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01】


北方小城的冬天似乎极为漫长。
季希工作日会给知仁发信息，而周末一到就会直接跑去他家。
她看着他通过考试，领到了毕业证书。那一天他拿着邮寄过来的证书在她面前显摆了快一个上午。「啧啧啧，我真是太不容易了。」
「你看看希儿，我脑子还是很好用的。」他缠着季希不让她做饭。
「好用好用，您能往外去去让我到水池那洗个菜吗？」季希装着不耐烦他。
「你把菜拿过来我来洗。」知仁往上撸撸自己的袖子。
「给。」她把一盆切好的白菜递过去。
知仁打开水龙头洗起来。


「知仁。」她突然露出些害羞。
「嗯？」他从白菜里抬头看她。
「我想……」
「想干什么？」
「哎呀…你明白的啊。」季希羞红了脸。
知仁很领会其意。
但他其实很心虚，「……希儿啊，你知道我这个…会有一些影响……」
「没关系，我知道。」她看着知仁。
「要不……再等等吧。」知仁看着水龙头。
季希趴到他身上撒娇，「等到什么时候啊，就今天嘛。」
然后两个人顾不得做午饭，在卧室锁起门来。


知仁平躺在床上，很是紧张。
「怎么，第一次么？」其实季希也有些紧张，但她假装镇定。
知仁看上去有点焦虑，也不回答。
他看着季希脱了鞋上床钻进他的被子坐在他旁边。他的手蹭到她光滑的皮肤，心里一番触动。
「希儿…我不知道我还行不行……」他几乎没有出声。
「我说了没关系啊。你转过来，侧着躺。」
他支着胳膊把上身转过来。
她伸手拿来两个枕头，拉开被子，一个垫住他的背，然后又把另一个稍扁的塞在他的两腿之间。
知仁稳稳当当地侧着面对着她。
她也在被子里躺下，极近距离地看到他的眼眸，她抱紧了他。
「那我们就抱抱。」她说。
他也伸出手环抱着她，她其实很单薄。
他感觉到她温热的身子紧紧贴着自己，但除了两臂和胸口以上，其他地方又分明是麻木的，他无法感知她的触碰。
他在脑中拼命脑补她的身体，描摹出一种奇幻的感知。他用意识无数次跨开腿把她压在身下，但真实的身体却丝毫不能动弹，他一时间急得快哭出来。
然后，他看到她把两只手伸进被子，自己的腿似乎被搬动到什么地方。
她掀掀被子，他看到自己的右腿正搭在她的腿上，他更加难过了。


眼前的她很快变得热情高涨起来，她揉着他的臂膀，亲吻他的脖颈。然后继续把两只手伸进被子摸摸索索，他顺势也伸手进去摸她的手。
她正在解他的腰带。
他立刻抓住她的双手。「不行，希儿，你别…」
「有什么嘛？」她小声咕哝。
「我…我不干净。」他真的流下了眼泪。
她顿了一下，又抱住他，小声说：「那我就看一下你的腿嘛，只是看。」
「那不好看。」
「好看，very sexy。」她咬咬他的耳朵。
「你很变态。」他趴在她耳朵上说。
「你整个人都很sexy，你的背你的腰你的腿全都很sexy。」
「你真是个小变态。」
说完他立刻用嘴夺走了她开口的权利，他用力地长久地吻她，仿佛要弥补掉所有遗憾……


被他吻着，她落下眼泪。
「希儿，我弄疼你了？」他停下来，轻轻问她。
她摇摇头，只是无声地落泪。
他摸摸她的头，然后把它贴向自己的心口。


他们在充满暖气的房间里躺着相拥，窗外不知情的雪花渐渐飘下来，拥着暖意，两人竟睡着了。

【02】


下午三点，她先醒来，看到眼前人睡着的面孔。
他轻阖着双眼，闭着嘴唇，似乎有一点紧张的神情。
她微微笑了笑，他忽然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看到身边的季希，他迷迷糊糊把头往她怀里蹭了蹭。
被蹭得有点痒，她笑笑。
「几点了？」他问。
季希把手机拿过来，「三点多了。」
他拉开自己背后的靠垫，支着胳膊平躺过去，感叹一句：「好饿啊。」
她坐起身帮他把两腿之间的枕垫拿开，把他的腿摆平。
「那我下楼去买点东西吃吧。」她说。
他说好。


她从便利店买了关东煮，又买了几个烧饼带回去。
知仁懒得下床，直接把床上小桌摆出来。
「嘿，这可是好东西。」她把吃食放在小桌上。
店家讲究环保，只肯给一只纸碗，所以两个人就着这一只碗吃起来。
知仁因为弯不起腰凑不到碗跟前，当他拿出一串时她就端起纸碗给他接着。
他冲她笑笑，吃得很香。


在知仁的家人回来之前，季希还是收拾好一切回到自己家。
夜晚到来，她照例拿出手机给正凡曾经的账号发微信。
发完她就在床上躺下。
因为中午睡了长长的午觉，此刻她感觉一点也不困。于是她开始想起她曾经的正凡，与现在的知仁。


「或许一开始，我把他当成是你，我把我自己都彻底骗过。
但他始终不是你。他早睡早起，他吃鱼，他不会拉着我跑得飞快，他也不会把我压在身底……
但如今，我甚至连这种欲而未得的感觉都迷恋上了，那样是不是算真的爱了他本人了？
他抱着我的时候我在想你，给你留言的时候我却在想他。可能，我真的是个花心的鬼魂……」

第十一章




【01】


春分过后，天气总算一点点暖和起来，知仁终于被允许出门散心。
他很喜欢跟她一起出门，就算被人驻脚观看，他也觉得无所谓。
「我自己出门的话每次都要做做心理准备，但跟你一起就不用了。」他跟季希说。
「有什么区别？」季希笑着问他。
他想了想，「嗯……我也不知道。」
可能是觉得自己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也可能，是单纯地想要炫耀女朋友。


