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洛景谙睁大了眼睛看向百里炎，他听得百里炎的语气，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委屈，不由出言顶撞道:“爹爹曾经说过，凡事要讲证据，耳听眼见都未必是真实，遑论江湖流言。”他一顿，又道:“爹爹宁可相信江湖传言，也不肯信我吗？”
百里炎脚下一停，转头看着洛景谙，微笑道:“我自然是信你的。”他伸手扶过洛景谙的肩膀，带着些安抚的意味，问道:“那靖儿告诉爹爹，皇商府的人是不是你杀的？”
“……是。”
百里炎继而问:“广陵洲的变故，是不是因你而生？”
“不关我事！”洛景谙矢口否认，旋即心虚，百里炎所问，并非公孙家满门的性命是否为他所终结，而是这场变故是否与他有关，洛景谙可以笃定的说他没有杀广陵洲的人，可是那些人的死因，洛景谙又不是没长脑子，怎么会不知道是有人嫁祸于他，他又怎么能说和他全然无关？
洛景谙抿了抿嘴，道:“就算我说人不是我杀的，想来爹爹也不会信，所有的事情都因我而起，爹爹不算冤枉我，也不用这样问我。”
百里炎一皱眉，压下了心中的不悦，道:“靖儿，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说一句话。”
洛景谙一时没想到百里炎有此一言，他抬头看着百里炎，有些惊愕的怔住。
百里炎微微叹气，道:“你除了说那些人该死，从头到尾可有半句解释？你认为我只听信流言，不相信你。我问你了，却又是白问一场，你要这样赌气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洛景谙反驳过这一句，便显得有些无力，他自以为正确的事情，却面对了百里炎的质问与责怪，自他与百里炎重逢，心中一时欢喜，一时委屈，一时又难过伤心，这样的情绪起伏之下， 他只想赌气起来一杠到底，他理所当然的觉得教主应该是相信他的，了解他的，根本就没有半分为自己辩解的心思。
洛景谙低了低头，他一面不肯多言，一面又想着教主能够理解他，这样的矛盾，让他愈发的偏执起来。
洛景谙道:“我做下了那些事情，爹爹是不是就不相信我，不喜欢我了？”
百里炎怔了怔，旋即皱眉:“你怎么会这样想？”
洛景谙委屈道:“本来就是。”
洛景谙一向温顺，很少有这样固执倔强的时候，此时他钻了牛角尖，百里炎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他虽然心有不悦，却并不想真的对洛景谙发脾气。百里炎缓了缓语气，温和道:“你有这胡思乱想的心思，倒不如去寻一艘船来，真想被困在这里不成？”
洛景谙望一眼不远处的巨轮，道:“爹爹何必担心，前面不就有一艘船，不如请船上之人搭载我们一程？”

“广陵洲与世隔绝，便是有往来中原之人，也不可能会有这么大的船。”百里炎摇了摇头，道:“这艘巨轮不知有什么蹊跷，还是另寻船只吧。”
洛景谙一时无话，心中却不以为然，百里炎看他一眼，就知他在想什么，不由道:“不许再招惹是非，听见没有。”
洛景谙道:“避之尚且不及，我又几时招惹过是非。”他说着，却见船上下了人，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随即轻笑:“不过既然都找上门来，总是要会一会的。”
“靖儿。”百里炎看了来人一眼，淡淡唤了洛景谙一句，却也不再说什么，他不愿多涉世事，更不是怕事之人。
洛景谙蹭到百里炎身边，道:“不过这次……似乎是冲着爹爹来的。”
远处缓缓走进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穆鸿明。 他走到百里炎身前，笑道:“百里教主不在冥落崖避世静居，却也来了这广陵洲，真是巧啊。”言语之间却没有多少意外神色。
百里炎看了眼穆鸿明，并没有说话，只是喜怒未辩的神情中，渐渐浮起了一分仿佛早已看穿一切的笑意。
洛景谙接过了话，笑道:“穆堡主，还真是好久不见，怎么近来修罗堡无事，穆堡主得闲来广陵洲了？”
穆鸿明听出洛景谙话里有话，并不接口，又听洛景谙道:“上次见穆堡主，还是十大掌门在世之时，算起来也有一年多了。”
穆鸿明听了洛景谙的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年前他利用噬心散控制十大掌门，妄图以此来对付百里炎，却不想非但没奈何百里炎，还损失了十大掌门在内的无数傀儡，他更是差点死在洛景谙手上。这本就是他心头之恨，此时被洛景谙重提，更添一重尴尬屈辱，偏偏洛景谙的语气，没有丝毫冷嘲热讽，他便是心中有气，也撒不出来，只得咬牙忍着，一言不发。
洛景谙看着穆鸿明的神色，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坦然真诚，他道:“彼时穆堡主也算是损失惨重，元气大伤，修罗堡与冥落崖比邻而居，景谙又是晚辈，按理该是我登门拜会，聊慰穆堡主失意之情，却不想冗事缠身，至今无空，既然今日在广陵洲撞巧，景谙无论如何都是要问候一句的，见穆堡主久别无恙，景谙也就安心了。”
洛景谙句句关切，却又句句提醒着穆鸿明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失败与愚蠢，穆鸿明的面色白了又白，想要发作却最终忍着，他本是冲着百里炎来的，此时还没怎样，就被洛景谙三言两语激得失态，未免落了下乘，惹人耻笑。

