出窍去。
一个套路被坑两次，后来玉帝也醒过味来了。
什么三杯九杯，这年头，人心叵测啊，跟沉香一比，他这外甥不仅虚情假意，酒都是假酒！

……话说回，第二天杨戬醒过来，扑天雕现原形落在被子上探头看着他。
杨戬只觉得身上沉甸甸的，梦里仿佛压了一座桃山，喘不过气，睁眼看又是那只大雕正压在胸口。
“扑天雕，”他靠起身来，掂量说，“你好像变沉了。”
说完动手去掀被子，扑天雕便飞下床，落在一边儿的窗沿上。
杨戬被叫醒了，起来慢慢给自己穿衣服。
今天有事情要做。

等他打理好，扑天雕已经化回人形吊儿郎当地坐在窗边，望着窗外风景发呆。
转眼来到这里已经有三个月了，日子过得平静潇洒，偶尔也热热闹闹地。杨戬有家法，多数时候却是个摆设，没什么真需要用到的地方。即便是有，他也愿意留下来接受，少年漂泊久，此刻他已然把这里当家了。

转头看杨戬，见他样子还好，伸手敲敲太阳穴，嘲道：“你这里清醒啦？”
杨戬：“我什么时候不清醒了？”
扑天雕：“你昨天喝醉了，知不知道？”
杨戬：“哦？”
扑天雕：“赖在地上，非要别人给你拿酒，好没德行。”
杨戬：“所以你就拿掺水的东西来敷衍我？真当我醉糊涂了？”
扑天雕噎住了，没想到他都知道。
尴尬地咳了两声，转而岔开话题称赞他这一身白衣黑带腰带结打得真好看，求教。
杨戬捞着腰带看了一眼，怪异地：“你怎么跟三首蛟似的爱美。他注意皮相是为了勾引美女，你念念不忘姜姑娘，难道……”
这也不是杨戬无端猜测。
之前说要去姜家报个平安，扑天雕便主动去送了信。姜成碧一家惦念着杨戬这个恩人，得知他平安归来，回信说一定要他来家里坐坐，设家宴款待他。字里行间都是藏不住的喜悦。
今天就是日子了。
扑天雕叫醒他，起得比他还早。
于是杨戬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像捞住了什么把柄似的。

……
此去味江镇，一别经年，镇里变化却不大。
当初的荒寺周围还存留着天雷击过的痕迹，地面裂出的沟壑里长了很多芜草，像伤痕愈合时覆盖出的痂。

姜成碧早早在门前等着他们了。
见了高高兴兴招手，迎他们进屋。
姜父一把年纪，杨戬也没什么做派，只当自己上门来做客的，跟他下起棋来。姜父对此颇有心得，自是个中好手，杨戬之前也在镇上大杀棋盘过三五日，稀里糊涂就位列了本镇围棋高手榜，闻名而来挑战的，都道是坑，二郎真君何等样人，来去无踪，也能算进去没个衡量？
令人啼笑皆非。

姜伯母在淘米择菜，杨戬打发哮天犬去帮忙剖鱼。
那刀还没落下去，活鱼便跃出了砧板，一跳老高，哮天犬一直追到了院中去。
扑天雕看着看着，撇下两人走到灶台边。那里有姜成碧，正在张罗一家人今日的午饭，这时候拿勺子仔细搅着灶火上的羹汤。
扑天雕看了看案板上未切就的菜，挽袖子。“我帮你吧。”
说着就去拿刀。他也是客人，成碧总不好意思让他动手，要拦，扑天雕轻巧躲开：“我们来你家白吃白喝，干坐着等着怎么合适呢。你就让我帮把手吧，你看，我手都洗好了。”
于是成碧就看他拿着菜刀在那里一点点切菜，刀工不算好，但是切得慢，也还匀整。
不禁问来：“你会做菜？”
扑天雕点着脑袋：“不敢吹如何好，应该还能入口。”
他说完兴起，笑眼看姜姑娘：“要不今天就让我掌火，你在旁边看着，教我。”
“我？”成碧万没想到这人想起一出是一出，“教你？”
扑天雕放下菜刀，抱拳：“师傅，徒弟求教了！”
突然收了个徒弟，成碧一下想笑，转念还是接下了。
也一本正经：“嗯。我一定倾尽所能把毕生厨艺都传授给公子。”
“……以求你不要把菜烧糊。”扑天雕弄得锅里都直冒火的时候，她这样说。

