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文】故人长绝(原创)

第五十二章 惊蛰
“二顺”被捕了。
阿诚撂了电话,沉默的立着,手指虚按在话筒上,冲着对面的白墙沉思。付元士和许池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仰头看他。
阿诚兀自低叹了声,转头睃了一眼二人,忽然道:
“小许,你去忙吧。”
许池干脆的“哎”了一声,付元士向明诚抬了抬眼,随意搭在膝盖上的手握紧了,目送许池离去,他不看明诚,转而又把目光懒洋洋的落在了地板上。明诚走过去将办公室的门反锁上,门“喀嗒”一声落锁,让付元士心中莫名打了个突。
屋内在这一声后陷入令人喘不过气的寂然,以至于当明诚开口的时候,付元士竟奇异的感到了一阵轻松。
“你从什么时候被他找上的?让我猜猜,是东方咖啡馆?不,是从中央电影院?”阿诚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袖口,目光突然鹰一样锐利的刺中付元士:
“你一直在监视我。”
付元士被这扑面而来的威逼气势激得一慌,下意识的就去摸腰间的枪,还没拔出来,阿诚的一记扫堂腿已经破风而至,他只得放弃,就着沙发往侧面一滚,伸长手臂朝门奔去。
还没摸到门把手,阿诚那边一声低喝:
“站住。”
黑洞洞的枪口瞄着付元士的眉心。
他心口剧烈起伏,缓了缓,慢慢靠到墙上,举起了双手:
“副科,我没做过。”
“刚刚接到特高课的电话,说我的仆人二顺已经找到了,这个二顺是哪来的?”
付元士有苦说不出,一肚子委屈,他厌烦的皱着眉:
“我真的不知道,他只说让我盯着你,别的一概没有和我说。”付元士窥了窥明诚的脸色:
“副科,我懂自己是跟谁混的,但我一个小组长谁也得罪不起,我真的没有乱说半句。你家仆人的事情我真的不明白.......”
阿诚举着枪慢慢走近付元士,他仿佛突然心情不错,微笑着,说出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二顺早就被我杀了,这个‘二顺’是明楼搞出来拉我下水的,刺探者早就不是忠心于周佛海,他在为明楼办事,他想把所有事情都推到我头上,所以才找上你。”
枪口已经在付元士的下巴上,他费力的向后扬了扬头,看着在癫狂状态的阿诚,小心翼翼的问道:
“副科,那您......”
枪戳在付元士的喉结上,冷硬疼痛。阿诚冷静了,他坦然的陈述道:
“我为戴先生做事。”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阿诚突然觉得身上一轻,恰如长途上背负的重担终于卸下,他向付元士笑了笑,发自内心的,带着他本身独有的赤诚。
可能到了死的时候,付元士都忘不了这样的笑。
他闭了闭眼,脑子里衡量着,犹豫着。人生第一次给了他选择的机会,之前浑浑噩噩的日子他已经受够了,一咬牙,付元士道:
“副科,我可以为您做事。”
意料之中,阿诚毫不起疑,把枪收回到口袋中:
“那好,去向刺探者公布我的身份。”
“这......什么时候?”
“明天。”

阿诚打发走付元士,转而坐在沙发上。他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等着“二顺”将“真相”说出来、付元士的检举和江朝宗发现自己故意露出的马脚。
还有自己前些日子在上海布置的,将当年所有事件的矛头都指向自己的蛛丝马迹被组织上一点点透露给76号。
阿诚织就的这张网终于显现出了脉络,他缚好了自己,等在网的正中央。
傍晚七点钟,他起身下班,没有开车也没有坐黄包车,自己提着公文包,沿着新华街慢慢的走。近期他得了情报消息,岩崎俊辅以私人的名义联系了川岛芳子,请她在北平调查些关于明楼的事情,川岛自幼流落海外,且骨子里对于自己女人的身份有种病态的自卑,她喜欢明楼这样稳重且杀伐决断的男人,与其说是男女之情,更不如说是憧憬和向往。
明楼是什么样的人?他早就看透了川岛,所以在北平的这段日子和川岛很亲近。他是个太有魅力的人,若他想要给一个人温歌暖阳,任谁都会陷落。
一阵风吹来,夹杂了些温润气,阿诚于街头一驻,猛地想到,许是春日将近。上海的暖来得早,等大哥出狱,估计也到了绒绿初发,樱红正酿的时候。
真好。
刺探者是久保拓。收到小满的情报时,阿诚非常的懊悔。米谷死的那一晚,久保得到消息为什么不直接去而是赶到了宪兵队?他授意宋石新把电话打进自己卧室,又明显的怀疑了自己。那时候他就隐约觉出来问题,但紧接下来的很多事情迫在眉睫,这细微的异样如同断了的细线,在他脑袋里飘荡而过,没等被抓紧,就不见了。
如果他早点想到,小满可能就不会死。
久保拓之所以会知道如此多的事情,是因为在一开始,米谷就和他有着联系。这个人身份很妙,对于明楼,他是个小角色,对于阿诚,他是高位者。在此之外,他又是个日本人,脱离了汪伪政府的权力系统。
至于付元士的事情,则是许池偷偷告诉他的。
本来阿诚做了这么多,只需要静等‘二顺’将自己和盘托出便可。但他又担心这位‘二顺’被识破,那他做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在这个时候得知付元士和刺探者间的关系,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保障。
阿诚从不惮于以最大的危机感去处理一件事情。

华北特高课内,二楼会客室。
‘二顺’是个看着憨厚的年轻后生,生得北方人的健壮,浓眉大眼,有点虎头虎脑的,好似不谙世事。此时这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正认真的坐在桌前看一摞相片,上面的男人颀长周正,一双圆眼正向某处看着。
整整二十多张照片,或立或坐,或嗔或愉,都是明诚。
二顺边看边挑,武田在对面沙发上托腮看着,一手摆弄着钢笔,哒哒作响。一会儿,二顺整理好几张照片,交到他手上。
第一张,就是明诚在街头买报纸的照片,他好像正和那报童说什么,眉眼间有宠溺的笑意。武田扫了一眼,皱着眉头“啧”了一声。
二顺马上接话道:
“课长您看,这个报童就是反日组织的联络员,曾经我们怀疑是共党,但从现在来看,多半是军统的联络员。”
“嗯......这倒说得通。”
“米谷先生遇害后,那明诚怕我报信,立刻就把我绑了起来,还哄骗了明长官。若不是我机灵,险些在城外树林被他们杀掉。接着还......”
武田点点头,拿钢笔搔了搔下巴:
“还污蔑你是反日分子,那电台.......”
“是他的,他故意用那电台发假消息,用诡计诱使米谷先生。最后又把电台毁了嫁祸在我身上,自己洗得一清二白。”
武田突然看了看手表:
“十点了。”
二顺停了话音,搓了搓手识趣的站起来:
“那.......”
“如果不是久保少佐替你澄清,可能这次真要委屈你了。帝国从来不亏待任何忠诚的人,你先去歇着,到时候你会有机会当面和明科长对峙的。”
二顺忙不迭鞠躬称谢。两人走进通明无人的走廊,一同下了楼去。

三月一日,元宵节。付元士将收集来的关于明诚策划刺杀了寺内寿一的证据上报久保拓。
三月三日,上海76号来电,将阿诚自1939年回国伊始的所有反日罪状列得清清楚楚,初步认定此人才是毒蛇。秘密协商华北特高课代为抓捕。
此事全程交于日本本部处理,完全没有走汪伪政府的权利网。周佛海明白日本人要保明楼,虽然做了些努力,但毫无办法。
明楼已经被囚数日,此人若不除,日后难免不因今日之仇生出事端。汪精卫致电王揖唐,要求他在此事上代为向日本人周旋,被武田课长驳回。江朝宗因东兴楼那一枪心有顾虑,此时明哲保身不发一语。余晋和等人好整以暇,乐得看日本人不买汪精卫的账。川岛在里面和稀泥,暗里却是为明楼说了不少好话。
阿诚每天照旧去宪兵队,好似对此事毫无察觉。
三月四日,明诚失踪。
当夜,整个北平再一次被警哨声扰得难眠。四九城戒严,各路皆是封死的,宪兵队、城防队和特高课倾巢出动,手电光照亮了天,警犬的狂吠从长街这头响到那头。
饭儿从睡梦中惊醒,坐在床上瞪着大眼看不时被晃得刺眼的窗子。屋里不点灯,窗前有张凳子,明台端坐在那里看着窗外,只留给饭儿一个浓重的背影。
饭儿看了一会儿,从床上爬下来,光着脚丫又爬上明台的膝头。
明台的脸色不明,他声音很低,轻轻的摸了摸饭儿的额头:
“不怕,不会有事的。”仿佛是一遍没有说服力似的,他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的黑暗中,再一次呢喃:
“不会有事的.......”
饭儿仰视着明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手:
“叔叔也不怕。”

5号凌晨,明诚在通往津门的火车站被捕。
宋石新的一小组连同城防队一齐包围了乔装商人的明诚,他穿了套暗灰色格子的西装,礼帽压得很低。在宋石新复杂的眼神里安然坐着,车站上的人很多,像受惊的鸽子似的挤在一旁。阿诚旁边的凳子上本来坐着一对母女,早在形势急转而下的时候就仓皇站到了角落里。七八岁的女孩儿被母亲搂着,扒拉开妈妈的手拿大眼睛看着这帮人。
阿诚一笑:
“看来车晚点了。”
久保拓做了个请的姿势。
阿诚轻巧的站起来,围着的人都是一退,他不禁莞尔,将双手举起来,在众多枪口的瞄准下闲庭信步的离开了车站。

三月六日,惊蛰。
上海。
明楼知道总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状况,却不曾料到,这一天来得这样的快。
阿诚带着枷锁站在他对面,冲他笑起来,七分露给旁人看的嘲讽绽在嘴角,三分情深,漾在眸子里,留给明楼:
“大哥,别来无恙。”
明楼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开始痛了,心中也痛,头上也痛,他喘息了片刻,看着阿诚竟无话可说了。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5-26 23:42:00 +0800 CST  
第五十四章 于水面下的最后一次窒息
长夜漫漫,明诚迎来了第一次拷问。
“......她会把你带到宪兵司令部,严加审讯,直到你说出全部真相,咽下最后一口气。”
当年阿诚捡起那块表的时候,明楼曾经如是说。那个时候自己慌得六神无主,各种各样的恐惧懊恼都在心里打结成一团,后座上那人沉静笃定的声音是他唯一的指令。如今他被铐在刑架上的一刻,耳边又响起了这句话,可沉静笃定的人已经是自己了。
柔韧锋利的竹条划破空气,很轻的一声“咻”,落在皮肉上,血同汗就一齐滴在地上。第一下是一道表皮皲起的灰白痕,第二下,两道伤口重合处的皮肉就很慢的分离,裂开,殷红色渗了出来。
负责看守的日本军官是个熟脸,第一波拷打过后,有人顺手从装了凉水的脏水桶舀了一碗递到明诚脱水的嘴边,被那熟人军官拦了一拦,从自己的军用水壶中倒了杯温水着人送过去。水触到唇,阿诚抬眼看了看那军官,眼神清明极了,认出是熟人,两人颇礼貌的互相点了点头。
好像这次相遇不是在狱中,而依旧是市政厅的走廊上。
然而熟人情分也就只有这碗水而已。等到后半夜,阿诚低着头挨过又一次拷打,进门来的看守军官已经换了张生面孔。有的日本兵是会这样的,他们在中国久了,毕竟也会有感情,有熟人,当发现自己需要执行死刑或者拷问的是相熟之人,就会申请更换。
凌晨的时候,阿诚被带回了监舍,单独关押。屋中什么也没有,显然空置很久,隔壁倒是关了一群犯人,负责关押的人看了看,从里面拽出半匹破布,随手丢在阿诚那屋的地上。阿诚坐过去,也不知这是那群人用它来做什么的,味道刺鼻。
阿诚还能走路,他被打的时候是剥了衣服的,这会儿衬衫重新穿在身上,淋漓的鲜血立即打湿了布料,蹭在破碎的皮肉上,疼得钻心。
那堆破布勉强隔绝了水泥地的阴冷,阿诚掐算了一下时间,准备闭眼休息一会儿,他毕竟是特务科的科长,对于审讯的规律了如指掌。一般第一次拷打会延长到24小时,他什么都没说,却不到9个小时就被放了回来,只能说明天有个重要身份的人可能要见他,不能现在就把他搞得太难看。
伤口火辣辣的,阿诚安静了一会儿,在朦胧的天光中发出第一声痛苦的呻吟。

如果说选择这样一个身份是明楼做过最危险的抉择,那么拨通夜鹄的电话,则是他做过最大胆的一次越级。夜鸮这个人,是共产国际最顶尖的特工小组组织人,就算身份重要如明楼,也只能是得到这样一个号码而已。
这通电话并不能给明楼一丝的安定,仿若沸腾的油锅中落入一滴水,只能让煎熬的内心激起更焦灼的油花。
夜鸮从头至尾没有出声,只是最后用指尖在电话上敲了个内部的单节电码,表示自己知道了。碰了个软钉子,这是明楼意料中的事情。营救阿诚需要付出的精力和代价和阿诚这个人本身的价值并不等同,组织近期人手出现空缺,如果要营救阿诚,定是要拿出近八成的成员,这样的代价,明楼自己都不能批准。而军统是不会出手的,尤其是周佛海一事,军统正为了如何救出明楼犯愁,事情就在阿诚这里出现了转机,为了稳住周,军统甚至有些拿阿诚的命来安抚周佛海的意思。
阿诚成了一座孤岛。
明楼一连三天都给夜鸮去了电话,他知道自己这样犯了错误,但他等不了,阿诚也等不了。宪兵队在城西小酱房胡同与缸瓦市相邻的北角搞了座二层小楼,专门用来秘密审讯身份重要的犯人,昨天,组织上的人递给他情报,阿诚被转移到了那里去,看上去情况也不太好。
情况不太好。几个字轻飘飘的压在明楼背上,让他喘不过气。明台受审时的那种锥心刺骨成百倍的叠加着,让他终究还是拨通了岩崎的电话。

周佛海站着,居高临下的审视着明诚。
这青年人和自己其实也算是相识已久,他永远是一丝不苟的,这一点同明家的所有人都一样。而相同中不同的是,这孩子身上少了点明家人与生俱来的矜贵,而多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明诚已然是很疲惫了,这是周佛海第二次来到审讯室,相比第一次,眼前人的境况可谓是惨不忍睹。
“真的有点难看了,阿诚。”周佛海伸出手来,为明诚拨开眼前凌乱的刘海:“你本不该是这样子的。”
他得不到明诚的回答,就接着说下去:
“最开始我以为自己高看了你,后来才发现,不是高看,而是小瞧了。”
阿诚没抬头,嘴里微不可闻的哼笑了一声。仿佛被这声笑所鼓舞,周佛海颇有兴致:
“挺妙的,真的,阿诚的脑子越来越活泛了,不错。你计划的很周密,现在我无论怎么做都动不了那条蛇,”周佛海顿了顿,语气变得冰冷了:
“不过我确实有点生气。”
青年人终于抬起了垂着的头,带着伤痕和淤青的脸浮起一丝笑容,眼里倒映着审讯灯的一眸暖黄。
原来是这样的。周佛海在心里想:
和明家人与生俱来的矜贵略有不同,青年人的身上,有一种近乎清冽的坦诚与孤勇。