穆鸿明做出了一副和蔼模样，笑着道:“昔日因着你的身世，闹得满城风雨，你且自顾不暇了，倒也难为你还惦记着我。”
昔日银生拿着洛景谙的身世做文章，彼时穆鸿明与银生关系密切，洛东成一事，未必就没有穆鸿明参与其中，穆鸿明提及此事，无非是说给百里炎听的，洛景谙眸光微冷，倒也是面不改色，他方才呛了穆鸿明一通，此刻也不在意穆鸿明的言语回击。
洛景谙微笑道:“穆堡主的千金与我交情颇深，我关心穆堡主，自然是应该的。”
穆鸿明笑容一僵，旋即恢复了神色，试探着道:“穆……缇依在你手上？”
洛景谙摆摆手，半开玩笑的道:“穆堡主这话说的，好像穆姑娘被我给抓起来了一样。”言语含糊，丝毫不透露穆缇依的行踪下落。
穆鸿明心中暗暗着急，本以为凭修罗堡的势力，要找一个小丫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却不想自一年前洛景谙将穆缇依从醉香坊带走，他便再也没有了穆缇依的消息。穆鸿明暗暗后悔，不该与关倾颜做那笔交易，将穆缇依送去醉香坊，这才给了洛景谙可乘之机。
他倒不是多在意这个女儿，只是穆缇依是他唯一能牵制岳灵歌的人，遑论他以穆缇依父亲的身份自居多年，忌惮着岳灵歌，对穆缇依也不曾薄待了，穆缇依也知道许多修罗堡的秘密，可他没有意料到的是，凭关倾颜的能力本事，都奈何不了穆缇依，而穆缇依看人的眼光，她信不过与她朝夕相处十几年的穆鸿明，信不过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姨娘关倾颜，却愿意将自己的身家性命，赌在只有一面之缘的洛景谙身上，随他远赴千里之外，拜莫长绝为师，终究是个为自己挣得了一个靠山，一条退路。
穆缇依的胆识魄力，是穆鸿明一辈子的算计都不能掌控的。
这么几句说话的功夫，船上的人也一批批的上岸了，洛景谙看着那些人的衣着打扮，似乎也不尽是穆鸿明的随从，他原本就一直警惕着，此时见了那些人，更加生疑，穆鸿明的手段他十分清楚，噬心散的药性，连教主都要靠着化功散方能化解，这些年被穆鸿明利用控制的人，基本再无脱身的可能。
穆鸿明掏出一打信封，寸许的厚度，一眼看去，至少也有六七封，穆鸿明将手上的信封分发给走近身旁的几个随从，吩咐道:“这些拜帖都是我亲手所写，你们定要好生呈递，一定送到公孙家主手上。”
一众随从应声而去，洛景谙饶有兴致的挑了挑眉，暗道穆鸿明几时这般讲究礼数了，这么多份拜帖，若是公孙羽还活着，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过来。

穆鸿明笑道:“在下与百里教主在这广陵洲相逢，也是缘分，百里教主既也要拜访公孙家主，不如我们结伴而行，百里教主意下如何？”
百里炎道:“穆堡主随从众多，又何必来找本座相伴，本座有事在身，先行一步。”
百里炎说过这一句，便要绕过穆鸿明而行，穆鸿明连忙挡住百里炎，道:“百里教主既要离开，定然是要乘船的，这四周围并无船只，唯独在下这一艇帆船，百里教主若不嫌弃，便搭乘在下的船只过海如何？”
“不必。”百里炎淡淡拒绝。
“爹爹。”洛景谙想了想，笑道:“穆堡主一番好意，爹爹大不必一口回绝，那艘船又大又漂亮，坐一程又何妨？”
洛景谙弯着嘴角，眸光应着海面落日的余晖闪烁着微妙的光芒，穆鸿明听得洛景谙对百里炎的称呼，双眼微微眯起，若有所思。
洛景谙的神情天真而无辜，一眼看去，倒真像一个满心好奇的孩子，百里炎侧眼，看了他片刻，方笑道:“爹爹送你一艘更大更漂亮的船怎么样？”
洛景谙一向富足，见惯了奇珍异宝，又怎么会真的把这艘船放在眼里，可他听得百里炎这样说，依旧欣喜不已，穆鸿明看了眼百里炎，笑道:“早便听闻百里教主财大气粗，果然如此，倒叫我们这些漂泊江湖之人，好生羡慕。”
洛景谙闻言道:“怎么会呢，以穆姑娘身价之高，想来穆堡主也赚了不少吧？”
穆鸿明笑容一滞，正当他愣神时，百里炎已经绕过他，向岸上走去，洛景谙连忙跟上，他感受得到百里炎异样的情绪，心头微紧，便有些不敢放肆了。
百里炎走了几步，将洛景谙拉到一边，避开来往之人，压低了声音道:“此刻广陵洲尸横遍野，穆鸿明有此一行，若说巧合，本座是决计不信的，只怕他一走，你杀公孙家的事，便会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
洛景谙用余光瞥了穆鸿明一眼，依旧不死心的辩解:“我没有杀那些人。”
百里炎顿时气结，直想踹他一脚，到底还是忍住了，压着火道:“眼下症结，不在于你是否杀了人，而在于穆鸿明会不会把杀人的罪名按在你头上。”
“不是啊。”洛景谙看着百里炎，一句话说得没头没脑，颇带些委屈。
“不是什么？”百里炎皱眉。
“穆鸿明怎么想怎么做才不是不紧要的。”洛景谙扯了扯百里炎的衣角，低低道:“爹爹才是最重要的，爹爹相信我就好了。”