那餐饭全赖了姜成碧竭力扑救，最终才没有酿成惨剧。
原来扑天雕所说“还能入口”是这么回事……
“我以为你是自谦，”成碧佩服地看着他，“没想到你根本已经是自夸。”
“但是你不能就这么放弃我啊！”这只雕说，“哦！是因为我跟火相克！这不能怪我！”
这时候杨戬幽幽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金木水火土，哪个跟你不克？”
他一面跟姜父弈局，一面顺手就拆了扑天雕的台。
拆得如此自然，扑天雕气恼：“最克我的就是你！天煞孤星！我跟着你第一天就倒了大霉！”
“……”
杨戬没音儿了。

安静了半晌，扑天雕站在原地，感到杨戬手中那颗棋子比从前慢了一拍落下。
他回头看看姜姑娘，姜成碧微微冲他摇头。
证明他的预感没错。
然后哮天犬从院中抓鱼回来了，拼死拼活地收拾好了拎着给主人看，杨戬一边笑一边夸了夸他，让他送进灶厨来，这个小插曲就这么忙乱地过去了。
饭桌上也一团和气。

饭后。
姜家母女收拾碗筷的时候，杨戬既不被许插手，一时无事可做了起来。前面连续三天的大醉好像让他忘了什么，现在揉了揉太阳穴努力回想着。
扑天雕站在门口，神情严肃地看着他。
杨戬察觉扑天雕的视线望过来，回头看看，是姜成碧的方向，忽然笑道：“你又在看人家姜姑娘。”
“呿，”扑天雕道，“怎么不说我在看你？”
杨戬摊手：“因为我没有姜姑娘好看啊。”
“……”
杨戬一脸的“你无法反驳”。
气人。
扑天雕就恨道：“你看你一得意就笑得像个狐狸。”
他忽地从门口走进来，到杨戬坐的座旁边。“有什么事想不起来吧。告诉你，昨天你喝醉后，有天庭使者来了，”说着把桌上倒扣的茶杯拿起来倒满，递给杨戬，“王母要你抽空再去瑶池看看她，叙叙旧，说她这个舅母可‘想念’你得紧，杨戬，她这番找你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不想放过你？”
杨戬听了接过茶杯，喝之前思量道:“依王母娘娘的性子，若要发难也不必等到这时候。”
扑天雕:“可是她先前那样咬死了不放，花好大的力气捉拿你，现在你轻巧走人了她能善罢甘休吗？”
“哼。”杨戬只是讽笑，“她之前派李靖大张旗鼓地捉拿我无非是想要我看看，在这天界，若没了她王母娘娘的庇佑，我杨戬会落着个什么下场。好让我收收心还能为天庭所用罢了。”
“可你不愿意回去……”
杨戬截断他：“那她也不能奈我何！”
“所以你是决定去了？”扑天雕问。
“去，她既然想我，我为什么不去。”
“……”

这时候收拾完的姜成碧去了屋里一趟，出来时多捧了一样东西。
“杨大哥。”她走过来把东西递给杨戬，那是一件月白色的新衣，按着杨戬大致身材缝制的，“我想了很久，不知道怎么谢你，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有裁缝功夫还不错，就做了件新衣服给你，要不嫌弃，请你试试看，哪里不合身，我再改改。”
杨戬千多年，除了小时候穿过母亲单为他做的衣服，还没收到过这样的礼物，接过来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实我并没有做什么了不得的事……
这种话姜成碧不会待到他说出来，直接笑着把他推进屋去催他换衣服。

