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西院】【原创】惟愿吾儿驽且愚

他说,他被那人怼得没话讲,心里却不服,就想着跟着那人,看对方是怎么个正义法。结果他发现那人果然很有趣,路遇被浸猪笼的妇人会悄悄救下她送她到他乡生活,看到河神娶亲就装成河神骗人说自己好男风尤好那些养尊处优被养得白白胖胖的男子要送就送这样的男丁,吓得地主富人惊恐连连,撞见肚子饿偷吃东西的小乞丐会垫了钱然后逼着几个小乞丐上工直到他们都有一技之长······他说到这里,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说那人死板那人有时却很知道变通,说那人灵活有时却很执拗,法律法条和世俗伦理组成的规矩那人都不在乎,真真离经叛道,但和黑道的肆意妄为不同,他心中自有准绳,不想伤到任何一个人。我一开始看不惯他,后来却发现,他的规则,好像真有几分道理。”
张星剑收敛了笑意。他抬起眼皮,平静地问我,按我的规则来,银鬼刀当不当死。
“我都记得。”我不知如何表达我此时的感情。我没想到张星剑会把这些琐碎事记得这么牢。他以前从没向我提过。我知道,居修远滥杀无辜,固然是因为他生在魔教,没接受过正确的教育。但,人命至重,数百条人命,如何轻飘飘地用一句“他还不懂”来盖过?
虽如此,道理我都明白,此时我骗不了本心。
我顶着星剑平静的目光,歉然道:“我还不想他死。我觉得他还有救。我还想再努力一次。”
张星剑改变了站姿,右手握住腰间的剑柄。“你忘了自己的准则吗?”他的语气透着难言的失望。
我和他对视。“我没忘。我知道逝去的人命无法回来,但是,杀人者是否忏悔,对所有人来说都不是没有区别。我很抱歉辜负了你们的心意。但我想留在这,试试能不能改变些什么。如果银鬼刀真能洗心革面,对江湖而言也是一桩幸事,不是吗?”我看着张星剑平静无波的眼神,竖起四根手指,发誓道,“天地作证,若我无法使银鬼刀弃恶从善,那父偿子过,我当——”
张星剑冲过来,一把捂住了我的嘴。“誓言也可以随便发的吗!”他低声吼我,“银鬼刀做的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赎个哪门子的罪!要说代子偿罪,也该是余容!”
我摇了摇头。“余容不会在乎这些。魔教的人也不会。所以只有我······”
话没说完,我的嘴又重新被张星剑捂上了。“闭嘴!”他看着我,有点恼。
我和他相看许久,最后,他松开了手。“我不信魔教长出来的人能被感化,但你执意如此,我劝不住你。”星剑无奈地看着我,眼里写满责备,“我下个朔日再来看望你。别再发这种誓。上苍有耳,听到会有因果。”
星剑脾气直,以前多少次因为莽撞惹出祸来都是我收拾的,此刻我才意识到,我也一直在被他纵着我的任性。还有我的其他友人亦是。得友如此,夫复何求?我不由得升起了一股愧疚:“抱歉是我不知好歹,连累你们白白卷进危险中,现在还······”
“这个不重要。”张星剑轻描淡写地说,“要是你真的抱歉,现在就跟我下山如何?”我用真挚的眼神和表情表达我的歉意,腿却伫着不动。张星剑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嗤笑。他靠近来,抱了抱我,说道,“在我下次来探你之前,护住自己的命。”
我心下感伤,低声回了一句“保重”。
张星剑推开窗户,几个起跃,就消失在了黑黝黝的山石间。

楼主 芝麻酱拌万物  发布于 2019-07-17 20:30:00 +0800 CST  
我看着空荡荡的夜晚的山,在心里补充完隐着的后半句话。我当自刎于死者墓前,赎己之罪。
我曾经看到过一句很喜欢的诗句。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感觉豪气顿生。后来方知写这首诗的人之后思想严重倒退,变成贪生怕死的卖国贼。我恨不得他当时死了就好。后来我发誓,愿一生不负少年心。若我发觉自己又堕落成令曾经的自己不耻的模样的迹象,那我一定要趁那之前结果了自己。
誓言犹在,决心未改。
······
然而如何将决心转化为行动又是一个问题。幸好辛鸿云主动上门给我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开头。我且喜且忧,喜的是辛鸿云对居修远当真在乎,离开魔教至少不用担心魔教的追杀,忧的是居修远既被当权者如此看重,也说明他往日处境自由,我很难说他身不由己。
自我提出那三个条件后,辛鸿云就一脸投鼠忌器欲杀我而不得的表情。我先前听到传言还以为他会是野心勃勃的人物,但就短暂的两次会面来看,这个弑父上位的新任魔教教主意外地心性单纯。我不是说他善良,我觉得他兴许可以杀人如麻切人如豆腐,但想推翻积威甚重的辛鼎天,难度较大。
不过左右与我无关。我并不想掺和进魔教内务里。在辛鸿云送我到了药庐时,我就不再想这件事,转而关注起躺在床上呼吸微弱的居修远。
他看上去很脆弱。我看着他因为高烧而发红的脸色,不自禁地伸手欲触他的眉骨,却半路被那个看起来虚弱得没有一丝力气的躺在病床上的人抓住了手腕。居修远目光清明,却在看到我的一瞬间转为迷茫:“父亲?我在做梦?”
“嗯,是梦。”我应道,“快点睡。”
“孩儿见过父亲。”居修远对我笑了笑,环视四周一圈,然后把视线投到教主身上,“求教主送吾父下山······吾父不过常人,久处随教腹地,怕是有碍随教天威。”
辛鸿云不满地嚷嚷:“小师兄,我既是教主也是你师弟,你何苦这番对我说话?我不好受,你也不好受。”
“尊卑有别,修远还要感谢教主先前不治属下不敬之罪。”居修远艰难地坐了起来。我帮了他一把。他就把注意力转回到我身上,“谢谢父亲。”
“你不取出彻骨钉。为什么?”我单刀直入地问。
居修远的眼神迷茫了一瞬间,接着他露出一个有点难过的表情来。“我不希望父亲恨我更深了。”他喃喃地说。我先前一直以为他已经清醒了,现在看来,他好像还有一半神魂坠在梦中。
“你不取出彻骨钉,把命丢了,我才会恨你更深。”我揉揉他的头,手感很好。“听医生······听大夫的话,配合地把钉子取出来,知道吗?”
“是,孩儿听话。”修远一边磨蹭着我的手,一边答应道。这幅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辛鸿云眉梢间多了一份喜色。“子车夫人,小师兄答应取下钉子了。”他掀开帘子,冲药庐里间喊道。
“知道了,知道了,嚷嚷什么。”一个老妪缓缓从里间出来了。她鹤发童颜,穿着一身月白的长袍,神情淡淡的,“要我说一开始就该把他麻倒了,还要他什么同意。”
被称为子车夫人的老妪慢吞吞地走到修远床边,摆摆手将我赶走了,坐在了我的原位置上。“躺下,翻个身。”子车夫人命令道。
修远非常听话地照做了。伤痕累累的脊背露在上方。
子车夫人给他诊了一脉,沉吟半响,对里间喊道:“曲莲,给我备好一副麻沸散,保心丸,参片。金针消毒。”
“知道了,师傅。”一个荆钗布裙的年轻女人走了出来,开始在药庐里忙忙碌碌,到处转来转去。药庐地方不大,我和辛鸿云两个大男人站在一旁很碍手碍脚,子车夫人没客气,直接开口把我俩赶了出来。
我和辛鸿云站在药庐外面面面相觑。
“给我照顾好小师兄,不然后果你不会想知道的。”辛鸿云撂下一句狠话,接着就离开了。
我在外头找了一块大石头,拍拍上面的尘土,坐了下来,开始漫长的等待。