周佛海前脚刚走,岩崎和明楼的车就到了楼下。
明楼第一个下了车,他沿着小院溜达了一圈,对跟上来的岩崎道:
“这房子不错,宪兵队在哪里找的?我一直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但来还是第一次来。”
接待的人还没有来,一行人也不急着上去,就在下面闲走,偶尔从楼上传来些不似人声的嚎叫,每一次都让明楼心中一抖。
不是阿诚的声音。
心不在焉的走了会儿,迎接的中队长从楼门口小跑出来,将他们一路让进楼内。
二楼走廊尽头的大屋内,远远的就看到模糊的灯光和影影绰绰的人在晃动。这座楼的所有窗户都用红砖封死了,就算是白天也点着灯,不知外面日月。
走得越近,哗啦哗啦的水声也就越近,明楼心中升起了一种十分强烈的排斥感,他脚步一顿,站住了。几个人见他站,便也都站,岩崎回过头,狐疑的看着明楼。
“心情上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抱歉,毕竟是我一手带大的......”明楼整了整领带,歉意的笑了笑,明显带着些僵硬。
岩崎点点头,但他那颗嗜血又无沟壑的脑袋想不出这么复杂的感情关系,只是含糊的“唔”了声,又径直往前去了。
明楼闭了闭眼,将心中的逃避压下去,皮鞋在地上点了点,重新迈开了步子。
看到审讯室内的光景时,有那么一个瞬间,明楼所有的神经都崩断了,鼻腔火辣辣的,嘴里涌上一股血腥味儿。
阿诚仰躺在长桌拼成的台架上,手腕脚踝都被皮带固定着,从明楼的角度能看到那里因为挣扎而被皮革边缘割裂的皮肉。阿诚的正上方悬着个蓄满水的牛皮水囊,底部开了口子,水从高处流下来,正打在阿诚仰着的脸上。
他的嘴被布条紧紧缚着,封死,而水却源源不断的流下来,他睁不开眼,也无法呼吸,睫毛和眉宇间尽是白茫茫的水珠凝结着。
阿诚闭着眼,无声的挣扎,修长的手指扭曲的抓挠着木板,喉咙里发出极痛苦的模糊音节。
这是极富有冲击力的场面,明楼感同身受的觉得自己的肺里都无法吸入空气。他愣了几秒钟,突然箭步上前,一把拽下了那个水囊掼到地上,水花从地上飞溅起来,淋湿了明楼的侧脸,水珠顺着高挺的鼻梁滴到下颚上。有人要拦,被岩崎示意不必。
紧接着,他解开阿诚脑后的布结,阿诚无意识的发出一声抽噎,没有呼吸,胸膛挺动了几下,像是一尾离岸的鱼。明楼不禁也跟着屏住了呼吸,审讯室里死一般寂静,半晌,阿诚呛咳了一下,猛地剧烈干呕喘息了起来,肺内积水导致的杂音让人能想得到此刻他有多么痛苦。
明楼长喘了一口气,后退了几步,静静看了一会儿阿诚,转身走出了审讯室,路过岩崎身边时,他笑了笑:
“抱歉,岩崎课长,我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念及旧情一些。“
岩崎看了一眼被拖到凳子上的明诚,转身跟在明楼身后道:
“我对这种不痛不痒的花样一直没什么兴趣,明长官,我们可能需要出去吃一个午饭,您的弟弟现在不适合同您谈话。”
明楼不置可否,背影快速的消失在了二楼的尽头。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6-03 08:56:00 +0800 CST  
第五十五章 虽九死其尤未悔(上)
时间从没有这样难熬过。
一楼特意隔出了一间会客室,白墙,底部边沿刷了绿漆,一点荧绿倒映在灰色大理石的地面上,干净而带着不近人情的冷漠。明楼就坐在这里,忍受此生最旷日持久的一次等待。会客室内放了一张红木大桌,一边是明楼坐着的皮椅子,一边伶仃的立着个细脚板凳。
岩崎俊辅背着手在明楼身后溜达,军刀刀鞘点在地上,哒哒的响。
门外走廊遥遥响起窸窣声,模糊而细碎。明楼嗓子发紧,胸口仿佛被那脚步声剜着,锐痛燃烧成火,一路灼伤到胃里,让人难受的想呕。
脚步声渐近,它的主人步伐缓慢而踉跄。
明楼依旧四平八稳的坐着,皮囊完整,内里破碎。
门被打开了,脚步声一下子杂乱了起来,首先进来两个人,把那把小凳换走,搬进来张带了靠背的薄木椅子,出去后,阿诚一个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看不出颜色的衬衫,西裤湿漉漉的贴在腿上,走起路来摇摇欲坠,只能扶着墙壁一点点蹭过去,使得身后的粉白墙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但他依旧执拗的自己走着,目光长久的停留在属于自己的木椅上。明楼盯着阿诚,阿诚身上交错的新旧伤痕将他的情绪拉入深谷。他甚至突然一股无名怒火从丹田燃烧起来,燎卷着自己苦苦维持的理智。
你给予我的救赎是最残忍的酷刑。
阿诚终于落座,明楼看了看他的手,指甲破损,是刚刚的窒息造成的伤痕。想到那噩梦般的方才,明楼嘴里发苦:
“我来得不是时候了。”
阿诚虽然清醒,但酷刑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精力,他听了明楼的话,没什么反应,手交叠在腿上,神经质般不停颤抖着,这种狼狈是明楼从来没在阿诚身上见过的,阿诚昔日的影子被完全摧毁了。
培养这样一个人,明楼用了近二十年,然而一夕之间,他们毁了他的阿诚。
“我不想骂你,因为那没有意义。阿诚,你可以恨我,可我却不行,但我不相信,”明楼站起来,走到阿诚身边,阿诚实在不能坐直,一直靠在椅背上,明楼走近他,他缓缓抬起头来,脸上若有光华,明楼立于他对面,将他笼罩在自己的身影里,这个瞬间,只有他们两个能看见对方脸上的表情。
“我不信你做这么多就是为了报复我。”
阿诚仰视着明楼,笑起来,脸上的伤痕烨烨生辉,那下颚弧度好看的绷着,眼尾扬起温柔的褶皱,这个笑容还是熟悉的样子。他极快的用嘴型说了一个数字,然后带笑的圆眼里就带上些狡黠,明楼动也不动,面无表情的将眸光沉在眼里俯视他。
你看这个人,刚刚从寒刀烈火的地狱跋涉过来,就给我这样的笑容。
阿诚笑着说,一百零一。

理所当然的,明楼这次毫无收获。他来见了阿诚,心中却并没有因此而轻松一丝一毫。他从二层小楼里出来,深呼吸了一口气,回头对走过来的岩崎俊辅感叹道:
“让您见笑了,我这两年变得很软弱。”
岩崎点点头,招手让司机把车开过:
“我在家乡也有弟弟,所以知道作为哥哥的使命便是引导他们走向对的道路,明长官,这一点您做得不好。”
明楼苦笑:
“是的,明台和明诚,我都教的不好。”
“虽然这样真是抱歉,但是明长官,您的弟弟又要被处死了。”
“.......什么时候?”
“下周二。”
明楼不说话,在心里计算着时间,车在这时候驶到二人身边,他拉开车门:
“我没什么可说的,随便吧。”
岩崎耸了耸肩。

三月十二号 北平 辅仁大学
乐倩文领了新学期的书,飞快的从还未抽绿芽的国槐下走过,花坛里的玉兰花开得正好,玉石般在枝头上亭亭。
“乐小姐?!是同仁堂的乐小姐吗?”
道那头的茶楼二层推开扇雕花格窗,乐倩文转过头去,正看到那里面一个年轻男人朝她挥手,人她认得,是特务科的组长,付元士。
乐倩文一颔首,立在路旁,不一会儿,付元士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份茶果子:
“科长出事了,您这里他托我照顾着,您也别着急,上海是科长的地界,没准儿过两天就回来了。这......这个给您吃着玩儿。”
乐倩文穿了白绸子的衬衫,剪了头发,连发茬都是崭新的,鸦云般重叠脖颈间,旁边蹭过来一枝花坛长出来的白玉兰,一切都充满了活泛气。她眨了眨眼睛,拇指一勾,付元士递过去的点心绳结就缠在了她手上。
“嗯,谢谢你,我知道,阿诚哥我放心的。”
付元士目送乐倩文离去,站在那看了许久,想了许久,临了将刚刚那枝白玉兰小心摘下,别在自己胸前的纽扣上,回宪兵队了。
晚上下班,那朵花忘了取下,被回来的许池迎面看了个正着,瞪着眼睛问:
“哟,谁死了?”
付元士虚踹了一脚,羞恼的把花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然而谁都没想到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三月十三日凌晨,城东纱帽胡同,许池死了。
纱帽胡同是死胡同,许池自己家有车给他开,如今这车就停在胡同外边。许池倚坐在胡同最里面的死角,身上中了五六枪,血在他身下流成一个小血泊。他手里攥着把打空子弹的盒子炮,身边还扔着一把勃朗宁。
是被华北特高课的抓捕小组打死的。
据说昨天特高课跟梢一个共党,正准备收网,被许池开车把人抢走了,听到这儿付元士就有了预感,往下一听,果然不错。
那共党是穆家班的旦角,鹤澜,现在失踪在逃。
付元士蹲下身,许池永远生动的脸灰败下来,聒噪的一张嘴紧抿着。付元士在口袋里掏了掏,拿出那朵蔫了的玉兰花,定定的看了许久,末了往许池沉寂的胸口一扔:
“傻子。”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6-06 09:13:00 +0800 CST  
五十六章 虽九死其犹未悔(下)
一声脆响从办公室内传来,整个秘书处顿时静了,众人面面相窥,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那张桌子的位置。
坐在那里的张秘书苦着张脸站了起来。
明诚调离上海后,他的位置就给了这位张秘书,然而明长官有个什么事情,大家还是会下意识望向那个方向。此时,大家就目送张秘书带着一脸壮士断腕的决然去推门了。
他轻轻的敲了敲门,听见明楼极低沉的说了声“进”,这才战战兢兢的推开门。
地上一片狼藉,文件袋和茶杯碎屑撒成一片,明楼坐在桌后,手指抵着额角,只看得见锋利的唇线。
张秘书不敢擅动,一时间局促的站在屋子中央,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并不等他开口,明楼猛地把手拿下来,眉间一挑,目光如同薄利的刃切到张秘书脸上:
“你是进来参观我的吗?”
张秘书打了个激灵,忙蹲下收拾。除了文件袋子,地上还散落了两张薄纸,被茶水浸湿了,他抹干净上面的茶叶,并不敢细看,匆匆两眼,只依稀看到“押送北平”“明诚”“华北特高课”等字样。
张秘书隐约明白了明长官的气是从何处来的,明诚看样子是要移交北平,如果那边是想要他死,那么何必在他快要执行死刑前兴师动众的把人搞到北平去?
这里面怕是有什么门道了。
明长官养了个白眼狼,好不容易洗清罪名把罪魁祸首给抓了出来,结果却不能杀之而后快,怕是正一肚子邪火。想及此处,他也不敢再触霉头,默默收拾好,就恭恭敬敬的出去了。
门被关好,明楼看着桌上的文件,重新将它们拿在手里,纸被浸得半透明,颤巍巍的。
明楼捧着这两张纸,手有些抖,仿佛它们就是阿诚摇摇欲坠的命运最后的转机。
夜鸮虽然没有回话,但是这一纸文件就是最好的回话。昨夜,明楼接到了一封密电,告知他一旦青瓷转送北平,组织会在共产国际的协助下全力营救,且一些关节在青瓷被捕前已经由他自行打通,下面给了一串数字,最后的落款是“鹩哥”。
在昨夜之前,明楼甚至已经决定和上海青帮联系,动用他们来组织一场营救,就算可能因此将自己的把柄落于青帮之手,也要先救出阿诚。
可不等明楼孤注一掷,这封密电就到了,上面每个字都是天大的好消息。阿诚早就打算好了这一切,甚至阴差阳错的阻止了他的冒险,明楼从来都相信阿诚,但他从没想过阿诚这一次竟能做到如此地步,他无法想象前一段时日阿诚每天要用多少精力来奔走和谋策。
阿诚是很出色,但明楼更清楚,是自己的安危将阿诚逼得太紧了。
那年的法兰西,巴黎北站,从他对少年的阿诚说要他成为自己的副官的那一刻,从阿诚对自己敬了军礼的那一刻,那双追随着的眼睛就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么多年,阿诚不是没有犯过错,可保护明楼这件事,他一直做得非常好。
“我是一个军人,从现在开始,你也是了。”
“记着,网能捕鱼,却不能捕捉天空上的鸟。我们终有一天不再是落网的‘鱼’,而是自由飞翔的鸿鹄。”
阿诚,你已经是鸿鹄了。

北平开始刮风了,大风,吹得呜呜直响。
北平总是在刮风,冬天的北风刚过,没消停几天,春天的风又来了。付元士从街那头小跑过来,大衣衣摆被风吹得翻飞起来,一身黑皮,眉眼凌厉,几个日本女人胆怯的拿小扇子遮着脸,从一间布料铺子里偷看他。
付元士从来没心思管这些,他顶着一脑门子官司大步迈进汇丰证券行。证券交易行里人并不多,付元士绕了几圈,皱着眉看手表。
他现在非常忙。明诚被捕,新科长没等上任就在共党反日分子的一次针对性刺杀中没了命,共党没抓住,许池又死了。如今特务科就剩下他和宋石新两个人办事,文件和下达的任务能从地下室直堆到楼顶。
百忙之中他还要抽出时间每天来证券行转悠一圈。
十点进来,他掐着时间,十分钟过得很快,付元士开始往外走。
电话铃又响起来,这一次,接线员叫住了他:
“先生,有您的业务。”
付元士迈出门槛的半只脚又收回来,他走过去,眼神若无其事般的在那接线员衬衫上别着的山茶花胸针上一扫而过,接起来了电话,话筒那端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来了。付元士插在口袋里的手骤然紧握。他咽了口唾沫,润湿干涩的嗓子,道:
“您那边准备好了吗?”
“是,”电话那头的人平静极了,那股气势是曾经震慑过付元士的熟悉感:
“钱三天后要到你的户头,请尽快将你手中的股份整理一下。”
“好。”
出了证券行,付元士的手心尽是冷汗,这通电话背后的那人是谁,他一听声音就认了出来。
明诚骗了他。
刺探者没有为明楼做事,明楼也没有想要拉明诚下水,所有这些事情都是明诚做的,因为明楼才是这棋盘上的王将。如果说答应明诚的那一刻付元士还有回旋的余地,那么今天这通电话以后,自己已经卷入了军统潜伏线的中心,再也不能回头了。
付元士于恐惧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狂喜,仿佛要冲破他麻木的胸膛。
押送明诚的飞机将在三天后到达。
北平南郊,左安门外马回甸,忠佑寺。
寺里的和尚起得早,天刚亮,扫地僧人的扫帚就在地面上刷拉刷拉的扫,将倒在柴房昏睡的鹤澜惊醒了。他从一堆茅草里坐起身来,抬手把蓬乱的头发往后一抹,露出清俊的脸来。发了会儿呆,他开始在茅草里摸来摸去,最后捞出把盒子炮,摘掉夹在扳机上的草叶,将枪揣进怀里。
枪是许池的,应该是一对,慌乱中塞给了他。
天已经大亮了,鹤澜走到门边,透过糊在窗棱上的那层纱网朝外看,院内没什么人,两个小和尚抱着木鱼低声交谈着走过。等二人走远,又只剩扫地僧一个人,他从院子这头扫到那头,直扫到鹤澜的门边,片刻,门缝塞进一张纸条来:
“哪日林中三更起灯,永定门外接应青瓷,一同撤离。”
是鹤澜在等待撤离间的新任务。

天亮了,天又黑了。
阿诚就躺在水泥地上,半夜有人扔进来条旧毯子,胡乱丢到他身上,他却没力气把它裹紧,只是这么半搭半盖的挨着。
夜里是静的,春寒未走,连鸣虫都还不曾苏醒,在这可怕的静寂中,阿诚的耳朵里是炸裂般的嗡响。他一直在发烧,最初的发冷发热都已经过去,连同感官都要消失了,好像有一层看不见的壳,将他隔绝了起来。
可却隔绝不了疼痛和饥饿。
阿诚不怕疼,可饥饿让他恐惧。幼年时被虐待的经历让他对于饥饿有着比常人更强烈的不适,那是一种他逃脱不了的屈辱感。
每天只有一碗米汤,一小撮盐。这对成年男人来说,只能是做到不被饿死。
他喝掉米汤,偷偷把盐化在剩了点汤的碗里,抹在伤口上消毒。他腿上有些大面积的烧伤,如果不消毒,可能要像别人一样化脓溃烂。
月光把监舍照得特别亮,但也可能是阿诚眼前发花的错觉。总之是很亮的,像是去年冬天北平的那场雪,把庭院映得宛若白昼,他从外面回来,一抬头就看见明楼站在廊上,于光明中笑问他:
“回来了?”
啊......快了,这就回。
隔壁有人在哭,阿诚躺在地上,听着那哭声穿破自己周身厚重的壳钻进耳朵里,将嗡鸣声驱走了。那声音很年轻,应该是个学生,他哭着,念着诗: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虽九死其犹未悔。
那哭声愈加哀恸,年轻的学生,中国的希望,而希望在囹圄里哭。
阿诚微弱的叹息了一声,在这哭声中昏迷过去。
早上的时候,隔壁抬出来一具尸体,那学生自杀了,他砸碎了一只藏起来的碗,念完了诗,吞下了所有的碎瓷片。
余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阿诚躺在地上,从门与地之间的缝隙里看那学生被抬走,尸体灰败破碎的手垂在地上,划出一道血痕。阿诚将目光移开,毫无焦点的看着天花板,他将自己所有的意志都用来对抗拷问,此时已经没什么力气分出些念想给别的事。
虽九死其犹未悔。
我不死,大哥。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6-11 16:56:00 +0800 CST  
五十七章 深山含笑
十六号,由上海市政府中央执行委员会下发专属文件,76号与特务委员会双方协商执行,将中日和平扰乱分子明诚的死刑缓释,由日方遣专机移交华北特高课。
两天后的清晨,极司非尔路旁停了几辆市政厅的轿车。
76号有两个门,正门是西式的,另在一侧有中式的二门。明楼下了车,并不从正门进,而是往右一拐,站到了二门那挂着“天下为公”的匾额下面,门左右两间砌了垒,两挺机枪的枪口缓缓对准了明楼。
明楼手揣在大衣口袋里,站在门口往大街上静看,周佛海的座驾开了过来,人下了车,先是驻足查看街边几辆车的牌号,接着才不紧不慢的往大门口走。周佛海脸上的表情不算愉快,往常那副游刃有余的劲头里掺着些阴郁。
明楼眯着眼看了会儿,并不打算和周佛海打招呼,转身进了二门。他也不出示通行证,衣领上别着的紫藤花铜扣是仅次于课长的最高级别标志,足以证明他的身份。
进了门,大院北方最里间的平房是审讯室,阿诚不会在这里。他是被从城郊的审讯小楼接过来的,早就不需审了,这一会儿应该在高洋房三层的犯人优待室里。
明楼往洋房内走去。
驻守洋房门口的特务扫了一眼明楼领上的铜扣,躬身向他问好,转身打开了门。一层东边是会客室,里面的两个交际花是认识明楼的,这时候早就巧笑倩兮的迎了上来,递了擦手的帕子。
明楼朝里间的电话接线室看了看,靠门口的接线员对他点头问好。明楼环视了一圈,会客室里除了他一人也无,于是回头冲那叫绀青的交际花微哂:
“谁的弟弟谁心疼,是我心急了。”
这话里是喜是怒让人摸不透,绀青闻言也不敢去附和,转身招呼另一个:
“黛螺,莫要收拾那花了,来给明长官沏茶。”
“茶是要不得,”明楼背着手走到沙发旁,却不坐,仰头看向楼梯处:
“泡茶讲究个工夫,而我是没那个闲工夫的。”
这话说得很是尖锐了,绀青被硬挡了一下,愣了半晌,忙笑着快步走到楼梯旁,声音柔亮的朝上面唤了两声,楼上立刻探下个脑袋来,和她交换了眼神,又缩了回去。明楼也不过去,就站在那儿端详自己的皮手套,一副静候的模样。黛螺从一旁递上半杯香槟,温言道:
“丁先生可能在和人谈事情,很快就下来。您也是忙人,这会子当是歇歇了。”
“明长官可没时间歇息!”
周佛海从门外大步走进来,手里的文明杖被他拦腰攥着,进屋就顺手放在了桌边,他眼中不善,面上却是笑的。
借着明诚的事情,最近上海和北平开始有点狗咬狗的势头。周佛海心里明镜似的,看见明楼恨得直咬牙,都说一山不容二虎,何况明楼是条要命的蛇。可他又没法拿这人怎么样。
如果不放下拐杖,周佛海觉得自己就要忍不住拿它去敲明楼的脑袋。
明楼从黛螺手里接过酒,转手就递到了周佛海面前,两个人都卸去了无用的伪装,眼里时赤裸的敌意,周遭在这冷焰中安静了。
周佛海接下了酒。
明楼又在桌上拿起一杯。
酒杯相碰,一声轻响却带着火石气息。二人笑起来,嘴角的笑纹刚浮起就枯萎下去,眼里都带着冷冷的嘲讽意味。

