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文】故人长绝(原创)

第十九章 为君休戚
阿诚取了两份文件和一个公章,把昨天明楼放在楼上书房的毯子抱下来堆在沙发上,又从兜里掏出从日军医院特批买下的西药,在纸上写好该吃的分量,哪样饭前哪样饭后,细致入微。明楼坐在沙发上,眼神跟着阿诚忙碌的身影打转,他一向步履如风,这样看去,大衣仿若在屋中飞扬起来了。
明楼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是眼晕,又感到好笑:
“你还去不去上班了?”
阿诚不理他的打趣,拿起东西走人,临走还检查了锁药的柜子。
他两步就迈到了门口,又猛地一个回身站住了。明楼忙正襟危坐,表情真挚的朝着阿诚:
“请说。”
阿诚严峻的脸色终是绷不住了,露出些笑意“警告”道:
“休想背着我吃那个药。”
明楼抿着嘴郑重的点头:
“遵命。”
阿诚出了门,明楼拿笑眼注视着那挺阔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转而低头细阅留在桌上的药单子,拣出对应的药,又加了两片阿司匹林,合着阿诚刚倒的温水吃了。
状况很糟糕,两人心中都明白。在周佛海那里,他们中至少有一个人暴露了,而北平的任务迫在眉睫。阿诚接到破坏和平演讲会的任务,其实只是为明楼的暗杀做幌子,这一点两个人心照不宣。在这危机局势的重压下,阿诚反而会说些轻松话,他一直是这样。仿佛他们不过是相熟玩闹的寻常兄弟,享寻常快乐。
他做不来百转千回的绕指柔,明楼也不需要。他更像是一把琴弓,在明楼紧绷的弦上抚慰出令人安稳的乐曲来。明楼一想到和这样的阿诚并肩走在不见底的幽深里,就觉得自己什么都怕,可又无所畏惧。
我们是彼此光明的坦途。
阿诚这里的电台自从得知二顺的身份后就一直静默,明楼又在沙发里躺了一会儿,便起身去楼上的书房了。阿诚的电台就在书柜下面的地板暗格里,平日里阿诚出门只锁起卧室,书房反而是大开的,两个月来,阿诚在这房间各处布置下的记号只被人为破坏过一次,看痕迹,来人一无所获。
而现在明楼启用了电台。
他要给渡鸦发报。
这次关于寺内的任务,是由明楼亲自拟定的行动规程。接到军统下达的劳燕计划后,他就准备借着来北平参加联建华北华中经济控制圈会议的机会脱离周佛海的掌控,扩大汪王二人的间隙,正巧的是组织上也同时发来密电,要求明楼在来平时期和北平地下行动组联合行动,以自己的身份为掩护刺杀寺内,且担任这次行动的领导者。
离开上海前,他与北平中共特科下属特勤行动组的组长渡鸦取得了联络,交代了行动大纲。
然而这是一次真实的伪消息。
他们确实会在北平刺杀寺内,但是任务是注定要失败的。明楼要用这次行动逼迫寺内提前离开北平,在他自以为逃过一劫而放松警惕的时候,由另一组于他开赴东亚的半路截杀。
这样一来,电文被日方缴获与否,都无法影响这个计划。
可一个巨大的变故突如其来。
渡鸦是个非常谨慎的人,思维灵活且理智。同明楼一样,他对掌握一个事态所有的变故有着近乎教条的执着,所以在珍珠港事件爆发后的第一时间,他就向明楼提交了任务的另一个方案。
放弃所有为混淆视听所做的掩护,直截了当的在和平演讲上解决寺内。
寺内寿一回国赋闲这么久,军方突然启用他,根本不是像对外宣称的那样简单,他不去东亚,他要作为太平洋战场的“开拓者”,乘飞机直抵战场。
他的目的地是关岛。
那么在北平露面只是寺内为了误导他们而故作的一场戏,这样一来,他们布置在去马来西亚必经之路上的暗杀小组将会扑空。可马来现在正是战火纷飞,要重新联系上小组也非常困难。
确实没有比渡鸦提出的方案更可行的了。
但还有一个问题,是渡鸦忽略掉的,那就是日方很可能已经监听到了关于这次暗杀的密电,毕竟最开始为了刺杀失败的效果逼真,电文的破译难度被他们刻意降低了。
明楼启用了这样一个危险的电台,就是要把这个任务后续的那部分再次透露给日本人,让他们知道,这是一次无效的刺杀,真正的暗杀小组因为误导埋伏在马来。
可这样他也处在了随时会暴露的危机里。
这正是明楼想要看到的。
上海叛变的军统人士到底向周佛海透露了什么?上海特高课为什么没有立刻把这个重要情报传达给北平,那么是不是说明他们还没有掌握明确的目标?
因此他们只派出了跟踪者。
现在这个跟踪者被阿诚杀了。
明楼刚刚没有点破,但他知道阿诚的心思。暗中跟踪监视的人不可能只有这一个,阿诚蛮可以按兵不动,但他杀了这个人。
阿诚的能力明楼很清楚,他一定也想到了周佛海对于这个伪装者到底是谁还举棋不定,所以他这样做了。
他想把周佛海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以保全明楼。
可一旦阿诚确定了身份,明楼也不可能全身而退。这样的事情明明已经发生过一次了,阿诚到底想要怎么做,明楼心中有个模糊的预感,可他要想的事情太多了,有些抓不住那一点思绪的断章。
但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一旦这个电台被确认下来,这个屋子里的人就有了嫌疑。
这个二顺,倒是挺合适的。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2-01 08:23:00 +0800 CST  
第二十章 昔时
直到傍晚阿诚回来后,渡鸦才回电。
这个人的脑子转得很活,他见明楼的电文还是在说计划更改前的事情,便用了一个从未启用过的陌生电台给明楼发报。
不过明楼估计这位同志心中可能不怎么痛快,毕竟在北平互发电报非常危险,两人说好到了北平就不再用电台联络,突然接收到这么近的一个信号,明楼甚至可以想到渡鸦是怎样在惊异之后迅速转移电台的。
若是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特勤组的组长也就不要干了。对此明长官非常有理。
阿诚吃饭还是不爱抬头,明楼一边慢条斯理的喝汤,一边欣赏阿诚的脑袋顶。须臾,这目光就让阿诚把脑袋从饭碗里拔了出来,他分给明楼一个眼神,转而去夹菜:
“有事啊?”
明楼把那盘青菜往阿诚那一边推了推,自己接着喝那碗汤:
“咱俩事情还少吗?”
阿诚正吃得狼吞虎咽,他中午根本没来得及吃饭,饿了一整天,现在就想先把肚子填踏实了。可听到明楼这话,他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总觉得这其中包含了各种意味。抿了抿嘴,他若无其事的把唇上的油星抿干净,嘴里的饭再嚼好像不合适,但咽又咽不下,一时间就鼓着腮帮子看明楼,圆眼里带着问询。
明楼叫他盯得没脾气,摆了摆手,示意先把饭吃完。阿诚点了点头,又“埋头苦战”了。
两人的话题刚开头就结束了,明楼自己想了想,发觉其实他也不知道怎么和阿诚说,明显的,阿诚在跟他装傻,这小子在某种事情上,很有些自己的心思。
包括那一件。
那天两人差一点就把它摆在台面上,这在他的意料之中。大姐去世后,阿诚有一段时间非常痛苦,他和明台不一样,在明家他总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带着责任的位置,大姐在苏州被捕时,明楼虽然训诫了阿诚,但毕竟是演给大姐看的,并不该怪罪于他,可阿诚确实把那当成自己的过错,明楼不止一次发现阿诚对于家人的安危有着近乎病态的担忧和焦虑。明楼想过和他谈一谈,但那时候事情太多,总是忘记。
后来,大姐在火车站遇害了。
在他们的眼前,在阿诚的眼前。
任谁都悲痛欲绝,任谁都泪如雨下。
如果不是那之后的一次民间组织刺杀事件,明楼不会发现阿诚一直自责没有来得及在大姐中枪前击毙藤田。那次袭击并没有伤害到明楼,一来手枪的远距离命中率本就不高,二来民间人士对于枪的操作还是不够熟练。总之有惊无险。
但阿诚当时疯了一样,他大声问责安保处的负责人,拳头砸在车门的弹痕上,被子弹划开的铁皮割裂阿诚的指节,血肉模糊,深可见骨。明楼在不远处和日本驻军派来了解情况的中队长交涉,阿诚失控的声音打断了他,连带着那个日本军官也疑惑的望过去。
明楼看到一个发抖的,暴怒的阿诚。
他感到非常惊讶,但并未出言,只是向那日本人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
那晚阿诚一直魂不守舍,他在厨案前对着沸腾的汤锅发呆,在客厅里对着那幅被重新挂好的画发呆,对着大姐的房门,明台用过的行李箱,明楼的衣橱发呆。明楼走进卧室的时候,阿诚站在衣橱前,手中是明楼的睡衣,他攥着衣服看了明楼一眼,短暂的回眸,带着从很深的骨血里透出的委顿和疲惫。明楼在那一刻突然非常认真的思索起来,他对阿诚的某些地方忽视了。他把他当成自己的战友,同志,最后才是弟弟。
明台一直抱怨大哥严厉,可明楼知道,他最严厉的时候是对阿诚。
爱之深而责之切。
那时候,纵使在外能舌灿莲花的明楼,也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阿诚。他想到阿诚很小的时候,他能抱在怀里抚摸他的脊背,可这孩子长大了,那么高的个子,背上与自己一起担着家国,他安抚不了这样的阿诚,就如同他安抚不了自己。
他只是从阿诚手中接过自己的睡衣,随后明楼本想拍拍阿诚的手背,可是那里还有愤怒的伤口,伸出的手停顿了片刻,目光落在阿诚的袖口上——明楼为他解开一颗最前端的纽扣。上一次做这种事情,阿诚还是幼年,刚穿起衬衫,不会用单手系袖扣。
阿诚伸着这只手,默不作声的让明楼为自己解这一个扣子,小时候他就是这样的,被人照顾就显出不自然来,那时是腼腆,这一刻是愣住了。
“在家里,不用系那么多颗,松一松,”扣子松开,露出下面的一截手腕,青年麦色的皮肤下是淡青色的血管,明楼用拇指轻轻的抚摸了一下那奔流的生命,仿佛觉得这句话并没有达到他要表达的意思,又补充了一句:
“……也不用怕。”
阿诚的指尖颤动了一下,极轻微的。他把手收回来,点了点头。他想要立即离开,不然的话,可能要在明楼的面前哭出来。但他没有来得及。
明楼给了阿诚一个拥抱,他们抵肩战斗,却极少拥抱。
“想太多。”
他在阿诚耳边低声做一个陈述。
阿诚轻笑了一声,这笑有些艰难,他依旧点头,肌肤相触,堪堪算得上耳鬓厮磨。两个失去了至亲的男人靠着这样一个拥抱在支离破碎的家中汲取一点力量的支撑。
也就是那之后,明楼发现他们之间多少有点耐人琢磨的亲昵。
明楼享受这亲昵,却又隐隐不安。
但让他思虑这件事的机会不是很多,他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去想,去做。偶尔在他休息时,他充斥着谋算和刀光剑影的脑子想起这点不可深究的情愫,简直是一种甜蜜的施舍。
直到前几天,这个一直让两人遵循的底线被阿诚触动了。
明楼永远都习惯于占据主动,他想要和阿诚谈谈,但好像他要谈的事情还有很多,真正要开口时,他拿捏不准是要问感情,还是问他关于中午的那个跟踪者的事情。
“汤凉了。”
阿诚咽下最后一口饭,提醒道。大哥自那句话后就一直在想事情,那碗鸡汤在他手上渐渐冷出凝结的油花。他伸出手去,把那碗接过来,将凉汤倒进自己碗里,转而为明楼又盛了一碗热的。
“吃完饭我们谈谈。”
“好,”阿诚点头,将那半碗凉汤一气饮尽,放下了碗:“谈吧。”
“你这是个什么态度?”
“哦,那您说我该什么态度呢,明长官?”
明楼简直要抚掌称奇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明台的那种叛逆会出现在阿诚的身上,而且是更加清冷的,抵触的,他气极反笑:
“你要上房揭瓦了是么?”
“我敢吗?”
“我看现在没什么你不敢干的。”
阿诚终于忍无可忍,他不敢大声,二顺就在外屋的厨房里,只是极快的说道:
“我干什么了?不就是没让你喝那破药嘛,有什么好谈的?”
这小子心里就惦记这一个事了。
不,明楼又否认了,阿诚这是在转移注意力,他不想谈感情,更不想谈周佛海。
在他如此抗拒的时候并不适合谈话,明楼也觉得需要更多的时间来缓和这个问题,而周佛海那边,情况暂不明晰,以阿诚的身份,杀掉一个来历不明且对他行凶的跟踪者也并不是不合常理。所以他也就说了下去:
“这件事,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我是在以长官的身份说话。”
阿诚将目光撇在一边,这是他焦躁的时候常有的神态,想了片刻,他的面色冷静下来,说:
“总有别的办法的,你要留在北平,我可以做到......”
“你做不到。”明楼毫不客气的截断这句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行不通。”
“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还要再说一遍么?你有几条命?你觉得在自己身上做些文章,汪精卫就能容许我留在北平看顾你?一旦我依然要回上海,接下来的任务谁来完成?”
对面的人沉默下来,于失望之中回归了理智,他叹了口气,无力道:
“是我错了,大哥。”
阿诚当然知道那些办法都行不通,他只是不愿接受。
“时间紧迫了,我们要提前,药不能再拖了。”
“我明白。”



山田诚志坐在榻榻米上喝酒,一郎坐在他对面,不抬头,也不说话,他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张和平演讲会的公众邀请函,上边日本军旗艳得灼人眼。
“叔父大人,我不想去。”
半晌,一郎才窝窝囊囊的挤出这么一句。
“无用,政界和财经界的名望人士都要去,你借此机会要多多结交。”
“可我......”
他的话被山田一抬手给制止了,只得又咽回腹中。垂眉低目的又坐了一会儿,便被山田诚志支走了。他不喜欢这个侄子,没有日本民族的杀气,没出息。
山田一郎走到院子里,他看了看天,月亮还蛮大的,和叔父聊天实在令人不快,他长出了口气,脚步轻快的出门玩去了。
夜才刚刚来。
TBC
明楼气极反笑:“你要上天吗?”
以为这一章要惊心动魄,结果竟然谈情?!对不起,我是被日月木娄威胁的
山田·一个从心的少年·一郎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2-03 10:25:00 +0800 CST  
第二十一章 群像番外 且以深情度余生