但其实出门在外总有尴尬的事情，比如知仁十分不喜欢去公园。
当季希推着自己在公园散步时，他总能看到一个又一个被儿女推着的老人。他会尽量避开他们的眼光。虽然他们看上去处境一样，他也绝不喜欢拿自己与老年人相比。


这天季希问他出门去哪里玩。
「街上就行。」其实这点倒和季希有些相似。
「我们去公园吧，月锦公园的花都开了。」季希偶尔也想新鲜一下。
「不要。」他果断拒绝。「我不想看到老年人。」
季希皱皱眉头。「那，我们去游乐场？」
「也不是不行，不过你要自己坐那些吓人的东西。」他回答。
「算了算了，我可不敢。」
结果两人还是沿着老路溜达大街。


路边的树已经绿融融冒出嫩叶，微凉的风不经意输送来一股一股暖意。
他划着轮椅，她走在他的身边。


路过一个小卖店，一个五六岁小男孩从店里跑出来，站到知仁面前。
「叔叔，你为什么老是坐在这个椅子上？」
知仁笑了笑，「因为我把腿摔坏了。」
「那它什么时候会长好呢？」小男孩充满好奇。
「很快，很快就长好了。」知仁笑着回答他。
「但是，我从去年就看见你了，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好？」
知仁不说话了。
季希赶快接话：「因为叔叔摔得很厉害，所以要久一点才能好，所以你跑步的时候要看清脚下哦，不要绊到东西。」
小男孩充满怀疑地看看她，然后被店里的父亲叫回去。


他们继续往前走。
他们看路边栅栏里的花，看街边下象棋的人，他们去到穿城河的河畔。
但她觉得他闷闷的，有点心不在焉。

【02】


他们回到家，他没有换家用轮椅就进了客厅。
「你怎么了？」季希问他。
他不说话。
「小孩子的话你也当真了？」
「我没有。」但他的语气很倔，明显是当真了。
季希向他走过去，「知仁，小孩子好奇了什么都想问呢，你不要这么当真好不好。」她从他背后趴下来，两只胳膊搭在他的肩膀。
「我没当真。」
但季希觉得他似乎还是很气。
「我说的话是逗他玩的，逗小孩子玩嘛。」她继续解释。
「那你说，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
他把轮椅转过来，盯着季希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问。
「知仁你，你不要那么想。」她不知道该如何劝他。
他气呼呼地划回自己房间，把门关起来。


她很发愁，但只能一遍遍拍他的门。
「知仁，你出来，你听我跟你解释解释。」
「知仁，你开开门，我跟你说个话。」
「那小孩脑子不好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他爸妈怎么教的呢那么不懂事。」
「知仁，你在里头干什么？你不要锁门。」
他终于把门打开，她看到他满是痛苦的眼睛。
「以后我们不从那条路走了，再也不见那个讨人厌的小孩。」季希哄他。
「为什么不能跟他说事实？」他开口了。「为什么不能跟他说我再也不能站起来走路了，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弯下腰抱抱他，「好，我下次就跟他说。」
「你跟他说，我不是绊倒了摔的。」说完，他似乎觉得有点可笑，忍不住笑出来。
她也笑，「我肯定跟他说，这个叔叔才不会那么笨，这个叔叔超级聪明，你打的游戏就是他做的。」
知仁看看季希，长叹一声，「已经是被公认叫叔叔的年纪了。」
她揉揉他的头发，笑着喊他，「王叔叔好。」

我写的这个文吧，甜不算甜，虐不算虐，就是一个沉。
先跟大家坦白一下，然后估计看的人更少了

第十二章




转眼来到五月。
这天晚上，季希照例要从知仁那儿回家，知仁突然拉住她的手。
「希儿，你别走了嘛。」他抬起头跟季希撒娇。
季希笑笑，「你爸妈都在，我不好意思留下啊。」其实她心里又何尝不想留下。
「那我去你家吧。」他向她眨眨眼。
「那你爸妈那儿，你怎么说？」
「我……实话实说……」
他脸上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季希心里其实也很渴望一个他们两人独处的夜晚。「行，那你收拾收拾要带的东西。」


她敞开门，过门框时帮他扶了一把。
他再次来到这个熟悉的场所，大半年前的一幕一幕，涌上了他的记忆。
那天那个失魂无助的她，就在这里闯进他的世界。那天夜里那个吻，让他自此留恋。


季希在储物柜上放好钥匙，走到客厅里知仁的身边。
忽然她看到他的眼光一闪，顺着看过去，她看到墙角桌上的物件，那是大半年前的那天她给他买的纸尿裤，她没有扔。
她仿佛陷入了深思……