过了八点钟,上海高层的几个人也陆续来齐了,明楼和岩崎俊辅站在一处,丁陌存和李君杨在人群中说着话。绀青和黛螺端着酒杯作陪,整个场面滑稽而怪诞。
“有的时候,我不太懂你们中国人的这种......”
岩崎俊辅的目光从来回走过的人那里收回来,向后让了让,手上比划着,词穷。
“交际。”明楼补充道。
“不不,是......形式,表面,小题大做。”
明楼笑着点点头,低头看自己腕上的手表:
“今天只不过是送一个犯人去北平,就算我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也不至于像围观猴子一样来送行,这对今天在场的人毫无意义,”他说着抬起头,笑容褪了下去:
“除了我。”
岩崎俊辅撇了撇嘴,对此不屑一顾。他想了想,侧头对明楼漫不经心的开解道:
“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我记得明先生家中在此之后也再没有什么亲人,用你们中国的话来说,这就是‘心无挂碍’了,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明楼觉得一股呛辣的血腥味从喉咙里升腾起来,他抿了抿唇,将这股急火咽回去,举起酒杯啜了口香槟。酒液带着丰富的气泡,似乎要将他的胃烧出一个窟窿。
八点一刻的时候,有人从门外进来,附耳同丁陌存交代情况,他一面听,一面拿眼睛看明楼,对方察觉到他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如果要从这些人中选个最盼着明诚走的,丁陌存觉得那非自己莫属。当年明家小少爷的事情是汪曼春和梁仲春办的,最后呢?小少爷是死了,可汪曼春和梁仲春的结局也就那副德行。现在明家又来这么一位,虽然算不得什么少爷,但他也不想这人死在自己手里。
明楼就剩这么一个人,给弄到北平都没保住,还被反咬了一口,心里不定怎么不痛快。这个时候谁和这事儿扯上边,以后都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么想着,他脸上换了副认真的表情,郑重其事的走到明楼身边:
“明楼老弟,时间不早,犯人已经从侧门下来了,现在人就在院子里。我想着那副样子也不好看,就不告诉大家伙了,你看你这里?”
明楼点点头,同岩崎俊辅一齐往门外走去。

阿诚被人推到院子里,就停下了。
没人交谈,仿佛在等待什么人或者什么事。阿诚没什么好急的,他靠在轮椅背上,阳光照着,风吹着,让他终于感觉自己还是个活人。阿诚嗅了嗅,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飘来幽香,他被送来的那一天就已经闻到过了,在西面,那里可能有一棵开花的树。
是什么呢?味道挺熟的,但可能是鼻腔被烟熏坏了,他一时不能闻出来。就这么恍惚的想着,阿诚在花香中一点点拼凑零碎的自己。
明楼从洋房中走出来,阿诚的轮椅停在庭院中央,他停了停,走过去站到他身边。仿佛是听到了脚步声,阿诚微微偏头,认真的侧耳听着,像是个什么小动物。
76号不知道从哪里搞来几条尼龙带子,将阿诚牢牢的缚在轮椅上,从胳膊到脚。他眼睛被黑布蒙着,嘴也同样被黑布捂住了,整张脸只能看到额头和鼻子。
真是够兴师动众的。明楼在心中想,光是这几条尼龙带子就不知道是从哪个军备里克扣出来的,多可笑,他们能轻易摧毁阿诚,却还如此懦弱的惧怕他的眼睛和言语。
周佛海从明楼身后凑上来,他弯腰近看了阿诚两眼:
“日本人下起手来,要比我们狠多了。”
岩崎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
明楼不作评价,可能是这几天扼住他咽喉的担忧和焦愁已经到了极致,见到阿诚,他反而什么力气都没了。他招了招手,在阿诚脸上比了比,示意旁边人:
“给他把这个卸了。”
不等人上前,他自己伸手,从阿诚脑后解开了布带。阿诚的头发很湿,是汗。那点汗蹭在明楼的手指上,他解下布条扔在一边,将那滴汗紧紧攥在手心。
长时间在审讯灯强光的照射下,阿诚的眼睛已经受到了应激损伤。此时在黑暗中突然看到阳光,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来,打湿了伤口干裂的嘴唇。
他低下头去,喘息着等待疼痛和不适平息。
明楼看着阿诚后脖颈上凸起的骨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假话已经说尽了,真话哪一句都多余。
突然从旁边伸过来一截黑色的拐杖。
拐杖那带着点泥土的尖端挑在阿诚的下颌上,迫使他艰难的抬起头来,脖颈昂成道僵硬的弧,喉结痛苦的在那弧上滚动。
明楼下意识就想去拦,手指抽动了两下,硬生生的忍了下去。周佛海带着笑意看了眼明楼,转而对阿诚道:
“你这小子的聪明劲儿也不知道和谁学的,不赖,活下来没准儿是大作为。”
他说得好听,拐杖仿佛随意的滑下去,抵在了阿诚的喉咙上,那里有些伤口,被这样一刺,伤痂崩裂。阿诚脸上并没有多少痛苦的神色,因为仰着头的缘故,他垂着眸子,仿佛是于高处俯看周佛海,带着怜悯和蔑视。
这眼睛是枪刀和箭刃。
周佛海是被激怒了的,但他不发作。他只是留意着明楼眉宇间的每一处轻微的变化,每一点隐忍的痛苦都是他快乐的源泉。
有什么意思,明楼,你争什么?你们这群人都在争什么呢?
还是自己赢了。想到此处,周佛海满足了不少,他放下了拐杖。
阿诚咳了两声,满足周佛海那点苍白虚弱的胜利感。然后他将目光投在明楼的身上,说了第一句话,他声音很沙哑,如果不是看到这个人,很难相信这是阿诚的声音:
“来送啊?”
“嗯,看看你,北平远,死刑时候就不去了。”
阿诚一笑:
“想远了,没准死不了,让你失望。”
明楼摇摇头:
“小聪明......”
“救不了命。”阿诚接上他的话,这时候已经有人上前,再次把布带蒙在了他眼睛上,阿诚
这才想起来,抓住说话的最后机会:
“西面开了什么?”
话音刚落,嘴也重新被封死了,明楼转头望向西面,眯眼细看了会儿,回头道:
“含笑,深山含笑。”
阿诚“唔”了一声,就被推往了大门外。明楼不去送,回身慢慢走到了那棵树下,摘了片叶子揉搓,墨绿的汁水染了一手,他来回翻弄那片残叶,出着神。

“大哥!这花你喜欢吗?”
明楼放了学,走到自己的书房,就看阿诚踮着脚给自己的花瓶里插一束荼白的花,窗边吹来一阵风,他闻到花香。
“喜欢。”
明楼放下书包,走到书桌前将阿诚抱起到椅子上,阿诚有点害羞的扭了扭。两个人一齐看花,明楼想了想,还是问:
“花是从哪里来的?”
“我摘的。”
“哪里摘的,深山含笑?这是树上的花,你怎么摘的?”
这一连串的问话让阿诚有点儿不安,他揪了一小片叶子在手心里揉来揉去,蚊子似的小声答话:
“我从宋先生那里摘的,他帮我,我们爬了梯子。我没有白摘,我干了活。”
宋先生是邻居,他们家院子里有棵深山含笑的树。
“哦?你干什么活了?”
阿诚趴在桌上仰头看明楼,眼睛黑葡萄似的:
“我给花圃的郁金香松了土,还在旁边帮忙种了小白菜,”他想了想,低头伸出一只脚来给明楼看:
“我光着脚的,我的鞋没脏。”
明楼看着那干净的小皮鞋,一时语塞,他转头看了看花,摸了摸阿诚的脑袋:
“不要摘树上的花。”
阿诚看着他。
“树太高了,不,”他察觉阿诚的意思:“长大也不可以,总要有危险。况且......”
他一时胡诌不出来,只好随口说些老生常谈:
“这花叫做深山含笑,你把它摘下来,它活不了多久,死了,多可惜,辜负了名字。”
阿诚点点头,接着看那花,明楼松了口气,离开书桌去书包里取了本子和笔放在桌上准备做功课,阿诚盯着花儿许久,突然扭头冲明楼笑了:
“可是我想摘来给大哥看,想让它笑给大哥看。”
明楼一愣。
你拿给我的,都是你最好的。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6-14 21:59: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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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6-19 08:33:00 +0800 CST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6-19 08:51:00 +0800 CST  
第五十九章 旷野
延安,这是所有中共潜伏者心中的归处。
这两个字同样轻易的击中了阿诚,没有人会忘记自己在无数个夜里梦见的星辰。他被付元士和另一个同志连拖带架的一路往前带着走,只望着路边的新芽怔怔的出神,过了会儿,他才踟蹰的问出来:
“那我什么时候回上海.......”
“不知道,新的任务会很快开始,但不能回上海,你已经暴露了。”
我把他一个人留下了。阿诚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几个人沿着林中的土路无声的赶路,追赶着向西的日头。渐渐的,永定门灰色的城墙透过层层枝桠露出个边角。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声闪光弹划破空气的尖锐声响从身后的来路传过来,几个人一惊,抬头回望,红色的烟雾冲上云霄,预示着刚刚的一切已经被发现。付元士啐了一口:
“妈的,久保那孙子......”
阿诚嘴唇像镀了层白蜡般干涩灰败,他皱着眉头喘气:
“不行,不能去永定门......”
鹩哥看了看手表,神色焦灼。他是一名好同志,但作为一名新到任的潜伏者要保证底子干净,这是他从日本陆军学校留学回来后执行的第一个重要任务。
如果他的一个决定导致任务失败,后果将不堪设想。他有点犹豫。
永定门方向传来凄厉的哨声,日本城防军已经出城了,接下来就是纵深进入树林后的横推排查,他们将无处遁逃。
怎么办?他们还带着一个伤员,回去的话可能会碰上久保拓的人,往前走,万一遭遇了城防军......
“接应我们的是什么人?”
一道声音和缓的问过来,像清冷的水流过鹩哥仿佛淌着岩浆的脑子,他偏过头,是明诚。这人状态更不好了,但仿佛这一切糟糕的事情并没有什么,那双眸子润而稳,像块坚硬的玉,平静的看着自己。鹩哥突然就觉得心里有底了:
“是我们的一个老同志,一直潜伏在北平,前几日被追捕了。”
付元士在一旁嘬了下牙花子。
阿诚点点头,低头沉思片刻,手虚弱的往前一摆,却来得无比笃定:
“进城。”

辅仁大学的最后一节课是外文,乐倩文打着哈欠从教室里走出来,眨巴着泪眼往校门口去。自家的黄包车依然等在那儿,可不知为什么,乐倩文就是没来由的感到了一丝异样。
今天黄包车的车顶是放下的。
乐倩文面色无异,笑着和赵叔打招呼,往车棚里一看。
车里有人,挺年轻,戴了顶礼帽,面容看不太清,但她可以确定,这是个陌生人。
“别出声。”
那人开口道,声音清亮里带着点柔,一副好嗓子,可往下看去,深灰色布褂下摆里伸出一截枪管,冷硬的对着她。
乐倩文眯着眼睛看了眼那枪,抿了下唇,眼尾一弯,撩着裙摆跨上车,嘴里娇嗔:
“哎呀,小表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鹤澜愣了下,没言语,默默将枪顶在坐进来的乐倩文腰上:
“带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啊?”乐倩文也不当回事儿,从书兜里掏出条发带,叼在嘴里扎头发,呜呜噜噜的:
“甭拿你那破枪吓唬我,敢在这儿开枪你还用我给你带路?”
这丫头片子鬼精。鹤澜咬牙切齿的收好枪,乐倩文把头发绑成个短辫,发尾甩了他一脸,他往旁边让了让:
“明诚如果进城,会去哪儿?”
乐倩文停下整理刘海的手,正要询问,大街上一队日本兵哗啦啦的跑过去,是往城外的方向。她偏头看了看,眉眼间轻松的神色如帷幕般落下去,冷峻峻的盯着那些兵离开的背影:
“阿诚哥回来了?”
鹤澜知道乐倩文的底细,乐倩文还在学联的时候,他就是北平地下党的一员,那时候他还是个小联络员,曾经见过乐倩文,后来学联解散,他也开始潜伏在戏园子里借着自己戏子的身份打听情报,直到断刺计划,他阴差阳错的参与进来,临时接到组织命令协助青瓷,这才知道了明诚的身份,对于乐倩文,自然也就明白了她被军统吸收了进去。
今天那道闪光弹一亮相,鹤澜就知道事情有变。当时他正在永定门外,如果往城外走,危险更甚,索性在封城设卡之前进了城。
之后他找到了他们的同志老赵,借着他是乐家车夫的身份,来到辅仁大学门外找乐倩文。这也算是铤而走险,如今看乐倩文的反应,鹤澜才松了一口气。他点点头:
“我们遇到点事情,营救行动只成功了一半,我们没有碰上头,他们可能在城外,也有可能已经进了城,赌一把吧。”
“不用赌,我了解阿诚哥,这种时候以他的果断,一定会进城。”乐倩文从上衣口袋里翻了翻,拿出一把钥匙,扬声道:
“赵叔,改路,我们去前海西街那宅子。”

前海西街,18号。
阿诚倒在沙发上闭着眼喘气,那把钥匙从他手里滑脱出来,沾着血。
“躲在这儿不是个办法,他们在城外搜不到,又没有看到我和鹩哥的尸体,反应过来一定会搜城,”付元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叹了口气:
“久保那孙子已经对我起疑了。”
阿诚模糊的“嗯”了一声,他实在是太累了,眼睛都挣不开:
“......再等等,挨到天黑,我们行动。”
他还记得当初乐倩文的话,如果出了事,可以到恭王府的湖心亭等待接应出城。但现在这个局势,不知道那些接应的人还能不能调动起来。他只得来到乐家这儿的宅子,等着晚上去想办法联络上乐倩文,让她帮忙。
而组织上派来接应他们的那个人,当时就在永定门口,出事后以那人多年对北平的熟悉,一定也会回到城里。而到了城里,处在了联络网内,就一定可以再次搭上线。
阿诚躺在沙发上,半梦半醒的想着对策,然而大概是老天终于对他的殚精竭虑生出一丝怜悯,太阳落下去半个的时候,乐倩文竟然自己来了,不仅她来了,还带来了准备接应的同志。
她穿着辅仁大学的校服,蓝衫黑裙,黑色皮鞋啪嗒啪嗒的踩着白瓷砖,一路风风火火的闯进来,把屋里几个人吓了一跳。
阿诚从沙发上坐起来,有些日子没见,乐倩文还胖了点儿,一点儿都没有未婚夫入狱后的怨妇样子,她一进屋就直奔楼上,只听见窗子被用力推开,过一会儿又关上,她一溜小跑着下来:
“行了,等着吧,一刻钟内,如果有人在门口叫卖糖人儿,你们就赶紧从后门进恭王府。这座宅子前清的时候是恭王府养马的地方,后院能走得通。”
鹩哥从院子里看,阁楼的飞檐上挂了条白色的流苏带子,上面挂着面小铜镜,在夕阳下反着光。
一刻钟变得很漫长,几个人都屏息凝神的听着大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冒充特务科的一个同志从院子里大步走进来,急道:
“来不及了,日本兵搜到前街了。“
鹤澜站起来,看了看手表:
“还有五分钟就是一刻钟了。”
几个人都拿出来枪,然而就在这时,从门外传来一声慢悠悠的吆喝:
“糖人儿刘的糖人儿嘞!京城独一份儿哟!”
乐倩文猛地一跺脚:
“来了!快,快走。”
她推搡着几个人往后院去,付元士抽空回头冲她喊:
“你怎么办?!”
日本兵已经来到大门前,拍门声骤起。乐倩文冲他们摇了摇手:
“顾好你们自己吧。”
阿诚还想和她说几句话,但实在来不及了,只好冲她点点头,乐倩文神会,笑了笑。
她看着几个人往后院走,自己转身上了楼,拿下挂在墙上的一把连珠铳。往枪管里塞了一把钢珠和火药,压实,长枪太沉,她把它费力的架到窗边。
日本兵踹开了门,一窝蜂的涌进前院。
天已经暗下来,寂静的暮色里,轰然一声火药的炸响。
这声响惊动了日本兵,他们叫喊着冲上了楼。乐倩文丢了枪,一跃从后窗户跳了下去。

