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了顾晨枫而去，洛景谙又于街市徘徊闲逛了好一阵，带了东街的点心几样，西街的玩物若干，林林总总的用几个盒子包装好，才往醉香坊提去了。
苏九娘见他这般，不由笑道:“有日子没见洛公子了，竟这般客气了起来。”
洛景谙将手上的东西放下，道:“我离家这些日子，亏得九娘在青州费心，替我周全，我该谢你的。”

苏九娘掩唇笑道:“到底是洛公子明白，不像那起子糊涂人，竟说我是唯恐天下不乱，只知道撩事斗非。”
洛景谙知道她是在说顾晨枫，一笑也过了，苏九娘时常找长老堂的麻烦，有几次闹得大了，连官府都招来，虽说都是些小把戏，到底让长老堂吃了许多亏，一时顾不上生事，也安分了不少。只苏九娘手下线人无数，她一个也不用，几次都在幕后谋划着，将长老堂的目光转向侍者堂，又趁着顾晨枫不在，让侍者堂的人挑头，如此这般闹了几次，直到顾晨枫从九幽城回了青州才罢。

洛景谙道:“你趁着顾晨枫不在，猴子称霸王，拿他的侍者堂作伐子，也难怪他恼了你。大家同门一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他生气也罢了，偏你要撩拨他，还和他大吵一架，最后不欢而散。”
苏九娘委屈道:“我也是一时起了玩心，既牵制了长老堂，也没真伤了他一兵一卒，他偏这么较真，和我置了这场气，如今竟足足一个月不肯理我。”

“说到底是你的不是，该你去赔罪的。”
苏九娘何尝不知洛景谙话中的道理，只她既和顾晨枫闹成那般，此刻让她服软，她更放不下这身段脸面了。只得转移了话题，道:“我这官司且不好断，还未知洛公子有何贵干？”

洛景谙道:“有件事想请九娘帮我，不知九娘肯不肯。”
苏九娘眉目一转，道:“这话说的，且看是什么事了。”
洛景谙道:“这事本也不难，只是须得低调行事，定不能叫旁人知道了。”
苏九娘奇道:“究竟什么事？要这般谨慎？”
洛景谙道:“想求九娘亲自往九幽城去一趟，寻个人接来醉香坊，我要见他。”
苏九娘道:“是谁？”
“易寒天。”

不待苏九娘答允，洛景谙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与苏九娘，道:“这里还有一封信，你到了九幽城，转交给一个叫息泽的人，这信中内容紧要，若生变故，宁可毁了，也千万别让旁人拿了去。”
苏九娘不去接那信，只笑道:“我帮你两件事，你拿什么来酬谢我？”
洛景谙道:“事成了，我让顾晨枫来给你赔罪，如何？”
苏九娘笑道:“他哪里肯？”说着，推搡了洛景谙出去，道:“你不去看看穆姑娘?”

洛景谙惊诧，道:“穆缇依，她回来了？”
苏九娘啐了一口，道:“姑娘家的闺名，是给你满口叫的？”
洛景谙笑道:“是我不好，我去看看她。”说着，拔腿去了，倒把苏九娘一个人撇在这里，笑骂道:“亏是找我办事来的，否则这东街西巷买的东西，可不都给穆姑娘送了去。”