洛景谙话落，百里炎却没有表明自己的信任或者怀疑，他只是看着洛景谙，默然了一阵，方蹙眉训斥：“不要扯这些没用的，穆鸿明既然邀你乘船，你便去探探船上有多少人，功夫如何，能不能解决？”
洛景谙听得百里炎训斥，原本有些委屈，此刻他得了百里炎这句吩咐，不由睁大了眼睛，道：“爹爹这是要杀人灭口？”
“未必要斩草除根。”百里炎沉吟着：“穆鸿明的人是绝对不能留了，其他的人，若是能摸清来路，想办法利用他们传些消息出去。”
洛景谙何等了解百里炎，当下便悉知了百里炎的意思，他应声而去，使出轻功落在甲板之上，船上的人瞧他面生，当下三五人围住了，询问洛景谙来历。
洛景谙负手而立，衣袂飘扬，一派少年出尘，仙风道骨。他拂袖微笑，朗声道：“在下公孙羽，不知诸位驾临我广陵洲，有何指教？”
公孙羽？船上之人面面相觑，一脸不可置信，谁也想不到，公孙家族的掌权人，竟然是如此年轻的少年。
“你……你是公孙羽？”其中一人不可置信的开口。
“正是在下。”洛景谙面不改色。
“公孙家族虽然隐世，公子却也不必欺我等无知，公孙羽年有四十，公子如此年轻，又怎会是公孙羽？”
洛景谙暗暗的想，莫长绝年有四十，面貌一如江湖后生，自己怎就不能充当一回公孙羽了，想到此，原本的一丝心虚也被理直气壮取代了，他笑了笑，道：“莫非诸君中有人曾见过在下？”
几人相互看了看，摇头道：“不曾。”
“这就是了。”洛景谙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散发，颇有几分自得，将莫长绝的姿态学了个十足十，“本座隐居广陵洲，多年来不问世事，保养得当，自然青春常驻。”
甲板上的人半信半疑的看着洛景谙，似乎是还想问什么，洛景谙生怕自己露了端倪，只得干咳一声，道：“你们哪位话事，渡海来我广陵洲一场，我说什么也应该见上一面，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甲板之人狐疑的看着洛景谙，一人想了想，抱拳道：“公孙家主稍候，我这便去请示主上。”
洛景谙微微颔首，客气道：“有劳。”
那人才应了要去，船舱中已然上来了一位青衣黄裳，面容娟好的女子，对着洛景谙略施一礼，淡淡道：“这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洛景谙微微挑眉，笑道：“你家主人是哪位？”

“公子去了便知。”女子声音冷淡，不肯多言。
洛景谙随着女子进入船舱，船舱布置很是华丽，入目便是一面硕大的刺绣屏风，屏风后隐隐是一个女人的身影，洛景谙一眼过去，瞧不真切，却也觉得眼熟。
“公主，人带到了。”侍女隔着屏风，福了福身。
“退下吧。”一道并不算悦耳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洛景谙听了这一声，眸中一紧，一扬手便推翻了屏风，银针出袖，便朝着女子的面门而去。
“公主！”侍女吓了一跳，惊叫一声，女子已经轻巧避开洛景谙的银针，抬手挥袖，带出一道掌风，却是绕过洛景谙，对着侍女而去。侍女应声倒地，便听女子一声怒喝：“出去！”
侍女诺诺退下，女子才将目光转向洛景谙，阴森森笑道：“洛景谙，数月不见，武功精进不少啊。”
那声音洛景谙记得分明，是关倾颜。
是修炼了逆风心法之后，心神迷离，音容尽毁的关倾颜。
“彼此彼此。”洛景谙看着关倾颜扭曲的面容，缓缓道：“逆风心法果然厉害得很。”
关倾颜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就听洛景谙道：“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邪门武功。”
关倾颜冷笑：“是吗？你们青鹰教的武功，也不过如此。”
“广陵洲的人都是你杀的吧。”洛景谙看着关倾颜，心中了然：“教主说那些人死在青鹰教的武功之下，你如今已是教中的大长老了，青鹰教的武功，练得挺到家。”
关倾颜冷冷笑着，对于洛景谙的话不置可否，洛景谙也不追问，只继续道：“穆鸿明倒是肯听你的话，想来此时修罗堡的人已经知道公孙家被灭门的事情了，你要嫁祸我，这种下三滥的计策，倒是不衬你凤尾国公主的身份。”
“连百里炎都能看出来广陵洲的人是你杀的，你栽赃在我身上，有什么意思。”关倾颜依旧是笑着，言语中丝毫不显慌乱，更加不肯承认洛景谙所言。
洛景谙没有证据，便只能担下这罪名。
关倾颜摇摇头，叹了口气，道：“百里炎此刻就在岸上吧，你和百里炎联手，说不定能打得过我，你孤身前来，是小看我么？”
洛景谙一怔，关倾颜的笑容却愈发的诡异起来，洛景谙心中一沉，便感觉四肢一阵无力，他晃了晃身子，想要稳住重心，却终究因为失去了知觉而倒在地上。

