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萧果来萧府，竟也有半年之久了，任谁也能看出来，萧临风的病情是好转了许多。
“大夫，父亲他——有机会痊愈么？”
那时候的封瑜和萧果还没现在这般相熟，也没有师兄弟的缘分，封瑜对萧果是实打实的心疼着的。
“也不是不可能的呀，他是心病，现下解了，虽然体质大不如前，也不会有大碍了。只要啊，你们别再惹他。”封瑜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没那么单弱了。
他倒也没有太担心萧果，这小少爷比起大少爷来，真是乖得叫人心疼了。
只是他也轻微叹息了一声，他并没有说实话，整整九年了，身心反复折磨着，亏损的有多严重不是难以想象，好的希望，太微茫了，即使多活半年一载的，能让萧老爷多弥补些遗憾，也是好的。
无论如何，他会竭尽全力的。
小小的心里总是单纯的，这样便很开心的笑了，好像寻常因为胆小怯懦而始终有些含蓄躲闪的眼神也一下子点亮了，笑容绽放，浅浅的梨涡如同汪着一汪清水。
“乖孩子。”封瑜不知怎么的，就是很心疼这个懂事早慧的孩子，见他乐一次，自己的心情也就会跟着好起来。他又抚摸了一下他的头顶，看着他害羞地跑开了。
“爹——”小小的身子飞扑到那个瘦弱的怀里。
“哎。”
那时候的萧临风早已做好了要死的准备，每一天都像是上苍赐予一般，最心满意足的时刻就是看着果儿的样子，慢慢开始接受他，听他很少的喊一声爹，心里暖的、宝贝得眼泪就要落下来。
“怎么啦，果儿？”
虽然在那个怀抱中只是一刻，却好像是感知到了那微妙无需言说的情绪，笑着，漾出些许清亮涟涟的泪花。
“医人说爹爹的病能好呢。”果儿真开心。
萧临风等了许久，才听果儿由一声父亲，转为一声爹，再要等了许久，才偶尔听他叫声爹爹。
天真的，无忧无虑的，此刻眼前的果儿，才是小孩子该有的样子呢。
萧临风蓦地心里一柔，也甚是说不出的轻松释然，顾不上叹气，这身子，真真是想为果儿，为蕊儿争气下去的。
“爹——”开心的劲头过后开始犹豫起来，又蹙起了眉头。
没人怀疑过果儿就是他的孩子，因为他们实在太相像了，身上那种忧郁沧桑的气息，时不时会蹙起的眉头，还有那柔弱善良的心脏。
“怎么了？果儿不哭不哭。”小家伙的脸包子似的皱成一团，变化还真快。
“我想爹爹了，我想再去看看他。”
虽然他只八岁，思虑难免不成熟，可他却思虑过无数个日日夜夜了，他只是忍不住对爹爹的想念了。病愈了自然更好，只是他在亲生父亲这里，却还想着另一个爹爹，也不能明目张胆地看望吧。
“傻孩子，爹让你哥哥送你去吧。若是爹爹能受的起长路奔波，定要和果儿亲自去道谢的。”
“真的么？”孩子就是孩子，脸上瞬间展开的喜色掩饰不住。
自然是真的，他萧临风活到现在这样子，声名地望都早已不在乎了，只在乎着眼前这个小孩儿的开心喜乐。
“果儿去了还回来么？”他将萧果搂在怀里，极为舍不得，像是，做好了最后一次的准备一般。
“会的。果儿会回来的。”
萧果那时候回答地肯定，心里想不到自己那时竟有那么多复杂的亘古的情绪。
他只是一个最最普通不过的孩子，半年多来有一个人那样疼爱着，对他好，他自然开心过，舍不得，何况那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骨肉亲情血脉相连，无法割舍。
何况，他只以为自己可以“两全其美”，怎么知道两位父亲今后的景况呢。
“孟家二位如果愿意，你将他接到府里来住一阵，爹爹要好好答谢的。”
萧临风现下，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萧果足足是折磨了萧季一个晚上的，乐得和小傻子一般，这样子愣是谁都没见过的。
萧季见了，甚至还有些生气，爹爹对他的好都让他吃醋了，却还是比不上那位养父，只是看着他开心的样子，自己也总是生不起气来的。
他疼爱着弟弟，可一点也不比爹爹少。
“哥哥，这个好看么？”“哥哥，你说这个给安安，他会喜欢么？”
足足装了一大箱子的礼物，甚至不需要歇息地睡了两个时辰便出发了。