(一)
东交民巷对夜禁的时间管制要松一些,一郎从影院出来,匆匆走下新华街的正道,一辆黄包车很快的从他面前跑过去,一头钻进了东栓胡同。
他跟上去,皮衣在月色下闪了道冷光,一大步迈出,胯骨上的挫伤钝痛。
那黄包车就停在幽深的巷子里,车夫扶着车把,小半边脸正好投射在月光的清亮里,那耳朵上别了一支玉堂春牌香烟。
有烟就有火,山田一郎现在非常需要一支烟来缓口气。他走上去,礼貌的颔首问道:
“这位师傅,能借个火吗?”
那车夫瞄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啪”的一声火石轻响,后面隐在黑暗中的车棚内亮起一簇暖星:
“火在这里。”
黄包车从东栓胡同出来,一郎和那个男人一同坐在车棚里,两个人都沉默的抽着烟。
“您这样的人也吸烟吗?”一郎端详着那人的金丝眼镜,问道。
男人有双极其勾人的桃花眼,藏在镜片下,给人一种曾经迷醉了多少姑娘的错觉。可这人青衫长褂,极周正,极稳妥,淡泊沉静。
这样的人和香烟不相称。
“吸烟还分人么?”
“我没有那个意思,抱歉。我是说,您看起来像是一位老师,或者学者。”
那人不说话了,猛吸了一口烟,烟雾和寒气混作一团在空气来里散开。对于这种冷淡,一郎并不介意,他低头一笑,带着几分习惯性的羞赧:
“您倒有些地方像我的一位故人。”
“哦。”
一向善谈的年轻人竟没有说下去,那人也乐得清静,黑暗中彼此看不清晰,但对方还是在一郎晦暗不明的面容上看出一种深邃的悲哀来。
这个表情我最明白。那人想。
“您坐过船吗?”
他没料想一郎突然问这样不着边际的话,这人说话天马行空,好像脑子里的话随便抓一句就往外说,他也不应声,等着他的下文。
“码头、海腥味和烈日,以前我不爱坐船,后来我喜欢,现在又怕。”
对这个人的话持认真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愚蠢。对方听完后转而把注意力放在了沿途的街道上。
一郎也不去理会这冷遇,他把身子靠进车棚里,在摇晃中想一个刻在心头的影子。
长身玉立的站在码头上,是接待一郎的人。在瀚海上漂泊数日,他刚刚从水波中踏上这东方国度,便被这个青年的笑容击中,烈日下海的味道撩人情思,从此少年心事,不可言说。
他在青岛只停留了半年,相见寥寥,但那人温煦的眼睛,抱着教案来去从容的身姿,给学生讲课时染了粉笔灰的手指,都让他难以忘却。
藏修竹于脊梁,竹脉纤纤于目光。
他离开时,这位先生正准备结婚,他依旧无法开口,可能爱到深处就是克制,他不想这么惊骇世俗的事情打搅了这人的生活,最终还是带着这份感情黯然回到自己的故土去。又过了一段时间,从遥远的中国传来了这人被捕入狱,已经处以死刑的消息。
得知此事的那天也是烈日灼阳,他坐在和室外的縁侧上,膝上摊着拆开的信笺。从正午坐到夜深,又从夜深坐到破晓,檐上的玻璃风铃几声呓语,他侧耳听了,轻声说:
“今晚的月色真美,承志哥。”
今夜の月が绮丽ですね。
(二)
天气好,下课才没一会儿,几个女同学就从后面追上乐倩文,在她耳边叽叽喳喳的问:
“今天你的那位先生来不来?”
乐倩文不答,笑着拿书卷作势要打。几个学生就惊呼一声跑远了。
乐倩文摇摇头,转身向校门走去,家里的黄包车停在那儿,车夫见她出来,拽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车棚皮座。
“赵叔,今儿挺早啊。”
“甭提了,和平门桥儿那又让日本人禁了,我绕道走灵境儿,嘿,过来的爷们儿说那也设了卡子,茬了几条窄胡同儿才过来。得亏了赶早儿。”
“哦,”乐倩文点头,上了车又问:“这又出什么岔子了,昨儿个晚上我听见街北面儿打枪呢。”
赵叔脚背一挑把那车把捞在手里,将车在街上转了个弯,嘴里不停:
“哟,您听着了?可不嘛,就咱前面那中央影院,死了个日本的什么来着,叫米汤?谷堆?嗨,我也记不住,反正死了。”
“可能是个当官的吧,阿诚哥又有的忙了,”乐倩文拢了拢头发,抬头却笑了:“赵叔,最近滋润了嘛,还抽玉堂春?”
“大小姐打趣我了,哪儿啊,客人给的。”
走到大耳胡同口,赵叔撂了车把,回头道:
“大小姐,我在这儿等你。”
眼见着女孩子开了一家空宅的门锁进去,赵叔长叹了口气,取下耳后的烟点燃,坐进车棚歇脚了。
院子还是老样子,天井中央的那木棉树落了一地叶子,乐倩文把书袋挂在低垂的树枝上,从墙边拿了扫帚,从院子一头认真的扫起来。扫罢了地,又进屋子取了锈迹斑斑的铁皮水桶,在院中的方井里打了水,擦亮落灰的窗子。
最后是一架靠在西厢角落的自行车,车轮的辐条已经锈蚀将折,胎也瘪了。乐倩文小心翼翼的清理,生怕损坏了它。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腰,把被冷水激得通红的手放在嘴边哈气,她索性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在西厢的这个角落满意的看重新齐整了的院子。院子里特别安静,它已经这样安静了四年,乐倩文的到来也并不能打扰它。
乐倩文用嘴唇暖自己冻透了的手指,“噗嗤”一声笑了。
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像个长工一样给他家扫房子,还给他擦车。
她于是狠狠拍了一下鞍座,就像当初他载着她骑过长街时故意摇晃车把后讨来的打。然而灰尘呛了她一个喷嚏。
那时候前门儿谁都知道老林家的易哥儿,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还死皮赖脸的追求乐老爷子的宝贝孙女。送去上学也不好好上,偷偷报名去当什么学员兵,净跟着大兵们瞎闹。彼时小倩文觉得自己并不喜欢他,她喜欢自己表哥那种风雅俊俏的,只是家里无聊,不正经的林易又总有新鲜玩意儿,对骄纵的她也耐心哄。
这人短暂的一辈子都不正经,终了却给了自己一个特别正经的死法。
“看哥给你来一出儿辕门射戟,将那日本人吓回去。”他逗她。
可南苑不是辕门,南苑是数万学生兵的白门楼。
林家是书香之家,在林易阵亡后就举家迁往西南投奔亲戚,老屋一夜间就空了,临走时林母把钥匙交在乐倩文手上,痛失爱子的妇人紧抓着她的手:
易哥儿心里你是最好的,你在这儿,他也算还有家。
赵叔在墙外喊她,时候不早了,今天日本人五点就封街。
乐倩文看了看天色,是要晚了,她出神许久,脚尖发麻。从摇摇欲坠的自行车上站起来原地跺了跺脚,她去木棉树上取了包,往门口走去。
好天气的傍晚常有小风,被乐倩文扫做一堆的落叶让风打着旋儿吹散了几片,乐倩文站住看了看,抄起扫帚一把截住叶子,轻喊:
“林易!不许捣乱!”
风听不懂。
姑娘本也是心血来潮,但那名字一出口就不怎么快乐了,她将扫帚压在落叶堆上,转身离去。
已经四年了,林易生得寻常,她有点怕记不住他的样子。
我的那位先生永远不会来。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2-05 15:59:00 +0800 CST  
(三)
明台抱着教案快步往教室走去。最后一堂是他的课,今天五点街禁,他一定要赶在四点一刻前结束课程。
上一堂课的国文老师也急急忙忙的从教室那头小跑过来,这人的家离得远,现在就要赶紧走了。
“崔先生。”
他笑着和明台打了声招呼。
明台点头致意,然后走进教室去。国立女中的学生也减少了很多,女孩们带着长期吃不饱而显出的枯槁面色,她们还是比较喜欢明台的,毕竟他年轻又英俊。
明台上课的时候一直很认真,不过今天他的学生们显然心不在焉。也是,任谁在这样的氛围里都会感到惶惶。
快点结束吧。明台在心中这样想着。
他是教拉丁文的,往往最后要留十分钟来抽考前一天布置的课业,今天破例,课程一结束,他就宣布考试取消了,只交上那篇拉丁文作文。
学生们兴奋的小声欢呼,掏出课本,由前排的学生收了上去。
来交课本的女孩是个活跃的,和其他女孩比起来要大胆一些,她将一打课本放在明台的讲桌上,然后并不走,从身后拿出自己的课本翻开,送到明台眼前:
“老师,我有疑问。”
课本上有两句拉丁文被铅笔打了横线,旁边有个小问号:
Du bist mein, ich bin dein:dessen sollst du gewiß sein. Du bist verschlossen in meinem Herzen: verloren ist das Schlüsselein: du musst für immer drinnen sein.
明台心下有些无奈。
这一句,可能是他用到的最多的拉丁文了,曾经被他写在无数封带着香水味的信笺上,送给无数位漂亮的姑娘,结果和他生命相交的两位姑娘,他都没有给写过。
他摇摇头,做出并不赞同的样子,却依旧用钢笔将那句话的译文写了上去:
彼即我 入我心锁 匙已失 彼长留之
“你学这个语法,过早了。”
他将课本还给学生,那姑娘做了个调皮的鬼脸,点点头跑回座位,几个女孩子一起传看那个本子。

明台送走最后一个女学生,自己才收拾好教案离校。走到门口旁边空地时,他照例看了看那株结香——依旧是枯死的。
这树是一个湖北籍老师带来栽在这儿的,本来能活,偏偏那年冬天太冷,受了冻。明台本来也不认识这树,他闲来虽然也研究花草,但也只是随便看看。
认识这花的是于曼丽
她说你看,这是梦花。我学湘绣的时候,曾经在花谱上见过的,传说这种花,相爱的人为它的枝条打一个结就表示永结同心。做了美梦的人打一个结,就可以成真。
她笑眯眯挽着明台的手臂:
“我们也凑个热闹好了,打个结吧。”
好啊,我和你永结同心。时隔许久在北平看到这棵树,明台恍惚的在心里应道。
可他面前没有于曼丽了。
那时候他怎么说的?他忘记了,反正自己岔开了这个话题,挣脱她的手叫嚷着去找郭骑云。那个时候的自己仿佛比现在幼稚十岁,于曼丽对他的深情和毫无保留让他胆怯抗拒,所以他觉得自己不爱她。
他其实只是觉得这爱吸引他泥足深陷,可他又舍不得自由,最后逼紧了了自己,慌乱选择了程锦云。
我是个混蛋。
学校的老师发现那棵树一夜之间被人打满了结,本就虚弱的枝蔓更蔫了,没过多久,露出大限将至的颓败来。
“崔先生再打几个结,树都成疙瘩精了。”
明台是新来的老师,加上他人脾气温和,好样貌,拉丁文老师又紧缺,所以在学生和老师之间很受欢迎,见他喜欢那棵树,都开他的玩笑。
后来那结香真的死了,大家就又笑,说崔先生痴情哪家姑娘,愣是把树都肉麻死了。
明台面上并不说什么,只是笑着说到别的事情上去。但他每天路过,都要来看一眼。
他知道再怎么看也没用,死了就是死了,活不过来。
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曼丽,原来难的人是我。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2-05 16:01:00 +0800 CST  
(四)
阿诚回来得非常晚。
中央影院已经被戒严,今天五点以后宪兵队就开始上街上挨家挨户的搜索,他走不开。
他以为明楼已经在东厢睡下了,就自己摸黑去前厅换衣服,刚进屋,就看见沙发上隐约窝着一个人,阿诚紧绷的神经还没松懈,脚步神经反射般的轻轻后跳了一步。
“是我。”
阿诚在他出声前就已经反应过来了,走过去拧亮了台灯:
“大哥,怎么不去东厢睡?”
明楼在灯亮的一瞬“啧”了一声,动静不大,但是阿诚心中一紧,明白他这是头痛了。
明楼头痛的时候有点畏光,这个事情只有阿诚知道。不仅畏光,还怕吵,任何微小的刺激传进他的脑袋里都像子弹炸裂在神经上。
阿诚旋即将灯按灭了。
“懒得动,几点了?”明楼艰难的从沙发上把自己撑起来,见光没了,忙说道:“没关系。”
“我看得见。”阿诚扶了他一下,放低了声音,借着月光看了看手表:“快三点了。”
突然坐起来,头部血液的控流让明楼疼得咬牙,他缓了缓,发现不行,又重新躺了回去,拿被阿诚扶着的那只手推了推他:
“我就在这睡了,你去休息吧。”
阿诚不松手,明楼经常头痛,但是这样严重的程度却鲜少。他低下头细瞧明楼的脸色,不知是不是月光映照的关系,那脸色异常苍白,额角一层微微发亮的薄汗。
“那怎么行,这里冷。”阿诚耐心的解释:“东厢炉子还热着,屋里也温度刚好,就几步路的事情。”
明楼侧着身子,把阵痛的眼睛压在枕头上,并不吭声,也不动。
他是真疼得厉害,神经剧烈的痛楚引发了身体的应激反应,肠胃紊乱,他现在又想吐。阿诚在他耳边又劝了几句,说得什么听不太清,明知道得说点话回应阿诚,但明楼就是迟迟不愿张口,拖着。他现在觉得思考都会波动神经。
他和疼痛做着斗争,模糊感觉到阿诚好像离开了,但不想睁眼去看,高高大大的人挨在沙发里,看着像禁锢在枷锁中的困兽。
一双炽热的手掌贴到了明楼的太阳穴上,这温度顺着穴位冲击进大脑,那让人窒息的疼痛徒然一轻,明楼舒适的松出一口气。
他睁开眼睛,看见阿诚正担忧的看着他:
“这样好些吗?”
那贴在额角的手温度迅速降了下来,阿诚把手缩回来不知放在什么上面,片刻又顺着枕头缝隙钻进去贴在明楼的后脖颈最上侧,手上再一次有了温度。
明楼这才发现沙发一旁有个汤婆子放在那儿。
疼痛又得到了短暂的缓解,他打起精神笑着说:
“你什么时候又懂按摩么?”
“也不是,”阿诚解释道:“这里是中枢神经,我们暗杀的时候都是截断这里,您忘了?”
......
明楼眼神复杂的朝他看去,可只看到一脸的坦诚。
“哦,”明楼愣着:“你倒是蛮会举一反三的。”
“是您教得好。”
“谢谢。”
最后明楼还是在阿诚不厌其烦的“骚扰”下妥协了,和阿诚去东厢睡觉。
其实他早就疼得睡不着,之所以不去东厢,是怕阿诚跟着他也睡不好。
谁知道最后竟睡着了。
阿诚靠着床头的栏杆,汤婆子凉了,在床下的矮凳上放着。他说给明楼按一按,也听魏先生说热敷可以缓解,就一次次的把手焐热了,几天前掌心的烫伤才好,脱了层皮,嫩肉往汤婆子上一贴,疼得他咧嘴。
直到明楼枕着他的膝盖睡了,他才想到热毛巾这个东西。
折腾了一宿,天都开始泛亮。阿诚把手虚罩在明楼眼睛上挡光,自己歪在床头迷迷糊糊的盯着明楼的半张脸。
我心疼你。
阿诚混沌的想着,沉沉睡去。
TBC
月色梗应该都知道吧,可以百度哦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2-05 16:02:00 +0800 CST  
第二十二章 借火
山田一郎是换了短打皮衣的,下面穿了马靴,肩宽高个,背影乍一看去像是个欧洲人。
他的叔母是个典型的大和抚子式女人,见他这样出去,趿拉着木屐蹭着小步追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用一口地道的京都口音细声细语的劝他:
“一郎,请您不要穿成这样,会让您的叔父蒙羞的。”
一郎讪讪的点头称是,他叔母就露出慈祥的笑脸来,微胖的手揽着袖子指了指山田卧室的方向:
“您今天下午又买了两箱书进来,如果书房不够,可以告诉我,并不用放在卧室。”
“那真是太麻烦您了,”一郎露出惊喜来:“我正好有些旧书要收起来,请叔母大人为我请示叔父,把地下室借我一用。”
妇人轻声应了,两个人互相行了鞠躬礼,一郎便陪着她回返了一段路,见她已经进了屋门,他也不回房换衣,干脆的转身又朝公馆门外走去。
出门走了一段路,他招呼了一辆黄包车,看了看手表:
“师傅,去崇文门的苏州胡同。”

阿诚给明楼煮药。
晚饭的不愉快已经过去了,阿诚心里还是闷。自己最近确实犯了很多错误,还是明知故犯。盯着药炉蒸腾的热气,他在心中反复发问:错了吗?
好像是,可又不愿承认,难道伤害身体就是对的?
不,这是任务,这并不可混为一谈。
把工作和情感放在一起打成个死结,这本身就是矛盾,于是阿诚只能生自己的气。
他瞪了眼一旁修剪花草的明楼:
“那花儿本身就不精神,你别剪了行么?”
明楼望向阿诚时,阿诚已经回过身为他晾药了,深褐色的药汁在两只碗里倒,明楼想想那中药的内容,咽了口唾沫,把剪子放下了。
“这药啊,蛇蝎子蜈蚣,蚯蚓土鳖虫,齐了,”阿诚故意似的,偏偏要把明楼想的说出来,他把碗放在明楼面前:“来吧,您的‘十全大补汤’。”
“我......”
明楼正要开口,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
谁在这么晚打电话过来?两人肃容对视了一眼,阿诚过去,手在话筒上空悬了片刻,等电铃又响一声,才接起了电话:
“喂?我是明诚。”
“明科长吗?是我,米谷荣一。”
明楼慢慢啜他的药,非常苦,还有股土腥味,他本来想要一口饮尽,但现在没空,他要注意听阿诚与米谷的通话。
阿诚站得很直,说话的时候每一句都很肯定。这个米谷荣一明楼了解的不多,但他看人很准,在别人的嘴里听来那么几句,就推断出这是个奸诈且热衷于投机倒把的小人。
这两人之前的会晤肯定不怎么愉快,且主动权在阿诚这里。
自始至终阿诚都没有看明楼,明楼觉得阿诚现在的样子让他心里升出近乎战栗的渴望,他甚至想要以后由他来接电话。
您好,我是明科长的大哥。
“那我过去一趟。”
阿诚挂了电话,明楼还看着他,眼睛让灯照得如有星辰,随后带着笑评价道:
“进步了。”
阿诚无声笑笑,忙着穿外衣,一手搭着围巾,另一只手拿过明楼端着的空药碗,蜜饯在大衣兜里,小小的一纸包,是乐倩文推荐的地道杏脯,他把它放在明楼手里:
“别吃太多,伤胃。”
“你去哪里?”
“北京饭店。”
明楼疑惑的皱起眉:“哪个北京饭店?长安街?”
“不是,那里怎么能去?出来进去都有来头,到处是眼睛。”阿诚从书架的半格书后面拿出把崭新的柯尔特手枪,放进了大衣内侧的口袋里,在他撩起衣侧的同时,明楼还看见阿诚一直用的勃朗宁,黑色的套筒座在他腰间一闪。
“是以前的老店,在苏州胡同那边。”
明楼在嘴里塞了片果脯,眼神在他腰上扫了一圈,撩起眼皮盯了一眼阿诚。
“米谷荣一不是个善茬,我得提防一些。”阿诚察觉到他的目光,解释道:“况且中午的事情还不知细情,我给獴递了暗号,他已经在查那跟踪者的住处和来往接触,在此之前,我们都要小心。”
“嗯,”明楼点点头,眉峰忽又一蹙,叫住了正往外走的阿诚:“换一双鞋。”
阿诚低头看去,自己还穿着那双皮靴,鞋跟的花纹凹槽内有点暗色,是血。
明楼的声音传过来:
“我记得北京饭店的地板都是白色瓷砖,拖地也很勤。”
阿诚了然一笑,立即换了双软跟皮鞋,走到前厅门口的廊上,又回身去看明楼,手指敲了敲靠近南面小书阁的门柱。
明楼摊开一本书,拿起桌上的眼镜架在鼻梁,朝阿诚抬了抬下巴:
“去吧。”
阿诚的住处在西绒线,这胡同51号是霱公府,到他这里已经是东边尽头处,老街,无灯。他刚出门口,黑暗里就传来一声猫叫。
步子放缓了,却没停。小满从后面跟上来,低声说:
“米谷荣一被汪伪收买了,今天跟踪你的人就住在北师大的图书馆楼上。那秃毛狐狸主动找上你,是想借机抓你的破绽。”
阿诚也不回头,对着黑暗冷哼了一声,上次他便有所察觉:米谷根本不想赚钱,光想拉着他往坑里走。
“今天下午,你家那仆人去见他了。”
“二顺?”
阿诚的脚步滞了滞,这人一直以来的上线竟然是米谷荣一。前几天大哥已经字里行间的敲打了他,如果不是有什么发现,他不会去向米谷报备,是......
“你的电台今天启用了。”
“谁?”
身后是一阵沉默,阿诚也在问话的一瞬想到了。
“二顺告诉了米谷?”
“是米谷通知了你的仆人,北师大上面有一个秘密信号监控台,米谷截获了我们的电文。”
阿诚点点头。
“今晚清除米谷荣一。你去北京大饭店,九点钟的时候,服务台会有人打进一个电话找你,如果他说‘请问您需要法式蛋挞么’,你就去中央影院,有人接应你,下一步由他告知。如果他说‘您在大商银行的储蓄到期了’,你立刻回家销毁电台,控制二顺。”
“行动暗号?”
“借火。”
阿诚脚下加快,几步从黑暗的胡同里跨上明亮长街,身后空无一人。几辆黄包车在路灯下等活儿,他走过去:
“师傅,我去东长安街33号,北京饭店。”
乐家今天晚饭吃得冷冷清清,乐倩文身子不舒服,早早睡下了,她不在,往常爱在饭桌上聊天的小表弟也专心吃饭了。
“我去看看她吧......”
乐夫人不放心,正欲起身,被乐老爷子拦住了:
“有什么看的,睡一觉就好了,年纪轻轻的。”
老爷子最大,乐夫人想想也是,便坐回来了:
“来,尝尝这鱼,还是明先生托人送过来的,新鲜。”
老头子咳嗽了几声:“我可不敢吃,再吃坏了良心。”
“诶呦我的亲爷爷,您别怕,吃点儿,”小表弟夹了一筷子在老人碗里,嘟囔了一句:“鱼是无辜的嘛。”
饭桌上又平静下来,关于阿诚的问题谁也不好多提,怕惹了老爷子不高兴。后门,乐倩文穿了旗袍,狐裘大衣下面一双细高跟鞋,提着珍珠手包快步走出门去。她娉娉婷婷的绕路到西河街,带了垂纱的点翠头饰,黑色流珠面纱遮住了眼睛。
王怡正在那儿等她,见她从远处过来,兴奋的招手。
两人约好偷溜出来去看电影,王怡看了看手表,向乐倩文抱怨:
“今天黄包车不好叫呢,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电影开场。”
乐倩文突然一拍手:
“有了,去前面北街那一家吧,离得近,我们走着去。”
“哪家?”
乐倩文一笑:
“中央影院。”
北新华街上几处舞厅,还有两处新开的日本艺妓馆,国立女子中学的学生方桦家今天放学去东城找表姐借书回来,坐黄包车路过新华街口时,好奇的伸着脖子往那边看,艳舞笙歌对于女孩子还是有着不能抵挡的诱惑。
“诶?”
她疑惑的小声嘀咕了一声。
那街上炫目的霓虹中,一个男人穿着黑色长衫和烟灰色大衣的挺拔身影一闪而过,脸上的眼镜反射的光模糊了面容。她心中惊诧:崔老师?
欲细看时,黄包车已经走过了那街口,方桦摇摇头:怎么可能呢?崔老师那样的人不会去那里的,许是看错了。
中央影院门口,脖子上挂着卖烟箱的女孩儿正吆喝着,带眼镜的年轻男人走到她身边,拿出钱来:
“姑娘,一包玉堂春。”
他接过烟和零钱,并不走,拆开包装将一根烟叼在嘴里,他说:
“劳驾,能借个火吗?”
女孩儿抬头向明台一笑,低头与他擦身走过。
明台将左手插进口袋,转身走进中央影院。
口袋里,他摸到一卷锋利的铁丝线,和缠绕着这线的枪。

