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天清晨，她蓬头垢面慌里慌张地跑出卧室，边跑边喊我。她怕我和她一样离家出走。
当她看见，并且确定自己没有产生幻视之后，对着我说出了那天早上第一句话：“你打我吧。求你”
我连头都没有抬。我怕自己眼中不褪的炙热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我说“上次我说了，最后一次打你。你要不吃早点就去换衣服吧，我送你回家。当然，你要是还不想回我也不强迫你。你妈昨天晚上就报警了，24小时之后就可以按失踪立案，**很快会从我家找到你的”
我每次打她，就觉得是最后一次。
她在我的余光中失魂落魄地返回卧室。两分钟后，屋内传出了异常的响动。我迅速起身拉门，被眼前的场景震惊的哑口无言——她发疯般的抽打着自己，脸颊已经红肿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义。
我以为自己一直掌控着她的心理状态，我以为自己看得很清。我以为她了解我的心意像我了解她一样。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不作为”竟然被她看成了愤怒。她被自己看的比生命都重要的人伤害，虽然这伤害有着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的苦衷。这样的状况下，她任性了，她逆反了，她离家出走然后发现天地之大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她让她的老师凌晨时分将她接回自己的家。她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她甚至用自虐的方式来发泄心中不能排解的自责。
我用蛮力将她掀翻在床，脱了她的裤子。用拖鞋抽打。
我接连不断的发问，其实思考完全不在责打。
我想的，是在这漫长的岁月中，这个孩子一次又一次对着命运发球，一次又一次落空，没有对等的回应和滋润，天真和性情慢慢从眼睛里黯淡下来。总有一种下意识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劲或者做错了的局促。我想起她昨晚在网吧包间抱着我时默默的流泪的表情。
我打她打到自己，非常的难过。

【六】
那天我帮她上药，看着她吃早点。亲自送她回家。
我牵着她的手，我想看看那些掌心的劫难是否已是温如玉，不会再给她带来伤害。
可是究竟有谁知晓，未来的旅程中还有多少的诱惑与黑暗。
在自己家的门口，她彷徨若失，手心冒汗。
我帮她按下门铃，我帮她做了这个决定。
她妈妈几乎是跑着过来一把将她搂到怀里，满脸都是失而复得的心悸。
在我关门离开的片刻，听到她喊我，同时听见她用微颤的声音清晰的说：“爸爸对不起，是我的错”
隐约看见晶莹的泪珠湿润了那男人的眼眶，泪水却流经了我的脸颊。
父亲走后，第一次，我独自来到他的墓地。又见泛青的石碑，又见墓前松柏，郁郁葱葱。轻轻用手指抚摸着墓碑上那熟悉的名字，平滑的石料却深深刺痛肌肤。
“爸爸，对不起，祎祎来看您了”我顿了又顿，喃喃的低语“他们都觉得祎祎恨您，可是谁也不知道真实原因。那是因为我最亲最爱的父亲给了我这世上最深最重的悲哀——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二】
她在我家卧室门前来回的晃，就是不敢进去。她知道我会打她。放平时，看见她徘徊我或者会心软，可是今天更是徒增愤怒。她明明知道，她什么都懂，她就是想挑战权威那我绝对不能让她失望！
我近乎野蛮的过去拖她，环着她腰退了裤子，迅速按到床上。可能仅仅是下意识动作，她躲闪。我失去理智般抽出睡衣带把她拦腰捆绑结实。我们谁都不说话，只有皮带落在屁股上的声音，刺耳的响。我打的太重了，两三下之后就红成了一片。她绝难自制的嘤嘤哭泣。
听见她的哭声，我有瞬间的犹豫。我等她开口，我多想听她给我一个解释。我多想知道她为什么让自己纠结在忧郁之中不肯释怀，难道她不懂，痛苦不过就是一种仪式，坚持的太久，就变成了虚伪。
看来设想不过是我一厢情愿，她直挺挺的趴着不动，那姿势隐忍而又顽固。
我重新抡起皮带，打在她臀肉已经肿起的红道子上。这责打凶狠且杂乱无章。
她的哭泣由低吟转为嚎啕，胡乱躲闪着，每一下责打之前，她的小屁股都痉挛性收紧。
我似乎一点都不心疼。我讨厌她死命支撑的样子。既然她不要开口认错，我就只做与她毫不相干的酷吏。
机械的运作，对我再容易不过。却不知她如何可以机械的吸附了那些疼痛。
“啪！”我没有控制好方向，一皮带狠狠抽在她臀腿交接处，先是泛白的皮肤即刻红紫。“啊~~~”她惨烈的喊叫声回旋在屋顶，充满了痛楚与无助。
我问她：“还敢再逃课吗？”
她不说话，手被捆着，她把头深埋在床单中。背部剧烈的抖动。
“啪！”又一皮带抽下来。
她被打的剧烈震动，终于哑着嗓子求饶：“别打了……我受不了了……”
“啪！”我觉得自己当时特别狠心，听不见她回答，我打算一直打下去。
疼痛终于让她放弃最后的坚持，那句认错裹挟着含糊不清的呜咽。她说的那么卑微那么痛，我却特别恨她：“我错了。可是不错，姐姐不会理薛萌的”
其实我早就隐隐料到她是故意，可是当她真的清清楚楚的告诉我真实意图。庞大的压力几乎将我摧毁。

