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溪苑】【原创】地主家的傻儿子(民国 兄弟)

我再没提起过那件事,秋生也就闭口不谈。那个月的末尾几天,秋生都和我住在一起,我的性格收敛了许多,就像只垂了尾巴的小狼一样,感觉日子没有盼头,能过一天是一天。因为他总是要走的。

等秋生一走,我真的不知道再该怎么办了。这个大宅子就像被下了巫蛊的禁地一般,我童年的记忆统统都被囚禁在里面。我曾经以为一辈子都会住在这里,可到了现在,我却觉得一天也多呆不下去了。

我开始一点点收拾爹娘的旧物,在一个漆着龙凤呈祥的大木箱子里,我发现了祖父的一大摞手稿。里面几乎全是洋文,我完全也看不懂,偶然翻到几十年前的一张旧报纸,上面一个不大的版面,刊印着任公的“少年中国说”。这汉字我还是认得的,一顺读下去,居然整个背心都涔涔地渗出了汗。

“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立乎今日以指畴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秦皇汉武,若何之雄杰;汉唐来之文学,若何之隆盛......而今颓然老矣!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处处雀鼠尽,夜夜鸡犬惊。十八省之土地财产,已为人怀中之肉;四百兆之父兄子弟,已为人注籍之奴......楚囚相对,岌岌顾影,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国为待死之国,一国之民为待死之民。万事付之奈何,一切凭人作弄,亦何足怪!”

祖父将这一段反复圈点,在旁边用小字批注:吾念及昔者秦国变法,幸得商鞅,历经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始皇帝而终得一统,孰料二世而亡,万万河山,竟至毁于一阉宦之手!子孙之不肖,何至于斯也!

我指尖一抖,那一张薄薄的旧纸,拿在手里,如有千斤重。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0-30 23:12:00 +0800 CST  
我这才发现,那些受人唾骂的昏庸皇帝,其实本质上都和我一样,区别只在于他们败掉的是万里河山,我败掉的是二百亩良田。难怪秋生要打我。我这样稀里糊涂的,连自己的家什也看不住,清末的那些皇帝就和我一样,也是稀里糊涂的,所以才会叫外来的洋人笑嘻嘻地欺负我们。我坐在那愣愣地发呆,感觉就像又被秋生揍了一顿似的,难受得不行。

这时秋生恰好从门外进来,我耷拉着脑袋站了起来。秋生问:“你又不舒服了?”

我摇摇头,把椅子让给秋生。秋生看我一眼,然后就坐了下去。他眼睛看着桌上的一摞旧稿,说:“我想了好几天,有个主意,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什么主意?”

“你一个呆在家,我也不大放心,你愿不愿意下个月出头,和我一起往南京去?”

双亲俱亡,长兄如父,我虽然不太愿意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去,但是一合算,当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临行之前,我和秋生一起整点了剩下的钱财,不算多,也不算太少。我又把我娘留给我的彩礼也交给秋生,他微微吃惊,问:“这是哪来的?”

“我娘留给我的。”

秋生想了一想,说:“那你好生收着吧。”

我可不愿意,我说:“这么多钱,万一我弄丢了怎么办?”

秋生说:“要是自己的东西都守不住,弄丢了也该你的。”

我没有办法,这些东西全带在身上其实挺重的,而且我也怕弄丢,就把里面不易坏的金坨子都埋在了我家的土灶地下,剩下一些珠宝首饰,才卷进衣服里,和行李放在一处。

出发的那天,我、秋生还有三宝,各拎着一个箱子,我们关紧了每一扇窗户,锁上宅门,最后把开锁的铜钥匙用力抛回高耸的院墙里。

我也换下了绸衣,穿得就像个普通学生一样,走在大街上,再也没人会想到叫我一声少爷了。我本以为会感到为难,没想到实际上,却是一身轻松。我那时候还年轻,带着一身风尘离开故乡,而在远方迎接我的,全都是新奇和希望。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0-31 00:02:00 +0800 CST  
我们招了一辆黄包车,准备让车夫把我们送去汉口火车站,路上经过我以前常去的戏园子,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可巧了,正好看见园子外一个小摊边上,有人朝我兴高采烈地招手。

我连忙说:“停一停......”