“洛景谙……”关倾颜俯身，牵起一分得意，缓缓而笑，随即扬声唤了侍女进来，吩咐道:“把这香熄灭了。”
侍女应着，将香炉捧出去倒了，关倾颜依旧附在洛景谙近前，似乎确定了洛景谙此刻已然昏厥，便毫无顾忌的抚摸过洛景谙的脸颊，喃喃道:“果然生了一副好皮囊，我倒是有点明白，当初楚辰轩为什么想撕下你的脸来了。”
关倾颜想了想，又摇头叹息:“只可惜我是女子，用不得你这张脸。”
侍女捧了香炉回来，就听关倾颜道:“告诉百里炎，洛景谙现在在我的手上，想救洛景谙，便让他来见我。”
侍女一怔，似乎有些不情愿，见关倾颜可怖的面容阴森沉沉，也只得应了，战战兢兢的出了船舱。
百里炎武功之高，手段之毒，江湖鲜有人不知，侍女胆子再大，也不敢顺了关倾颜的话去威胁百里炎，只百里炎如何，侍女也是听着传闻，而关倾颜的为人手段，她却是亲眼所见，有多少与她一同服侍关倾颜的侍女，因为一点小错而惨死关倾颜手下，她无论如何也不敢逆了关倾颜的意思。
侍女才下船，便看见百里炎脸上银质面具泛着凛凛寒光，她如临深渊的走去，颤着声将关倾颜的意思委婉表达了一遍。
百里炎登船，便看见了面容扭曲的关倾颜和她身前生死未卜的洛景谙。
百里炎怔了怔，却没有去看洛景谙，只是对关倾颜道:“原来是你。”
关倾颜起身，依礼福了福身，口中道:“属下参拜教主。”
“不敢当。”百里炎摆了摆手，似笑非笑:“长老堂一向事多，不想大长老这般清闲。”
“教主说笑了。”关倾颜扬着扭曲的笑容，却早已没有了昔日的巧笑嫣然，百里炎看着这样的关倾颜，却也禁不住在心底一叹。
关倾颜道:“属下蒙教主看重，忝居大长老之位，如今也快一年了，属下自问勤勉，将长老堂管理妥帖，可谓既有功劳，更有苦劳……”
“你待如何？”百里炎打断关倾颜，淡淡道:“你若想辞去大长老之位，直言便是，本座准了。”
关倾颜笑了笑，却道:“既然教主猜中属下心中所想，属下也开门见山了。”她说着，却顿了一顿，看着百里炎，须臾道:“我要当教主。”
“……”百里炎沉默了片刻，不置可否，却道:“你想让本座退位，为什么？”
关倾颜道:“我需要侍者堂的势力，可是很显然，顾晨枫不会对我效忠。除非我是青鹰教的教主。”
她难得含了一份谦卑的神色，“请教主成全。”
“若本座不同意呢？”百里炎看着关倾颜，余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在洛景谙身上。

关倾颜胸有成竹的看了洛景谙一眼，并不回答百里炎的问题，只微笑道:“属下方才给洛公子喂下了迷踪，还请教主三思。”
迷踪是一种慢性毒药，一旦服下，须得连续吃十二个月的解药方能解毒，若是解药中断，中毒之人却也等不到一年，当月便毒发身亡。
迷踪出自修罗堡，百里炎微微挑眉，心中便有了计较。
关倾颜见百里炎沉默，心中愈发笃定，她略略低下头，道:“教主英明。”
正当关倾颜得意之时，她却突然感到小腿一阵酥麻，关倾颜心中一惊，来不及反应，她已瘫坐在地上，双腿被齐齐截断。
洛景谙已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手中九把飞刀见了血，在他手上旋转出粉红色的弧度。
洛景谙靠在船舱的墙上，手上腕出好看的刀花，皱着眉头看着她。
足足数秒，关倾颜方才反应过来疼痛，她尖叫着捂着双腿，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眼瞧着便痛苦不已。
洛景谙撇了撇嘴，正想讽刺几句，便见百里炎向自己瞪过来，虽然隔着面具，他还是能感受到百里炎的目光如炬，只得闭上了嘴，默默将飞刀收好。
关倾颜痛得几乎要死了，她连忙点住自己的穴道，止了血，方才颤巍巍的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洛景谙，惊讶道:“你，你怎么……”
“怎么醒了吗？”洛景谙摇摇头，似乎是想笑，到底是忍住了，敛容道:“那个熏香你熏了这么久都没事，如何就把我给熏晕过去了，你怎么就不动动脑子。”
关倾颜被洛景谙一本正经的嘲讽，一时间又是痛苦又是羞辱，直想要扑起来和洛景谙同归于尽，奈何双腿已断，只得愤恨的盯着洛景谙，阴测测道:“你中了迷踪的毒，有什么好得意的。”
“唉……”洛景谙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关倾颜的神情仿佛再看一个智障:“我有寒冰墨护体，百毒不侵啊……”