【三】
卑微的姿态，满脸的泪痕，红肿的臀部，难道这都是她预期中，可以偿付的代价？
我揪住她双肩把她拎了起来，同时提了她的裤子。布料挨到受伤的肌肤，她痛到泪水再次滑落。我选择无视，推她到墙角罚站，我不想再打她，也不想再理她。头也不回地退出房门。
她竟然利用了我的关心……气愤依旧难抑，只是早已更换了主题。
虽然我知道，在她眼里，关怀总是伴随着疼痛。只是她不懂，疼痛本身并不等同于关怀。
我跌坐在沙发上，酸痛感从右臂流窜到了全身。感觉自己有点虚脱。不由得，闭上了双眼。我想起她在不久前的一天早上出现在我单位门口，说姐姐我想你了，我想转学，我还想回二十八中。我骂她，说赶紧回去上课，刚开学就迟到你个坏学生。难道这就是她所谓的，“不犯错我就不搭理”，是么？
真过分……
听到有跌跌撞撞的声音，然后椅子倒地。我疲惫的放眼望去，看见她摔在地上，挣扎着要起来。
我没动，只是冷眼看着。
听见她无比委屈地说了一句“破了”
这才发现，孩子的手还绑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疼痛，突然掠过心头。我站起来给她松绑，问，哪破了。
她没说话，做的第一个动作，竟然是把手挡在了屁股上，丝毫不顾忌，我就站在前面看着她。
看来，是真的打疼了。
唉……

【六】
那天下午恰好没有我的课，学校工作也出奇空闲。我总是会不间断想起她奇怪的走路姿势，膝盖像打了石膏，不会打弯。
其实临走时我特别想问她，打的又不是腿，真的连带着都能疼成那样吗？

后来我鬼使神差地打了马陆的电话。坐在她私人轿车里同这个十几年的老友东拉西扯。天文地理说了个遍，从明朝皇帝谈到杖刑制度，从县老爷打板子谈到父母打孩子。把她绕的七晕八素，然后我问：“嗳你说，打屁股真的能特别特别疼吗？”
马陆没反应过来的答；“当然了当初我爸……诶你到底想说什么？”
“中午，我把薛萌打了”我尽量说的挺淡定。
“薛萌？就是上次你带去燕子家的那个小孩儿？你打她？为什么啊？打哪啊？”
我不说话，扭头望着窗外。淡淡的说：“你帮我去给她送点药吧”
马陆没有过多的言语，乖乖的把车开到了一笑堂门口。我正要庆幸我们之间的默契，听见她特傻地问了一句：“我就问医生有没有治打屁股的药？”
“你有点文化不行啊？治疗跌打损伤好不好！”我没好气的答她。
她白了我一眼，撂下一句狠话然后拉开了车门。
这个对我了若指掌的人说，穆祎，你就栽在这孩子手里了。

第四章

【一】
说不清时间是过的太快，翻动以月份为单位的纸张易如撩动一页儿童读物。还是日子太过细细绵长。
失眠将深夜无限扩展，诸多问题都汇集而来。东方泛白时借着微光望见床头柜上薛萌“费尽心机”留下的那组表情夸张的大头贴，不禁莞尔。回忆不出自己像她那个年龄时是否还留有那样毫不做作的笑容以及澄清的眼神，难道“冷漠”是深入骨髓的东西，我天生就叫“木头”么……
从未发觉这张双人床如此巨大、空旷。手臂可以伸到笔直，也触碰不到那具熟悉的身体。六个小时的时差，我的拂晓他的午夜。当静谧夜幕徐徐而落，他是否能够沉沉入睡，这一点也与我恰恰相反。
起床洗漱，拉开冰箱门，白哗哗的冷气迎面而来。看着储物箱内满满当当的食物。猜不透准备这些时那男人的心情。与陈风的这场情事无疾而终，所有悲恸都被深埋于私人世界。我始终认为，感情的事与旁人无关。
可是周遭的环境往往不能如自己所愿，太多毫无意义却无可厚非的同情与关照让我哭笑不得。就像那天教务主任突然跑来和我说“小穆，领导都知道你最近比较忙，可以先处理个人问题。如果没有课，可以晚点来，不来也可以，只要和我说下就好。”
想来难拂大家好意，也不愿让人觉得强装坚强，由此引来更多同情。慢悠悠地开着车细细观察这个自己日日忙碌行走极少细心观察的城市，也落得轻松自得。
一通从天而降的电话，害我不得不调转车头，急速驶向艺中方向。
那孩子又闯祸了，并且祸越闯越大。之前迟到旷课耍小聪明做作弊或者故意惹人生气而已，今天班主任说，她竟然出手打了别班的老师。
头痛。