「知仁，我还没有跟你说过我爸爸妈妈的事，不知道你想听么？」她在沙发上坐下来。
他点点头，「你说。」
她翻开尘封多年的记忆。
「我爸爸原来在建筑队当领工，那一年他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断了脖子，整个人都不能动了。他在医院住了两个月，我妈妈特别尽心地照顾他。然后他出院，我们回家，有一天我妈妈突然问我，如果她要走，我会选择跟她走，还是留下。我就一直哭，想让她留下，但她说不行。」
「她必须要我做决定，我当时六岁，想了一个晚上，我说，我跟妈妈一起走。」
「我当时觉得自己真是个聪明的小孩，我心想反正爸爸不能动，他会一直在这里等我，我跟妈妈一起走，然后如果我想他，我就可以回来看他。当时，真的，我拉着我妈妈的手跟爸爸说再见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我当时是真心地觉得自己聪明。」
季希说着说着落下眼泪，知仁拿过一张纸巾，替她把眼泪擦去，然后握紧她的手。
「然后我妈妈就带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我爸爸了，他是不是还活着我都不知道……」
「之后我妈妈又结了两次婚，那两个人…都…不是很好。最后那个男人，他给我和我妈妈很多钱，但他要我们处处听他的，只要有一点不合他意，他就……」
季希又哽咽起来。
「那一次我们在家里打架，打得110都快找过来，我跟我妈妈说，我带你走，我当时大学快毕业，攒了一些钱，我特别认真地要带她走，我把所有事情全都安排好，但最后，她说她不走。」
「她哭着，跟我说，她很幸福。」
季希看着茶几上的一个杯子，泪眼朦胧。
「她说，是我，不懂什么叫幸福。」「她跟我说：要走你走，你走了再也不要回来。」
知仁把她拥入怀中。
「知仁，你说我，是不是很差劲。」她把双眼埋进他的肩膀。
「不是，希儿，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最坚强，最优秀的人。」他轻轻拍她的背。
「以前的那些事，不管缘由，不管结果，那都不是你的错。」
「你没有错，希儿，你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他松开臂膀，看着季希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
——「下周，是张正凡的周年了。」她清清冷冷地说。
他忽然觉得命运压得她喘不过气。
但她好似很镇定，「到时候，我准备去见见他。」
「嗯。」
「所以我先跟你说一声。」她没有表情。
「嗯。要我陪你吗？」
她脸上强挤出一个笑，「还是别了吧。」


他们在深夜的床上永久地拥抱，知仁张开他宽大的手掌，磨蹭她的脑袋。
在她想要抽泣的时候，轻轻拍着她的背。
即便是大半个身体不能动，他也要自己成为她的依靠。
她抱着他的身体，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放心，我跟我妈妈一点都不一样。」
他轻轻笑了一声。
「没关系，我知道。」
他们相拥着入眠。

第十三章




【01】


每个人生命里都会有这样一个人吧，爱过他后，世间所有好看的人都像了他的模样。


5月24号，是正凡逝世一周年的日子。


上午他的家人会来看他，季希请了假，在家里待到中午，十二点钟，乘上去往陵园的班车。


陵园建在郊区的山上，班车一路颠簸。
季希坐在最后一排，感觉到一些燥热。
她记起她和他曾经去山里玩的一次，那时他还只是她的学长，车里人很多，他们并肩挤在汽车的最后一排，天很热，她一路都感受着他轻轻挤着她的大腿的温度。少女的纯纯情愫，笼在她的心头。
上山路上，她在他身后偷偷举起相机，他忽然回头，她只好赶紧把镜头移开，胡乱按下快门，拍下了那个秃秃的山头。
「没有想过，你的青春，我的青春，都要埋在这里了。」季希在心里默默地想。


站在墓园的门口，她忽然有点胆怯，倒不是害怕墓地，而是她忽然明白自己对自己的欺骗此刻已不成立，她小心掩盖的事实即将被挖出来：「宝贝，我是你的正凡，他王知仁算什么，你爱的人是我，一直是我。」


进了大门，她把脚步放得很轻，明明是春夏，地上不知怎么散落了一些枯叶，她的脚踏上去，「沙——沙——」


她在千百张照片里找他的样貌，找到了，却不敢对应他的名字。
墓前摆了很多新鲜的贡品。
她把带来的花束放在碑前，然后一样一样把他爱吃的东西从包里拿出来。
「那一次，我们一起在洛洛家吃的那个饼干，你不是特别喜欢么，我给你带来了，洛洛从日本给你寄的。」
「你喜欢的冰激凌我也给你带来了。」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向下滴着水的塑料袋，里面是化成汤的冰激凌。
「对不起啊，它化了。但是化了也是可以吃的，你不信我先吃一口。」
她解开系着的塑料袋，趴进去舔了一口。
「真甜。」
眼泪掉在融化的奶油里。


季希在墓园呆了一整个下午。
管理人员来催她，「姑娘，我们这要下班关门了。」
「好。」她站起来，深吸了一口山里森凉的空气。
「对了，门口那有个男的是不是就是等你的？」管理员对季希说。
「等我？」
「是个残疾人。」
她立刻向门口走去。

【02】


大门旁边知仁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等。
「知仁。」季希喊他。
他转过身来，「希儿。」
「你怎么来了？」季希很惊讶。
「我…有点担心你，所以就来了。」知仁有一些胆怯，似乎怕她不同意。
「等多久了？」
「嗯…一个多小时。」
「等这么久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怕打扰到你。」
然后季希忽然想到了个问题，「你怎么来的？」
「坐班车啊。」
「坐那个开得又猛又颠的公交？」
「是啊。」知仁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季希一边是感动，一边是后怕，「你要陪我来你就跟我说好吗？你这样一个人说来就来还坐山间公交来，你是要吓死我啊。」
「我…有点担心你，你不是不同意我来嘛，我就想着自己来了。再说那个公交，开得就还行，不算太猛。」他抬头看她。
季希呼出一口气，「好吧，你真厉害。但下次，一定要跟我说。」「出门去哪里了，都要跟我说。」
他连连点头，「好，肯定的。」


他们一起向班车停靠站走去。
他抬头，忽然看到她眼角的泪光。
他牵牵她的手。
「不要哭，你看。」他指向刚刚昏暗的天空，天空中挂着一颗异常明亮的星。
「天上有他爱着你，地上还有我爱着你，希儿，你不要害怕，不要难过。」
她含着泪笑笑。
「我不难过，我很幸福。」