洛景谙去的时候，却看穆缇依且歌且舞，身姿曼妙掩映在青纱橱笼罩的一方天地间，一时竟看不真切。只能听见她娓娓而唱的几句歌词。
“去岁临安，
一宵冷雨一城期盼，
酒斟三盏，
和着月光饮尽纷繁。
今年临安，
风沙亦将城门尽染，
依稀可辩，
那马蹄踏碎的平安。
她的临安，
只剩记忆在青史中流传，
他的江山，
一眼惊鸿尽成枉然。
来年临安，
如何再写春来秋换，
三生桥断，
凭他渡了三生形只影单。”
洛景谙听到此处，不觉笑了出来，穆缇依正唱到婉转动情处，听他这一声嗤笑，不觉停住，隔着青纱与他相望了片刻，方道:“你笑什么？”
洛景谙道:“你这唱得是……临安？这词听来，倒像是周灵帝与江南名妓的风流往事。”
穆缇依自青纱而出，在梳妆镜前坐了，方道:“灵帝昏庸，当政时周朝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故而做了亡国之君，后世史书多口诛笔伐，对他的生平际遇甚少提及。你竟知晓这段往事，可见平日里，稗官野史竟是没少看的。”
洛景谙不去接她的话，反而道:“这歌词矫揉造作得很，却不知是什么人写的，很有几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思。”
穆缇依听了这话，眼波流转间，堪堪瞪了洛景谙一眼，一面对镜卸妆，一面道:“不才，区区在下。”
洛景谙一怔，一时接不上话，只得倒了一杯茶喝了，顿了顿道:“是我不懂欣赏，穆姑娘别见怪。”
穆缇依道:“无妨。我本就文才欠奉，比不得洛公子是读书识字的人，来日金殿登科，洛公子金榜题名时，得个状元才不枉费了满腔才情呢。”
洛景谙陪笑道:“谁要去科举了？百无一用是书生。那四书五经来来回回的读，有什么意思？闲时读读帝王与妓女的风流韵事，也无伤大雅。”
穆缇依笑道:“是了，帝王与妓女的风流韵事，本就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东西，也就配得上写几句打油诗一般的词来，随便唱两句。”
洛景谙听她话里带刺，不觉笑:“女子的心事大多细腻，叫人难以捉摸。我原本是不懂，胡乱评价的，你便说给我听罢了。”
穆缇依道:“青芍原是临安府的名妓，亦是周灵帝的红颜知己，后来高祖皇帝率兵攻城，竟是在青芍的娼房寻着了周灵帝，原是那周灵帝自知气数已尽，还想着在青芍处放肆最后一回，见了高祖皇帝的兵，便自刎了。彼时青芍正与灵帝抚琴，高祖皇帝见青芍貌美，有心纳为妾室，青芍却执意不肯，竟也一同拔了剑，血溅当场，与灵帝死在了一处。”

穆缇依言罢，却见洛景谙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由道:“后世多书，都道那青芍姑娘是红颜祸水，想来这故事更难登洛公子的大雅之堂了？”
洛景谙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灵帝自父辈手中接掌的政权本就摇摇欲坠，若非有几代昏君挥霍在先，把个大好河山搞得支离破碎，灵帝纵然毫无作为，做个守成之主总是没有问题的。不过那个王朝历经百年，气数已尽，战争经年不歇，百姓水深火热，高祖皇帝改朝换代，未必不是好事情。”
穆缇依笑道:“同样是史书，你读家国天下，我念儿女情长，还真说不到一处去。”
洛景谙道:“儿女情长固然好，只是年代久远，又无实录，谁知道灵帝与青芍究竟有几分真情实意，值得你如此婉转吟唱的？”
穆缇依道:“青芍是风尘女子，孤身一人，既无父母宗族所依靠，也无江湖势力所倚仗，灵帝若非真的喜欢她，又怎会撇下后宫佳丽三千，独独钟爱她一个人？青芍若是虚情假意，也不至要与灵帝同死一处。”
洛景谙摇头道:“就史书可见，灵帝的后妃皆是朝臣权贵之女，彼时天子式微，各方势力把持朝政，灵帝日日面对着那些母族势力庞大得可以比肩皇权的女子，能喜欢就怪了。否则以他这般钟意青芍，又如何不能给她一个名分？就算没有青芍，来日也会有那张三李四王五之流，不过是落魄的帝王面对各方的虎视眈眈之余，一点微小的慰藉罢了。”
“再说青芍，众目睽睽之下，灵帝自尽于她的娼房，她便是再无辜也有罪了，谣言猛于虎，足以害死一个人，便是她肯委身高祖皇帝，那些追随高祖皇帝的将领又如何答应？到时候满朝文武要求赐死青芍，高祖皇帝为了稳固刚刚建立的政权，难道还能为了一个毫无势力倚仗，只有美貌的青芍，跟出生入死的兄弟对着干？天下美貌的女子居多，远不止青芍一个。既如此，还不如当时便与灵帝一同死了，也省得她一身风骨清高，被流短诽长得各种不堪。”
洛景谙说着，却见穆缇依垂眸，并不言语，不觉顿住了声，瞧着穆缇依。穆缇依沉默了片刻，缓缓问道:“你若是灵帝，当如何？是高祖，又如何？”
洛景谙道:“我若是灵帝，定然不会去招惹青芍，免得白白拖累人家姑娘。我若是高祖……”洛景谙顿了顿，正色道:“再不能给心仪的女子一个关于未来的承诺之前，我不会言明心中爱慕，更不会与她在一起。”

