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挨着他坐在沙发上，可是又有点好奇他今天为什么选择坐在沙发上。他通常都会坐在离炉火最近的旧扶手椅上，让我和爱德华分享那张长沙发，在我的记忆中，他几乎不会离开他那把皮质扶手椅的。
       我暗暗思索着，依然不确定他是否会同意我坐得这么近，直到看见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伤感的情绪，我才连忙快步走到他身边坐下来，与他相视一笑，尘封已久的心头霎时涌上一片温暖。我把书放在腿上，缓缓地翻开，尽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书页上，而不是去纠结和他之间的距离。
       但是我很快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卡莱尔清了清嗓子，翻过一页手中的医学日志，书页掀起的微风带来他身上特有的香氛。我闭上眼睛，再次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可是我的脑海中全是他，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个微笑，一个眼神……更糟的是，以前做过的有关他的白日梦也同时涌上我的思绪。我想象着我们的双唇轻触，他的手温柔地抚摸我的后脖颈……我突然感到手腕上温暖的触碰，不禁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到卡莱尔正轻触着我的手腕，眼神中充满了关切。
       “你没事吧？”他审视着我的脸轻轻地问道，微微蹙了蹙眉。
       “哦，我没事，只是有点分心了。”我低语，忙摆了摆手，掩饰着自己的窘态，将视线移回书本上。
       可是不论我怎么努力，我都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文字上。John稚嫩的小手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将我的记忆之门再度打开，回想起我每天抱着他，在出租屋内过着的清苦却快乐的日子。我的嘴角不禁抽动起来，忙扭头看向窗外，我不好意思在卡莱尔面前哭。虽然他对我非常好，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想，但是他的同情让我感到心头的重压更加难以承受了。
       我惊讶地感觉到卡莱尔正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手腕，试图安慰我。过了一会儿，我缓缓张开手，小心翼翼地和他指的手交错在一起。
       “我希望我能知道该如何帮助你。”卡莱尔轻轻地说，注视着我们握住的手，“我不能想象失去一个孩子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你曾经想过要一个孩子吗？”我有些麻木地问，摩挲着那本书的书脊。
       “我对自己人类时期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卡莱尔若有所思地低语，“不过，是的，我一直渴望能有一个自己的家庭，不过现在看来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陷入了沉思。我吞咽了一下，轻启嘴唇，试着谨慎组织语言，让自己的下一个问题听起来不会显得太突兀。
       “所以，我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开始有点后悔问出这个问题，将自己逐渐好转的情绪又推回了几个月前，而且这个问题对卡莱尔来说实在是有点残酷，因为他那么善良，一直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去伤害我的感情。他的沉默让我的情绪贴到了谷底，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的回答是我永远都不愿意听到的事实。
       “对不起，埃斯梅。”他喃喃道，用他的指肚轻轻摩擦我的食指，“如果还有其他方法能挽救你的生命，我永远都不会选择转变你的。”
       这样说起来，上帝对我的惩罚就合理多了。我自作主张地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虽然被拯救了回来，但是上帝因此惩罚我再也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
       “是我的错。”我呜咽道，嘴角轻轻抽动着，“没有了John，我也选择不再活下去了。”
       我音乐般的嗓音在说出John的名字后顿时变得支离破碎，我抽回自己的手，痛苦地捂住嘴巴。卡莱尔静静地吞咽了一下，不由地凑近我，并伸出一只手臂搂住我的肩膀。
       “埃斯梅，请原谅我不得不再重复那些没有意义的话，但是我不允许你再这样责怪自己。”他轻轻地说，凝视着我的脸庞，但我依然固执地不去看他的眼睛。“谁都可能在同时失去了丈夫和孩子后心生这种（指轻生）的念头，换做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忍受多久。”
       他的话让我感到既宽慰又痛苦，这几个月来，我都在尽力避免谈论自己拼命要忘掉的过去。像其他Ashland的居民一样，卡莱尔也相信了我编的故事，相信了查尔斯已经在战争中死去，而我变成了寡妇。我也决定从此改回使用父亲的姓，可是内心深处，依然会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提醒我，自己的名字已经变成了埃斯梅•伊凡森（查尔斯的姓），是无法轻易改变的。我猜爱德华这么久以来肯定已经听到了我思绪中关于那些黑暗记忆的片段，他或许也能明白我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向卡莱尔吐露心声，还好爱德华也并没有将我头脑中的思绪告诉任何人。
       “你刚开始发现自己变成……这样之后，是怎么想的呢？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努力组织着语言，是自己的问题不会过度发掘他人的隐私。关于卡莱尔的一些信息，我也只是听爱德华偶尔提起过，但我一直对他充满了好奇，想知道关于他更多的故事。我知道这样很虚伪，因为我仍然不会把自己的事多做透露。
       卡莱尔用另一只手轻抚着沙发的边缘，我缓缓将手放下，再一次和他的手指交缠。我贪婪地享受着我们十指相触的喜悦，同时感受着他浓浓的关切，在经过了这一切的不幸后，我真的需要他的安慰。