莽野的山向身后奔去，车内灯影斑驳闪烁。
她和他并排坐在第三排，她给他系好安全带。司机师傅竟也收敛了许多，转弯、刹车都缓和不少。
她还沉浸在失去正凡的痛苦中。
她把一只胳膊拦住知仁，然后在脑中一遍遍地回忆正凡。
她忽然发现这时自己的腿与知仁的腿也是紧挨的。
曾经，正凡的腿强健而滚烫，她默默感受内心的炽热。现在，知仁的腿枯瘦而冰凉，她心里在想什么呢。


回不去的是从前，值得珍惜的是现在。


她侧过来看他，他正认真地一手扶窗户一手扶座椅努力地稳住自己。
「干嘛？」他侧过脸，微微一笑。
她笑着摇摇头。

第十四章


【01】


从陵园回来，两人直接打车回到季希家，知仁跟家里打了招呼，准备在季希家住下。
大半天的奔波，两人都很累。
知仁坐公交坐得浑身都紧绷绷的，季希赶快让他在床上躺下。
「你身体太紧张了，我给你按按摩吧。」季希看到知仁平躺着，腿却一直没有放实在床上。
「不用了希儿，你今天很累了，早点休息吧。」
但她还是在床边坐下，替他揉起腿来。
「希儿，真的不用，你快点歇着。」知仁说着就要撑着胳膊坐起来。
「好了，就按摩一小下嘛。」她还在揉捏他的腿。
他一直都拗不过她。


结果她累到来不及洗澡就睡下了。
她在他旁边很快地睡熟，他看看她，内心充满了怜惜。


早晨，她定了闹钟把自己早早叫醒，她要赶在上班之前洗个澡。
知仁也醒了，看见她正起床。
季希拿起手机，「今天九点有个会，说有重要事通知，我得赶紧了。」
她收拾收拾衣服进了浴室。
——她的手机还亮着，屏幕上是微信聊天的界面。
知仁无意间一瞥，在上面瞥见张正凡的名字。
在第五栏，回复时间是两天以前。好奇心驱使他点开她与他的对话。


「正凡，我明天就要去见你了，你开不开心？」
再往前。
「正凡，我好想你，你回来好不好？」
「正凡，刚刚才抱过你，一松手我就开始想你了。」
知仁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不停地往上翻。
「今天的关东煮好不好吃啊？正凡，天冷了你要注意保暖。」
……
「唉，因为我贪玩把你累病了，正凡，我太粗心了。希望你快快好起来。」
「正凡，今天的fancy好不好逛啊？我可是半年都没逛过街了。」
……
「我昨天在街上碰到一个人，他说他叫王知仁，我就笑了，他长得跟你一模一样他明明叫张正凡的。正凡，你说，你骗我干什么？」




自己和她一起做过的事全被她记录成她与另外一个男***常。
见面时她管自己叫知仁，暗地里她口口声声喊正凡。
季希爱我，是因为我跟张正凡长得像，再没有其他缘由。
知仁觉得她与自己的爱情崩坏了。


季希洗完澡走出浴室。
知仁坐在床上，神情严肃。
「你怎么了？」她看到他的表情。
「你天天都在跟张正凡发些什么信息？」
季希一惊，马上怒起来，「你翻我手机？」
「我没有翻，你手机没锁，我不小心看到的。」
「没翻？那你告诉我你怎么看的？」季希把手机抢过去。
知仁没有回答，「你跟他发信息也就算了，但你看看你发的是什么？为什么明明是我，你要写他的名字？」知仁的语气强烈起来。
季希被触及到了底线，「你管我呢？这是我的隐私，这是我的自由！」
「我看你跟我根本就是虚情假意，我就是上你的当了！」知仁彻底怒起来。
「你翻我通信记录你还有理了！」
「你什么都没干的话为什么怕被翻？」
「我干什么了？我不就跟他说了两句话嘛？他都死了，他看不到了啊！」季希又恼又急地向他吼。
「从头到尾，我就是个影子，对吗？你只是爱那个叫张正凡的，我就是一个替代品。」知仁红了眼眶。
季希刚想解释，知仁马上把话插进来：「你不用解释，你就是这么想的。」
季希被呛了一口气，「我不想跟你吵，我要上班了。」她把包拿起来。
知仁气呼呼地坐着。
她走出门去。




这天的会上公司突然宣布要选两名新人去北京进修。
季希在气头上，填了申请表直接交上去。


走在下班的路上，她很难受，她深刻地明白自己把与知仁的日常伪造成与正凡的对知仁不公，她也知道自己的虚伪与自私。
但她一想到知仁翻自己手机的行为就反感起来，他把她最深处的秘密翻出来跟她理论，她实在是难以原谅。


此刻季希心里一片迷茫，她的类似自我欺骗的爱，有时连自己也搞不清楚。

【02】


季希回到自己家，发现知仁已经走了。
他带走了他的所有东西。
她觉得自己应该静静，好好考虑一下与知仁的爱恋的真实性。
如果说一开始自己完全是留恋知仁与正凡相似的眉眼，在心里自我欺骗，骗自己爱他，然后享受那一次次熟悉的注视。
那么后来的日子呢？自己是不是已经开始在心里比较他们俩，然后决定要珍惜现在的生活，现在的知仁？
知仁的怀抱，知仁的气息，知仁的默默陪伴与爱护，与正凡很不相同，但你敢说你没有沉迷吗？
你给正凡发那样的短信，或者只是一种对自己“背叛”于他的掩盖？
……
季希脑子里乱成一团，关于爱情，她彻底迷惑。


第二天季希到了公司就听说了“好消息”。
「哎，季希，你昨天是不是也交申请表了？据说你很有希望啊。」
「哎希希，这次去进修学习费用全免，你可赚大发了。」
「我们的大组花啊，回来升职了别忘了提提姐妹。」
季希笑着听他们向自己报喜，嘴上应着「哪里呀」「好的好的」「一定一定」，但其实心里偷偷难过起来。