【三】
好像我和薛萌都已经是她班主任办公室的常客。上课时间，老师并不多，但是看着我们进来时，各个脸上的表情极为丰富。
一个戴金丝边眼镜，卷发，下巴极尖的女老师上前说道“杨老师，德 育主任让您马上过去商量给薛萌处 分的事。我看，您还是别拖了，您的爱护，可能人家不会领情。”说完这话便转身而去，始终没看我们一眼。
我知道薛萌愈发的愤怒，为别人的误解，更为别人当着我面儿对她的蔑视。我见她头上青筋劲爆，小拳头握的很紧。
我没有过多的言语，不请自便在会客沙发前落座。让她站在我旁边，无人注视时，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
“你自己和你姐姐说，你干了什么好事。”杨老师坐在我斜对面，语气仍是不容置疑的责怪口吻。
薛萌就是不开口，满脸的倔强委屈。我只好说“说说吧，姐姐想知道。”
“九班的那个猪头”我忍不住皱眉打断“好好说话”。她大口吸气，又说“九班的，朱老师……她根本没有资格当老师的！仗着自己公公是副校长就猖狂的要死，对学生不仅全然无爱，简直就看成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又不教你又没仇恨你，用得着你去实现自己的普世情怀么？”杨老师气的直接拍了桌子。
“本来是和我没一毛钱关系。但是九班的君君是为了陪我吃晚点才回来晚的，才压着第一个预备铃进教室的。猪头明明是做给我看，否则为什么当着我面不许君君进班。还骂她不知廉耻天天就知道结交狐朋狗友的？”
我有些愕然，身为教师竟可当着人面说自己的学生不知廉耻。同时亦有些哑然，薛萌这个家伙怎么就改不了，还是喊人家，“猪头”呢……
还来不及再次纠正，一名看似斯文、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推门进来，语气不善道“怎么，还非得我亲自来请？杨老师到现在还护着这个得意门生？”
杨老师表情十分尴尬，解释道：“是这孩子家长来了，我一时没抽出空。”
我明白这大概就是金丝眼镜所说的 德育主任了，于是站起来握手问好。
男人一脸不解：“这位是……”
“我是薛萌的姐姐。”
说完这话，我竟然看到那小孩嘴角微微一抿，得意的小表情转瞬即逝。真是让人无奈至极。
“那您想必是已经知道薛萌同学公然殴 打老师的整件事情经过了？”
“还了解的不够详细。”我据实回答，薛萌却又抢过话锋“我才没有打老师！是老师打君君我拉架而已！当时十二班的张老师在场的，不信您找她来对质！”
“对质？你还想为这事对簿公堂不成？一名学生不以学业为重，却在这儿奉行江湖义气！你到现在都不为自己不尊重老师，造成极端恶劣的影响感到耻辱么？”
德 育主任句句言辞锋利，薛萌却偏偏对她班主任连连的眼色示意视而不见。大声反驳：“我有什么好感到耻辱的！身为一名教师，天天对未成年人实施语言侮辱之能事，动辄心理打击，不断变相体罚。随口说出‘你再不穿校服上学，就在全班面前把裤子脱了’这样的话，因为自己不喜欢的学生请病假一周没来上学，就把人家的课桌椅全部拖走。这样的老师为什么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耻辱，学校为什么不为有这样的老师感到耻辱呢？！”
想必德 育主任从未遇见有学生胆敢如此顶撞自己，气的浑身不住筛糠。班主任也吓的面如纸色。
那孩子却胜利者一般昂首矗立，对自己处境危险全然不知。

【五】
她左右环顾，已经从即将挨打的恐惧转化为羞赧。毕竟这是在学校，有人眼看她被带进这小小空间，却不能预知她此刻将要面临的尴尬。如此心境之下，小孩儿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满脸潮红。
指了指七十五公分的办公桌，要求道“转身，趴下。”
她不动，低着头，用右脚搓着左脚的鞋带。白色的贝壳鞋面纤尘不染，只有几滴颜料看似故意为之。
“小熊，快一点儿。主任还等着回应。”她好像并未听出我话中深意，单是因为称谓，努力调转身体，犹豫不决地俯了下去。
手起带落，无心责罚，却也并没有敷衍了事。直达目的，或许伤害才能尽量少些。今日她穿休闲牛仔，我眼看着三指宽的皮带在布料上抽打出一道道痕迹，随着下一记责打而淹没，周而复始，声声不息。
她忍耐着，一言不发，双腿极力绷直，上身却总像要不自制地弹起。
我稍微向旁侧跨了半步，可以看见她四十五度角的面部表情——这傻孩子紧紧咬着下唇，眼眶湿润。
“疼么？”
听到我问，她带着浓重鼻音“嗯”了一声，又连忙摇了摇头。她的骄傲不允许她承认自己很疼。也或许，是我真的没有打疼。
“所谓公平正义，是建立在旗鼓相当的基础之上。以卵击石不是勇敢，而是愚蠢。”
我退回原来位置继续责打，你没有错在不尊重师长，因为“尊重”需要心悦诚服的理由。也并不是不可以意气用事，尤其，是在这样的年龄。只是你选择“以卵击石”，那么现在的痛还有房门外的指摘，就是你需要去承担的代价。
她是聪明孩子，总算相信穆老师并非“庸俗”。卸下防备，她轻轻地抽了抽鼻翼。
我停下来又问“小熊疼么？”
这一次，她乖乖的点头，清晰地告诉我“很疼。”
就会瞎说，穆老师没有狠打怎么会“很”疼？
“啪啪！”我使劲抽了两记，她直立起来惶恐地看我，一只手伸向了身后。
“很疼为什么不哭？”这是我能讲出口的最直白的话。
她以为自己幻听，歪着脑袋，不停地眨眼睛，长睫毛湿漉漉的。
我把皮带对折，拉住她左臂挥打下去，力量用了八分。她愣愣的出神，身体下意识地躲闪。终于了解，大滴泪水纷纷滑落。
我松开她拉门出去，楼道里的空气同样不够清新，有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六】
她班主任守在门口，见我出来，连忙向屋里张望，于是就看见那个犯错误的家伙哭花了小脸儿。
已为人母的老师原本最怕看见孩子痛哭，此刻愈加茫然无措，好像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好像无论如何也想不清。她这个倔强的九头牛拉不回来的宝贝学生，怎么瞬间就变作如此卑微并且楚楚可怜的样子……
“杨老师，我现在带她去找德育主任认错。”
杨老师忧心忡忡地看她，疑虑之后，还是开道带我们去德育处，并且先进去做了“打点”。
途中薛萌一直面色如常，在班主任示意她可以进来时突然再次泪如雨下。
德育主任亦对短时间内翻天覆地的变化感到措手不及，更是被她抽抽搭搭不住的啼哭闹的不停搓手。中年男人同他的下属不断交换眼神，臆想着我这“家长”有多强硬的铁腕，揣测着我们“一丘之貉”对一个未成年人是否做的实属过分。
“薛萌……你……真的知道错了？”主任问她。
她点点头，道歉的话还是一句没有。
可是大人们原本并不真想为难她的，“您带她回去，写份检查，明天给九班朱老师，算是交代吧。”
我点头致谢拉着她往出走，她微微低着头，眼泪流了一路。
拉开车门她站着不动，我问她“坐着比走着疼？”
她脸红迅速蔓延到耳根，抹一把眼泪，闷声闷气地说“就是想走走。”
我抬腕看表，已经十点。她这才猛然发觉“姐姐你不用上班？”
我微笑道：“不上了，陪小熊去街心公园走走。”
小熊挂着泪珠咧嘴冲我笑，样子呆傻，纯良如初。