米谷荣一看了看表,八点十分,是他来早了。他要了一杯咖啡,和一客牛扒。
北京饭店前身只是个小型法餐店,自从长安街的分店壮大起来,这里就鲜有人来了,依旧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店。
“米谷先生?”
一个人站在他旁边,他抬头看去,竟然是山田理事长的侄子。
“您竟然也知道这里?这里的法棍真的特别正宗。”
这山田一郎是个胸无城府的青年人,米谷对他印象不错,阿诚不来,他索性和一郎说了几句话。交谈酣畅,话题不知怎么就说到了明楼身上。
“我和这位明长官长得像?”
一郎饶有兴趣的思索了一会儿,道:
“我并不认识他,不过我知道他的弟弟,我在香港上学的时候曾经见过他,明台。”
“哦?”
“不过只是几句话而已,他是个非常热情有活力的朋友。说起来,我刚刚在新华街那边还看见了他。”
“明台?你说明家的小少爷明台吗?”
“对啊。不过我喊他,他好像听不见一样,没准只是相像的人。”
年轻人对米谷荣一的反应很是茫然,直到被一把拉起来:
“我们现在就过去。”
“您不是还要等明......”
两个人一阵风一样走出北京饭店,交谈声渐渐模糊。
吧台上的电话被拿起来拨出一个号码:
“您好,请问——”
长安街33号
阿诚站在前台听电话:
“——您需要法式蛋挞么?”
电话“咯哒”一声被挂断。
旋转门下风衣的衣角翻飞出去。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2-08 14:53:00 +0800 CST  
第二十三章 暗夜无声
夜晚的北新华街向来热闹,它是奢靡的,芳菲的,华光灿烂的,在这笼罩着愁云的城中,仿佛是苟延残喘的蚌被人撬开后硬缀进的一颗珍珠,遮挡着绝望的腐肉。
这里常有日本军官和侨民活动,诸多娱乐场所的背后老板亦是日本人或洋人,所以对于宵禁条令,有等同无。
米谷荣一的车开到新华街口就被前面的车挡住了去路,他又着急,便把车停在路口,两个人脚步匆忙的跑进新华街。
“他肯定已经走了,米谷先生,我们……”
米谷顾不得听山田一郎的话,他的眼睛在街上搜寻着,无数身影在他的视线中走过,远的,近的,他的余光好像一瞬在某个角落或者门口捕捉到要找的那身影,但细看去,又什么都没有。
米谷荣一决不想到头来空欢喜一场,明台要是还活着,那么当年是谁救走了他?执行死刑的据说是明诚和上海76号的一个处长,这处长后来因为经济问题被秘密处死,显而易见,是明诚在刑场上做了手脚。
在今天以前,米谷荣一也许还能相信明楼和明诚是徇私,但今天下午,他截获的密电已经说明了一切。二顺已经同他汇报过:中午明诚只回来片刻就走了,家里只有明楼一个人。
周佛海委托他调查的,明家兄弟当中那个潜伏在新政府的高级特工,一定是明楼。
这个时候如果抓到明台,他提出的让汪精卫举荐自己在北京成立华北特高课支部的条件,一定可以得到满足。
“哎!”他身旁的山田一郎突然向远处招呼了一声:“明少爷!等一等!”
说话间人已经追了上去,米谷紧跑两步跟上,两个人沿着长街快速的向前狂奔,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长腿迈起来仿佛在空着跃进,米谷堪堪追了半条街,终于还是跑不动了。
他弯腰喘气,“哒哒”的那人又跑回来,光亮的马靴在彩灯下流光溢彩,他抬头正要问明台的行踪,就被青年一把拽起他的胳膊往前拖着走:
“来来,米谷先生,我看见明少爷进电影院了,一起去吧,正好我也想找他叙叙旧。”
山田理事长挺严谨睿智的一个人,侄子怎么有点缺心眼儿。
中央电影院的门前挤着一堆人,都是来看电影的先生小姐,米谷和山田同门口穿衬衫马甲的售票姑娘购了票,那女孩看了一眼山田,在他的那票上印了个红唇印,眉间轻挑出一点儿呛辣的风情来。
一郎哪受得了这个,霎时间面如火烧,手抖的拿不住票,仿佛那票上的红唇能咬人似的。
米谷揶揄了他一眼,却也无心留连温香软玉,两人不作停留,相继走进影院大厅内。影院这个地方,看电影是次要的,主要还在于和女招待们调笑嬉闹,戏耍狎玩。当初国民政府屡禁不止,日本人控制后,就更加放纵起来。大厅内灯火如炬,照得几个三两落座在沙发卡座上的宾客脸上分毫毕现,并没有他们要找的明家少爷。
“他不会在这儿......”米谷嘴里喃喃的说着,目光在大厅中转了两圈,终于是看到四周观影室的门廊里,有两个是垂了厚重的天鹅绒帘子的——是有电影在放映。
米谷本身就是特务出身,瞬间就有了判断,他几步走到其中一个门廊旁,对跟上来不明就里的山田一郎叮嘱道:
“我们一人进一间,动静不要太大,慢慢地找。”看山田依旧疑惑不决的看着自己,米谷荣一牵动脸上已经形成刻薄纹路的肌肉,硬揉出一个和缓的微笑:“这个小少爷赌气离家出走,你看,我和他的二哥关系很好,他很担心。你若先找到他,不要说破,只要找些话题拖住他便是。”
“哦,难怪......”
米谷将山田糊弄过去后,自己撩开帘子进了观影室,电影是由最近很火的上海女星出演的影片,荧幕上的佳人言笑晏晏,眉目如画。看电影的人半数左右,他并不急着寻找,装作迟到的客人,做到离门最近的座位上,过了半晌,才轻轻起身在过道上弯腰走着观察。
他很笃定,明台来这里,十有八九是和北平的军统特务接头,亏得自己碰见了山田一郎,无意间碰到这么个大便宜。
边走边私下逡巡,才一半路程,前方排座有个人回头看了一眼,突然站立起来。
那人身材高挑,宽肩,电影正是一段阳光灿烂的空镜,映得他侧脸的轮廓鼻峰高耸,鎏金般镜框后的眼睛在黑暗里向米谷的方向投来冷漠的一瞥。
明台。
这名字一下刺进米谷荣一脑海里,他禁不住一阵的狂喜。
明台并没有发现他,只是快步向幕布后的后门走去,那里面是些雅间,专为一些“一时兴起”的客人和女招待准备。
米谷荣一不敢耽搁,急忙跟着走了进去,一边从后腰里拔出枪来抄在手上。
开了后门是一道精致的走廊,对面尽头还有扇门不知与何处想通。两边墙上挂满了画儿,明台进了其中一个雅间,米谷荣一躲在开门后的走廊拐角细看,一会儿,尽头那扇门开了,一个妙龄女子走了过来,穿一黑色狐裘大氅,里面姜红色的旗袍滚了烟花边儿,是个富家小姐样子。
那女孩脸色带着激动和羞涩,雀跃的推开了明台进去的那间雅间的门。
米谷荣看清了那女子的脸,心里犯了嘀咕:这不是同仁堂的乐小姐吗?明台和她又算怎么回事?
“米谷先生,放人鸽子不好吧?”
身后一声轻笑,随后,米谷听见有人紧贴在自己耳边说道。这声线低沉如丝绸滑过空气,米谷的脖颈上登时一股凉气直上天灵盖。
“明...明科长......”
他慌张的结巴着,握枪的手却微动,只是下一秒,腰间被枪口顶上了:
“别动。”
阿诚站在米谷荣一身后,将手上一张电影票塞进米谷的西装口袋里,上面一个鲜亮的口红印。他抵着米谷的后腰逼迫他往前走,一直到那扇门前,那门突然开了,屋里的陈设在米谷面前铺张开来,乐倩文坐在一把哥特式的贵妃椅上,旗袍下翘起一截玲珑的小腿,胳膊搁在扶手上,持着一把枪。
她不开口,也不笑。门在米谷荣一身后关上了。
完了。米谷荣一心想。
可紧接着“嘭嘭“两声砸门声骤起,明台将将来得及反锁门,外面有掏枪的声音。
“放进来。”
阿诚吩咐了一声,明台没做迟疑,利落开了门锁,几个人全都闪进了死角,门开的一瞬间,明台关闭了雅间内的灯。
门又被关上,黑暗中,闷响,痛哼,枪械落地和血肉撕裂声像一曲激昂的交响。
有个想要逃走的,在黑暗中摸到门边,大力的拉开门,没头没脑往外一闯,正撞在门外一人身上,那人一动未动,反倒是他手肘磕在人家胯骨上,一时失了力气。
就这一瞬,背后幽深中伸出一只纤细的柔荑,揽着这人脖子拖回了黑暗里。
门又关上了。
灯亮了。
米谷荣一瞪着眼睛,看着自己半路通知的手下通通倒在血泊里,他被铁丝扼住了咽喉,只能发出含混的“咯咯”声。
明台收紧了铁丝,把米谷绕在屋脚的铁水管上,这人还有气,抽搐挣扎着。
乐倩文看了看手表:“抓紧,十点了,这里十一点要关门的。”
阿诚点了点头,明台也不做声,只是盯着他看,见他点头了,过去把那铁丝缚得更紧了。
阿诚掏出自己那把柯尔特来,刚上膛,明台就递过来一把枪:
“用这个,弹道经过处理,痕迹轻,声音也小些。”
接过来的同时,乐倩文丢过一个长条布兜,阿诚是伏龙芝出身的人,一捏就知道里面是什么,虽然形状可疑,但为了消音也顾不得许多,将它垫在米谷的胸口,枪抵在上面,扣动了扳机。
一声浑浊的火药炸裂声,也就如同轻叩房门般大小。
布袋内的麸糠和草灰喷得四处都是。
三人对这尸体检查一番,随后乐倩文第一个离开房子,阿诚本想问她为何出现在这里,但被她拍了拍肩膀:
“精诚合作。”
随手拿了阿诚手中剩下的碎布残骸,阿诚才想起来:
“这是?”
“月事带啊。”
......
女子出了门去,只剩两位男士在屋子里面面相觑。
明台终是忍俊不禁,嘴角松动出一些笑意,却在目光相交后转而枯萎成苦涩的纹路。他想开口,想叫他,想坠在他肩膀上撒娇。
可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哥......”
他低声叫道,眼睛从门缝紧张的看了外面一眼。
“没事儿。”
阿诚摸了摸小少爷的头,明台觉得这一下拂去了心上很多的重担,也不再多言,开门迅速离开了。

明台出了中央影院,拦到一辆黄包车,他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车夫一根,自己坐上了车。
夜色正深沉。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2-09 20:37:00 +0800 CST  
第二十四章一郎番外:三千世界鸦杀尽

天气冷了,一郎就不想出门。

今天是中国人的除夕,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吃团圆饭,学校已经放假了,一郎也没什么地方去。日本自明治维新废除天保历后,就再也不过旧历春节。今天连街边的那家小饭馆都不营业,他也只能在出租屋里自己胡乱做一口吃食。

他今秋来青岛的国立山东大学,在童第周教授门下交流学习生物医学。年初的时候,他本打算去法国海滨实验室做一年的实习研究,不成想被别的事情耽搁了。所以当听说学校秘密安排他来中国山东大学学习,而生物系的教授正是当年在法国滨海实验室成功完成了轰动性实验的童教授时,他欣喜若狂。

童教授教导他,你十八九岁,正是学习的好时候,国家间的矛盾,不可调和,做学问的人不因此对学识有偏见,知识是不会学完的,这是我校训前一句,学无止境;然而侵略是罪恶的,违背人道的,学而知理,你要辨是非,也不能对自己的国家偏颇,这是我校训后一句,气有浩然。不要说念半年,就算念一天,你也是我校的学生,要把我校的校训放在心上。

一郎钦佩这位先生,他说不出口,自己的国家派遣很多的留学生和商人来中国,其实是为了全面侵略做准备,里面很多人,都兼任战前信息勘察人员。

他是其中之一。

同时,他还有另一个更不可言说的身份。他可能背叛了很多东西,只是遵从了自己的本心和信仰。他去福井拜访藤野严九郎先生时,看到出征的少年士兵,站在高浜町码头和自己的恋人拥抱,彼此交换寄托情思的信物,士兵握着‘千人针’对自己的恋人保证,要为天皇夺过被支那人浪费的土地,为她创造更富饶的未来。他们眼眶通红,相对流泪。

一郎祈祷他活着归国,同时诅咒他战死他乡。

但他那是还没来过中国。他心中对它无感,那只是海那边曾经强大的古老帝国,如今动荡混乱,羸弱不堪,硬要说的话,有那么一点复杂的怜悯。他更多的是痛恨自己的祖国,就像你如此热爱一个人,他却卑鄙的令你作呕。于是你在失望之中升起仇恨,越爱越恨。

后来他坐船从下关到青岛港,看到了这个让自己的国家变成刽子手的中国。码头的工人在搬运货物,工头粗俗的辱骂,劳动者们默默承受。他一路冷眼,心如寒潭。

直到承志站在码头问他:“是国际来的同志么?”

瞬间的,海也可爱,沙也可爱,打着赤膊的汉子也可爱。船工拖船时喊出的嘶哑号子,听在山田一郎的耳朵里,歌儿一样欢快。

倨傲的少年人紧张坏了。他不让承志拿自己的行李,两个人在拥挤的码头绊绊磕磕,争夺一只行李箱。

糟糕糟糕,他低头盯着人家白色围巾的末端看,心里的日语成串的滚动:我是要恋爱了吗?

