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西院】【原创】清风无意(《倾国倾城》续篇,古风,纯爱)

竟然有人想偷走我的爪子!哼!休想!


楼主 白石英二  发布于 2019-06-18 22:50:00 +0800 CST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二品大员亲至,玉泉府从上至下所有官员都不敢怠慢,一大早就在衙内恭候,个个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按理说,玉泉一带能有今日这般繁华景象,还要多亏尹月风一力推行水陆贸易、请旨设立海港,底下这帮官员能从中渔利,也有尹月风的“功劳”。可尹月风这次前来,明摆着是要整治乱象,来堵他们的财路的,故而大小官员连同地方大贾,早已经事先通气,将那些个乌糟事掩盖得七七八八了。
“大人,请下车。”
马车门被人拉开那一瞬间,洛然的心几乎顶到了嗓子眼,虽然尹月风信誓旦旦地保证,玉泉府的官员们没人见过他的容貌,不会有人拆穿,洛然却不这么想,毕竟他对政务一窍不通,一旦被人追问很难应付,况且尹月风名声在外,万一就真有人见过他呢?
但为他拉开车门的人是应飞,洛然的心便又稳稳当当地落回了肚子里。
等候多时的官员们一拥而上,纷纷拜道:“下官等参见尹大人。”
“诸位免礼。”
唱了二十年的戏,演了二十年别人的喜怒悲欢,可假冒钦差大臣,这还是头一遭。应飞把那些官员一个个介绍了一遍,洛然便虚与委蛇地与他们客套,好在他天生性子清冷,不爱言语,身上又有一股矜贵傲气的劲儿,扮个端着钦差架子的角色正合适。
“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请入衙内稍作休息吧。”
说话的是本地县令,姓康名垚,年逾不惑,肥头大耳,腹部浑圆,仿佛下一刻就要生产了。站在他旁边的师爷姓荀,是个尖嘴猴腮、身材短小的小老头,早生了一头白发,其实比县令还年轻几岁。这次尹月风前来,最劳心劳力的就是他们两个,如何接待,如何应答,通通少不了提心吊胆。
“也好,那…烦请带路。”
“哎哎哎,是是是。”
应飞也跟着洛然一起去了康县令收拾好的上房,客套几句就把康县令和荀师爷都撵了出去,二人在房中相对无话,气氛比之昨晚洛然和杨骏同处一室还要更加尴尬。
“尹大人交代我把这个给你看。”
应飞掏出一沓纸来,上面记载着他探查到的一些事情,还有几位地方官员的简要情况,洛然接过来扫了一遍,冷淡道:“知道了,多谢。”
“尹大人说,你不了解市舶司的事,就尽管问我。遇到听不懂的问题也不用担心,交给我来应付。”
“嗯。”
洛然自问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但他很信“眼缘”这种玄妙的东西,很不巧,应飞并不合他的眼,况且不久之前应飞还无意中得罪过他,故而洛然多一个字都不想和他说。
可应飞又是个没眼力见儿的,木头桩子似地杵在哪里等着洛然问他问题,两个人又大眼瞪小眼了一阵,气氛很是诡异。
“你还有事?”
“你没事要问我吗?”
“没有,”洛然斩钉截铁道,“请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等下就要赴宴,席间他们会和你说很多事。”
“来的路上月风已经和我说过大概,”洛然很不耐烦似地,冷冰冰地催他快走,“洛然虽然只是个戏子,但还没您想的那么不中用。”
应飞的嘴角动了动,但没说话。
“还有什么事吗?”
“没了,你有事就随时叫我。”
应飞耿直地说完,梗着脖子直着腰出去了,洛然这才把应飞那一沓纸拿起来,细细地研读。
……这字写得可真难看。
也不知道是怎么做上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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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皇上?”
“……嗯?”
项瑾筠近日来,一到晚间就被幻觉缠身,端庄娴雅的程皇后在他的臆想中成了无所不在的厉鬼,一时是衣衫不整地贴在他身上,一时是在房梁上像蝙蝠似地倒挂着,一时又夜半三更独自坐在窗前桀桀地怪笑,无一不是满身鲜血、恐怖至极。夜间休息不好,再加上频繁失血,还不到一个月的功夫,项瑾筠就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快要撑不住了。除了早朝能勉强清醒,白天他总要花上两三个时辰睡觉,久而久之,倒也练出了日夜颠倒的本事,无论眼前出现什么样的景象,都能批改折子了。
刘喜见项瑾筠的眼神重新有了焦距,这才说道:“皇上,夏麒大人在殿外候旨呢,来禀报沈钰被杀一案的进展。”
“朕忘了,昨天命他今日来的。”项瑾筠正想说,传他进来吧,忽然又想到戚冉君一个人在那儿摆弄玩具玩儿的正开心,还是不要被他听到比较好,于是起身道:“摆驾御书房。”
他刚一站起身,两腿便发软,头重脚轻的,险些栽倒,好在刘喜反应够快,一把搀住了他,小心翼翼道:“皇上龙体欠安,要不要宣太医来看看?”
“不必,先听夏麒查案的进展。”
“…是,皇上。”
“哎?瑾筠?你要去哪?”
戚冉君原本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一只木雕的小鹰,忽然听见项瑾筠要走,随手把鹰一丢,鞋都没穿就跑到门口,拉住了项瑾筠的袖子。
“有点事,你自己玩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很快是多快?”
项瑾筠白得像刚从面缸里钻出来似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宠溺的笑容。
“半个时辰,我一定回来。我叫他们给你送点心,你吃完了可以睡一会儿。”
“那好吧,那你快去快回。”
戚冉君这才松手,放项瑾筠走了,夏麒就候在外头,把刚才的对话都听了去。项瑾筠走出大门,苍白如纸的脸被阳光一晒,更加显得毫无血色,夏麒吃了一惊,忙道:“皇上龙体…”
“不碍事,去御书房谈吧。”
“臣遵旨。”
一路无话,夏麒跟在项瑾筠身后,看着他轻飘飘的步子,总觉得他下一步可能就要摔个跟头。一阵风拂过回廊,把几声鸟鸣也吹了过来,项瑾筠的脚步忽然一顿,夏麒立刻作出上前搀扶的姿势,可项瑾筠没像他预想的那样摔倒,而是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沉默地向前走去。
倘若夏麒能看到项瑾筠眼里的景象,大概会当场厥倒,活生生被吓死。回廊上血色的荆棘丛生,风把女子凄厉的狞笑吹得变了调子,一滴一滴的血从头顶低落,如果抬头去看,会发现那是从一双空洞的眼珠里涌出的泪。
好容易走到了御书房,紧张了一路的夏麒终于松了口气,刘喜走到他面前,从他手中接过呈递的折子。
“启禀皇上,微臣奉命追查沈钰遇害一案,历时二月有余,终于有所收获。据臣推测,沈钰离京后,取道西北,没有走官道,而是抄近路欲进入霁山,且脚程极快。”
夏麒说到此处,略微顿了一下,项瑾筠看起来精神有些涣散,也不知听全了没有。
“皇上…?”
“沈钰急着赶回渊国,脚程快也是正常的。你继续说。”
“是。但沈钰尚未进入霁山,中途忽然停留了一日,便调头向东北方向去了,又行了两日,便没了踪迹。”
“他最后一次现身,是在何处?”
“在傅棣县的一个村子,据村口茶摊子的人说,沈钰曾在那里喝茶,看样子是在等一伙人,因为他随身带着一把名贵的长刀,村里人没什么见识,所以印象很深。”
项瑾筠细细咀嚼着夏麒折子上的内容,心烦气躁的有点听不进夏麒的话,他看了好半天,才终于在心里把来龙去脉琢磨清楚。看来是途中发生了什么极为要紧的事,才能让归家心切的沈钰半路改道,又或者是…他遇见了什么非见不可的人?
“他为何会改道,等的又是什么人,可有线索?”
“这个…请皇上恕臣无能,臣已派人全力追查,但尚未找到线索——”
夏麒正要跪下来请罪,一个小太监忽然慌慌张张地闯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火烧眉毛似地禀报道:
“启禀皇上!奴才们该死,未能照看好戚公子,戚公子他从院墙上翻了出去,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什么?!**!”项瑾筠一时怒火冲头,一拍桌子猛站起身,一阵天旋地转随之袭来,还好项瑾筠用手撑住了桌面,没有摔倒。“传旨,立刻叫宫中所有侍卫去找,把御花园和所有的假山仔细搜一遍,找到人立刻带来见朕。”
“奴才遵旨。”
小太监手脚并用地起身,连滚带爬地出去找人了,刘喜连忙扶着项瑾筠坐下,问道:
“皇上,不宣太医,至少也请睿王爷进宫来瞧瞧吧?”
“嗯,请他进宫。”项瑾筠几乎睁不开眼,好半天才想起底下还有个夏麒,这才吩咐道,“朕今日身体不适,此事明日再议…你回去,加派人手,务必查明沈钰到底被谁所杀。”
夏麒伏地叩拜,高声道:“微臣领旨。”

楼主 白石英二  发布于 2019-06-19 10:38:00 +0800 CST  







楼主 白石英二  发布于 2019-06-22 13:52:00 +0800 CST  
第一百五十八章
玉泉府忽然下雨了。
雨来得猝不及防,起初是淅淅沥沥,落在脸上微微发凉,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暴雨倾盆,雨水冲落了屋檐上的瓦片,惊得树上的乌鸦哇哇乱叫。
尹月风突然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子,房中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见雨水敲打在窗子上咚咚作响。
一道闪电凌空劈下,天地间一片惨白,滚滚的雷声自遥远的天外传来,震得大地都跟着颤抖。
尹月风忽然想起,儿时邻家的瞎眼婆婆说,这种电闪雷鸣的暴雨之夜,要么是天神震怒,要么是恶鬼现世,都是不祥之兆。
“大人,您睡了吗?”
外头传来杨骏的声音,尹月风定了定心神,披衣下地,把房门打开了。
“打扰大人休息了,外面突降暴雨,所以没能及时赶回来。”
杨骏一身的水,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尹月风点了灯,把杨骏让进房中来坐。
“不要紧,你辛苦了。”
尹月风边说,边为杨骏倒了杯水,杨骏双手接过,咕咚一声全喝光了。
“洛然那边怎么说?”
杨骏从怀里取出一封干爽的信,信上还有他的体温,尹月风展开来看,发现信纸没有沾到一滴水。
“有应飞大人照应着,暂时还没出什么问题,如您所料,康垚等人把一应事务都清理得很干净,明面上查不出什么端倪。”
尹月风把应飞那狗爬似的字通读了一遍,也坐了下来。
“果然一无所获,不过也是意料之中。”他眼色有些黯然,本来就淡的语气似乎更加冷了,“今夜劳烦你跑了这一趟,淋成这个样子,这么晚了也没法烧水沐浴,你快回去换身衣服,早点休息吧。”
“都是属下分内之事,大人太客气了。”杨骏说着就站起身来,滴滴答答地又晕了一地的水,尹月风眼睛盯着应飞的信,眼神却明显是呆滞的。杨骏有些疑惑地盯着他,问道,“大人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尹月风回过神来,淡淡道,“刚才被雷声惊醒,有点恍惚。”
“那…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属下告退。”
“嗯。”
杨骏拱了拱手,转身走了,尹月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唤了一声:“杨骏!”
杨骏立刻停下脚步,恭敬地回过头来,“大人有何吩咐?”
“瑾逍那边,还是没有我哥哥的消息吗?”
戚冉君中毒后入宫调养,是项瑾逍在照顾,尹月风当然知道项瑾逍不会因为从前的过节就不尽心尽力,也信得过他的医术,可项瑾逍始终没有送来任何关于戚冉君的消息,尹月风还是有些心慌。
“尚未收到,需要属下传信去京城吗?”
又一道闪电劈下,把夜空撕开狰狞的口子,尹月风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但马上又被他勉力压制回去了。
“不必了,你快去歇着吧。”
“是,属下告退。”
尹月风回到床上躺下,窗外喧嚣不绝的雨声令他翻来覆去难以成眠,约摸辗转反侧了大半个时辰,外头的雨声小了,尹月风才终于渐渐沉入梦中。
梦里是幽幽竹林,曲折的小径被淡淡的白雾笼罩着,模样不过十几岁的项瑾筠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对他笑,声音随着穿林拂叶的风轻轻飘来。
『月风,我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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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月风从梦里醒来,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麻雀在窗棂上蹦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叫着。尹月风坐起身,发现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眼角莫名地有些紧绷,抬手揉了一下,发现那是干涸的泪痕。
昨晚……哎。
算了,只是个梦而已,不必想太多。
“大人,早膳已经备好。”
是杨骏,昨夜淋了那么一场大雨,今日又早早起来忙碌,尹月风按了按太阳穴,在心中告诫自己:少些无病呻吟,多做实事。
“知道了,我这就来。”
尹月风整装下楼,已是一盏茶的功夫之后,杨骏坐在客栈的大堂里,四方桌上已经摆了热气腾腾的包子和白粥,还有几碟精致的小菜,尹月风下楼的脚步仍有些虚飘,脚像踩在棉花上似的。
“大人,您脸色很不好,是属下惊扰您了,昨晚没能好好休息么?”
尹月风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项瑾逍多年来一直对这个属下青睐有加了。“不是,就是不知怎么回事,做了一整晚的噩梦……也不是噩梦吧,就是——睡得不太踏实。”
没睡好是很容易坏事的,杨骏这类人哪怕只休息一个时辰也能精神饱满,可尹月风不一样,他看着就文弱书生一个,面容又清秀,只不过一夜没休息好,就成了一个风一吹就倒的衣架子,让人没法不担心。
“大人,您既然身体不适,要不改日再……”
“不用,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耽搁,按计划行事。”
尹月风说着,忽然眯起眼睛看向客栈的大门外,那两个孩子又在墙根底下挤成一团,眼巴巴地看着街上那些蒸包子擀面条的摊子了。
“杨骏,去把那两个孩子带过来吧。”
杨骏跟着看了一眼,道:“大人,那两个孩子太小,问不出什么的。”
“你想哪里去了,我只是想请他们吃顿饱饭。”
杨骏大概也没见过这么爱发善心的人,当场从板凳上弹了起来,致歉道:“大人恕罪,属下失言了。我这就把他们带来。”
“去吧,别吓着他们。”
杨骏走了出去,跟两个孩子说了些什么,两个孩子向这边望过来,脸上有警觉的神色。过了一会儿,年纪小的那个孩子先站了起来,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也迟疑不定地跟着起身,随杨骏走过来了。
“不必客气,坐吧。”