【七】
工作日工作时间，街心公园只有三三两两的老人，还有年轻父母带着孩子嬉戏。因为她不想坐，我们于是绕着走廊踱步。
我等她总结今天的错误，或者详细说一说前因后果。但是她许久沉默，开口突然问道：“姐姐，陈风真的走了么？”
我有一刹那的僵直。自他走后，这名字身边人都讳莫如深。连我自己都以为不去翻阅就是遗忘。此刻这孩子的直接，让我讶异，却不得不正视成人的伪作。
“对的，真的走了。姐姐又恢复了自由之身，小熊开心了吧。”我强装轻松的口吻，逗着她。
小熊眼圈泛红，刚刚退却的潮水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小熊最希望姐姐能幸福，开心。”
“姐姐一直幸福，开心。”
“骗人。”
我被小孩儿“斥责”，唯有沉默不语。然后又听她哄我“但是小熊可以让姐姐开心。”
我跟着她朝小池塘方向走去，阳光将我们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拉得纤细悠长。
“喏！”她捡起一块小石子放在我手心，指着水面说“姐姐看能打出几个圈儿~”
“以为在湖边？”我笑她。
“哼，小池塘也可以！不信小熊打给姐姐看！”她说的笃定，高高擎着小石子。我“不择时机”的附和道“是姐姐打给小熊看。”
她一个趔趄，石子滑落就摔在眼前，吓得小鱼儿纷纷逃离。我忍不住微笑，小熊和小鱼都很狼狈。
“我们去买些面包喂小鱼好不好？”看那别扭小孩儿又低头不做声，我连忙提议。
她斜眼看我，小声说“穆老师好幼稚。”
我气结，自顾自走了。她连忙跟上来，偷偷碰碰我小手指“不许生气”。真是好笑，我哪有那么容易生气。
她见我不搭理，竟然又没头没脑整出一句“小熊真不懂事，让姐姐在这个时候才为小熊操心。”
我停下来思索，其实姐姐特别羡慕小熊。打疼了可以哭，开心了可以笑。有什么话都能很直接的吐出。犯了错误，受些疼痛就可以被原谅。
当这样的“特权”在你长大的某一天突然消失殆尽，你是不是能够相信我现在说的“姐姐和小熊在一起特别开心。”

第五章

【一】
大学毕业将近六年，踌躇满志的激情已经退却。对教育事业的热爱也在反复无常的忙碌与不可推诿的琐事中回归理性。这年冬天，我毅然报取了在职研究生，想要继续深造，也想换一换环境。
妄想工作之余专心复习考试，却无奈蒙领导“错爱”，一番谬赞之后没有商量余地的，在初中五个班的课程计划不变的基础之上，把高一后三个班的美术教学任务一并交给了我。
谢绝了作为“犒赏”分配的独立小办公室，我微笑说小穆同志已经老了，喜欢热闹。在高中部综合办公室分一张桌子给我就好。
一向不太习惯随口加入同事们的闲谈，有时候却也喜欢做个安静的倾听者。这间综合办有两位高三组老师，无比敬业。只要他们在，话题总是离不开“高考”，带动的周遭氛围都开始紧张，甚至先于学生们开始高考倒计时。
体态丰腴的数学王老师口快心直，性格很好。她有个很可爱的名字，孩子们喜欢称呼她“彩云老师”。
有天进门恰巧看到完全崩溃的彩云老师摔教案，一脸苦大仇深状向我抱怨：“小穆你说咱俩是不是应该换下，你这身材才像天天和高考厮杀的。为啥我天天累得像三孙子一样就是不瘦呢？”我连忙去照了照镜子，转头担忧的询问“我这脸色是不是也像和高考厮杀的？”彩云老师大口咬碎苹果，愤愤道“净瞎想，你哪用得着趟这浑水。”为了安慰彩云，不假思索道：“我家里也有高考生的。”话一出口，自己先觉得有些诧异。突然不得不正视，时光飞逝，薛萌学生生涯中这场不能逃避的重压如期而至了。掏出手机翻看信息和通话记录，发现那个讨厌的孩子，怎么好像凭空消失了呢……