车夫立住脚,我又对秋生说:“我马上就回来。”

我跳下车,朝那个小摊贩走了过去,只见芸官手里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喜滋滋地望着我:“少爷要往哪里去?”

我笑道:“别再叫我少爷啦,我正要与家兄往南京去。”

“少爷这是要'蟾宫折桂'去啦!”芸官还是改不过称呼,他抿了一口竹竿上的冰糖,笑着说:“那少爷什么时候再回来?”

“这可说不准,也许一两年,也许两三年......这就要看我哥哥了。”

芸官点点头,说:“等少爷再回来的时候,芸儿也该出科了。”

“不仅要出科,还成角儿呢!”我和芸官都笑起来,芸官因受过我的赏,还想要给我磕头道别,我将他扶住了,说:“如今不兴这个了,咱们握手吧。”

芸官有些不解,我拿自己的右手握住他的右手,紧了紧,说道:“后会有期。”

芸官也对我说:“少爷,后会有期。”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0-31 03:10:00 +0800 CST  
1934年的春天,我坐着火车离开湖北。车厢里的床太过狭窄,我总是睡不了一阵就会醒。醒来有时候是白天,就看着窗外绿油油的田地从眼前匆匆略过,有时候是夜晚,窗户上则反映着车里的灯影。三宝抱着膝盖歪在墙角里,秋生枕着自己的手肘,半靠在窗玻璃上。

我离故乡越来越远了,可秋生令我安心。

两天一夜,我们终于到了南京。南京与武汉一样繁华,我看到小食贩挑着担子沿街叫卖,豁了牙的老人坐在槐树荫下摇蒲扇,小轿车的司机冲着黄包师傅连按喇叭,电车和铁轨在街道里来回穿梭......几十年的新旧时光的错落在这里,那个时候的秦淮河畔,还是一个龙蟠虎踞的福泽之乡。

秋生在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上学,这个学校的校址几经变迁,后来被人通称为黄埔军校。我们在学校的临街租了房子,秋生帮我办了南京的临时户口,我也开始在省立南京中学上课。

这样安稳的日子过了两年,我凡事都听从秋生的安排,学了越多的知识,才越发觉得自己孤陋而浅薄。偶尔想起以前的日子,都陌生的仿佛是上辈子一样。

到了1936年的春天,我将要满十八岁,中学也念完了,就开始准备大学的招生考试。当时秋生的军校也临近毕业,考虑到他将来的调度,对我来说最好的选择两个:国立中央大学和国立武汉大学,一个在南京,一个在武汉。两所学校主考的都是四个科目:国文、历史、地理和数学。我的每一科成绩各有特点,国文和历史常常能达到九十五分往上,地理次之,每每挣扎在及格的边缘,数学则又次之,基本上与及格了无缘分。

我和许秋生的分歧也出现在这里。他觉得我没有均衡分配学习时间,畏难而不肯上进,其实是他想多了,我数学成绩差,纯粹只因为傻,完全不存在懒惰这等恶劣因素。

可秋生总是不信的。他觉得既然自己能在三民主义、外交史、中国革命史、中国政治经济概况、数学、物理、英语、日语的科目上拿到全优,那么我通过努力,也一样可以做到。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0-31 10:40:00 +0800 CST  
到了1936年六月份,秋生从中央军校毕业,与同期学员一起被委任进南京国府。我也开始专心攻考国立中央大学。我准备了一篇文采斐然的申请信,然后自信满满地去参加中央大学的招生考试。过了七天出结果,国文九十七,历史九十五,地理和数学双双挂科,被果拒。

我这样的一个天才,居然没有考上大学,这是多没天理的世道啊。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0-31 12:38:00 +0800 CST  
我不敢回家,怕挨秋生的打,气得坐在央大礼堂的门口,大骂那些老古董顽固自封,丝毫没有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长远目光。路过的学生纷纷侧目,偷偷瞄我一眼,然后又三三两两地走开了。这时有人忽然拍了下我肩膀,我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女学生,穿着身浅玉色的新式旗袍,头发齐齐挂在耳后,臂弯里抱着两本书,右手腕上还戴着两个叮当作响的细银镯子。

她长的真是漂亮,我脸上一红,立刻就觉得自己的刚才的行径粗鄙了。我忙站起来,鞠了一躬说:“真是抱歉。”

那个女学生却盈盈地一笑,问我:“你是不是叫春熙?许春熙?”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0-31 12:39:00 +0800 CST  
我意外道:“你认识我?”