楼主 白石英二  发布于 2019-06-22 13:53:00 +0800 CST  
尹月风的语气温和,声音也好听,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一条板凳上挤着坐下了。杨骏心细,已经从小二那里又取了两副碗筷,还添了几个包子和两碗粥,都摆在两个小孩儿面前。
“不用怕,吃吧。”
年纪大一点的那个孩子怯怯地盯着尹月风,那双本该清澈的眼睛不知看过了多少人世险恶,对从天而降的善意只有戒备,而年纪小一些的那个,或许是一直被护着,又或许是真的饿了,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就要去拿包子。
尹月风反应很快,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孩子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像是在问,不是说可以吃吗,为什么拉住我?
“当心烫到手。”
杨骏问小二要了个湿帕子,把两个小孩儿的手都擦干净了,尹月风给他们一人夹了一个包子,轻声道:“吹凉了再吃,别烫着就好。”
不知多久没吃过饱饭的两个孩子顾不得什么烫不烫嘴,抓起包子就往嘴里塞,喝粥的时候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嘴里唏哩呼噜发出好大的声响。杨骏觉得这两个孩子实在是没规矩,吃相难看也就算了,一口气吃了别人那么多东西,连“谢谢”二字都不会说。但转念一想,年纪这么小就在港口上流浪的孩子,必不会有人教他们什么是修养,更何况那些东西对他们苟活于世没什么用,根本没有包子可吃,还怎么会计较到底是用筷子夹还是用手抓?
“慢点吃,别噎着了。”
“大人,您自己还没吃呢。”
尹月风一直盯着两个孩子看,眼神中满满的温柔绝不仅仅是同情,被杨骏这么一提醒,他才把视线移开,低下头舀了一口粥喝。
“看到他们,就像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也是饥一顿饱一顿,邻居们都不与我家来往,只有隔壁的瞎眼婆婆,有时会把我叫去她家里,分我半个饼吃。”
杨骏只知道尹月风是戚景苑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倒不知他幼年时过得如此悲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好沉默不言。尹月风也不是想求他的安慰,自顾自地说道:“我这样的出身,是不能考取功名的,可我娘一直叫我读书,跟我讲,一个顶天立地的君子应该是什么样子。”
他猜得到,那应该就是戚景苑三十年前的样子,长身玉立,温文尔雅,有经世济国之才,名满天下。
“大人的母亲实在是一位性情坚忍,又豁达明理的奇女子,当为天下女子楷模。”
“呵,多谢,但别这么说,”尹月风笑了一声,忽然催促道,“不说这些,咱们也快点吃,吃完了还有正事要做。”
“是。”
岁月教会人爱,也教会人恨,但同时也教会人宽恕,还有释怀。尹月风已经不再去责怪,更没什么可怨恨,包括他的亲爹在内,所有曾给他带来苦难却又没能真正击溃他的人,都是在赋予他无往不胜的勇气,仅此而已。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哪怕荆棘载途,他都将一往无前,永不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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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啊——”
天刚大亮,尹府的大门就被人捶得咣咣响,叶闯呵欠连天地出去开门,一边拉开门闩,一边抹去眼角的泪花。
“来了来了,谁啊……哎哟!”
大门一开,何予怀捶门的拳头正捶在叶闯胸口,叶闯倒退了一步,差点坐在地上。
“捶死我了……你干嘛啊?”
何予怀气喘吁吁,不知是跑得太急,还是砸门太用力了,说起话来都上气不接下气的。
“叶管家,我……我酒楼昨晚又、又——”
“又怎么?又闹鬼了?”
何予怀狠狠咽了一口唾沫,摇头道:“不、不是,是人,有人给我送来一封信,让我送到丞相府,你、你快看看!”
叶闯接过何予怀递来的信,忙忙拆开来看了,字迹陌生,口吻也很奇怪,不像是熟人。信上的内容更是奇怪,乱七八糟的根本连不成句,叶闯完全理解不了,困惑地问道:“这什么鬼东西,谁送给你的?”
“我也不知道,早上起来,就发现信在我床头放着,吓死我了!”
正所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昨夜京城突降大雨,何予怀记得清清楚楚,他仔细检查过所有的窗子,绝对全都关好了,到底是谁,什么时候,怎么进来的?!光是想到有个人能悄无声息地潜入他的房里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何予怀就出了一身的白毛汗,还好对方只是送封信来,万一人家拿着刀呢,那他是不是一觉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少爷有公务,离开京城好久了,神秘人送来的看不懂的信……得怎么处理呀?”叶闯苦恼地挠了挠头,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少爷和睿王爷关系最好了,要不去问问他吧?”
“对对对,咱们看不懂,也许睿王爷能看懂呢。”何予怀在旁边不住点头,叶闯回过头,对迟了一步出来的念遥交代道:“阿遥,你看家,我去睿王府一趟。”
“啊?啊,好。”
念遥有些不明所以,喏喏地点了点头,叶闯又转向何予怀,叮嘱道:“你先回酒楼里去,这几天盯紧一点,看这个人还会不会来,有什么消息就立刻来告诉我。”
“嗯,好嘞!那要是问清了信上的内容,你也叫阿遥来知会我一声吧,万一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行,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我也走了。”叶闯把信揣进怀里,急匆匆地走了,念遥站在大门口,冲叶闯风风火火的背影唤道:“管家!早去早回啊!”
“知道了!”

楼主 白石英二  发布于 2019-06-22 13:53:00 +0800 CST  
睿王府和尹府离得不算太远,叶闯一路跑,没费多长时间就跑到了睿王府,王府的管家来开门,听叶闯说明了来意,又看了看那封信,为难道:“你来得不巧,王爷这几日都在宫里,没回来过呀。”
“王爷不在?那……那怎么办呢。”
送去宫里?可他又进不了宫门,又没人能替他传信……
“嗯?你是……月风府上那个小管家?”
叶闯愣了一下,总觉得走过来的这个男子很眼熟。他好像是少爷的朋友,叫什么来着?
“是,在下叶闯,您是……”
“杨子臣,你家少爷的朋友。”
杨子臣受沈玄之托,暗中探查沈钰之死的内情,但一直禁足在宫中养伤,纵有通天手段也无用武之地。项瑾筠突然病倒,项瑾逍和项瑾方两兄弟都围着皇兄转,他恰好得了个机会溜出宫来,想先从项瑾逍身边的人下手,看能不能有所发现。可巧叶闯正好带着一封天书上门,杨子臣便主动上前,看看能否从这个年轻的小管家嘴里问出点什么。
“哦!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您是靖王爷的——咳,请恕在下眼拙,失礼了。”
杨子臣笑了笑,目光流连在叶闯手中的信上,“你找睿王爷,有什么事么?”
叶闯毫无城府,直接把信交到了杨子臣手里,“不知是谁半夜送了一封信来,我家少爷不在,我又看不懂,所以来请睿王爷帮忙看看,是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真是月风府里的孩子,随他主人一样没心眼儿。杨子臣接过信来,把那些不知所谓的字默读了一遍,略一思忖,就知道信的玄机在哪了。
“难怪你不懂,这是写信之人怕信被别人拿了去,所以用了密语写成。”
叶闯一看,杨子臣好像很懂的样子,连忙求道:“您看得懂?这上面都写了什么,与我家少爷有关系吗?”
“解密语也要时间的,你随我来书房,我试着解给你看。”
“好!谢谢杨公子!”