楼主 芝麻酱拌万物  发布于 2019-07-17 20:31:00 +0800 CST  
一直等到午间,那个被叫做曲莲的女子出来了一趟,过了一阵,拎着个食盒重新回来了。我想了想,跟了进去。曲莲正在布筷。我主动问:“需要帮忙吗?”
“不用,谢谢您的好意。”曲莲一边摆好饭菜,一边说,“坐下一起吃吧。我准备了三对筷子。”
我看向居修远的病床,疑惑道:“修远不吃?”
“左护法大人最近适合进些流食。”曲莲从餐盒里单独端出了一碗煮得稠稠的的青菜粥,“您二位先动筷。我伺候完左护法就来。”
我心念稍动。“姑娘辛苦了。让我来吧。姑娘劳碌一天,也累了吧。”
曲莲推辞道:“分内之事罢了,何谈辛苦?”
“曲莲坐下。”子车夫人正襟危坐,道,“让他来。”
见子车夫人发话,曲莲也不好再推辞了:“那就麻烦居爷了。”
粥放在餐盒的最底下,热乎得紧。我接过时还有点烫手。我用匙羹把粥放凉了,才喂居修远。除了最开始说了句“劳烦父亲”外,修远没再说什么。我喂一勺他就喝一勺。那边二人吃得比这边快,我粥喂到大半时,她们已经吃完了。“居爷,我给您留了饭菜,都是干净的。您吃完放在桌上,我收拾就好。”曲莲将吃得见光的碗碟放回餐盒里,临走前知会了我一声。
“谢谢曲莲姑娘。”我道了一声谢。
子车夫人喝了壶茶,慢悠悠地往里屋走。“我要歇下了。没什么事别叨叨我。”说罢一掀帘子,不见人了。
曲莲给我单独留了一碟一碗,有菜有肉。我今早被辛鸿云吵醒后滴水未进,有米进腹方知饿得很了,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又灌了些茶,才觉得肚子里好受些了。
曲莲和子车夫人都走了。这空间只剩下我和居修远两人。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一时间便有些难言的尴尬。半响,还是居修远出声打破了沉默:“父亲这几日在山上住得可好?”
“能吃能睡,除了不见外人,其他都好。”
“改天我令术八给您送块腰牌,就没人拦您了。这山上大半地方都可去得。”
“嗯。”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觉得这回该轮到我找话题了。我想了想,道:“我住的是你的屋子?”
“我听教主说了,是这样的。”
“你屋里那两个哑巴丫头叫什么?”
居修远惊讶道:“父亲不知道?”
我耸了耸肩。“没人告诉我。那两哑巴又不懂书写。我只好自己给她们又取了个名字。”
“父亲取了什么名字?”、
“有点驼的那个叫小昭,脸上有疤那个叫小离。”可惜那两丫鬟都听不懂我的梗,我有点遗憾。
居修远唇边浮现出一抹笑。“那以后,她们就叫这两个名了。”
“她们本来叫什么?”
“一个叫无口,一个叫阿喑。”
我默了半响:“那还是用我取的名字吧。”这俩名字不是每次叫都在往人内心捅刀子吗?

楼主 芝麻酱拌万物  发布于 2019-07-21 18:53:00 +0800 CST  
这番闲聊下来,气氛融洽了不少。我等了片刻,又问:“辛鸿云管你叫小师兄,你们系出同门?”
居修远没什么隐瞒的意思。“我二人皆师从前教主。”
辛鼎天,前任魔教教主,黑榜第一的高手。他做居修远和辛鸿云的师父一点问题都没有,一他有资格,二他身份也合适。但这个回答还是让我沉默了片刻。我还记得不久前在市井中听到的传言:辛鼎天养子辛鸿云率银鬼刀等部众谋逆教主之位,右护法余容死战不退,就此身亡。我最终还是没就这个话题问下去,话锋一转,问道:“我看辛鸿云应该比你大,为什么他反而喊你师兄?”
虽然我觉得辛鸿云心智好像没有修远成熟,但是从外貌身高体形等能判断,辛鸿云应该比修远年长。
“教主年十八,是比我年长两岁。但我进门比教主早。教主当时不忿要喊一个奶娃娃师兄,就在师兄前加了个‘小’字。”回忆起往事,居修远的眼里似有怀念。
我捋了捋我是什么时候听闻辛鼎天收了个孩子当养子的。我记得我是在武林大会上听到的。武林大会三年一度。不是上一届,也不是上上一届······约莫是在十二年前的那一届。那年辛鸿云应该六岁。那居修远起码四岁那年就拜了辛鼎天为师。
“习武辛苦吗?”
“习武焉能惧辛苦。”
然后又没了话讲。
我挠破脑袋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父亲不想问教主之争的事吗?”修远轻声问道。
我幽幽地道:“你要是肯讲,早就该讲了。”
他有很多机会可以跟我说这个。刚认祖的时候,我和他在客栈闲聊聊起魔教的时候,我第一次试探他的时候,我发现他伤了岑子默的时候。但他从来守口如瓶。
“现在可以了。”修远抬起头,怯怯地看了我一眼。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又可以了。
“此事事关教中机密,我之前不敢泄露。我刚得到教主批示,允许我向父亲透露一点真相。
“年初的时候,老教主他走火入魔了。”

楼主 芝麻酱拌万物  发布于 2019-07-21 18:53:00 +0800 CST  
“去年冬,师父闭了一次关。他出关后,其他没什么异常,只是变得格外滥杀了些。一开始只是伺候的下人换得勤了,没人上心,直到有一回鸿云和师父意见相左,师父愤怒之际竟出手掐住了鸿云的脖子,我们才意识到不对。我们试探多次,发现师父此次闭关后心性确实有了幽微的变化,更加多疑,更加易怒,但——并不疯癫。就算我们拿着那些不算证据的证据去告知长老,也很难取信于那些对辛鼎天忠心耿耿的老人。

“杀几只蝼蚁在随教并不碍事,只有对自己人出手才是过错。师父虽比以往暴躁,但言行仍有条理,武功在闭关之后似乎更上一层辛鸿云将猜想说出,却只引人怀疑他的动机。然而眼见师父一天比一天滥杀,在那看似如常的皮囊下的灵魂日益疯狂,我跟鸿云商议,不如真的反了,才好逼着师父看病。

“这事很难。尤其是辛鸿云并不真的想反,所以那些因忠于教主而不屑于他这个叛徒的人不能除,还要一一安抚,实在困难。幸好除了我和鸿云外,也有部分聪明人也发现了端倪,加上有子车夫人做担保,我们才勉强稳住大局。”

我听居修远说了半天没提到余容,不由得问:“余容呢?她充当了什么角色?”