山田一郎带了一份来华日本人的战前勘察人员名单,还要将日本国内的现况做一个详细的报告。他将这些材料交给承志,换来青年一个爱怜又敬佩的眼神。

一郎被这个眼神羞得耳根都红了,他心里想:他把我当小孩子。

他时常去他教室听他上课,自己没有课题的时候也去他的办公室找他。承志是大学老师里年纪最轻的,丰神俊朗,让人忍不住要亲近。

一郎觉得这个人满足他对中国式君子的所有幻想。

“叮当”一声,石子打在他出租屋的玻璃窗上,他从小炉子上端下冒着热气的面汤,随后开了窗子,冷气刺激他的鼻腔,他打了个喷嚏,然后听见楼底下有人轻声的笑,他低头看去,是他的君子来了。

“下来!”承志笑着叫他:“去我家吃饺子。”

一郎在窗边踟蹰了一下,他知道承志是在养父母家过年的,他不想给承志增加不必要的麻烦。尤其是他作为日本人,对于拜访的正式性有着与生俱来的执拗。

可他又想见承志,想和他说话。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2-12 00:31:00 +0800 CST  
“等一下!”他从窗边离开,飞快地在自己书桌抽屉中翻找出那个包裹严实的帆布包,接着风一般跑下楼去,只留下一连串透着雀跃的下楼声。

承志站在路旁的一株雪松下面,依旧是藏青色的棉衫,围着白色的围巾。一眼扫去,人和松树不知谁更挺拔。他看着一郎穿着单薄的学生服跑过来,微微皱着眉问:

“你外套呢?”

一郎摇头不语,他忙着喘气,只是一个劲儿的把手里的帆布包往承志手里塞,示意他打开看。

布包沉甸甸的,承志疑惑的看了眼前少年一眼,低头打开了。

是个薄铁盒子,印着uni的钢印字母,里面整齐码着一套铅笔,是日本有名的牌子。

“你上次说,铅笔,没有好用的吗?我,托朋友,日本买的一套,这个,中国很难买。”他到底是少年人,说到最后带了点邀功的得意。

承志看着那里三层外三层的布,心里一阵感动。他确实喜欢得不行,也不推脱,收好一手抄在胸前,另一只手推他:

“快去穿衣服,去我家过年,满仓叔他们都等着你呢。”

一郎不动,反手扳着承志的肩膀一个转身:

“我们日本,不过,”他的中文说得不是很利索,只是往前推着承志走:“你回,我上去。”

“哎......”

承志叫他推得回不过身去,勉强往前走了几步,嘴里说着:

“入乡随俗嘛,大过年的你一个孩子......”

山田一郎就不愿意听他说自己是孩子,也不说话,推着他就是沿着街走,承志好脾气,最后终于败给了他,叮嘱他注意炉子,窗子留缝,最后看着一郎跑回去。

这孩子已经比他高了......不,也不是孩子了,承志在心里反驳自己:这是他的战友,有着坚定的信仰,和近乎冷酷的正义感,如果国家是错的,他连自己的国家都可以摒弃。

不对,承志再一次的否定自己,可能只有这孩子,还没有放弃自己心中的日本。

一郎吃过了晚饭,他无聊,外面很安静,楼下的房东家在包年夜饭后的那顿饺子,小孩子的跑跳笑闹声传到楼上来。

他倒在床上,把被子揉成一团窝在胸前,想着今天承志看到自己送他的铅笔时惊喜的样子,兴奋的情绪在胸口涌动着,驱使他在床上来回的打滚。

滚了两圈,他又郁闷了,盯着天花板生起气来,不知道哪来的气,可能是承志办公桌的课本底下那张姑娘的素描,或者是今天他说自己是孩子。

想着想着,一郎就迷糊的睡了过去。

他是被屋子里的动静吵醒的,睡眼朦胧间屋里有个影子在晃,他不动声色的去摸枕头下的肋差。刚摸到个刀柄,那人被炉子的烟呛了,压抑的咳嗽了一声。

他一个咕噜坐起来:

“承志哥?”

“诶,”他突然起身,惊得承志抓勺子的手一抖:“你醒啦?”

一郎不说话,眼睛晶亮的看着承志。

“我给你送点饺子。”承志说着端过来:“快趁热吃。”

饺子氤氲的热气扑在一郎的脸上,他看着送到自己手边的饺子,不动,就盯着看。

他总是有很多的愤怒,信仰和国家的矛盾撕扯他,山田一郎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刺。

但幸好他来了中国,见到了承志,他能为一郎抚平这颗年轻的心上所有的逆刺和浮草。

“愣着干嘛,吃啊。”

一郎就端着自己的饭盒吃,一口一个。

“今晚我就不回去了,陪你守岁吧,你们日本虽然不过节,但我听说一月一日是除日,要听一百零八声钟鸣的。我是不能去敲钟,华严寺的老方丈要把我打出来的......”

承志笑着说道,见一郎停下筷子看着自己,就接着道:
“你一个人,还是说不过去,童教授托我照顾你,我是不能食言的。”

一郎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守岁,承志哥要和我待一整个晚上。

喜不自胜。

他强压下狂喜,点点头,埋头苦吃。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2-12 00:32:00 +0800 CST  
这一晚,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也不关灯,断断续续聊了很多话题。聊青岛,聊京都,聊战争。两个人讨论起学术,一郎中文常常词不达意,落了下风。他也和承志聊自己的理想,他想做医学实验或者是生物科研,生命是他的挚爱。

两人也许谁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多半是承志,一郎也不管他,自己说自己的,承志一会儿转醒,若无其事的接着一郎的话头答应着。一郎知道他睡着了,却也不说破。

一直到东方鱼肚白。

早上还有一顿年饭,一郎实在是过意不去了,要承志回去陪家人。

两人一同走到街上,凌晨很冷,也不可能有行人,一郎执意要送,承志也拗不过他。到了路口,承志喊住他,走太远,他不放心一郎自己回去。

一郎站在道旁看见承志走远,起早的某家大户放起了初一的第一场爆竹,给新一年搏个好彩头。长街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承志哥——”

承志听见一郎喊他,他回头去,两人隔了一段距离了,他听见一郎大声喊了一句什么,爆竹声音太响,他也喊着问:

“什么?!你说什么路?!”

一郎不说话,一个劲的冲他挥手。

可能是叫他当心看路吧,承志也冲他挥了挥手。

一郎看着他走远,那修长的背影好像走在他的心上。

我爱的人啊,愿你平安喜乐。





“你要去中国找你叔父?”山田一郎的父亲十分惊讶:“那你的生物学呢?你的临床医学呢?都放弃了吗?”

“我最近改修了国际经济学和税务专业。”

“一郎君,我从不知道您有这样的兴趣。这违背您的理想。”

他的父亲从不如此称呼自己,这是生气的表现。

“是的,我放弃了,我要去中国。”

“去中国的人还不够多吗?不要介入战争,我说过,不要像你的叔父一样。”

最终,父子间的争执还是以一郎的胜利告终了,他终于再一次坐船去了中国。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北平。

只是,码头上无人等他了。

为什么我要去中国呢?当父亲问他时,他在心里问自己。

可能是因为我深爱着中国吧。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2-12 00:33:00 +0800 CST  
第二十五章 枪声
明楼对于血腥味非常敏感,他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正在水盆边用手巾擦衣服的阿诚,问了一句:
“动手了?”
阿诚含混的应了一声。他刚刚从中央影院回来,没有做黄包车,是用走的。将手巾搭在盆架上,他走到床边:
“有我的电话吗?”
明楼摇摇头,看了看座钟:
“不过也快了。”
话音刚落,屋里的电话响起来了。两人对视一眼,明楼接起了电话,声音带着一丝清梦受扰的不悦,他问了两句,说了声稍等,将电话给了等在一旁的阿诚。话筒刚贴近耳朵,宋石新在那头急吼吼的话音就传了过来:
“诶呦我的明科长,您还歇着呐?可坏了醋了,北师大那米谷撂啦,就搁新华街介影楼子里,将将儿的......”
宋石新一着急就满嘴京片子,本来阿诚比谁都清楚的事情愣是叫这人说懵了,他不耐烦的截断了话:
“付元士呢?叫他接电话,你先把舌头捋一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了付元士那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动静:
“副科,中央影院102包厢,您先过去吧。图审委的米谷荣一遇害了,我们这就从科里出发。”
“死在中央影院?”阿诚提高了声音问了一句,仿佛思考了一会儿,他又问道:“科里是不是来人了?”
“是城防巡逻大队的久保少佐,他现在正要和我们过去。”电话那头短暂的停顿了一下,付元士压低声音说了句:“副科,风儿不小,您心里有个准备。”
阿诚挂了电话,手按着话筒站在那里不动声的想了半晌,回头冲明楼说道:
“城防队和米谷可能暗中有联系,这个电话打到东厢来,多半是久保少佐的主意。”
明楼掀了被子下床,阿诚这才注意到他没有穿睡衣,里面依旧是衬衫,这时候直接拿起搭在一旁屏风上的毛衣套在外面了。
“久保拓,这人我认识,前两日的财阀会议,安保工作是他负责的。”明楼穿上大衣:“这不是盏省油的灯,我跟你一起到现场看看。”
阿诚忙着擦鞋,乐倩文的那个东西搞了他一脚的草灰,他对明楼的提议并不赞同:
“你以什么名义?还不知道情况如何,别牵扯到你,你......”
他于说话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丢下抹布直起腰来:
“你启用了我的电台?”
明楼笑了,他避开不提电台的事情,只是回答阿诚的上一句:
“以一个心疼弟弟作息的大哥的名义。”
阿诚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堪称调戏的话弄得没了言语,他愣了愣,哼笑了一声,带着点嘲讽和无奈:
“得了吧,别拿你糊弄汪曼春的那一套来堵我。”
明楼接过阿诚递来的围巾,他穿衣服向来利索,这时候俨然是整装待发的样子。他从床柜上拿起手表戴好,而阿诚这时候又在擦裤子了,明楼便皱起眉头:
“你是掉到哪个烟火坑里了么?”
“我......”
阿诚怎好意思说这来源,只好在心里腹诽乐倩文。
等他整理妥当,便开了东厢门欲走。阿诚回来后是直奔东厢的,这个时间,前厅的电话没人接属正常,卧室的电话可就不能是无人接听了。明楼也是出于这一点,早早就到东厢歇息。门开了一半,阿诚又站住,握着门把看身后跟着的明楼,无言之中用眼神问询。
“好,”明楼被他一阻,抬头看他道:“说了你也不要紧张,一会儿,可能要见到一位大人物。”
“谁?”
“川岛芳子。”
阿诚神色一凛,两人匆匆的来到院里,他还在问:
“她不是被遣回日本监视起来了么?怎么回事?”
“上个月东条英机上台组阁,川岛电联了他夫人,重新来中国做间谍。本来她在天津以东兴楼饭庄做掩护,谁料昨天会上,我竟见到了她。”
说话间到了院门,阿诚猛然间想到自己竟遗漏了一件事。他迅速的折身将返,被明楼一把拉住:
“绑了猪蹄扣,跑不了。”
阿诚犹疑不决,他不怕别的,只怕二顺一旦出逃,这人手里关于电台的事情暴露出去,自己在北平尚无根基,无法保全明楼。
明楼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解释道:
“十点钟的时候想要溜出去,被我撞见锁在他那屋,麻绳浸过油,没有问题。”
阿诚放下心来,不再坚持。两个人迅速的走进夜色里。

付元士披着宪兵队的毛领大衣,叉着腿一言不发地站在影院门口的高阶上,底下的宪兵排成整齐的两列,在呼号的夜风里打着哆嗦。他看了看手表——还差一刻钟就是零点,明诚那少爷做派,还没来。他身后的大厅里全是人,川岛芳子坐在沙发上,行动组不少人都拥在她旁边。有宋石新和刘渡江在里面陪着笑脸,付元士懒得去,宁愿在外面冻着。
付元士烦那娘儿们。
他念了燕大,刚毕业就叫家里安排进了政府,结果北平沦陷,稀里糊涂做了汉奸,又稀里糊涂做到组长的位置,坏事没少干。本来汉奸也没什么好分的,谁都甭说谁,但川岛芳子是皇亲国戚,付元士就总觉得她认贼作父,她当汉奸,整个北平都跟着丢人。
丢人归丢人,这娘儿们倒真是长相别致。
正胡乱想着,前街有汽车大灯晃过来,付元士眯着眼瞧过去,那车的牌号打头是8,市政厅的车,里面坐的主儿肯定来头不小。
哟,今儿晚上唱哪出儿啊?这群英荟萃的。
车在他眼皮底下停了,车门打开,明诚从车里出来,抬头看了付元士一眼,不做声的自去另一边开门。付元士忙跑过去:
“副科,您来了。”
阿诚点了头,付元士看着他给后座开车门,心里就有了点预感,等到人从车上走下来,他心下道了声果然。
男人个子很高,穿了件藏青色的大衣,从里面透出深红色围巾的边角,西装和衬衫仅露出的部分就能看出全身的笔挺;下面是西裤,裤线如刀刃般锋利。这人伸出戴着皮手套的手,扶了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下的眼睛向付元士投来冷峻的一眼。他仿佛身披着整个上海,把那里的含蓄,清正和奢华荼蘼都糅进周身的气质,举手投足间,透出严肃的风情来。
付元士心里多少有些怵,这就是明家那位长官没跑了,他向明楼微躬了身子,问了声好,三人便都大步往台阶上走去。
“副科,川岛先生在里面儿呢,也不知道怎么得的消息。她也不是和久保少佐一起到的。”
阿诚没说话,他看了明楼一眼,示意付元士跟着他们一同进去。
屋里人都没料到明楼会来,一时间退到一旁,露出中间沙发上的女人。她鼻梁架着墨镜,短发利落,穿着一身锦纹的黑色长袍,外边罩了赭色马褂,沙发背上还搭着一件貉子皮大衣,都是男装。
大半夜的带哪门子墨镜,这不撒癔症么?付元士撩了她一眼,心里嘀咕。
见了明楼,川岛芳子站起来,露出个非常英气的笑容,和他握了手:
“在下和明长官好像非常有缘分。”
“那可是明某的荣幸。”明楼礼貌地一笑,给了身边阿诚半分眼神,阿诚对川岛点了点头,带着付元士和候在一边的宋石新,径直往放映厅后面去了。
“明副科长,留步。”川岛回过头去:“关于这件事,能让鄙人也参与一下么?”
她说罢,给明楼也推上了一个难下的台阶:
“我想您的哥哥,明长官,也是来了解情况的。”
阿诚回身给了川岛一个歉意的微笑,和缓的解释道:“非常不巧了川岛先生,阿诚人微言轻,没法做主,不过,”他指了指放映厅:“久保少佐正在里面,我可以给您去问问。至于我的大哥,说了怕您笑话,他只是来送我的,您不用在意他。”
川岛芳子没想到能在阿诚身上吃瘪,只好笑着道谢,看人走远了。
“教我惯坏了。”明楼补充了一句,川岛芳子碍着他的面子,说不出什么,只是摇头坐了回去。

三人到了后面102的雅间,久保正在里面差使几个华北特高课借调的特务寻找线索,三组的许池是个年轻的,跑过来迎阿诚。
阿诚掏出手帕捂住了口鼻,眉头也皱起来,他朝门里看了一眼,一地死人,就有点嫌弃不想进。付元士和宋石新在他身后一对视,都翻了个白眼。阿诚低声问许池:
“怎么还不往外抬?血淋淋的什么样子。”
“我说了,日本人不让啊,那久保少佐说得等您来了,看清楚才行,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阿诚抹了门框上的血迹捻了捻,没说话。
“明科长,少佐说您可以进来了。”
里面的翻译催促了一声,阿诚这才迈过一滩血泊,走进雅间里,久保少佐正弯腰从贵妃椅上拈起一根卷曲的长发,他变态似的用力嗅了一口,对阿诚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用生硬的中文道:
“女人。”
阿诚也笑了,将那根头发接过来看了看,丢到了一边,用男人都能懂的轻佻语气说道:
“您说对了,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这日本军人听了翻译,看了看阿诚,猛地拔出抢来抵在他的胸口上,扭曲了的中文音调一个个的往外吐:
“明科长,晚上,您,在,哪里,去?”
阿诚看了看那把枪,又挑起眉毛看一脸杀气的久保拓,不说话。
诶呦我的小太爷啊,您怎么现在犯脾气。宋石新闭了闭眼,在付元士看好戏的眼神里给许池打了个手势,门外的许池会意,慌张的跑走了。