      “我的父亲是一位英国教会的牧师，他毕生沉迷于铲除这个世界上的邪恶生灵。”他轻轻地开口，“他总是打着‘正义’的旗帜，但是也戕害了许多无辜的生命。父亲步入老年后，让我接替了他的位置，其实我并不喜欢这个工作。”
       卡莱尔的声音充满了无奈，我知道家世血统对他意味着什么，只是很难想象他曾经也会是一个失败者。我不由地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他冲我不自然地笑了笑，接着说：
       “在进行了长时间的调查后，我发现一群吸血鬼生活在伦敦的地下管道中，于是便和一群人设了个陷阱，把其中一只吸血鬼围堵起来。那个吸血鬼很快发现了我们，他本来可以轻易逃走的，但是他选择了攻击和报复。他咬伤了我，杀了我的几个同伴。其他人赶来沿路追踪他，我赶紧爬到附近的一个地窖里躲了起来。”
       “我很抱歉……”我喃喃道，将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那一定很可怕。”
       卡莱尔吞咽了一下，迎上我的目光。
       “当时我并不知道我的伤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但是我明白，父亲一旦发现了我的变化，他会亲手结束我的生命。”他坦白道，他的话沉重地敲击着我的心。
       我和爱德华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被拯救而变成吸血鬼的，给了我们重生的机会，让我们得以摆脱死亡的困境。但是对于卡莱尔来说，他的生命确确实实是被剥夺的。
       我慢慢移动了一下位置，使我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一些，然后我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他感激地笑了笑，我随后放开了我们的拥抱，他再一次握住我的手。
       “你是怎么做到不被发现的呢？”我轻声问，手指轻触着他的手心，回想起自己当初转变时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我竭力使自己不发出声响，尽管那些痛苦很难以忍受。”他答道，凝视着我们紧握的双手。“三天后，我终于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我开始厌恶自己，因为我变成了一个魔鬼。”
       他不禁握紧了我的手，接着说道：
       “我试图自杀了很多次，但是都没有成功。”他有点感伤地说，“我的饥渴感逐渐增强，我明白自己迟早会失去控制，会去杀人。在吞食了毒药却依然没有任何作用后，我决定饿死自己。我走进树林深处，藏在一个山洞里。可能几周之后吧，我的神智已经渐渐开始模糊了，但是一群鹿从山洞附近经过，我终于控制不住嗜血的本能，像野兽一样扑了上去。”
       “我不能想象如何独自面对这一切。”我皱起眉头，“你当时一定很难受。”
       “是的，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是。”卡莱尔伤感地承认，轻轻摩挲着我的手指，“不过最终，我找到了生活的目标，相信有一天你也会找到的。我冲出山洞的那一天是我人生的转折点，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虽然变成了魔鬼，但可以不选择魔鬼的生活方式。于是我离开了家乡，从英吉利海峡游泳到法国。我在欧洲游历了几十年的时间。因为吸血鬼不需要休息，所以我有充足的时间来学习各种知识。在接触了医学后，我想我终于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那就是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身边的每一个人，而不是为了满足嗜血的欲望去伤害他们。”
       “你是怎么做到在医院里工作的？”我立刻脱口而出，但又马上看向了窗外，暗自懊恼自己问得实在太多了。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卡莱尔只是笑了笑，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我不禁感到一丝悸动。
       “最初的那两百年时间的确是很折磨，但是控制了这么长时间，我也逐渐做到了对鲜血味道的免疫。”他柔声地回答，轻拍了一下我的手腕，然后继续讲他的故事，“在我游荡到意大利时，我终于遇到了一群有教养的高等吸血鬼，并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我很欣赏他们，但他们总是想强迫我吸人血。我不愿再被他们控制，所以只身离开，坐船横渡大西洋，希望在另一片土地上开始崭新的人生。”
       “毫无疑问，你做到了。”我的语气充满了敬佩，他竟然为了这个理想几乎放弃了一切。

      卡莱尔点点头，凝视着壁炉中跳跃的火焰，思索接下来要说的话。
       “虽然上帝给了我第二次机会，但是我的新生活依然是麻烦不断。”他伤感地回忆着，“为了能在人类中间生活，过正常的日子，我不得不停地说谎。真正的友谊或是同事之间的信任有时对我来说甚至是个威胁，是我可望而不可求的。”
       “你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个很好的人，我在Columbus的时候并没有看出任何端倪。”我忙指出，急切地想知道自己在他的生命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的确是这样，不过我还是记得一些情节。”卡莱尔细细地列举着，“我在检查你受伤的腿时，你注意到了我的手冰冷得异于常人，而且你后来提到发现我眼睛的颜色改变了。如果你再和我呆在一起久一点的话，你就会发觉我从来不吃不喝，而且我会一直看起来很年轻，并不像三十五岁的样子。有几个月，我经常会在医院里听到人们的悄声议论，护士们似乎总是有很多的时间来聊一些身边的事。”
       “是的，我记得有一位护士告诉我……”我一下子反应过来，冲口而出的话卡在了半截。
       卡莱尔只是露出一抹微笑，猜测着我羞愧难当的原因。
       “现在你知道了，我们拥有超强的听力，所以我不得不承认当时我在走廊那头听到了你们的谈话。”他不禁暗笑，抚摸着我的手背，“她一直想弄清楚我为什么始终没有结婚，尽管我是个医生，必须每天夜以继日地在医院里忙碌，可是我绝对有足够的吸引力。在一段时期之内人们或许会习以为常，可是时间久了便会自然而然地起疑心。”
       我无法面对他凝视的目光，暗暗懊恼他竟然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同时又暗自庆幸自己已经不会再脸红了。
       “是的，我想我对这个问题也很好奇。”我小心翼翼地回答，经他一说，我不禁更加好奇了。“你为什么没有结婚呢？你不觉得应该有一个人来和你共同承担、分享这一切吗？”
       我的话以极快的速度冲出口，卡莱尔张了张嘴，显然愣住了，我的内心不禁紧张地瑟缩了一下，充满了莫名的期望。他低下头，注视着放在腿上的医学日志。
       “是的，我也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到自己的伴侣。”他最终缓缓开了口，没有看我的眼睛，“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当初会转变爱德华。但是我们这个种族内部有非常严格的规定，我们绝对不可以在人类面前暴露身份，所以我没有办法在隐瞒事实的情况下去和一个人结婚。即使我真的做到了，也就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周围的人们不能接纳我，那么沃尔图里家族就会介入，将那些知道实情的人灭口，防止我们的秘密泄露；另一种情况是：他们可以接纳我，但是他们也必须被转变成吸血鬼，同样是考虑到泄密的问题。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我都不能接受，我不希望在一个人还有其他选择的时候却被迫选择像我一样的生活。”