她点点头,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阮小湄,是央大二年级的学生。”她停顿了一下,又笑着说:“我也是你哥哥的女朋友。”

我把这三个字琢磨了一下,抬起头:“女朋友......?”

阮小湄说:“是呀,我和秋生去年认识的,我记得......诶?”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你是不是也参加了今年央大的招考?考得怎么样?”

“......还行吧。”我默默把印了“拒”字的申请信卷了起来,背到身后:“算是正常发挥,还行。”

阮小湄笑道:“你录到哪个系了?”

我咽了咽口水,道:“家里蹲系。”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0-31 12:44:00 +0800 CST  
阮小湄愣了半天,“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和她一起回到家里的时候,秋生正在做饭,阮小湄把书塞去我怀里,然后立马扑去搂秋生的脖子。两个人由于惯性,怀抱着转到了柜子上,阮小湄摔在了秋生怀里,秋生笑了一下,低头说:“你怎么来了?”

他又抬头看了眼魂不守舍的我,立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秋生扶阮小湄站好,然后走过来拍了拍我肩膀,说:“春熙公子的大才又没叫人看上呀。”

我像只瘟鸡一样瞪了他一眼,然后气鼓鼓地回房去了。

我与这一年的秋招失之交臂,只好再寄希望于来年开春。秋生因为谈恋爱了,心情正好,破天荒的没有揍我,只是威胁说:“明年再考不上,你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阮小湄来我们家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学的是英语专业,有的时候帮我复习功课,或者还会督促我背一些单词。她大我一岁,需要称“姐姐”,我常常痛恶记那些洋文,每当她要检查的时候,我就问:“姐姐,你和我哥原来是怎么认识的?”

她最乐于同我说这些事了,一聊起来,就会完全忘记还没有检查我背的单词。

“我遇见秋生啊,是在一次游行上,那时候警察局的人不够用,国府就把军校里的学生派到街上维持秩序。当时场面可混乱了,不知道是谁,突然冲天上开了一枪,所有的人都吓得四处逃窜,我被人群挤来挤去的,就撞见了秋生......他当时一手按着腰里的枪,一手把我拉到身后......”阮小湄定了定神,忽然拿书一敲我的脑袋:“你这个小滑头,别同拉我东拉西扯的,好好背单词!”

我的好日子一直持续到下一年暑期。当时我还信誓旦旦地向秋生保证:“我这一年刻苦多了,等到下个月招考,我绝对能考上的!再考不上我就去烧了央大的大礼堂......”

那个时候,南京的空气潮湿,天气闷热,人们还和往年一样,懒洋洋地摇着蒲扇,放下窗前的竹帘打算打个小盹......突然有一天,留声机里周璇的歌声就被打断了,街上拉起一阵阵刺耳的警笛。

1937年8月初,中日军队在上海开战,南京政府被迫做好一切准备,以应对敌人在其他地方可能发动的进攻。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0-31 23:39:00 +0800 CST  
成片的住宅区里,那些红色的屋顶和白色的外墙都被统一漆黑,早时建造的防空洞终于也向市民开放了。城门封锁,阮小湄的父亲是个商人,当时被困在广州没法回来,阮小湄就住到了我家。有一天晚上,秋生带回来一个红色的本子,那是他们俩的结婚证。阮小湄远远看见了,羞得满脸通红,秋生一边解开外套,一边笑着对我说:“小熙,以后要改口叫嫂子了。”

秋生匆匆地成家,不过自那以后没多久,南京政府宣布进入战时戒备状态,秋生回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南京城很快进入了秋天,有的时候一觉醒来,就听见天上直升机的桨叶“嗒嗒”作响。我站在窗户边往外看,街道上残余着一些没人要的宣传纸,却一个人影也寻不见。

突然之间,整个城市都悄无声息地隐匿起来了。学校放假,商铺闭业,仿佛众志成城地,都在筹备着一场浩大的葬礼。

有一天晚上,我在朦胧的睡意中忽然惊醒,感觉屋外有鬼鬼祟祟的声响,立刻挺身坐了起来。

“是谁?”