许池跟在明楼和川岛芳子后面一路小跑着往102包间去,刚推开放映室的后门,前边走廊里,“砰“的一声枪响。
明楼一个踉跄。
他扶住门框,努力平息下心中的翻涌,面前的长廊仿若虚影浮动。
走廊里又恢复安静了。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2-14 12:12:00 +0800 CST  
第二十六章 痛
狭小的空间中,子弹出膛时和空气摩擦出的爆裂声堪称轰鸣,宋石新下意识的咬紧牙关,伸出一只手捂上了耳朵。旁边的付元士也没料到这一枪来得这么突然,他浑身一震,插着兜的手也迅速摸上了枪,手指在套筒座的横纹上来回的勾划,他观察着久保,也观察着明诚。
阿诚偏着头,子弹从他肩颈上方擦过去,炙热的气流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灼痕,衣领上瞬间晕染开小半片儿血迹。他胸膛剧烈的起伏着,眼神从一开始的惊恐茫然中醒过来,转而近乎愤怒的看着久保。西装裤下的腿虽然还是笔直的,但裤管明显在颤抖。
这个屈辱又惧怕的表情取悦了久保,他满意收回手,仅用枪口点了点阿诚:
“要诚实,像你的,名。”
他转回身走到贵妃椅旁,准备坐下来听阿诚的解释,一阵脚步声靠近门口,嘭的一声,本就开着的门被人又踹了一脚。久保的屁股还悬空着,看清来人后,不得不重新站直了。
明楼于内心的十万火急之中挣出一丝理智,他让了让门口,川岛率先走了进去,镶了铁的尖头皮鞋踢在门上,一声脆响。她身量矮小,明楼在她身后也完全能看清屋内陈设。
第一眼,就看见阿诚站在屋中央,脸色很不好看,但完整无缺。
明楼的心一下子落了底,落得太重,直坠得他脚下虚晃。
“挺热闹嘛。”川岛面不改色的拎着长袍衣角迈过地上尸体僵硬的手臂,走到久保身边去,两个人用日语低声交谈了几句,她错身看了看阿诚,对他脖子上的伤口皱了皱眉,随后对久保的语气便严厉了几分。
明楼走进来,阿诚扭头看到他,仿佛有了依仗,捂着脖子走过去叫了他一声:
“大哥......”
明楼面色不虞,也不理会和自己抱屈的明诚,不疾不徐的走到屋子一侧,不说话,平静的看着久保拓,一身压抑着的暴怒把屋中的气压降低到极点,宋石新往后闪了闪,恨不得和地上的死人一样不用喘气儿。许池在门外伸着脖子往屋里看,被付元士瞪了一眼,灰溜溜的走进来靠门边儿装死。
久保拓刚开始还能故作镇定,但一会儿便眼神飘忽,往明楼的方向虚瞄。他是有心震慑明诚,但没有料到今天明楼会跟着一起来。川岛看在眼里,极其自然的拉着久保走过去打了个圆场:
“明长官,久保少佐刚同我解释了这场误会,还请您谅解。”
“哦?什么误会?”
明楼问完,抬手制止了正要开口的川岛,把目光对准了低头的久保拓:
“久保少佐,您请说。”
久保拓对明楼正式的行了鞠躬礼,说了一连串的日语,示意翻译。
“不用了,”明楼往旁边走了几步,踏进草灰和污血中,他低头把鞋上的赃物蹭在一具尸体的衣摆上:
“我看你是说不明白的,不如回去找个会说人话的和我谈。”
久保疑惑的盯着翻译,以他贫瘠的中文词量,也辨别出这不是一句很客气的话。翻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掏出手帕不停地擦汗。
“译给他听!”
明楼猛地抬头一声断喝。
川岛芳子见状,低声把这句话委婉的翻译给了久保拓,年轻的日本军人抬头看了明诚半晌,感到自己帝国军人的尊严受到了侮辱,手里的军刀攥得咯咯作响。
“哦,明某人来了北平,连个巡逻队的队长都不卖我面子了吗?”他翘起嘴角露出颇为玩味的冷笑:”这倒是蛮有意思的嘛,有没有电话?我是不是要给上海76号去电,叫岩崎课长来给您一个问候。”
翻译低声将这话译给久保听,明楼也不停顿,冲川岛芳子接着说道:
“川岛先生和我昨天就见过了,我想以您的手段,已经对在下的身家背景了如指掌。不,您不用否认,这是您应该做的,每个为新政府工作的人都应该像您一样敬业。我是说,家姐,我的亲姐姐,已经因我而遇害了。我那不成器的三弟,也已经让我亲自清理门户。我明楼对得起政府,对得起汪先生,自回国坐在这个位子上以来,就四个字总结——家破人亡。但是,”他话音一转,人也几步跨到了阿诚面前,这时许池在门口一下子站直了,刘渡江和华北政务委员会的余晋和先生正在门口要进来,明楼向余晋和点点头,接着说道:
“我明楼今天就徇私这么一回,我就剩这么一个兄弟,千里迢迢送到北平来,不是来挨枪子的。今天从早上忙到晚上,中午连饭都吃不上,晚上叫这个......米谷先生,约出去等了一个多钟头,回来和我说没见着人。刚睡下没多久,就叫你们又给折腾过来,上来话没说几句先动枪,”他见余晋和走进来,就走到他身边去:
“余先生,我明楼今天也走走官僚的那一套,您照顾一下我这个弟弟,行不行?我不求别的,”明楼看了一眼久保拓:“就求他活着。”
“诶呦,明老弟啊,快消消气儿,太言重了,”余晋和一把握住明楼的手,摇了摇:“久保少佐是年轻人,年轻人的火气总是大一点的,他也是求真心切嘛。”
他看了看明楼身后沉默不语的阿诚,摆摆手: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出去聊一聊,这些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吧,明副科长也出来透透气,无非一场反日分子的刺杀,我们之间搞得这么僵,那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要不得的。”
几句话给了所有人台阶,明楼也就买了这个面子,几个人一起出去到影院大厅前交谈。久保正愁无法下台,这样一来也顾不得怀疑明诚,先平息这场风波要紧。
已经是后半夜,打了几圈官话,阿诚也和久保拓解释了自己的去向,并答应会做一份详细的报告送到华北特高课去,随时接受一切审查,给足了久保拓的面子。这个时候,里面许池送出来一张有口红印的电影票,影院经理提供了这场电影的售票女郎,于是久保拓带人风风火火去抓人了。阿诚本想跟着去,被余晋和拦下了,他有心在明楼面前表一个态度,便特批阿诚回家去包扎一下伤口,只叫三个组长跟从抓捕。
两人从新华街出来,天已经快亮了。街边的早点铺子已经支了起来,馄饨和豆汁儿的味道飘得满街都是,阿诚看了看手表,回家也没人做饭,便把车停到一旁,和明楼坐在街边要了两碗馄饨,打算吃完再回去。
冬日清晨冷得提神,饶是两人一夜没睡也并没有多困。阿诚一边耳朵叫枪声震得有些听不清,他捧着海碗一边喝热气直冒的馄饨汤,一边看明楼,怕他说话自己漏听了。
担心是多余的,明楼一句话也不说,端起豆汁儿喝。
“大哥......”
“吃饭。”
豆汁儿的怪味儿直冲鼻腔,明楼没喝过这个东西,他皱了皱眉,但没言语,只是把那碗东西放到一边去了。
我就想说那玩意不好喝。阿诚撇了撇嘴,招手道:
“老板,来碗小豆儿汤。”
回家的路上也是沉默,两人进了家门,阿诚去烧水,他脖子上的那道伤口因为低温已经结痂了,明楼从书柜里拿出医药盘,在热水里浸湿纱布帮他把那些凝结的血痂化开。
“大哥,我自己来就行,你去睡一觉吧,上午余晋和说要和您去新新大戏院听戏,江朝宗也会去。”
阿诚说着,自己去拿铁盘里的碘伏药瓶,没拿到,明楼胳膊一伸,一把抓住阿诚的手。两人本就相对而坐,这样就更近了。
阿诚探究的看了明楼一眼,对方不看他,垂眸看另一只手上那块带血的纱布,他将那块纱布折起来,又展开,长吸了一口气,将阿诚的手用力揉在自己的胸口,仿佛要将它按进去和自己的心脏相贴。
“大哥......”
明楼把那口气吐出来,把头抵在阿诚的肩膀上,仿佛极为疲惫似的用气音说:
“什么都不要说,一会儿就好,给我一会儿......”
阿诚突然觉得自己脖子上的伤口很痛,他偏了偏头,把鼻子埋进明楼的头发里,闭眼做一刻小憇。
不说就不说吧......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2-17 09:13:00 +0800 CST  
第二十七章 猎物
炉子里引燃的柴火即将燃烧殆尽,毕剥作响。
阿诚睁开眼睛,轻轻推了推明楼的肩膀:
“大哥,书阁那个,要不要趁现在处理掉?”
“嗯?哦......不用,随他去吧。”
明楼没抬头,方才一瞬间的放纵让他贪恋且流连,他不想从阿诚身上起来,就蹭着他的肩膀靠近他的耳边说道。声音仿佛是闷在阿诚肩窝里发出来的,阿诚突然有点面红耳赤,但并没有心思去害臊,他歪下头去想要看明楼的表情:
“你疯了,一旦他......”
明楼动了动,阿诚的脖颈就在他眼前,那道新鲜的伤口因为热水的缘故皮肉有些开裂,像一个隐秘的邀请。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抿住唇角,直起身来拿镊子去夹酒精瓶里的卫生棉球:
“我想,他已经走很久了。”
阿诚疾步奔出门去。
明楼接着做自己的事,他将酒精棉球浸在碘伏液中,又把几根棉签消了毒,就听见阿诚急促的脚步声又回来了,人一下子迈进厅门,长臂一伸捞过沙发背上的大衣:
“二顺那小子跑了,我得出去联系一下小满。你也不能呆在这儿了,带着电台立刻去前海西街18号,这是钥匙,”阿诚说着塞进明楼手里一串钥匙:“那是乐家的宅子,你在那等乐倩文接应你去湖心亭。”
他交代完直起腰定了定神,突然又按住了明楼的肩膀:“不,让我想想,电台由我回来取,你要等一等,我把他们引走后,你再动身......”
“阿诚。”
明楼将手覆在阿诚手上,抬头看着他。阿诚把目光放在案几的某一点上,出了一会儿神,低头问道:
“是你故意放走他的?”
他不用明楼回答,自己点了头,臂弯里搭着衣服,就这么坐到了沙发上,自顾自的开始分析:“绳子被利器割断了,绑得那么紧,刀只可能是他贴身藏的。你不可能不去搜他的身,你是故意把刀留给了他。”
明楼满意的点点头,举起手上的酒精棉球:
“来,处理伤口。”
阿诚把头歪到一边,将脖子上的伤挨过去:“晚上在影院,你是不是和川岛说了什么?”
“嗯,我告诉她,二顺表面上是日方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实则根本就是共产主义打入日本特务内部的人。我还和她说,我在出门以前已经控制了他,天亮就要交到华北特高课去。”明楼将用过的棉球放回到盘子里,拿出医用胶布和绷带:“他跑的好,我就怕他不跑。”
“可是米谷告诉了他电台信号的事情,还有他知道你......”
“米谷在哪?”
米谷荣一死了。米谷荣一死之前,恰好告诉了二顺关于截获电文的事,而他晚上约阿诚出来做什么,没有人知道。当时阿诚和他阴差阳错去了不同的北京饭店,阿诚等不到人,便离开了,北京饭店很多名流人物都可以作证。那么米谷被刺杀,是不是因为他发现了二顺的身份,想要在晚上告知阿诚的时候却遭到了灭口呢?
这样一想,发电报的人还是明楼吗?
“一会儿销毁电台,把残骸送到特高课去,就说是在二顺的房间发现的。二顺现在有小满盯着,米谷一死,他翻不出花儿来,这替罪羊早晚要做的。“
“川岛会信吗?”
明楼站起身,把收拾好的医药盘放回柜子中,又回去把阿诚手臂挎着的衣服挂到衣架上:
“川岛芳子是什么样的女人?她重新回国,正是要立稳脚跟的时候,信我总比信一个死人的价值要高得多,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阿诚神情肃穆的思考了片刻,绷得笔直的脊背稍稍放松了些,他轻吐了一口气,用力捏了捏眉心:
“那就好,但愿在和平演讲大会结束之前,能借她的手段压住周佛海调查我们的势头。”
“借是要借的,但不是借她。我听说江朝宗同余晋和这两个北平的现任和前任市长,关系不怎么样。余晋和是汪精卫的人,但这个江朝宗却是当年北平治安维持会的元老级人物,老军阀,他可不买周佛海的账。他和川岛芳子的私交不错,今天我们会面,我倒是要探探他的口风。”
明楼从书架后把阿诚刚放回去的那把柯尔特又拿了出来,手摩挲了一下枪管,又扳动击锤瞄了瞄。这把枪阿诚保养的很好,握把护板的网格防滑纹光亮没有磨损。阿诚正靠着沙发闭目养神,听到声响睁眼望过去:
“你拿我枪干什么?”
“什么你的,明明是我的枪。”
这把柯尔特是阿诚伏龙芝毕业回巴黎读书时,明楼送给他的礼物,m1911型号,是1923年后的改良版,阿诚一直舍不得用,只是作为备枪。
明楼压了弹,七发,满的。
他抬头看了看阿诚,研究了一会儿,问:
“你见到渡鸦了?”
阿诚摇摇头,他用手大力的搓了几把脸,站起来:
“我觉得渡鸦应该不会是个影院的售票小姐,是她同我接头的,给了我一张带唇印的电影票,就是米谷口袋里那一张......”话音渐远,他走到厨房,从水缸中舀了一瓢冰冷的井水,倒进水盆里开始洗脸,几把下去鸡皮疙瘩一直起到脖子。
“渡鸦这个人,鬼精,轻易不会露面的。”明楼看着阿诚一脸湿淋淋的进来,问:“明台参加了?”
阿诚接过明楼递来的毛巾,擦干脸上的水和洇湿垂下来的头发,在毛巾里应了一声。
他放下毛巾想了想,看着明楼笑起来:
“这小子,现在老实着呢。”
然而突然的,阿诚想到明台不忍提及从前的表情,在走廊中离去时,长衫下朴素的布鞋与从容的步子,笑容也就又沉黯了下去:“就是太老实了......”
明楼心中也不好过,他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都说少年中国,但少年人终究是要长大的......”
他回手将阿诚垂下的那绺碎发抚上去,又落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阿诚被这个动作惊醒了沉思,他抬头看明楼一眼,整理了下头发,取下衣架上的衣服:
“我还是得走了,天亮一定会设卡大搜捕,我得盯着。你睡一下,但小心二顺折回来。”
明楼扬了扬手上的柯尔特。
早上7:30 宪兵队特务科室
阿诚刚一进门,就看见会客沙发上坐了一个熟悉的人。
“明副科长,您来了!”
山田一郎劲头十足的打了招呼,本想站起来,但守在一旁的付元士咳嗽了一声,年轻人听了,笑容没变,却是又坐回到沙发上。阿诚将公文包甩在办公桌上,一声响,惹得办公室里等着汇报情况的几个人都拿眼睛瞄他。他的制服领子因为伤口的原因并没有系最上端的纽扣,露出里面的立领衬衫,凭空多了几分不羁。
副科半夜挨了城防队那日本鳖孙一枪子儿的事情,早就让许池用了小半夜的时间给传播得上下皆知。
少爷今天心情估计是不好。
几个人也都忙了一宿没睡觉,一个个正是又困又累,也没心思慰问明副科长的那道小伤口,互相报了情况,就出去了。抓来的影院售票员正在地下室关着,已经审问了一遍。
这不,把山田一郎给审出来了。
阿诚当啷啷拖过来一把凳子,做到了山田一郎对面,他往后倚着,二郎腿翘起来,自上而下的睥睨着山田,没有一点熟人办事的意思,浑身都是一夜未眠后的烦躁。阿诚的两只手十指交握扣在膝盖上,扬了扬下巴:
“就从昨晚开始说吧。”

山田被放走了,是他叔父亲自来领的人。西装革履的老商人上来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明诚带着特务科的人好整以暇的看完戏,接了山田带来的特别批示令,恭恭敬敬的把一老一少送走了。
售票姑娘咬死只是给了山田一郎和米谷荣一两张带唇印的票,这是影院的规矩,大家心知肚明,别的一概不知道。
人特务科不舍得放,几个老爷们轮流去审问。
阿诚坐在书桌旁写要交给特高课的材料,纸撕得刷刷响,整个人气急败坏。宋石新走进来时,他正仰在红木椅上休息:
“副科,刚才下了通知了,今晚五点封街,咱们宪兵队要和保安警署排查整个北平城。下午行动批文就到。”
阿诚把手举起来看了看手表,“嗯”了一声。
“等等,”他又叫住了往外走的宋石新:“演讲大会的邀请名单,确定了吗?”
“秘书处正在统计,快了。”
“哦,我一会儿去中央影院一趟,你也抓紧手上的事,这摊子解决后,你和我把所有会场走一遍。”
宋石新领命走了,阿诚又待了一会,喝光茶杯的水,起身赶回家去销毁电台。
真是干不完的活。他想。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2-19 11:24:00 +0800 CST  
楼诚】故人长绝
第二十八章 待千秋过后
阳光太刺目,明楼从酣睡中转醒过来。
阿诚罩在他眼睛上的手不知何时垂落了下去,明楼第一眼看见的是阿诚低垂的睡颜,他半坐半靠在床头,姿势歪斜而别扭。可能是不舒服的缘故,阿诚的眉头微蹙着,睫毛在清早的第一缕晨曦中朦胧金黄,像一丛茂盛的绒草。
这个人已经连续工作,战斗了两个昼夜,在生死线上辗转,现在才得以休憩片刻,且并不是安睡。鬼使神差的,明楼抬起手,指尖接近了那丛几乎透明的睫毛,像要去触碰一个容易受惊的生灵般谨慎。
一触即离,阿诚睁开了眼睛,睫毛在明楼尚未远去的指尖上温柔的刷过去。
刚醒过来的青年人睡眼惺忪着,仔细眯着眼看了看明楼的神情,手指无意示的摸到他的鬓旁按摩着,露出一点关切来:
“头痛好些吗?”
不过是稀松平常的对话,但可能是因为阳光太好,屋里太安静,头又不太痛,让明楼有一瞬间看到了苦旅尽头的家园。他笑了笑:
“好很多。”说罢他又觉得这一句不够表达他此时的安妥,补充道:“真的,再没有比今天更好过了。”
两个人缄默相视。
明楼还枕在阿诚的腿上,阿诚低着头,这样的姿势和着方才的话,莫名使屋中的空气散发出一点馥郁的芬芳,像波尔多庄园中的红酒,马赛女郎圆帽下喷着香水的卷发以及巴黎街头少女手中盛开的玫瑰。
像一切爱情的源头。
明楼率先从阿诚腿上弹坐起来,几乎同时的,醒悟过来的阿诚也慌忙坐正。腿作了一夜的枕头,在此刻提出了抗议,酸麻之下身子倾倒,两个人的脑袋在中途撞了个结实。
“......”
“......”
两个加起来六十来岁的男人闹出这样的笑话,实在是让人想要无奈叹息。一时间两人都沉默的低头揉着额头,窘迫而尴尬。
“今天......”阿诚胡乱的不知自己在揉哪里,却也就这样开口了:“我要去各个会场巡查,电台送到华北特高课,他们已经去缉捕二顺了,我的任务还要继续下去。”
“哦,是要抓紧时间了。”
“嗯。”
“那......”
“我去做饭了。”阿诚站起来,麻痹已经退去,他弯腰摆正了枕头,叮嘱明楼:“再睡一会儿吧。”

明台今早起来,就有点感冒。
许是昨天晚上洗的那个冷水澡。他在心里这么推算着。昨天街禁早,他风尘仆仆赶回家,刚洗了澡,就让张月印给叫了出去。他头发也没干,匆匆戴了顶帽子,两个人绕过街上巡查的宪兵队,在夜色中穿过小半个北平城,到城外小树林截住了想要和周佛海的人接头的二顺,赶在那之前取了这人的性命。
也是在那一刻,明台才见到一直出现在张月印口中的组织联络员獴。獴同志在黑暗的荒草丛中打了个水鸪鸪的轻啼,张月印这人嘴笨,就回了个口哨。可能是他这个费劲的口哨太有特点,那隐蔽在灌木后的人就矫健的跳了出来,月色转明,这走到明台面前的矮小的身影显出脸来,让明台在惊讶中眉峰一跳:
这不是上回翻我家院墙送信的那小子吗?
当时谁也来不及说什么,点了个头就去拦截二顺。獴一直跟踪着他,无法联系上青瓷,也没法脱身把情报传递给其他同志,自己动手又实在没把握,心焦间正巧碰见了张月印。
“要不是在街上看见了你,小爷今晚就准备亲自上阵了。”
三人把二顺衣服剥下烧尽,残骸丢进护城河,人就地深埋。做完一切,已是月到中天,獴在衣服上蹭了把都是土屑的手,伸给明台:
“认识一下,我叫小满,暗里也算和你搭过几次伙了,贵姓啊?”
“免贵姓明。”
“哟,熟人亲戚啊!”