论主角光环的重要性。

逆风心法本就是让人神志不清走火入魔的东西，此刻关倾颜连痛带气，看着洛景谙浅浅含笑的神情，差点要背过气去。
她方才有多得意，此刻就有多痛苦。百里炎从旁看着，眼见着关倾颜这副模样，不由皱了皱眉，向洛景谙使了个眼色。
洛景谙体察百里炎的心思，他放肆了这一回，此刻虽不情愿，却还是走到关倾颜身前，手腕一晃，几根银针插在关倾颜的头顶穴道，洛景谙略带了些内力，止了关倾颜一时之痛。
关倾颜平静了些许，抬眼看着百里炎，正想说什么，洛景谙指尖一弹，一颗药丸弹进关倾颜口中，入口即化。
关倾颜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方才她给洛景谙下毒意图控制百里炎，殊不知前后不过盏茶时分，竟是风水轮流转了。
洛景谙看出关倾颜的心思，却不说破，他喂给关倾颜的并非毒药，只不过关倾颜才用毒药害过他，此刻关倾颜自然误会。
洛景谙府下身，与关倾颜平视了片刻，突然道:“想活命吗？”
关倾颜看着洛景谙，眼中愤恨，一言不发。
洛景谙道:“想活命，照我说的做？”
关倾颜依旧不说话，她的自尊和骄傲不允许她向洛景谙低头。
洛景谙倒是耐心，他蹲了一会，起身走到百里炎面前，低低道:“船上人不多，甲板上有六名护卫，虽然没有交过手，目测身手不错，船舱除了关倾颜，倒是有七、八名女眷，想来是关倾颜的侍女，看起来不像是有武功傍身。”
百里炎点点头，又问:“船夫呢？”
“十二人，都是普通船夫，掌舵是一帆阁的一级船师，并不受命于穆鸿明，想来是穆鸿明临时雇佣的。”
关倾颜听着两人对话，不觉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洛景谙上船这么点时间，竟将这艘船的人员配置摸索得一清二楚，甚至他根本就一直在船舱里面装晕，却连掌舵的出身都能猜到。
洛景谙，到底是执掌过侍者堂的人。关倾颜眼中闪过一分懊悔，她自诩深有心计，却还是低估了洛景谙。或者……洛景谙是承百里炎十几年养育教导，她是低估了洛景谙，还是低估了百里炎？
洛景谙话落，百里炎淡淡“嗯”了一声，洛景谙看了眼关倾颜，又道:“她还有用。”
“她是有用。”百里炎看着洛景谙，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曾扫过关倾颜半分:“若是不能为我所用，也不必留了。本座不需要不听话的手下。”
洛景谙怔了怔，百里炎已经随意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对洛景谙道:“你看着办，若实在没有利用价值，杀了也就杀了。”

洛景谙听着百里炎的语气，心中却想，教主本就是杀伐决断之人，却对他用逆风心法为祸江湖之事这般耿耿于怀，当真是只许州官放火。
洛景谙翘了翘嘴角，颇有些自嘲的意味，教主不要不听话的手下，昔日他执意去九幽城对付易商的时候，可谓是忤逆到底了，教主到底也没对他如何。
洛景谙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关倾颜身前，俯身拂去地面的灰尘，席地而坐，直视着关倾颜的双眼，平静道:“值得么？”
关倾颜默然不语。断腿之痛已然被洛景谙的银针所镇住，可她失去了一双腿，心中不是不悲痛的。
遑论洛景谙还是砍断她双腿的凶手。
可她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悲痛，为逆风心法所付出的代价，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相形之下，这双腿竟只能称得上是意料之外。
洛景谙的眼睛生得极好，他此刻看着关倾颜，有一种惊心的摄人心魄。关倾颜在洛景谙的眼中，仿佛看到了漫天星辰的璀璨。
洛景谙道:“或许你有你自己的家国大义，朝代更迭自古有之，凤尾国的皇帝意图入主中原，你身负皇命，又有公主的爵位在身，替你们皇帝筹谋，似乎没什么错。”
洛景谙唇角蕴着淡淡的笑意，“你知不知道，此刻九幽城，有一个同样做着皇帝梦的人，他叫易商。他是宗室子弟，正统皇家血脉，他要是登基，可比你们凤尾国的皇帝更得人心。”
关倾颜怔然，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她本能的嗅到了一丝危机。
“青鹰教百年基业，势力几乎渗透的江湖中每一个角落，你想用青鹰教做探路石，难道易商就不想么？”
洛景谙一偏头，却笑道:“不妨告诉你，易商的儿子易寒天，如今已经得到了九霄流云。你在青鹰教身居高位，不会不知道九霄流云是什么。”
九霄流云，关倾颜自然知道，那是控制九霄殿暗卫的信物，冥落崖上，九阴殿后的九霄殿中，可是有着上万份暗卫的资料，他们隐藏在无数街头巷尾中，伺机而动。
关倾颜猛然抬眼，看着洛景谙，双唇颤抖，却终究无话可说。
洛景谙知道自己说动了关倾颜，心中也是一松，面上却不露分毫，笑着道:“若是易商利用了九霄殿的势力，他日篡位成功，青鹰教无论如何也是一份从龙之功，可是易商那个人，教主不信，我也不信。”
关倾颜看着洛景谙，牙关轻颤，到底是从震惊与惶恐中得了一份安心，虽然这份安心，缥缈得令她掌控不住。
洛景谙道:“你想利用青鹰教的势力，教主未必就不肯帮你一把，毕竟你是长老堂的人，说到底都是教主的手下，教主更喜欢可以掌握住的人。”

关倾颜道:“你想怎样？”
“帮我传个消息出去，你知道的，就一句话的事，你所有的筹谋与期望，便都有了落实的希望。”