居修远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们谋划此事时,娘亲并不在山上。只有师父才知她的具体行踪。这是时有的事,我们本想日后再解释。谁知在起事那天,娘回来了。娘来到大殿时,正好看见我二人在和师父对峙。娘亲上前想护住教主。可那时师父被我们两个的背叛冲昏了头脑,以为娘亲也一起叛了,愤怒之下使出一招黑虎掏心,生生挖出了她的心脏。”

我曾以为余容死了,觉得她死得太轻易,不像她。后来知道居修远实为辛鸿云下属,我隐约觉得她可能没死,只是藏了起来。而现在,我又得知,她是真的死了,死得透透的。拍手称快吗?不至于。难过?好像也没有。只是心里空落落的。当居修远说出她死时的情景时,就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我爱过的,现在憎恨的人,真的不在了。

我不知我脸上是什么表情,居修远揣揣然地瞧着我的神色,问道:“父亲,你还好吗?”

“没事。”我揉了一把自己的脸,把表情调整过来,“我有什么不好的,人间少了个祸害,我该高兴才对。”

我说完,突然意识到,修远才应该是不好的那一个。他师父在他面前杀了他亲妈,心理素质差点的,这能成为一辈子的心理阴影。“倒是你,你还好吗?难不难受?”我努力露出关怀的表情。

“江湖人有几个能善终,我早有心理准备。无事。”修远摇了摇头。

我觉得他不像无事的样子,然而不管他真无事假无事,此时都不该再纠缠不放了。“所以,她真死了。”我半是陈述半是感慨道。

“是。我亲手收拾了母亲遗骨。”修远状似平静地说,“为了教主声誉考虑,此事秘而不宣,即使在随教中,知道当日实情的人不会超过一指之数。也请父亲替我保密。”

“我不说。”我承诺道。我又想起当初居修远给我看的那封遗书,不禁问道:“那,那封柳艳艳绝笔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娘亲早些年写的,以备不时之需。只有年月日是我后来填的。”

“你为何会来找我?当时魔、随教应该很需要你在这。”

“鸿云觉得我当时不适合呆在教中,所以,我便来了。”修远说到此处,勾起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得以遇见父亲,倒是我的幸事了。”

修远身体刚刚才伤筋动骨了一回,接着和我说了没多久的话他就睡了过去,留我在药庐的外间孤独地品着清醒的滋味。今天修远告诉我的消息,按六路楼的情报等级划分,该是天级,能换白银万两,一个普通人从他出生用到他的玄孙辈都不一定用得完。如果感情可以明码标价,那修远对我,可以说是十二分的情真意切了。

若他不是余容给我生的就更好了。想到前路漫漫无光明,我的脑壳就开始痛了起来。

门帘窸窣。我抬起头,正好撞见睡了个饱觉的子车夫人从里间出来。她步履很轻,踩在地上跟一只在屋檐上行走的老猫似的,带不起尘埃。我拱手行了一礼:“夫人贵安。”

子车夫人倨慢地点了点头,没有回礼。

可礼数还是要尽的。“今天多谢夫人出手,救下小儿了。”我道。

子车夫人发出一声嗤笑。“免了。我住在潺湲山上,受随教庇护,就要为其做事。忠于职守罢了。”子车夫人边说边拎起茶壶,倒了冷茶,重新去烧热水,“次次我救了人,他们转眼就去送死,浪费我的药,下次有人送到我这来我还不是一样要救。”

“生命在于朝夕。哪怕只能多活一个时辰也是好的。我还是要谢您救了我儿。“

子车夫人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意味不明,半响才说了一句:“我听说过你。”

楼主 芝麻酱拌万物  发布于 2019-07-25 09:29:00 +0800 CST  
我以为她听说是我伤了居修远的事,抱歉道:“这次是晚辈冲动了······”
没料到子车夫人却矢口否认:“我说的不是这件事。在更早之前,我就听说过你。”她皮笑肉不笑地道,“能把杜衡那小子惹生气,让他下绝医令,这可不是一般的壮举。”
卫杜衡,杏春谷少谷主,妙手回春再世华佗,江湖人提出来都赞不绝口,只有我,因为早年和少谷主的一些龃龉交恶至今。
听到子车夫人这么说,我有点尴尬:“晚辈当年年少气盛,做法确实欠妥当了。”那事是我占理,但常言道有理还需有礼,若放到现在,我大概率不会那样行事。但我当时狠话都放出去了,不好下台,只好继续死鸭子嘴硬了。
“不知前辈和杏春谷是什么关系?”天下学医人,半数出自杏春谷。我先前以为子车夫人是另外那一半,现在看来,她和杏春谷必有渊源。
“我名子车香莲,若我还在杏春谷,他该喊我师姑。不过现在,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子车夫人没什么感伤的意思,语气就像在说起别人的事,“我是半步都不能踏入杏春谷的,但我看你还有救,你去跟杜衡陪个罪,绝医令也不是不能收回去。”
“听前辈那么说,想必前辈必有一番伤心事了?”我试探道。
子车夫人并没有什么遮掩的意思。“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你想问就问吧。老一点的人都知道。我毒杀了我的丈夫,违背了杏春谷的律令,他们就把我赶出来了。”子车夫人大概是以前被问烦了,直接一股气把我好奇的都倒出来了,“我杀他是因为他曾说好要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后来却做不到,我就把当初他向我求爱时发的誓一一应验在了他身上了。还有什么别的想知道的?”
我沉默了一瞬:“前辈真是性情中人。”
子车夫人侧目,冷笑。“怎么,不骂我声毒妇?你心里想的,我听得到。”
“我没这么想。”
“不想行侠仗义?”子车夫人嘲道,“这就奇了怪了。你不恨我这个毒妇,却恨你的儿子,把他往死里打。他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
原来还是在替修远抱不平。
我平静地抬头,凝视着子车夫人。“我不觉得夫人做得没错,只是此事左右和我没什么干系。我早就退出江湖了,行侠仗义用不着我。但——”
我侧过头,看了一眼熟睡的修远。“他姓居,他干的事,和我有关系。”
“所以你就打死他?”
“他没死。”我更正道,“我想他活着,所以我才要做我正在做的。”
修远的睡容无邪,一点不似反手间灭人满门的冷血魔头。“他要是想继续呆在潺湲山上做他的左护法,我自不去扰他;可他若想跟我做对平常父子,只能把过去都断了。
“鱼与熊掌,不可两存。”

楼主 芝麻酱拌万物  发布于 2019-07-25 09:30:00 +0800 CST  
我和子车夫人的谈话不欢而散。

没待多久,我就提出告辞了。正好曲莲回来,她提出送我一程。我本想说不用客气,却被她提醒我并不认识回去的路,只好谢了她的一番好意。

“曲莲姑娘姓曲?”我路上没话找话地闲聊。

“这是子车夫人为我取的名。本名卑贱,我就不污了居爷耳朵了。”曲莲撩了撩耳侧的碎发,温婉地笑了笑。

“子车夫人闺名中也有个‘莲’字,这倒是稀奇,一般取名都会避尊者讳。”

“夫人不善取名,她让我抓把草药,我抓了曲莲,这之后它便成了我的名了。”