下午，公司把申请通过的邮件发到她的邮箱。
她望着电脑屏幕，发呆。
企业管理研修课程，北京，为期六个月。
六个月。
她是想用工作和学习来让自己保持冷静，但是，六个月，未免太久了。


下班后，她与老总在走廊里遇见。
「季希，这次选你跟马静去北京就是看你们两个的综合素质不错，很有潜力，到总部那边好好学，有什么问题随时e-mail联系。」
她本想说我现在就有问题，但看到老总期待的目光，她忍下去，「好，谢谢杨总。」


其实，她又何尝不想要自己的光明前途。
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渐渐找回了做学生时候的热情，那时的她对知识充满着渴望，对自己的美好未来充满着期待。
那时的自己，已经像一个隔世了。
她在回忆里笑笑自己，终于决定要努力进修，努力工作。

【03】


季希回到家给知仁发信息。
季希：你在干嘛呢？
那边不回复。
季希：你还生气呢？
知仁：没有。
季希：好吧，我们都做的不对，我承认我的过错，我不应该跟他那样说话。
知仁：嗯。
季希：你的呢？
知仁：对不起，我不该看你的手机。
季希：好吧没关系。跟你说一声，我下周一就要去北京了，企业进修。
知仁：噢，多长时间？
季希：一共6个月，不过节假日我也可以回来，反正不算太远。
知仁没有回话。
季希：我不在你自己好好的噢。
知仁：嗯。
季希：明天我去找你啊？
知仁：我明天很忙。
季希：那后天？
知仁：我最近有一个项目，一直都很忙。
季希感觉到他的情绪，他可能还在介意上次的事。
季希：真忙假忙？
知仁：是真的。
说着他把项目策划书照了一张给她。
季希点点头。
季希：那好，我就不去找你了。你要注意身体啊，不要太累了。
知仁：好。


季希感觉到他们之间似乎横起了一道裂痕。
她对他，怀有心虚，她觉得自己好像很难面对被他拆穿的事实，更难再面对他本人。
她也从来都很害怕说再见，她害怕任何一场离别，尽管，她知道自己不久以后就会回来。
整整五天，她没有跟知仁联系。
就这样，在周一的上午她无声无息地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第十五章




【01】


收到季希要走信息后的知仁突然陷入焦虑。
一边是自己满腔热忱的爱，一边是她虚情假意的做戏。
他觉得自己之前自信得像个傻瓜。
「季希为什么要爱你啊？她为什么请你去她家喝酒啊？她为什么在夜里偷吻你啊？你还不知道？那是因为你跟她前男友长得像。」
「她长得那么漂亮，有知识有能力，她身体那么健康，她为什么要找你这个病怏怏的残疾人啊？」
「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张正凡的影子！你对她有多好？她全都记在张正凡名下！」
「现在她走了，找了个借口走了，彻底不会回来了。」
知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两个小时，不禁笑起自己来。
「我是有多傻充当了多久她随手捡来的一个冒牌货？」


他在夜里难以入睡，回忆起她的拥抱，她的好，但一想到她是为了做戏，他就愤怒起来。
想着想着，他竟又生出对她的一丝怜惜。
「季希你真的是疯了，你竟然可以为了逝去的他完全移情到我身上，你是爱他有多深啊？」
知仁在暗夜里眨眨眼睛。
「我也快要被你整疯了。」
他觉得自己一边恨她，一边又在狂爱着她。
他一夜没睡。
在矛盾中，终于得出了答案。
他放弃了。


「你知道什么叫飞蛾扑火么？」知仁躺在床上笑了笑，「你就是那个又傻又可怜的飞蛾。」


他决定放弃了，偶尔季希给他发信息他嗯嗯啊啊地应付了事。
不知是还在为他翻自己隐私而介意，还是觉得自己难以重新面对他，季希从没给他打过电话。
知仁更加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和决定。

【02】


他开始无端地怀疑自己，他不再愿意出门，一天一天地把自己关在屋里。
那一天他忽然发现自己写了两天的程序出现了一个严重的bug，他再也没法忍受了。
他把鼠标狠狠地摔到墙上，赌气划着轮椅打开房间门，冲出去。
他想要去找季希，他想要当面跟她说清楚。


来到大门口，他费力俯下身子去够地上的鞋，拿到了鞋，又去抓自己的脚，而抓起自己没有知觉的脚，就好像抓起了别人的脚，他一阵气恼，把鞋砸向房门。
他不顾扶把手，想把自己坐起来，背直起到中途，却又无力地落下去。他顿时气得咬牙切齿。
「坐都坐不起来，你还能干什么？她凭什么非要喜欢你？」
他用手撑了一下，把自己坐起来。
「她去了别的城市，不能走路，你拿什么去找她？」
他猛捶自己的双腿，发出痛苦的嚎叫，然后两手扶住轮椅，用尽力气往上一跃——
「扑通！」他跌落在地板上。
他的双腿半挂在踏板上激烈地抖动。磕到了胳膊的他却还觉得痛得不够，他用力地向地面砸自己的胳膊。
「咚！咚！咚！」
然后他把自己能感知到的躯体贴在地上，他绝望地喘气，悲哀地流泪。
「是啊我什么都做不到，我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却想要控制你的脚步。」
「时时处处我都需要别人的帮助才能活着，但我却拼命想给你幸福。」
「我哪里来的自信啊？我以为会和你一起走下去。」
「你骗了我但我还是想爱你，我真的已经疯了。」