阿诚没想到,接应他们的竟然是两个学生,有一个还是熟人,就是去年冬天在戏院外扇了乐倩文一巴掌的女孩,据他们说,曾经是学联的成员。
“倩文的信号,一开始我们都不信,毕竟她......”那女孩儿眼睛是红的:
“还好,最后我们来了。”
特务科科长被判定为反日分子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他们见了阿诚,才后怕一时犹豫差点耽误正事。
从湖心亭底下有一条密道可以出城,两个人指明了路,也就忙着撤离了。临走的时候,那女孩笑道:
“这次告别,下次来大概就是胜利了,到那时候,我们一定带您好好逛逛我们北平。”
阿诚点点头:
“好,胜利了我们来北平玩儿。”
密道一直通到郊外乱坟岗,几个人灰头土脸的爬上来,夜色已经来临了,树林是影影栋栋的黑色暗块,夜风吹过来,往前走是大片的荒原。
鹩哥站在黑暗里:
“青瓷同志,我这次任务完成的不好。”
阿诚被风吹得一阵眩晕,又在眩晕中感到一阵开阔,他回头冲鹩哥笑了笑:
“慢慢就会好的,谁都有慌的时候。”
鹤澜自从见面就一直沉默,此时终于开口了,似是漫不经心的问付元士:
“许池那小子惹了祸,被收拾得挺狠吧?”他说着掏出把枪来:
“这是他的东西,我不要,还给他吧。”
付元士看了看那枪,没有接,他看着鹤澜:
“不用还,他死了,就在那晚,让日本人堵胡同里乱枪打死了。你不要就扔了吧。”
鹤澜愣住了。阿诚也猛地回头看付元士。
付元士笑了笑,他转头看着阿诚,道:
“副科,你又骗我。你不是军统的人,你和这小子一样。”
阿诚没有说话。
“行了,你是什么都没关系,我反正是为了我自己高兴。我是燕京大学出来的学生,我想做点儿对得起学校的事儿。走吧,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付元士冲阿诚摆摆手,和鹩哥一起往回折返,阿诚觉得这样不对,但他又一时说不上来。这时付元士又像想起了什么,回头道:
“副科,你和乐小姐是假的吧?”
阿诚有点儿惊讶,回想起一些细节:
“你......”
付元士挑了挑眉,夜色下面容并不清晰,只听他带着笑音,抬起手臂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我虽然是个坏人,可这里住着好姑娘。”
阿诚不知道是这句话,还是许池的死,让他突然有点鼻酸,鹤澜已经先他一步往前走了,远远的听见年轻的小伙子压抑的抽噎。
他冲付元士挥了挥手,转头走下山坡。走出去几步,忽然听见付元士很轻的说了一声:
“副科,我走了。”
“嘭”的一声枪响,很快消释在旷野里。
阿诚一顿,猛地回身就往山坡上跑,没几步,体力不支的一下跌倒在地上,他感到眼眶灼热,费力的朝上看去,鹩哥拎着枪站在坡上,声音颤抖:
“这是我和他之前就定好的,不然我没法回去。别看他,走啊......”
鹤澜返回来,架起阿诚背在背上,沉默的往前走。阿诚伏在他背上,只觉得身上所有的伤口都疼,头也疼,心也疼。
“许池跟我说,他家有背景,他不会死,所以我走了,我也没看见他死......”鹤澜突然开口道:
“所以在我这里,他就没有死。我们这些人,这样想,就能在心里活很多人。”
阿诚闭上眼,强迫自己把悲怆咽下去,他的手搭在鹤澜的脖颈间,被几滴液体打湿了。
月亮上来了,旷野里的荒草被月光蒙了一层白,在风中摇晃着。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6-25 13:16:00 +0800 CST  
第六十章 同归
阿诚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恍惚。
他能感到自己伏在鹤澜的背上,这年轻人嶙峋的脊骨硌得他伤口剧痛,然而又好像并不是这样,他还年幼,同样是精疲力竭,遍体鳞伤,被谁背在背上。
那人肩膀宽厚,声音温醇,不熟练得哼着安慰他的歌。
哦,是我的兄长,我的同袍,我亲爱的先生。
鹤澜背着明诚,他必须赶这一晚上的夜路,只有这样才能甩掉城防军的追捕。还没有什么绿意的北方旷野,在夜色中连枯黄都褪去了,只剩些苍凉的色调。鹤澜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有些无法说清的悲抑,是因为许池的死吗?他以前从不屑想这个人,想这件事,而现在,认识许池这三年来所有的细枝末节都涌上了脑海。
幼稚又莽撞,毫无城府,毫无信仰,一个不辨是非,只顾爱恨的笨蛋。
这样的许池,是鹤澜在他死前的那一晚才看清的。一直以来,鹤澜都把许池当作一个城府极深的人,他的讨好,他的过分热情,他所谓的一见钟情,统统都是用来试探自己的借口。鹤澜是个革命者,他必须调动所有的神经来警惕每一个人。
许池跟踪他,几乎每一晚。
这让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暴露了,可许池又迟迟没有动作,只是越发的纠缠他。直到那天,一直只在暗处看着鹤澜的许池直接开车到他面前,吼着让他上车,蛰伏在暗处的特高课一涌而上。
许池什么都知道,可能在鹤澜不知道的地方,有个人总是想尽办法的保护他。
风是长夜的幽灵,在树枝间低吟,鹤澜背着个失去意识的人,就仿佛这广袤土地上只有他一个人前行,偶有芒草夏天的时候生得旺盛,长到了路中央,鹤澜就小心的绕过它,只是在心中想着自己的事情,隐约的,他仿佛又听见许池在叫自己:
“鹤澜......鹤澜......”
他停了停脚步,周围静得让人坦然又惆怅,鹤澜抬起眼睛,天上寒月冷星,映着他的脸,他看着天,第一次心平气和的同这人说话:
“哎......我要走了,你去哪儿啊——”
“不是去延安么?”
背上的人忽然说话,把还沉浸在离情中的鹤澜吓了一跳,他有点羞恼,不自在的动了动肩膀,赶忙埋头往前走,动作幅度大,惹得明诚一声声的抽气儿。人是真被日本人祸害狠了,平时挺得像刀枪一样的男人,现在虚弱的气若游丝。鹤澜没话找话:
“你没睡?”
“睡不好,你和谁说话?”
“哦,和.......风,和风唠嗑呢。”
“啊......”男人伏在鹤澜背上,声音带着笑意从胸膛中溢出来,在鹤澜眼中,这个人是战斗在一线的前辈,同志,榜样,不苟言笑和风光霁月糅合在一起,完美统一。可此时,这人带着点打趣问他:
“风和你说什么?”
“风......它说......”鹤澜想了想,他知道明诚在安慰自己,于是也报之于人:
“风说我们的方向是对的,往前走就能到。”
明诚有一瞬间的沉默,他艰难的挪动伤痕累累的脖颈,将脸转到一侧,月正从他旁侧的天上升起,上弦月,缺出一半的离合。
“鹤澜。”
“嗯?”
“我想听戏。”
明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鹤澜愣了愣,看了看周围——黑灯瞎火的大野地,他们还在逃命,这个时候唱戏?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明诚似乎也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安静的伏在鹤澜的背上。
算了。鹤澜叹了口气:
“什么戏?”
“苏武牧羊。”
......
一个青衣花旦唱不来苏武牧羊,鹤澜皱了皱眉,觉得明诚大概是有些烧糊涂了:
“唱不出,我是旦角。”
“唱苏武牧羊。”
明诚平静的重复了一遍,他闭着眼睛,随着鹤澜的步伐,觉得自己好像浮浮沉沉在海面上,意识不甚清明。他非常累,可伤口疼痛肆虐无法入睡,且还没有完全解除的危机紧紧攥着他的神经,以至于他的手上还一直虚握着枪。他的语气里带着些孩子气的执拗,高热和疲惫让他稍微放纵着自己的脾气。
我就要听苏武牧羊。
“没有苏武牧羊,”鹤澜恶声恶气的:“只有崔莺莺和秦香莲,选一个吧。”
明诚不说话,和人家冷战。
走了一段路,鹤澜终于处于对伤员的体恤,做出了让步。他轻声哼起来: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穆桂英挂帅。
因为忽然而起的戏词声,这段路显得生动起来。

并不用谁来通知明楼,明诚脱逃的消息就第一时间送到了上海。
秘书部噤若寒蝉,听着明楼在办公室里摔摔打打,向每一个进他办公室的人怒骂,整个人带着点歇斯底里的颤抖。
是狂喜。
明楼自回国以来,烦心的事情很多,开怀的事又很少,大悲总是在被迫接受,然而大喜却从不曾来。
现在这喜事来了,却又无人可说。
明公馆里冷清得毫无春意,明楼脱了鞋,进屋放好公文包,从柜上拿起明镜的照片。他收敛了一天的嘴角上扬起来,一个人在空屋里抱着相片绕着圈走,脚步轻快而雀跃:
“大姐,谢谢您保佑他,大姐......”
哎,成何体统。他这么批判着自己,旋即又将照片摆在茶几上,想了想,去把那全家福也拿过来,摆好。端坐在沙发上,明楼开了瓶红酒倒上,举着杯和自己的家人们对视:
“来,庆祝。”
玻璃框里的明镜明台都笑着看他。

明诚的脱逃,是燃烧在北平上海之间的最后一把火。汪精卫和日本人的间隙越来越大,而早前下台的王克敏动作频出,日本人和他的来往也越来越密切。
王揖唐铁了心要和上海划清界限,不想再跟着汪精卫,转而开始讨好王克敏。
要变天了。
明楼本就是汪芙蕖介绍的,他同周佛海的关系现在虽然不是很好,但从其毕竟也是算旧友,如果非要分派,还是要打做一堆的。
大汉奸们开始窝里斗,劳燕分飞的结局已成。明楼的位置顿时有点不尴不尬的。他知道自己可能马上就要接到上级的命令,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收到阿诚脱逃消息的第二天晚上,明楼接到了组织的调令。
准备撤离,目的地,延安。
明楼看着密电上的那两个字,心里猛地一阵战栗。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6-27 23:47:00 +0800 CST  
第六十一章 脱壳(上)
明楼记得,阿诚刚刚从伏龙芝回到自己身边时,自己就对他说过,每个权利体系都有它独有的运作方式和成分组成,你要插足进去,就好比要在一个精密的仪器中楔进一颗突兀的钉子。
然而不要做钉子,要做铁水,把自己揉碎了,熬化了,慢慢的渗进它的缝隙里,可利用的,给予一点血肉去修补他,挡路的,用自己的灼热不动声色的消融他。最终,在这仪器的中央重新冷却,成型,取而代之成为它新的心脏。
明楼俨然是上海经济界的心脏了。
可心脏通百骸,来的时候他是毫无身份的铁水,走的时候,需要的却是突破整个体系的枝缠脉连。
况且他渗透的不只一台机器,做的也不只是一颗心脏。撤离这两个字只不过是一串电码,两个汉字,于他而言却是一场举步维艰的脱逃。
早上起床时无意间照镜子,明楼自己都不禁一愣。
他快要认不出自己了。
他像一个流落很久的行路者,苍白,困顿,精疲力尽,少年意气早就在眉间散去了,只留给他一些深重的思虑,和挂在眉梢的一点傲雪凌霜,仿佛穷途末路。明楼又一次的厌烦了,就如阿诚总有一百次的决心去赴死一样,他也总要有一百次的决心想要撂挑子——干脆的抢辆军用车,拿上枪支弹药,从城中央大马金刀的开过去,枪也响,笛也响,弹壳与血飞溅,一路杀出上海滩。吵吵闹闹,轰轰烈烈。
老子他娘的不干了。
可他不能。他还是要坐在自己堂皇的明公馆里,接着日本人的电话,看着伪政府的文件,在心里默默推算一个三全其美的办法。
你是不是老了?明楼问自己。前几天上海发生枪击案,一个靠给日本人歌功颂德上位的报社副社长被当街射杀。就发生在明楼送阿诚去北平的那天,他走过教堂,沿街一个转弯,迎面两个年轻人从二楼跳下来,丝毫不停顿,长腿一蜷一弹,人已经越过街面,像两只矫健的豹子翻飞过铁栏杆。
身手真俊。明楼将探到腰间的手缩回来,看着那背影赞叹,往前十年,自己二十啷当岁的时候,也曾乘风踏雪,袖里藏刃,和搭档为了刺杀目标而在暗处奔走。
后来呢?后来他少有了亲自动手的时候,曾经的搭档也都在记忆里模糊不清了,最后一个姑且算得上的,一年前消逝在丧钟声里。
人总在别人的生死里来回走,老得快。
伤春悲秋也没什么用,明楼坐在沙发上出了会儿神,把文件一合,摩挲了把脸,回房间去了。他不细想阿诚的事,因为一想就总有很多问题去担心,而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完成自己的撤离任务。
想办法想办法,阿诚在延安等着他呢。

北平也开始缓慢的进入春天。
明台今天下午没有课,中午早早回去,路边有小贩挎着木盘子卖糖,小小一袋,没有任何花样的褐色糖粒,价格却很贵。明台迟疑了会儿,想到饭儿的笑脸,从布衫口袋掏出规规矩矩的一卷儿钱,抽出两张买下一兜糖。
他手里还提着刚买的混合面,饭儿还小,明台在粮贩子那里买了些玉米面黍米面给孩子吃,自己却是吃不起的,只好用混合面凑合。除却胸口一块表,他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锦衣玉食一掷千金的小少爷仿佛是他记忆里的别人。
进了出租屋的门,饭儿正拿着铅笔点报纸上的字,点一个,念一个,这是明台布置给他的功课。每天早上,明台去学校,饭儿去街口买报纸,然后一个人回来捧着报纸认字,等到晚上明台回来,就向他汇报自己这天在报纸上看到的事情。
今天明台回来的早,饭儿正坐在小桌上背对他,稚嫩的童音传到他的耳朵里:
“海——特——务——”遇到不会的字,这小子就噜噜两下忽略过去:
“主——任——日——月——楼——遇——身——亡——目——”
明台嘴角的笑容一僵,猛地丢下手中东西,大步过去抢过报纸,一张薄纸让他攥成褶皱的一团,他浑然不觉,只觉纸上的黑字刺伤自己的眼睛:
【惊天大案:上海特务委员会主任明楼遇刺身亡,尸体面目全非】
明台的心刚刚悬起来就又落下去。
面目全非?
他大哥纵使有无数的死法,也不可能面目全非。
除非他不想有人认出他。
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明台默念着这句话,把报纸重新放回桌上,拍了下饭儿的脑袋:
“这里面哪有不认识的字?少偷工减料,换一个念,念完了吃糖。”
“哎呀!有糖!”
饭儿一下丢了报纸扑到明台的怀里去了。那报纸躺在破木头桌上,刚刚的那新闻被倒扣在了背面。

一只手把报纸从桌上拿了起来。
鹤澜抖了抖这报纸,将他垫在明诚的伤腿下面:
“虽然没什么用,但是总比沾了灰强,我们马上就进天津卫了,到时候想法子给你找药。”
他们停在野地的一座城隍庙里,屋后有个烂到一半的死人,已经看不出是什么人来,不过也不妨事,两个人在庙里凑合一晚上,权当和那位做个伴。
“不能着急,我们买伤药会引起怀疑,先稳一稳。”
是挺稳的,您老一条腿都要烂透了还在这儿运筹帷幄呢 。
阿诚听不见鹤澜的腹诽,只是垂着眼睛想事情,目光漫无目的的落在腿下的报纸上。鹤澜就见明诚突然瞪大眼睛,来不及他阻拦,就一把将那纸从腿下扯出来,聚精会神的看着。
看了看,那双瞪大的眼睛开始泛红,正当鹤澜以为他要哭的时候,明诚忽然又笑了两声,然后哈哈笑起来。
完了,疯了。
阿诚笑了半天,才想起来去看报纸的日期,这破报纸不知道是谁扔在这儿的,日期显示是两天前。
大哥脱身了。
阿诚靠在斑驳的墙上,闭着眼满足的长叹了口气。
鹤澜等了一会儿,没有声息,去看时,明诚已经靠着墙睡着了,他睡得挺熟,应该是这几天的第一个好觉。
这人遍体鳞伤,破破烂烂,甚至有点被极端迫害后的神经衰弱。但是现在,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此刻竟然是笑着的,好像这世界多么的善待他。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7-01 11:23:00 +0800 CST  
六十二章 脱壳(下)
两天前。
上海的码头上人头攒动,日本城防队在封锁现场,76号的人每一个脸色都像是锅底。记者们像苍蝇闻到了肉腥味儿,群聚在码头上举着相机,然而面对着钢枪,谁也不敢擅动。
特务委员会主任明楼,傍晚打出一个求救电话,紧接着在明公馆失踪,第二天被发现横尸码头,死状凄惨。
自此,上海滩明氏望族中明镜一脉彻底湮灭,明家的产业归于堂兄明堂代为经营。
上海经济界受到非常大的冲击,76号连夜调查,城防队和伪军在城里大肆搜捕。汉奸们更是人人自危,一时间好像又重回到了前年上海市长被杀时的情形。一连几天,各大报社的头版头条都是关于明楼的消息。
上海的百姓们私下倒是挺高兴的,黄包车夫们没活拉的时候,也都要坐在一起把这事儿当个谈资:
“要说这当汉奸,就是他娘的遭报应,那明楼是多大的官,为了讨好日本人连着把自己家里两个小的都弄死了,自己大姐也让人给杀了。最后呢,还不是没保住自己的命?”
“就是的,要不怎么说老天爷终于开眼一回呢。”
“唉,这样的人多死几个就好了......”