剩下她跟扑天雕。
望着杨戬那个背影，扑天雕忽然说：“他虽然聪明，看起来无往不利，也是需要人照顾的。”
回头看了看姜成碧，也是一脸如此。
“往后我会照顾他的。”扑天雕又说。
姜成碧点点头。
扑天雕看着她，久违地有点难过起来：“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没有。”姜成碧把一个香囊从袖子里掏出来，“但是我有东西给你。”
扑天雕接过来，那上面有五色丝线，绣着寒梅，手工极巧，看着花了很多心思。
“你带着它吧。”她说。

……
杨戬试了试衣服，姜姑娘照着相似身量的人量过尺寸，又是能工巧匠，做得很合身。

哮天犬也得了姜姑娘送的一堆各式精致点心，姜成碧说如果喜欢吃让他随时来拿。扑天雕拍了拍哮天犬肩膀，商量说：“这样，上次打赌输的骨头不帮你剔了，我每月来帮你拿一次点心怎样。”
哮天犬寻思有诈，疑道：“你该不会半路都偷吃了吧？”
扑天雕：“我是那样的人吗？”
哮天犬：“你就是啊。”
扑天雕：“……”

……
待到他们回了灌江口，这一日已经过尽。
梅山兄弟见到杨戬，先递了份红请柬过去。
“二爷，这是三圣母送来的，她在这儿坐了一天了，没等到你。”
杨戬一惊：“三妹来过了？”
把请柬接过，打开看。
原来是喜帖，上面写的是沉香与小玉大婚的日子。
就是下个月十五。
满打满算，还有四十来天了。


END.

番外4 人月两团圆（上）

沉香与小玉的婚事将近，王母却邀杨戬到瑶池。杨戬不欲在凡间拖延这许多日子，因而叫哮天犬、扑天雕留在灌口帮着梅山兄弟处理蜀中的事务，自己准备直接赴约。
哮天犬本来在旁边蹲着，听了支起身要求和杨戬一起去。杨戬还没答应他，扑天雕也要去。扑天雕要去，梅山兄弟自然也不愿落下，然而兴师动众非杨戬所愿，于是索性一个也不带了。
哮天犬拉拉杨戬衣角：“主人，你这一去要多久啊？”
杨戬摸摸他的头，言道：“我会赶在沉香和小玉办婚事之前回来，这段日子就拜托你们先张罗一下贺礼。我们去参加沉香的喜筵，也不好空着手。”
扑天雕幽幽地：“带那么多人是没有用，你不如带上我一个。”
杨戬白眼道：“我一个也不带。”他又说：“你那么厉害，当然留下来看家。”
扑天雕一听，便学着杨戬刚才的样子拍了拍哮天犬的头，当然力气大了些，显得很倚重似的：“看家护院那是哮天犬的分内事，我不跟他争。”
说完赶在哮天犬回头咬掉他手指头之前及时缩回了手。
杨戬笑他自落清闲，到了院子当心挥挥手：“走了。”转身变了一道金光，径直消失在院中。
大家眼睁睁看着杨戬没影了，也就回去各自做事。哮天犬还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一眼，被扑天雕从后面揽住脖子往屋里带：“外面太热了回去吧。你主人那般命硬，用不着你担心他。”
哮天犬只被他哄着低头往回走，不知道扑天雕自己意味深长地回头补了一眼。