房门被轻轻推开:“小熙,是我。”

秋生穿着军服,身上还有一股从室外带来的寒气。

我舒了口气,说:“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秋生在我床边坐下,坐了许久,却没有说话。

“哥?”我把脸凑过去:“你怎么了?”

秋生目视着前方,对我说:“小熙......”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所以停顿了好一会,才继续说:“战事吃紧,假如哥哥往后不能经常回来,你就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了。日本人......”他又沉默了半晌,仿佛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转而说道:“你要照顾好自己和小湄,照顾好这个家。”

我将信将疑地道:“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日本人会打到南京来吗?”

“不会的。”秋生的声音冷静而坚定。

他站起身,又对我说:“往后机灵一点,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因为什么原因和你们走散了,你就带着小湄回武汉去,在原来长春街那个戏馆的对面,我托人买下了一套房子。”

“哥......”我越发慌张了,半跪着坐起来:“你要走了吗?”

秋生沉默地看着我,最后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我的背心:“睡吧。”他轻轻地说:“南京也戒严了,我是来家里取个东西,一会还要回国府去。”

那天以后,秋生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01 02:50:00 +0800 CST  
到了11月份,天气突兀地寒冷下来,人们习惯了直升机在天上飞来飞去,甚至有时候听到警笛,都已经不再慌慌张张地往防空洞里跑了。

上海战事进展不利,越来越多前线的伤兵被撤回到南京,其中有很多都还是16、7岁的孩子。我有一次从外面买了米回来,就遇上一辆载着伤兵的大卡车,摇摇晃晃地从我面前开过去。车后面载着的人密密麻麻,目光呆滞,都绑着破烂的布条和绷带,杵得像根牙签一样。车轮滚过去了,轧出两道暗红色的轨迹,一股浓重的恶臭味久久不散。

我当即就吐了,扶着街边的墙软跪下去。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立马对阮小湄说:“小嫂,我们离开南京吧。”

阮小湄问:“为什么这么突然?”

我说:“我觉得上海保不住了,这战迟早打到南京来。”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01 22:04:00 +0800 CST  
阮小湄一开始不愿意走,因为那个时候电报也发不出去,她这一走,有可能就再见不到尚在广州的父亲了。但后来拗不过我一再坚持,小嫂也只好陆续地开始收拾行李。

到了11月底,噩耗终于传来,素有“中国纽约”之称的上海沦陷,20多万日军虎视眈眈地盘踞在上海与南京之间。整个城市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中。成千上万的人,无论贫富,都争相想要离开。

混乱一直持续到11月27日,唐生智代表南京政府向全媒举行了记者招待会。慷慨激昂的演讲词,在大街小巷的广播里反复播放,一架架直升机飞过,五颜六色的宣传纸像雪片一样纷撒下来。纸上印着粗体醒目的标语,告诉民众不必紧张,政府将会集中一切兵力,誓与南京共存亡。

就在同一天晚上,隔壁黄埔军校的厂房里,不断传来喇叭声。我透过窗户往外看,只见许多士兵都匆匆地把军需用品往卡车上搬,一辆装满了,立马就指挥着开走。茫茫黑夜里,我忽然瞧见一个穿军装的人,远远地,沉默注视着我住的这个方向——是秋生!我激动地想要推开窗户,可这时他身后走来一个小兵,将膝盖一碰:“长官。”

秋生便转过头去了。

他接过一个本子,在上面写了什么,那小兵再行一个军礼,才拿回本子快步离开。

再不过一会,一辆军用吉普缓缓开来,停在秋生身边。他又抬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但也没看见我,就转身上了吉普车。轰隆隆地离去。