洛景谙不必明言，关倾颜也知道洛景谙的意思，只是她看着洛景谙，依旧不肯这么就范。
洛景谙倒不是非关倾颜不可，只是他想祸水东引，关倾颜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而他方才所言种种，不过是在信口开河，他画一张大饼给关倾颜，在关倾颜最痛苦最慌张的时候，趁着理智的虚空，一击即中。
这算不得多高明的招数，洛景谙也并不笃信自己足够了解关倾颜，可他知道了关倾颜的欲望，也就拿捏了她的弱点，攻心为上，足足就是跟百里炎学来的。
关倾颜最后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对洛景谙妥协的，抛开前尘种种不说，洛景谙断她双腿，折她羽翼，她本该恨欲其死，可在那偌大的船舱之内，她却只记得洛景谙的一双眼睛，仿佛无尽黑暗中的点点星空，成为她绝处逢生的一息微茫。
再后来，洛景谙喂关倾颜吃下的那颗药丸起了作用，关倾颜如愿以偿的昏睡了过去。
洛景谙收拾了一地的狼藉，清了地上的血迹，关倾颜的两条断腿横在地上，格外的扎眼。
洛景谙犹豫了一下，看向百里炎，顿了顿道:“爹爹……”
百里炎正闭目养神，手指撑着面具一侧，闻言也不睁眼，只问:“怎么了？”
“关倾颜的腿……还能安回去吗？”
“自然不能。”
洛景谙自知是问了一句废话，便听耳畔风声微动，百里炎指尖一弹，一个暗紫色瓷瓶弹进洛景谙手中。
“化尸粉？”洛景谙瞧着瓷瓶上描绘的图案，便有种沉沉阴森的气息，这是侍者堂最常用的药粉之一，倒是不想百里炎会随身带着。
处理了关倾颜的一双断腿，洛景谙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便有船上护卫破门而入，紧接着便是侍女惊慌失措的尖叫声，洛景谙下意识的皱眉，眼中的烦躁一闪而过，快到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下一秒，洛景谙已经将领头的护卫治服，精巧的刀刃贴上对方的脖颈，洛景谙一偏头，威胁道:“让船夫开船。”
领头护卫自知性命攸关，反而没那么害怕，他一把抓住洛景谙的手腕，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高声道:“你们保护公主，不要管我！”说罢，后肘一摆，就要挣脱洛景谙的束缚。
洛景谙岂会让他如意，一招分筋错骨手使出来，领头护卫痛得大叫一声，脸色苍白，就要跌在地上，脖颈划过洛景谙尚未收回的刀刃上，紧接着便“咚”的一声倒在地上，这个船舱都晃了两晃。
领头护卫痛苦得捂着自己的脖子，鲜血从指缝溢出。

骤然逢此变故，众人皆是一惊，连洛景谙自己都怔了一下，他本无意杀人，谁知一而再再而三的有人丧命在他手下，那领头护卫眼见着是活不成了，百里炎还在一旁看着，就算是领头护卫自己往刀刃上撞，他也不能睁眼瞎的说与自己无关。
洛景谙想到此处，更是烦躁，眼睛都红了几分，前有逆风心法的铁证如山，后有广陵洲的无可辩驳，如今更是在教主眼皮子底下把人给杀了，洛景谙说不清害怕还是什么，只觉脑中一片空白，隐隐作痛。
头领就义，剩下的护卫更是有心无胆，几人拔剑相对，却没有一个人真的敢上前对洛景谙动手。
洛景谙刀刃飞转，手中细线连着九把飞刀破空而出，只听得一迭声的金属碰撞之音，几名护卫毫无招架之力，手中的长剑已经被洛景谙卸到了地上。
洛景谙收刀，顺手将地上躺着的人拎起，扔到几名护卫身前，自己已连退了三四步，喝道:“别过来！”
几名护卫面面相觑，连被打落在地的剑也不敢捡，洛景谙也不肯轻举妄动，几人一时僵持了起来。
直到一股淡淡的烟火味飘起，洛景谙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百里炎却已经自座位上霍然起身，衣袖一拢，将洛景谙裹入怀中，破窗而出。
果然见船头一缕黑烟冲天而起，像极了临风台起火的时候。
洛景谙才站定，不由吃惊:“有人放火烧船？”
百里炎目光一瞥，落在衣角处，深色的滚边沾染了煤灰色的痕迹，一眼看去并不明显。百里炎淡淡道:“导火线是一早埋下的，应该不是关倾颜的人。”
“穆鸿明百般邀请我们上船，原来还有这个打算。”洛景谙轻轻说了一句，凝神片刻，方想起了什么，抬手一道掌风拍出，船舱立时被拍出一个窟窿，洛景谙内力一吸，将关倾颜吸了出来。
洛景谙拎着关倾颜的衣领，暗暗的想，这关倾颜看似精明，所寻合作之人却都是些不靠谱的，她自以为控制了穆鸿明，却不想穆鸿明黄雀在后，竟想放火烧船，要了关倾颜性命。
这一思索间，火势便大了起来，护卫等人皆是大惊，连呼救火，侍女慌张而逃，只是轮船虽大，火势蔓延之下，又能跑到哪里去？
洛景谙犹自思绪之间，百里炎一把拉了他的手腕，飞快向船的另一侧跑去，一面低沉道:“先离开，再计较别的。”
洛景谙拎着关倾颜，半拖半拉的被百里炎拖到了围栏处，船靠岸而停，虽然尚有一段距离，凭轻功也足够一跃而上。
洛景谙道:“穆鸿明真想杀人灭口，又何必再给我们这个后路？”