天色将晚,明楼坐在码头的渔船上看落日,是条破旧的乌篷船,褐色油污撒发着经年浸泡的潮臭味。他戴了顶渔夫们常戴的尖头斗笠,捧着茶碗在小船蓬里摇摇晃晃,水也是摇晃的波纹,把金红色的波光摇得细碎。
一场急雨刚过,落日的余晖割裂大团未散的浓云,与江面连成苍茫的一片金色裂纹,江风过处,缓慢的朝远方滚动。
这风景辽阔而壮丽,倒映到明楼的眼睛里,他想:
今天开始,我是我了。
军统站方面,他给戴笠传了消息,如今不仅周佛海在找他,军统的人也在找他。他被释放后,就立刻向戴笠去了一封言辞尖锐的电报,上面质问戴关于吸收周佛海一事为何不与自己商量,并详细汇报了周佛海试图将自己置于死地,以至于他不得不牺牲自己的副官来保全自己的事情。
当时戴笠给的答复非常官方,带着些息事宁人的态度,毕竟比起明楼,周佛海的身份对于军统更加方便有价值。他们也确实开始考虑调离明楼,但没等落实下来,就得到周佛海逼急了明楼,导致其擅自撤离的消息。
一招金蝉脱壳,这个人蒸发了。
在偌大个上海滩找一个人仿佛在海里捞一根针,然而谁也想不到,这根针就插在最显眼的地方。
明楼看了半天江水,这条乌篷船真正的主人拎着鱼篓一脚踏上了船,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精瘦而黝黑,利索的从船篷里抱出渔网来,冲着明楼道:
“今遭落雨喽,鱼不好打哦。”
明楼帮他把渔网撒开,自己走到船尾解开拴住岸边的绳索,船就随着水波慢慢往江心飘:
“早几年估计不好打,这两年鱼多,总能够您的收成。”
“哟?”老人回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侬还晓得捕鱼的?”
明楼直起腰,这时候船已离岸边很远,他摘掉头上的斗笠,眯着眼往前眺望,江风拂着他的头发:
“淞沪会战,金陵沦陷,长江里的血肉多,鱼也多。”
老头愣了愣,猛地抄起扫船篷的竹篾刷子抽明楼的脚:
“哦呦侬这臭小子!说什么晦气话!”
“哎哎!”明楼穿着不知道从哪翻来的粗布裤子,他身量高,裤子露出一截脚踝,被抽个正着。他在狭窄的船上来回抬脚,躲着飕飕而来的竹篾子。他穿着布衣布裤,非常便宜的料子,却又非常轻便,活动的时候,凉风都能从袖口穿过。
他感到一种鲜活的快乐。
天色变得晦暗不清的时候,明楼身后的上海成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影子,他回过身,看了它最后一眼,这座城安静地在夜色里沉默,江水围绕着它,孤立无援。
“我爱这座城市,我生于斯长于斯,将来也要埋于此。”
自己同明台说过的话飘荡在江风里。
再见,等我回来。
小船乘着夜色飘向长江口,那里会有船接应他入海,再从海上偷渡到一艘驶往青岛的货船上。本来明楼想过走旱路,从南京穿过河南直到延安,可河南的状况不是很好,走不通,只得换做水路,先到青岛,再联络上青岛的同志,想办法从青岛去塘沽港。
相比自己,阿诚的境遇要严峻得多,毕竟遭受通缉的是逃犯而不是死人。可明楼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尽快到达延安了。
两天后,当阿诚在津门外的城隍庙看到那张报纸时,明楼已经顺利登上了驶来塘沽的客船。

天津卫是个极有腔调的地方。
南来北往的手艺人,热热闹闹的聚集在这里。这座城市好像永远也停歇不下来,永远是一股市井的,略带无赖的欢愉气息。它有点俗气,却不让你讨厌;拿着腔调,却不教你不自在;它妥帖而安闲的接纳所有人,给予所有人得以容身的一隅。
鹤澜带着明诚从偏门混进了城。
明诚的状况越来越差,虽然延安这个目的地让他清醒的时候显得风趣乐观,可他需要治疗,需要药品,也需要营养。
信仰也管不了吃喝拉撒。
鹤澜撑着明诚走在街上。明诚还得自己走,他不能表现得太像一个身负重伤的病人,免得被人起疑。
“早知道该让你装成我爹,这样儿您老就不用拔得跟棵小杨树儿似的了。”
鹤澜压低声音道。
明诚走得吃力,他眼前发白,只得用力盯着前面,微微喘着:
“感谢你的好意,我挺不显老的。”
鹤澜总是能在奇怪的点上找到笑料,自己边走边笑。有一声没一声的笑了小半条街,他问明诚:
“快到了?”
阿诚只有点头的力气了,他用眼神示意鹤澜去看前面的一家大店面,牌匾上的字体很眼熟,鹤澜仔细端详,才想起来,分明是同北平同仁堂店门口的字处于同一人之手——达仁堂。
两个人走进店里,迎面来了位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带着副黑框边的眼镜,温润俊秀,彬彬有礼。他神色有点焦急,在一旁端详了片刻,才试探性的上前悄悄问:
“是诚哥儿吗?”
阿诚本来就脑子有点混沌,被这称呼搞得一愣,鹤澜倒是反应过来了:
“是,里面说。”
这青年人微微松了口气,露出些喜色来,忙对伙计使了个眼色,然后让着二人往后院走,边走边说道:
“倩文来信后我们就一直算着日子,再不来大堂哥就要差人去城外寻了。”
说话间转过了回廊来到后院,前面的嘈杂声远了,四下安静。阿诚本想多问几句,但渐渐感觉乐家二哥的声音也开始模糊不清。
乐松生正说着话,冷不丁阿诚膝下一软,整个人倒下了。
正专心致志说话的二堂哥就给吓了一跳,忙撩起长衫下摆就往外跑去叫人,鹤澜架着阿诚,眼睛跟着人家一路走,也不管阿诚听不听得见,叹为观止道:
“诶呦喂,要不怎么说戏文里边小姐都喜欢书生呢,你看人家这气质,跑起来感觉都噼里啪啦往下掉字儿......”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7-03 08:29:00 +0800 CST  
第六十三章 一笑作春温
乐家在天津卫的房产有几处,久居的是栋三层洋楼。
达仁堂人多嘴杂,乐松生连夜差人将二人送到了乐家洋房。鹤澜安置好了明诚,自己去联络天津方面的同志。
明诚的伤要养几日,在这之后,他们下一个经过的城市将是石门。敌占区的情况复杂,石门到底能不能去还是个未知数,如果不能去,他们就只得绕过那里,在莽莽山林中穿行至太原。
一开始鹤澜觉得像明诚这种尊贵人家出身的人可能吃不消,但这几天从北平徒步走到天津,风吹日晒,幕天席地,明诚只要清醒些,就拒绝背扶,摇摇欲坠得独自走。
“人如果有走出一步的力气,就能走完所有。”
说出这话的时候明诚站都站不直,但鹤澜就是觉得这个人是拄着脊梁骨站着的,倒不了。
所以鹤澜同志觉得他更应该担心一下自己是不是能够翻过太行山。
四月快要过去,鹤澜心中的焦躁随着气温一起上升,如果他们进入太行山的行程拖到夏天,丛林将是比日本人更危险的威胁,更不要说地方匪帮的问题。
这些问题同样烦扰着病榻上的阿诚。
他住在乐家,平时接触最多的就是大堂哥,乐肇基和乐松生在气质上如出一辙,却要更严肃一些,平时好似不苟言笑。然而这样不苟言笑的人却热爱音乐,热爱意大利文艺复兴文学,热爱制作小提琴。阿诚每天早上都要被他的钢琴声唤醒,从卧室中慢慢踱出来时,就见到那人端端正正的坐在琴凳上,一脸严肃的弹出几个欢快的单音同自己打招呼。
乐倩文小时候肯定是被这几个哥哥宠坏了,小的不能宠啊......
阿诚想了想明台,有点心虚。
鹤澜终于找到了去石门的路子,他调查了火车站,决定铤而走险,坐火车走。天津的同志说石门最近被抗日游击队闹得鸡犬不宁,火车站被袭击了几次,铁路受损严重,这几天正押着劳工赶修,火车无法进站,只得临时设了一个到站口,检查不严。
到了石门,如果能和游击队取得联系就成功了一半。这些队伍终日穿梭在山林里,有他们指路,总比他和阿诚闷头乱撞得好。
要是能劫到日军的运输队,借车一用就更好了。
终于有了些门路,鹤澜回到乐家已经是深夜,他放轻了脚步往自己的房间走,冷不丁看到楼梯上坐着个人。
屋里又黑又安静,鹤澜一个激灵,下意识拔出了腰间的枪。
“是我。”
鹤澜松了口气,把枪提在手里,走到楼梯旁,阿诚坐着,面容是模糊的一团,只能隐约看见棱角明显的眉峰和鼻梁。旁边放着他最近用的拐杖。
“还不睡?你失眠不是好了么?”
阿诚摇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鹤澜站了会儿,索性坐了下来。可能是阿诚身上散发出的情绪太有实质,鹤澜那些本来准备和他讨论的事情突然就说不出口了,只是摩挲着手里的枪。
还是许池的那把枪。
太静了,只有明诚的呼吸和他身上的药味。鹤澜被这股疏离的药味包围,突然感到一种近乎恐慌的孤独。他将手里的枪攥紧了,铁器被他手掌的温度烘暖,给他以寥寥安慰,让他终于有力气开口了:
“在想什么?”
阿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半晌才问:
“从上海到延安要怎么走?”
“上海?”鹤澜愣了愣:“上海的话,最近就是一路北上,穿过河南,横渡黄河,进入陕北。”
这答案在意料之中,然而河南并不是敌占区,它还在炮火与轰炸中苦苦支撑,死亡如影随形。
大哥撤离去了哪儿?如果是延安,他会不会走这条路?如果大哥真的在河南发生什么,自己有可能永远都无法找到他。
然而他别无办法,唯有快些到延安去等待。

乐肇基用三天的时间为阿诚和鹤澜办了两个假身份,他交的朋友不多,但每一个都是君子挚友,值得信任,阿诚和鹤澜拿着这万无一失的证件顺利的坐上了去石门的火车。
他们的身份是受日本人聘请的铁路工程师,为了防止暴露身份,特意坐得包厢。天津站的同志为确保安全,还专门通过火车站的内应,为他们找了一个空包厢,只有他们两人。
火车到石门要七个多小时,阿诚的伤经过这一周的调养好了许多,但外伤好医,内里却是需要长期治疗的。乐松生临行前苦苦劝说阿诚带上调养的药,可是最终还是没能说服他。不是阿诚不想医,实在是怕日本人搜查的时候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火车出了天津,在塘沽有个小站要停。
阿诚靠在车窗边往外看,上车的乘客不是很多,很快的,火车又开动了。
包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越走越近。他们所在的这节车厢乘客很少,刚刚停靠过,也不可能有人是从厕所回来,更何况这个脚步声的目的地很明显是他们这里。鹤澜立即从瞌睡中醒来,闪身到了门口,他回头看去,明诚也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
然而鹤澜忽然发觉,明诚的表情与其说是警惕,更不如说是一种不敢置信。
咚咚咚——
门被叩响了,带着奇异的节奏。
阿诚愣愣的看着门,鹤澜举起枪,有点疑惑:
“这是暗号?......我们的人?”
他发现阿诚的眼睛竟然红了,他像极力控制着什么,轻声说:
“开门......”
鹤澜犹豫:
“你坐的位置不安全,来门后......”
“开门。”
门外的人并不着急,像是胸有成竹般的,敲了两次便不再敲,只是静候。鹤澜一咬牙,拉开了反锁的门栓。
门被推开了,来人穿着一身考究的西装,左手拿着刚摘下的礼帽,腕子上的手表一看就价格不菲。他走进来,回头看了看还举着枪的鹤澜,反手把门重新锁上,然后就站在车厢中间安静的看着阿诚,做一个坚定的陈述:
“我来了。”
这个和我说话的人是真的。阿诚怔愣地想。他突然被一种毫无理由的悲伤淹没了,这种情绪十分的奇妙和复杂。
感谢上苍,感谢大姐,感谢石门。
他手无足措的扯了扯衣角,想说的太多,先说哪一句呢。
“你......”
阿诚艰难的吐出一个字,说不下去了,却也笑了。他用力的摩挲了一把脸,手掌遮盖住红眼睛,发出模糊的一声叹息:
“哎......”
明楼噙着笑,手指抖得厉害。他面前的这个阿诚不用他装作冷眼,不用他恶语相向,是可以拥抱和亲吻的阿诚。他静静等待着,终于.......
“那个......站着干啥,坐吧。”
鹤澜凑过来。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7-08 20:33:00 +0800 CST  
第六十四章 情动
列车沿着冗长的轨道一路向西。
车厢里只有火车制动时的规律声响,明楼坐到阿诚身边,除了刚才那一句,就再也没有开口。他坐得很近,阿诚敏感的闻到他身有股潮湿的血味,便把目光投到明楼的脸上:
“路上顺利吗?”
明楼盯着阿诚手腕上的淤青,因为太过严重的缘故,此时是一片黄绿中带着血点。半晌,他才惊醒般的把目光收回来,点了点头。这个状态让阿诚再次有些担忧,他试探性的摸了摸明楼的手,并不冷,但他还是不放心,又问了一句:
“没有受伤吧?”
这句话仿佛触到了明楼的逆鳞,他转过脸来看着阿诚,嘴角紧抿着,习惯性的蹙眉也松开了,剑眉冷漠而锋利的延进鬓里,压抑着怒火,他很有一些不吐不快的愤怒,然而阿诚那双眼睛再次阻止了他,于是只回答道:
“没有……”
顿了顿,他还是忍不住,将目光生硬的看到车窗外面,小心翼翼的释放出一点心中的愤慨来:
“我多金贵,可不敢伤……”
哦,这人在发脾气呢。
鹤澜瞪着眼睛坐在对面看这两个人,他感到气氛有点怪异。明楼的新闻他也在报纸上看到了,可他竟然没有死。而从明楼能找到他们和明诚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组织上的人。
这样一个身份的人竟然是他们的同志,鹤澜在惊讶之余也明白自己不能多问,所以他一直保持着沉默。
不过这怎么还要吵架了?
“咳,”他后知后觉的品位出自己处境的尴尬来,忙站起来:
“你们聊,我去下厕所。”
门被轻轻掩上,阿诚松了口气,靠在椅背的身子放松下来,有点故意为之的朝明楼歪斜下去,虚虚靠着他。这样的触感终于让阿诚的喜悦有了实质,他闭上眼睛,感到安心极了。明楼感到一份重量压在自己身上,踏实的,阿诚的重量。
明先生不为所动,目不斜视的闹别扭。
“不说点儿什么吗?”
阿诚闭着眼睛道。
“你这次的擅自行动让我很生气。”
“嗯。”
阿诚不去辩驳什么,他知道这份愤怒的感觉,就犹如自己曾经的愤怒一样,所以他不感到委屈。他挣动了几下,睁开眼睛扯着脖子去看明楼板着的脸孔,拱得明楼一晃一晃的。这让专心生气的人非常不高兴,“啧”了一声,扭头去看始作俑者。
阿诚的眼睛很亮,连带着眼角一处未完全消失的小白色疤痕也闪着光。他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快乐和爱,比起在北平时更加坦诚而热烈,日本人的残害没有在他的眼里留下一丝的痕迹。明楼无端的就想起北平那个傍晚,阿诚怒气冲冲倒掉汤药的样子。
简直是恶性的报复,而且你还不允许我发火。
“诶哟哟......”阿诚忽然痛呼了一声,圆眼睛眨着,告诉明楼:
“我特别疼。”
你还学会撒娇了,越来越混蛋。
明楼一贯严肃的表情变得复杂而怪异,这样的表情让阿诚很受用,他忍不住将头抵在明楼肩膀上笑起来。
明楼叹了口气,算了吧,这个人还能活蹦乱跳的比什么都强。他转了个身,笑着的阿诚就陷入他怀里,他轻轻的拥抱了这个人,脸贴着阿诚的肩膀,想了一会儿,无可奈何的强调:
“我是真的生气。”
阿诚终于在这带着点可怜气的控诉里感到了些愧疚,他抬起手臂搂住明楼,安慰似的揉着明楼的脖颈,发茬在他手指上拂过。与这个人平日的样子不同,这头发是意外的柔软,阿诚不禁心中一酸,轻声道:
“没有下次了......”
两个人拥抱着,可能是心跳在彼此之间鼓动太甚,也可能是明楼打在阿诚耳廓的鼻息太温热,再或者是几千年来所有爱情都会有的那么点儿旖旎的原因,阿诚感到不自在,这种不自在来自于男人间了然于心的糗事。
他向后挪了挪,从明楼的身上坐起来。
明楼在上车前刚经历了场期待已久的“亲自动手”,虽然没受伤,却也十分疲惫。他眯着眼享受爱抚,刚有了点困意,怀中人就猛地抽离开去。他不满的“唔”了声,看着阿诚,是询问的意思,目光在阿诚脸上流转,嘴微微撇着,带着些不愉快。
还有点慵懒和性感。
哦,我的天。
男人在情动的时候最爱胡思乱想兼自作多情,阿诚在心里自我摒弃。他僵硬的笑了笑,转身往车窗边挪了挪,手在身前虚放着,这个动作不属于阿诚的习惯,它显得突兀而怪异。
“怎么了?”
明楼最担心的还是阿诚的身体状况,他从重逢的思维失控中跳脱出来,这才细细打量阿诚的穿着——车厢里很温暖,车外也是春天,可阿诚还是披着大衣,棕绿色的呢绒面暖和厚重。不知道是衣服大,还是阿诚瘦了,显得不是很合适,领子遮盖住了那截时刻都昂着的颈子。
历来在冬天都是一件风衣来去的阿诚,他现在怕冷。
这让明楼难过。他向前探身去看,嗓音低哑,带着点沙,像是酥皮外的那层糖霜:
“遮掩什么,伤是可以耽......”
糖霜上浇了香槟,激烈的气泡沸腾着。
明楼眨了眨眼睛,话音戛然而止,他皱着眉探究的端详这个部位,又去看阿诚,嘴角悠悠勾起笑纹来,点点头:
“这倒也是个不能耽搁的问题。”
这个时候的窗外风景尤为吸引阿诚,他不去接明楼的话茬,只等着自己那里的热情消散。这是没办法的事,他在心里给自己做建设,前段时间两个人相望不相及,后来又有一段时间失去了联系,而今天又这样突然的尘埃落定,太多的情绪让他难以自控,恋人的相拥也让人情难自已。
从明楼的角度只看到阿诚泛红的耳朵尖儿,在大衣的衬托下遮遮掩掩的撩人遐思。可能是阿诚的尴尬境地感染了明楼,这位刚刚还游刃有余的先生也犹豫起来,呆了半晌,问:
“好些了吗?”
阿诚茫然的盯了会儿窗外飞掠的树影,噗嗤一声乐了,转过脸来瞪明楼,话音里带着懊恼和窘迫,但又还是笑着:
“哎,你别问啊......”
明楼也瞪眼睛,气焰更盛,仿佛把自己多年来压着箱底的骄傲都抖了出来:
“这有什么?小时候都是谁给你洗澡的?”
这人开始胡搅蛮缠了。阿诚知道明楼想要为自己做什么,他想要无限的贴近自己,抚慰自己,想要让自己好过。
这个愣神的功夫,明楼的手触碰到了阿诚的掌心,两人的手指短暂的交缠,这只手就灵活的绕到了下面去,抚在一个隐秘的地方。
隔着裤子的布料,阿诚都感到了明楼手心灼热的温度。他被这样的一烫,险些跳起来,忙去拽明楼的手腕:
“不,别......一会儿鹤澜......”
明楼不由分说,往前一倾身就吻住阿诚的唇,将阿诚絮絮叨叨的话吞进肚里去,手上也勤勉,一时间包厢里只有两个人情动的呼吸声。
这也太不严肃了。
阿诚模模糊糊的想。