阿诚跑了三个舞场,又去了两个国际饭店,顺带着检查了一个戏园子。付元士被借调到刘渡江那抓爱国学生去了,许池顶了他的空,和宋石新一起带人跟着。说是检查,哪个老板不得出来款待一番?工作进行到一半,几个人身上就都是乱七八糟的香水味儿。
阿诚坐在汽车后座拍打大衣前襟,那上面叫一个奔放的舞女蹭得全是闪光的脂粉。许池开车,他从后视镜看了自己的副科一眼,和宋石新挤了挤眼睛。
宋石新会意,搓了搓手,有点不好意的开口道:
“副科,您看啊,往前走有个戏园子,听说那个穆先生这几天在那练戏,要不......”
许池最近和那院子里一唱戏的哥儿走得挺近。
阿诚也没抬眼,用手套拍打这袖口,冷“哼”了一声:
“小许啊,你也不用让老宋给我搞那个弯弯绕,你那点破事以为我不知道么?”
许池讪笑了一声,连连称是。
“我知道,你们都把我当少爷,但别忘了我在上海也是搁日本人眼皮底下做事的,别总想着蒙我。现在形势这么严峻,你弄个不知底细的戏子,记得把嘴巴给我闭紧了。”
“形势严峻也得谈恋爱啊......”许池嘴里咕哝了一句,叫宋石新给了一肘子,闭嘴了。
阿诚看了一眼许池开车的背影,把手套丢在座位上:
‘行了,去吧,我正巧和穆老先生研究一下联欢会上的戏折子。”
从戏园灌了一肚子茶水,几个人走了出来。穆老将阿诚的手郑重的握了一握,老迈的眼睛中又闪出振奋的光来:
“就按你说得唱。”
阿诚恭敬的鞠了一躬,穆老忙摆手不接大礼,但阿诚已转身离去了。许池还往后一个劲儿的张望,叫宋石新强拽着走:
“得了爷们儿,甭看了,人根本不待见你。”
阿诚大步走在前面,回头横了两个人一眼。顿时谁也不敢磨蹭了,溜溜的跟上开车去了。

还没进门,阿诚就听见院子里那一直修闭口禅的八哥亮着嗓门嚷嚷:
“叫爷!叫爷!”
反了天了这是。
推开院门,不出所料,中庭站着小满那臭小子,他拿了半个豆饼正逗得鸟在笼子里来回蹦跳,抬头见了阿诚,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儿:
“诶呦,看吧,真把爷给叫回来了。”
再往前看,明楼站在台阶上瞪着眼睛生气,山雨欲来。
阿诚几个跨步走到小满身边,一把扯住他往旁边来,他瞟了一眼明楼,发现大哥的眼神跟着盯了过来,不禁压低声音:
“小祖宗,你怎么又来惹他了?”
“我来看鸟儿的,又没看他。”小孩子的声音总是脆生:“再说了,对待革命同志应该如春风般温暖,你看他,这赶上西北风了!”
小满一指明楼。
“你还指,”阿诚一把将那手臂拉下来:“一会儿刮起来吓死你。”
“小爷才不怕,任尔东西南北风。”小满说完轻巧的往台阶上一跃,阿诚往前一扑,没拽住,这小子已经站到明楼身边去了。
明楼不动声,背着手低头看小满。
小的时候,阿诚和明台一犯错,明楼就是这样,沉默的背手盯着他们看,在他们越来越紧张心虚的时候压着火平静问几句话 ,然后猛地一声喝,紧接着明台就要开始哭了。
小满不怵他,抬头也看着明楼,还品头论足:
”发型不错。”
“谢谢。”
“特像汉奸。”
“都这么说。”
小满对明楼这么知趣非常满意,他挺随便的蹲下来,就在明楼脚边儿啃起手里那半个豆饼来。
“你......多大了?”
小满好像挺不乐意听这个问题,他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的小声说:
“十六。”
明楼笑了笑,并不揭穿他,接着问他:
“念过书吗?”
“算是吧,大院儿原来有个穷秀才,教小爷认了不少字儿。”
“会背诗?刚刚我听到你说了郑燮的诗。”
“啊?谁?”
“......没谁。”
“咱也不知道那是谁的诗,我都是胡乱看的,那老头儿也教了我不少有用的。不过现在学不着了,去年......他饿死了,死前跟我说,什么,不什么素来着?”
“不食周粟。”
“对,不食周粟,说白了就是死也不吃小日本儿的饭。这不傻帽儿么?这中国的大地里长出的中国的粮食,怎么是小日本儿的了!这有什么可死的?”
阿诚看这两人一时半会可以和平相处,转而往东厢去了。他急着进屋换衣服,一身的香气熏得他发晕。
二顺已经不在了,小满在这里多逗留一会也不是什么问题,唯一不好的就是没人做饭,这差事又落在自己身上。
晚饭做好,屋里没动静。阿诚擦着手往外一看,一大一小坐在廊上,明楼从腊梅那折了一截枯枝,正给小满在地上写字。
“就这句,这个意思正对小爷的心思,等胜利了我就去学堂报名。唉,你说他怎么就能说得这么气势呢!”
阿诚走过去叫他俩:“私塾下课了啊,吃饭。”
明楼歪过身子仰头朝阿诚露出个嗔怪的笑来,扔掉树枝站起来回屋中洗手去了,小满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
阿诚含笑看两个人,低头细看廊下,花圃的土地上,是明楼遒劲有力的字迹:
千秋邈以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
阿诚转过头去,明楼正呵斥小满洗手,自明台不在以来,这样的热闹已是久违了。
他摇头笑着走进屋内的灯明中劝架去了。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2-23 11:05:00 +0800 CST  
第二十九章 残窠(上)
天完全的黑下来,小满坐在廊上吹口哨,穿破棉鞋的脚来回晃荡,把花圃的一层浮土踢得飞扬。那八哥也来了精神,撅着尾巴和小满一起聒噪。
阿诚刷过碗出来,默然的站在小满身后。
“你家那仆人要去与上海方面搭线,已经让他听蛐蛐儿叫唤去了。”
这孩子也不回头,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阿诚在脑子里把储备的北平话捋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不过奇异的是心里并不十分着急,可能是债多了不愁,他只是平静问道:
“什么时候的事?”
“昨儿个半夜。昨天我联系不上你,情急之下找了其他的同志。”
昨天半夜……阿诚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时间,从二顺在这里逃走到死,大概是十二个时辰,特高课于昨天中午颁布缉捕令,二顺用短短半天的时间就联系到了周佛海的人,那么说明在北平调查这件事的除了受托的米谷,还另有其人。
“看清他的接头人了么?”
“没有,他同米谷有特定的联络方式。我们不能让二顺同他见面,只能赶在那之前解决二顺。”
“不行,得找出那个人。”
小满仰头去看身后的人,他盯着阿诚认真的想了想,点头道:
“明白了,交给我。”
这句话中包含的笃定与可靠引阿诚侧目。他低下头去看小满,怎么看都是个孩子。可能是黑夜的缘故,这张脸和白天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有些差别,漆黑的瞳仁亮而坚定。因为是俯视,小满的个子显得更矮小了,仿佛一只引颈待哺的雏鸟。
在摇摇欲坠的巨大窠巢里,瞪着希翼的眼睛,振着翅儿。
“谢谢。”
小满又回过身去,他好像很喜欢这样看着阿诚家的宅院,虽然深沉的夜色下,院中的一切都像笼着墨色的浓云,他摇了摇头道:
“谢哪门子的?这是我的任务,你这话可过了。”他顿了顿,又道:“你家仆人的缉捕令贴得满街都是,人他们是抓不到了,尸体已经料理妥当,那个深度,野狗也扒不出来。”
只要二顺的尸体不被找到,他就永远只是个在逃的共党,特高课就算是怀疑阿诚,有川岛在当中作证,也会很快打消疑虑。只剩周佛海这颗定时炸弹。一想到明楼还要回到上海去,阿诚就焚心蚀骨。
小满站起来,把抓在手里的破毡帽带到头上:
“我得走了,谢谢你今儿这顿饱饭。”
阿诚笑了笑,他本要给小满半袋粳米,但这孩子不肯要。也是,一个卖报的小子,哪有门路搞得到米,是阿诚一时心软了。
“瞧你那样儿,看得小爷怪不得劲儿的,这有什么,小爷这胃口,有填的就饿不死。”他拍了拍肚子,又活泛起来。
阿诚拿小满没辙,他好像拿所有这样油腔滑调的小子都没辙,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抬手去摸小满的头,带着一个大人的爱怜。
小孩子身量轻巧,一个旋身跳到台阶下面去,躲过了这只手。
阿诚的手在空中停了停,便放下揣在西裤的口袋里,他望着廊下,小满融进黑暗的院子中,变成更小的一个影子,他冲阿诚挥了挥手:
“走了,有事联络,我不能常来。”
阿诚思索了半刻,在心里盘算了许久的话还是问了出来:
“作为调入北平组织的一员,我可否了解一下,你的上线,是不是渡......”
“您打住。”小满举起小胳膊来:“我是个联络员,整个北平的同志都是我的上线。”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向阿诚的身后看了一眼,明楼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阿诚身后的厅门旁。
“你不用打听这个,我也不会问你的上线,”孩子耸了耸肩:“我知道的够多了。”
直到小满从垂花门走出去,阿诚才收回神来,他回过身去,明楼正望着他,让阿诚突然就想要倾诉一下,于是露出个悲悯的笑容来:
“有时候,我是说某些时候,我总有些不合时宜的......”他停顿了下,不知怎么形容。
“温柔。”
“不,”阿诚对明楼的补充表示不认同,他摇头道:“是软弱。”
明楼不言语,他低头几步踱到阿诚身边,走得极慢,像是在思考。阿诚的眼睛跟着他,最后和他并肩看着院子。
还是一样的黑暗,同小满看到的没什么区别。
“当战争开始由孩子承担时,我们每个人都有罪。”
明楼说罢,沉吟了一下,极快的,伸手在阿诚的后脑勺揉了一把,不轻的力道让阿诚往前倾了倾,他转过头去,明楼已经走回屋去了:
“进屋来,把门关上,热气都散出去了。”
明天,他们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深度的哲学存在于理论,诞生于安稳与和平中,而现在谁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琢磨品味这战争中的辛辣滋味。
阿诚理了理凌乱了的头发,答应了一声,进屋去了。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2-24 19:29:00 +0800 CST  
元宵特别番外章 月与灯依旧
-------------发生在连时光都不知道的某一年里
“你明天去我家吗?”
明台长腿一跨从蹲着捣鼓相机的郭骑云身上跳过去,落到曼丽身边,换来郭副官一个白眼儿。他不安分,在曼丽身后转圈儿走,一张嘴说个不停:
“我家可热闹了,我大姐总说热闹好,有年味,人越多她越高兴。你在上海也没个亲人,去我家吃个团圆饭嘛!”
“我可不去,”曼丽低头修自己的指甲,上面涂着透明的指甲油,在照相馆的明灯下闪着贝母般的华光,她有些娇嗔着:“你们家团圆,我去干嘛?”
“哎——”明台急了,他坐到曼丽的梳妆台上,俯下身子看她:“我们可是生死搭档!同生同死,怎么就不能共团圆了?!再说了......”
他从梳妆台上捡了个钢丝卡子,丢到郭骑云脸上去:
“郭骑云明天都去找女朋友浪漫了,你一个人孤伶伶的,守着这么个冷清的照相馆,怪让人心疼的......”他皱着鼻子,撇着嘴做出个央求的表情来:“去呗......”
于曼丽终于绷不住了,她抬起一直故意敛着的笑脸来,眼睛晶亮的看着明台,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手臂,声音雀跃而充满甜蜜: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明天可要去你家打扰啦。”
明台不在乎的一笑:“我家就是你家。”

明楼坐在客厅读报纸,天光正好。前两天一直在下雨,没想到正月十五天公作美,竟是放晴了。
明台今天破天荒不睡懒觉,一早就跑出去不见人影,明楼最了解这小子,肯定是有什么预谋。不过他也不去管,想着小少爷昨晚说要带一位同学来家里过元宵节,就知道今天肯定是要弄点儿什么别开生面的哄大姐开心。想到这儿,明楼哼笑一声,放下报纸,嗅了嗅鼻子,空气里是浓郁的豆类甜香。
阿诚在厨房里煮红豆,阿香在一旁连帮忙带添乱,阿诚焦头烂额的“诶呦”声直传到明楼的耳朵里,他感到一阵轻松和愉悦,靠进沙发里养神。电话铃响起来,他刚要接,阿诚擦手几步跑过来拿起听筒,将繁杂事务几句推了过去,放下电话,急匆匆分给明楼一个“无事”的眼神,又跑回去了。
明楼抿着嘴笑,看阿诚来回的忙,冷不丁让路过的明镜一巴掌轻打在膝盖上,嗔斥道:
“你倒是挺适意的嘛,也去帮帮忙好伐,看把阿诚忙的,一上午没清闲的哦~”
大姐发话如领圣旨,明楼认命的点点头,压着膝盖站起来,对着明镜躬了躬身,半哄半闹道:
“遵命。”
然后转身大步逃走。
“哎你......”
明镜作势要打,自然打不到,她笑骂道:“臭小子......”
明楼走进厨房,阿香正在那里炒芝麻,阿诚和糯米面,端着面盆还得兼顾阿香那里的火候,不时还要往红豆锅里加水,看明楼抄着手进来,一副大将军进绣房的茫然感,顿时在心里叫苦连天。明楼环顾一周,没找到自己能干的活,就背手充领导,绕着阿诚和阿香视查工作,高个子晃在小厨房里,净绊阿诚的脚。
“诶呦,”阿诚被他扰的烦躁,抬头看明楼一脸无辜,又没脾气了,从旁边灶台上拿过一簸花生塞到明楼怀里:“这儿用不着您出马我的大少爷,去剥花生,啊,去吧。”
连请带哄的,阿诚抹了把汗,回头小声惊呼:“哎我的豆子!”
明楼抱着那装花生的簸箕出来,明镜坐在沙发上,见此笑了:
“叫人家轰出来了吧?你啊,就是不会做家务事。”
“是,我又错了。”明楼嚼着花生仁,沉痛的点头认错。

等饭菜都开始上桌,明台还没回来,阿诚忙了一天有些倦,仰在沙发上缓口气,明楼泡了两杯咖啡,趁大姐不注意,端过去给阿诚,两个人躲在沙发旁的死角偷着喝。
大姐不许他们空腹喝咖啡。
但她现在正唠叨明台,没时间管这两个顶风作案的:
“这个明台又跑到哪去啦?天都黑了,自己也就算了,客人也跟他饿肚子吗?我听说还是个女孩子呐,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
她说着就往兄弟二人这边走过来,阿诚忙着藏杯子,明楼走过去揽着明镜肩膀,还没等说什么,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喊。
几个人开门出去,除了明公馆大门的两个红灯笼,院子里没有什么亮光,阿诚眼力好又细心,一眼就看出端倪,不由压低嗓子笑了。
明镜看不真切,她往前走了几步细看,明台站在院中喊她,旁边站了个娇憨艳丽的女孩子,向她盈盈的笑。
阿诚走回屋去,跑到二楼拉下了电闸,顿时一片漆黑,明台跑到院旁鼓捣了一会,喊了声好,屋中阿诚又把电闸推了上去。
瞬间的,院中骤亮,火树银花。
所有树上都挂了彩灯,流光溢彩,明台张开手臂挥舞着,得意的笑着,和曼丽击掌相庆。
大姐惊喜的“哎呀”一声,灯光下的脸上焕发出少女时的兴奋来,她一路小跑下台阶,打了明台几下,左右环顾这个崭新的明公馆。
阿诚打开二楼的窗户,笑眼往下看,明楼仿有所觉,也抬头向上望去,两人目光相遇,一时间只宛然相顾。
于曼丽有点羞涩,但还是大大方方的上前去,将自己买的一块苏绣披肩送给了明镜,道了声大姐好。
明镜欢喜得紧,将曼丽的一双手拢在身前,拉着她往屋中去,抬头看见明诚还在二楼伸着头看,不忘摆手招呼道:“在那看什么热闹,快下来吃饭。”
“哎。”