整整一夜,厂房里的军需全部被运走,到了第二天早上,整个黄埔军校只剩下一根长杆伫立在中央。从前挂着青天白日旗,如今是连上面的旗子也没有了。

小嫂一直都不肯相信,她说:“秋生不会临阵逃脱,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我那个时候也还不知道,其实就在那天晚上,国府的高级官员基本上全都撤出了南京。留下几十万军心懈怠的士兵,几十万手无寸铁的市民,和一个空头司令。

风雨飘摇的南京。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02 02:56:00 +0800 CST  
到了12月,日军的飞机开始在南京空投招降传单,传单上写着:

「“保护无辜百姓和城内文化遗迹,最好的办法是投降”......日军将“冷酷无情地对待反抗的人”,但会“仁慈宽厚地对待非战斗人员和对日本没有敌意的中国军人”......」

这样一来,人心更加涣散了。

每晚都能听见几声枪响,不过那不是在与日军对战,而是国军在处决那些临阵脱逃的小兵。

没过多久,战火终于烧到了城外。不断有炮声和枪响从远处传来,夜里根本无法入眠。有的人好几次被炮声惊醒,索性爬起来,站在窗户边往外大骂:“你们他娘的要打到什么时候!守不住了就给老子滚,非要吵到日本人进来了才安生!”

那个时候,仅仅走在街上都有可能被流弹射死,敢于出逃的人也越来越少。

又两三天后,普通人家里已经没有食物了,邻里之间纷纷开始抱怨:“这战还要打到什么时候去哟......”

“我们家米都没了......”

“早晚要败,还不如早点投降,咱们老百姓好过日子......”

我们也渐渐绝望了,不再指望秋生有一天还会回来。等煮完了最后一缸米,我、小嫂还有三宝,我们拎着大堆行李,混进一小部分仍在出城的人群里。

所有的人都掩着口鼻,一边躲避着街边不断塌陷的屋脊,匆匆赶路。

路过政府机关门口的时候,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尖叫。大批警察和士兵从里面涌出来,有的堂而皇之地甩下军装,只穿着内衣和帽子在街上乱窜,有的干脆从人背后一扑,直接去撕抢街上百姓的衣服。三宝拎起两个箱子,我连忙将小嫂一搂,三个人一路小跑钻进一条巷子,方才呼呼地喘气。

小嫂恨恨地说:“这些人都疯了!”

我说:“肯定是上面下令撤退了,他们穿着军装,都怕被日本人抓去。”

三宝忽然惊叫道:“掉了个箱子!”

我拽住他:“掉了就掉了吧。”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02 09:31:00 +0800 CST  
我想了想,这时候要避开日军出城去,就只剩下一条路。铁道早已被炸毁,我们只能从北郊的下关码头坐船,然后返回到武汉。结果走到挹江门的时候,又差点出事。几十万士兵驻扎在南京,有的还在前线继续与日军交火,有的却已经接到撤令,开始四散而逃。数以千计的士兵和平民想要出城,密密麻麻的人头排得像蚂蚁一样。

城楼上,正在交火的士兵还以为他们是临阵脱逃,干脆调转了火力,朝着城内一阵猛射。前面整排的人,就像秋天割稻子一样,眼看着就倒了。这时一个士兵跳到高处,冲着城楼上大喊:“狗日的!瞎了眼睛!老子们是友军!打你娘的打!”

城楼上没有回应,只听“突突”两声,高处那人的膝盖往下一掉,也死了。

这下无论是士兵还是百姓,都尖叫着抱头鼠窜。一辆轿车从后面缓缓地驶进人群,有人已经被挤得头破血流了,那轿车还在不断地按喇叭。人群里立刻放声大骂:“什么时候了!还他娘的开车!”有人捡起石头,猛地杂碎了车窗玻璃,往里一看,那不正是几天前还在慷慨陈词的唐总司令么!