      “嗯……除了不得不猎食那些可怜的小鹿，这样的生活也不算太坏。”我露出一抹笑容，开了个蹩脚的玩笑，“等到我的眼睛看着不那么吓人了，我也可以开始过正常人的生活。”
       卡莱尔轻笑出声，将一只手臂放在沙发的靠背上，轻轻拨弄着我耳后的一缕发卷。
       “你的眼睛很可爱，埃斯梅。”他微笑着说，“在你16岁的时候，从我在医院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一种炽热的情感迅速将我淹没，我抬起头，凝视着卡莱尔完美的脸庞。回想起上次在树林里，我们分享着彼此间轻柔的触摸。在我哭泣的时候，他会握着我的双手安慰我。他和爱德华每天出门时，我也会轻轻拥抱他们一下来告别，这个简单但是温馨的动作成了紧密我们这个三口之家的纽带。
       但此时，卡莱尔的眼神中还表露出了另外一种情感，一种我深深渴望但又从来不敢奢求的温暖。
       “这也是一直以来我对你最大的印象。”我羞涩地承认道，目光凝视着窗外，“我当时一个人呆在漆黑的病房里，害怕地不得了，是你的目光让我感觉到了温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他依然静静地审视着我的脸庞。
       “我对你的这一点有些好奇。”卡莱尔突然说，紧张地用手摩挲着自己的后脖颈，“我们族类对于人类时期的记忆都是很模糊的，尤其又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所以我很惊讶在这么久之后，你居然对我还有这么清晰的印象。”
       我有些困惑地望着他，惊异于他竟然不明白他在我的心中处于多么重要的位置。
       “我怎么会忘记你呢？”我结结巴巴地说，不解地皱了皱眉，“父亲把我一个人留在陌生的医院里，是你一直留在我的床边安慰我，尽管你并没有义务对我那么好。”
       “你理应得到许多美好的东西，而不是一个古怪的医生。”卡莱尔轻轻说，“我觉得你的父亲应该留下来照顾你。”
       “没错，但我倒宁愿是你坐在我的床边。”我坦白道，“我和父亲一起生活了二十二年，但他从来没有一次能像你这样倾听我说话。”
       卡莱尔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迷惑，然后他用几近耳语的声音说道：
       “长时间的孤独寂寞会逐渐让一个人精神崩溃，那晚我曾经一度觉得很压抑。”他用轻柔的声音回忆着，“但是你的活泼和热情极大地感染了我，让我对生活又重新燃起了热情，或许真的有一天，自己的生活会发生巨大的变化，我就再也不会觉得孤独了。”
       我微微地笑了笑，抚摸着自己的面颊：
       “这十年间，我其实也在一直默默地寻找着。”我用忧伤的声音说道，“很多时候，我已经忘记快乐是什么感觉了。”
       卡莱尔轻轻地握紧了我的手。
       “让我来帮助你把它找回来。”他喃喃轻语，“这是我现在唯一能为你做的事，相信不久后，你的生活就会多一些快乐，少一些痛苦。”

      卡莱尔迅速拿开了他的手臂，我也忙调整好自己的坐姿，将散落的发丝掠到耳后。我们交换了一个会意的微笑，心有灵犀地快速打开各自手中的书，我的心依然被快乐的感觉包围着。爱德华在几分钟后便灵巧地掠近房内，在暴风雪刮进屋子前迅速地将大门关紧。
       “今天上课还顺利吗，儿子？”卡莱尔柔声唤道，顺手把他的医学日志放在身旁的桌子上，转身走向前厅。我面带微笑慢慢走上前，静静地听着他们父子谈论关于化学方面的课业，我知道以自己的知识层面是插不上话的。
       “我帮埃斯梅在报刊亭买了一些女性杂志。”爱德华边说边打开书包，“Fred Grimes（报刊亭的主人）现在肯定认为我是个花花公子，不过好像以前他对我的印象也并不怎么样。”
       我不安地咬着下嘴唇，很难想象眼前这个一头乱发的大男孩儿竟然能够细心地为我去挑选女性杂志，还要忍受着报刊亭主人对他莫名地批评。
       他们都对我太好了，我感到自己真的无以为报。
       “我也该去医院上班了。”卡莱尔喃喃道，“如果你们晚上想要出门的话就往东边去吧，这一阵子附近的丛林中经常有人类经过。”
       “今年的冬天持续时间太长了，天气一好转，人们都会迫不及待地出门活动。”爱德华若有所思，“我每天都能听到镇上的居民讨论今年的气候有多么反常，风雪比往年都要大得多。或许我们可以开车去更远一些的地方，免得引起人们注意。”
       “你这个提议不错。”卡莱尔柔声道，他快速向书房，声音也随着渐行渐远。我努力保持着镇定，爱德华随后来到我面前。
       “你想出去狩猎吗？”他再次露出惯有的调皮笑容，轻轻晃了晃脑袋。
       “好，我确实很渴了。”我承认道，走上前去轻拥了一下他，“谢谢你费心帮我买了那些杂志。”
       “不客气，一点都不麻烦。”他谦逊地说，“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就早一些出发吧，我想回来再准备一下明天一早的英语课。”
       “我去跟卡莱尔告别后就来。”我回头应声道，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发型，快步来到卡莱尔的书房前。我刚要伸手叩门，房间的门抢先一步被打开，卡莱尔面带微笑地站在我面前。
       “我先替你请求那些小鹿的谅解（先前埃斯梅曾说吸血鬼的生活方式也可以让人接受，除了要猎食无辜的小鹿，卡莱尔以此开了个小玩笑）。”他轻声耳语，让我不禁再次重温我们先前愉快的交谈。
       “我想我会习惯的。”我笑着说，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谢谢你之前一直陪着我，我感觉好多了。”
       “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他用手轻轻搂住我的腰，我们都在默默拖延着这个所谓“朋友间”礼节式的拥抱。
       卡莱尔的呼吸轻拂过我的脸颊，我将鼻子紧紧地贴在他的上衣领口处。过了一会儿，我羞涩地放开他，不愿让爱德华一直看着这个场面。
       “我们明天早上见。”我开心地说，卡莱尔回以我一抹微笑。我随即转身和爱德华出了门。