楼主 白石英二  发布于 2019-06-22 13:54:00 +0800 CST  
第一百五十九章


戚冉君终于从昏睡中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在丞相府中,李寻菘坐在床边,正一手端碗一手拿勺往他嘴里送糖水。
“呀,师父,你醒啦!”
李寻菘激动得不能自已,把脸凑到他面前,兴奋地问道:“师父,你感觉怎么样?认得我吗?知道这是哪吗?”
戚冉君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我又不傻…我怎么会回丞相府来了?”
过去一个多月的回忆潮水似地涌来,一桩桩一件件的,个顶个儿的光怪陆离,他简直要以为自己被毒得昏死了一个多月,一切都是梦。
可戚冉君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我也不知道啊,三天前的早上,是禁军的统领佟旭大人亲自把你送回来的,说是你身上的毒都已经解了,只要回家养着,睡醒了就好了。”
“三天…我居然睡了这么久。”戚冉君看着李寻菘手里那半碗糖水,问道,“这三天,一直是你在照顾我么?”
李寻菘把碗放在一边,如实回答道:“白天丞相和夫人在,顾太医也一直守着,我只有晚上才来。”
“顾太医…是楚凉吗?”
“不是,是年纪大的那位顾太医,他和丞相一直守在这儿,刚刚去吃晚饭,过会儿就回来了。”李寻菘说着就站起身来,眉开眼笑地说,“我得赶紧把你醒了的消息告诉丞相他们,他们肯定高兴死了!”
李寻菘说完,就蹬蹬地跑出去了,戚冉君把那半碗糖水喝了,一个人坐在床上,不由得发起呆来。他身中奇毒,时而知道自己年方几许,时而又把自己当成无知幼童,真的假的虚的实的记忆乱麻似地绞成一团,根本理不出个头绪来,就算是天方夜谭,怕也没这么精彩。
可戚冉君唯一能确认的是,这段时间一直是项瑾筠在照顾着他,事无巨细,无微不至。想起自己犯了傻病,整天缠着项瑾筠百般作死,厚脸皮如戚冉君也不禁面红耳赤,觉得没脸见人了。
“冉君,你总算醒了!”
戚景苑第一个冲进房里,上下打量着他,一副就要克制不住情绪,要老泪纵横的架势。顾延卿也跟着进屋,头一件事就是拉过他的手腕仔细诊脉,半晌,才终于喜道:
“可喜可贺,毒解了!”
戚冉君长睡了三天三夜,脸色好得跟没事儿人一样,虽然有些凌乱,微微笑起来还是风采清雅,好一个俊美疏阔的贵公子。
“爹,顾伯父,都是冉君的错,让你们担心了。”
“你爹这些日子可真吓坏了,这次闯过一大关,算你福大命大,以后行事可要小心谨慎,别让你爹跟着你操心了!”
顾延卿说的是劝诫的话,表情却是暖融融的,戚冉君点了点头,答道:“是,冉君谨记。”
“躺了这么些天,都饿坏了吧?想吃什么,爹叫厨房给你做。”
戚冉君还没说话,顾延卿先劝阻道:“哎,不可,他最近几天都得以清淡为主,见不得油腻荤腥,也不能多吃,否则肠胃受不了。”
戚冉君苦笑一声,自嘲道:“那看来只能拿糖水解馋了,真惨。”
“惨也忍着,馋也忍着吧!”戚景苑攥住戚冉君的手,使劲握了握,“病了这么久,身子必须耐心调养,年纪轻轻的,可不准落下什么毛病,知不知道?”
不过一个多月光景,戚景苑看上去好像苍老了许多,国事操劳只是原因之一,恐怕都是跟他着急上火,担惊受怕,才会这么憔悴。戚冉君低下头,看着戚景苑血管突兀的手背,轻声道:
“是,我都听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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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动,给我躺回去。”
“……”
普天之下,胆敢如此凶神恶煞地跟皇上讲话的人大概找不出第二个了,在一旁默默打了好几天下手的项瑾逍偷瞄了正在发飙的“师娘”,心说同样都是救人,怎么待遇的差别就这么大呢?
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第几次被凶的项瑾筠和差点弑君成功所以几天不敢大声讲话的项瑾逍对视一眼,各自腹诽,威震天下的云麾大将军的媳妇儿可比大将军本人彪悍得太多了。
顾楚凉压根没打算听项瑾筠说什么,扭头就对来传话的太监说道:“该怎么说,不是早都教过你们了么?这么点事还要来问?”
小太监吓得一哆嗦,屁**流地退出去了,候在宫门之外的戚冉君听说项瑾筠近几日都不见人,当场就急了。
“什么意思?他病得很重么?到底什么病,连我都不见?”
小太监一想起顾楚凉那张要杀人的脸,就两腿发抖要尿裤子了,连忙照着之前交代下来的说辞,一字不落地回话道:“请戚公子放心,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发了疹子会传染,除了太医院的太医们,皇上谁都不能见。”
“这……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发疹子?”戚冉君问完这话,又觉得小太监也不可能知道什么,只好又问道,“你说实话,到底凶不凶险,太医们有没有说,能不能根治?”
小太监快要弓成个瑟瑟发抖的虾米了,“奴才不知道,但顾楚凉顾太医和睿王爷都在,没说有什么凶险,只是不让见人。”
“……”
“戚公子,请您回吧。”
若在以往,底下人是不敢这样硬拦他的路的,肯定是项瑾筠特意下旨不准他入宫,他为难这些个奉命行事的侍卫太监也不好。再者说,他自己大病初愈,元气尚未恢复,万一强闯进去,真传染了什么毛病,无疑是在乱上添乱。戚冉君在宫门口踌躇了半天,转得小太监眼都晕了,终于还是长叹一声,往小太监手里塞了小小的一锭银子。
“有劳公公替我给顾太医捎句话,请他和睿王爷照料皇上之余,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切莫也染上恶疾。”
小太监诚惶诚恐地接过银子,回去带话了,刚回到乾阳宫,就撞见项瑾逍灰头土脸地抱着药炉子从屋里出来。
“哎哟喂王爷,这活儿怎么是您干的,您快把药炉给奴才吧……”
“没事,我就出来躲个清静。”项瑾逍皮笑肉不笑的,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情绪,“怎么样,人挡回去了么?”
“是,都照顾太医交给的话说了,戚公子已经回去了,临走时还交代奴才给王爷和顾太医带话,请您二位爱惜身体,切莫染疾。”
“这家伙倒是还挺有良心的,呵。”项瑾逍冷笑一声,翻了个白眼儿,哪天我要是真被师娘和嫂子掐死,做鬼都不会放过你!“行了,你去吧,我去太医院转转,过会儿就回。”
小太监应了声“是”,又猫着那仿佛永远直不起来的腰去找顾楚凉了,但他不敢进屋,恨不得躲到九霄云外去传话:“顾太医,戚公子已经走了。”
顾楚凉正在搅和一碗海腥味儿冲天的药,头也不抬地问道:“他说什么了没有?”
“有,戚公子让奴才给您捎句话,请您和睿王爷爱惜身体,切莫染疾。”
“哼,‘切莫染疾’?”顾楚凉冷冷地笑了一声,表情和项瑾逍如出一辙,“知道了,你下去吧,再来人要探望,一律轰出去,别再进来禀报了,”说着,顾楚凉又剜了项瑾筠一眼,“…免得打扰皇上养病。”
小太监被吓得魂不附体的,连连说着“知道了”,反而是项瑾筠坐在床上冲他笑,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如蒙大赦的小太监一溜烟儿地跑了,极为不厚道地把顾楚凉这个嚣张的刺儿头丢给皇上一个人应付,还好真龙天子命格过硬,什么大风大浪都能岿然不动、安之若素。
“收收你那臭脸吧,吓唬那些孩子干什么。”
“是,他们一个一个满嘴扯谎,天要塌了还敢瞒这瞒那,还不都是你教的。”顾楚凉把药碗往项瑾筠手里一塞,忿忿道:“我拿一群下人出什么气,直接打你。”
项瑾筠笑了一声,接过那腥得作呕的药,眼也不眨地一大口全喝了,又把碗还给顾楚凉,继续笑道:“看来朕是太久没敲打过秦朗了,得寻个机会找茬揍他一顿,叫他好好整治一下将军府里的规矩了。”
顾楚凉嗤笑一声,“他敢?”
看来是真惯坏了,惯成不治之症了,项瑾筠哈哈大笑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刚绕着阎王殿转了一圈的病人。
“行了,你少笑几声吧,知道你身体底子好,才四五天就又是一条好汉了,”顾楚凉拉过项瑾筠的左手,原本就布满伤疤的手臂上又添了好几道,不过脉象还好,确实已经缓过来了,“拿个梭子过来,都能在你胳膊上织布了,等月风回来了,我看你怎么跟他交代。”
“这几天没看折子,不知道他那边情形如何,不过再怎么推算,也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回来吧。”
顾楚凉听这话头不对,狐疑道:“怎么着,你还想瞒他到底?”
项瑾筠歪着头,很是玩味地看着顾楚凉,调侃道:“月风可不像你,眼看着我差点死了,还这么无情无义,凶神恶煞的。万一给他知道了,他兴许哭得死去活来的,你哄?”
“呸,你还知道你差点死了?我赶来的时候你有进气没出气,命是拿来闹着玩儿的?”
项瑾筠这几天实在被顾楚凉念叨怕了,连忙告饶求他不要再说了,顾楚凉一想起当时的场景就浑身发冷,气得骂道:
“说别人的时候就厉害,轮到你自己就可劲儿作妖,你是九五之尊我不敢把你怎么着,你就等着月风跟你算总账吧!哼!”
顾楚凉说完,端着空药碗气呼呼地走了,项瑾筠冲着门口喊了一声:“楚凉!”
片刻,门外传来顾楚凉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一嗓子:“真麻烦……知道了!!”
项瑾筠笑了一声,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臂上整整齐齐的伤疤,心说真能在上头织布,没准还能织出花格子来。虽然日思夜想,希望能早点见到尹月风,但果然还是……暂时别让他回来的好。
是真的怕他知道了会哭啊……
项瑾筠兀自沉浸在思念之中,眼前又是尹月风一袭白衣,在晚风中抚琴的模样,一想到熬过这一段就又能和尹月风相伴,项瑾筠感觉自己气血两亏的身体又被心头那一点暖意焐得热了起来。他并不知道,顾楚凉刚一出门,就发现项瑾逍面如土色地等在外面,手里拿着一封不成文的信,附着杨子臣解出的密语。
“月风有危险。”

楼主 白石英二  发布于 2019-06-23 13:12:00 +0800 CST  








楼主 白石英二  发布于 2019-06-25 23:38:00 +0800 CST  
第一百六十一章
尹月风和杨骏按照信上的要求,如约来到玉泉港,漆黑的夜色之中,海面如同地狱里守门兽的血盆大口,码头上嶙峋的船影如同巨兽狰狞的獠牙,海面倒映的那一点残月的光辉,恰如被獠牙撕裂后迸溅出的血。
杨骏提着刀,紧紧地跟在尹月风身后,船上船下的所有人都阴恻恻地紧盯着他们,似乎见惯了尸体与血,眼神冰冷而麻木。杨骏面上不动声色,心却早已经悬在了嗓子眼,白纱遮面的尹月风在他一步远的前方,步伐沉稳,眼神镇定,好像渔夫们手中的鱼叉、绳索与木棍都是纸糊来吓唬人的玩意儿。
有个虎背熊腰的渔夫拦住了他们的路,一句话也不说,只凶恶地哼了一声,伸出了堪比熊掌的大手。尹月风从怀中取出信来,轻飘飘地交在他手上,纤长的手指白而细,动作轻柔如拈花,即便只带了一个随从来与一群黑压压的莽汉周旋,也游刃有余,并无半分惶恐紧张。
“嗯,请吧。”
渔夫的声音倒是与外表不太相符,乍一听像个书生,尹月风点了点头,走上登船的台阶。台阶不高,没走几步就到了舱门口,几个渔夫上前,不由分说地搜两人的身。
尹月风从容地抬起双臂,由着几双手在他身上各处拍拍打打、摸摸索索,他本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人,就算扔给他一把刀他也不敢杀人。杨骏身为随从,也只提了手里的一把刀,来提货的人只能带一个随从和一件兵器,这也是规矩。
“得罪了,请。”
这就算是放行了,二人进入船舱,发现舱内摆好了四方桌,还有酒菜,海鱼硕大的头颅被煮得烂透,狰狞的眼珠爆出眼眶,鱼嘴大张着,露出参差不齐的利齿。
“二位,请坐。”
尹月风在靠门最近的位置上坐下,杨骏提着刀站在他身后,将船舱内所有陈设看得一清二楚,哪里有死角可以藏人,哪里可能装有暗器的机匣,脚下哪块木板可能设置了机关,以及舱门处能挤进多少人,全部做到心中有数。
“二位请稍等,这就开船。”
渔夫们吆喝着尹月风听不懂的本地话,码头上的人解开了绳索,船上的帆尽数展开,载着鲜鱼与毒物的船乘着晚风,向海中心驶去。
————————————
戚冉君不知为何,总觉得心神不宁,平时早就已经入睡的时辰,今夜却难以入眠。他困得头痛,强行紧闭的眼睛涩涩的很不舒服,烦躁地一翻身,不小心踢到了旁边的李寻菘,把他从梦里惊醒了。
“怎么了师父?睡不着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你睡吧。”
李寻菘坚持要尽可能陪在他身边,说是之前他中毒的时候不能侍奉左右,心中难安,戚冉君没忍心拒绝,晚上就和李寻菘挤着睡。李寻菘白天虽然爱闹腾,睡着了却乖巧得很,微微蜷缩着身子一动也不动,总是紧贴着床沿,从来不会打扰戚冉君的好梦。
戚冉君看着李寻菘疲惫不堪、倒头就睡的样子,很是于心不忍,旁人待他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他从来看得很明白,可这个徒弟的心思,他却越发地看不懂了。他时常觉得,李寻菘还是个清澈似水的少年,有天分,有悟性,也有少年人独有的风发意气,无论是对菁儿,对沈玄,还是对自己,都怀揣着十成十的真心实意。可有时候,戚冉君眼里的李寻菘又是个谜团,仿佛从一团浓重的黑雾中走出来,那些看似简单的过去背后,不知藏着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
李寻菘忽然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带着浓浓的鼻音咕哝道:“师父,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啊…”
“在想事,你先睡。”
“什么事那么要紧,怎么白天不见你想?”
戚冉君隔着被子往李寻菘身上拍了一把,笑骂道:“轮到你教训为师了?”
李寻菘拱了拱身子,委屈道:“好疼啊…师父又打我…”
这一拱,正好拱到戚冉君怀里去,活像个黏人的小孩儿,要大人搂着才肯睡。
“你几岁了,还往你师父怀里钻?”
“回师父,八岁半了,”李寻菘越说越上脸,干脆抓着戚冉君的衣襟,撒娇道,“要师父抱着,不然睡不着。”
戚冉君低下头,看着自己快被扯开的衣襟,突然下流起来:“我看你像八月半,是不是还得挤出点奶水来给你喝啊?”
“……”李寻菘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句调侃打懵了,顿时耳朵通红,戚冉君在他屁股上又拍了一把,“像什么样子,还不松手?”
“师父打我,我不松。”
李寻菘裹着被子,不怕死地又往戚冉君怀里挤,把戚冉君挤得几乎贴在墙上,再没躲的地方了。
“你是想把我挤到窗外去吗?外头可冷着呢。”
李寻菘从自己的被子里出来,钻进戚冉君的被子里去了,少年人的身体是温热的,被子里一下暖和起来。
“这样就不冷了。”
“……”
戚冉君看出来了,李寻菘今晚是铁了心要撒娇到底,为了跟他撒娇,屁股和命都不要了。
“怎么了,这么黏着我,不怕你师爹知道了,打断你的腿?”
李寻菘抱着戚冉君,闷闷地说:“师父,你知道吗,虽然我还不到十九岁,但已经十四年没人抱过我睡了。”
“……”
“我叔父他…总是很忙,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家里总是只有我一个人,有时候他一两个月都不回一次家…”
“那一定很寂寞吧。”
戚冉君像哄孩子一样,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李寻菘的背,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听见李寻菘的嗓音有一丝丝近似哽咽的颤抖。
“我从小就很怕他,不敢和他说话,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不敢问,也不敢反抗……师父,我在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亲人……”
李寻菘所说的痛苦,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戚冉君不懂,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人应当有自己的是非观,就算是孩子也分得清善恶黑白,有据理力争和说不的权力。可直到现在,已过而立之年,戚冉君才突然发现,那不过是因为有人宠着他,惯着他,由着他罢了。
李寻菘红着眼睛,自暴自弃地问:“师父,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就算明知道是错的,也不敢……”
“好了,别说了。等下被人听到,深更半夜的,别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
戚冉君在沈玄面前从来不说下流话,怕白天玩火晚上尿炕,但他其实很擅长把人弄得面红耳赤,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师父!你——”
李寻菘又气又恼,差点脱口而出的真相被生憋了回去,他想告诉戚冉君,沈钰根本没死,他被李云鹰用了不知什么法子操纵了,对李云鹰言听计从,绝不抗命。但是以李云鹰的手段,他就算告诉了戚冉君也没用,他既不可能找到李云鹰现在何处,也不知道李云鹰下一步又会做什么,除了让戚冉君与他反目成仇之外,什么作用都不会有。
虽然不想承认,可李寻菘还是很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自私,也厌恶自己的欺骗。可他真的想一切永远不会被揭穿,他希望自己能永远是戚冉君眼里那个心无城府的徒弟,他想回到过去,回到渊国,回到和他们一家三口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的时光。
“好了,小孩子家家,哪里来的那么多感慨。大人的事,与你有什么干系?你守住本心,做好自己,问心无愧就是了。”戚冉君拉过李寻菘的被子,将他盖了个严实,“还不睡觉,你是想试探一下为师身为男人的本事么?”
“……我哪有!哼,被师爹知道,我看你怎么收场!”
“嗬,混小子,敢告你师父的状?”戚冉君狠狠往李寻菘屁股上抽了一巴掌,很是嫌弃地把他推回到床那边去,反过来威胁道,“有胆子你就去告诉他啊。”
“……哼!”
李寻菘抓起被子蒙住头,背对着戚冉君缩成了一个气呼呼的球,半晌,戚冉君那边没了动静,像是睡着了,四下都静悄悄又黑漆漆的,李云鹰那冷漠无情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
『你若真有胆子,尽管去告诉他。』
李寻菘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翻了个身面朝着戚冉君,低声唤道:“师父,师父……”
回应他的只有平稳的呼吸声,戚冉君已经睡着了,李寻菘坐起身来,就这么呆望着戚冉君坐了一夜。