闲聊中往往会暴露不少信息。聊完这次天下来,我已经知道了曲莲本来是作为丫环被分配到子车夫人这的,后来因为手脚灵活记性好,现在成为了子车夫人的半个弟子,经常给子车夫人搭把手。和子车夫人一样,她对修远很是熟稔,算是看着修远长大的。

修远的院子和子车夫人挨得还算近,不一会儿,曲莲送我到门口就走了。快黄昏时,我和小昭,小离玩了一会你画我猜,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给我送早饭的是术八。除了早饭,他还拿了一块铜制的令牌给我,上面一个篆体的随字。

“居爷,您把令牌系在腰间,就可在教中随意行走了,除了一些机密地方不能去,余者皆去得。”

我把玩着令牌,虚心请教道:“哪些地方算机密,哪些不算?还请告知。”

“机密之处自有放哨的人,您看有无人拦着就知道了。”

术八不愿多说,就这样走了。

我有心想参考一下随教内部,但想了想,还是先去药庐一趟,看看修远再说。正好我记忆力不错,曲莲送我回来时把路记下来了。

我到药庐时,正好看见曲莲在外头熬药。我心中一突,快步走上前去。“曲莲姑娘,早。”

曲莲看到我有点惊讶,但还是礼貌地向我问了声好。“居爷您也早。”

“这药是煎给修远的吗?他现在还好吗?”我问。

“不是,您误会了。这药是给······”曲莲隐去了称呼,“总之,左护法身体很好,您不用担心。”

“那就好。”

浓重的药味伴随着上升的水蒸气散播开来,曲莲忙转过身去看着火候。“您进去吧。左护法应该已经醒了。”

“那好,谢谢姑娘。”

我走进去的时候,如曲莲所言,修远已经起床了——严格上来说还没起。他坐在床上,啃着一个大白馒头。修远对面原本空着的床位现在有人了。那人赤裸着上身,露出血淋淋的后背,子车夫人正在给他处理伤口。我脚步一顿。我看得出来,那是鞭伤,而且不似因缠斗留下来的伤,反而像是刑伤——像我之前在修远身上的留下的那样。

修远见到我,喊了一声“父亲”,引起了那人的注意。那个新来的伤患把头一抬,我才看清,这不是修远的小白脸师弟兼新任随教教主嘛。我乐了:“教主怎么把自己伤得那么重?”

辛鸿云把头一撇,没理我。

“教主要保重贵体啊,你倒了随教就危险了。玩爱斯爱慕可以,但下次要注意尺度啊。”我没忍住皮了一把。

“什么是爱斯爱慕?”问出这话的不是辛鸿云,而是居修远。他疑惑地看向我这边,等着我给他解释。

“这是一个西域那边传过来的音译词,用来形容那些······能在虐待别人的身体和被别人虐待身体中感受到愉悦的人。”

楼主 芝麻酱拌万物  发布于 2019-07-26 19:57:00 +0800 CST  
“呵,胡编乱造。”辛鸿云冷笑,“大食、吐蕃、楼兰······细数西域诸国,我从未听说过这个说法。”

我从他的话中听出了端倪。“难道那些国家的语言你全都懂?”

“自然。”辛鸿云傲慢道。

“实在厉害,让人钦佩。没想到教主文化水平如此之高。”我之前一直以为辛鸿云是半个文盲呢,没想到他居然是个精通多门外语的人才。我好奇道:“莫非教主想效仿前朝张骞通西域?”

“蛮夷之地,有什么可去的?”辛鸿云嗤笑一声。

“那蛮夷之地的语言,你学来干甚?”我接着问。

“与你何干!”辛鸿云突然黑了脸,把头扭到另一边去。

子车夫人冷着脸,扫了我和辛鸿云一圈。“别吵,吵得我耳朵都疼了。”然后又看向修远,“你已经没事了,回你屋子去。”

“不用留下来再看看吗?”我追问。

“他待得已经够长时间了。”子车夫人不耐烦地说,“其他人呆在我这最多三天无论死活都拖出去了,他呆了快一旬了,还不赶紧走。我这地方小,装不了那么多人。”

“这些日子,多谢夫人照顾了。”在我先前说话时,不经意间,修远已经穿好了外衣。他翻身下床,对着子车夫人拱了拱手。

正好这时,曲莲端着药进来了。我和曲莲道了个别,和修远一起离开了。临走时,我余光正好瞥到辛鸿云将汤药一饮而尽。看来辛鼎天精神不错,我想。

“父亲想去哪里?还是先回住处?”路上修远问我。

“你伤好了吗?”我立刻接道。

修远笑了一下。“躺了许久,正缺活动活动筋骨。”

我想了想。“平时你都会去什么地方?带我去看看?”

楼主 芝麻酱拌万物  发布于 2019-07-26 19:58:00 +0800 CST  
清风在我的耳侧呼啸,崖边的那棵枯树越发渺小。
我不自禁地把居修远再搂得紧了些。低头看去,满地青黑撞进我的眼帘,越来越近,颜色越来越鲜亮,细节越来越丰富。一开始脚底的只是光秃秃的岩石,后来石缝里长出了地衣苔藓,甚至顽强地钻出了一朵迎风招展的白花儿,再后来,我再次踩到坚实的大地时,头顶已有绿阴庇佑。。
我也会一点轻功,但这种跳悬崖的极限运动,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真够刺激的······我看着居修远汗都没出的小脸,忍不住笑了笑:“你故意的?炫耀?”
修远不接受我的指控。“孩儿习惯如此罢了,并非有意为之。”他辩解道,“走小道下山也可,但要多出一个半时辰的距离,不如这样方便。”
“行了,我又没怪你,焦急什么。这样挺好玩的,若能我还想下次多来几次。”我打断了居修远的话,环视了一回,树木丛生,百草丰茂,比起除了石头还是石头的潺湲山看着舒服多了。“你常来这里?”
“是。”修远也跟着环视了一遍四周,语气中带了一丝笑,“教主以前有时会带我们来这里。”
“来打猎?”我随口问。
“父亲明智。”
“这里有老虎吗?”
“此处并无凶猛野兽。”修远摇了摇头,“教主房中有一虎张皮,听闻是教主年少时在此间狩来的,但自教主带我来这起的第一日,熊、虎、豺、狼就已绝了迹,平日不过只能猎得了些獐子、兔子,想要猎头野猪都要往更深处走。“
一群会武功的人类在这,大型食肉动物能不跑吗?我一边腹诽,一边想了想现在干什么好。打猎是项好运动,但我现在没内力,也就用不了武功,也没有弓箭之类的工具,真去打猎的话我只能在他把猎物抓回来时尬笑和鼓掌······
“这里有溪流吗?”我问。
修远想了一瞬。“前面不远确实有条小溪流,不出一里路就到了。”
“那就行了。”我拉着居修远往前走,“我们去看看有没有鱼虾蟹可以抓来吃。你还没见识过我的手艺吧。”
“父亲,我有一言。”修远突然停住了,我怎么拽也不拽不动脚步。
“嗯?信不过我?”我发出一个疑惑的鼻音,“我的厨艺可是一流的。”
“孩儿想说的不是此事。”修远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来,可是细看眼里却有笑意。“父亲走错了,不是那个方向。”
我有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那就劳烦你为我指路吧。”