      我的身体不禁轻颤，我伸手将几丝贴在脸上的头发掠至耳后打理好，暗暗警告自己停止对卡莱尔的幻想。我看着窗外的地面重新覆盖上了厚厚的积雪，不禁发出了懊恼的抱怨声，随后抓起桌上的编织用具，离开了自己的房间。我快步来到前厅，朝正在看书的爱德华微微一笑，便舒服地窝进了卡莱尔最喜欢的扶手椅中。
       “我或许不该说这个，但春天并不会像你想象中的那么美好。”爱德华在沙发那头轻声咕哝道。
       我不由自主地从胸腔中发出警告的咆哮声，暗暗谴责他不该随便入侵我的思绪。我看向了别处，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回想起我新生的最初几天，曾经对爱德华特有的读心术感到深深的恐惧，尤其是每天晚上我不得不单独和他呆在一起。我不得不拼命藏起头脑中那些琐碎且荒唐的思绪，特别是那些思绪还和卡莱尔有关。可是天天逼着自己在头脑中默念十四行诗也不是长久的方法，最终我还是决定不再刻意隐藏自己内心的情感。
       是不是只要有你在，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得不到片刻的宁静？！
       爱德华并没有回答我，我突然感到了一丝愧疚，刚才真不应该说那么刻薄的话。我的情绪近期已经逐渐开始稳定，我也可以轻易地控制住自己了，但是难免还是会发生波动，卡莱尔和爱德华也都一直默默忍受着我起伏不定的情绪。每当想起这些，我的内心总是充满了惭愧，有时不禁暗自在头脑中组织着那些道歉的语言：
       对不起，我的反应总是那么强烈。请原谅我曾经扯坏了房间的门，我只不过是想打开它，并不是有意的，我总是忘记自己是吸血鬼；请原谅在你触碰我肩膀的时候，我一下子跳开，我是太过警觉了，以为这个简单的动作是要伤害我……
       爱德华发出一声轻笑，打断了我头脑中正在罗列着需要道歉的事情。
       “埃斯梅，我新生的时候情况比你可要糟糕多了。”他冲我挤了挤眼睛，“卡莱尔是绝对的和平主义者，但当时我们在芝加哥的时候，他不得不设法提高自己的防御技能，因为基本上每天他从医院回来时，都要先迎接我劈头扔上来的椅子。”
       我不禁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庆幸自己还没有恶劣到毁坏家具的地步。
       那春天又有什么不好呢？
       “天气会逐渐转好，晴天越来越多，我们就必须要一直呆在家里，不能让人类看到我们在太阳下会闪闪发光的皮肤。”他解释道，小心地观察着我的反应。奇怪的是，这个新信息一点都没有使我感到烦恼，和卡莱尔共度的那个愉快的下午慢慢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连忙努力屏蔽起那些画面，不想让爱德华听到我近乎得意忘形的思绪。
       “那也并不算是世界末日嘛！”我不满地咕哝道，眯起眼睛看着他。爱德华笑了起来，转了转他深棕色的眼珠，将手中的书丢在沙发上，起身飞快地奔向他的钢琴。
       我被一个人留在客厅，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继续织围巾和手套。编织的手艺还是母亲教给我的，我曾经羡慕地看母亲用细细的编织针熟练地交织着手中五颜六色的纱线，我便求她将这个手艺教给我，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编织出一件件漂亮的手工艺品。过了几年，母亲将她平时使用的那一套编织工具给了我，我也更加沉迷于这项活计。我在十岁的时候编织技术就已经十分娴熟了，母亲也因此十分为我骄傲。我最喜欢编织小巧的杯垫、餐桌装饰，还有柔软的短袜，这曾是我打发下雨天的好办法。
       我小心地摆弄着手中的编织针，使那些纱线细密地交织在一起，然后抬起头，转而凝视着窗外落满积雪的空地。我努力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活计上，不去挑起那些关于卡莱尔的种种思绪。可是，即使完成了一条围巾，也无法填补我内心不安的空虚感。卡莱尔今天主动答应替一位生病的同事值班，也就是说他必须要在Ashland的医院里工作几乎整整一天。我对他无私的行为感到既钦佩又苦恼。在前一晚送他出门时，我依然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轻轻拥抱他，并祝他一天工作顺利。

      我凝视着手中编织针上的金色羊毛线，暗暗思索这条围巾的颜色是否会搭配卡莱尔温柔的眼眸。还有这双手套，我不禁回想起那双手，那双会将我散落的秀发轻轻掠过耳后的手。还有在我十六岁那年，他为我医治受伤的腿时，双手在我腿上留下的清凉的触感。我露出了一抹微笑，继续回忆着他在和爱德华开玩笑时发出的随和笑声，还有他每次询问我的感受时语气中饱含的温情。
       卡莱尔是一个非常绅士的男人。
       我叹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任由纷繁的想象不断涌上脑海：卡莱尔轻轻靠近我，伸出手臂环住我的肩膀，我看进他深邃的眼眸，他暗黑色的眸子中燃烧着欲望的火焰。他缓缓伸出另一只手，轻抚我的脸颊，搂着我肩膀的手臂默默收力，将我拉近。他温柔地在我的锁骨上留下一串轻吻，随后抬起头与我的目光相会。我凝视着他充满欲望的双眸，感受着他的唇缓缓地贴上来……
       我几乎尖叫了一声，手中的针线应声掉落。我呆呆地僵在原地，腿上的毛线球也随着针线拉扯的力道滚落在地板上。
       在挫败地叹了口气后，我弯下腰把掉在地上的围巾拾起，强迫自己重新打起精神。我清楚地知道自从十年前在医院相遇，我就已经被卡莱尔•卡伦深深地迷住了。在数月的挣扎后，我也终于重新在镜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份属于少女时代的迷惘和悸动。我不止一次地在脑海中勾勒卡莱尔吻我的画面，那份冲动的情感已经快让我承受不住了。卡莱尔依旧是那样温柔，那样彬彬有礼，但有时也会有点疏远。他尊重我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不敢有丝毫不合适的举动。我常常想，他到底知不知道我内心中对他的感情呢？
       我缓缓地将编织针放下，仔细审视着刚刚完成的作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突然出现在房子的周围，我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我感到自己被一阵快乐的感觉包围着，迅速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裙摆，并重新抓起编织的材料，靠在沙发上，希望能让自己看起来更自然一些。
       前门随后被轻轻地打开，带进一股卡莱尔身上特有的香氛。我慌忙回过神来，再次确认他已经到家了。我偷偷地看向走廊的方向，瞥见他把公文包挂在门边的架子上，然后转身向这边走来。我立刻将视线收回，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早上好，埃斯梅。”
       我小心翼翼地倒数了三个数，抬起头，朝他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他将双手背在身后，有些神秘地将嘴角微微上扬，好像我们正在分享一个小秘密。
       “工作还顺利吗？”我轻轻地问，又突然对自己过于随意的语气感到一丝不安。
       “事情很多，但一切也还顺利。”卡莱尔有些羞涩地回答道，不禁又低下头看着地板。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沉寂，好一会儿，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慢慢地将手中的材料放在一边，卡莱尔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活计，正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一堆彩色的毛线。我突然感到自己有点可笑，明知道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不会对周围的气温有任何感觉，这些保暖用品或许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我又开始编织一些日常用品了。”我尴尬地开口，努力掩饰着自己窘迫，“好像我又织出了很多手套。”
       卡莱尔一直没有回应我，但当我抬起头时，看见他依然在对我微笑。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抑制着自己紧张的情绪，可与此同时，卡莱尔身上温暖的肉桂香却让我更加难以平静。我看进他淡金色的眼眸，不自然地吞咽着，他清了清嗓子，温柔地提议道：