吃罢饭,明台就跟在明楼后面来回走,跃跃欲试。阿诚虽不做声,也低头一直在笑。
曼丽和明镜坐在一起聊家常,见明台这样子,就疑惑的看着明镜,换来明镜宠溺的拍拍她的手:
“别理他,多大的人了还玩兔子灯,小孩子一样。”
“兔子灯?”
明楼终于被明台搅烦了,从书柜下面找出两盏小兔子形状的灯来,有绳子,四个轱辘,样子朴拙得可爱。女孩子对这些东西向来没有抵抗力,曼丽眼睛一亮,忙走过去:
“哎呀,兔子!”
明台如获至宝,捡起那个漂亮的送到曼丽手上:
“走,我带你出去玩。”
两个年轻人笑闹着跑出去了。
明楼看着剩下那一盏,这东西都是从小就有主人的,他示意了一下阿诚:
“来认领吧,小朋友。”
“哎别别别.......”阿诚忙摆手,窘得直拿眼睛瞟大姐:“我什么岁数了,丢不丢人啊......”
明镜指了指明楼,佯装严肃的瞪起眼睛:
“你就知道欺负阿诚,快把它收起来。”
阿诚憋着一个得意的笑,窝在沙发上看明楼哄大姐,他看着那盏落了灰尘兔子灯,仿佛看着这些年的时光落在上面。院子里灯火璀璨。
愿今夜长明。

明台带着曼丽出了明公馆,一直走。他牵着曼丽,曼丽牵着兔子灯。
“去哪儿啊?”
曼丽问了半天,明台就是不答。两个人走过坊前,走过长街,走过廊桥。
走了很远,又过了一座小桥,明台突然站住,说:
“好啦!”
“什么好了?什么啊?”
明台回头看着来路:“我们走过三座桥了。这个啊,叫走三桥。在我们上海,元宵节那天晚上,女孩子都要挑着花灯出门的,走过三座桥才能停下,预示着新的一年平平安安,无忧无难。”
“哦,”曼丽心中暖得像有一团火,她笑着开玩笑:“就只有一年啊!”
“对啊,一年太少了,”明台扬了扬眉毛,一把拽起曼丽的手往回走:“这还不好办,走。”
“干嘛去啊?”
“接着走啊,我们来来回回,走够一百年的份!”
这幼稚意气的话惹的曼丽朗声笑起来,她埋怨似的摇摆这两个人的手:
“那要走多久啊,我走不动怎么办?”
“我背你啊。”
曼丽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开心极了,开心得她的泪水都要掉下来。
愿我们百岁无忧。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2-27 19:18:00 +0800 CST  
第二十九章 残窠(下)
新年将至,辅仁大学放假了。
这几天乐倩文总是不见人影,说是去和几位小姐打牌,但乐家上下,尤其是乐夫人,对此非常但心。明诚科长来登门拜访过一次,却也正赶上乐倩文不在家。
前些天满城的宪兵,先是说抓反日分子,接着又去学校里抓学生,乐夫人真怕自家闺女那个爱凑热闹的性子,惹上什么不得了的麻烦。明科长看着像是个好相与的,可听说刚从上海调过来,若是乐倩文真出了什么事,他那样子恐怕也担不起什么事来。
乐夫人揣着一肚子心焦,最后还是去找乐老爷子商量去了。
“她是能圈住的吗?”乐老爷子拄着拐看两个孙子下棋,听了乐夫人的话哼了一声:“倩文要真去干什么危险事,那明科长第一个听见风声。可不要小瞧姓明那小子,看不出他的斤两,我这老头子白活这么多年。”
乐夫人更急了:“那咱们家倩文不是更......”
乐老爷子的拐杖在地上一捣,抬头瞪了乐夫人一眼:“她傻的吗?她能找个汉奸谈情说爱,还能干什么危险事?她也得有那个出息。”
“哎呦......”乐夫人忙往窗外看:“您可轻声些......”
“就是的,伯母,您别担心阿姐了,她肯定是玩儿去了。”乐锴抬头说了一句。
“姥爷您甭这么说,要说出息,我们中学私下做爱国宣传,可费钱,我这个月的例钱都花进去了,您看能不能......”小表弟也帮腔,话没说完就叫乐夫人一手提起耳朵:
“好啊,我还担心你表姐,你就不打自招了,走,给我去祠堂好好说说你怎么长出息的......”
那厢小表弟叫乐夫人拽着一路装腔作势的嚎啕,乐老爷子看了会儿热闹,回头一烟锅敲在乐锴偷换棋子的手,教训道:
“棋中看品行,悔棋是大忌,放回去,”说着坐下来:“残棋要不得,咱爷儿俩下完。”
乐锴撇了撇嘴,收回了手,却见爷爷放到自己眼前一小叠纸币:
“回头偷偷给你表哥。”老人刮了下他的鼻子:“不许私藏。”
乐老爷子看小孙子收钱,窗外乐倩文急匆匆从外面回来,绕过花园往自己闺房去了,老人瞥见,叹了口气,摇摇头。

乐倩文回屋反锁好门,从小提包中拿出三份建筑平面图来,放进自己衣柜里的首饰盒内,里面已经有了一打这样的图纸,上面画满了记号,都是她夜里挑灯标记的。
这几天她联络了北平军统站的成员,大搜捕给他们造成了很多行动上的不便,一直没有聚在一起研究新年和平演讲的诸多事宜,等形势好转,已经是时不待我了。
现在第二方案已经归拢的差不多,每个可能是会场地点的地方都由阿诚画了图纸传递给她,两条街道的袭击地点也已确定,可在这之前,最保险的第一方案还缺个关键人物。
当天,没有人可以靠近市政厅的热水间。
本来军统潜伏人员之中有个是负责打扫市政厅卫生的伙计,不料前几天他得到通知,演讲当天不需要他去工作。
这条线立即断了。
也因为这个原因,让他们几乎放弃了第一方案,将行动重点放在中途袭击上。乐倩文将图纸藏好,坐在妆台前稍作歇息。她盯着梳妆镜出了一会儿神,仿佛打定了主意,起身抓起提包又匆忙出门去了。

东郊民巷最近乱糟糟的。整个世界再一次卷入战争,聚居在这里的美国人还没有完全撤离,但几家外国人开的西餐厅都关了门。今天是山田一郎在家中习剑道的日子,他身上的纹付袴还没来得及换下,匆匆披了件厚棉羽织就出了门。山田一郎走进东郊民巷对街的茶楼,有伙计将他请上二楼。
他推开包间的门,看见乐倩文就着一壶茶在那儿认真的吃点心,见他一身和服出现,皱了皱眉,掩下眼中的厌恶,恋恋不舍的将手中吃了一半的豌豆黄放回盘中。
“乐小姐还是那么不拘小节。”
山田一郎坐到她对面,开了句不怎么和善的玩笑,好整以暇的等待乐倩文开口。
乐倩文也不在乎,她拿出帕子擦了擦手,还给山田斟了一杯茶,推到他那边:
“没办法,忙得吃不上饭,不像山田先生,总是这么清闲。”
“哦?乐小姐百忙之中还要兼顾在下是不是清闲,真是受宠若惊。”
“......行了,没完了是吧?”
乐倩文恼了,一摔帕子。
“有完。说吧,你找我干什么?上次找你帮个忙,这么快就来叫我还人情了?”
“差不多,”乐倩文对山田一郎这种态度早就习惯了,他对谁都不错,唯独对军统意见非常大:“新年演讲会,你一定会参加的,我需要你帮我拿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乐倩文把个中缘由一一说明,手一摊:
“就是这回事,你不帮忙也可以,到时候损失的除了我们军统,还有谁就不用我明说了吧?渡鸦同志。”
山田动了动手腕:
“你要知道现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
乐倩文捂着嘴笑起来,她眼睛弯着,少女的调皮终于攀上眉目:
“你还要杀我啊?别逗了,咱们可算是校友了,再说你不看我的面子,总得看......当年在抗团相识的面子吧。”
“我可不记得运修是军统的人。”
“我当时还不是呢,你也别吓唬我,上次你们的任务,若不信我,何必让我知道。”
山田一郎站起来,他回头细看了看乐倩文,嘴角扯出一点笑意:
“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对于我的无礼,很抱歉,我只是对贵党有一些私人的仇恨。”
“哦,”乐倩文点点头,她又拾起那半块豌豆黄,不知想到什么,在手中将它碾碎了,她剔着指甲里的碎屑,嗤笑一声:
“那真巧了,我对贵国,也有很多私人的仇恨,彼此彼此。”
它夺去了我的爱人。两个人在心中想。

前门大街上开来了两队宪兵,来往老百姓也不敢细看,都低头慌忙走自己的。阿诚站在街边交代许池,让他带着手下的人一会儿进广和楼里面去盯着。
“最近正是乱的时候,今天政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里面,不仅是北平,还有上海方面的高官,谁少了根毫毛,咱们都得掉脑袋。”
许池捂住心口:
“诶呦,吓死姆们了!”
“快滚进去。”阿诚笑骂了声,抡了许池后脑勺一下,这小子笑嘻嘻的,转身立刻扯着一脸煞气招呼着人进戏楼去。阿诚抬手看了看表,付元士今天死活都不在刘渡江那儿待着了,说是抓了几个学生让他们吵得脑仁疼,要阿诚跟刘署长说说放他回来。阿诚给了批准,也没说破,以付元士那古怪脾气,遇上火爆的刘渡江,肯定是极不对盘的。他估算下时间,付元士也该来了,就在街边等着他接替负责前门主街的安全秩序。
今天,王揖唐设宴,川岛芳子和江朝宗等北平的大小官员作陪,给上海来参加经济会议的各色人物办欢送。转眼这些人来北平也近半个月了,除了一些需要留下出席新年演讲会的,其他人明天即要动身回沪。
明楼就是回沪人员之一。
他的身份在上海这群官员中算是最当权的,所以自然要坐到上宾的位置去。
挨着明楼的是川岛,两个人这几天算是熟识,便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明楼今天脸色不是很好,说话声音也不高,温温和和的,笑起来带着点倦意,整个人并不像往常那么有压迫力。可能是兼顾北平人的习惯,他今天穿了件螺纹织毛的缁色暗花长褂,对襟盘扣,挂了块怀表,银链子垂在左胸口,就连平日里一丝不乱的头发也梳下刘海来,凭空散发出一种让女人亲近的贵气。川岛不禁关心了一句:
“明长官今天看起来很累。”
“还好,可能是北平的温度让我有些不适应,无妨,回沪后便可恢复。”明楼的手指随着戏台上的唱腔轻叩着桌子,想了想:
“那日在影院可能冒犯了川岛先生,还请您千万不要介意。”
“哪里的话,明长官护弟心切,在下可以理解。”
明楼摇摇头,笑起来,他唇角有些干裂,川岛正叫伙计来给他添新茶,就听见明楼言辞恳切的说道:
“我这个弟弟,以后还劳烦川岛先生照看一二。这孩子办事情不错,就是以前在我身边久了,遇事不太会说话,受了委屈也不解释,但对国家的忠心是不会有二的。您应该知道,他的身世......”
川岛忙点头应和了。
“上海方面,如果川岛先生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明楼到时一定尽力。”
“这您就太生分了。”
明楼摆摆手,表示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紧接着站起身来,示意众人他离席片刻,点了头向卫生间走去。
戏楼的伙计端了一大茶盘的干果,正往席面方向走,冷不丁叫迎面走来的明楼撞了一下,他吓得一哆嗦,赶忙低头赔礼,话还没来得及出口,明楼已经倒了下去。
“哗啦”一声,果盘让他带到地上,打翻了一地。
阿诚与刚到的付元士交代好事情,走进广和楼去,进门时正看见明楼倒地的画面,他嗓子一阵发紧,挣着喊了一声“大哥”,几步跑到明楼跟前。
厅中哗然,戏台上的吹拉弹唱也戛然而止,阿诚将明楼从地上抱到怀里,明楼整个人都在抖,闭着眼,面如金纸。
阿诚连叫了几声,都没能让明楼醒来。这时王揖唐等人都围了过来,阿诚心中明白是药的问题,也知道明楼这其中有些作势的成分,还是急的直淌汗,赶忙叫过许池去外面找付元士开车。
川岛见此情景,心中知道明诚身份不高,现在也做不得主,便过去拍了明诚的肩膀:
“赶紧带着明长官去医院看看,你就提江市长的名头就好用,是吧?”
“没错,”江朝宗赶忙道:“快别耽误了。”
阿诚点了点头,众人七手八脚的把明楼架到阿诚背上,这时外面许池已经在按喇叭,阿诚背着明楼大步走了出去。
车迅速的消失在前门大街的尽头。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3-01 08:14:00 +0800 CST  
第三十章 恰似晚霞凌乱
许池把车开得飞快,车喇叭一路惨叫着往前飞驰。
阿诚在后座沉默不语,明楼躺在他膝上,脸冲着阿诚怀里,刘海散乱看不见表情,只留出苍白的耳朵和绷紧的下颚。
阿诚从刚才那一瞬带来的精神冲击下缓过神来,自己的太阳穴也突突的跳痛,连着心脏一起。他脑子有点浑噩,尖锐的嗡鸣不知是来源于许池的笛声,还是自己的耳鸣。虽然已经是极力克制,但他除了面容冷静,整个内里还是在失控的燃烧。
车让许池开得不怎么稳,阿诚用手扶着明楼的头,不让颠簸加重他的疼痛。出神间,这只手被握住了。阿诚醒过神低头看去,依稀窥见明楼发丝下紧闭的眼睛。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车从前门大街拐出去往上走就是德国医院,阿诚上车前让付元士给医院去了电话,到医院门口时,已经有几个医护人员等在那儿。
明楼被架到推床上火速送去急救了,阿诚在外面动也不动的站成雕塑,许池在他身边来来回回的走,急得直挠头,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躺着的是他亲哥哥。
这时候阿诚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他迫切的需要一位医生来告诉自己明楼的病情。病不能太重,他看不得明楼受罪;可又不能太轻,如果没有一份足够有说服力的诊断书,明楼就无法留在北平。
许池像个大狗一样扒着急救室挂帘的窗往里瞧,阿诚叫他打断了几次思路,不耐烦了:
“你干什么呢?”
“不是,头儿,”许池苦着张脸,眉毛拧在一块儿:“您那前儿还说呢,缺一根毛儿都甭想活,这回好了,人放挺儿了,诶呦喂......”
阿诚一脚顶在许池膝窝里,低斥:
“胡说!这是我大哥,你怎么说话呢?”
许池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讨饶,想了想又念叨开了:
“头儿,不是当属下的瞎说,咱哥这病一看就不是突然来的,这平时您得照看着点儿啊,要说咱哥对您那是真不错,就说上回在影院,诶呦那气势......”
“你年纪不大怎么婆婆妈妈的?”阿诚瞪了许池一眼,心里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谁跟你咱哥?少套近乎,我哥的身体我最清楚,不会牵扯到你的,心放肚子里。”
许池乱扯一气,就是想听这句,他“嘿嘿”一笑,安静的跑到角落待着去了。

明楼醒来的时候,窗外西天流火,残霞未央。他下意识的寻找阿诚,很好找,阿诚正站在窗边若有所思。他的制服脱了下去,只穿着里面的白衬衫,夕阳映照在他身上,仿若一袭红衣。
剧痛导致的应激性缺氧已经缓解,明楼翻了个身,侧身冲着阿诚的方向,这声响惊动了阿诚,他先是迅速拉上了窗帘,才转身来看明楼。
明楼安慰他似的笑了,毫无血色的嘴唇裂开许多暗红的细纹,像干涩的油画颜料画在亚麻布上的刷痕。晕倒的那一刻,他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阿诚的一声呼喊,那其中包含的惊惧,纵使在阿诚幼年最激烈的梦魇里,也未曾听见过。他觉得该说些什么,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的像揉进粗粝的砂石:
“担心了吧?”
这话带着点愧疚中的温柔。他太虚弱了,声音只剩从胸中而来的一口气支撑,拂进阿诚心里,顿时一腔的灼心烈火尽然散去。他走过去,拉开凳子,坐到了明楼的病床上。屋里昏暗下来,只剩模糊的红光,衬得屋中陷入一种安静的缠绵。
又不搭理我了。明楼看着阿诚的眼睛想。
阿诚和他对望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
“嘴上都是裂口。”
明楼抿了抿唇,确实。他点了点头,仰躺做这个动作不容易,他问:
“有水吗?给我润......”
后面的话没说完,他突然被眼前猝不及防的黑暗截断了话音。骨节分明,是阿诚覆在他眼睛上的手。他看不见,但听到衣料的窸窣声,阿诚倾身向前,铁床的支架随着重量的变化发出“吱嘎”一声呻吟。
温度,气味,鼻息,都与明楼在咫尺之间,没人说话,一室无声。
对方仿佛在观察明楼,试探着又犹豫着。明楼带着笑意问他:
“是屋里太亮吗?”
阿诚没有立即回答,他很虔诚的贴上明楼的嘴唇,磨蹭着,伸出舌尖慢慢濡湿干涩的表皮,寸丝寸缕。
明楼在黑暗里感受这样一个浅尝辄止的温柔,他觉得自己可能真是把阿诚逼急了。
一个短暂的吻结束了。明楼感到萦绕在他鼻间的气息并未离去,黑暗还在,明楼眼上一沉,应该是阿诚将额头抵在了覆眼的那只手上。阿诚的大拇指来回摩挲着明楼的鼻梁,他叹了口气,低声答:
“啊......太亮。”
落日轮转下去,屋中最后一抹残红褪尽。