马车比走路不知道快了多少，萧季赶着骂着催萧果好好睡了一觉，总不能顶着两个黑眼圈去见人。
只是一晚上的时间，哪知道就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呢？
晨光熹微，露水圆滚滚的可爱，待太阳高升时，也全部都消失无踪了。
萧果那一阵子总会做噩梦，调理了好一阵。
梦里是一派繁荣的景象，日光高照，小院里仍是鸡鸣熙攘，热热闹闹。
爹爹和安安的脸那么近，那么清晰，却怎么也够不到，
他推开那扇门，明晃晃的日光下，荒草颓园，阒无一人，
夜夜里重复着梦境，起初他慌乱无措，发疯发狂了似的找人。
最后他筋疲力尽，终于放弃找寻，他只远远的看着那儿，流一些梦里便知道无益又无尽的泪水。
他不再轻易地再让它入梦。
他并没有放弃找寻，这九年来一直在反反复复的波澜汹涌与强自镇静中寻找，终于是寻到了。

“哥哥，我们去喝酒吧。”
他那天不知怎么的，按照萧季的话来说，一个小孩子说出那种话来是很吓人的，他早熟的不像个孩子。
足矣证明他是萧临风的儿子。
萧季知道劝不了他的，果儿不是你哄他一句“乖，别难过”就不会难过的孩子。
“好，哥陪着你。”
这句话让萧果之后无数次回想起来，都觉得感激。
也许是那句话，他才意识到，他原来还有另一个家，有那么好的那么懂他宠他惯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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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没有人冒泡泡了

“别喝了，再喝你就该醉了。”
萧季已经开始接手家族生意，在外头走了一趟了，也不敢说酒量很好，他更总觉得，萧果是奔着醉去的，喝的太猛却偏偏不容易醉，这是不要命的喝法。
萧果听话，喝不喝的，又有什么区别。
他听话，只是眼泪又不断地冒出来，头虽很痛，却清醒的很。
他不想再去想以后，他不知道该如何以后。
终究，酒并不是什么神奇的东西，哪里能够消愁，只能让快乐的更飘然，失落的更落魄。

萧果一病就是数月。
萧季也自责过，也许多次又想动手将这臭小子揍一顿，临了儿的总还是舍不得。
封瑜几天没给萧果好脸色看，差点儿也就要撂挑子了，只是临了儿的也只能嘴上出出气，看他那委屈受气的样子，又更来气，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才不到九岁的孩子，又羸弱，自然是很让人疼怜，只是任人看了，都讶异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有那么重的心思，持续几日便罢了，竟一直低落了下去。
封瑜未免想到生生把自己折腾毁了的萧临风。
果然是亲生骨肉，即使从未见面，没有长在身边，这一份长情却是一模一样的，因而这低落不是几日几夜的，而像是换了个人。
萧临风早已经派人去找寻了，可一时三刻哪有那么容易寻到的。

病痛好消，心病难医。
怎知这心病需要用之后近十年去医。
数日之后，醉酒引发的后遗症算是解了，调养了半年的胃和身子却是要从头来过。
每天晚上都会和果儿说许久的话。只是，萧果实际什么都懂得。
没有人比自己更懂自己的情况了，第一次离家出走时，爹爹说的话，甚至想到他被带走时爹爹的决绝。
好好尽孝。
父亲的身体也在一日似一日的好起来，原来，他并不能回家，他毕竟是父亲的儿子。
而且也没有家了。不要自己就是不要了。
还要去寻找么？把自己的亲生父亲，病中的亲生父亲急的满嘴起泡，让所有的人都围着他转。


“果儿乖，喝药了。”
这一阵子的药，还都是萧季亲口喂的，有时候，是沈蕊。
萧果果然被宠的很坏，只是这样的孩子，除了宠着，却好像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
“不要，我就要喝！”
小人不知怎么就来了脾气，即使全天下都宠着他哄着他，不过是徒增愧疚罢了，心里的郁闷就快要逼疯他了，也真的爆炸了。
“反了你了！”吼出来的却是医人封瑜，他是疼爱这小少爷，可次次都对小少爷这样子忍无可忍，在医人眼里，糟蹋身子总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他的脾气也不好。
“我说过你可以发脾气么？你说你身子可以么？”他五脏本就虚弱，伤心，怒伤肝，思伤脾，哪一件是他允许的呢？