楼主 芝麻酱拌万物  发布于 2019-08-04 20:04:00 +0800 CST  
修远带我到了一截断崖边上。那是一块极工整的平地,似斧头平凿。我坐在这个天然的绝佳观景台边上,俯瞰而下,灰黑的岩石倾斜而下,直过了某条无形的线,地表陡然开始披上了一件青绿的外衣,我看着灰黑与青绿两块泾渭分明的色块,忍不住赞叹了一句:“这里挺漂亮的。”
“我没怎么留意过,现在一看,是挺好看的。”修远挨在我旁边坐下,学我一样俯视山下。
“你平时在这里做什么?”我问。
“习武。”修远目光飘远,“平日里教主就在此处,教我和师弟用刀。”
我脑海里忍不住浮现出辛鼎天凶着脸站在一边,盯着两个小朋友拿着大刀认真地在空气中比划的样子。“真想看看你那时候的样子。”
“我也想让父亲看看。”修远回道。
“你每天干的最多的,就是呆在这习武?”我问,“没有别的娱乐了?”
“武学之道,其乐无穷,足矣。”修远不假思索。
“这话你自己心里想的还是其他人教你的?”我忍不住怀疑。我自己就不说了,余容那样子,也不像把武学作为人生最高追求吧,他从哪遗传这种武痴基因?
“是师父的教导。”修远的回答肯定了我的猜测。
“可以的话,以后试试别的。”我凝视着居修远,认真地说,“武学之道是很好的。但这只是人一生中可以做的事情里非常狭隘的一个侧面。红尘滚滚,道有千条,你不亲自去试上一试,就永远无法知道什么是你真正想要做的。武学之道,是你师父的道,却未必是你的。”
修远沉默了半响,又问:“那父亲的道是什么?”
“我的道?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远眺地平线上郁郁葱葱的青,“我一开始想一个人逍遥自在畅游天地,后来看到了一些人,一些事,忍不住想改变什么,后来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只想平平淡淡度过此生,能保全身边人身边事,就很好。”
“父亲说的,您曾经想改变的是什么?”
“天下。”我侧过头,瞧着修远,半开玩笑道,“我要天下大同,你说我是不是做梦?”
修远谨慎道:“希望缥缈。”
“我后来意识到了,回家洗洗睡了。”我总结自己的经验,教育道,“所以你千万别学我好高骛远,定个不切实际的目标。做人还是实际点好,不要脱离时代,这样除了把自己搞到抑郁外别无好处。”
“嗯。”修远直视着我的眼睛,半天才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还有什么地方你平时去的比较多的?这里太高了,呆久了晕得慌。”我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离崖边退了两步。
我都做好修远摇头的准备了,没想到他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案:“有——但那处去时有点难处,父亲确定要去吗?”
“什么地方?”被他这么一说,我倒是真有几分好奇了,“我是想见识见识。不要紧的话,就带我去看看?”
“那好,父亲抓紧了。”居修远走近一把搂住了我的腰。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想干嘛,突然视线变高了,身体也陡然一轻——
居修远从断崖边上一跃而下,顺着这天造的滑梯疾走。

楼主 芝麻酱拌万物  发布于 2019-08-04 20:04:00 +0800 CST  
两个时辰后,我和修远带着满怀的收获进了伙房。我狐假虎威把伙房里原来的伙计都赶了出去,只剩下居修远一个来帮我。伙房里柴米油盐酱醋茶应有尽有,我按着自己的喜好做了几盘家常菜。
虾是鲜河虾,扔进冰镇的黄酒里泡着,再淋上自制的卤汁,口感饱满、回味悠长。
鱼是山里溪流中寻常见着的那种小鱼,不过一指粗细,腌好入味后扔进油锅里一炸,连皮带骨一起吃,刺都不用吐,非常香脆。
田螺个个个头都大,也少泥沙,单单用盐焗把它的鲜味吊出来就足矣。
而剩下点河虾和田螺,被我加上厨房里的冬瓜片,滚了一锅河鲜汤。
我望着满桌子的菜,成就感油然而生。“怎么样?”我瞧着修远夹了只虾,殷勤地期待着他的评价。
“好吃。”修远毫不吝啬地夸奖了我的厨艺,“既有虾的鲜香,也有酒的洌香。”
“醉虾吃的就是一个新鲜,一定要活。我都很久没吃了。”我夹了一只醉虾放进修远的碗里,夹了一只给自己,接着用筷子敲了敲修远的碗沿,“快吃。晚了一刻吃都不是那个味了。”
修远略显拘谨地跟我道了声“谢谢父亲”,礼尚往来地也给我夹了只醉虾。“父亲也动筷吧。”
“好。”
这满桌菜都是我们刚刚从河里捞的,虽不名贵,却有十足野味,再加上还有劳动所得的美味加成,我尝起来自觉是不输于任何山珍海味。我左吃这个酥炸小鱼滋味,右尝那个盐焗田螺味鲜,都觉得不错,便都往居修远碗里夹了。
我每夹一次,修远就说一声谢谢,到后来,修远似乎也觉得无奈了。“孩儿自己来就可以了,不用劳烦父亲。”
我略觉不好意思。“那你······就自便吧——话说我做得怎么样?菜还可以吗?”
“圣人有云,君子远庖厨。可是父亲不惧世人偏见,有着这一手出色的庖丁之艺,实在难能可贵。”修远看向我的目光非常真诚。
“我从以前就发现了,你恨擅长吹马屁啊。说,你是不是吹辛鼎天马屁吹习惯了!”我问。
“修远所言句句出自真心。”修远眼里含笑,没在意我调侃意味居多的逼问。
日光融融,菜肴上佳,同桌吃饭的人脸上也挂着笑意,我却突然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思来想去,最后将思绪落在了修远似乎比平日更加红润的脸色上。我放下筷子,伸手探了探修远的额头,很暖和,但分不清是太阳嗮的还是真的他体温高。我又拿自己的额头比较了一下,终于确定,修远的体温确实高了一些。
“你在发低烧?”