百里炎足尖轻点，带着洛景谙腾身而起，两人在岸上站稳，百里炎方道:“他明知关倾颜在船上，还让你上船，他分明是想要关倾颜的性命。”
至于护卫和船夫，没有百里炎这等轻功，火势熊熊之下，即便泊船靠岸，也根本来不及逃生。
洛景谙瞬时反应过来，果然，穆鸿明用心险恶，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
洛景谙望着那艘巨轮，船身用松木精心打造过，一眼便知道造价不菲，眼下也渐渐焚毁在熊熊烈火之中。
百里炎冷笑道:“难得看穆鸿明这么大手笔，他还真狠得下心来。”
“女儿都能卖进青楼，有什么狠不下心的。”洛景谙一撇嘴，想起穆缇依不俗于风尘之中的卓绝清冷，心中不由一颤。
百里炎看他一眼:“你很关心那位穆姑娘？”
洛景谙道:“我与穆姑娘相识不过数月，却当真有种相逢恨晚的感觉。她本就是自强的女子，我关心得多了，她反而不愿意。”
百里炎点点头，“你们既以朋友相称，既然不能朝夕相见，心中也会牵挂着。”他说着，语气却渐渐低了下去，有一种追溯经年的恍惚与缥缈，言语中亦带了一分慨叹:“人生知己难得，有此际遇，该当珍惜才是。”

洛景谙低眉而笑，道:“难得爹爹也会有如此心绪。”
百里炎笑笑道:“总是操心着你，还真没什么心思想别的。”
“七情六欲，人之常情。”洛景谙依在百里炎身前，语气带着几分试探:“爹爹是不是只喜欢冷冰冰不苟言笑的人？”
百里炎如何不懂他的弦外之，却也不道破，只道:“对于喜欢的人，他做什么都是喜欢的，而讨厌的人，那个人做什么都是讨厌的。”他顿顿，又道:“这也是人之常情。”
洛景谙眸光微闪，一时没有接话。
冥落崖上时光漫长，在过往的十几年中，百里炎养育他，教导他，却不曾真正有那份父子之间的心安理得。洛景谙以属下的身份自居，对百里炎的取悦与讨好似乎已经成了习惯，他敏感于百里炎态度的每一分变化，就算此刻他们以父子相称，在洛景谙心里，百里炎依旧是他的主上，他只有投其所好的为他效忠，替他卖命，才能在他身边，有一席立足之地。
洛景谙一向聪慧，又善揣摩人心，可就算他再怎样清楚，百里炎是真的在意他，疼爱他的，潜藏于脑海中无法逾越的身份之差，依旧是他无法摆脱的根深蒂固。
百里炎性格使然，在历经了心爱之人的背叛之后，他对洛景谙的疼爱总是带着一分锥心刺骨的情殇，这样的情绪太过浓烈，生生隔绝了洛景谙本就不敢宣之于口的亲近之心。
洛景谙道:“爹爹讲话总是这么晦涩。”
百里炎微微敛容，道:“靖儿聪明，听得懂的。”
洛景谙就算听懂，也不肯再往下说。他沉吟片刻，转开话题:“穆鸿明乘船而来，他既然敢烧船，必有后招。那样的巨轮，肯定存放着小艇，否则穆鸿明烧了船，自己也困死在广陵洲了。”
洛景谙想了想，又道:“穆鸿明连着船夫一起烧死，不留半点余地，他的随行之人定有会航海的人。”
百里炎不置可否，洛景谙看着百里炎，问道:“爹爹是怎么来广陵洲的？”
百里炎道:“广陵洲有个渡口，地处隐蔽，不为人所知。”
“渡口？”洛景谙怔了怔，方才恍然，有渡口的地方才会有船只，公孙家族的人与外界往来，肯定有自己的船，只是广陵洲道路曲折，又有五行之术穿插其中，渡口是广陵洲与外界的通行之地，定然不好寻找。
洛景谙一撇嘴，道:“爹爹既知道渡口所在，怎么不早说。”
百里炎微微挑眉，道:“你不知道？”
“我哪里知道。”洛景谙扯着百里炎的衣角，笑道:“我可没有爹爹这样的好本事。”
百里炎沉默了片刻，道:“天色不早了，先走罢。”说着，也不管洛景谙，便朝着丛林处走去。

洛景谙一把拎起关倾颜，连忙跟上。
百里炎一路走去，熟门熟路，仿佛自己便是这广陵洲的主人，洛景谙敛气跟着，不敢稍稍大意，他有心认路，纵使凭他过人的记忆力，也实在记得艰难。
一路依旧是尸横遍野，草木成灰。血腥的气息弥漫在丛岭之间，混着呛人的火药味，控诉着凶手的惨无人道。
洛景谙脚步一顿，看向百里炎的目光带了一分犹疑，却在百里炎发觉之前，飞快遮掩过去。
百里炎明知道广陵洲有一个渡口，却故意与洛景谙一道走去海岸边，如果洛景谙全然不知渡口的存在，定然会为着如何渡海而发愁，那便能够证明，广陵洲的血案，与洛景谙无关。反之……
洛景谙抿了抿唇角，心中骤然一片冰凉。教主……分明是在试探他，而且试探了那么久。就算洛景谙如何为自己剖析辩白，百里炎依旧要用这种方式来试探他。
所以百里炎才会问那一句:“你不知道？”
洛景谙当然不知道。不知道渡口的去路，更不知道百里炎对他的信任，究竟脆弱到什么地步。
洛景谙突然有些心酸，他跟在百里炎身后，想说什么，却终究一言不发。
这样的沉默直到潮汐起落的声音再次拍打进洛景谙的耳边，洛景谙抬眼，第一次见到了广陵渡。
勾鹰自暗处现身，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的出现在百里炎身前，低声道:“教主。”
洛景谙怔了怔，有些不可置信:“勾鹰？”
勾鹰见到洛景谙，也不惊讶，他面无表情的看向被洛景谙扛在肩头的关倾颜，道:“洛公子需要帮忙么？”
洛景谙将关倾颜放到地上，淡淡道:“有劳你。”
百里炎乘船而来，自广陵渡登岸，留勾鹰在渡口待命，这一切洛景谙却全然不知。
洛景谙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拳，眼中神情晦暗，语气不自觉带了一丝怨怼:“爹爹还是不信我没有杀公孙家的人，是不是？”
百里炎道:“现在信了。”
“那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个渡口的存在，可通往这个渡口的路上却依旧有横死之人，爹爹不信我，才要用这种方法来证明我的清白。”洛景谙激动之下，几步走到百里炎身前，透过面具直视他的目光:“爹爹若是真信我，何必还要做这种无谓的试探？”
百里炎脚步不停，向渡口船只走去，只淡淡道:“信了就是信了，试不试探的，何必这么在意。”