火车在冀北的土地上拉着长笛奔走,笨重的钢铁不在乎自己内里容纳的人们那些聚散和情爱,朝着既定的目的地驶去。
阿诚靠在座椅上,修长的手指搭在眉眼间,看不见表情。呢绒大衣终是结束了使命,被随便的放在对面的座位上。
灰格帕子的布料柔软,在手上来回的擦拭着,明楼嘴里哼着莫名的调子,擦完手还顺便擦了桌子,那里被鹤澜剥的橘子皮染上了点黄色。阿诚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点水汽:
“已经半个钟头了,鹤澜还没回来。”
明楼点点头,看了看手表:
“是久了点.....”
他回头看了看阿诚,起身为他拿过衣服披盖在身上:
“车上我观察过,很干净,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睡一觉吧,我会注意的。”
阿诚笑起来,两个成年男人没什么好遮掩的,这个笑有点意味深长,他往下滑了滑,窝在座位的角落里,一句话说得回味无穷:
“有劳。”
明楼挑了挑眉。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7-17 09:02:00 +0800 CST  
第六十五章 途中
车厢内很快就无声无息了。
明楼怕自己惊动了阿诚,坐到了对面去。他手里握着一个殷红的橘子,并不吃,只放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揉搓着,目光从阿诚阖着的眼睫,到鼻梁上刚刚亲吻压出的浅痕,一路描摹下去。
“不行,”阿诚掀开衣服坐起来,转而将它往身上套:
“我得出去看看,鹤澜别是出事了。”
许池的死,鹤澜很少说起,事情的经过是阿诚从只言片语里拼凑的模糊大概。其实在许池暗中提醒阿诚被付元士监视的事情时,就隐晦的表示过愿意为阿诚提供更多的情报。那时候情况复杂,阿诚也想过,风波过去后,他自己的生死去留都是未知数,需要这样的人在北平继续搜集情报。
然而到了最终,许池和付元士都死了。
阿诚穿好衣服,从测绘工具箱的夹层中拿出枪。他现在只想身边的人都活着,危机四伏的北平都几次逃了过来,总不能在这微不足道的火车上出了事。
明楼抓着橘子,开始慢条斯理的剥皮,眼睛跟着阿诚走,也不出言阻拦。结果那人自己停在了门口,对着门把手想了半天,犹犹豫豫的转过身来:
“你不拦我?”
明楼给他一个请君随意的眼神。
阿诚看了明楼半晌,默默的折身返回了自己的座位。此时明楼手中的橘子已经是晶莹剔透的一团果肉,他笑了笑:
“我既然查到了车上有你,就不会让它是一列危险的列车。没有危险,拦你作甚?”明楼只是想陈述一个事实,然而这话出了口就带着些隐晦的甜和欢愉,他不收敛,反而放肆自己的爱情,分了瓣橘子,递给阿诚,像递出了自己的快乐:
“吃吗?”
阿诚衔过这瓣橘子,眼睛却只盯着明楼,手指上湿润的触感来了又走,硬的是牙齿,软的是舌尖。
这是一种骄傲的挑逗。明楼在心里想。
阿诚能明显的感觉到,这一次重逢后的明楼,仿佛卸下了心中的重担,开始渐渐在这段感情里找到自己的驻地,这让他欣喜。这场不知所起,好似能从漫长人世的起点开始算起的感情,走过窄弄堂,走过十里洋场,走过法兰西,走过伏龙芝,终于找到了它的归处。
我真累,可我又真高兴。
还有,橘子不怎么好吃。

鹤澜回来的时候,明诚正在睡觉。
明楼坐在旁边,任由明诚倚着他,悠闲自得的看一份车厢放置的报纸。桌子上好些的橘皮。
鹤澜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坐下,明楼收起了报纸,等待似的看着他。
“我从外面乘客那里听到了些事情。石门的游击队遭到了日本人的伏击,这几日撤到了平山一带。”
明楼叠报纸的手一顿。
阿诚早在鹤澜进门时就醒了,这时坐起来:
“几日前就撤了?可我们的情报是他们还在城周围活动,但平山和石门的距离做不到频繁来回。”
明楼把阿诚的大衣拿过来递给他,转而从口袋里掏出笔在报纸上几下画出石门的地形图:
“我事先研究过,石门这个地方,城外的山就像口袋,如果我们最开始的情报是对的,那么这个口袋的开口处就是游击队的必经之处,我们势必要去那里寻找他们。”
“可是,”阿诚点了点那个出口:“如果鹤澜刚才的消息才是真的,石门城外就不存在游击队。那等在这个地方的.......”
是守株待兔的日本人。
“不管哪个是真的,我们都不能走那个地方了。”鹤澜擦了擦头上的汗。
明楼没有应声。如果鹤澜刚刚听到的消息是假的呢?他们如果放弃去那里寻找游击队,处于对陌生地方的谨慎,肯定会找最稳妥的一条路,如果让明楼说,那就是自己翻过城外的坡山,走旱路到雁门去。
所以,周围几座山上也不安全。
几个人正冥思苦想,阿诚拿起桌上的杯子,小心翼翼的喝水。自从那些天的折磨过后,阿诚对于喝水就有了些恐惧,这是心理问题,他自己也是明白的,但明白没有用,他就是无法克制自己喝水时候的紧张。
鹤澜也跟着紧张。
刚从北平出来那一阵,明诚甚至无法饮水。但人总不能活活渴死,是明诚自己硬逼着自己,每次喝水都是呛几次才喝进去一点。
从天津出来好了很多,但鹤澜已经形成了盯他喝水的习惯。
这种紧张的气氛感染了明楼,他似有所觉的抬头,和鹤澜一起看阿诚喝水。
半杯水,阿诚喝得缓慢而慎重。
黑暗的刑讯室,窒息的阿诚。
明楼猛地闭上眼睛。
阿诚放下杯子,如释重负的喘了口气,手就被明楼攥紧了。他带着疑问看过去,明楼只是摇摇头,手指摩挲着阿诚的指甲。
“我想到了,”明楼拿起笔在地图上画了条崭新的线:
“我们进渡口,找水把头走河运。”
阿诚抬了抬手,看抓着自己的明楼的手腕表:
“火车要到站了。”
鹤澜拿起自己的测绘箱,又紧了紧绑在小腿上的匕首,探头看了看车窗外,回头低声道:
“有日本人查票。一个小队,东八,西十四。”
几个人都站起来,明楼重新戴上帽子,内衬翻起的一瞬,紧贴在内沿的寒光一闪。那寒光惊鸿一瞥,就被压进头发里,明楼率先去开车厢门,仿佛是为了让随时会来临的危险不那么叫人紧绷,转身轻笑道:
“但愿石门的临时停车站不会重蹈覆辙。”
鹤澜就从这个男人的眼里看到了千军万马。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7-25 20:18:00 +0800 CST  
第六十六章 吾心知之
火车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停在了石门的临时火车站。
临时站点设在城外的一片开阔田地旁,邻近可能还有个小村子,能看到零星几个瘦削的老乡挎着藤篮兜售几个山芋,北方的春天像徒有其名似的展示它的低温,阿诚一路看过去,农民赤裸而遍布冻疮的脚和日本兵的军靴一同踩在泥地里,带着一种孤立无援的寒酸。
石门下来的乘客不多,阿诚一行顿时变得分外引人注目。三个正值壮龄的男人,高大,挺拔,器宇不凡,怎么看都和凄凉的战时气氛不符合。
通行证和特别身份证明都是伪造好的,阿诚将它们递给日本人检查,自己装作漫不经心的转身去看明楼。他们并不一起下车,明楼有自己的身份。
出站口有两个闸口,明楼在另一处检查,目不斜视,甚至和站在旁边的日本翻译聊了几句闲话。在很多时候,阿诚都会为明楼的这份无所畏惧的镇定感到不可思议。
“先生,请您打开您的工具箱。”冷不丁的,负责检查的日本人说了句生硬的中文,目光精确的勾住了阿诚手中的小木箱。
“哦哦,”阿诚顺遂的点头,利落的掀开箱盖捧到日本人的面前,那里面是摆放整齐的各种测绘画图的工具。
日本人看了看那些铁质的工具和说不上来的零件,狐疑的目光扫在人脸上。年轻的工程师有双让人信服的圆眼睛,温煦又坦荡地为它的主人辩驳。日本人伸出手拨了拨那些东西,并无什么发现,一挥手放了行。
那边,明楼已经过了栅栏门,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在通往石门县城的土路上。
阿诚在栏外站了片刻,鹤澜也走了出来。他还提了个篮子,里面是几块熟洋芋和一个土鸡蛋。这是阿诚刚才出站前招呼个老乡买的,鸡蛋还分了日军两个。
工程师是哪里都需要的人才,尤其是为日本人工作的工程师。阿诚和鹤澜显然收获了这些日本兵的好感,在石门下车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这些兵也三两成群的开始解散,一直到下列火车抵达。
对于这只在他们众目睽睽之下买过来的食篮子,并没有检查。
阿诚和鹤澜走上土路,拐过一个弯,从食篮子的麻布下面掏出他们的枪。那是阿诚在买的时候塞进去的。鹤澜的鼻尖全是汗,低头仔细把自己的枪别进裤腰,声音劈出几个小叉:
“天地良心,我从来没这样干过,你们上海的同志是不是都这么豁得出来。”
阿诚哭笑不得:
“我也是第一次。”
以前也就是捡块手表,翻翻文件,杀个证人,送点炸药。
明楼先他们一步进城去找水把头,阿诚和鹤澜只需要带着伪造的那份证明去找间客店住下,等待明楼的联系。
越走越回去了。阿诚坐在房间的窗边看下面大街上匆匆的百姓,心里暗想着。以前明楼只部署就可以,现在反而又回到了当初在法国那会儿,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
阿诚叹了口气,胸中撕裂般的疼痛又一次袭扰了他,让他十分懊恼。
快些好吧,这个身体。

仲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一大半的路程。
一般情况下,他们都是翻山越岭而行。树木才刚刚有那么点儿掐尖的绿色嫩叶,闪着鲜亮的油光。这样旷日持久的苦行并不是一个特工的身体素质可以维持的,然而可能连明楼都不甚了解,阿诚在伏龙芝曾参加了侦查兵的特训。
“如果你无法承受作为间谍的工作压力,那么伙计,跟着我,以后你还可以改行去做侦察兵。”
那时训练阿诚的教官这样和他们说。那是个拉脱维亚人,带着土库曼民族独有的狂放和热情,现在可能正在苏联的战火中高唱战歌。
如果是一个健康的明诚,这样的路程绝不是什么难事。
可他伤痕累累,心力交瘁。前一阵的事情熬干了他的精神头,有些时候,他趴在明楼的背上昏昏沉沉的发着低烧。明楼总是沉默的走,阿诚能感觉出,这个人的背上除了自己,还有许多无法卸下的重量。
又是一个黄昏。
阿诚的发热一般从下午开始,黄昏结束。他迷迷糊糊的醒转,眼前恍然是灿烂的亮光,让他睁不开眼。明楼动了动肩膀,是在叫他,阿诚含混的“嗯”了一声作答。
“阿诚,你看。”
明楼的声音平静中带些鲜有的波澜,阿诚闭着眼,在明楼的后脖颈上磨蹭了两下,终于肯歪着头露出迷蒙的眼睛来。
景色来到眼睛里之前,先抵达的是山风。仿佛早就等待在阿诚身边似的,他一睁眼,风就吹开他汗湿的发,气流“呼”的撞在他的额头上,凉而清新。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走上了一座挺高的山,砍柴人走出一条崎岖的山路,沿着山壁盘旋而上。他们正走在当途,已快接近山顶。这是连绵的山峦中最边缘的一座,再往西是一片平川,长河从那边绕山而来,一个回环,往东而去。对面也有山,山里落着半个太阳。
平原已经不被阳光所照,此时陷入靛蓝的暮色中,可山上边,一片橘红的晚霞穿山而过,往这面蔓延而来。阿诚有些晃神的看着,眸子被映成赤金色,那片温暖的火好似要从天边飘过来拥抱他。
“大哥,”鬼使神差的,他低头伏在明楼肩上,低声问:
“到了延安,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
“对,你想做的。”
明楼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音,思考良久,直到那夕阳落尽,只给山峰镶了道金边,才说道:
“想在抗大做个教书的。”
话音宛如一声叹息。

明楼发誓,那天他在山上说出那句话时,并没有想过会有今天这么个局面。
半个月前,夏天刚刚要开始的时候,他们到了延安。遍布的黄土,绿色不多,希望却不少,到处是昂扬的气氛,抗大的学生们每天都有宣传抗战的文艺活动,或是话剧,或是聚会。
他们的到来低调而隐秘,像是从远方来了两位不知姓名的客人。他和阿诚都是假名字,假身份,是沦陷区某知名学校的老师,这竟然奇异的与明楼的设想不谋而合。他们汇报了情况,然后等待北平中共特科那面的电讯指示下一步工作。
一个伪装者可以在任何地方用他需要的身份生活。明楼和明诚饶有兴趣的开始了他们短暂的“教师”生涯。
抗大是军政大学,明楼既不教经济,也不教法语,幸而他的历史学得极好,见解精准又独到,人又绅士风趣,很得学生们的欢心。
然而这份欢心是对于师长的,阿诚同志那头的情况倒略有不同。

明楼站在窑洞外,看着里面欢歌笑语,阿诚周围坐了不少年轻人,和他高谈阔论,时不时还有女孩子拉着他去跳一支欢快的舞。阿诚的眼睛闪着光,笑容能从窑洞里一直照亮到明楼身边的夜色。
这是适合阿诚的。明楼想。年轻人,高歌,理想和一支舞。没有谁比阿诚更有资格拥有这些,他从血里汗里挣过来,他应当这样快乐。
但是不能和女孩子拉手。
明楼眼看着阿诚和朝气蓬勃的女孩子拉着手跳舞,心情不是很好,窑洞外篱笆上的枣刺叫他摘个精光。他不方便参与年轻人的活动,老师代表着威严和无趣,再受欢迎的老师都一样,明楼很有自知之明的不去煞那个风景。
可阿诚还不出来。
阿诚是明楼的助手,偶尔也做一下代课老师。与其说是师长,却更像是学生们的朋友,比如在明楼严厉的批评和布置繁重课业的时候,阿诚与他们沆瀣一气,帮他们讲讲好话。
于是这时候,眼看着门外的岳教授脸色黑得融入夜色,几个学生笑着叫阿诚:
“小陆老师,小陆老师,岳教授来等您回家呢。”
阿诚和小姑娘跳完了舞,优雅的一鞠躬,搞得小姑娘红了脸,灰色军帽下的小羊角辫子都高兴起来。阿诚跟乐倩文那种成了精的小姑娘待得久了,看着眼前这些单纯开朗的小丫头,打心底里觉得珍贵非常。
他听了学生们的喊叫声,回头看去,明楼就站在院子当中,窑洞的光透出去,朦朦胧胧得打在明楼身上,把明楼的笑容照的更加温暖。
“回家去。”
明楼轻声说。
周围的喧闹仿佛潮水忽的退去,阿诚安静的站在屋中和明楼对视,笑了。
我挨过刀枪,挺过病痛,转山转水转佛塔,就是为了来见这一刻的你。
吾心足矣。

阿诚出了学生们活动的窑洞,和明楼并肩往他们的住处走。明楼从战士那里领来了军外套,夜里风凉,拿来给阿诚穿。
他的病还没有好,又一直奔波在路上,肺部积水造成的感染有些病变。阿诚接了衣服披在身上,一下从刚才光芒四射的青年变成个小老头,背着手走路的样子像是政委:
“怎么不进去?”
“地方小,我进去怕你跳不开舞。”
“啊?”阿诚疑惑的转头盯着明楼看,茅塞顿悟,把自己的手塞进明楼手里:
“诶呦,快抓着吧,你的。”
明楼反倒气笑了,点点头:
“嗯,就是我的。”
虫开始鸣,今晚的星星真多。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8-01 15:28:00 +0800 CST  
第六十七章 但愿人长久
明楼和阿诚到达延安已经一个星期了。
这可能是他们这些年过得最踏实的一个星期。他们住的窑洞在根据地的边沿,平日除了学生就和人鲜有接触,路途有些长,两个人走却也并不无味。
山高地阔,黄河奔流,沉睡的树木开始茂盛生长。两个人走在路上,脚下是黄土路,踩上的时候细腻膨散的土陷下去,温柔的托着脚底。偶尔路过老乡们的窑洞,门口树下有时会邂逅一只老迈的山羊,又或是路中央闲闲走过三两只母鸡。
人走在这样的地方,会忍不住想微笑。
这天明楼和阿诚下午没有课,在学校食堂吃过午饭就慢慢沿着小路走回住处。延安的太阳仿佛特别亲近这片土地,慷慨得将阳光洒下来,暖烘烘的用力照着一切。这份热度醺得人昏昏欲睡,路上安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似的。半路上,阿诚忽的折进路旁灌木,窸窣作响了半天,这人带着有点兴奋的表情回到明楼身边,手里捧着个什么东西,小心翼翼的给明楼看,揍过去的时候带着“啁啾”的叫声。
拢着的手掌打开,阿诚修长的手指间团着一只绒绒的鸡雏,鹅黄的毛儿湿了几绺,闭着眼小声叫着。
明楼四下望了望:
“估计是老乡家的,和母鸡走失了。”
阿诚点点头,郑重其事的捧着它去敲临近一家的门,开门的是位大姐,还穿着灰色的军服,袖口缝着个红十字的袖标。在看到阿诚的时候熟稔的一笑:
“同志有什么事?”
在那么一瞬间,阿诚的神经紧绷了起来。他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太久了,反而无法承受这样一声称呼。一直到大姐关了门,他们重新走到路上,阿诚还是有些愣的。他仿佛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事情,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奇妙的自由中。
阿诚情绪上的变化很快便被明楼察觉,他侧目去看,阿诚脸上显出欢愉的雀跃来,他的脚步轻快不少,带起些黄土,让裤脚沾上了层浮土。
阿诚浑然不觉,这一会儿已经走到了河边,明楼有意停下歇歇脚,虽然阿诚不说,但明楼知道他是累的。任务什么时候会下来尚不可知,阿诚的病不快些养好,以后只会越来越伤身体。
“大哥!”
明楼猛地听见阿诚叫他,循声看去,不由哭笑不得。一会儿工夫,这小子蹿到不知谁家的柴堆上,扶着一边的窑墙朝他挥手。这个动作着实不像阿诚,反而像是另一个淘气的家伙才能做出来的事情,他感到惊讶。
“嗯?你去那上面干什么?”
柴堆倚着院墙,院子里有棵开花的树,红硕的花朵团着,好像燃烧的火。阿诚笑着,长臂一伸,刚刚好碰到那枝头:
“我摘个花给你。”
我又不是十七八的小姑娘,要花作什么。
明楼看着阿诚,他站在柴堆上,已是而立之年的男人,身形却依旧是少年,心也是。在明楼的印象中,阿诚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恋爱,他身边好像也确实没有出现过什么亲密的姑娘。与自己不同,阿诚和爱情,恋人这样的词,很难放在一起。
思来想去,三十年,阿诚的恋人也只有一个自己。
他干练,冷静,刀尖舔血,风雨兼程。然而这时候也还是同世间千万个爱情中的男女一样,变成个傻子,风景,花,毛绒的幼鸟,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想要分享给另一个人。
我见之欢喜,愿你也欢喜。
明楼便不阻拦了,也不说他胡闹,纵容阿诚做一回偷花的贼。然而阿诚的手触了触那花瓣,端详片刻又收回了手,转头冲明楼摇了摇头:
“不行,是石榴,摘一朵,老乡要少收一个果的。”
唉,看这个人......明楼在心里叹息一声,又觉得阿诚那恋恋不舍却不忍下手的样子分外生动可爱。
世界上怎么有这样好的人呢?
他冲阿诚招了招手:
“那便下来吧,当心踩塌了老乡的柴垛。”
阿诚点点头,望过去时见明楼正站在河沿上,身后绿草青青,波光粼粼,明楼双手插在口袋里,眼中含笑的看着自己,肩上让河水反射的阳光晃得灿白。他站在高处,仿佛遥遥欲坠,然而下面有明楼在等着。
“明楼同志,”阿诚不禁又站住了,他深吸一口气,在这毫无遮掩的天地冲明楼高声喊:
“你是准备和我一起走完革命道路的吗?”
这里是延安,他们不再是连自己的身份都无法说出口的人,明楼明白阿诚在句话中发泄着积攒了许多个年头的压抑,他含笑看着他,张开手臂:
“一定的,下来吧。”
明诚就从柴垛上轻巧的跃下来,带着笑大踏步走进明楼的怀抱里,他搂紧了明楼,仿佛才从这几个月里精神上的折磨和患得患失的恐慌中反应过来,失声痛哭。
明楼的心被这哭声狠狠的揉搓着,鼻腔里火辣辣的痛。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样的阿诚,手一下下的抚着阿诚的背,侧着头和他耳鬓相磨,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是他们过得最苦的一年,可除了受刑时那一点生理性的眼泪,阿诚从没有哭过,虽然很多时候,阿诚站在那儿的背影远比哭泣来得悲伤,在獴牺牲的时候,在他被捕的时候,在两人狱中相见的时候。
可现在,他的阿诚在延安的阳光下哭泣。
明楼最终还是沉默下来,只是安静的给予他一个怀抱。