【二】
我并未打算为自己的好奇以及隐隐的担忧主动做些什么。接过彩云老师递来的苹果，随手拿出签字笔画了一张笑脸。“小穆老师真是童心未泯哦~”，在友好的嘲笑声中，我静静地想起那个经常会在水果上画出各种表情，画的漂亮就舍不得吃的傻孩子。不知不觉，我们的相识已经走进第六个年头。在漫长的过往之中，她始终贪恋我的关注与制约，甚至情愿接受所谓“温存”背面的苛求。同时，耿耿于怀我的冷漠。
这些，其实我都懂的。
人的心理极其微妙。成长路上，“父权符号”的缺失，直至无法无天的性格养成，然后演变成青春期的叛逆。实则一路都在寻找绝对权威给予指引，给予纠正，给予惩处，给予安全，这种盼望程度炙热，然而却并不自知。
这些，她长大了就会懂的。
我总是会回忆起她刚上高中的那一年，彼此之间距离突然拉大，不再可以随便一个理由就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不见的日子里她从小不变的自卑心理频频作怪，认定在爱情与师生情之中她的穆老师选择了前者。于是因为我无意识的疏忽冷落，她一蹶不振。一并跌落谷底的，还有各科考试成绩。
年轻的我同样会沮丧，会矛盾。育人不是信手涂鸦，尤其情感的递进总会不可避免地影响理智的挥发，学习这门极为复杂的艺术，我仿佛并非得心应手。如果迁就衍生出她愈加深厚的情愫，然后致她画地为牢，那么……
我对自己的质疑如影随行。
于是那一次从她的世界中骤然远离，其实想了很多。我想强迫自己用清醒的态度斩断她超出底线的依赖，真正的强大起来，而不是之前一贯的伪装成熟。我想告诉她虽然会痛，但是失去谁日子都是一样继续，没谁有资格做谁的唯一。我还想再一次告诫她：犯了错误就要承担责任。再难过再无助也要忍耐，生活给什么，我们接着就是。
然而当我在门里她在门外，铃声一次次刺耳轰鸣。看见手机黑名单拦截记录有熟悉号码发来的信息，恳请我让她死的明白。站在窗帘后面远远望着那细长身影蹒跚离去。终究还是拨通好友电话，声线轻颤道“建国东路，你开车去追追薛萌”
半小时之后，那孩子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唇语已经显露无疑，一声“姐姐”却始终没有呼出喉咙。我为她们斟茶，杯在茶几上便没有再让。一瞥眼间，见她拘谨地挪过茶杯，低垂着头，紧闭的双目里泪水成行流下，都滴入了茶水之中。

【三】
进入十一月，北方城市街头已然一片萧索景致。车里温度很高，闷得有些头痛。我特意摇下一点车窗，冷气猝然涌了进来，带着暮秋的味道。
走了不足二百米，突然瞥见了人行道上的薛萌。想不到足足两个月的联系间断，再逢竟然是偶遇。眼看她背着大画板低头疾步前行。看起来还真像个高考生。
慢慢溜过去，按了下喇叭。那个神游的孩子竟然丝毫不为所动。无奈，只得将车窗再摇下一些，开口喊她“薛大画家~”。
薛萌连忙回头，在我惊诧的目光环视下，她竟有一瞬间做出拔腿欲跑的姿势，又定下神，头也不抬的应了一句“穆老师好。”
这才发觉，这孩子足瘦了有十斤。小脸儿苍白，好像只剩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我的心情已经不仅是好奇，还有了担忧。拉开车门，喊她“你上来，要去哪，我送你。”
明显躲避我的眼光，样子恭敬并且疏远。推上车门，轻声吐出一个字“凉”过后再解释道“不用了，我自己走去就好。姐姐去忙吧。”
我只好再次拉开车门，迈了出来。站在她面前问：“小熊这是怎么了。”
她迅速低头，右手紧紧绞着画板背带，关节泛白。
这个个性极强的小孩儿，天气再冷也不喜欢戴帽子。我伸手摸了摸她冻得发红的耳朵，不知道再说什么。
她猛然抬手与我的手相握，说一句“小熊想姐姐了”，眼泪就夺眶而出。
我被她弄得不知所措，只好强势的命令道“上车”。
“咱们去哪？”她望着前面问我。“回家”我的语气笃定。“可是，我还要去画班的。”她侧头看我，眼神复杂且矛盾。
“不去了。”我发动马达，调转车头。打电话给好友兼设计工作室同事马陆“开会别等我了，学校临时有事。”
挂了电话，就看见薛萌的小表情。“想说什么，说吧。”
“原来穆老师也会撒谎的。”她小声嘀咕，我不愿装作塭怒，只微微抿起了嘴角。车内重新流动起温润的暖流。