穆缇依闻言一怔，过了片刻，才笑道：“洛公子说的是，这种事情，确实儿戏不得。”
洛景谙笑道：“前车之鉴诸如此，应该谨慎些的。本有件事想说与你，不想聊了这半日，把正事尽忘了。”
穆缇依道：“什么事？”
洛景谙问道：“我前些时日与你说的楚辰轩死而不僵之事，你还记得吗？”
穆缇依垂眸想了片刻，道：“我问了我师父，师父说，此事实在蹊跷，他没有亲眼看见，也不能妄下论断。”
穆缇依顿了顿，又道：“不过有传言，说是南疆有一种蛊，叫香冢。种入垂死之人的筋脉之中，蛊虫在筋脉中生了根，便是那人死了，也能通过香冢操控尸体的筋脉四肢，只要肉身还在，不腐烂成一推白骨，那香冢之虫就可一直操控着尸身，令尸体死而不僵。”
洛景谙蹙眉回想着，道：“如此想来，那日楚辰轩的模样，与你所言很是相符。”
穆缇依道：“传闻终究是传闻，若你能亲眼看见，倒是能亲自看一眼。”
洛景谙闻言，又想起了楚辰轩那衰败腐烂的皮肉，狰狞可怖的面容，不觉一阵恶心，道：“天可怜见，只盼他能早点入土为安，别再让我见着了。”
穆缇依笑道：“蛊虫在他体内一日，他便一日不得安宁。洛公子好人做到底，打救他一番罢？”
洛景谙听她调侃，不禁道：“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是巫师，对蛊虫一窍不通，还能帮他驱蛊不成？”
穆缇依道：“香冢见香则散，所谓香，并非寻常的熏香气息，而是一味药材，名曰香草。”
洛景谙道：“香草？可是南方湿热之地盛产的异形香荚兰？我曾听教主说起过，香草气味幽香，既可入药，也可入膳。却不想它还有驱蛊之效。”
穆缇依解释道：“香冢喜爱香草的气味，你若是用香草萃了精油，置于楚辰轩尸身近处，便能吸引他筋脉中的香冢，如此，便算破了楚辰轩尸身之难。只是这些都是猜测，楚辰轩究竟如何，是否被种入蛊虫，还有待考究。”
她说着，斜斜看了眼洛景谙，笑道：“说不得，是你们青鹰教的逆风心法害得，逆天而行的武功秘籍，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后遗症也不足为奇。”

度娘又吞文

洛景谙低着头，沉吟道：“若真是逆风心法所为，我造的孽可就大了。”

关倾颜在九幽城大张旗鼓的给百里炎发丧，洛景谙将逆风心法放进棺材中，引得在场之人纷纷争抢，后面更是在黑市大量贩卖逆风心法的拓本，不过短短数月，逆风心法便几乎是人手一本，虽说有各路掌门压制门派中人修习逆风心法，更有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放言逆风心法乃是邪门歪道，万不可沾染，然而逆风心法这般强大又可速成的武功秘籍，多少人不管不顾的偷偷修炼，待得入了逆风心法的门，毁了面容，迷了心智，再想脱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彼时百里炎生死未卜，关倾颜又是那般嚣张，洛景谙处处不遂心顺意，就仿佛被什么东西操控一般，走了极端。如今再回想起来，一阵后悔不跌，却也无济于事了。