瑶池景象此刻与往常并无二般，王母待到杨戬过来，见了他就含着笑意反复打量。眼神在周身过了一遍，才说：“看来你回灌江口过得还不错。”
她说话听不出对此是否乐见，然若不然，杨戬也不隐瞒，只说：“杨戬过得很好，娘娘可以放心。”
他穿着姜姑娘做的一身月白衣，风轻云淡，无什么心事。又恢复了不必逢迎，也不必在乎的神情 。
娘娘瞧不惯他这个样子，哼了一声，心道有你好受的。自顾自回到座位坐下。
……
其实对于如何侍奉王母，杨戬并非不懂，反而心里很有一本经。她是要把一匹狼训练成一只狗，要一个畏她、依靠她、讨好她，听话的杨戬。杨戬姿态放得越谦卑，越眷恋权位，她就越能放心，少些忌惮。不过即使如此，在所有人中第一个怀疑他是割舍不下亲情因而心慈手软的依然是王母娘娘。真要论起来，杨戬在天上腹背受敌的这些日子，最能依靠的还真只有娘娘。
“杨戬，”王母问他，“你在天上这一年本宫可有委屈了你？”
杨戬想了想。说没有似乎并不然，王母待他动不动就要起疑心，小则叱咄，大则杀人灭口。同僚们虽都以为他是王母娘娘跟前的红人惹他不得，可这被当做工具用的红人滋味谁又知道。然而一定要细数娘娘有什么亏待他的地方，他也没那个心思。
于是道：“没有。若不是娘娘处处给杨戬撑腰，杨戬也救不了妹妹，改不了这天条。”
言下之意他硬是借着娘娘给他的宠信暗地里作对，办成了这些事。谁叫她把虚迷幻境的口诀告诉他，让他跟沉香通话，暗中指点他逃过一劫呢；谁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机会，让他领兵掌权，一次次放沉香生路；谁让凌霄殿被围困她又信了他，待他出去“商讨”一趟就把四大天王也给“商讨”走了，这天庭靠他杨戬还有什么指望。
王母嘴边抽搐了一下，回想起来越发觉得自己真真是吃了杨戬的亏，怒道：“好个杨戬，本宫既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还吃里扒外！”
杨戬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来。“娘娘，人们常说工具用熟了还有三分感情，然而对娘娘来说，似乎只有用得顺不顺手。”
王母如今拿他是没奈何了，却不愿受他戳穿指责，阴恻恻道：“本宫只恨手下留了情，否则就凭你杨戬，十个也早死无葬身之地！”
看来娘娘气得不轻。杨戬笑了一下，问：“娘娘找杨戬来莫不是后悔了，想起来秋后算账，现在要杨戬死无葬身之地也不迟？”
王母古怪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缓和脸色：“杨戬，本宫再问你一遍，你当真不愿意回来继续做这个司法天神，为天庭效力？”
杨戬：“不愿。”
王母：“即使本宫答应不再拿你做工具？”
杨戬：“也不愿。”
王母疑道：“你就不管新天条如何整理出来？”
杨戬：“有老君。”
王母：“你也不管新天条将来如何执行？”
杨戬：“有老君。”
王母：“那要是陛下再一意孤行？”
杨戬：“有老……”
“行了！”王母佯怒道，“别再强调你跟老君是一伙的了！”

灌江口这边。杨戬走后不过在瑶池呆了半个多时辰，人间已过去大半月。哮天犬等人每天在灌口守庙，处理凡间的香火事，偶有妖精生出风波，几个人就带着草头神前去围猎，日子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因着杨戬的托付和灌口地仙的职责，他们能把灌江口一带管理得井井有条，然而随着杨戬不在的时间越久，大家心里的不安终于越积越多。
哮天犬无事扒在栏杆上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多了。他眼巴巴地等着杨戬回来，像走得时候一样突然出现在院子里，开始扑天雕还嘲笑他，到了第三十天左右，扑天雕也不尽乐观了。
但他跟哮天犬不一样，他不习惯总去烦恼一件事，于是他开始勤快地打猎除妖……以及往姜成碧家里跑。
似乎没什么可忧愁的。唯一不同的是杨府的宅子随着扑天雕的到来多了一些鸟类光顾，扑天雕有时候会在院里喂鸟，似乎同类之间有什么交流的秘诀。哮天犬没精打采地看着他每天重复着打猎、喂鸟、找姜姑娘这三件事乐此不疲，感到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别人不知道，他确实想念主人了。