楼主 芝麻酱拌万物  发布于 2019-08-05 23:41:00 +0800 CST  
修远闻言不由得也拿手背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半响,他放下手,摇了摇头,“父亲多虑了。估计过会儿这点热就能退下去了。”
“还是再去找子车夫人看看吧。”我有点不放心,现在是低烧,就怕放着不管低烧就烧成高烧了,“果然还是你太早离开药庐了,你该再躺多几天。”
“不用!”居修远脱口而出。
我侧目望去。
居修远有点尴尬,半响才踌躇道:“不用麻烦夫人了,这点小病小痛,回去躺躺就好,习武之人哪有这般娇弱······”
我继续瞧着他。
“真的不用。我住所备了些常用药,我回去吃颗药丸就行了。那些药丸都是子车夫人做的,效果是一样的······鸿云好面子,现在去药庐会撞见他的狼狈,鸿云会不悦的。”修远不停解释。
“我觉得辛鸿云挺在乎你这个小师兄的。他应该不至于为了这点破事不给你这个师兄看病。”我开口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你真的不能说,直白地告诉我这是机密需要保密也行,就是别再骗人,我真的不想再尝试一遍被人欺骗的憋屈滋味。”
“我不能继续呆在药庐里——”修远直言了,“我走鸿云留在这,鸿云倒下了我来处理教务,都可以。但我们不能同时倒下,这会生变。”
“那辛鸿云为什么还会让自己受伤?”我问,“他既然知道内部不稳,还眼巴巴把自己送上去让人打?”
修远沉默了一瞬。“师父的怒气,不是我,或者鸿云所能控制的。”
“他打过你吗?”我突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
“偶尔。”修远看着我的脸色,补充道,“师父近日功法行错才会心性大变,以往师父执鞭不过为了行教导之职。”
“你很敬重辛鼎天。”我说,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我突然觉得累了,不想再慢慢磨了,直接把一切都挑明了讲,“如果我让你在我和辛鼎天中选一个,你会选谁?”
修远愕然。“您与师父在我心中并不相同,无须比较。”
“我们当然不一样。”我扯了扯嘴角,“武功、地位、为人、处世,我们无一处相同。他为黑道魁首,我不过一普通商贾。乍一眼看,我们风牛马不相及,可是这就是问题,辛大教主杀人如草芥,他挥手夺取一条人命时不会想到如我等蝼蚁也有生存的权利。”
“师父知道您是我生父,他不会杀您。”
“光不杀我有什么意思。他随手杀死的一个村姑可能给我捧过水,一个店小二可能曾和我聊过天。而那些人的性命,我都在乎。除非他再也不杀好人、弱者,但这可能吗?”
修远默然。
“我和辛鼎天不是一道上的人。你不可能同时在我们两个处当着孝子和好徒弟,因为我们从根本上想你做的事就不同。你得选一个。”我敲击着桌板,提醒居修远。
“我也杀过无辜,在父亲眼里,我算什么?”片刻沉寂后,修远抬起头,问了一个我没想到的问题。
我想了很久,才给出答案:“没教好的孩子,不懂事的刀,对世界还没有正确的认识,偏偏实力强横,管不好会有大麻烦。”
“可我不觉得我以往行事有错。”修远直视着我,这还是他第一次和我硬碰硬地顶,“我认为我是对的,父亲又当如何?”

楼主 芝麻酱拌万物  发布于 2019-08-05 23:42:00 +0800 CST  
当如何?
不当如何。
对于修远这个反应,我并非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他在魔教活了十六个年头,而且活得很滋润,上有师父悉心教导,下有师弟团结友爱,现在还做到了魔教左护法,真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前我发现他是魔教高层,我俩父子感情近乎决裂,他都一直等到教主许可才松口透露真相,哪怕以他和新任小教主的关系,根本不怕对方责罚。由此可见,他对魔教有很深的感情和责任感。
我还没脸大到有只要我一说魔教的坏,他就会痛哭流涕痛改前非迷途知返跟我走的奢望。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我抬眼看他。
“江湖者,蛮荒之缩影也。江湖上有门派分立,武者相争,日日都有人在打斗中失去生命,就如我们今日去的那片林子,青蛙吃蚊虫,蛇吃蛙,鹰吃蛇,层层相扣,弱肉强食,唯有不断向上爬,才能避免自己被他人所宰割,才能真正掌控自己和他人的命运。”居修远望着我,静静地发问,“父亲觉得我说得可对?”
啧,社会达尔文主义。
“不对。”
“哪里不对?”修远反问,他语气很认真,像是真心想向我讨教,“鹰扑兔,狼抓羊,此为亘古以来颠扑不灭的真理。父亲可认?”
“首先从你对自然的认识就错了。自然界的食物链不是那么简单的,弱肉强食四字远远不足概括。其次就算真的自然界是强者生存,你也不能把这一套生搬硬套到人类社会里。”我只觉额头肿胀,他的观点我并不是没法反驳,但我的论据都建立在现代生物学研究的地基之上,我要怎么跟他说呢?
我余光瞥到桌上的菜肴,顿时用筷子指着碟子里的虾,对着修远说:“民间有句话叫‘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泥巴’,你听说过吧——这句话有点不对,不过我们就且当他是这样——一条溪流里有鱼虾、田螺、水草,泥沙还有清水,所有东西加在一起才构成一个圈子。你认为大鱼比小鱼高贵,小鱼又比虾米高贵,虾米再比泥巴里那些微小生物高贵,但其实他们谁也离不了谁。假如有个用毒高手,制了一种专门对付虾米的毒,毒死了所有的虾,小鱼没了口粮就会死,小鱼死了,吃小鱼的大鱼亦死,没了大小鱼,没了它们的粪便,泥巴里的活物没吃的也饿死了,水草没有养分也死了,最终全部都死光光,什么都剩不下。
“佛说众生平等,此言非虚。人生于世,地位有异,但士农工商,谁比谁低贱?三百六十行,缺得了谁?那些武功低微的普通人,就像溪流里的虾米,乍看弱小可欺,但若缺了它们,整个江湖都会崩塌,到那时,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上人,又岂免得了好?”我说完这通话,又把手里筷子夹着的虾给嚼了嚼吃了下去。醉虾讲究鲜,半个时辰不吃完就可惜了。
“父亲此言倒是新鲜。”修远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又敛了笑,说道,“方才父亲说我言语有误,现在我也斗胆指出父亲言辞中也有几处谬误。”
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洗耳恭听。”
修远也拾起了筷子,却没吃醉虾,反而戳中了条小鱼干的肚子。“一条溪流中,河虾何多,鱼又何多?越居上位,数越稀,地位愈重。死一条鱼,和一只虾,其影响可大不一样。这是其一。其二,纵使世间万灵相偎相依,它们彼此之间相残相食仍符合天理,不是屠尽弱者就无大碍。观皿中斗蛐蛐,输者轻则缺胳膊断腿,重则丢了性命,正似江湖中游侠争斗。我亦不过皿中一蛐蛐,敌手羸弱,我未尝一败,对面尸首遍布,焉能怪我?”
自修远出现在我眼前的第一天,他就一直温文有礼似书生,直到此时,他言语中才透出点峥嵘棱角来,让我有了点眼前的是睥睨江湖银鬼刀,如日中天左护法的实感。