楼主 白石英二  发布于 2019-06-26 16:53:00 +0800 CST  
第一百六十二章


船行了约有大半个时辰,四下苍苍茫茫只有一望无际的海色天光,孤高的一轮残月在粼粼海面上投下倒影,像一片魅影中狰狞的毒笑。一艘小船乘着夜色,慢慢向大船靠拢,大船上的人严阵以待了半晌,终于借着火光认出那是李云鹰的船。
水匪们的头目之一,算是第二把交椅的乔老三,从船舱里迎了出来,亲自为李云鹰放下登船的木梯。李云鹰看都没看,脚尖只那么轻飘飘地一点,便鬼魅一般落在了大船上,紧跟着一起的还有一个身材挺拔、年纪只有二十岁上下的青年。
“李先生,您终于来了。”
“姚峰在哪?”
姚峰是水寨的大头目,为人最是心狠手辣,但又很重义气,上一任头目薛昆死后,姚峰便挑了大梁,从姚老二变成了姚老大。
“有买主,大哥在谈买卖。”
李云鹰蛇蝎般冷血的面容,今日看上去很不好,乔老三手上也沾过血,故而对杀气格外敏感,李云鹰今日看起来很阴沉,乔老三不免有些心慌。
“是不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白脸,带着一个不说不笑的随从。”
乔老三吃了一惊,“呀,李先生怎么知道?”
“呵,你们这群**,”李云鹰冷笑一声,可表情却阴狠得吓人,“朝廷的二品大员你们也敢放上船,都活腻了是么?”
“什么?!二…二品大员?!”
“见钱眼开的东西,那是总管秦燕水陆通商的市舶司主事,一人之下,权倾朝野。这些年被他盯上过的商匪商霸,你听说哪一个有过好下场?”
“您是说……他就是尹月风?”乔老三艰难地扯出了一个丑陋的尬笑,难以置信道,“不可能,您别诳我,那位大人一直被康大人扣着,怎么会在我们船上?您是不是认错了……”
“康垚那个官阶,也就只有你们拿他当个土皇帝,尹月风何许人也,康垚连人家的面都没见过,如何就知道被他骗得团团转的那个就是真正的尹月风?”
李云鹰阴冷的声音让乔老三的后背上密密麻麻地爬了一层冷汗,如果船舱里那个真是尹月风,那他绝不可能只带着一个护卫随行,也许此时市舶司的人已经赶到,留在岸上的那些弟兄……
“李先生,那现在该怎么办?”
“以前发现了官府来打探消息的人,你们是怎么办的?”
乔老三生生打了个寒战,粗犷的声音又拔高了不少,“那些个末流小官差,收拾起来容易得很,但这次的这位……那可是二品大员,皇上的亲信!他要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兄弟们的命可就都完了!”
乔老三并不傻,之所以在匪帮中始终屈居人下,就是因为他凡事总要留个心眼,给自己留条退路。他不争匪头这个位子,遇见杀人的事儿就往后躲,姚峰狠劲上来什么都敢做,他可不行。他走上水匪这条路,可不是为了白送命的。
“不然呢,你想如何?去劝姚峰,带着你的好兄弟们投诚么?”
“这……”
“成事不足的东西。”
李云鹰冷冷地丢下这一句,拨开乔老三,径直往船舱的方向走去,始终一言不发的青年跟在他身后,黑金的刀鞘在月色下反射着寒光。乔老三咬了咬牙,恨恨道:“抄家伙,上!”
此时尹月风正在船舱中和姚峰会面,尹月风先将一沓银票推到姚峰面前,让他验看,姚峰将银票捻成扇面,呸地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满是伤痕的糙手稀里哗啦地将银票点了一遍。
“洛先生真是爽快人,老汪,拿货!”
姚峰一挥手,几个水匪就搬来了一口箱子,箱子里装满了被掏空肠肚的鱼,鱼腹中都是官府明令禁止采摘贩卖的奇毒。
“洛先生,请验货吧。”
杨骏走上前,随手拿起一条鱼来,鱼肚子上有细细的一条刀口,不仔细检查根本看不出来。
“哈哈哈,我姚某人做买卖,一向最重诚信,洛先生大可放心,绝不会亏欠你们的。”
“那是自然,多谢。日后如有需要,再来打扰。”
姚峰抚掌大笑,端起酒碗咕咚咚一大碗酒下肚,豪放地拿袖子抹了一把嘴,站起身来向舱外走去。
“我就喜欢和爽快人做买卖,走走走,我带你去看其他几箱货。”
“有劳。”
尹月风跟着站起身来,也往船舱外走去,可他刚走了两步,一群水匪忽然手持着鱼叉和钢刀,乌泱泱地涌了进来。水匪们显然训练有素,一进门就把船舱四角都占据着,把尹月风和杨骏团团围在了中间。杨骏立即拔刀,护在尹月风身前,他的身手和兵器都远胜过这些不成器的水匪,一时之间无人胆敢妄动。
尹月风面沉如水,淡漠的视线扫过虎视眈眈的水匪们,落在一旁的姚峰脸上,“姚兄这是什么意思,想黑吃黑么?”
姚峰也不知这是个什么阵仗,喘着粗气呵斥道:“怎么回事!”
“大哥!他是官府的人!”一个年轻的水匪嚷道:“他是那市舶司的头头,尹月风!”
“你说什么?”
“大哥,咱们被骗了!康大人那边的钦差是假扮的,他才是真正的钦差!”
姚峰转过头,上下打量着尹月风,这人看上去面若敷粉,像个弱不禁风的戏子,还得是唱反串的,哪里像是传言中官居二品、位高权重的市舶司主事?
“你到底是什么人?!”
杨骏屏息凝神,不敢放过在场任何一个人的异动,尹月风却镇定如磐石,在一片刀光剑影之中,竟还笑得出来。
“姚兄还是别装了,论唱戏,还有人能胜得过在下么。”尹月风直视着姚峰的眼睛,仿佛就算有十万铁骑当前,他也无畏无惧,更别提眼前只是一帮虾兵蟹将。“传闻姚兄做买卖最讲信义,看来这一遭我是来错了。”
说着,尹月风自袖中摸出一枚玉佩,姚峰一见,当场大惊失色。这玉佩堪比当今皇上的金牌,在道上尤其管用,放眼秦燕,哪个敢与爻城柳家作对?
“你……你是柳家的人?”
“二品大员,呵,你们还真会编。”尹月风将玉佩收起,转向呆若木鸡的姚峰,明明声音很轻,听起来却像是威胁,“我想……这当中应该是有些误会,姚兄,你说呢?”
“混账……都给我把家伙放下,不得无礼!”底下人不知道这块言灵石的分量,姚峰这个头目却不敢轻慢,真把柳家的人得罪了,他也绝不会有好果子吃。“洛先生,误会,都是误会,小崽子们不懂事,洛先生不要与他们计较。”
“呵,真是****。”
剑拔弩张的气氛刚刚稍有缓和,又被门外轻蔑的一声冷笑扰乱,尹月风循声望去,正对上李云鹰那张蛇蝎般冷艳的脸,与那毒蛇似的冰冷目光相对。
“尹大人,别来无恙。”李云鹰迈进船舱中,咯噔咯噔的脚步像踏在尹月风的心上一般震撼,“您还真是喜欢演戏,平日里就是靠这种把戏哄皇上开心的么?”
“李先生,你认得他?”可怜姚峰那只有杀人和钱财的脑子,已经彻底被搞糊涂了,他不得不再次打量眼前这个自称叫洛然的男人,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些心虚的痕迹。
可惜没有。
“我当然认得,不过尹大人似乎贵人多忘事。”李云鹰略一回头,身后的水匪们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一个手执长刀的青年从他背后闪出,冷冷地看着尹月风。
正是沈钰。
“……钰儿?”“小少爷?!”
怎么会,他不是死了么,那具尸体是谁,他怎么会和李云鹰在一起?!
“去吧,去和你的月风哥哥打个招呼。”
“是。”
沈钰冷冷地应了一声,手中的黑金长刀铮然出鞘,不等尹月风有所反应,凌厉的刀风已凛然而至。杨骏断喝一声“大人小心!”,飞身上前硬扛住了沈钰的一刀,但他武功虽高,与沈钰在力道和刀法上都有不小的差距,这一挡虽然使尹月风免于被劈成两半的命运,却也失了先机,落得被动。沈钰眼神冰冷,完全不像认识尹月风和杨骏的样子,刀光一闪,削铁如泥的刀刃就在杨骏手臂上割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杨骏挨了一刀,额上顿时痛得滚下冷汗来,可他仍咬紧牙关,将尹月风护在身后,不顾手臂上淋漓而下的鲜血,继续与沈钰拆招。两把刀不断相击,碰撞声令人牙酸耳鸣,杨骏不时还要分心去留意尹月风的情况,怕他被哪个阴险的水匪抓了去。
哧——
“……呜!!”
这一刀挨在背上,鲜血暴涌而出,转眼间就晕透了杨骏的上衣,杨骏粗重地闷哼了一声,强忍着剧痛一刀横劈出去,沈钰闪身躲过,旁边的两个倒霉鬼发出两声惨叫,瞬间被开膛破肚。
“大人,你会水么?”
船舱的一头有一扇小窗,若能劈裂,可容一人逃生。可外头是茫茫大海,一望无际,就算逃得了这艘船,也十之八九会葬身于波涛翻覆的汪洋之中,若是不幸遇上些凶猛的海鱼……
但眼下无暇顾忌那么多了,哪怕是万分之一的生机,也好过在此处被乱刀分尸。杨骏喘着粗气,大量失血令他两脚发软、双手发抖、冷汗顺着侧脸流个不停。
“这种大船上都有备用的小船,若是能找到……”
“想跑?没那么容易!”
水匪们呜哇乱叫着,挥着鱼叉和钢刀一拥而上,杨骏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双手紧握刀柄,拼尽全力向水匪之中杀去。沈钰趁乱夺路,纵身向尹月风的方向砍去,杨骏一脚将地上的方桌踢飞,方桌撞向沈钰,沈钰唰唰两刀斩下,将那方桌凌空劈成了四块。杨骏不顾身后刺来的鱼叉,反身向尹月风身前拦去,小腿被鱼叉刺中的同时,杨骏终于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沈钰的刀堪堪架住,以己身护住了尹月风一条性命。
“杨骏!”
“大人…快走——”
水匪猛地将鱼叉拔出来,鱼叉上的倒钩连皮带肉,硬生生钩掉了好大一块,剧痛之下,杨骏无力支撑,碰地跌倒在地。
“走啊!!!”
杨骏断喝一声,使了个虚招将沈钰的刀挥开,将自己的刀猛地向小窗的方向一掷,刀打着旋劲飞而出,力道之大,生生将窗框震碎,破开了一个可容一人钻出的口子。尹月风只觉得眼前一黑,就被杨骏狠狠推出了窗外,撞破窗口时,尖锐的木板磕得他浑身生疼,尹月风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咚地一声跌入了深不见底的大海。
杨骏手脚并用,挣扎着爬到窗边,用自己已经毫无招架之力的身体挡住了破败的小窗。本就颠簸的船身似乎摇晃得更加厉害了,他看到很多很多条腿向他走来,明晃晃的鱼叉和钢刀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啪,啪,啪。
是拍巴掌的声音,视线中那些腿向两侧闪开,李云鹰缓缓走向他,扭曲的声音如同从千里之外传来。
“好一条朝廷的忠狗,宁愿自己死,也要护着主子。”
朝廷的忠狗?呵,真是屁话,我不属于朝廷,不为任何官员卖命,我只听那个人的吩咐,只是那个人的奴仆——
“呜咳!!”
杨骏咳出一口血来,是黑色的,他知道,自己中毒了。
杨骏抬起眼睛,看到沈钰面无表情的脸,他也是中了毒,才会被李云鹰操纵的么?
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朋友与家人,成为李云鹰手里一把没有感情的刀,成为只会服从命令的傀儡…
…我曾立誓只忠于你一人,愿一生一世尽我所能追随你左右,与其让我背弃你,我宁愿死…
杨骏用残破的手臂撑着船舱,拖着一条无法吃力的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眼前天旋地转,唯有沈钰的刀格外清晰。
瑾逍,瑾逍…
有幸与你相遇,为完成你的托付而去,杨骏今生,也算死而无憾了。
如濒死的野兽一般,杨骏黯淡的眼中忽然燃起一丝光亮,残破不堪的身躯猛然撞向沈钰,霎时间鲜血飞溅,惊得一众水匪连连后退。
黑金色的长刀穿透了杨骏的身体,黑色的血顺着刀尖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杨骏跌跪在地上,渐渐涣散的双眼望着李云鹰的方向,嘴角残留着一丝轻蔑的嘲笑。
瑾逍,若有来世……你我……若有来世——