      “看样子我们应该让那些手套派上用场不是吗？”
      我有些迷惑地看着他，不知所措。这时，爱德华从楼上飞快地冲下来，朝他的父亲调皮地眨眨眼睛，似乎在暗示什么，两人随后拉着我一起奔出了大门。屋外的风雪已经停了，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雪花，我跟在卡莱尔和爱德华的身后，看着他们父子在前面玩闹般地互相推搡，活像顽皮的小学生。卡莱尔随后体贴地掠回我的身边，我不禁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
       我们很快来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上，爱德华眨眼间就跑得不见了踪影，剩下我和卡莱尔在这片洁白的区域里互相凝视着对方。卡莱尔默默地看着我，不自然地用手摩挲着后脖颈，我则努力平静着自己的情绪，并在脑海中飞快地思索着一个合适的话题。突然一个雪球毫无预警地迎面飞来，砸在我身后的树干上，我受惊不小，忙以最快的速度闪向一旁。然而我却再一次忽视了自己新生时期的速度和力量。
       我一下子撞在了卡莱尔的身上，我娇小的身躯依然伴着新生儿特有的强壮，巨大的冲击力让我们一起向后倒去，四仰八叉地摔在雪地里，比打雷还要响亮的撞击声瞬间划破了宁静的夜空，树枝上的积雪也被震得大团大团地飘洒下来。我直起身子，抖了抖头上的雪花，惊魂未定地看着被我压在身下表情同样吃惊的卡莱尔。
       “对不起！”我懊恼地咕哝道，慌忙站起身，拍打着衣服上的雪，卡莱尔随后起身走到我面前。
       “你没事吧？”他轻轻问道，小心地将一缕乱发别在我的耳后，好像我是容易破碎的陶瓷娃娃。
       “我没事。”我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就是被爱德华吓了一跳。”
       “这是他的一大爱好。”卡莱尔笑着说，轻轻拂去头发上的雪花。我听见爱德华得意的笑声从旁边的松树林中传来。
       “好了，儿子，我承认你偷袭成功了。”卡莱尔假装责备道，然后迅速朝着那个顽皮的年轻人丢出一颗雪球。
       “话虽如此，你应该明白我能清楚地知道你下一步的‘战略’。”
       爱德华轻巧地闪开那个雪球，依然不忘记拌一句嘴。卡莱尔不禁笑了起来，回头给了我一抹愉快的微笑。我羞涩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也逐渐进入状态，快速地团着雪球，准备反击。
       但我很快便发现那两位男士并不敢用雪球真的打中我，只是做做样子罢了，扔在我的脚边或是擦身而过，总之让我能够轻而易举地躲开，他们自己互相之间倒是击中对方很多次。只有一次，爱德华扔过来的一个雪球擦着我的耳边飞过，吓得我惊叫一声，慌忙闪到一棵大树后，又马上思索着要怎么回击。但是，当我靠着背后的大树时，一段尘封的记忆突然涌上我的脑海。