一大群人尖叫起来,你推我搡,恨不得把唐生智从车里揪出来痛打。坐在前排的副驾摇下车窗,“嘭”地朝天上开了一枪。人群惊散,唐生智就坐在车里,一直默默闭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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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以上素材主要取自张纯如《南京大屠杀》,第三章,南京沦陷】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02 09:58:00 +0800 CST  
没有人?
我过气了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02 10:35:00 +0800 CST  
惯例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03 09:18:00 +0800 CST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情形,困在路上的马匹受到惊吓,暴跳狂嘶,所有的人都拼了命地望渡船上挤。有的士兵开始对天鸣枪,甲板上的船员则惊慌挥动着斧头,试图阻断源源不绝的人潮。我被裹挟着挤来挤去,有时候脚甚至都踩不到地上,我感觉骨头都快要碎掉了,那种情形,谁要是一不留神跌了一跤,估计就再也没法站起来了。

这时候三宝立了大功,他长得精瘦而健壮,双臂用力一举,就拖着腰把小嫂送上了甲板。小嫂再将我拉上去,三宝则回头去取那些行李,我急得大喊:“不要啦!不要啦!三宝,快上来!”

然而船头突然传来一阵呜鸣,整个甲板都跟着在震动。渡船渐渐离岸了,我眼泪唰一下就涌出来,我声嘶力竭地喊:“三宝!”

三宝跟着船一路小跑,江水都漫过了腰。他先将包裹举给我,我只得接了,又赶紧去拉他的手。我只差一点就能碰到了,谁知三宝的身子却突然一歪,“扑通”就栽倒在了江水里。

我霍然站起来,要不是小嫂一直拽着,我估计都直接跳下船了。三宝好半天才爬起来,站在水里朝我摇了摇手臂,大喊道:“少爷,一路走好!”

我跪在甲板边上,眼看着的三宝离我越来越远,泣不成声。

天色渐渐暗下去,我和小嫂终于逃离了南京。船上的人无不是精疲力竭,横七竖八地睡了过去。桌子上、排椅上、甲板上、楼梯上......全是人,要不是他们口鼻里不断传出震天的鼾声,那样子看起来真像一具具尸体。在上船之前,一直都是我打点着一切,但如今我可不行了。三宝被落在南京,我根本没法再想别的事情。

后来终于到了武汉港,我和小嫂随着人流慢慢走下渡船,就遇上了秋生。

他已经在这等了我们好几天了。

他说自己负责转运黄埔军校的军用物资,和保证总统府上下安全撤离,这些都是军事机密,所以他当时也无法向我们开口。小嫂一看见他就哭了,秋生接过行李,低声安抚道:“现在一切都没事了。”

我木然地开口:“三宝还在南京。”

之后谁也没再说话,我们一起回到长春路,秋生果然已在那准备好了一套房子。

过了好几天,整个政界都像哑巴了一样,甚至没有如何一家报社进行报道,日军进城之后,南京究竟是怎样的情形。我整日整日地坐立不安,每次一问秋生,他也只是含糊应答。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要回去。”

我将碗搁在桌上:“我要回南京去找三宝!”

秋生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气冲冲道:“你怎么还能吃得下去?三宝和我一起长到大,他现在在南京,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怎么还能在这大摇大摆地吃安乐饭?”

小嫂低下头,听着这话也搁下了碗,秋生面无表情地又夹了一筷子青菜,对我说:“坐下。”

我气得将筷子甩在桌上。

过了半天,一字一句地对秋生道:“总统是你爹还是你娘?为了这一身军装,你六亲不认,连小时候的情分都不要了!”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03 23:14:00 +0800 CST  
秋生沉默了一会,从腰里掏出配枪,“嘭”一声撂在桌上。

“你现在就去!”他抬眼看着我:“带上枪,你现在就往南京去,路上要是碰见不愿载你的船夫,你就开枪杀了他,要是碰见巡逻的国军将士,你也开枪杀了他。去南京把三宝救回来,咱们家往后,必然人人都夸你是个有情有义的英雄!”

我愣愣地看着秋生,他的目光冷峻而严厉,完全令人不敢直视。小嫂在一旁轻轻地说:“小熙还是个孩子呢,你别这样,吓着了他。”

秋生又看了我一眼,这才将枪收了起来。又冷冷地对我道:“不去就坐下,好好吃饭。如今什么时候了?早早改了你这少爷脾气。”