楼主 白石英二  发布于 2019-06-27 11:11:00 +0800 CST  







楼主 白石英二  发布于 2019-07-01 14:44:00 +0800 CST  






楼主 白石英二  发布于 2019-07-01 14:45:00 +0800 CST  






楼主 白石英二  发布于 2019-07-02 01:32:00 +0800 CST  
乾阳宫。
顾楚凉的指尖搭在项瑾筠的腕脉上,凝神许久都没出一声。项瑾筠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轻飘飘地问道:“如何,朕的龙体还硬朗吧?”
顾楚凉白了他一眼,将他那能织布纺丝的手腕推开,不情愿地说道:“是,皇上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项瑾筠不禁大笑起来,收回左手,用衣袖将手腕上的伤痕尽数藏起来了。“朕可是真龙天子,岂有不长命百岁的道理。”
“呿……”
顾楚凉一个白眼翻到了两国边境那么远,心说前些天病得就剩一口气吊着的半死鬼不知道是谁。项瑾筠又开始摆弄他那风骚的折扇,看着不像个君临天下的皇帝,倒像个万花丛中流连的纨绔子。
“冉君差不多要到了,你别说漏嘴。”
“呵,皇上放一百个心吧,我家将军的命攥在您手里,赏我十颗虎胆,我也不敢造次。”
顾楚凉一直在为项瑾筠偷偷给戚冉君解毒的事生气,这些日子总要呛着他讲话,项瑾筠知道顾楚凉是真心替他担忧,所以无论他说什么,都只是笑笑,老老实实地听着。
“不管怎么说,这次幸好你在。”项瑾筠收敛了玩笑的意思,郑重地致谢道,“辛苦你了,楚凉。”
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顾楚凉一听这话,当场就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哎哟喂……臣不胜惶恐,皇上可快别这么说。”
项瑾筠被他这反应气得直笑,没笑上几声,突然一口气没喘匀,又咳嗽起来。顾楚凉要帮他顺气,被项瑾筠摇摇扇子婉拒,“不碍事,笑得太猛呛着了。”
顾楚凉长叹一声,眉目间的担忧久久不去,“你气血亏损太重,虽然仗着底子好,恢复得比常人快,但毕竟是伤了根本,不是一时片刻、吃几服药就能补全的,切忌伤神,不能操劳,否则……”
“好了,你每天都在念叨这些,我知道了,顾大太医,你就放心吧,我一定谨遵医嘱,绝不给你添堵。”
话说到这份上,连顾楚凉也觉得自己聒噪得像个老妈子了,左右秦朗也不在家,小朗和小凉又可以放心地交给顾夫人照管,顾楚凉暗下决心,直到项瑾筠的身体完全调养好,他都要在宫里,方便随时照应。
“对了,沈玄派人送来了很多渊国的珍稀药材,应该是给冉君的,都送到宫里来了,他们那蛮荒之地的东西我不放心,你亲自去清点查验一下,确定没问题了,再给丞相府送吧。”
又来了。
顾楚凉“啧”了一声,眉毛又打起结来,“你一天到晚到底有多少操不完的心?你是信不过我还是怎样,都说了冉君的身体已经完全没事了,现在最需要珍稀药材的是你自己!”
项瑾筠把手里的折扇合上又打开,打开又合上,噼里啪啦玩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谁知道他是不是想趁机毒死我,我才不吃他送来的东西。”
“沈玄要是跟你一样歹毒,京城早被渊国铁骑踏破了八百次了!”
两人正在屋里说笑,戚冉君到了,还没进门就听见项瑾筠的笑声,戚冉君多日来提的那一口气当场就松了一半。
“啧啧,先皇说得没错,人这种东西,就是怕念叨。”项瑾筠不怀好意地看着戚冉君,脸上促狭的笑意挥之不去,“刚说了沈玄三句坏话,他就冲进来了。”
“先皇还说背后偷偷说人坏话要尿炕,怎么外头没见你晾被子。”
戚冉君原本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好容易今天项瑾筠身子好了能见人,他火急火燎冲进宫来就想关心一下项瑾筠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谁想到脚还没站稳就听见这个欠揍的货拿他寻开心,原本想说的感谢与惦记的话,转眼就抛到东海里喂鱼了。
“你说的那是小孩儿玩火,”项瑾筠突然狐疑起来,上下打量着戚冉君,问道,“你脑子是真的好了么?”
“你脑子才不好,”戚冉君牙根痒痒,损道:“病秧子说谁呢?”
明明听这两人拌了二十多年的嘴,早就听得耳朵长茧了,可顾楚凉今日越听越觉得心里堵得慌,索性站起身来要走。
“我去清点一下沈玄送来的药材,你们两个打架的时候小心点,别把我药炉踢翻了。”
“沈玄送药来了?那你快挑好的给咱皇上多吃点,补脑子补肾的,多多益善。”
顾楚凉心说三个不得相守的光棍开黄腔有什么意思,没接戚冉君的话茬就走了,戚冉君一屁股坐在项瑾筠的床沿上,瞅着顾楚凉的背影好奇道:“你是不是又欺负秦朗了,怎么把楚凉气成这个样子?”
项瑾筠没回答他,抛出了另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还有心管别人,都跟你说了我出疹子不能见人,你不老老实实在丞相府里呆着,天天递折子要进宫,嫌命长是吧?”
“我这不是想趁早弄个遗诏什么的在手上么,万一老天爷赏脸,真给我个为戚家发扬光大的机会,浪费了多不好。”
项瑾筠说不过戚冉君,自己也习惯了,不跟他抬杠,嗤嗤地笑了起来。戚冉君占够了便宜,也不再开玩笑了,敛起笑意盯着项瑾筠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得项瑾筠很不自在地抖了抖肩膀。
“看我干什么?几天没见就相思苦闷了?”
“看你的病是不是真好了,惦记了好几天。”
“……”
戚冉君突然这么一本正经的,项瑾筠反而有些不习惯,戚冉君往他头上那顶金冠瞄了一眼,又想起自己玩得不亦乐乎的样子了。
“我听我爹说,我中毒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宫里,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戚冉君拉不下脸,说着话却没能直视项瑾筠的眼睛,“瑾筠,我……”
他正要说谢,就被项瑾筠一挥扇子给止住了,“你可打住吧,你再说下去我怕要折寿了。”戚冉君不开玩笑了,项瑾筠偏又不正经起来,又拿戚冉君寻开心,“沈玄就差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我敢对你稍有怠慢?啧啧,真是心有余悸,没看出来,沈玄可太疼媳妇儿了。”
“……滚你的。”
项瑾筠笑得好不得意,气得戚冉君抄起他的扇子就要往他头上敲,不过他也就是装装样子,哪里下得去手。
“你别一直拿沈玄说事,我想起来一件要紧事,还跟他有关系呢。”
“跟沈玄有关系的事情找我说什么?走走走,你们两个浓情蜜意打情骂俏怎么着都行,能不能别什么都非要从我这儿过一关?”
“项瑾筠,你是不是吃错药了,跟你说正经事,你怎么——”
一看戚冉君急了,是真要说正事,项瑾筠连忙讨饶,正色道:“好好好,我错了错了,你说,什么要紧事?”
戚冉君长叹一口气,沉声道:“我觉得那天砍伤我的人是钰儿。”
“沈钰?你认真的?”
“我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么?”戚冉君脸上毫无玩笑的迹象,表情非常凝重,“我也是前几天和小菘拆招的时候忽然想起来的,砍伤我的人用的那把刀,还有他的刀法和身形,我可以断定是钰儿没错。当时我就来到宫里要见你,可你又……所以一直拖到今天。”
“杨子臣和瑾方都这么说,齐文杰也说有点相似,现在连你也……”项瑾筠也认真起来,视线凝聚在戚冉君脸上,“如果你们说得不错,沈钰并没有死,那沈玄带回去的那具尸体是怎么回事,就算是孪生兄弟,也不可能更像了。”
“我不知道,但如果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钰儿并没有死,那他一定是被什么人控制了,不然不可能接连伤了我们这么多次。”
“沈玄也看过那具尸体的,虽说他来的时候尸体已经开始腐坏,现在就算让他查验,恐怕也很难验出什么……”项瑾筠越想越觉得这背后有一个莫大的阴谋,而他竟不知不觉中被蒙在鼓里如此之久!“夏麒刚上了折子,说调查颇有进展,现在看来,到底是真的有进展,还是幕后之人让我们误以为调查有了进展?”
“倘若是真的,那钰儿现在在哪里,幕后之人大费周章把他弄到手,最终目的又是什么?”
都是无解的谜,没有任何证据,没有一丝线索,再怎么苦思冥想都不可能有答案。戚冉君和项瑾筠对坐着,谁都没有说话,项瑾筠忽然咳了两声,戚冉君立刻起身给他拿水。
“出疹子怎么会咳嗽的?你的身体到底……”
戚冉君还没问完,刘喜忽然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传令兵进了门,刘喜那公鸭似的嗓子哆嗦着,几乎是哭着唤道:
“皇上!!!玉泉府……睿王爷派人传信——”
刘喜好歹也是伺候了项瑾筠二十几年的宫中老人,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识过了,戚冉君没见他如此慌张失态过,心也随着传令兵跪伏在地的那一声闷响而沉到了底。
项瑾筠也紧张起来,忙问道:“什么信?出什么事了?”
“尹大人在玉泉港暗访时身份暴露,被水匪所害……被沉海了!”
项瑾筠宛如被这晴天霹雳惊得傻了,嘴唇颤抖了许久才喘着粗气问道:“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次,月风他……”
“尹大人被水匪沉海了!”传令兵低下头去,双手将项瑾逍的亲笔信高举过头,刘喜和其余太监宫女扑通通跪了一地,纷纷伏地高声道:“皇上节哀——”
“……沉海……”
戚冉君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这两个字,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什么都思考不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月风他……他怎么会——?!
珰。
青玉杯子掉在地上,里头的水溅了一地,戚冉君回过头去,看见项瑾筠痛苦地弯下腰去,右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胸口,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滴到龙袍上,锦被上,床沿上,还有地上。
“瑾筠!!”戚冉君一步上前,在项瑾筠翻倒下来的瞬间将他的身体稳稳地接住,乾阳宫内外一片大乱,戚冉君听见自己破了音的嘶哑吼声:“传太医!!!”
刘喜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了出去,哭叫道:“传太医!快去传太医!”
戚冉君把项瑾筠扶回床上,叫他侧躺着,项瑾筠抓着他的手腕,开口时有血顺着他的嘴角淌出来。
“冉君,月风他……月风——”
“你忍一忍,楚凉马上就到,马上就到……”戚冉君手忙脚乱,想把项瑾筠嘴角的血擦干净,可他手抖得厉害,除了弄得袖子上都是血,什么作用都没有。“瑾筠?瑾筠??你撑一下……”
抓着他的那只手忽然松了力,软软地垂了下去,戚冉君握着他的肩膀用力摇晃,项瑾筠的眼睛却没有睁开。
“——瑾筠!!!”