      “这儿真美！”我凝视着冰封的湖面，由衷地赞叹道。卡莱尔轻轻的笑声从树下传来：
       “你还是很喜欢爬树啊，普莱特小姐。”他随和地打趣我。
       我受到了他的感染，不禁低头向下望去。可是，繁茂的树枝遮挡了我的视线，我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他浅金色的头发。巨大的欢愉和感动瞬间将我紧紧包裹，我努力抑制住想要哭泣的冲动。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远处的美景，我轻巧地从树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地面上，抬头望着眼前的两个同伴。我一直希望能拥有自己的家庭，每天能和深爱的家人一起分享快乐的时光，虽然现在的这个家庭和我当初想象中的并不一样，可我确实已经拥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
       爱德华给了我一抹淡淡的微笑，伸手揽住我的肩头。我知道他并不习惯这些表达感情的肢体动作。我欣慰地搂了一下他的腰，抬起头朝卡莱尔微笑着。
       “我这一次会试着不再把腿摔伤了，卡伦医生。”我小声地说，不禁浮上一抹笑意。
       “所以我们的身体变得无坚不摧还是有好处的。”卡莱尔温柔地回应道，轻抚我的后背，我倾身向前，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很久都没有这么快乐了。”我喃喃低语，凝视着他的眼眸，“谢谢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卡莱尔的目光依旧是那样温暖，他轻轻地握住我的手：
       “你知道我一直梦想着能有一个家。”他温柔地轻语，深情地回望着我，“是你让我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我紧紧地拥住他们两人，几乎喜极而泣。卡莱尔吻了一下我的脸颊，并亲切地轻拍爱德华的肩膀，父子二人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笑容。一股热度迅速窜上我的脸颊，我不禁感到有点发晕了，内心中炽热的情感不停地翻腾着。
       我爱上了卡莱尔•卡伦。
       一股莫名的紧张感让我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些，我终于克服了自己的恐惧和多疑，承认了自己内心的情感，或许从在Columbus见到他的第一天起，我的心就已经属于他了。当他吻上我的脸颊时，我几乎感到天旋地转，不能自持，内心的狂喜几乎让我想立刻捧起他的脸，热切地吻住他的唇。过了一会儿，我才慢慢回过神来，抬起头，发现卡莱尔依然面带微笑地凝视着我。
       “准备好回家了吗？”他用手摩挲着后脖颈，轻轻地问道。我不禁露出了一个有点夸张的笑容。
       “我先回家等你们。”爱德华摇了摇头，发出的笑声有点逆来顺受的味道，他随即转身跑得无影无踪。卡莱尔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随后转过头迎上我的目光。
       “真是个愉快的夜晚。”我喃喃道，猜想着他或许也希望多一些独处的时间。
       “是的。”他附和道，稍稍犹豫了一下，转而凝视着漆黑的树林，“我很高兴看到你的心情在逐渐好转。”
       卡莱尔的眉宇间依然充满了关切，我知道他在等待，等待着我向他敞开心扉。我叹了口气，默默地别过脸，突然害怕起来，怕他知道了我依然是一个有家室的女子后会作何反应。
       他会恨我这么久以来一直对他说谎吗？
       “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吗？”我有些慌乱地开口，不敢直视卡莱尔温柔的眼眸。
       “当然可以。”他轻声道，向我伸出一只手，微笑里闪过一丝忧伤。我不安地握住他的手，突然燃起的愧疚感让我不禁用力将他拉近。
       “对不起，我只是……”
       “埃斯梅。”他轻叹了一声，吻了吻我的额头，“你真的不需要道歉，我不会强迫你说的。”
       卡莱尔温暖的唇轻轻掠过我的皮肤，我不由地微微踮起脚尖，靠得更近一些，但不得不努力抑制着内心强烈的欲望。卡莱尔绅士地退后一些，凝视着通向Ashland的道路。我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呼吸渐渐有点颤抖，我好希望卡莱尔能鼓足勇气上前，给我一个热情的吻，这是我十几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我知道我们这次的独处时光就要告一段落了，为了避免自己更大的冲动，我轻轻地握了一下卡莱尔的手，露出一抹甜蜜的微笑：
       “我们回家。”

第十四章 预兆

1921年4月

爱德华视角

       “老天，别又来了！”我懊恼地咕哝道，近乎绝望地向天空伸出一出手，乞求上帝能可怜可怜我。
       我独自穿行在威斯康辛州孤寂的丛林中，我知道离家已经不远了，便放慢了些脚步。四周的环境寂寥无声，除了从那片空地上传来的两个声音。我无奈地叹息着，听着卡莱尔和埃斯梅清晰的思绪从远远的地方传入我的耳中。有时候，听他们脑海中真实的想法还真是件有意思的事。
       他们之间互相的好感、猜疑、犹豫、道歉总是交织在一起，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我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陷进了莎士比亚的戏剧班。
       当埃斯梅终于在脑海中承认自己爱上了我的父亲后，一切仿佛终于清晰起来。从她开始转变过程的那一刻起，她的思绪中就一直是父亲的身影。但是卡莱尔始终相当迟钝，还一度固执地认为在害她经历了那么多痛苦后，埃斯梅是不会轻易原谅他的。尽管每当他们在一起时，他的眼光始终离不开埃斯梅，但他依然认为那只是他的同情和悔恨在作祟，因为当初他在转变埃斯梅时，曾经有过一闪念，希望埃斯梅以后能成为他的伴侣，他一直认为自己做了一件非常自私的事。虽然埃斯梅不断地给他暗示，但他始终不愿意直面两人间的情感，或许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还以为那些显而易见的感情是自己的私心所致。
       卡莱尔那些关于感情方面的顾虑实在是够滑稽，难道他在长达三百多年的生命中从来没学过该如何去爱吗？！
       我踏进房子前的门廊时，天空中又飘起了淡淡的雪花。我轻轻地跺着脚，抖掉鞋子上的雪，并尽量不用力过猛，再把门廊上的木地板踩出一个坑来。埃斯梅还深陷在自己新生时期不断波动的情绪里，不过比起我以前带给房子的灾难，她对情绪的控制力已经好得太多了。我奔回自己的房间，拿起化学课本，又快速掠回沙发上，开始复习功课。不一会儿，卡莱尔和埃斯梅的气息就出现在了房子周围，两人双手紧握，正享受着快乐的独处时光。
       我听着他们的思绪，差点大笑出声，但连忙忍住了，只是露出一丝窃笑。
两人随后来到门廊上，埃斯梅犹豫地看着卡莱尔，思索着他是否会像刚才在林间空地上那样再吻一下她的脸颊，但令她失望的是，我的父亲只是打算绅士般地为她开门，并希望此举能得到她一个甜甜的微笑。卡莱尔放开了埃斯梅，上前握住了门把手，轻轻将门打开，埃斯梅的脸上不禁掠过一丝沮丧的神情。
       我真恨不得立刻冲进卡莱尔的书房，去翻出一些关于爱情的书来，让他们两人都好好地补补课。他们再这么犹豫下去，迟早要把我逼疯的。
       埃斯梅终于给了我父亲一个羞涩的微笑，随后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我知道卡莱尔等她的笑容已经等了很久了。我长叹一声，无奈地闭起眼睛，盘算着还要忍受他们这样优柔寡断多久，真的很难想象两个如此理性的人面对爱情竟会变得这么愚钝。卡莱尔慢慢地走进客厅，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脸上露出了有点夸张的笑容。
       “你介意我把壁炉生起来吗？”
       “一点也不（介意）。”我咕哝道，没有藏住脸上被逗乐的表情。
       壁炉中很快燃起了跳跃的火焰，其实我们的身体并不会感到寒冷，我知道卡莱尔只是在享受壁炉带来的淡淡怀旧的感觉。我常在他的思绪中看见那些关于他十七世纪在英国的回忆。这么久以来，卡莱尔对于自己人类时期的记忆开始日趋模糊，或许他是想借助这跃动的火苗来重新找回一部分自己吧。
       多亏你之前提议要打一场雪仗，埃斯梅今晚好像真的很快乐，不是吗？
       我轻轻哼笑了一声作为回答，懒洋洋地捧起化学课本，翻到打雪仗前看到的那一页。卡莱尔向壁炉中加了一点干柴，随后心满意足地坐在他最爱的扶手椅里。我看着他和埃斯梅如出一辙的表情，不禁笑出声来。