“爹爹……”洛景谙直视着百里炎淡然的目光，便突然失了一分底气，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爹爹真的这般无所谓吗？”
洛景谙一言既出，自己都颇觉得矫情。
百里炎怔了怔，他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之处，却还是敏感的捕捉到了洛景谙言语之下潜藏的情绪，遂道:“你很介意？”定了定，认真道:“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了？洛景谙张了张口，到底是没问出那句话。
是不会再试探他，还是不会再怀疑他？
几人先后登了船，自有船夫扬帆起航，勾鹰安置了关倾颜，便又隐匿了起来，船舱一时就剩了父子二人。
百里炎揽过洛景谙，低声道:“夜间船开得慢，靠岸得到凌晨了，先睡会。”
洛景谙犹自介怀，只是这样被百里炎圈揽着，久违而熟识的气息勾起了心底丝丝的贪恋，他依偎在百里炎怀中，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再想，在百里炎生死未卜的那些时日里，洛景谙无数个午夜梦回，都是这样的温馨美好，那时他总想着，愿意用任何代价来换梦境中的一息温存。
如今这个代价，是百里炎不再信他了……
洛景谙责怪着自己的贪心，却又委屈于百里炎的试探，思绪回转之间，渐渐昏昏欲睡起来。百里炎扶了扶洛景谙的脑袋，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却不想洛景谙一偏头，一滴泪水自眼角划过，毫无征兆的滴在了百里炎手上。
百里炎一愣神，却听洛景谙呼吸轻缓，已然浅眠。
便是疲倦了睡着了，也这么伤心难过，百里炎心中一滞，无可避免的心疼起来。
关于试探，百里炎并不能解释什么，自他登岸广陵洲，那些人横死在青鹰教的武功之下，确确实实是抵赖不得的，他甚至近看过那些尸体，有许多致命之处，都留着银针细小的针孔，种种证据所指，便是洛景谙百般不认，也难以令人相信。百里炎居于高位，轻信重疑几乎是习惯使然，在洛景谙背负了逆风心法和皇商府血案的两重罪孽之后，他所有的否白，都不自觉的带了信誓旦旦的意味。
只是对于这个孩子，百里炎终究不愿一疑到底。他只有把所有的狐疑藏在心底，去试探，去证明。
百里炎的用心良苦，却还是让洛景谙伤心了。
其实百里炎早就觉察了洛景谙的异常，他那样用心养大的孩子，就算只有极细微的变化，他都感觉得到。
洛景谙的变化，是从寒冰墨开始的，彼时他自伤心脉的狠绝，已经隐隐有了苗头。

九幽城之后，他变得越来越狠辣，越来越决绝，只是这心性上的几分改变，并不明显，饶是穆缇依同他朝夕相处，都没有发觉任何不妥。人前人后，洛景谙依旧是那个翩翩温润的少年。
百里炎知道，临风台的那场变故才是真正的导火索，究其根源，却是一早深埋的。
银生的处心积虑，就算百里炎如何谨而慎之，都无可避免的有所疏漏，尤其在临风台的那个时候，他身重剧毒，又被银生所控制，便是有莫长绝替他医治，平安祭的毒性，终究还是伤了底子。
百里炎微微一叹，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教这个孩子了。洛景谙到底还小，未曾真正谙熟人世炎凉，又有那样的城府心机，他太容易走岔路，入歧途。
有那么一瞬间，百里炎恨不得将银生千刀万剐。
洛景谙迷蒙间，感受到百里炎隐隐凛然的气息，下意识不安了起来，他才动了动身子，便有海风吹进舷窗，灌进他的衣领。
洛景谙不禁瑟缩了一下，就感觉百里炎搂他更紧了些。洛景谙的手指不安分的抠弄着百里炎的衣襟，轻唤了声:“爹爹。”
“嗯。”百里炎应着，沉沉道:“再睡一会。”
洛景谙本就疲累，因着百里炎在身边而更添心安，他一面玩弄着百里炎的前襟，呼吸却一阵阵的沉了下去。
洛景谙睡得不算太沉，再醒来时，也已是黎明将晓，他本是衣衫单薄，百里炎将大衣披在他的身上，他感觉到周身暖意，连带着一颗飘摇不定的心，也熨帖在了安定的地方。
船舱条件一应俱全，洛景谙简单洗漱一番，到甲板上，才看到船已停岸。
“看你睡了，才没叫你。”百里炎顿了顿，道:“回家吧。”
说话间，勾鹰已牵了马车过来，洛景谙见状，不由问:“关倾颜呢？”
“还没醒。”勾鹰想了想，问道:“要把她带回去吗？”
“那倒不必了。”洛景谙微微翘了翘唇角，语气依旧平淡:“让长老堂的人带回去吧。”

前方，高能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