楼主 白石英二  发布于 2019-07-03 16:24:00 +0800 CST  
第一百六十六章


『月风,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
『没有,怎么突然这么问?』
『那…你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么?除了公事。』
『没什么特别想做的,怎么了吗?』
『只是觉得,你一直为我的江山奔波劳苦,我却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如果你有什么心愿,一定要告诉我,无论如何,我一定满足你。』
『我就想留在你身边,一辈子为你做事,这就是我的心愿。』
“阿公,他还有救吗?”
“如果撑得过这一夜,应该就能缓过来…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尹月风听到长者苍老的叹息,还有少女清澈的嗓音,他听不懂他们所说的话,甚至连他们说的到底是不是秦燕话都不知道。他想睁开眼,问他们自己身在何方,可身体就像不听使唤似的,眼皮有千万斤重,怎么使劲也抬不起来。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哥哥,水。”
“小雨,你捏着他的嘴,我来喂。”
“好。”
是两个孩子的声音,明明很稚嫩但却很可靠,尹月风想把水吞下去,却只感到有水顺着他的嘴角淌得到处都是。
“哥哥,怎么办呀?”
“把他的下巴抬起来,再用点力。”
这次总算有那么一点水顺着喉咙下去了,可大部分还是流了出来,苏小雨看着已经昏迷了近四天的尹月风,低低地问道:“哥哥,他是不是快要死了?”
“别胡说,那老头说他还有救。”苏小阳不肯死心,拍拍屁股站了起来,“你看着他,我去找个水壶,肯定喂得进去。”
“…好。”
两个孩子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才把药和水都给尹月风强行喂了下去,天已经黑透了,海面上传来海鸥的鸣叫,苏小雨赤着脚坐在沙滩上,不停地往海里丢石头。
“小雨,你在那边干什么?”
“许愿!”苏小雨伸手去拿沙滩上的小石头子儿,忽然发现一只手指那么长的小螃蟹从他身边爬过,他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把螃蟹抓来玩儿,而是问道:“你是龙王派来实现我愿望的吗?”
螃蟹突然遇到个庞然大物,转了个方向绕开了,苏小雨捡起一块石头丢到海里,闷闷道:“原来不是啊…”
苏小阳卷起裤腿,也走了过来,“许什么愿呢,快回来。”
“阿妈说,只要心诚,向海里丢石头的时候,就可以请到龙王,实现一个愿望。”
苏小阳已经过了相信这些的年纪,不由分说地拉起弟弟的手,领着他往回走。苏小雨被哥哥牵着,也不挣脱,海水漫上海滩又退去,那两串小小的脚印便被冲刷得一点看不出痕迹了。
“他还没有醒吗?”
“没有,我刚才听村里人说,他伤得太重了,可能熬不过今晚。”
“他们讨厌,”苏小雨鼓着腮帮子,生气地说,“他们是坏人!”
“嘘,别被他们听见了。”
“就是坏人,他们不让我们留在村子里,就是坏人!”
两个孩子千辛万苦把船滑到岸边,又沿海岸拖着船走了大半天,才总算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渔村。可渔村里的人见尹月风一身是血,昏迷不醒,说他不洁不祥,都拿着棍棒和鱼叉轰他们走。还好有一位姑娘替他们说话,安排他们在村子外靠近海边的地方暂时落脚,还请来了自己的爷爷查看尹月风的伤势。
“别想了,他会醒过来的。”
“…嗯。”
两个孩子说好,今夜要轮流陪在尹月风身边,谁睡醒了就去换另一个人的班。可苏小阳白天又是摇桨又是拖船,累得精疲力尽,头刚沾到地面就睡着了,苏小雨不忍心叫醒哥哥,抱着膝盖坐在尹月风身边,困得小鸡啄米似地直点头,实在困得厉害,就在自己腿上用力掐一把,这样就可以稍微清醒一会儿,不会睡着了。
虽然苏小雨把自己的腿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他最终还是睡着了,尹月风终于睁开眼时,发现苏小雨伏在他身上,小手还紧紧拉着他的衣襟。
“……唔!”
一阵剧痛自胸口传来,疼得尹月风倒吸凉气,他总算恢复了一些神智,猜想自己也许是哪根肋骨断了。
“你醒了?”
是昨天来过的那个少女,她长着一张鹅蛋脸,眼睛黑亮,大概是被太阳晒得,肤色很深。尹月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眼中流露出困惑,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
“醒了就好,你等着,我去叫我阿公来。”
“……”
少女说完,便一阵风似地跑出去了,尹月风试着抬起手,发现就算竭尽全力,手臂也还是会抖个不停。
好疼……瑾筠,我好疼……
我没死,我还活着…我能回去见你的,对吗……
“呜——咳!”
胸口好痛…咳嗽也痛,喘气也痛…身体这个样子,要多久才能恢复?这里是哪,回到京城要有多远?
“啊!你别乱动!”
少女搀着一个背几乎弯成了一座小山的长者来了,长者眯着被松弛的眼皮盖得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凑近他左左右右看了好半天,又把耳朵贴在他胸口上听了一会儿,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推开少女的手,自己拄着拐杖,一步三哆嗦地走了。
“姑娘…请问…”
尹月风鼓足了力气,却只能吐出几个虚弱的气音来,那姑娘似乎也听不懂他说什么,索性拉起他的左手,用手指在他掌心里写道:
『阿公说你命大,会没事的。』
命大…是啊,能活到现在,全靠着心中那一点念想,项瑾筠是他的灯塔,是他的风帆,是纵使相隔万里也能感知到的热与光亮。
只要一息尚存,就绝不会停下脚步,那是他的归处,是他生命的方向。
『我叫姜素,你可以叫我阿素,你安心养伤,阿公和我会照顾你的。』
“咳…多谢、阿素姑娘…”
==================================
杨骏醒来的时候,项瑾逍已经走了,小炉上熬着药,浓稠的苦味在房中萦绕不散。
“……”
洛然坐在一条小板凳上,手拿着一把麦黄色的蒲扇,低头去查看炉火的时候,乌瀑般的头发自肩膀垂了下来,挡住了他半张脸。
“……这里是……”
听到杨骏说话,洛然立即转过头望了他一眼,随即又惊又喜地站起身,走到他床边。
“杨公子,你醒了?认得我么?”
杨骏身上到处缠着白纱布,裹得他动弹不得,伤口都是项瑾逍亲自包扎处置的,几乎感觉不到疼。
“你是洛然……洛公子——”
项瑾逍说,杨骏中了毒,恐怕会和戚冉君一样,记不得事。但杨骏失血过多,毒性来不及侵入人体就大多流出去了,仔细处置一番,若是醒来能记得人,应当就无碍。
洛然见他还认得自己,略略安下心来,杨骏自己也慢慢想起了之前的事,断断续续地问道:“洛公子,这里是哪?我怎么会在这,后来……后来船上发生了什么?”
他怀着必死的信念向沈钰的刀上撞去,只为了不成为受李云鹰摆布的傀儡,身体被刀穿透那一瞬间,他没有丝毫惧怕或是退缩,反而觉得为项瑾逍而死是一种无上的荣耀。可他没能如愿,刀刺穿的位置偏了,项瑾逍来得及时,硬是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
活了,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受。
“睿王爷听说了李云鹰在玉泉府的消息,带兵从京城一路追了过来,水匪们正要将你装箱沉海时,睿王爷率兵赶到,救了你。”
“王爷……王爷他来了?”
“是,王爷把你从水匪的船上带了回来,你身上的伤都是他给你包扎的,还有这些药……都是他派人送来的。”
杨骏总是平静无波的眼中蓦地起了一层涟漪,他急切地攥住洛然的手腕,问道:“那……那他人呢?”
洛然垂下眼睛,清冷的声音如落入玉盘的珍珠,“王爷……料理月风的后事去了。”
杨骏的瞳孔猛地一缩,手指紧紧地掐住了洛然,“你说什么?后事?!”
洛然轻轻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轻轻的“嗯”。
“尹大人……他怎么会——”
“据说是被你推下船后,又被抓了回去,被李云鹰酷刑折磨之后,沉海了。”洛然一直把声音压得很低,极力压抑着嗓音的颤抖,手腕被杨骏捏得生疼,也没有挣开。“睿王爷晚了一步,只救下了你,官兵们在附近找了很多天,都没能找到……其实……”
其实所谓沉海,顾名思义,就是落入黑暗的深海之底,除非天地翻覆,将海水抽干,又怎么可能找得到。
洛然哽咽了,记不得这是这些时日以来第几次红了眼眶,最后一次为尹月风易容时,他还和尹月风开玩笑,说这次若是立了功劳,赏钱他要分一半。
谁知功劳有了,尹月风却没回来,那个清风明月似的友人,竟真的乘风踏月而去。
“是我……我没能保护好他……”杨骏苍白的嘴唇颤抖着,虚弱至极的身体里忽然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吼:“是我!我这**——我没能保护好他!”
他哭得痛彻心肺,手臂抖个不停,洛然顾不得擦去自己的眼泪,忙忙压住杨骏的肩膀叫他不要乱动。
“杨公子,不是你的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这样想!”
杨骏痛苦得整张脸都扭曲了,铁钳似的手终于放开了洛然的手臂,缓缓抬起来遮住了自己泪水横流的脸。
“为什么被救的是我……为什么先被沉海的人不是我——啊啊!!”
杨骏声嘶力竭地吼了这一嗓子,吼到最后化成了一段肝胆俱碎的悲泣,洛然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跟着哭出声,可泪水却大颗大颗地涌出,在胸前的衣襟上晕开淡淡的圆圈。
“你已经尽力,不要自责了,王爷已经将玉泉府上下的官员全部下狱严审,水匪们都处以凌迟之刑,错的是那些人,不是你!”
“李云鹰呢……还有沈钰呢!王爷抓到他们了么!”
“你说谁?沈钰?”
“对,是沈钰……他和李云鹰在一起,王爷没有抓到他么?”
“我们只知道李云鹰带了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但谁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你说他是沈钰?你确定是渊国皇帝沈玄的弟弟沈钰?”
杨骏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在丞相府中被尊称为少爷的沈钰,戚冉君和尹月风都无比宠爱的弟弟沈钰,是如何提着刀毫不犹豫地向着尹月风杀去。那杀气腾腾的眼神、冷血无情的眼神…绝不会错,他是真的服从李云鹰的命令,真的想让尹月风死。
“对,就是他……快、快写信告知王爷——呜咳!!!”
方才过度悲愤,眼下又过度情急,杨骏没说完一句整话,就剧烈地咳了起来。洛然看他出了一头冷汗,连忙用衣袖为他擦拭,杨骏又攥住他的手腕,看着他的眼睛恳求道:
“我没事……你快去告诉王爷,要他……千万小心提防,那个沈钰——”
话音陡然而止,洛然感到手腕上的力气一松,杨骏复又昏死过去,眉头还愁苦地皱着。
“杨公子?杨公子!”
洛然用力推了杨骏两下,没有得到回应,炉上的药被煮开了,热气顶得盖子咚咚响。
在门外偷听了好半天的应飞这才推门而入,走到药炉边把火熄了,看着昏迷不醒的杨骏和一脸泪痕的洛然,用他那一贯淡漠得不近人情的声音说道:
“睿王爷说他只要醒过来就没事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别难过了。”
难道尹月风之于他,就只是个上司而已?尹月风葬身东海,他就一点也不难受?
洛然压着心头腾起的一股火,冷冷地回话道:“我失态了,应大人见谅。”
应飞保持着看不出喜怒的表情,掷地有声地说道:“尹大人遇害,我也很难过。等罪魁祸首被绳之以法那天,我再为他哭。”