洛景谙道：“那个时候，你我朝夕相处，你大概也有所察觉吧？”
“察觉什么？”穆缇依笑道：“我与你朝夕相处，自然能感受到你的不同，可是我每天安慰你，你好像都能听进去一般，你对所有人的态度都是温和的，我知道这温和只是流于表面，但是你心中的另一番乾坤，却从不肯给任何人知道。”

洛景谙缓缓摇头，第一次正视了那个时候的自己，他道：“那个时候，我只想拉着那些人，一起下地狱。”
“那现在呢？”
“现在……”洛景谙想了想：“那些人练不练逆风心法与我关系不大，我更关心楚辰轩到底死没死。”

“你明知道我会问你楚辰轩的事情，却偏偏先聊什么前朝野史，这会天色已晚，才说出用香草试探楚辰轩的话来，可不就是故意的？”
穆缇依噗嗤笑出声来，道：“洛公子这样聪明，我这么一小点的心思，都被你看穿了。”

洛景谙道：“香草不易得，青州城寻常药铺定然是没有的，冥落崖虽然有，然此刻城门已关，我根本出不了城，你便顺理成章的让我去修罗堡偷。你想把我引去修罗堡，帮你做事？”
穆缇依眸光一转，微笑道：“我倒是真的存了这个心思，这城门一关，你回不了冥落崖，算不算夜不归宿？”

一段段的都要吞，度娘太过分了。

洛景谙偏头，认真思索了一番，道：“夜不归宿时而有之，可旁人大多是寻欢作乐，要我夜探修罗堡，可是不划算得很。”
穆缇依道：“那百里教主会不会以为你在醉香坊绊住了脚，错过了城门下钥的时辰？”
“难道不是吗？”洛景谙看着穆缇依，哭笑不得的道：“教主十之八九不会过问此事，若他问起来，我也只能说在醉香坊误了时辰。难道还能说我去修罗堡偷东西？”
穆缇依抱歉一笑，道：“是我的不是，害得洛公子今夜无家可归。还要替我冒风险。”
“冒什么风险？”洛景谙警惕的看着穆缇依，道：“取几株香草罢了，你总不至于要我去什么龙潭虎穴吧？”
“修罗堡，我比你熟悉。”穆缇依说着，手上不停，利落卸了一身钗环脂粉，除下了方才广袖翩然的长袍。
洛景谙才略怔了一怔，穆缇依已缓步走向了他，奉承道：“洛公子志勇双全，再危险的地方，也总能化险为夷的。”随着她靠近，洛景谙分明闻见了极淡薄的香味。
洛景谙微微后退，伸手抵住鼻尖，道：“暗香疏影。”
“正是暗香疏影。”穆缇依道：“记住这个味道，于修罗堡处处弥漫，闻得多了，你会内力尽失的。除了修罗堡的独门内功能够与之抗衡，寻常习武之人无一例外，且屡试不爽。”
洛景谙深深吸了口气，低道：“多谢提醒。”
苏九娘推开穆缇依的房门时，洛景谙已告辞了许久，穆缇依往日的一身绫罗尽卸，只穿着樱草色的窄袖衣衫，上衣下裳，腰间再无任何配饰。苏九娘见状，不由笑道：“我还以为他今晚走不成了。”
穆缇依瞥她一眼，淡淡道：“这是什么话？”
苏九娘素知她高冷，也不着恼，只笑道：“似洛公子这般的年纪，又是这般的身家本领，寻常姑娘见了，芳心暗许之人不知凡几。穆姑娘以为呢？”
穆缇依道：“我拿周灵帝与青芍的故事说与他听。言语间试探得足够明显了。”
“然后呢？”苏九娘道。
“他拒绝了。”穆缇依垂眸，缓缓拨弄着手中一方玉佩，浅笑道：“有几分匈奴未灭何以为家的意思。”
苏九娘笑道：“洛公子是一片爱重之心。他如今的处境，说一句四面楚歌也不为过，他本就连自己都要顾不上了，还怎么管得着旁人？更何况，他母亲才去世，孝期未过，哪里是想这个的时候？”
“她母亲死了？”穆缇依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慌忙低下了头，手中把玩玉佩的动作也不自觉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