楼主 芝麻酱拌万物  发布于 2019-08-09 21:55:00 +0800 CST  
“这就是你的第二个错处。”我找着了当初在学校和同好挥斥方遒的感觉来,娓娓将想法道来,“江湖不是真的山水之间的那个江湖。两者有相似之处,但也仅仅是‘像’。我不是虾,你不是鱼,我们也不是蛐蛐。借此喻彼,不代表此即是彼。我们都是人。子车夫人、曲莲姑娘、你那两个手下、这几天服侍我的小昭小离、我、你、辛鸿云、辛鼎天、我的亲朋好友、店里的伙计、你在芍城遇到的所有人,都是人。大鱼吃小鱼为了充饥,皿中蛐蛐相斗是人类相激,野外则是为了守卫家园或争夺配偶,你又是为何?死在你刀下的人,都是他们一个个来招惹你?你是为了填饱肚子?还是受人驱使?”
修远停了片刻。“父亲才思敏捷,修远自愧弗如。”
“还不够好。都没好到可以说服你。”我表示遗憾。
人的三观是长年累月耳濡目染地熏出来的,顽固甚于愚公想移的那座山。想要三言两语轻易颠覆一个人的认知,就算文曲星下凡都做不到。这注定是场持久战——虽然我知,但还是难免想要一步到位的成功。
“随教立教至今,已有近百年历史,始终屹立不倒。若道黑道立道至今多少年,则年月更不可计。自有江湖那日起,就分了黑白两道。这难道不足以证,黑与白,正与邪,都是相互依存?古往今来,江湖上多少刀光剑影往来往去,多少血光之灾来得冤枉,是非对错有谁理?江湖规矩,自来都是强者居之。
“一人杀了另一人,有他的子孙后代门人弟子会来报仇,若后代无用,无力报仇,这事就那么揭了过去;若后代争气,杀得仇家,仇家的子孙后代门人弟子就再来报仇,直到杀得一方死尽,恩怨才到头。就算白道上鼎鼎有名的大侠,父亲敢说他们手上没有染上鲜血?他们行侠仗义,也不过凭自己喜好,杀掉自己不喜之人。和黑道的区别,不过就是杀多杀少罢了。有人来杀我,若杀得了我,我引颈就戮。”
“一句话以蔽之,拳头大才是硬道理。”我总结道。眼前寻无酒,我只好多吃几只醉虾,品着这微弱的醉意,“这是辛鼎天教你的吧。你这番话从头到尾都刻着辛鼎天的印章,若我只用耳朵听,还以为是信差在复述辛鼎天的话。”
“师长教授的道理,难道就不是道理?”修远反问。
“是!当然是!”我慢悠悠地鼓起掌来,一下又一下,发出间断的掌声,“不止是你,江湖中过半人这么想。一个道理,如果有这么多人支持,不管它本来有理没理,到最后都是道理。”

楼主 芝麻酱拌万物  发布于 2019-08-09 21:56:00 +0800 CST  
“但父亲不认为那是理。”修远道出了我的未尽之意。
我权把筷子当臂使,指着远处连绵的山脊。“白道心中尚有约束,黑道却肆无忌惮。一人安分守己,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白道不会扰他,还会护他太平。可换了黑道,就算那人日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未曾有一步踏错,也可能飞来横祸命丧黄泉,毫无规则可言。黑道横行,百姓夜不能寐;白道在侧,庶民多少有几分心安。这,才是区别所在。弱小不是原罪,他人弱小不是你向他人动刀的借口!”
一口气在我心头发酵,慢慢地,把我肺都撑满了。我深吸一口气,把筷子一搁,“我吃饱了,你慢慢吃。”
“看来今天我和父亲是无法达成一致了。”我跨过门槛时,修远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我停步,回过头来。“是啊,我也很遗憾,今天没法说服你。”我叹息一声,平视着居修远的面容。
“为什么不可能是我说服父亲呢?”修远坐在原地,岿然不动,像极了一团打得我手疼的棉花。
“我不可能变。”我立在门前,此时午时刚过,太阳猛得要命,我身上着了一团火,“哪怕千年万年,海枯石烂,我心如故。我的话就搁在这里:强权永远变不成真理,弱小无依者有着和上位者一样自由自在生活的权利!”
我没再等他回应,大步流星地走了。

楼主 芝麻酱拌万物  发布于 2019-08-09 21:56:00 +0800 CST  
尽管修远给了我腰牌,说到处皆可去得,这毕竟是魔教地头,我径直回了小院里。小昭小离正拿了矮凳坐在门口“聊天”。我想起她们俩可能还不知道修远伤好了的事情,便跟她们说了,劳烦她们收拾出一间客房给我住。两人高高兴兴地去做了。
但修远整个下午都没回来。直到我吃过晚饭了,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才看到他在夜色里特别醒目的白色身影。我伸了个懒腰,走下了地。“两个小姑娘怕你回来饿肚子,给你留了饭,在灶上。想吃去热。”
我抬步走进房子里,居修远后脚就跟了上来。我转过头,正想问他做什么,居修远刷地一声给我跪下了。“孩儿不孝,还请父亲责罚。”
又来——我噌地被惹出了火,直接跟他理论理论。“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我和你谈不拢,我就会打你一顿出气!你觉得这样能让我消气吗!我是纣王还是夏桀!”
“孩儿绝无此意。”修远摇了摇头,“观念不同不能隔绝你我血缘。您仍是我父。修远不敬父亲,当罚。”
这番话没有使我的火气削弱,相反,我感觉到了一丝疲惫。“三个月前我就说过,我不喜欢体罚。这种行为没法使我高兴。你是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还是认为我是一个只会嘴上说说的伪君子?”
“孩儿从未这样想过。”修远迅速否认了。
“也是。”我倏然想起了他背上的鞭伤,这下是真的心累,“我还用虺龙鞭打了你,难怪你不信我。这事是我的错。我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抱歉,没下次了。”
“不是。”修远急急地争辩,“父亲自有权力管教孩儿,孩儿从未心生怨怼。”他膝行两步,上前拽住了我的袖子,“若父亲不忿,可以再——”
“放手!”我猛地抽出了袖子,火气一下子冒出三丈高,吼道,“你是不是就喜欢被人打?打你你就痛快了,是不是!”
修远咬了一下下唇,眼里飞快闪过一丝屈辱的神色。半响,他还是出言解释了。“孩儿并无什么癖好。”他的声音又轻又飘。
“那你就走。”我脱了鞋袜,上床背对着他睡了。
我真的不知道是我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怎么每次我们好好说话最后都能闹得不愉快。
我闭上眼睛,强行闭目养神。
屋内静了很久。但我知道修远一直都在。他要出去,走路、关门总会带上声音。不知是不是我太敏感,总感觉修远的目光一直黏在我身上。我强行压制住转过身去问他他要干什么的冲动。
“修远十六之前,并未见过父亲。”寂寞的感慨霍然在平静的室内响起。
我心里一叹,正想跟他说是我不对,又听他接着往下说了:
“尽管修远从未向外人提过,但心底里,一直把前教主当父亲。”