楼主 白石英二  发布于 2019-07-04 10:46:00 +0800 CST  










楼主 白石英二  发布于 2019-07-06 22:49:00 +0800 CST  









楼主 白石英二  发布于 2019-07-08 10:53:00 +0800 CST  
第一百六十九章


尹月风的死不止在朝廷上掀起了轩然大波,陷入恐慌的还有以柳淳安为首的民间商贾,虽然项瑾逍在名义上掌管着市舶司,可谁都知道,尹月风才是真正的掌权人。虽然项瑾逍回京后立即出手,以雷霆手段稳住了市舶司,可如此要职不可能长久空缺,必须要有足胜大任的官员来顶上,这样一来,朝廷中自然人心浮动,许多人削尖了脑袋想钻这个空,借此成为皇上的心腹,也有些人避之唯恐不及,生怕被卷进波谲云诡的争斗之中。柳淳安现在的家产大多是从弟弟柳淳央手里接过来的,后来能稳坐首富之位,也没少得益于和尹月风之间的私交,如今尹月风突然身死,一座坚不可摧的靠山顷刻间土崩瓦解,柳淳安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朝中的局势,同时盘算柳家的实力,着手另寻朝中的支持。但这事并不容易,毕竟他和尹月风的那点交情也是靠柳淳央维系起来的,如今其他商贾巨头也在各自和朝中要员搭线,谁也不知道哪个会最终接了尹月风的班,眼下又要选对人,又要接上头,还要处得来,实在是难。
他正为以后的日子发愁,半夜三更例行公事一般地坐在账册堆里长吁短叹,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柳淳安以为是哪个有眼力的下人过来送水,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声“进来”,外头那人便轻轻推开了门,施施然在他桌前站定。
“夜已经这么深了,兄长居然还在看账?”
熟悉的声音惊雷似地炸响在耳边,惊得柳淳安险些把账本扔了,他把嘴张得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映出了一个早应该不在人世的身影。
“……你?!你怎么——”
柳淳安惊恐万状地吞了一口口水,难以置信地使劲揉了揉眼睛,眼前这个长身玉立、面容沉静的男子,确实是他死去的弟弟柳淳央无疑。
“你……你居然没死?!”
“我命太大,让兄长失望了。”柳淳央,或者说,杨子臣,无视了兄长的一头冷汗,还像是当年掌控柳家那样,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一针见血地翻阅起一本账册,只看了几页,就咂舌道:“紧抱着市舶司主事的大腿才做到这样而已,现在靠山倒了,兄长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杨子臣索然无味地将账册一丢,曜石一般深邃的眼睛望向了书桌后如临大敌的兄长,柳淳安也算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大人物了,可到了这个深不可测的弟弟面前,仍是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连太师椅都好像长了千万根铁刺,令他紧张到站了起来。杨子臣笑了笑,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淡淡道:“兄长不必惊慌,我早已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回来也不是要和你争家业的。”
“那你倒说说,这次我柳家又有什么被你盯上了,你又想作什么妖?”
“我就不能是心系着供养了我十几年的本家,助你渡过这次的难关么?”杨子臣在柳淳安的逼视下,仍是一派风轻云淡,仿佛他从来没有利用过柳家的财力,没有踩着柳淳安的脑袋上位:“我既然在兄长面前出现,自然也不怕再多告诉你一些,我不是什么失去双亲的流民,我的生父曾任渊国丞相,而当年让你又怕又恨的随从骆秦川也不是什么扛麻袋的苦力,他的真实身份,乃是当今秦燕皇帝的亲弟弟,现在掌管着市舶司的睿王爷,项瑾逍。”
杨子臣开口就接连抛出了两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把还没从弟弟活着的事实中缓过劲来的柳淳安彻底震住了,柳淳安神情复杂地沉默了许久许久,才终于艰难地消化了杨子臣的话。
“你……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父亲从前总说兄长不像个生意人,没想到现在开口闭口都是‘目的’,父亲若是知道,一定很欣慰。”
柳淳安的脑子嗡嗡乱响,从前被百般压迫甚至是无端陷害的憋闷和痛苦一股脑地全涌了出来,他目眦尽裂,情不自禁地咆哮起来:“柳淳央!!你到底回来做什么!!”
柳淳安不出所料被激怒了,杨子臣继续用他那平静无波的口气说道:“我说了,我是来帮兄长脱离困境的。月风死了,兄长在朝中没了靠山,若不是心里没底,又怎么会这么晚了还在为前路发愁呢。”
“是又如何,你想趁虚而入么!”
“我说过,我对柳家家业毫无兴趣,我可以告诉你,谁是最可能接任市舶司主事的人,我也可以教你,如何抢在其他巨贾之前获得朝廷的支持。”
柳淳安死死地盯着杨子臣,咬牙问道:“条件呢?”
“请兄长帮我查一个人。”
“谁?”
“李云鹰。”
========================
尹月风站在县衙门口,双手撑在大腿上喘息了一会儿,才挺直身子,取下了鸣冤鼓上的鼓槌。他望着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大鼓,卯足力气咣咣咣地敲了几声,沉闷的鼓声响彻整条街道,而尹月风的心跳得比鼓还要响。很快就有无所事事的百姓凑过来看热闹,都在好奇这个脸生的外乡客白日击鼓是要申什么冤,不多时,里头跑出来一个体型骠壮的衙役,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用比砂纸还粗糙的嗓音问道:“你是何人,何事击鼓?”
“尹月风,陌辽人士,有要事求见县令,烦请替我通报。”
他虽然穿着渔民的旧衣裳,身上补丁摞着补丁,可还是整洁干净的,举止谈吐又像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衙役拧着山峰似的眉头盯着他看了半天,说道:“跟我来吧。”
此地县令姓柴,人如其名,是个瘦小枯干的中年人,长着精气不济的虚弱相。此处天高皇帝远,就算是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柴县令耳朵里的时候,皇上也烂透了,故而尹月风这个在京城里无人不晓的名字,到他这里也只是“有点耳熟”而已。
“堂下何人,见了本官,竟然不跪?”
“本官”二字到了嘴边,却半天吐不出来,一个破衣烂衫又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之物的人,突然从这偏远小县冒出来说自己是二品大员,说出来谁相信呢?
“大胆!没听见本官在问你话吗?”
柴县令一拍惊堂木,尹月风只好硬着头皮说:“尹月风,陌辽人士,现任市舶司主事……”
“什么??!你说你是谁?!”
柴县令脖子抻得老长,宛如一只拔了毛的公鸡,尹月风自己都觉得荒唐,但也只能又重复了一遍:“尹月风,陌辽人士,现任市舶司主事,在玉泉府公务途中遭遇水匪刺杀,流落至此,望柴大人禀报至京中,送我回京。”
“什么什么什么,你说你是市舶司主事,位居二品的尹月风尹大人?”
后面那一长串故事柴县令一概没听进去,抻着脖子歪着脑袋,瞪着一对大小眼瞅着尹月风,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正是。”
柴县令那柴禾似的身子从座上窜了下来,围着尹月风前前后后转了三大圈,不能怪他眼拙,眼前这人除了长得俊俏了一点,实在看不出哪里像二品大员。
“你说你是尹大人,有何凭据?”
“我在海上遭遇水匪刺杀,曾跳海逃命,随身一应物品,全数遗失在海里了。”
柴县令倒是很会抽丝剥茧的一个人,一下就归纳出了关键:“就是没有凭据咯?”
“……确实如此。”
“那有什么人能为你作证么?”
有资格面见尹月风的官员,最起码也要从四品以上的京官,就算各地市舶司的官员都认得他,这穷乡僻野的地方也没处找去,他什么凭证也拿不出,难道请柴县令派个手下翻山越岭两手空空地去请人来验明他正身?想想都知道不现实。
“大人送我至京城,自然可以证明我身份是真是假。”
“送你去京城?嗬!”柴县令突然直起腰来,从一根歪脖子柴变成了一根也有参天之梦的笔直的柴,“无凭无据,人证也没有一个,就说自己是二品大员,还想上京城?我看你这厮是疯了!”柴县令走回到座位上,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你可知冒充朝廷大员是何等罪过,你当本官是傻的么,啊?!”
虽然早就对结果有所预料,尹月风还是感到心里像灌了铅似的沉重,言辞恳切地解释道:“柴大人误会了,我并非冒充朝廷官员,只想尽早返回京城,待我面见圣上,必定将柴大人之功具表上报——”
“一派胡言!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外乡人,竟敢到公堂上信口雌黄!看看你自己这幅样子,堂堂市舶司主事岂会是这等落魄穷酸之人!来人啊,把这个疯子给我轰出去!”
柴县令分析得有理有据,连尹月风都不得不承认他所言令人信服,可若是不能得到官府的护送,他带着两个孩子靠两条腿走回京城,兴许大家都以为他死了,给他立的坟前早都长出三尺高的野草了。
“柴大人若是不信,可以传信给就近的市舶司,叫人来查验,也可派人随我一同回京,到时自然见分晓——”
衙役们上前拉扯,被尹月风用力推开,柴县令一看他胆敢还手,瞪着眼睛喝道:“大胆刁民,冒充朝廷官员也就罢了,竟敢在公堂上撒野!来人,给我打!”
尹月风这等文弱之人,断不可能泼妇骂街似地大喊大叫,就算被人强行拖翻在公堂上,也只是涨红了脸据理力争道:“我口中并无一句虚言,只要传信给市舶司——唔!”
衙役一板子拍下来,将他原本就没多大的声音一下给拍碎了,尹月风原本就体虚,身上还带着旧伤,吃了这一板子,半天缓不过气。衙役没给他再说话的机会,又一板子往他臀上砸去,尹月风将惨叫憋在喉咙里,硬是没叫出来。
啪!啪!啪!啪!
“……唔!唔嗯!!”
尹月风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第二次被拖到公堂上用刑的一天,他仿佛有一肚子的冤屈,但又实在没法去怨怪谁,谁让这事实在是过于荒谬,换成赵县令钱县令孙县令李县令,哪一个都不会信他的。再多辩解也没意义,他只能认命——
啪!啪!啪!啪!
整整十下板子,打得又重又急,尹月风伏在地上,疼得发不出声,只剩下急促而痛苦的喘息。柴县令看他瘦弱,怕弄不好搞出人命来,将袖子一挥,吩咐道:
“来呀,把他扔出去!退堂!”
外头唏嘘不止的围观百姓纷纷让出一条路来,看着尹月风被两个衙役架着胳膊丢出了大门,一群男女老少围着他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会儿,三三两两地散了。尹月风捂着阵阵闷痛的胸口,手脚并用地从街道中间爬到了墙根下,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他只能蜷缩在墙边,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怎么办,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难道真要领着两个孩子,一路讨饭回京城吗?
他正想着该怎么回住处去,一个路过的少年忽然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这位先生,您还好吗?”
尹月风抬起头,在少年清澈的眼睛里看见了善意。
“您看着不像本地人,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是,遇上了一些变故……咳咳,咳——我急需赶回京城,但是……”
少年的眼睛亮了起来,“听您的口音……您也是陌辽人吗?”
“是,莫非您也……
“我不是,但我家掌柜是陌辽人,我叫洛音,我家商队正好途径此地,要去陌辽贩海货。”少年动作轻柔地将尹月风搀了起来,声音像五月的阳光一般温暖,“您要不要随我回去见见我家掌柜?也许我们路上可以做个伴呢。”
“……”
尹月风没有立刻回答,他早已经不是个会对谁都毫无防备的天真的人了,少年看他戒备的眼神,忍不住笑了。
“先生莫怕,我家是正经商号,长年在这一带做生意,不会图谋您什么的。”
“……公子见笑,我身上哪还有值得图谋的东西。”尹月风强撑着发抖的两腿,向少年抱拳致谢道:“如此,便打扰了,待返回京城,必有重谢。”
“先生客气了,那我扶着您,咱们走吧。”
“多谢,有劳。”
“不必,还不知先生贵姓?”
“免贵姓苏,苏……洛然。”