知仁把胳膊捶到痛得烧起来，终于没有力气再折腾下去。
他对季希感到深深的不满，对自己感到深深的不满。
他在地板上趴了一个下午，身体上、精神上都彻底失去力气。


六点半，母亲回家，一打开门就看见儿子趴在地板上。
母亲顿时慌张，「儿子！你怎么了？儿子？」
她立刻蹲下来扶过他的脸，他满脸泪痕。
「你说话啊！孩子你哪里不舒服？」母亲着急地也快冒出泪来。
「没有，我没有不舒服。」他低低地开口了。
母亲松了一口气，连忙扶儿子坐起来。
「你怎么弄的？怎么摔倒了呢？我看看摔坏了没有？」
母亲翻起他的袖子，看到触目惊心的红紫，两个小臂已经肿了。
「你怎么弄的啊？胳膊磕成这样？」母亲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我叫你自己在家慢点慢点你怎么就不注意呢？唉，你这样我怎么放心出去工作啊？」
「我不是不小心磕的。」他冷冷地说。
「不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磕的？」母亲轻笑了一声，反问他。「唉，你下次注意点就行了。你感觉你胳膊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母亲轻轻扶着他的胳膊。
「妈，季希走了。」他的声音深不可测。
母亲顿了一会，「噢，就那个姑娘。」
「走了就走了呗，下回妈给你介绍个更好的。」
知仁不说话，胳膊撑着坐在地上。
「哎哟多大点事儿啊，咱先起来。」
母亲把知仁扶回到轮椅上。
他怔怔的，脚留在踏板外边也不知道收回。母亲帮他把脚放回踏板，在他的腿上摸起来。
「我看看骨头没摔折吧。」说着露出一个悲伤的笑。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腿有没有摔骨折，他完全感受不到。完全感受不到的身体，却要拖累自己一辈子，他心里难过异常。
母亲把他推回到卧室，半抱他到床上，把裤子脱了给他检查身体。
他毫无隐私地裸露在母亲面前。
只有膝盖上有一点红痕，其他的都还好。
她略微放心下来，给知仁盖上被子。

第十六章




【01】


知仁把胳膊磕肿以后不便做很多事情，母亲不放心，每天下午只工作到三点就会匆忙回来照顾他。
每天中午知仁都会把自己饿到三点以后，胳膊痛着，倒不是起不来去热饭，而是他已经失去了吃饭的热情。
他跟公司请了假，领导回信：「好我知道了，工作没问题，好好照顾身体。」
他看着嘲笑起自己来，「难怪当初没有公司想要我，如果我是老板，我也不要。」


他躺在床上看窗外的天空亮起来，看它暗下去。
他的睡眠紊乱起来，常常在家里没人的白天睡觉，在凌晨时分睁着眼睛。
他觉得很累。把自己的身体拖到轮椅上很累，料理自己的卫生问题很累，划轮椅到客厅去也很累。他从没有这么深切地感受到瘫痪给他带来的体力消耗。
「我原来真的是精力旺盛啊。」有一天他躺着准备把自己翻个身，忽然生出感叹。


日子一天天过去，母亲也发现了他的颓废。
「儿子，怎么最近看你都不太有精神？」
「没有吧。」
「还是因为那姑娘？」
知仁不说话，表示默认。
「孩子我跟你说，你不要老那么心高气傲，那姑娘长得又好，身体也没什么毛病，人家跟你谈，那不可能长久。」
「为什么不能长久？」他很不满。
「那你现在身体还没有恢复，你自己照顾自己都有问题，你怎么照顾她？」
知仁不说话了。
「那姑娘年纪也小，经历的也少，等她一成熟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她现在走了也好，总比结了婚又后悔的强。」
母亲似乎已经慢慢接受了现实。
「你爸他们单位老刘家姑娘，稍微有点跛脚，比你大两岁，长得比走那个还好呢，你爸跟我说几次了要跟你介绍介绍，我看那姑娘在，一直也没跟你说。」
知仁反感起来，「介绍什么啊，我不要。」他抬起头认真地盯住母亲的眼睛，「季希走了我一辈子不结婚。」
母亲叹了口气，「你这就是说气话了，你不能跟一棵树上吊死啊。你总得也替***考虑考虑啊。」
「我没有说气话，我是说真的。她喜欢我也好，不喜欢我也好，我就是要追她，就是要跟她结婚。」知仁的眼神有种倔强的坚定。
「你怎么是个死心眼呢？」母亲有点急了，为了避免吵架，转身走出了知仁的房间。

【02】


这天夜里他开始不断反刍白天母亲的话。
「你自己照顾自己都有问题，你拿什么照顾她？」
「人家跟你谈，那也不可能长久。」
对于从未见过面的老刘家女儿，他甚至也生出了厌恶。
他从没有这么厌恶过自己，厌恶过一切。
他知道季希的爱的虚假，但他还是控制不了想去爱她。他想立刻动身去追她，但看到自己的身体，他又犹豫了。
「如果我不想成为张正凡的影子，她还会爱我吗？」


心中想要爱她的冲动与理智上极力的劝谏在他的身体里斗争。
斗争到最后，他忽然厌了这折磨人的世界。


他悄悄拿起一把水果刀。
看着月光下反射着银光的刀刃，他笑了。
他猛地向手腕划去——
手不自主地一偏，刀落到手腕的上方。
最绝望的时候，他还是想到了他的父母。


他看着手臂现出一道划痕，洇洇地渗出血，竟生出些快乐。猛地一划，并列着又多了一道伤痕……
他渐渐感觉到疼痛，放下水果刀，看着自己胳膊上流下的血液，他觉出一种凛然的舒畅。
他任伤口的血顺着手淌下，一边看着，一边想季希。
慢慢的，血凝住了。
但他还是想念。