两个人回到窑洞的时候,天色阴沉了下来,风也不再轻柔和缓,呼号着,将冬天的温度带了回来。
阿诚和明楼坐在窑洞门口的门槛上吹风,空气中弥漫着黄土的潮湿气味,阿诚深吸了一口,心情惬意。他的鼻尖眼角还泛着哭过的红,看着有点儿可怜又有点好笑。
风停了,天空开始落雨,渐渐的水滴汇成帘幕,这场雨绵长又寂静。
阿诚看雨,明楼就看阿诚,在阴沉的天色下阿诚的眼睛里泛着深幽的光,他向着这抹光靠近,然后用舌尖轻轻的沾湿了阿诚的眼角。
这举动换来阿诚一声低沉的笑,他转过头,安抚般的亲吻着明楼的下颚,两个人就在雨声中交换着一个无关情欲的吻。

生活在有的时候总是喜欢为你增加一些戏剧性的惊喜。
当明台风尘仆仆的出现在明楼和明诚的视线之中时,两个人皆是这种想法。然而对于明楼来说,与其说是惊喜,他更愿意承认这是一种惊吓。
明台站在院子里向他们温温润润的笑,整个人比上次见更加人模狗样,明楼甚至觉得他要比自己和阿诚更成熟稳重,但明台还牵着个七八岁上下的孩子。明楼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转头低声对阿诚道:
“快算算,七八年前咱们家小祖宗在哪儿祸害呢?”
“我跟你说啊,你这是对明台的一种偏见.......”阿诚拍了拍明楼,转身走到明台身边牵起孩子的手:
“饭儿吧?你好啊,我是你哥哥的好朋友。”
明台放下行李箱,站在那儿看着阿诚,他不用说什么,就可以得到哥哥的拥抱,阿诚摸摸他的头,明台就听见了那句一直在他梦中回响的话:
“回来啦,小少爷......”
明台于阿诚的怀中抬头看去,明楼正看着自己,笑容不明显,甚至有点严肃,他同这个人斗争了整个童年和少年,甚至在不久的从前还被他按在凳子上打屁股,但他终于在这漫长的一年里明白了,这个人是从骨子里疼他的。
我亲爱的哥哥。
延安的太阳总是很耀眼,阳光刺痛明台的眼睛,但他依旧忍着泪水迎接着。
对,他想,就是这个阳光。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8-08 20:50:00 +0800 CST  
第六十八章 浮生十载半日闲
“沈阳?”
阿诚将热茶递给刚刚进门的明楼,对他口中的行动指示非常惊诧:
“去东三省做什么?这和我们一直以来的工作毫无关联。”
明楼端着杯热茶边吹边啜,慢慢踱到饭桌前,饭儿正从厨房往桌上端菜,一大海碗,颤颤悠悠的小心盯着菜,见了他,响亮的叫人:
“大伯!”
转头又叫皱着眉在那里琢磨的阿诚:
“阿诚哥,来吃饭!”
明楼扳着饭儿的小肩膀把他拉到自己身前,这孩子对于辈分和称呼的模糊定义可能是随了某个不拘小节的淘气家伙:
“小子,怎么搞的?让你这么一叫,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吃了亏还是占了便宜。”
饭儿不说话,只是带着笑拿那双与那淘气家伙如出一辙的大眼看他。看着这孩子,明楼就忽然从他脑海的无数旧影中翻找出了那么张稚气的小脸。
“我认识你哥哥。”
“嗯?”
“我认识你哥哥......”
明楼安静的看着饭儿,这是个小孩子,甚至与他的哥哥性格都不同。他想要再强调一句,然而这话终究是说给自己听的,所以他沉默下来。
我是上海人士,他在心里想,老家苏州,少年时在本地读书,后赴海外留学,加入中国共产党。我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人,我的一切都可考,无论后人如何追寻,我都存在于历史的这一页。
而我认识你哥哥。
当他们看到我的照片的时候,在历史书中也好,文献中也好,是汉奸也好英雄也好,当他们与照片中的对视时,我的眼睛在和他们说:我认识你哥哥,像相识了一场北平的风。
所有离去的人都是我心中的坟茔。
明楼和饭儿大眼瞪小眼了半天,阿诚走过去,推了他一下:
“发什么呆呢,看把人家孩子吓的。”
他看得懂明楼眼里的东西,那是有关于他们心中诸多共同伤口中的一道。有的时候不能总去想那些诀别了的事情,这多少会使人失掉一些向前的勇气。阿诚拍了拍明楼的肩,离开时轻轻的抚过他的背,带着默然的安慰:
“明台快回来了,等他一起吃吧,”说完这个,他又拾起刚刚的话头来:
“去沈阳不是小事情,人生地不熟,东三省沦陷已久,形势远比我们之前经历的复杂。”
“谁说要在沈阳开展工作?”明楼摆好筷子,阿诚焦虑的目光如有实质,他便握了握阿诚垂在他身边的手:
“我们去见一个人。”
院落里的铁门被推开了,饭儿仿佛一只听到主人归家动静的小狗,哒哒的跑出去迎接明台。阿诚看了眼那孩子的背影,快速的低声问:
“谁?”
“十九贝勒,宪东。”

明台还真的带回一只小狗。
饭儿乐极了,和那狗在窑洞外面转圈圈,小狗太小了,跟着饭儿又蹦又跳,小短腿直绊跟头。三个大人吃过饭,坐在藤椅上看饭儿自己热闹,像三个老爷爷。
那狗不是什么金贵品种,黄土高坡上的土狗,继承了这方水土的性情,憨实,热情,带着十成十的友好。饭儿和它玩儿了半天,抱着肉墩墩的狗崽跑到几个人身前:
“先生,我要给它起个名字!”
这个称呼曾经招来明楼的揶揄:好小子,前年还趴在长凳上屁股挨揍,现在也做起别人先生了。
明台笑笑:
“你的狗,是该你来起的。”
饭儿皱起小眉头,想了半天,说是自己起,却又抱着小狗挨到阿诚身边:
“阿诚哥,你说叫啥好呢?”
这孩子最近总是学延安老乡说话,听着怪别扭。那小狗软乎乎的贴这阿诚的手臂,拿嘴巴叼着阿诚的袖子轻轻的扯,阿诚看它,它也歪着小脑袋和他对视,伸着舌头像是在咧嘴笑,傻乎乎的。这幅样子讨好了阿诚,他一乐:
“名字嘛,叫呆瓜吧。”
饭儿撇撇嘴,抱紧了还在傻乐的小呆瓜又蹭到明楼身边,眼神和明楼一碰,有点怕,但想了想呆瓜这个名字,还是壮起胆子:
“大伯,你给起呀......”
阿诚仰在藤椅上笑:
“哎,叫呆瓜嘛,饭儿,听哥的,呆瓜好听的呀。”
明楼笑看了阿诚一眼,手指警告的点了点这个存心逗孩子的,随后摸了摸狗脑袋,又摸了摸饭儿的脑袋:
“没什么说道,名字叫个简单的就好。”
“那......”饭儿低头看了看小狗:“叫呱呱吧。”
三个人相互看了看,不禁都笑了,明台的眉目间活泛起来,笑着问:
“呆瓜的瓜吗?”
仿佛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样,小孩子气鼓鼓的强调到:
“才不是!是呱呱叫的呱嘛!”

明台这次回来,暂时不准备离开了,他依然要执行明楼的命令,寻找潜伏在延安内部的军统。而相聚和离别总是相伴而行,很快的,明楼和阿诚就要离开延安,出关到伪满去。今年二月,抗联第三军军长赵尚志牺牲,同时抗联也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这期间他们曾经和延安联系过一次,延安给出的意见便是去苏联进行整训。
可抗联现在被迫进入了小兴安岭沿线,失联已久,军资物资都极其缺乏,思来想去,这些问题还是因为抗联缺少一个成熟的内部情报网与他们协同配合。
优秀的特工极为缺少,这个时候明楼和阿诚的到来就显得难能可贵。
他们的任务,便是去沈阳与伪满的一个优秀情报网接触,通过这些本土人士的帮助,加上明楼建立上海情报站的珍贵经验,在吉林,黑龙江一带建立一个庞大的,为抗联一系列作战服务的情报关系站,同时,以共产党高级别领导者的身份,与苏联人交涉,促使苏联尽快允许抗联进入其军校整训。
这是一个奠基的工作,需要更多的奔波与隐形埋名,可能他们已经习惯于这样的生活,且总有人生死相伴,并无可惧。
六月最炎热的时候,明楼和阿诚收拾行囊,向着关外的皑皑白雪进发。
平静的,开始他们波澜壮阔的人生中另一段故事。


TBC
注意是TBC朋友们,还没完结【划重点】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8-15 15:38:00 +0800 CST  
第六十九章 旅人与诗
六月十七号,端午节前一天,奉天站。
明楼与明诚下了火车,在人头攒动的站台上驻足张望。东北的六月刚刚回暖,正是清晨,空气中带着飒飒的凉意,阿诚在短袖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浅褐色的灯芯绒外套。
这是一种彰显着身份的贵重布料,穿在阿诚身上更是让这种贵重十分具有说服力。更何况他身边的明楼,手腕上的手表和手中的皮质公文包用它们精良的制造和商标大喇喇的向周围昭示着自己舶来品的身份。来往的行人中总有识货的目光飘到他们身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打量或是不怀好意的揣度。
两人从不惮于沐浴在如此的目光中,他们带着倨傲的表情站在那儿等待接车的人,把狂妄自大四个字写在脑门上。
半晌等来一辆军用吉普,上面下来一位年轻人,中等身材,着日本陆军制式军服,衣装笔挺,眉宇间有道浅痕,显得不苟言笑,还隐隐透出些威严。
这人的五官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阿诚不动声色的用目光描摹了一番,心中便明白这就是那十九爷了。
川岛芳子的弟弟。
这人朝他们这边望了一望,便大步走了过来,皮靴在地上铿锵一靠,是日本军人式的问候礼:
“久等了。”
明楼点了点头,寒暄了几句,几人就急匆匆的上车离去了。
东三省与别处的沦陷区不同,这里的人民经受了比别处更长久的苦难,同时,日军在此的势力也要更加的根深蒂固。这里俨然已经建立了新的秩序——属于日本人的秩序。
明楼和阿诚的新身份是日本陆军防空大队的新任顾问和助手,这是个可大可小的职位,且有点儿鸡肋,因此两人的来到仿若静水里暗涌进一股深流,毫无动静。
这是好事情。
“一郎还好吗?我上次见他时,他还是个小孩子呢。”
宪东不是个非常健谈的人,不过也不会让气氛太过难耐,他想了想,拉出山田来做一个话题的开头。
“还好,在北平有一闲职,瞎混着。”
宪东点点头:
“他是个随和笨拙的人,那时连中文都说不好。只不过前些年情绪很差,给我来过一封信,尽是些伤感的话,像是心中遭逢了什么重创,让人担心。”
阿诚对渡鸦不是很了解,抛去随和不提,笨拙这两个字,饶是无法同那人的形象联系到一起,他便不解的摇摇头,表示并不知情。
又随便聊了几句,绕来绕去到川岛的身上,年轻人挠了几回短翘的发茬,只似是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
“可还康健?”
问后又觉不妥,不待明楼回答,便胡乱的支吾了过去。

等到八月的时候,两人已在哈尔滨了。
联络站随着他们的脚步一个个建立起来,整个东北像是一条沿途点亮灯火的航线。阿诚的咳嗽减轻了许多,明楼盼着到了苏联,能够给阿诚找个好的西医来看病。
两个人沿着中央大街走,北欧风情的建筑浪漫而热情,街边的商店里汇聚了各式的商品,从日本的棉布、俄国的毛皮到法兰西的香水,应有尽有。
马迭尔旅馆外有着揽客的异国女郎,高鼻靛目,穿着红色呢绒的裙子,裙摆好像飞扬的烈焰。
他们走过圣索菲亚教堂,钟楼和穹顶上皆是华丽的雕刻,敲钟人敲响了其中一座铜钟,钟声悠远的散尽在蓝天中。这栋建筑具有鲜明的标志性,标志着这片土地曾经受到的侮辱与践踏。
两人并没有时间去看这些,他们的肩上随时都背负着重担,在这些仿佛快乐祥和的场景里沉默的行走,往重重危难中去。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成了漂泊的旅人,在中国摇摇欲坠的土地上来回奔走,仿佛是无根的过客。从北平一路到延安,又从延安出关到东北,现在,他们马上要离开哈尔滨,从绥芬河进入到苏联。
明楼有的时候也生出一种茫然来。
长年悲倦游。
他已近不惑,却总还把自己当做是昔年只身驰骋在法兰西雪夜里的青年人,记得那时候自己教经济学,也正经营着一段爱情。是个极尽文学浪漫主义色彩的法兰西姑娘,淡金色的长发像是一场异国的梦境。
“明,你要知道,只有旅行才能生出诗歌和浪漫,等风波过去,我想同你一起去遥远的东方看看。”
遥远的东方,我的家乡,没有浪漫的诗歌,只有枯骨和腐肉在风里悲鸣,冷的利刃和枪炮是它的灯光和伴奏。
那时候,明楼还年轻,法兰西依旧浸润着他,心中的悲郁也带着他自己都不自知的诗意。
然而现在,他确实开始了一场远行,身边没有那姑娘,身边是他的阿诚。
阿诚在做一个人员名单的整理,哈尔滨有自己的地下联络站,他们只需要和这里的同志协商发展出一个可以作为给抗联提供信息的分支小组,这很简单,他一手拿着文件细看,一手咬着一个夹着红肠的大列巴——中午他们从联络点赶回来,没时间做饭了。
明楼背着手站在窗边,阿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路过他身边的时候把面包递到明楼嘴边:
“吃吗?”
明楼看了看那面包,上面是朝气蓬勃的牙印,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茫然有了可解的答案,抬头看去,那人平常的看着自己,腮帮鼓鼓的嚼着,就这么一个停顿,面包就又被拿走了:
“哦,你不吃肠啊?锅里有点剩下的汤,给你热一热吧......”
阿诚转身往厨房走,他忽然站住了,因为明楼在身后抱了抱他。这个人的所有情绪都能被阿诚感知到,他拍了拍明楼环住自己的手:
“累了吧?等到了苏联,可以歇一歇了。”
“嗯,再给你看看病。”
“哎,”两个这么高大的男人在伏天抱着,就仿佛裹了三条大毛毯,阿诚挣开明楼,把手里的名册递给他,自己往厨房去了:
“大热天的抱一身汗,该干嘛干嘛吧......”
明楼被这么一噎,总有点没面子似的,他拿那纸册点了点阿诚远去的背影:
“你现在这是越来越有脾气了......”