“不用你管！”
小家伙这会儿中气倒是足，自他来萧府之后，还是第一次如此。
看着看着竟可爱起来。
小孩儿一个人赌了会儿气，不过一刻竟嚎啕大哭起来。
终于是哭出来了。

药是需要重新喝的，也成功将萧临风给招来了。
“封大夫，劳您再煎碗药来，季儿你也先下去吧。”
萧临风把哭得脱力，而不断抽泣着的孩子抱在怀里安抚着，一时间房内只剩二人。
“今天晚上开始，爹爹陪你睡，不许拒绝，知道么？”
他拒绝了那么久，一个人憋在心里，难道就会好么？

爹的怀抱，就是有神奇的魔力，好像只要在那个温柔的胸膛里，就能平静下来。
他不止一次的想过，每一次都想过，如果能一直这样，依靠着那个温度，如果时间静止，那该多好。

他只是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想再想了，自然也无需说什么。
萧临风却当他不答应似的，柔情着，担忧着，如同安抚婴孩一样轻轻晃动着他的身子，好像他还是摇篮里的孩子，然后装作嗔着吓了一句：
“不要？不听话爹就打屁股了。”
萧果腾地一下红了脸，安分了许多。
这沉默，此时却是默认的味道了。
萧果抬头望着父亲的眉眼。
一年半后父亲还是去了，此后他经常想起这一次抬头，还有之后无数次望爹爹时，爹都是一样，浅浅笑着的眉眼，浅浅的，无限宠溺，无限包容，似乎从不曾表露忧郁与牵挂。
这温柔，和哥哥的开朗一道，治愈了他许多。
那一刻他抬眼时，心里充满着无限感激。好歹，他又有了动力好好活下去。


心结解了一半，也终于是一时肯放过自己了，封瑜再进来时，萧果窝在萧临风怀里乖乖的喝药，让他着实又感叹了一把这对父子这辈子，真是注定的缘分。
之后封瑜又听着萧临风说出这一段时，悬着的心也才算放下了，终于有了答案。
其实，不知有多少人在为他挂心呢。
“这小子总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儿，早该揍他一顿了。”
萧临风只是笑笑。
又怎么舍得呢？
“我的儿子，你可不能凶。”反倒还打趣了他一句。
也感叹了一回。养护身子怎会是不愿的事情，而他自己也知道，果儿回来之后，自己有了多大的蜕变。
他多后悔啊，他若是之前不那么极端的摧折心脉，也许，真的能陪着果儿长大呢，他现在，只有最努力地去恢复。
只是不能后悔，也无法强追。

“过几日哥哥带你去江西玩玩好不好？去散散心？”
萧季那夜又陪着聊了会儿天。
果儿下午的失控，他下去思考了很久，他好像，突然就长大了许多。

果儿的世界太小了，只有亲人、家人，那样几个人来回的盘旋着，陷在这些对立的人事里，总想着些伤心事，无能为力的事情，他必须将他拔出来，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去制造美好的回忆。
也就是那一回近距离的旅行，让萧果拉近了与萧季的关系，并且爱上了那一盘爆炒螺蛳，之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拿来哄，都是屡试不爽。

他小时候，真的是得尽了宠爱，也真的没有挨过萧临风的打。
后来孟守忠找到了，他也终于尝到了爹爹的巴掌落在身上的感觉，和爹爹朴素的，本质上其实一般无二的爱，那种成熟确定的爱。

他立在廊下时，也总会想，他有世上最好的父亲，世上最好的哥哥。
父亲爱他，包容他，不舍得落下一掌。
哥哥在那几年里一个人顾家怕还是好的，还要学着焦头烂额地做一个父亲，比父亲要慌乱无措些，只有急不过了只能动手，却也学不会责打他。

又是一年清明时节，木兰花开，他在萧临风坟前撒下一杯清酒。
不知何时他也有了和爹一样的微笑，他也做了一个父亲了。
“哥哥、爹爹，所有人，他们对我真的很好。
爹，他们都很好，很好，您安心吧。”

爹，我最像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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