【五】
“我，我能不能坐下说”其实有些奇怪，认识这么久了，薛萌在我前面总是间歇性扭捏不安。
“不可以”我想逗逗她，语气一点都不严肃。
“哦”，谁知这呆头呆脑小孩儿全然没有会意，竟愈发笔直地站在了我旁侧。“真的，我的专业废了。”
我打断她：“这么听话，那要不要趴着说？”
我清楚地分辨出她几近孱弱的身子轻微颤动，紧张至极。整张脸都黯沉下来。我觉得自己快要石化，放弃尝试，直接拉她坐在离自己不远处。“慢慢说，不急。”我试图营造宽松的谈话氛围，可她还是神经紧绷，车轱辘话来回来去地讲“我……我真的走火入魔了……”
“一些学生大型考试之前过分紧张，会导致发挥失常。这是很普遍的事儿，可是，姐姐怎么不太相信小熊会这样。”
在我印象之中，她对此事极为不屑。唯一考前表现出紧张，那是再小些时候我吓她说“数学考不到80分，我会打你屁股”。
想到这里，眼前顿时浮现出她委屈害羞的小模样。那时的薛萌，青涩的像只横冲直撞龇着牙的小野兽。几年之后，时光终究将这璞玉细细打磨，温润的代价有妄自菲薄，还有失去锋芒之后不可节制的失落。
沉浸在往事中，想必目光也会变得柔和。她见了，小心组织语言，慢慢的说“联考之前，学校组织集中培训专业。小熊没有听老班的话，执意跟着九班去了封闭画室。原想着与世隔绝努力突击。谁知那群人根本受不了军事化管理，再加上压力太大，半个月就被憋疯了。想尽一切办法发泄，所有的人都开始学吸烟，还迅速配对开始恋爱。环境无比复杂，根本无心画画。我爬墙逃了出来，自己班已经不能回。就去之前的画室，却发现完全跟不上了。”
我细细地听她讲完，消化了一番。问道：“你用到‘执意’，说明去之前就知道这样的决定可能并不明智。可为什么还是去了呢？”
“因为”她下意识地揉搓自己的衣角“因为，比较欣赏九班一个男生。”讲完这句，苍白已久的脸色开始泛红，又急促地补充“而且我和九班的君君十分要好，她一直求我去陪她。还许诺可以申请到只住我们两个人的宿舍。”
“那，最后小熊怎么舍得丢下欣赏的男生，独自翻墙走了呢？”我不温不火，继续询问。
“那个该死的家伙，去了半个月，就被家里接走出国了！”她愤愤不平，连耳朵都开始红了。
我差点笑出声来，原来如此。
强忍之下，进行分析总结“就是说，薛萌同学起初因为小儿女情长，在关键时期不够理智地选择了并不适合自己的培训班。刚进去不久，又遭遇对方遗弃。心烦意乱之时，周遭环境同样萎靡。痛下决心逃离，却发现因为耽误太久，再跟不上其他培训班节奏。百味杂陈，导致走火入魔。”顿了一下，挑眉再问：“我说的没错吧？”
她有些气急败坏：“什么和什么就是遗弃。他都不知道好不好！
我抿着嘴笑，语气意味深长“薛萌的故事真够精彩，都可以写部言情小说了”言毕，表情恢复到严谨克制。
她如坐针毡，索性站了起来，低垂眼睑小声问道“姐姐是不是会罚薛萌”
说真的，她的问题，我一点都没有感到吃惊。

【六】
“薛萌又一次觉得自己该打是么？”语气之中似乎辨不出喜怒，不言的疼惜早已在胸口涌动。
呆小孩乖乖点了点头。
“把外面裤子脱了”说完，我站起来往前踱了几步。
她动作不快，但是神情并未显现出丝毫不情愿。解开裤带，外裤绒服掩下一寸，露出的皮肤顷刻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想可能刚才开窗通风，导致屋里有些凉了。当然也因她虽未不情愿，终归还是会怕的。
拉好窗帘，回身看见她紧挨沙发站着，上身伏下去又快速直起。没有大幅度扭头，用眼尾不住的左顾右盼。
我走过去右臂抡起一道不足180度的弧线，拍打在她被薄薄布料包裹紧绷的肌肤上。打得不重，只是被突然吓到，她整个人忽的向前倾斜着。然后悬在那里不敢再动。
“这个还脱么？”我用指尖轻轻拍了拍小孩儿待打的部位。提问选择了征求口吻，态度民主。
“可以重些，但不脱么？”亦是询问语气，尾音有些抖。不等我回答，她先自顾自把身子抵在沙发靠背上，往前挪的几步，卷起的裤子又被蹭掉几分，于是无一例外臊红了脸。
我去按她的腰肢，触手所及更加觉得瘦弱。“一会儿不许哭哦”，我想用告诫来缓解自己不可节制的怜惜。
她却理解错误，把自己的袖口咬在了嘴里。
我伸手拽她，小小躯体轻易就被拉到了近前。倚靠着彼此，我才挥手再打。她在节奏规律的震动中忍不住扭头看我。眼神询问“姐姐怎么用手”。
因为此时责打并非我本意，只是帮你减轻内疚的途径之一。
再打几记，小内裤边缘之外，些许部分微微泛红。她慢慢扭动身体，与我拉开微小的距离。跪直了，对着墙面轻声说了句“小熊让姐姐失望了，对不起”
“于是呢？”我停下来问她。
“姐姐狠狠打小熊吧。”说这话时，鼻音已经很重。
两个人中有一个背对着，便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我不想让她心绪极乱中还去费力揣测。“如果无视一个孩子高考之前的重压，无视她拼尽全力的挣扎。”我的目光不自主便定格在她刚刚被自己拍打几下，几乎觉得硌手的窄窄臀丘之上，继续道：“如果无视这些，并且能够事无巨细纠正她的所谓错误。这样的我，恐怕也会让自己失望。”
我们一起沉默了许久。她纹丝未动，但是我知道刚刚嘱咐过了不许哭，这个坏孩子没有听话。
抽出面巾纸，绕过了她支撑全身重量的细长手臂。还没有碰到哭脏的小脸儿。它的主人已经欲拒还迎别别扭扭地扑到我的怀里。
个性如此，实在不习惯过分的亲昵。制止了她的哭泣，轻轻推起来问“小熊委屈么？”
她使劲摇了摇头。
又问：“小熊后悔么？”
她怔怔地看着我，是没听明白。
“高一时老班就和小熊说过什么话？”我边问边去提她裤子。那家伙还是害羞，轻轻拨开我要自己提。
“老班说，如果不改，这辈子失败就失败在‘情’字上了。”
“那小熊后悔么？”因为跪着，膝盖压住了一大截外裤，她怎么也提不上来，又怕直接跳下沙发会拌倒自己，犹豫不决。我看的十分有趣，心中爱极。
“没有感情，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想去抓自己身上我刚刚托上来的双手，低着头嘟着嘴说完就一直瞅着。
“也就是说，小熊没有后悔。”我想再去帮她倒一杯水，却被拉着不许走，也没有出声。
“做不到的事情何苦纠结。人的性格，均是双刃剑。情感致使你屡屡受伤，情感也是你的财富、是你拼搏途中不竭的动力。现在要做的不是控制感情，而是扬长避短，没有失败”扬手拍了一下，趁着她躲闪，让自己从这粘人小孩儿掌握之中“逃脱”。