      父亲又陷入了沉思中，谨慎地思索着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浓浓的关切，我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了。卡莱尔不安地用手摩擦着后脖颈，抬头迎上我的视线。
       刚才在林中的空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迅速地转开了头，但是没能掩饰住自己愤怒的眼神。我又一次想起了埃斯梅那段可怕的回忆：她醉醺醺的丈夫破门而入，将她痛打，她绝望地哭喊着……
       爱德华？
       埃斯梅跳崖后支离破碎的身躯浮现在卡莱尔的脑海中，尽管当时为了抢救，卡莱尔十分仓促地转变了她，但埃斯梅身上一块块青肿的伤痕依然历历在目。我还记得父亲看见埃斯梅身上数不清的疤痕时痛苦的表情。虽然埃斯梅从来不愿意透露关于她以前被虐待的生活，但是她新生后的一些反应已经让卡莱尔看出了端倪。
       我发出了嘶声，控制不住内心的愠怒。
       “那个伤害她的人没有资格再活在这个世上。”我愤怒地说道，手中的课本几乎被我捏碎。
       我发出了低低的咆哮声，卡莱尔将身体前倾，伸手轻拍我的肩膀，试图安慰我，但我躲开了。
       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很多次了，你知道我的立场。
       “你也知道我的立场！”我立刻反驳道，用力把手中已经被揉烂的课本甩进壁炉中。
       我们怎么可以随便决定他人的生死呢？
       这个问题我已经和卡莱尔争论了数年，我们的观点始终达不成一致。父亲总是一贯地坚持着自己的原则，而他有时也忽略了他的道德标准存在着阴暗面。
       “你那所谓的道德和仁慈心有没有想过这世上还有不计其数像埃斯梅一样的受害者？”
       我当然知道，不过这并不代表我们可以接替上帝来惩罚恶人，保护弱者。
       “可是无动于衷对他们也并没有什么帮助。”我咕哝着，依然不愿意面对他的视线。
       那些恶人是该得到应有的惩罚，爱德华，但是我不能接受自己的双手沾满血腥。
       “你根本不了解拥有读心术意味着什么！”我麻木地盯着壁炉，看着那本化学书被一点一点地烧成灰烬，“你能想象我听到那些恶人脑海中肮脏的思想，明知道自己可以上前阻止，避免一场悲剧，却又不得不任其发展的感觉有多痛苦吗？这就是一直压在我身上的重担，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永远也摆脱不掉！”
       卡莱尔面色凝重地放下手中的日志，来到我身旁坐下。

      “这里没出什么事吧？”
        我们抬起头，看见埃斯梅突然出现在楼梯边，我和卡莱尔顿时僵住。
       “没有，当然没事。”我的父亲忙说，起身走近她，“你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谢谢。”她轻声道，将一缕湿润的秀发别在耳后，“我在想你是否有空帮我复习一下意大利文。”
       “没问题。”卡莱尔小心地回答，转身关切地看了我一眼，“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在书房里等我吧，我马上就来。”
       埃斯梅酒红色的双眸充满了困惑，她转而凝视着我，似乎注意到了我沮丧的样子。
       “或许我们可以另找时间再……”她谨慎地开口，但我轻轻挥手，打断了她。
       “我要准备去上课了。”我含糊地说道，用手撑了一下沙发站起身，快速掠近二楼的房间内去整理课本和书包。
       等我从楼上下来时，看见卡莱尔正站在楼梯边，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他的面庞看起来依然那么年轻，但是双目却充满了智慧与热情，更多的是对他人的忍让和理解。我不禁开始对先前的急躁有点后悔，尤其是听到埃斯梅担忧的思绪从书房中传来，她此时正不安地蜷缩在父亲的大扶手椅里。
       爱德华，请等一下，我们能先接着把那个话题说完吗？
       “外面的天气不错，我想先到周围的林子里散散心，然后再去学校上课。”我轻声咕哝着，“我们可以下午晚些时候再谈。”
       他凝视了我许久，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埃斯梅不会介意的，我也可以多呆一会儿。你看起来很不高兴，我不想看到你难过的样子。
       “我需要在上课前清醒一下头脑。”我回绝了他，“现在我不想谈这个。”
       “好吧，如果你坚持（现在不谈）。”卡莱尔将双臂抱在胸前，有些不情愿地应允了，我绕过他走向大门。“很抱歉我之前总是说一些陈词滥调，任何像你一样有读心天赋的人都会感到很有压力。”
       “在这一点上我们恐怕永远不会达成一致。”我用空洞的声音说道，一只手紧紧地抓着笔记本，“你根本没办法体会当我听到一个人在心里密谋着去害另一个人，而我却无力阻止是什么感觉。我明知道他们的预谋，却无动于衷，我觉得自己成了他们的帮凶。”
       “我也经常在医院诊治受到暴力和虐待的伤患，我了解你的感受，儿子。”卡莱尔伤感地说，“有时我知道只要自己冒一冒险，就能改变一些病人的命运，但是我也清楚擅自改变他人命运的后果。”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伦敦，回到了他曾经被迫领导着一些激进者行使所谓“上帝之权”的日子。虽然卡莱尔当时找到了一披真正的吸血鬼，但他也一直在后悔他们的围捕行动伤及了很多无辜的人。牧师世家一贯打着“惩恶扬善”的旗号，但也因此犯下了许多无法挽回的过错。
       起初我还因卡莱尔记不起自己的亲生父亲的样子而感到吃惊，他只能依稀记得他的父亲曾经的一些教条。不过现在看来，他是一直在试图遗忘，我也终于意识到牧师的那些古板教条会对一个年轻人的心理产生多么大的伤害。