我瘪了瘪嘴,只觉得气不过,胡乱扒了两口米粒,就说:“吃饱了。”自去厨房洗了碗,咚咚咚就跑下楼去。

天色尚早,眼前的长春路却早已大变模样。好些原先的商行铺子,如今是全找不见了,只剩下那家戏园子还照常开着,里面咿咿呀呀的锣鼓喧天,依旧红火。我慢吞吞地走了进去,仍捡了个角落坐下。只听幕后敲了一阵小鼓,台上的旦角就轻轻挑起水袖,一走一停地点着步子。起时将那嗓音徐徐地一抛,只闻歌喉细腻,抬眼再看,通身扮相却是引得人媚而忘俗。

“一霎时把前情俱已昧尽,
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
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我一时都看呆了,一直到落场才反应过来,赶忙腾起几步,奔去那后面的化妆间里。

“小芸!”我掀起帘子,在一众粉面花脸里一眼就看到了他。

芸官闻声转过头,一见是我,也立刻站了起来。他刚刚卸了额上的一对大绺、七个小弯,眼角却还是吊着的,颦笑时,更有无尽的风情。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04 22:31:00 +0800 CST  
他如今已不再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样了,五官俱已长开,身材清瘦,又因自小在科班里练着,更兼有一种婀娜的气派。

“少爷。”他扶住我的肩,眼中隐隐含泪,我亦笑道:“从前说什么来着,果然熬出了头,如今也成了角儿了。”

芸官将我拉去里间,一面坐了,翘着兰指,对着镜子仔细地卸妆,一面又与我闲话。诸如这些年去了哪些地方,有什么好玩的,有什么好看的......一路兴致冲冲地说下来,再走出戏园子时,天都已黑了。

“我如今与兄嫂一起,就住这对面,”我抬手一指,又问芸官:“你住在哪呢?我送你回去。”

芸官将一圈狐狸尾巴披在肩上,又搓了搓手,对我说:“天寒地冻的,少爷早些回去吧,不必送啦。”

我故意气道:“你这小子,如今有了身份,便不愿再同我来往了!”

芸官急忙说:“哪有这样的事!”他嗔着面孔瞪了我一眼,方才低下眉说:“我等了少爷四五年呢。”

我越发觉得心痒难耐,蹲下身去,反而探头去瞧他的眼睛:“你说的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芸官羞得将我推开了,径直就往街上走。我三步并两步跟上去,边笑边说:“得啦,使什么性子呀,小心车......”

芸官住的也不远,就与我家隔了两条街,乃是一个英式的小洋楼,楼下又围着一个院子,整个科班的人都住在里面。不过一二十分钟,我俩就走到了院门外,芸官转身将我推住,说:“就是这儿了,里面你可进不去。”

他的声音是练惯了的,所以即便日常说话,也不免又轻又细,天然带了一股女子的风韵。我也不吭声,只是那样看着他,芸官过不一会就又羞赧起来,干脆半转过身去。

我站在他身后,低声说:“我回去啦。”

芸官便要往院子里走,我却拦住他的肩,仍是低声:“你的心意,我都知道。”

他身子隐隐震动了一下,还是一言不发。我冲着他的背影高声道:“你就没什么要同我说的?”

芸官回过头看我一眼,眼中都是笑意:“少爷早早回去吧,仔细晚了,被那些巡夜的警察逮上。”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04 23:29:00 +0800 CST  
回去的路上,我觉得新奇又困惑。我刚刚所说的话全都出于真情实意,可一想到芸官终究是个男人,我就又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既然是个男人,我要怎么才能和他长久地将这份情谊保存下去?要怎样才能让亲友接受芸官?要怎样才能明确定性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

这都是一个成熟男人应该仔细考虑的,可喜的是,我那时连二十岁都不到,主要还是冲动和感性在替我做出选择。

这种伦常人事向来繁琐,我一时没有理出头绪,也就不愿意再往深处想了。

回到长春路的时候,天已经漆黑,因为时局紧张,武汉也有了禁夜的规定。晚上路灯一亮,就再不允许任何人出现在大街上了。一旦被巡逻队发现,不由分说就会被拉进警局,倘若查不出良民户籍,说不准还要拖去挨枪子。

这样的政策南京在沦陷之前也全城推行过,不过管的并不甚严。我原觉着如今在腊月里,武汉又这样天寒地冻,就更没什么巡警愿意在夜里出街了。没成想刚转过一个巷口,忽然看见两簇手电筒的光在墙上晃来晃去。我连忙往后一躲,接着就看见两个配枪的警察,中间架着一个小老儿,三人在对面的路口扭作一团。

“哎哟,看我就是个卖菜的,也就今天一次,摊子收得晚了点......你们网开一面,行行好吧,长官,长官......”