想了一个小时，他还是拨出了电话。
「喂。」已经深夜，季希正在员工宿舍里熟睡。
「希儿。」知仁静静地喊她。
「知仁啊…你稍等一下。」那边的季希清醒起来，起身走出宿舍。
「知仁，你怎么这么晚跟我打电话啊？」季希在走廊里低着声音。
「我……我不知道。」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嗯？怎么了，你怎么了？」她觉出他的一些不对劲。
「可能…是你太久没跟我说话了吧。」他不小心说出真心话。
「唉，对不起啊，我这边，有点忙，我一天要上八个小时的课啊，回来还得写总结，很多需要学的东西我都不会，周末还得自己赶时间补课。」季希不自主地说起自己的近况。
「嗯。」知仁应了一声。
「知仁？你还好吗？」
他的眼泪落下来，手腕拼命疼痛。
我不好，我想你想到疯狂，但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反悔么，应该续你的虚假美梦么。
「我挺好的。」他控制住自己的声音。
「真的？」
「真的。」他回答得极度轻松。
「那就好。」季希轻轻放下了心。
两人在通话中静默了很久，最终他还是问出了那个折磨他一个月的问题。
——「希儿，你还会回来吗？」
「你说什么呢？我当然会回来，我的家在栾城啊，你忘了么？我只是暂时在这儿学习啊。」季希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知仁，等我回去，说不定可以升职加薪呢，我想给你一个更好的生活。」
他在电话这边静静地听着，仿佛已经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的更美好更优秀的季希。
「嗯，好，希儿，我不打扰你休息了，你快去睡吧。」
「知仁，你要好好的噢。」她其实还是有一丝担心。
「嗯，你放心吧。再见希儿。」
「嗯，再见知仁，我十一放假会回去哦。」
「好，知道了。」
他放下了电话。

第十七章




【01】


挂了电话，知仁死寂一片的心又被点燃。
他想见她，等不到三个月后的十一，他一刻也等不了。
打开订票软件，他直接订下了第二天去北京的高铁票。
剩下的半个夜晚，他开始不停考虑天亮后的行程，他既激动又紧张，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早上七点半，父亲母亲匆匆忙忙出门工作。
知仁最终也没有把自己打算的行程告诉他们。
他们毫无疑问会阻拦，而我，只是去去就回。
这样想着，知仁在爸妈之后划着轮椅出了家门。


其实他有些紧张。
从前每次自己一个人出门之前他总会在门口犹豫一下，然后把帽子口罩带起来，鼓起一口气去到街上。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介意了呢？
可能是遇到了季希以后。
被人爱着，真的会释放如此强的能量。
但此刻，他却重又把帽子口罩拾起，带上随身物品，出了门。
他打了个车前往火车站。


自事故以来他还没有出过这个城市，此刻的他，被出租车放下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竟感到一种自由。
广场上的路人行色匆匆，背着大包拉着行李往来不绝。
知仁坐在轮椅上，一步一步往前划去，他似乎感觉到自己与其他人类的格格不入。
一个带着帽子带着口罩的残疾人独自出现在火车站可能真的有些罕见吧，知仁看到旁边一个蹲着吃泡面的中年男人一直盯着自己看，从广场这头盯到那头。
也许是带了能够遮挡的面具，知仁并不觉得十分难受。「一大早就吃两桶泡面？你也是够奇怪。」他心想。


划着轮椅来到进站口，检票员忽然发现来了一个残疾人。
「先生，请问您是一个人来的吗？」年轻的检票员开口问他。
「嗯，是。」知仁点点头。
「那您稍等一下，我去联系我们车站的志愿团队。」她稍稍背过去打电话。
很快来了一男一女两个戴着小红帽的年轻人。
那个男孩很热情，立马推起了知仁的轮椅，问他乘的哪班车，要去哪里。
知仁如实回答。


他把知仁推向特殊通道，但他依然需要脱帽和安检。
周围几个人眼睁睁地等着自己脱帽摘口罩，知仁忽然极度不安起来。
他快速地露出面孔，通过审查后又立刻把脸捂起来。
安检员拿着金属探测仪仔仔细细地扫描他的身体。
被志愿者推着，他顺利来到候车厅，又顺利检票来到即将乘坐的火车下。
列车员也看到他的不便，思考了一秒，「先生，要不我背您上去吧？」
「好，麻烦您了。」


列车员在知仁轮椅前蹲下身子，把知仁的双手搭上自己的肩膀，他的手抄起知仁的双腿，猛地一发力，把他背上了身。旁边两个志愿者赶快帮忙托住他的背和臀部。
知仁忽然想到了他们一起吃饭的那次。


「可惜不是你了。」


知仁被安置在座位上，列车员问了他的目的地，热情地为他提供帮助。


他缓缓放下一些靠背，扶着扶手调整调整身体，倚着看向窗外。
窗外刚刚进站的人很多，他看到无数年轻的男友，帮女朋友拉着巨大的皮箱，背着巨大的旅行包走在前面开路。
他觉得自己去找季希而想要继续跟她在一起像一个错误。


列车很快开动了，高铁速度很快，到北京只需要一个半小时。
知仁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一片片夏收过的光秃秃的田地，发呆。
他此刻有一些后悔，夜晚的冲动在白天看来是那么的不可理喻。


我想见她，我爱她，但我不想跟她走下去。
我不想见她，我不爱她，我更不想跟她走下去。
折磨他无数天的矛盾问题又开始继续折磨他。他闭上眼想要眯一会，但头脑里却停不下来……

【02】


很快知仁就到达了北京。
从栾城到北京，短短的300公里，他觉得自己像跨过了一个广袤的国家。


下车时列车员走过来提供帮助。
「你们边上的两位旅客可不可以先站起来一下，这位先生需要一些帮助。」
边上的两个乘客马上看向最里面一直带着帽子口罩的奇怪的人。
知仁刚把座位立起来，正手撑着身子往前挪动，被两人一看，瞬间不自在起来。还好乘务员动作很快，来到知仁面前，半蹲下把背伸在他前面。
知仁把自己的帽檐拉低，手攀上他的肩膀。
车厢周围人的眼光纷纷聚集起来。
一路被注视着，他被放置回轮椅上。