第六章

【一】
六月中旬的北方小镇，气温一反常态酷热难耐。烈日当头，我感觉自己快要被烤化。同事张老师置身美术用品商店堆了一地的装饰材料中看着已经被挤到门口的我，好心说道“小穆，你快去车里等着吧。咱都选好了，打包就行！这儿没你事儿了。快去吧快去吧，别再中暑！”
我微笑着感激道“不要紧的。”眼光却不自主飘向不远处那一片树下的阴凉。
这家全市名闻的小店，有一个很雅致的名字——青云轩。方寸之地，因地段优越而生意极好。就坐落在艺中旁边，我看到的那一片绿荫，正是延伸自那花园学府。艺中靠近校门处，几株葱郁老树的枝蔓缠绕着校墙，墙上张贴着醒目的光荣榜。榜下不断更替三三两两观望的人，频频感叹。有那一抹绿意相衬，却并不觉得喧嚣。
“我去看看艺中的光荣榜，借鉴一下。”张老师已经汗流浃背，可能并未听清我说什么。只是机械地点头，说“好好，快去快去”
高考过后，比天气更加热烈的是市民的心情。这座小城频传喜讯，我在职的二十八中也创下历史新高。校长特意吩咐我们美术组教师要精心筹划，在学校门口张贴一份喜报，还要布置会场“漂漂亮亮”得举办一次毕业典礼。
艺中的光荣榜做的喜庆大方，不落俗套。看得出来，绝不仅仅是诸多人名校名的简单罗列，而是自有一番设计在其中。我原本是单纯的借鉴学习目的，思维完全没有运转到去关注一下眼前这张喷绘布和我身边的人有什么关联。
视线却突然定格在一处——二本院校第一所校名之下空出的距离大的有些蹊跷。突兀地出现了一块凸起的张贴，做成了花瓣的形状。艺中宣传部的负责人是我一位大学同学，为人十分严谨，一直被称作“完美控”。如果出现疏漏，以她的性格完全应该重新打印的。
我心中略一沉思，放眼去找八大美院录取人名单区域。回想那日电话里薛萌兴高采烈报给我的名字，一一看去，果然没有找到她的姓名。
真相已然料定十之八九，无视旁人惊奇的目光。我伸手撕去胶条，一排文字赫然在目——L市师范大学美术学专业薛萌。

【三】
永泰堡地处老城区，接近市郊。路面很窄，我不得不减缓了车速。薛萌的电话适时打来。她说大转盘处在修地下电缆，让我把车停在路边她来接我。
不多时，我便看见了她穿着明显不合体的肥大足球服站在尘土飞扬的路边，满头大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马上要到新的学校，她竟不想着给人留下好印象，理了一个假小子的发型。头发短短的，毛茸茸的耸着。清秀的脸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大的愈发明显。就这样浑身散发着肆意张扬的青春。
我跨出汽车，一阵闷热之中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她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珠，目光游移，询问道“真的要进去么？”
“家里有人，不方便揍你么？”
她定定地看着地面，转身之前小声说“姐姐跟紧我。”
到她的“新”家，直线距离很近，只是沿途陈旧的建筑物朝向没有规律，脚下小道七扭八歪十分曲折。
她停在一幢五层灰色楼房前，指着一个窗户告诉我“那是我家。”
我轻轻点头，听她最后一次确认“家里地方小，姐姐真的要上去么？”
不由分说，我率先走进拥挤的楼道。对比她家之前那套昂贵精美的欧式公寓，恍若隔世。我原本以为上天附加于这小小少年的苦难到此为止。曾经多少人嗔怪她衣食无忧，对亲情却不懂得体谅。而他们又不得不承认她的天分还有努力。我也原本以为她的锦绣前程是那么的自然而然无可争议。可关键时刻，怎么又会横生如此变故……
短短几个台阶，我们各怀心事都走的极慢。
我不由得想到最坏的那种情况。待她打开房门，我急于搜索中年男性用品，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无论发生什么，一家人还在一起，就好。
“小熊再告诉姐姐一次，考的是什么学校。”
她进门就去找纯净水，听我这样问，僵直地站在当地不说话。
我看见立在门口的衣服架上毫无章法的罗列着一些衣物，一条男士皮带被覆盖在一件运动衣下，露出的一角充满了诱惑。我伸手过去刚要撕扯，薛萌忽然扑过来阻止。
她摁着我的手，目光从我的脸上一路滑落。眼睑低垂，眼皮儿上泛起一层浅浅的红色。努着嘴表达自己的意见“姐姐不用这个。”
听起来，更像是她决定之后通知我。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放手。争执不下的时候，她依旧不抬眼地解释“小熊一会儿还要聚会的。”
我揣摩着她这话的意思，很是想笑。纳闷你怎么不直接说“姐姐不要打我”？
我松开手，温柔的说道：“行，姐姐不用皮带。不用皮带，只用那种细细长长的电话线好了。”
她打了一个战栗，频频后退，永远分辨不出我话中真伪的模样。战战兢兢，眼中痛的分明要掉下泪来。