杨戬坚定的拒绝了王母对他发出的回天庭的邀请，这不仅仅因为灌江口有更惬意的生活，坦白说如果三界真的还需要他、非他不可，他也没法撒手不管。但三界仅有一个杨戬是不够的，也不该。而且，灌江口的兄弟们还在等他。
王母似乎是了解了这份无法更改的心情，不再提这件事了，还拿出一只沉甸甸的宝匣来说是知道沉香的婚礼，让杨戬带去喜宴上做贺礼的。
“本宫还要下凡投胎，做一世凡人。去不了了，就由你捎给他们吧。”
她说着莫名笑了笑：“有件事本宫还不得不提醒你。杨戬，你休以为飞出了本宫的五指山，事情就一了百了了。天条藏在五彩石里，五彩石又是华山之心。心没了，你何不去华山看看，现在如何了？”
杨戬接过匣子的手一滞。
王母把手在他脸上轻轻抚摸了一下，似乎是同情地：“敖听心没有死、丁香没有死、小玉没有死、杨婵没有死，你也没有死。别人也许相信，但你真以为靠没有牺牲的大爱就能融化新天条吗？”
杨戬没有回答，半晌把宝匣接过来：“娘娘，您该下凡了。”
王母把手放下来：“你去了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
杨戬从瑶池出来，有只似乎是迷路的鸟儿也跟着飞出来了。杨戬看了看没有在意。他也没有回灌江口，而是转道去了华山，回到当初关押三妹的山洞里。
他去的时候天色微亮，出来的时候已经暮色沉沉，马上就是沉香的婚礼。他回到灌江口，哮天犬已经等急了，过去围着不住地转圈。
杨戬准备换身衣服就去参加喜筵，扑天雕道：“我看就不用了。姜姑娘一番心意，就穿这个吧。”
他打什么算盘没人知道。杨戬也觉得姜姑娘心灵手巧衣服很合身便点头算了，带上哮天犬和扑天雕去了刘家村。

这天十五的圆月挂在天空，刘家村洋溢着热闹的气氛，沉香和小玉都是一身大红的喜服，看着端的喜庆。走在路上，还能嗅到空气里未散去的鞭炮燃烧的味道。
那天杨戬和所有人都很开心，唯一中途退席的是扑天雕。

TBC.