乘务员刚松开手，他就开始痉挛起来，两条腿不住地翻动，他咬紧牙关一手扶扶手一手扶腿努力正正身子，车厢忽然一个猛烈的晃动——他从轮椅上扑下来。
「啊对不起对不起，乘客您没事吧。」乘务慌忙扶起地上的他。
知仁被众人看着扑在地上，然后又被乘务半抱着扶上轮椅。他觉得自己的脸被丢尽了。
列车员这下也不敢再放松，忙把手护住他。知仁一只手扶轮椅，一只手试图去收回自己伸直着的腿，努力了几次终于成功，但两条腿在踏板上还在不停颤抖。
他用余光看到过道里等待下车的人的目光。
他用帽子彻底把眼睛遮住。


车门打开，他被护送下列车。


知仁终于来到了有她的城市。
但他更迷茫了，甚至比起乘在火车上时有了更多的后悔。


车站服务人员把他送出车站，他来到广场上。
看到下车的人群，拉住宿生意的人立马团团围过来。然而，却没有人来问他。
「没关系，我今天，可能来看她一眼就走了。」
其实此刻的他已完全不想安排未来。


知仁拿出手机，点开季希的微信。
她刚到时发过一条朋友圈，底下附上了地址。
定安路45号。
知仁准备打出租车去。

【03】


6月末的正午，天气炎热，太阳火辣地照射着地面。
周围的人都穿着清凉的短衣短裤，而知仁为了遮住前一天晚上手腕上的伤口，特意穿了能盖到手面的长袖。
他感到很热，甚至是一阵阵恶心。
他跟自己说是因为晕车。但他忘了他明明从来不晕车。
他想要买瓶水喝，但一想到今天的计划，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能让上厕所耽误任何正事，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他乘了出租去到定安路。
「45号，应该就在这附近了，你要不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接你？」司机师傅看他不方便走路。
「不用了，谢谢你师傅。」知仁拒绝了他的好意，他其实还在犹豫要以怎样的态度跟她说什么样的话。


知仁被放下在路上。
他拿出手机导航，导航显示此地就是45号。他把头仰到几乎水平，终于看到了高楼楼身上的四个大字，腾飞大厦。
腾飞大厦，这应该就是她上课的地方了。


忽然，他的眼前一阵发黑，他赶快把头低下来。
「王知仁啊，你还行不行啊？抬头猛了你也要晕，你不要在这种时候掉链子啊。」他在心里怪自己。
然而他却觉得整个世界都迅速翻腾起来。他栽倒在地上。
他瞬间感觉自己恶心到极限，然后失去了意识。

【04】


知仁醒来时已经在医院输着液了。
他被大厦的保安发现打了120送去医院。
身边有一个护士，护士看到他醒了，问他感觉怎么样。
「嗯…还是有点恶心。」他躺在病床上。
「你是中暑了，中暑再加上过度劳累。」护士对他说。
「中暑？我好像…没有觉得有那么热。」知仁有点不相信。
他的胸口以下没有知觉，排汗功能也不很正常。
护士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你手腕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他忽然被人看穿了，连忙遮掩：「我们家装修，铁丝划着了。」
护士明显不信，「你赶快打电话叫你家人来吧。」
知仁陷入深思。
「怎么，真的有心理问题？」护士看着他的眼睛。
「不是，我是外地的。」他坦白。
「外地的？那你在这就没有认识的人？」
他认真想了一下，「没有。」
「你一个人住在北京？」护士也惊讶了。
「嗯…也不是…我今天是来出差的，本来准备当天就回去的…」知仁继续编谎话。
护士看他遮遮掩掩，「你外地的也不行啊，你身边必须得有个人啊，你这种情况…」
我这种情况。
截瘫、中暑、过度劳累。
他在心里鄙夷自己。


急诊护士也很忙，很快她就走开了，留下知仁一个人在观察室里输液。


如果说，当他去到季希公司楼下时他是想要跟她和好的，他是想要不顾一切表白自己的，那么现在的他，被突如其来的中暑打乱步伐，他像是听到了冥冥中的预言：
「不可能的，你和她不可能的。」

第十八章




【01】


最终知仁也没有把季希叫来，他跟她，最终也没有见面。
倒是家里人慌慌忙忙打来电话，他跟家里人说不要担心，他去朋友家玩了，可能要住一夜……


输完了液的他看着自己被消过毒又包扎过的手腕，忽然想开了。
他已经不想再见她，也不想再继续爱她了。
「怎么可能呢？她要怎样才能爱上现在的你？」


第二天，知仁又独自坐了高铁回到栾城。
手腕上的伤这时才疼痛起来，每划一步，他都觉得钻心的疼。
一去一回，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但母亲还是发现了他手腕上缠着的纱布。
「这怎么弄的？」她指指他的手臂。
「不小心刮着铁丝了。」
「哪来的铁丝？」
「我朋友家在装修。」
母亲根本没信。
「知仁，我看你，最近有点不正常啊。」她站在一边，语调稍稍挑起。
「怎么不正常？」他反问。
「你看看你为了那姑娘把自己整成什么样了？」母亲拿手指指指他。
「什么样也是我愿意的。」他略有些赌气。
母亲很生气，「噢，人家都不要你了，走了一个多月了，你还这么惦记人家。你这么惦记她你不问问她惦记你么？」
「我不管，她怎么想是她的事，我只管我自己。」
母亲彻底怒了，「我看你是魔怔了，你是神经了，你再敢这么划手腕我就给你送到精神病院去！」
知仁把自己关进房间。
母亲又气又急，口不择言，「你去死啊，你不是要死吗？你赶快死了我们老两口也早解脱！」
过了一会，她痛哭出声来，向知仁房间里喊：「你要是****我也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