楼主 芝麻酱拌万物  发布于 2019-08-12 01:37:00 +0800 CST  
我听到这话,觉也不睡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盯着居修远。居修远仿佛没感到我的目光一样,继续低着头述说。“主上威严,而父亲······平易近人。修远有时会希望父亲凶一点才好,太过平和,我反倒不知怎么应对。修远笨拙,总是惹恼父亲······孩儿心中慌乱,想挽留父亲,不知如何是好,老是不自觉地就用起我应对主上的法子,越做越错······但孩儿心里,是有父亲的。”
修远抬起头,眼里一片诚挚。“孩儿有时会做错事,或者很多事,惹父亲不快,但孩儿对父亲一片孺慕之情,千真万确。以后孩儿会时刻注意,不再将父亲和主上弄混淆。”他跪在地上仰视着我,眼里却有三分傲气,“银鬼刀若不愿,江湖上还没什么人能迫得他屈膝。天地亲君师,修远敬爱父亲,方近情情怯。”
修远对我行了一个稽首大礼,重重一磕,脑门发出一声闷响。
“论天下间谁能刑罚加诸吾身,却令我不生怨怼之心,唯父亲与师父耳。”
我听了这话,心里蓦然柔软了下来。我今天被他气炸了两回,一回是他固执地认为杀害弱小没错,一回是他固执地想我打他,气到我都不想理他了,但现在,他一番剖白,将心都挖出来给我看了,我又什么气都生不起了。
谁能对着一池春水起火?
“有没有人说过,你和余容挺像的。”我笑了一下。
“娘亲一直说,我和她大相庭径。”修远听到我的话,愣了一瞬,整个人都透出一丝迷茫。
我小声嘀咕道:“我看这股能迷得旁人心甘情愿送死的劲头一模一样。”
“父亲说什么?”修远没听清。
“没什么。”我摆摆手,不再说了,“你也早点歇息吧。晚睡对身体不好。”
修远犹豫了一下,问道:“父亲为何要搬到西厢来?”
“主卧不是你的吗?鸠占鹊巢可不好。”我看修远要说什么的样子,连忙截道,“我住这就挺好的,不用换了。”
“西厢位置不好,窗户对着西边,下午怕是晒得很。”修远道。
“我下午不呆在房间里不就好了。”我不以为意,“我总不好跟两个小姑娘抢东厢吧。好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左护法大人就别操心了。”
修远为难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我的安排。“那父亲明早几时起床?”修远又问。
“怎么?你还想来晨昏定省?这个就算了吧,真没意思。”我连忙拒绝。
“不是。”修远摇头,轻声解释道,“我想明日带父亲,在随教逛一逛。”
魔教左护法亲自做导游的魔教一日游,还包你人身安全,听起来值个十两银子。如果运作得当炒上一炒,价格应该还能往上翻几番。“左护法亲自邀请,怎能不去?明日辰时定起。”我道。
“那孩儿就先行告辞了。父亲早点歇息。”
修远吹灭了桌上的蜡烛,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窗户大开着,从我这里望出去望不到月色,幸好还有一片璀璨星空。我哼着一闪一闪亮晶晶的那首儿歌,不知不觉去会了周公。
就算夜色漆黑如斯,仍有星星挂在天上发光明。

楼主 芝麻酱拌万物  发布于 2019-08-12 01:37:00 +0800 CST  



楼主 芝麻酱拌万物  发布于 2019-08-19 13:01:00 +0800 CST  
正在此时,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稍安勿躁。左护法,何必为了一点小事伤了同袍和气?”我寻声望去,见到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他广袖深衣,满脸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不像武林中人,反像个脾气很好的书生。
见到那笑,那装扮,再忆起我现在身在随教,眼前这个书生的身份也昭然若揭:微笑杀数人,笑书生,沐笑。
“卑职见过左护法。”笑书生步行至修远面前,先向他行了一礼,后又望向我,同样深深地拜了下去,“这位想必就是令尊吧,果真仪表不凡,难怪得子如此。”
修远坦然受了礼,神情却未见和缓。“你和沈眠到这来做什么?”
“不过小酌几杯,共叙同袍之谊。”笑书生缓缓地道。
“你在弗神峰,沈眠在弗力峰。你们叙旧为何要到主峰来,还有谁也一同?”修远目光如炬,直直地扫向沈眠和笑书生。
“既然左护法已经猜出来了,我也不瞒您——卑职两人正和十长老在怪柏亭喝酒,左护法如有什么不放心,不妨一同前来?”笑书生坦坦荡荡地做了个“请”。
“不了,我还需陪同父亲四处走走。”修远摇头,断然否决了。
“令尊也可以一道。”笑书生提出,“十长老这次拿出了两坛美酒,就算五人共饮,小醉一场也够了。”
修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十长老的酒,你可以做决定?”
“茶孤高,需独品才得滋味;酒却豪情,越热闹酒味才越浓。”笑书生展开了折扇,慢慢地扇,“十长老是酒的行家,这个道理,他比我明白得深。”
修远的眉毛深深地蹙了起来。
我也看出来了,沈眠,笑书生和十长老是一伙的,他们与修远之间似乎多有矛盾。修远支持辛鸿云上位,估计这些人并不怎么服气辛鸿云。
“想去就去,不用顾忌我。”我看修远左右为难,主动出声道。
“可是父亲……”修远话语未尽,但他深蹙的眉头和深沉的目光已经把一切都透露出来了。
“去哪里观光不是观光呢,”我笑了笑,示意他不用担心,“何必拘泥于目的地。”
“令尊果然透达。”笑书生搀扶起了沈眠,帮他把断了的臂骨接了回去,然后走在前头了,“让我为您二位领路吧。”
我抬脚正想前行,手腕忽然被修远拽住了。我用眼神示意他有何事。修远似有千言万语,最后都没说出一句话。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手感很好。“莫担心。”我把手抽回来,改为拉住他的手,“既来之则安之。顺其自然就好。”

楼主 芝麻酱拌万物  发布于 2019-08-19 13:07:00 +0800 CST  
笑书生带我们走的不是主殿,而是侧殿,拐过两个转角之后,我吃惊地发现,路在渐渐向下倾斜。我侧过头看了一眼落后我半步的居修远,见他面无异色,路应该没带错,这才放下心来。修远察觉到我的目光,用眼神询问我何故,我幅度轻微地摇了摇头,表明无碍。走了十几米,我们穿行的隧道的墙壁不再是整整齐齐的砖块石条,而是被人凿出来的岩壁,不出所料,我们应该已经下到潺湲山山体中。沿途石壁上有阴刻的《山海经》众兽,毛羽鳞鬣诸有之,我们一行未曾驻足停留,我没工夫细看,认不出是什么神兽,但看它们五官狰狞,不是做厮杀之相就是相残之状,想必瑞兽少凶兽多。

又前行,复行数十步,忽逢——忽逢怪柏亭。怪柏亭没松柏,四面只有陡峭的山石。我想了两秒,明白了取名之意。怪柏多生于绝巘。再往前几步,脚下已无山石。这个怪柏亭主体全都兀出山体,若有高手在亭上对招,一掌把脚下木板击穿,亭上人便会摔下万丈深渊。亭子四面围着碧色的轻纱,随微风婆娑,远远看去,不就是一株怪柏吗?

亭中已有一人在等。让我略微意外的是,那十长老竟是个和尚。他身穿黄色僧衣,光秃秃的头顶点着六个戒疤,脖颈间挂着一串用象牙琢成的佛珠,全然正经和尚装扮。但看他一边斟酒一边独饮的举动,想也知道不是正经和尚。

那和尚见到我们一行,微微一笑,向我们走来。我本以为他会想先和笑书生,沈眠或者居修远寒暄,没想到他第一个拜的人却是我。“居居士,幸会。老衲一直想拜访一下居士,不料却一直缘悭一面,未能成行。”

我简直莫名其妙。“你确定没搞错是哪个居居士?”

和尚微微一笑。“左护法自幼生于敝教,老衲怎会认错?老衲想见的,确是您这位大居居士。多日前你上潺湲山,老衲就想去探望探望,可惜居士长居左护法院内,老衲不好相见。”

趁这短暂的几句话功夫,我迅速搜索了一番脑海里的回忆。确认无果。“我应该没惹过你吧?你想见我是因为什么?”

和尚双手合十,脸上笑容跟工匠画的佛像上的佛陀的掂花微笑一样标准。“按你我关系,托大一句,你也许该叫我一声师伯。”

楼主 芝麻酱拌万物  发布于 2019-08-19 13:07:00 +0800 CST  

楼主:芝麻酱拌万物

字数:81531

发表时间:2019-05-05 04:3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8-24 16:06:06 +0800 CST

评论数:1915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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