临近九月,他们从绥芬河市的山林里,绕过巡逻队进入了苏联。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8-24 13:43:00 +0800 CST  
第七十章 致所有心怀胜利的人们
苏联的境遇也并不是很好。
斯大林格勒的战火把紧张的情绪蔓延到整个苏联,明楼和明诚在阿穆尔河畔共青城落脚,这个以制造战机著名的城市人心惶惶又戒备森严。他们分头去联系负责抗联整训的苏维埃同志,然而一连几天都找不到人。
“我们的身份特殊,没有组织的允许,我们不能借助这里的红色关系,切记。”明楼和明诚站在街边,两个人手里都擒着烟卷,最廉价劣质的那种,阿诚的那一支并未点燃,只从明楼那里借来点呛辣的烟味,听到明楼这话,为难的“啧”了一声,下意识的衔着烟低头去明楼指端的烟上借火。
然而火没借到,嘴里的烟也让人没收去了,阿诚舔了舔嘴唇,抬头盯了面色不虞的明楼一眼,笑了笑:
“我就做个样子......”
“不差这点儿破绽。”
阿诚讪笑了一下,鹤澜带着他从北平逃出来后,那段时间他有了点烟瘾,只是一点点。风餐露宿的逃亡,多少被酷刑折磨出的神经质,加上又失去了明楼的消息,阿诚胸中的勇气不足以支撑残败不堪的身体,有时候要依靠些尼古丁。
明楼见不得阿诚抽烟。
在延安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他忽然醒来,旁边不见阿诚,披了衣服出去时,看到那人坐在院子的井旁抽烟,默不作声的一道身影。黑暗中猩红的星子一闪一闪,那烟燃着的一点仿佛碾在了明楼的胸口,嗞啦一声,冒出缕愁楚的青烟来,又烫又痛。
对于阿诚被捕的事情,明楼总是在无奈,满意,自责,愧疚,庆幸的矛盾中挣扎。
在蛇与自己之间挣扎。
这件事许是要困扰一生。明楼想。
“可能要来大雨,先生,往前走走找一处避雨吧。”
两个人在路灯下站了会儿,约好的人没有出现。本来今天是来取一份整训需要的文件,那人会帮忙捎到街边的一家帽子店去,然而明楼想要见一见这个人,才早早就等在这里。
不过看现在的情况,那位同志一时半刻是不会来了。
“往回走吧,这个天气也不适合聊什么。”
许是习惯,阿诚总是愿意叫明楼“先生”,无论是在坐满日本人的上席上,还是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甚至在两人拥抱亲吻的时候,也会压低了嗓子,轻轻的叫他先生。
带着点儿恭敬,爱慕,和正搔在痒处的亲昵暧昧。
这样的称呼使得那些经年已久的回忆里都带上了层无法言说的回味。
明楼伸手拽住阿诚,对方的手干燥修长,缩在袖子里,指尖凉,掌心却是暖的,同它的主人一样,有着冷硬的枝干和柔软的芯子。
两个人携手往回去的路走。阿诚对于天气的准确估算彰显着他曾经是个十分出色的管家,很快,雨就来了。
这里的雨仿佛也要比别处更加狂放,一大片乌云忽的从远方滚滚而来,豪气冲天似的,飒沓而落的雨都带着股伏特加的醺醺,啪嗒啪嗒地在共青城不甚齐整的石板路上激起烟尘。
明楼和阿诚找了个钟楼下的宽敞桥洞避雨,下面已经聚集了些同样避雨的人,三三两两的靠在一旁等待,偶有低声的交谈传来,异国的调子在清冷的雨声里显得分外的孤独。
阿诚忍不住往明楼身边挪了挪。
这点小动作瞒不过明楼的眼睛,对于这种异国忽然而来的苍凉心境,他们早就深有体会,于是他只是看雨:
“这雨下不长......”
“啊......”
“河南大旱呢。”
“去年就旱了,”阿诚叹了口气:
“今年年初,北平还拨了些粮去救济,杯水车薪而已,北平人自己都活不了。”
“搞噱头罢了,日本人。”明楼抬起手伸到雨幕里,雨水打在他手指上,带着点重量:
“中国政府拿不出粮救济,反而要征粮,根据地的粮食也只够救济些周围百姓,大片的地在日本人手里......”
所有地方都在打仗,沉默的土地上满是撕裂的伤口,伤口吞噬的是最寻常的百姓。人民是最底层的牺牲品,扛着一整个苦难的中国。政府早已无暇顾及,战争足以让它焦头烂额,只能不断的向人民索取粮食。拿百姓的命换来的粮食要去养活兵,而吃饱了的兵要去拿命夺回土地,土地再还给人民耕种,换回这个国家的生机。
仿佛一场悲怆而决绝的轮回。
是最苦的时候了。两个人在异国的寒雨里叹着气。
“先生,要报纸吗?只要六十个戈比。”
两个人的思绪被打断了,阿诚低下头去看,是个小男孩,不过十一二岁的光景。
桥洞里的光线昏暗,这孩子仿佛才发现这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并不是本国人士,顿时胆怯了起来,磕磕绊绊的,卷舌音都发不好:
“抱歉,抱歉,您要报纸吗,就是这样的......”
他边说边比划,展看报纸给他们看,然而忽然意识到了作为外国人可能并不需要报纸,于是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他带着一顶破旧的鸭舌毡帽,穿着有点脏的卡其色衬衫和墨绿色马甲,马甲兜的口袋被撕开了,像块坯布挂在胸口。这孩子有双灰色的眼睛,高高的颧骨,显得腼腆极了。
自从小满死后,阿诚没怎么买过报纸。他忽然又想起那个风雨欲来的下午,从他桌上抢了块蛋糕风风火火出门去的人。
“请给我一份。”
他向这孩子笑了笑,用俄语同他对话,掏出钱来,并没有等那孩子手忙脚乱找一份干燥的报纸,温柔又不容拒绝的拿了最上面那半湿的。
“先生,这不合适,它坏了。”
那孩子阻拦了一下,手里抓着干燥的试图换下来。阿诚摇摇头:
“不妨看。”
话一出口,阿诚不禁愣了愣,往昔的记忆都纷至沓来了。报童懵懵懂懂的看着眼前的青年,这些东方人的面孔总是显得极年轻,他不懂这样年轻的脸上为什么会忽然露出如此深重的悲伤,仿佛已经是个走过长路的人了,让旁人也跟着难过起来。
仰视着自己的灰眼睛让阿诚从记忆中脱离,他为那孩子整理了毡帽下凌乱的鬈发,带给他半打奶酥糖:
“送给你。”
“啊,”这报童终于露出十分惊喜的表情,露出有着几颗豁牙的笑容:
“愿胜利之神眷顾您,先生,今晚我的弟弟会很高兴。”
他想了想,从破布兜里翻出一小包火柴,捧在干瘦的小黑手上,举到阿诚眼前:
“这是回礼,庆祝胜利的活动纪念品。”
阿诚有些心不在焉,他看着那火柴并未作答,旁边伸出只手来,接过了报童手中简陋的火柴盒,它被用粗糙的金色纸包着,劣质的盒子上画了红艳的五角星和向日葵,已经模糊了边角。明楼将这个小盒子捧在手上看了会儿,问道:
“庆祝胜利?”
此刻的苏联没有任何胜利,只有被德军步步紧逼至巷战的斯大林格勒,和它身后岌岌可危的莫斯科。
比起这位年轻的青年,现在问话的男人显得更加威严而不甚友好,但男孩的表情却忽的严肃端正了起来,他站直了身子,将毡帽取下来抓在手中,坚定的看着明楼,缓慢而有力的回答道:
“是庆祝,老爷,红色旗帜依旧在斯大林格勒升起 。”
明楼长久的看着他,微笑起来。
黑暗的桥洞中有了点微亮,阿诚眨了眨眼睛向前街望去,是雨停了。
他们告别了这样一位小朋友,带着报纸,兜里揣着一小份胜利,往暂时居住的城外庄园走去,有道旁农场的俄罗斯少妇出门来,怀里抱着一大捧盛开的向日葵,穿着宽大蓬松的棉布裙子,可能是好奇于这些东方的面孔,驻足向他们投来美丽的一瞥。
她的胸前好像盛开着无数灿烂的太阳。
哪个国家都不会死去,因为渴望胜利的人还走在路上。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9-03 15:47:00 +0800 CST  
终章 犹在万里长天外
当苏联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明楼和明诚重新回到了哈尔滨。
已经是1944,民国三十三年的冬天。
这两年,他们频繁的出入在苏联和东北,这片土地几乎被他们用脚步丈量了个遍——无论是冰封的长河,还是苍莽的山林,都走过。
他们的肩上挑着抗联的生命线,辛苦维系着东三省的情报网,然而队伍一直在缩减,到了今年,甚至是举步维艰的境地,就连最高的领导者,都因牺牲而频繁的更迭。
条件太艰苦了,这个地方用严酷的寒夜摧残着所有人,不肯放下它最后的一点尊严。
明楼坐在窗边的摇椅上等一个电话,然而这些天的奔波让他疲惫,此时此刻,冬日的阳光从他身上流淌过去,让他昏昏沉沉的睡着了,窗外车水马龙,来来回回的人从明楼脸上留下斑驳的影子,纷乱的景象中他阖着眼的侧脸柔软又亲近,刚外出回来的明诚走进卧室就看到这样的明楼,那些说不出的陈年记忆顿时卷着黄边儿露出来。
这处房子是阿诚以乐倩文的名义买的,比邻街角,视野开阔,当他们偶不奔忙的时候,便在这里小住。
“回来了,怎么不叫醒我......”
阿诚俯身将手中的报纸放在明楼身前的桌上,正偏头近看明楼的眉眼,这人便睁开了眼睛。东北的秋天干燥极了,明楼的眼睛常常干涩的厉害,他眨了眨眼,有点疲惫茫然的看着阿诚,这让他身上冷硬的威严去了七八分。
阿诚忍不住贴近了明楼,在他有些干的唇上轻轻啃噬了一下:
“看你睡得沉......”
明楼抬手捏了下阿诚的指尖儿,转头去看桌上的报纸,阿诚犹豫了一下,低声道:
“汪精卫死了。”
明楼翻看报纸的手停住了。他仿佛出神了似的盯着自己放在桌上的眼镜,旁边花瓶中的雏菊正在枯萎,零星的花瓣落在报纸上。半晌,他点点头,把目光投向窗外,街上铺满了白桦落叶,被风吹着,从这头翻蹭到那头,仿佛它们从树枝上脱离的那刻就失去名字,变成了无根的蓬草。
“快结束了......”明楼呢喃了一句,抬头看了看阿诚:
“要到卧室去吗?”
阿诚正跟着他一起看窗外出神,听了这句话愣了愣,反应过来时不禁有些目瞪口呆了,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看着明楼。
明楼就笑出了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蹭出一声让人心上发痒的响动,他攀着阿诚的肩,吻着他往后慢慢推着走。
这时候灵活矫健的青瓷同志变得笨拙起来,磕磕绊绊退了几步,两人退进厚灯芯绒的窗帘后面,将这个缠绵的吻继续下去。
汪精卫的死像是一个节点,让人有希望看到一切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过完年,两个人的境地忽的紧张起来。
日本在太平洋战场上的战况进行到了白热化,美国士兵发亮和黑色军靴踏上了硫磺岛和冲绳,这个西方的巨人已经将目光锁定在了日本身上,然而对方还依旧做着军国主义的春秋大梦。
这场战争的胜负终于初见端倪,国民政府方面因此开始回头去看他所谓的“盟友”,并露出了隐藏在身后的刀刃。
四月份,明楼和阿诚在长春受到了几次军统的暗杀,他们的行踪暴露,无奈之下再次转移到了苏联境内。出境前,他们匆匆在联络点——黑河的一家供马帮歇脚的黑旅店里,托老板娘送出一封写给明台的信。
胜利再会。

明楼想过无数次,当这场宛如苦旅的战争结束时,会是什么样的场景。举国欢庆,亦或是默然流泪。然而都不是,他们甚至还在遥远的阿尔丹河畔,参见涅扎梅特内镇上的一个红色会议。这是个小镇子,人很少,正是夏秋交替的时候,凉爽而湿润。
会议快结束的时候,有人进来低声说有一个来自中国的电话,明楼不好走开,阿诚便起身出去。过了半刻钟,会议结束,阿诚还没有回来,明楼便一个人收拾了两人的笔记本和钢笔。
走出门外的时候,才发现阿诚就站在门口的露台上,扶着栏杆,背影有点几不可察的颤抖。明楼心中一跳,他本能的预感到了什么,快步走了过去。
阿诚听到脚步声,飞快的转过头来,他眼角有些红,不知是激动还是什么,他急切的张了张嘴,但明楼的出现让他平静下来,半晌,他呼出一口气,眉眼都舒展开来,轻轻的道:
“我们可以回家了。”
明楼将笔记本放进阿诚手里,问道:
“今天几号?”
“15 号。”
阿诚抿紧了嘴角,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他摇摇头:
“你看,一郎这小子, 要是......”
阿诚说不下去了,要是什么呢?他也不知道,于是便不说了。
明楼叹了口气,这胜利是早就有预兆的,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在遭受这样的重创和威胁时还义无反顾的去做一件注定失败的事情,他张开臂膀:
“这个时候我们不应该有一个拥抱吗?”

8天前。
一早上,阿诚就接到了鹤澜从上海打过来的电话。
鹤澜从延安呆了一段时间,本来组织想培养一支特别行动队来执行特殊的作战任务,恰巧鹤澜回来,便将这件事交给了他。没想到上海的地下组织忽然遭受一次突袭,受了重大的损失,明楼回不去,鹤澜便临危受命,抽调了几个自己培养的队员赶往上海了。
走得匆忙,晚上时候打了声招呼,第二天阿诚去看时,人已经在路上了。
说来也巧,正好明楼和阿诚暗中回到哈尔滨接受组织派遣去涅扎梅特内参见会议的任务,没想到鹤澜的电话在这个时候打了进来。
阿诚得到了一个算不上好的好消息——广岛被轰炸了。
只一颗炸弹,夷平了一座城。
即使是对这个国家恨之入骨,这个消息依旧不能使阿诚痛快,反而生出一种近乎战栗的恐惧。这是威力何其巨大的武器,如果有一天被用到中国身上呢?
他不敢想。
可是若说完全没有欣喜,那也是不可能的。这次袭击将是对日本的极大威慑,很有可能成为日本投降的契机。
胜利在望了。
阿诚挂了电话,正好明楼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封信。阿诚便走过去接下:
“明台的回信吗?”
明楼摇摇头:
“是渡鸦,他回日本去了,临行前的告别信。”
“不回来了?”
“信上是这么说的。”明楼解开领带,走到餐桌前端起水杯:
“日本的局势很复杂,共产党正在为自己争取一些权力。中日的战争迟早要结束,到时候他的位置就有点不妥了,这个时候回去是对的。”
阿诚一边往桌边走,一边翻看信上的内容。一郎有一笔好字,笔画劲道,笔锋却收敛。如果光看字的话,可能并不能发觉这是一位异国人,当然,如果忽略他措辞上那些浪漫的日本文学主义。
阿诚一目十行,几张薄纸而已,但他忽然看到两个乍眼的字。
一郎在信中说:“我要先去继续我的生物学,这是我和别人的约定。当然组织的活动也要继续,广岛大学有我认识的老师,我会去那里。”
阿诚脸色蓦的变了,他皱了皱眉头:
“什么时候走的?”
“好些日子了,现在大概已经在广岛了。”
明楼忽觉阿诚的情绪变得十分不对劲,他仿佛也心有同感的有些不安,问道:
“怎么了?”
阿诚把信放在桌上,敲了敲桌面:
“广岛遭到美军的空袭了,是组织上说得那个超级炸弹。”
明楼自然是知道关于那个恐怖武器的事情,他眉头深锁起来,追问道:
“什么时候?”
“昨天。”
两个人就都沉默下来。

自从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两个人就一直准备着回国。
然而,一直到了次年五月,组织上依旧没有给出这样的消息。国内的局势可以用针锋相对来形容,明台已经联系不上了,有的时候,两个人都担心得睡不着觉。
快了,就快了。他们总是这样说。
苏联在搞运动,明楼和阿诚穿过西伯利亚平原,绕了遥远的一圈到芬兰去。组织上给出的任务几乎都是在欧洲的范围,明楼戏称自己是组织的外遣人员。
再然后,听说胜利了,听说建国了。
此时明楼和阿诚定居在法国,他们又回到了这个国家,仿佛他们生命里注定要和这里的莱茵河做一个约定。
明楼有的时候会在梦里回到那条小船上,飘摇不定的晃着,他回头去看,上海滩在雾气中越来越远。
此时他们已经完成了组织交给他们的所有任务,回国述职可以成行。然而明台和乐倩文的信上都隐晦的表示,等等,再等等。
等什么呢?他们并不清楚。然而明台在信中也并未说清,只是说很快便可相聚。
这段时间过得飞快,有一天早上,明楼醒来,发现枕边的阿诚,头上有根白头发,他看了半天,伸手把它拔掉了。
阿诚就被惊醒了,他迷迷糊糊的接过明楼给他看的白发,不知道扔到哪个角落:
“拔一根长十根,别拔。”
明楼笑了,他的头发可能是随了姐姐,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白发却一根也没有。他抱了抱把脸埋在枕头里的阿诚,陈述这个不太令阿诚愉快的事实:
“你老了。”
阿诚在枕头里发出一声好气的闷哼,转过头瞪着他:
“你也老了。”
明楼笑着看阿诚,眼睛在昏暗的晨光中很亮:
“对的,谢谢。”
亲爱的,你我都老了,难道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1959年,明堂去世,明楼和明诚回到上海处理明家的产业问题。
明公馆改成了学校,家里的东西都搬到了明堂家的小洋楼里面,明楼和阿诚去明公馆的门口散步,院子里一群小孩子正在做游戏。邻居家的树正是花期,大朵的白花开得灿烂。
两个人沿着街上走,76号改成了一所中学,昔日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如今出入的都是年轻的学生们。街上人不太多,这条路是从前生里死里奔波过的,熟悉又让人唏嘘。
阿诚往前看去,刚下过雨,天是水洗过似的蓝。
他忽然想起很多很多的人。
明楼握住他的手:
“在看什么?”
“没什么,想起一些故人。”
明楼点点头:
“那是该看看,人都在天上呢。”
“别拿小时候的话哄我,人要变成星星是吗?”
“没哄你。”
阿诚摇头笑起来,扬了扬下巴:
“星星在哪儿?”
明楼惊异的看着他:
“阿诚教授,你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在白天说没有星星,我可是要笑话你的。”
阿诚知道明楼在安慰自己,两个人有时候太默契,倒省了很多话,他笑而不语,只看着一碧如洗的天出神。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星星确实永远在那里。此时此刻阿诚倒是非常愿意相信明楼的话了,愿离去的人,都在长天之外。
故人长绝,而星海永明。

END.
完结。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9-03 15:50:00 +0800 CST  

楼主:优姬的哥雷姆

字数:203272

发表时间:2016-01-11 02:03: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2-01 00:13:1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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