【五】
想了一下，我掩上了窗帘，将她的短裤连同内裤拽到了膝盖部位。薛萌迅速地直立起上身，球衣覆盖的顷刻，她甚至往远处挪了挪。
上前一步去按她的背，撩起上衣。阳光执拗地穿透窗帘缝隙倾泻而来，少年人光莹的肌肤上一寸寸都是柔脆的青春，恍若两颗清静如水的莲子。一扇子重打下去。皮肤快速凝血，泛出一道绯红。她口中溢出沉闷的低呼，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力道未减，第二下随之下落，便见她的双腿忍不住瑟瑟颤抖。
我想她知道，别人无谓的妥协，于你的痛苦并不会减少半分。
之后的每一下之间都间隔数秒，我有意让疼痛慢慢的吸收。每打一下，她都做足小动作，修长的手指在桌沿上生涩的来回移动，不断地松开又扣住，试图找到一个可以抓的更紧的地方分担疼痛。重心也在左右脚间频繁轮换，并且悄悄地发生了位移。
我停顿一番，要求道“过来。”
她怯怯地回复，说自己很疼。
薛萌羞怯的眼神让我心头一酸。游移的视线再次定格于两扇大书柜之间。透明的玻璃窗内，罗列着各个学科的书籍。这个孩子一向兴趣广泛。书柜最高层，摆放着她视如珍宝的民间工艺品。一款款，一件件，都洋溢着浓烈的艺术气息。
我回想起她肆意挥舞画笔，得到满意作品就兴高采烈的模样。
回想起她在郊外写生，欢呼雀跃，将春色落得满纸满身的模样。
我想象着她和小朋友们聚会，快乐张扬，总是博的满堂彩的模样。
我收敛目光与念想，扭转扇柄再去责打。皮肤已经红肿透亮，“为什么打你”我语气淡漠的问她。
“因为，我没考上美院。”
我不动声色得再次去按她的脊背，又尽力抽打一下，再问“为什么打你”。
“因为，我骗人了。”
她瘫软的整个上身都趴在桌上，侧着头，泪水混着汗水横七竖八的在左侧脸上滑落。

【六】
“一家大企业找来几个人配合做实验，提前告知将要往他们脸上画上丑陋的胎记。并且让他们照着镜子证实。然后撤掉镜子，解释说要用特制药水使痕迹固定。实则洗掉了胎痕。一切稳妥后请这些‘丑’人去进行谈判。无一例外，交谈之中他们不断感到对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不断觉察对方口吻中带着笃定的同情与怜悯。心理学上把这种现象称之为‘史华兹论断’，由美国管理心理学家史华兹提出，指所有不幸事件只是在你认为它不幸的情况下，才会真正成为不幸事件。如果你不断的给自己消极的心理暗示，感受幸福的能力，就会非常的低。”
她慢慢地撑起身子，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又蓄满新的泪水。
“听明白了么？”
她轻轻点头，离我远的那只手偷偷伸到了身后。
“为什么打你？”再一次询问。
“因为，我把自己想的太差，把未来想的太不堪了。”
“趴下”。我语气平缓，却不容置疑。
她马上用目光询问‘我说错了么？’
“这次对了。”
她马上用目光控诉‘那为什么还打？’
“知道了，还得记住。”
没有去端详她惶恐哀怨的神情，我知道此刻她只对疼痛有着真实的畏惧。没有细看却也印在了脑中。
我到客厅抽出那条皮带，再进屋时见她趴伏在桌上一动不动，耳后的皮肤由内透出粉红色。
“要开始了哦。”我刻意提醒她。
她扭头冲墙，两只手一起拽下上衣护在了身后。背部不断起伏，眼泪正在源源不断地流出。
“还有二十下，把手拿开。”看似命令，实则是给出需要承受的底线。我知道她理解了，双手移动地却依旧艰难缓慢。

【八】
药上到一半薛萌的手机响了。屏幕显示来电的人是她同学林亦，二十八中我教过的一个学生。一首歌快唱到了最后，趴在床上的人始终装聋作哑一动不动。我按下了接听键，把听筒凑近了她露在外面的那只耳朵。
电话里嘈杂的声音一直不曾间断，她索性把脑袋扭了过去。我只好对着电话说到“她睡着了。”
“你……你是谁……”
“听不出我是谁么，真是坏学生。”“睡着”的家伙歪着脑袋，抿起了嘴角。
“你是，木头？”
“恩，我是木头。”陈述口吻，毫无争论。薛萌眯起眼看我。
“啊！穆，穆老师，你们在一起啊。哈哈~”
“林亦考到哪儿去了？”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能免俗。
“哎呀不值得一提，没有您的薛萌考得好。”我微笑回望考好的薛萌。对着话筒又问“你们聚会有我认识的么？”
“有啊，都是咱们二十八中的。怎么，您要来？”我看出这一句薛萌用眼神与好朋友一起询问。
“不知道欢不欢迎。”
挂断电话，“石化已久”的人笨拙的靠了过来，温顺得蹭了蹭。
“赴约之前我们先去一趟台北路的运动衣专卖店好么？”
“干什么去？”她把微红的双眼瞪着滚圆。
“买一套正版英格兰队服。作为金榜题名的礼物。”我轻轻摩挲她的脖颈。
“哪有金榜题名……”她小声嘀咕。我佯装严肃。“看来还得打一顿。”
她马上笑着跳下床大步迈出屋去，模样伶俐乖觉。牵动到了痛处，扭头委屈地冲着我撇了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