番外5 人月两团圆（中）

刘彦昌和三圣母在家门口摆了喜宴，村中人陆续过来道喜，沉香和小玉一对新人也挨个敬酒。只是时候不早了，杨戬却还没出现。沉香边在亲友丛中招待，边朝远来的路上张望，寻思能早瞧见这个舅舅的人影。
杨戬过来时身边跟着哮天犬，两人在小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沉香看见了，就把杯里的酒喝干，一把放下，然后挥着手朝杨戬连喊了几声舅舅。杨戬不出所料地看过来，沉香就拉起小玉高高兴兴地从酒席上奔过去，跑到了杨戬跟前。
沉香：“舅舅。”
小玉：“舅舅，您来啦。”
听到小玉随着沉香叫他舅舅，杨戬显然更开心了一点。他点点头，然后从哮天犬手中接过匣子，说：“这是王母娘娘下凡前交给我，让我转交给你们的贺礼，希望你们夫妻美满。”
沉香和小玉收了礼物，又问及扑天雕为何没同来，哮天犬直说走至中途，那坏雕想起没带上准备好的礼物，就回去取了，等他来了要再奚落他。沉香了解了情况之后笑过，便引杨戬、哮天犬落座，随后和小玉悄悄对视了一眼，眼底有些旁人不能领会的笑意。杨戬尚没察觉，只抬头见四下里都是沉香在刘家村的亲朋，可是对他来说除了龙八及赵小姐，其他眼熟的人俱不在场，就连哪吒也说是“思凡”，没来吃这喜酒。杨戬一边觉得少了那应有的许多人，暗想着有喜事却不来凑热闹，属实不是那些人平日的做派，一边又觉得终日里看热闹不嫌事大，今天清净些也好。所以他就这样看了一看，没再往心里去，同着刘彦昌和三圣母慢慢寒暄。
不知不觉到了晚上，酒兴阑珊，月上梢头，喧嚣声逐渐小了，树叶却随着风声飒飒晃动，声音如在耳畔。伏在桌案上的杨戬忽然睁开眼，仿佛梦醒一般。此时再看周围，桌椅散落，杯盘狼藉，宾朋们不知何时已经去向无踪。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高天只一轮明月，透体凉风落落，竟有些不真实感。
杨戬瞬间背后发寒，扶着桌子站起来。
“三妹？”
他迟疑地唤了一声。在空荡荡的院子没有人回答，只有微弱的回声敷衍于他。
“沉、沉香？”
没人应，他胡乱地走了几步，借着酒劲上了台阶，推开门发现里面没有光，只有他刚刚推门放进去的月光。
“哮天犬！”
他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喊一个这辈子从没跟丢过他的人。转身转得极其快，手也一瞬间就攥紧了。
“哎！主人！主人我在这儿！”
与此同时他却得到了回答。
欢呼声突然从院子外面响起来，举着火把的，搬着新借来的凳子的，携酒聊着天的，许多熟悉的面孔，忽然就这么热热闹闹地冲破了小小院门闯了进来，这股热烈的气氛跟刚才几乎凝结的冷空气针锋相对。仔细一看这拨人，哪吒、龙四、孙悟空，八戒、嫦娥、圣婴……数不清的都是先前杨戬嘀咕不在场的人，哮天犬还混在人堆里喊主人，大概是三圣母沉香他们刚刚出门去新迎过来的客人。
杨戬怔然地站在庭院台阶前看着这一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脸上惊慌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起，一袭新袍子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蓝光，柔和飘渺，衬得袖子底下手里那杆银光熠熠的长刀格外森冷不协调！
他正牢牢地攥着三尖刀。
如临大敌的样子让这许多人也有些懵，两边对峙着气氛一时降到冰点，哮天犬从人堆里挤过来犹豫抱住杨戬手臂问主人发生什么事了。
杨戬慢慢看他，才把刀收起来镇定说刚刚做噩梦，误以为出什么不测，实则虚惊一场罢了。他收了刀，院子里的众人这才也舒了口气，大圣还两三步跳近过来，推他一把，调笑说你杨小圣什么时候这么胆小了，难得沉香敬你服你，你却如何做外甥榜样，学不得也。
又故意回头跟那暗中收的徒弟说：“沉香，不要学他。”
杨戬却笑：“不叫他学我，就学你那些胡搅蛮缠么？”
笑语声过去，这些傍晚不方便过来的人又都把散落的桌凳扶好，各自斟酒，痛饮别日所不能。期间龙八哄好了赵小姐，又去而复返。这拨人仿佛约好了般地，此时此刻，尽在席间了。
杨戬正和孙悟空斗嘴，悟空喝起酒来，就好胡吹海吹，若说平日里能拔山倒海，酒兴里只怕他要翻天覆地。这时听风中一声啸唳，杨戬随手把胳膊一伸，一只飞来的大雕便稳稳收起翅膀落在他手臂上了。
杨戬把它移过来，盯着：”你怎么来得这样慢？“
悟空见到杨戬这只新来的宠物，便手痒，伸手去捉扑天雕，还问：”杨戬，你这是什么雕，好威风啊？“
让扑天雕给躲了。
杨戬皱眉：”你这火眼金睛怎么瞧不出来，不是见过他吗？不认得了？“
扑天雕便从杨戬胳膊上下来，落地变了少年，冲着悟空道：”大圣不记得我，应也不是大圣脸盲，可能是我长了一张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脸，让人看了就失忆吧。“
悟空一拍桌子：”嘴这么损，原来是扑天雕！“