阿诚关好门,许池等在门外,见他出来,递上从餐馆买来的晚饭:
“副科,上海方面来了电话,总务处的处长让你过去一趟。”
“什么时候的事?”
“十分钟前。”
阿诚看了看表,点点头,他盯着许池思索片刻,吩咐他:
“去给乐家打电话,就说是我说的,叫乐小姐过来照顾一下。”
“啊?”
“快去。”
许池跑远了,阿诚看了这人背影一会儿,端着晚饭回到病房中去。
晚上七点半,乐倩文敲响了明楼病房的门。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3-04 08:09:00 +0800 CST  
第三十一章 老歌与水
夜里飘了点清雪,许池车开得不快,阿诚就把后车窗打开了。
风带进点儿雪花,全都钻到了许池的后脖子里,许池本来就臭美穿了个美式大翻领的夹克,这会儿让雪冰得直打激灵。他叫苦不迭,瞟了后视镜几眼,副科坐在那儿吹着冷风发呆,手虚掩着下颚,皱着眉摩挲唇峰,表情严峻而庄重。
许池不敢打搅,他直觉上海方面来的电话不会有什么好事情。明天那些上海高官回沪,看明长官的病情,怕是回不去的。电话来的如此及时,不会就是过问病情这么简单吧?话又说回来,上级的事情许池并没有立场过问,就只是开自己的车,余光一眼,副科竟然在笑,不过极快的,上扬的嘴角被他用大拇指按住了。
......
诶呦这人想什么呐?!许池冲着前面的路翻了个白眼,道:
“副科,咱直接回科里?”
“回,我先去总务处,你把元士和老宋叫回来,咱们开个小会。”
“好。”

车开到市政厅,许池把阿诚放下,自己去还车。
这个时间,市政厅里除了值班的几个职员,其他人都已经下班。阿诚去洗手间稍作整理,才走进总务处的办公室。
吴处长和明楼年龄相仿,是个青年人,非常油滑。但和明楼不同,这人油得辣眼睛。
阿诚推开门的时候,吴处长正四仰八叉的仰倒在长沙发上,穿了皮鞋的长腿往茶桌上一撂,碰倒了花瓶,几枝蔫花支叉着掉在地板上,他也不去管,留声机里放着《毛毛雨》
阿诚踩着这轻快的音节走进去,站在茶桌前给吴处长微行了一礼,正要开口,被这人一抬手拦住了,他闭着眼睛,微微摇了摇头,示意阿诚听留声机里的曲声。
阿诚侧耳听了一会儿,待吴处长睁开眼睛,才笑着说:
“这是上海名伶黎小姐的歌,说起来也是很多年前了,难得吴处长喜欢。”
吴志千一笑,坐直了。收腿时碰落了花瓶,厚瓷瓶掉在地毯上,一声闷响淹没在歌声里:
“北平不比上海,花样儿多,美人也多,尽是些风情芬香的调子。姆们北平人啊,长情那么一点儿,”他眯起眼睛,制止了阿诚去捡那花瓶,自己起身绕过茶桌把瓶子连着花胡乱放到桌上:
“旧歌旧人,才是情深。”
阿诚说不准吴志千这话里的意思,他隐约觉得这人摸到了点实底,但不知是哪一方的实底。吴志千转过身走到阿诚面前,皮鞋碾碎了一朵被他遗忘的花,他长相是十足的北方人,高鼻虎目,眼神像带了刺,看人时的气势甚至让人感到无礼。
阿诚坦然的拨开刺,笑着应和吴志千。
“明长官还好吧?”吴志千突然收了一身戾气,表情一放松就有了些玩世不恭:“我听闻他在今天宴会晕倒,心里也比较担心,当然,最担心的还是上海方面。”
留声机里的下一首歌是《秋水伊人》,前奏舒缓下来,吴志千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他自己的记事本看了看,阿诚也走过去,拉开凳子坐下了。
吴志千的眼睛从笔记本上抬起来,和阿诚对视了一眼。
“情况不是太好,他最近在北平受了冻,再加上工作忙碌,病情比较严重。”
吴志千点了点头,他不坐,绕到阿诚背后,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上海方面来电话了,在下有自知之明,这个电话不会只打到我的办公室来,明副科长您说,谁还会接到这个电话呢?”
“那要看这个电话的内容是什么了。”
吴志千走到阿诚身侧,他颇欣赏的观察了一会儿明诚,才把笔记本拍到他胸口:
“自己看吧。”
阿诚手心全是汗,他心里知道这通电话应该是打到了所有他的上级以及北平范围内和大哥交好的人那里去,周佛海满心等着明天大哥回沪,按兵不动“等”君入瓮,结果扑了个空,气急败坏了。展开吴志千的笔记本,上面就只潦草的记了一句话:
“密切观察明楼在平动向,随时向余晋和报告。”
余晋和,这个笑里藏刀的老东西。
阿诚不动声色的合上本子,将它平整放好在桌上。他往椅背上一靠,浑身放松的翘起腿,见多不怪似的道:
“这也正常,我大哥身居高位,在北平当然不可出差池。”
“是啊,”吴志千赞同的点点头,装模作样的问:“那您跟我说说,和明长官比起来,余晋和现在就是个闲职,这事事向他汇报,他算哪根儿葱?”
阿诚见吴志千此番反应,心里也确定了,这人肯定察觉了不少东西,于是冷笑一声,讽道:
“他算个屁啊。”
他脚下使力,整个人转而朝向吴志千:
“吴处长,您到底要干什么?”
吴志千不置可否,他叹了口气,痛心疾首的给明楼鸣不平:
“明长官为了汪主席尽心尽力,如今呢?人不如旧那都是场面话,人还是不要太忠心的好,您说是不是,明副科长?”
“在下愿意一听吴处长高见。”
吴志千定看了明诚一眼,手重重的拍在对方肩上,凑近他低声道:
“不管你是什么字头的,给我搭个顺风车。”
阿诚露出轻蔑的一笑,和风细雨的扫落吴志千的手:
“我想您误会了,如果非要论字头,您的座位,”他对着吴志千比自己高了一阶的军衔章扬了扬下巴:
“可比我靠前多了。”
吴志千半晌不语,只看着明诚,越发觉得这年轻人比自己想象中的,和这段时间大家口中说的都不同,他让所有人将他当做一眼明了的浅滩,然而,当你试探着踏上他的滩涂,想要轻巧的涉水越过他时,才发现这是一汪夺人性命的幽冷深潭。
阿诚走出去后,吴志千拨通了一个电话:
“试探过了,没有发现。”
撂下电话,留声机里曲调一转,传出一曲欧式风情的圆舞曲,吴志千在屋里自娱自乐的跳起来,有点像个神经病,他心里没什么感想,毕竟就算明诚真说自己是国或共,他这事后的汇报电话,内容也是不会变的。
他可是真想搭车的。

明楼裹了裹被子,头痛时他总是感到尤为的冷。桌上有杯热水,是护士来倒的,出于警惕,明楼并不去喝。
还是渴,一渴他就想阿诚。
这小子占了一通便宜,在明楼看来像极了撒娇。小时候,阿诚刚来时特别胆小,后来好了一些,也没有明台一半的跋扈。太想要的东西,他不说,就是挂在明楼身上起腻,拿鼻子蹭蹭脖子,蹭蹭脸,哼唧几声,还没等人烦,就自己害起臊来,跑走到一边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今天这久违的毛病终于又来了。
那时候阿诚结束一个吻,磨磨蹭蹭的贴着明楼,让他以为一会儿这人就要哼唧起来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阿诚终于起身了,他把手从明楼眼睛上拿下来,揉自己的后脑勺。
阿诚一窘迫就这个样子。明楼知道。
明楼笑着抿了抿唇,把那点濡湿品尝到舌间,他了然的一笑,却更像是在饶有趣味的逗人:
“好了,我们都算是扯平了。”
他的笑脸突然落下帷幕,严肃起来:
“我希望,这种‘一时冲动’不要太影响你日后对工作的判断。”
阿诚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嘴,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他皱着眉:
“你怎么这么煞风景。我心里有数。”
明楼还要说什么,敲门声打断了他。
阿诚离开了。

大概阿诚走后半个钟头,门又被敲响了。
明楼的输液正好要输完,可能是护士掐算好了时间,他叫人进来。
推开门的人手上拿着东西,正确的说是用胳膊肘推开了门,紧接着是手臂,后背,最后这个人才倒退着进来,两手都是各种瓶罐包裹,小拇指还勾了两枝子梅花。
来人转过脸来,深耀的大眼,是个明楼见过照片的姑娘,乐倩文。
明楼让这造型搞得一阵摸不到头脑,乐倩文进了屋就开始找放东西的地方,明楼为她两只小胳膊提这么多东西感到惊奇,情不自禁的跟着她在屋子里寻觅能安置她‘货物’的地方。
阿诚是个非常细心的人,但男人的细心体现在一些必需品上,像点心,零食和花是没有的了。乐倩文带来一堆吃食,甚至放到了明楼床上。
她现在正忙着安置花,桌上一满杯的水引起了她的注意,明楼也不说话,看着乐倩文忙来忙去。此时,女孩回头看了他一眼。
可以,是个明白人。明楼见她平平常常的把那花插进水杯,并将它放到了窗台上。然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了自带的杯子。不怪明楼惊异,她甚至带来了一个暖瓶而且在一楼热水间打好了热水,这时候倒了一杯给明楼:
“大哥渴坏了吧,喝水。”
明楼喝过水,就听见她小声惊呼:
“哟,你这输液都要回血了啊,快......”
明楼正要说护士就在隔壁,只见乐倩文已经捞起他的手,几下拔了针头,按住胶布放下:
“您自己按一会儿,真是,怎么不叫护士啊?”
“......正要。”
“哦,那我还来得挺及时的。”
明楼看了看女孩儿的笑脸,没言语,这人的家里是开中药房的,拔针也带着中医的一股大气,就是这样一来,手背挺疼。
明楼脑海里猜测了一下阿诚和玉壶的碰面,觉得这么个姑娘,对阿诚也算是个难题。
“大哥,您看我还没介绍我自己,阿诚哥都和您说了吧,我是他的恋人乐倩文。”女孩一笑,带着点把明楼当做家人的熟稔:
“您叫我倩文就好,有事就吩咐我,不要见外。”
明楼觉得自己刚喝的水有些不是滋味。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3-06 08:21:00 +0800 CST  

第三十二章 喧嚣前夕
付元士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瞥了一眼宋石新。
办公室里就坐了他们三个行动组组长,宋石新在看手里整理的那批演讲大会检查安保人员名单,许池歪坐在沙发上旁若无人的打瞌睡。本就是加班,办公室只点了一盏明诚桌上的旧台灯,老化的灯丝让屋里明暗忽闪。
阿诚抬手看手表,将近九点钟了,他指节叩了叩桌子,做出了结束语:
“总之这批人的底细全都要掌握清楚,把外地单身人员都踢出去,要有家室的北平本地人。”
宋石新从名单上抬起头来看了自己副科一眼,这人的面容在闪烁着的昏黄灯光里平静极了:
“一旦这批人中有反日分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明天,具体行动准则就要下发了,到时候再议。”
他带头站起来,三个人也跟着他起身,付元士从桌上拿了一份人名单子,塞进衣服口袋里,像对待一张上茅厕用的废纸。
几个人一同往外走,宋石新见明诚脚步飞快,知道他是要去医院,识趣的没做太多寒暄,关心了几句明楼的身体,便互相道别了。
阿诚站在市政厅门口等黄包车,吴志千的车在他面前开过,打了两声喇叭。阿诚点了点头,那车就一阵风似消失在街前。
阿诚本要回一趟家,但时间已经是太晚,只得直接赶去医院。

推开病房门的时候,乐倩文正拿点心铺子礼盒顶上的彩纸折花样,明楼身上花花绿绿堆得尽是纸花纸鹤。她抬头看见阿诚,眼睛都亮了,一脸的如释重负。丢下手上备受蹂躏的纸,少女轻巧的身姿几下腾跃到阿诚身边,一把搂住他的胳膊小声哀呼:
“哎哟我的救星,你可回来了,你哥简直是个闷葫芦。”
一向善于和女孩子攀谈的大哥竟然得到一个话痨的如此评价,阿诚吃惊的转头去看病床上的明楼,他本来在闭目养神,但阿诚推门的一刻就已经睁开了眼睛,一对年轻男女站在门口,般配的不得了。
“阿诚在咱们家这些年,一直是有心事的,大姐都知道。我想着给他说一门亲事,要大办,这媳妇就是我们明家名正言顺的媳妇,阿诚是聪明孩子,其中的心意他会明白的。”
明镜的话突然就在明楼的耳边响起来,他觉得心下愁云惨雾,压得他喘不得气。可能是傍晚的吻给了他太多的不可言说,感情不能自控,他怅然又无奈。
“大哥,感觉怎么样?”
阿诚走到病床前,摸了摸明楼的额头,又仔细看了明楼手上的胶布,不满道:
“这德国医院的护士什么水平?拔针太不稳当,手背都青了。”
明楼瞥了一眼阿诚身后的乐倩文,她正无声的对明楼做“嘘”的手势。阿诚没注意这些,明楼的另一只手上又挂了点滴,手臂上的血管因为药液的流动鼓起来,摸上去一片冰冷。
他用掌心捂了捂那片皮肤,乐倩文看在眼里,在一旁说道:
“医院的小号针头用光了,这种确实很刺激血管。只能忍忍了,我明早捎过来一个汤婆子。”
“没事,没那么严重。”明楼摇了摇头,提醒阿诚道:
“太晚了,乐小姐忙了一晚,快送人家回去吧。”
“不用,”乐倩文摆了摆手:“我一会儿去下面打个电话,我家黄包车会来接我。”
阿诚这才想起来,他从椅背上拿起乐倩文的大衣递到她手上:
“走走走,太晚了,下回去你家,你爷爷要拿拐棍打我。”
乐倩文笑着和阿诚走出去,两个人的谈话声渐远。明楼闭上眼睛,病房里很安静,隔壁的患者肺不好,咳嗽声听得真切,莫名的寂寞。
乐倩文打过电话,两个人站在医院门口等乐家的黄包车,夜已经深了,医院门口的西洋灯白光惨淡。
“你回去吧,你大哥那里没人在屋。我在这里等一会儿,十分钟而已。”
阿诚点点头,他思忖了一会儿,问道:
“你上次说找到了去热水间拿情报的人,是谁?”
“一个朋友。”
“可靠么?我现在的处境很不好,你应该知道上海的情报站出的情况。”
“我不能说他是谁,但你放心,某些方面来说,他比我还要可靠。”
阿诚低头看着乐倩文,乐倩文给了他一个笑容。他发现无论什么时候,乐倩文好像都能笑得出来,这大概也算是非常让人佩服的事情。阿诚从口袋里掏出特别行动证,把它给了乐倩文:
“碰上巡逻的宪兵,把这个给他们看。”
乐倩文点点头,把它装进自己的小提包里,开合之间,阿诚看见她包里枪的金属光一闪:
“你的枪总带着么?”
“不一定,这几天是的。搜捕后北平军统站几个成员被特务跟踪过,我也得小心。对了,”她郑重的看了阿诚一眼:“如果你真的有暴露的危险,记得湖心亭。如果来不及,被捕后可以把我拉下水,我家在北平根基很稳,没准可以有机会保住你,你背后的毒蛇不能暴露,我知道。”
阿诚沉默的看着她,他那不合时宜的软弱又来了。
乐倩文摆摆手,走下台阶:
“把你脸上的怜香惜玉收起来,你们共字头不是倡导那什么吗?你这是在犯思想错误,我这叫做崇高的信念,是为了保全我们军统的毒蛇,”她回头一笑:
“是为了胜利。”

阿诚回来的时候,病房里是黑暗的。他的心猛跳如擂鼓,立刻拔出枪打开了电灯开关。
明楼在他枪口下解释道:
“护士关了灯。”
阿诚一口气松到底,把枪收起来。他开了床头的小灯,转而关闭了电灯。明楼看着他,阿诚想了想,没有把上海的事情说给他听。
他也开始向大哥隐瞒了,阿诚在心里苦笑。
“要喝些水吗?”
静默的坐了一会儿,阿诚看见桌上的水杯,问了明楼一句。话出口,两个人都有点愣住了,傍晚的吻又在他们眼前浮现出来。一些终于放到明面上的情怯像是酵香的酒,在夜晚散发出浓酽的诱惑来。
“不喝了,不是太渴。”
“渴的时候就不一定有人给你拿了。”
明楼闭上眼睛,他的头痛一直没有停歇,他摸到阿诚放在自己手臂上捂着血管的手,轻轻的握住了:
“你不要威胁我......”
“抱歉,我忘了大哥最讨厌别人威胁自己。”
“没有,”明楼睁开眼睛看着阿诚:“我是怕没人给我水,我就渴死了。”
阿诚噗嗤一声笑了,把他被子上的纸花全都抖落,从热水壶里倒出热水给明楼简单擦洗了一下。他叹了口气:
“你真是游刃有余。”
明楼已经困倦了,他迷糊着回答阿诚:
“不,也是强弩之末。”

12月25号,上海来电,命明楼代表上海特务委员会,参加北平的和平演讲活动。
同日,渡鸦和眼镜蛇取得联络,断刺计划启动。

TBC

楼主 优姬的哥雷姆  发布于 2016-03-08 12:57:00 +0800 CST  

楼主:优姬的哥雷姆

字数:203272

发表时间:2016-01-11 02:03: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2-01 00:13:1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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