楼主 白石英二  发布于 2019-07-09 15:57:00 +0800 CST  
第一百七十章


乾阳宫。
顾楚凉早早熬好了药送到乾阳宫,进门便看到戚冉君坐在窗边,曲起的右臂倚在桌上,手撑着侧脸,看着像是睡着了。阳光透过敞开的窗子射入屋内,给戚冉君周身笼上一层淡淡的光晕,连他脸上憔悴的颜色也一并抹去,照得他白得发亮。微风自戚冉君发间穿过,吹得几缕发丝轻轻飘起,一眼望去,真比名家画作还要引人入胜。
“冉君,醒醒。”
顾楚凉唤了一声,没能把人叫醒,便走到他面前,在他肩上推了两下。戚冉君身子向前一倾,头也失去了平衡,可他只滑了一下,就醒了。
“唔……楚凉?又到喝药的时辰了么?”
戚冉君用掌根抹了把眼睛,伸出手想接过药碗,可他手臂已经撑麻了,手肘处有些使不上力。顾楚凉没把药给他,而是劝道:“不能在窗边吹风,你太累了,回去休息吧,这里我来盯着。”
戚冉君却不肯,执意把药碗接了过来,“我没事。我中毒的时候谁的话都不听,不都是他亲自照顾我的么。”
顾楚凉吃了一惊,诧异地看着戚冉君问道:“你……难道记得中毒时的事?”
戚冉君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走过去到床沿上坐下,在项瑾筠细得不像话的手臂上推了推,唤道:“瑾筠,起来喝药了。”
项瑾筠的脸上显出病态的蜡黄,干涩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再流不出一滴眼泪。消瘦得几近凹陷的脸颊不见往日的盛气凌人与唯我独尊,使人不由得想起一个不详的词,叫“行将就木”。
“来,把药喝了。”
药是温热的,戚冉君盛了一勺,轻轻吹凉,再送到项瑾筠嘴边,小心翼翼地给他喂下去。项瑾筠木然地吞下那些苦涩,舌头仿佛已经尝不出味道,哀莫大于心死,说得大概就是现在了。
顾楚凉站在一旁,垂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攥着拳头,他想说出项瑾筠病重至此的真相,却又拼命忍住了。项瑾筠舍命相救,并非是图什么报答,也不是为了谁对他感恩,若是被戚冉君知道了,只怕是平添自责和担忧,项瑾筠一定也不想看到戚冉君为此难过,将他病重的责任揽在自己头上。
“瑾筠,方才睿王爷递了折子,说是玉泉府那边,已经遴选出暂代事务的官员,港口的秩序该如何整顿,也已经有了章程。海运通商不可荒废,好在柳家主动出面,已经高价置办了十余艘海船,征召了上百渔民,给了那些被水匪和官府欺压多年的百姓一条活路,又平息了一些小争端。现在应飞已经稳住了玉泉府的局面,市舶司的改制也进展得很顺利……”
戚冉君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管项瑾筠听不听得进去,顾楚凉见不得项瑾筠面如死灰的样子,拿了空药碗便急匆匆地走了。出了大门,迎面一阵花香袭来,顾楚凉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闭上眼忍过脑子里一阵短促的晕眩。
项瑾筠先是为戚冉君中毒一事积了火,再是多次放血以致险些丧命,刚缓过一口气来,就又因尹月风的死讯急火攻心、一病不起。比久病不起更糟糕的是,项瑾筠如今已万念俱灰,己身几乎没有求生的欲望,若不是有戚冉君那一句“为尹月风报仇”可作唯一的念想,怕是华佗再世也无回天之力。
项瑾方已经带人全力搜查了一段时日,可李云鹰像鬼魅似的,连个影子也找不到。项瑾逍亲自率兵,将整个圣教坛夷为平地,可即便挖地三尺,抓到的也都是一些无名小卒,锁拿回大牢里挨个儿严刑拷打,也没能问出多少有用的消息。
为尹月风报仇,谈何容易。可偏偏就是这一点不容易,才让项瑾筠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顾楚凉也恨,恨不得亲手将李云鹰碎尸万段,但他又怕,怕项瑾方或者项瑾逍真的把李云鹰捉了回来。无论以什么手段,一旦项瑾筠心头之恨解了,强撑着他的那一口气松下来……
每每想到这些,顾楚凉就眼眶发热,他恨自己空有治病救命的本事,却不懂该如何医治心伤,最终竟只能寄希望于李云鹰藏得再深一些,别让项瑾筠垮得太快太早。
怎么办,秦朗,我该怎么办……
“师兄!师兄!!”
顾楚凉正心绪难平,许孜墨忽然疯了一样向他跑来,顾楚凉赶紧定下心神,清了清嗓子问道:“怎么了?”
“太、太医院,刚收到信!师兄,你、你快看!”
“什么信?谁送的?拿来我看。”
顾楚凉从许孜墨手里接过信来,动作飞快地拆开,许孜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攥住他手腕,气喘吁吁道:“有、有个商队,在行商途中,遇见了尹大人!这好像是尹大人写的信,他、他没死!”
“真的?!”顾楚凉初听这消息,激动得双手都抖了起来,连药碗掉在地上都来不及捡。信写得简明扼要,是尹月风本人的笔迹,顾楚凉将信捂在胸口,一瞬间热泪盈眶,表情在喜悲之间转了好几个来回,好半天才控制住情绪。“真是月风的字……他还活着!”
“师兄,咳……你先冷静,小声点……信上没有尹大人的印鉴,而笔迹这东西是可以模仿的,此时高兴,未免有些……呼、为时尚早。”旁观者清,许孜墨又本来就不是脑热冲动之人,自然冷静了许多,“再者说,就算那人真是尹大人,此时也不能将消息告知于皇上。皇上体虚至极,若是突然闻听了这消息,狂喜之下或许气血难平,万一……”
顾楚凉听了他这一番话,也稍微冷静下来了,“你说得有道理,送信之人也有心了。贩卖海货最忌讳路上耽误时间,最快的加急文书也不见得比他们的脚程快多少,信既然已经送到京城,想必商队也不远了,这样,暂且将消息瞒下,我知会睿王爷和冉君一声,等确定了那人就是月风,再商议怎么告知皇上。”
“好,那我去丞相府,再找师父商量一下。”
“嗯,你去吧。”
许孜墨把信收好,一阵风似地出宫去了,顾楚凉蹲下身拾起药碗,一缕清苦气钻进他鼻子里,他竟蓦地一阵酸涩,又是喜极而泣。
项瑾逍,你这谎报军情的家伙给我等着!如果月风真的没死,等你师父回来,看我不叫他打断你的腿!
————————————
戚冉君站在城楼上极目远眺,目之所及,蔚蓝天幕与草木葱茏被淡淡的雾霭模糊了边界,向南延伸出去的官道上,一个黑点缓缓而来,很快,一支车马整齐的商队显出轮廓,先头开路的马上飞扬的旗帜上写的正是“常”字。
戚冉君大喜过望,忙转身奔下城楼,飞身跨上李寻菘早已为他牵好的马,向着商队归来的方向绝尘而去。快马飞驰在官道上,马蹄踏得青砖沓沓作响,不多时,商队的车马声近了,戚冉君停在官道正中,目不转睛地望着正全速驶来的马车。车尚未停,车门却被推开了,一个久别不见的人影出现在眼前,恍如隔世。
“月风……”
戚冉君一跃下马,迎着马车奔去,车夫勒紧缰绳,马车稳稳地停在戚冉君面前。尹月风走下马车,看见戚冉君就站在他不足十步远处,不禁喜不自胜,喃喃地唤了一声“哥哥”。
“月风!!”
戚冉君大步奔到尹月风身前,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拥在怀里,像是要确认怀里这个到底是不是幻象似地,紧紧地抱了许久都不肯放。尹月风好像又消瘦了许多,隔着衣裳都能摸到突兀的脊梁骨,不知这两个月他又经历了多少难以想象的痛苦和艰辛,独自跋涉了多远的路才回到故乡。
“哥哥,对不起,我回来得太晚,让你担心了。”
“没有的事,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戚冉君终于舍得松手,又将双手搭在尹月风肩上,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喜不自禁道:“瑾筠见到你,不知道会有多开心,爹听说你还活着,当场老泪纵横……不管怎么说,回来就好!”
“是我不好,没能早些传消息回来。要不是常先生和洛公子,只怕我此时还在路上耽搁着。”
此时常荨和洛音也从马车上下来了,洛音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到久别重逢的兄弟俩面前,略一欠身道:
“尹大人太客气了,机缘巧合,举手之劳罢了。”
戚冉君转向静立一旁的常荨,向常荨和洛音各自行了谢礼,感激道:“二位仗义援手,在下不胜感激,府中已备了厚礼,望两位笑纳。”
常荨还了礼,谢绝道:“戚公子言重了,我等虽是下流商贾,但沐浴皇恩,岂有不尽绵薄之力的道理。尹大人光风霁月,福泽天下百姓,能够护送尹大人一程,是在下的荣幸。”
“先生高义,此恩此情,戚家没齿难忘。”
苏小阳和苏小雨——现在是项小风和尹小筠了——走到尹月风身边,一人一边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戚冉君低下头看着两个怯生生的孩子,问道:“这就是你说的,救了你的两个孩子么?”
“是,这是小风,这是小筠。”尹月风把两个孩子向前推了推,轻声道:“小风小筠,叫伯父。”
“伯父。”“伯父。”
“……我大好的年纪,这么一叫活像个糟老头子。”戚冉君笑着,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好好好,都乖。”
常荨走上前,又对戚冉君施了个礼,温声道:“戚公子,尹大人,二位久别重逢,想必还有许多话要说,在下便不多扰,先告辞了。”
戚冉君连忙还礼,再次谢道:“今日不便,改日必登门致谢。先生慢走。”
洛音跟在常荨身后上了马车,临走时不忘回过头,冲两个孩子摆了摆手,戚冉君目送着商队马车向城中驶去,不禁感慨这世上纵有人心险恶,也有纯良至善,天下熙熙,并非皆为利来,道义二字的分量,远比金银玉石贵重得多。
“走吧,我们也回家。”
回家,回家。
他回来了,从生与死的边缘,从山与海的交界,从光与暗的终点,回来了。
那团一路指引他方向的火,终于触手可及。
尹月风笑了。
“好,回家。”

楼主 白石英二  发布于 2019-07-10 10:23:00 +0800 CST  
第一百七十一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不过两个月的光景,乾阳宫中的花便从含苞待放变成了争奇斗艳,那扇他无数次推开过的门近在眼前,尹月风却停下了脚步。
东海的涛声回响在耳畔,时时提醒着他生离死别的绝望与痛苦,身上的每一道伤都忽然撕裂般地剧痛起来,尹月风有些怕了。
只身闯进匪巢时没有怕,被识破身份时没有怕,在海浪中挣扎时没有怕,被鞭打得奄奄一息时他也没有怕。
可是站在日思夜想的人门口时,他却怕了。
“月风!你回来了!”
在他伫立在门口止步不前的时候,等候多时的顾楚凉迎了出来,尹月风冲他点了点头,应声道:“是,楚凉,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顾楚凉鲜少有这般喜出望外的神情,喜色在平日高冷矜傲的脸上久久不去,“皇上在里面,我带你去见他。”
“……嗯。”
尹月风先进了门,顾楚凉正要跟上,忽然被后面的戚冉君压住了肩膀。顾楚凉困惑地回过头来,只见戚冉君神色平静地望着尹月风的背影,轻声说道:“别去了,让他们自己待一会儿。”
“可是皇上他……”
“瑾筠不会有事的,月风回来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击垮他。”
卧房中盘桓着凄清的苦味,香炉中飘出一缕缕白色的烟雾,项瑾逍守在床边,在看见尹月风身影之后缓缓站了起来。
“……四哥,你看,是谁回来了。”
项瑾筠缓缓睁开眼睛,初夏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可那双黯淡的眼睛里却没有光。尹月风沉默地向床边走去,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不过两个月不见,项瑾筠便消瘦得让他有些不认识了,那双曾无数次与他十指相扣的手变得骨骼分明,青色的血管突兀而狰狞地隆起着,好像只有一层蜡黄的皮肤还包裹着冰冷的骨头,不让这具身体分崩离析。
我只离开了这么一会儿,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
“瑾筠,我回来了。”
项瑾筠的眼睛闪动了一下,混沌已久的眼眸因为这一声轻轻的呼唤而重新有了光亮,他慢慢、慢慢地转过头,发现日日夜夜出现在他心里梦里的人,就在他眼前,就在他身边,正带着他无论看多少年都不会看腻的笑,安静地望着他。
……是梦吗?
项瑾筠抬起手,颤抖着向尹月风的脸抚去,指尖的温度是热的,他碰到了。
不是梦,不是幻象,是尹月风,是他回来了。
项瑾筠凝望着尹月风,许久许久,才轻声问道:
“……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瑾筠,是我回来了。”
尹月风握住项瑾筠的手,将他冰凉的掌心贴在脸上不住地摩挲,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蜿蜒过脸颊,滴落在锦被上晕开浅浅的圆圈。
项瑾筠用拇指抚过尹月风的脸,替他将泪痕擦去了,可立刻又有新的眼泪落下,滑到他手上一阵温热。
“回来是好事,哭什么。”项瑾筠淡淡地笑着,故意用轻佻的语气说道,“消失了这么久,回来都不给朕…笑一个吗?”
“皇上病成这个样子,我还笑,不是讨打吗?”
尹月风紧紧地攥着项瑾筠的手,透过模糊的泪水望着他,项瑾筠的眼眶红了,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转瞬间没入了发丝之中,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清痕。
“难道你以为…说几句好话,就不打你了么?”
项瑾筠笑了起来,尹月风也跟着他笑了。千帆尽处,东海的浪涛声渐渐远去,飞蛾穿越了茫茫的黑暗与寒冷,终于循着那一点微弱的光芒扑向火焰。相拥那一瞬间,漫长的黑夜被阳光撕裂,六月的风穿过窗棂,送来鸟语和花香。
山川湖海,日月星辰,万事万物都重新有了意义,项瑾筠轻轻抚摸着尹月风的背,在他耳边呼唤着他的名字。
“月风。”
就在他怀中,传来了一声真真切切的回答:
“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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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半个月前起,玉泉府就进入了雨季,可这里的雨总是下不大,淅淅沥沥,没完没了。雨水在屋檐上汇聚,顺着起伏的瓦形流下,远远望去,如同珍珠串成的帘幕,在淡淡的日光下闪闪发亮。
杨骏坐在回廊下,望着雨帘出神,洛然端着托盘走来,双手被褐色的木漆衬得越发白皙了。
“这是最后一副药,给。”
“……多谢。”
杨骏捧着那小小的一盏药碟,又陷入沉思似地一动不动,洛然将托盘放下,问道:“怎么不喝?”
“最后一副药,”杨骏又像是在答洛然的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药碟在他手中轻轻晃动,里面的药随之摇了起来。“确实,我也该痊愈了。”
“睿王爷的药确有奇效,昨日郎中说你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先前早就听说……”
洛然话还没说完,杨骏那低沉的声音就将他打断了。
“伤已经痊愈,我该走了。”
杨骏是项瑾逍的下属,既然伤病都好了,自然应当返回主人手下,继续效力。可杨骏的神色郁郁,完全没有曾经那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坚忍之态,洛然又向前走了几步,在杨骏身边坐了下来。
“怎么,心情不好么?”
“……没有。”
“那是想撂挑子,不干了?”
一直望着前方的杨骏终于肯转过视线,好半天才否认道:“不是。”
“月风曾说,你是睿王爷最忠心的下属,也是睿王爷最器重的下属,他把你救了,你却不想见他么?”
杨骏被说中了心事,慢慢将视线移开了,嘈嘈切切的雨声婉转不绝,和他烦乱不宁的思绪一样无止无休。
“是的,我不想见他。”
“为什么?就因为没能保护好月风么?”
尹月风重返京城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玉泉府,应飞前天就来告知过他们二人了,杨骏本该可以不再为没能完成任务而自责难受,可洛然看得出,他反而更加落寞消沉了。
“我肩上的刀伤不是沈钰刺的,而是我在把尹大人推出船舱后,自己撞上去的。”
洛然微微睁大了双眼,惊讶地看着杨骏,杨骏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伤痕的掌心,每一道都是他为项瑾逍受的。
“自从追随睿王爷,我能想到的自己唯一的结局,就是为完成他的命令而死。我从来没想过善终,我这种人,就应该是沉海而死的下场。”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你爱上过什么人么?”
“……不曾。”洛然笑了一声,将听见问题那一瞬间浮现在他眼前的身影强行抹去了,“我是个戏子,只演别人的悲欢,至于自己,是不去奢求那些东西的。”
“可你不是和我一样,身在此处,并非本意么。”
杨骏看穿他了,名满京华的燕辞轩头牌演的戏,被看穿了。而同时,洛然也看穿了杨骏。
主仆之情,朋友之谊,都只是薄薄的一层窗纸,可就是这么薄薄的一层,却从一开始就注定永远不能被戳穿。有些种子可以冲破砂石,在雨和阳光的滋养下开枝散叶,而有些种子只能向土里生根,有再多盘根错节都永生不能得见天日。
“我和你不一样,我从前天开始就迫不及待地想回京城。”
“京城。”杨骏看了手里的药碟一眼,忽然仰头一口气把药喝了个干净,浓烈的苦味在舌尖上散开,苦得让人有流泪的冲动。“京城……除了京城,我也没有别处可去了。”
杨骏站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最后一副药喝完了,明日就启程吧。”
洛然跟着起身,将药碟和托盘都收了,外面的雨还是淅淅沥沥的,不知何时才能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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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白石英二  发布于 2019-07-11 10:19:00 +0800 CST  

楼主:白石英二

字数:105565

发表时间:2019-05-05 04:5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7-21 12:10:3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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