长得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看了简直令人失忆的扑天雕把带来的礼物送了沉香夫妻，便也落座喝酒谈天。他本就放得开，跟谁也不客气，谈笑里倒不像个新客人。
这夜里热热闹闹，喜气洋洋，扑天雕也很久没感受过这种团圆美满的气氛了，想来想去，寒穴里避暑孤枝头栖身的日子杨戬肯定也过了不少，炎凉经年过，能有这一天，他替杨戬高兴，就跟杨戬说：“恭喜啊，你外甥今天成家了，你又了了一桩心事。”
杨戬就笑了笑，依旧喝酒。感觉连酒也变成欣慰的了。
他没答话，扑天雕偏又问：“高兴吧？我再送你一份礼要不要？”
杨戬不喝了，转头好笑地看着他：“你又打什么主意？”
扑天雕就朝他笑笑，然后拿眼神瞄了一眼正在陪刘彦昌给其他客人敬酒的杨婵，杨戬不解其意，正待问，扑天雕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站起来朝杨婵走过去了。
杨戬也没来得及拉住他。只好坐在座位上，看着他要干什么。

扑天雕过去和杨婵说了几句话，看三妹神情，似乎先是道喜，随后言谈间又聊了些什么，欢喜间又显现出些许失落的模样，还感伤地朝杨戬看了一眼。
杨戬：“……他们在说什么？”

扑天雕说完，就仿佛透露了什么重大消息一般，三妹向他郑重地点点头，他也郑重地点点头，俩人心照不宣，接着他就回来了。
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喝酒。
“……”片刻无语。
杨戬一把摁住酒杯：“扑天雕，你的礼呢？”
“嘘，”扑天雕只道，“我不会骗你的。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收到了，急不得。”
杨戬还待说什么，那头沉香忽然站起来，在所有宾朋前头，不知说了些什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只是似乎是跟他这个舅舅有关，等杨戬注意到的时候，大家已经都在望着他了。
——想沉香在围追他不成的时候，曾和小玉有约，等抓到他这个狡黠的舅舅，就把他做的那些好事一五一十都当着众人的面好好夸夸，让他下不来台。如今机会再好不过了！
沉香：“诸位，沉香能有今天，不能不感谢我这唯一的舅舅。”
杨戬朦胧听到有人喊他舅舅，抬头看。
沉香正也看着他，看见他抬起头，还笑了一笑，只是对视这一眼，却让杨戬有了不好的预感。只听沉香紧接着就说：“我这舅舅，早在几年以前，我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教我什么是勇气，什么是骨气，什么是义气！当年他在我娘的囚牢前用三口气设置了三道关，要我一样样闯过去。这三道关不算很可怕，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还是有些困难。我费尽力气过着关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冷嘲热讽用激将法激我不肯放弃，而每当我通过一道关，他就煞费苦心又佯装意想不到地跟我说，要我记住——这就是勇气/骨气/义气，我本来没想到你身上也能有这种品质，真是小瞧了你
……而当拥有了这些品质，你就能……”
沉香学杨戬说话的样子没有十成也有九成，说到他自己都忍着笑。大家都道杨戬苦心难得，实在感人，然而虽则感人，却隐隐发觉这番费尽心思威逼利诱因势利导得让人联想起那私塾先生。
因而在笑与大笑之间十分纠结。
“……”杨戬把遮在身前扇风的扇子打开了一点。
扑天雕还算良心，没有笑，低声道：“杨戬，你改天问问你三妹这外甥是亲生的吗？”
杨戬喝了口酒，镇定地：“他还没说完。”
扑天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