“行了,赶紧走吧!那上面管得严,你叫爹都没有!”

“诶,长官你看!那边,那边还有个人躲在那呢!长官你快看呐!”那小老儿眼看挣脱不得,突然伸手就往我这指,我吓了一大跳,赶忙将背心都贴在墙面上。

那两个警察又拿手电晃了晃,因为转角的缘故,光线并没有扫在我身上。警察喝骂道:“他妈的,敢耍老子!”

然后“咚”一声闷响,紧接着就是老儿的惨叫。

我不由缩了缩肩膀,光听声音都觉得疼。那老儿挨了打,也就殃了,三个人没过多久就走远了。我一直等到再无声息,才蹑手蹑脚地过了马路,麻溜地窜回单元楼里。一摸口袋,却又发现出来的时候没拿钥匙。

我左右看了一眼,这个时候再把秋生闹起来给我开门,他绝对会揍我。我卷起袖子,干脆从楼道的窗户上翻了出去,悄悄扒上阳台的栏杆,然后往上一扑,顺势就翻了进去。

我在阳台上站稳了身子,幸亏那扇玻璃还没有锁。我大摇大摆地推开门,正要往床上跳,只听“啪”一声响,卧室的灯突然就亮了。

“我我我的妈呀!”我浑身吓得一哆嗦,一瞬间心都差点跳出来了。我定眼一看,才发现是秋生站在门口。

我大大地舒了口气,平复了半天,方才说:“这大半夜的......你真是吓死我了......”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05 12:40:00 +0800 CST  
秋生慢悠悠地走进来,直接坐在了我床边:“你还知道现在已经是大半夜了。”

“嘿嘿,哥,你还没睡呀......”我脸上还是笑嘻嘻的,两只脚却悄悄地往门口挪。我早感觉出不对劲了,心想着秋生八成又要打我,但我还是面不改色地说:“哥,我先去洗个澡。”

秋生点了点头,说:“我桌上有把尺子,洗完了一并拿过来。”

我这下可没辙了,脸色立时往下一垮。草草洗了个澡,又去敲秋生卧房的门。

小嫂在里面说:“进来吧。”

我把门推开,小嫂穿着身睡袍靠坐在床边,正就着手边台灯的光,在看杂志。她看得入神,两条锁骨在光影下也显得愈发柔和。我偷腥也似的,飞快把目光移开,只在心里尤不安分地琢磨,不晓得芸官若解开几粒扣子,是不是也似这般风景。

我去秋生桌上拿了尺子,出去的时候,小嫂抬头冲我笑了一下。我更加不好意思了,埋着头走回自己房间。

我那时候年轻,之前在南京念书,又听同窗们叽叽咕咕讲过许多荤笑话。可怜我们都是些毫无经验的白面小生,彼时却无比热衷于调侃两性之道。我极不愿意挨打,所以脑筋一转,就阴阳怪气地对秋生说:“哥,都这么晚了,小嫂还在房里等着你呢......”

可惜秋生并不是我那些下三滥的同窗。

他一听见这话便眯起了眼睛,表情如被冒犯。

我一下就傻了,立刻领悟这玩笑开的不当,结结巴巴地想要挽救:“哥......那、那个......”

秋生拿过尺子,揪着我耳朵训斥道:“白送你念了几年的书,好的一样也不学,这些歪门邪道倒是会了不少?”

“没有,没有,我不敢的......”我疼得呲牙裂嘴,踮着脚不停地解释。秋生好容易松了手,拿尺子往床单上一拍:“趴好!”

我哆哆嗦嗦地往后一跳,却也不敢再多话,苦着一张脸,自己扒了裤子,埋头就趴在床上。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6-11-06 12:37:00 +0800 CST  

楼主:又一个傻波依

字数:118169

发表时间:2016-10-27 07:2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2-15 10:08:0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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