      “你其实是不想走上你父亲的道路。”我一语中的，不禁感到有些沾沾自喜。
       “我只是希望做到问心无愧。”他淡淡地说，“我永远不会亲手去惩治那些作恶的人，不管他们是多么罪有应得。”
       “你说我不该随便行使上帝的权力，但是你也并没有以身作则。”我不想伤害卡莱尔，但依然固执地反驳他。卡莱尔似乎猜到了我接下来会说什么，不禁微微瑟缩了一下。“当初你又凭什么认为上帝会想要让我和埃斯梅活下来？你自己已经越界了，所以你没有资格指责我。”
       “我承认我当初的做法的确很自私，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阻止你这么做。”卡莱尔伤感地回答，“我知道我已经重复了很多次，但我一直都会后悔曾经让你忍受那么大的痛苦。”
       像往常一样，他又伤感地回忆起我人类生命的最后几天，我也再一次看到了我的母亲请求他无论如何都要拯救我的生命的画面。纷繁的思绪在我的头脑中搅成一团，我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咆哮，是卡莱尔的那个举动让我陷入了这永远没有尽头的生命。我承认他非常地爱我，这似乎可以使他减轻些许的自责与愧疚。我也知道卡莱尔不会无缘无故地替他人做出选择，长期孤独寂寞的生活也是迫使他冒险转变我的一大原因。如果当初他知道我有多么不想被转变成现在的样子，我猜他或许就不会再做出相同的举动。
       我们之间的关系始终充斥着复杂的矛盾。
       “这个我知道。”我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转身面对着大门，“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当然可以。
       “下午回来之后我想下盘棋。”我缓缓地提议道，试图修复我们之间因刚才争论而出现的裂痕，“到时候我们可以再谈谈。”
       这个提议很不错。
       卡莱尔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伸出双臂，轻轻拥抱了我一下，就像埃斯梅每天向我告别时一样。
       “祝你今天上课顺利，儿子。”卡莱尔喃喃道，随后松开我，放下了手臂。
       我点点头，快速离开了家，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并努力抛开脑海中关于埃斯梅过去那些黑暗的记忆。

第十五章 No Longer Alone 永不再孤单

1921年5月

卡莱尔视角

       进入五月以后，当最后一片积雪融化时，预示着温暖的春天终于来到了威斯康辛州。埃斯梅欣喜地看着窗外慢慢吐露芬芳的野花，她随后便会兴奋地牵起我的手，将我拉出书房，求我陪她去附近的树林里，以便更好地欣赏春天的景色。我也一直很享受这个过程，只不过并非因为美景。
       按照一般人的想法，我们的生活会一直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爱德华依旧按部就班地去大学里上课；埃斯梅安全地呆在家里，远离镇上人类的气息；我则继续十几年如一日，每天去医院上夜班。
       但我渐渐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一些情感发生了细微的改变。
       在离开意大利后，我曾一度放弃了试着去寻找一个伴侣的想法，因为我没有办法一边去拯救人类的生命，一边又去和一个以吸食人血为生的同类生活在一起。即使已有三千多年历史的沃尔图里家族，也从未遇到过第二个与我有相同信仰的同类，也就是说，我能找到一个合适伴侣的概率微乎其微。然而在孤独中生活了几个世纪后，一个来自俄亥俄州的迷人女孩儿触动了我的心房。自从上次和爱德华聊过以后，我的思绪中就只有她的身影，不得不承认，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埃斯梅。
       我所看到的一切都会使我想起她。
       虽然我的心一直被热切的情感包围着，但是我依然缺乏与女性相处的经验，常常会感到自己不知所措。我和埃斯梅的心似乎已经紧紧地系在了一起，但我们独处的时候还是时常会觉得尴尬。每天早晨我都会像雕像般僵硬地坐在沙发上，偷偷看着身边美丽的女子，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话题与她聊天。尽管我强迫自己的眼睛盯着手中的书，然而我的注意力全都在埃斯梅身上：她羞涩的微笑，她轻轻用手抚着脸颊的动作，她呼吸时发出的迷人的香氛……
       爱德华在沙发的另一角看着我傻气的举动发笑，我慌忙藏起了这些徒劳的思绪。爱德华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上楼回房间，我再一次任思绪浮想联翩，脑海中全是埃斯梅那双柔软纤细的手。埃斯梅听到了动静，不禁抬起头，酒红色的眼眸有些困惑地望着爱德华离去的背景。我的视线停留在了埃斯梅光洁的脖子上，一股本能的冲动不禁让我想立刻将她据为己有，这样我就可以牵起她的手，拥着她，亲吻她饱满的双唇。我想象着自己的舌尖掠过她光滑的皮肤……
       楼上突然传来了激昂的钢琴曲调，我知道我的儿子又在借着弹肖邦的钢琴曲泄愤，显然他已经快被我不切实际的幻想逼疯了。我再一次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虽然这并没有太大的作用。
       我转变埃斯梅的那一晚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不禁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自己的嘴唇贴在埃斯梅光滑的颈部的画面。在几个世纪孤独的生活中，我从来没有吻过一个人的感觉。许多时候当我在医院查完病房后，都会躲进自己的办公室，在头脑中自由地想象着埃斯梅饱满的双唇，以及我们拥吻的画面，而不必担心爱德华会听到我的思绪。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埃斯梅来到我的面前，询问我是否愿意陪她一起狩猎，我顿时感到既欣喜又惊讶，胃里不禁轻轻抽动了一下。还好爱德华只是发出了一声哼笑，随后便宣布他还不想狩猎，要呆在家里复习功课。
       我和埃斯梅很快来到了寂静的树林中，我依然有些按耐不住内心的欢喜和激动。回想以前，她从不在我休假的时候提出要去狩猎，而且每次去狩猎都是宁愿要爱德华作陪。我喜欢看着埃斯梅在林间穿梭的娇小身影，活像一只漂亮又灵巧的小猫。我也很享受她的陪伴，感觉自己空洞已久的内心仿佛都被热情填满了。在她的身边我都会尽量努力表现地像个绅士，而不是一个冷酷的吸血鬼。
       每次我们三人一起外出狩猎时，我都会试着找到一个合适的聊天话题，自从上次那场雪仗后，我们都没有机会再好好聊过了。不过每当此时，爱德华都会发出不耐烦的抱怨声。我不得不承认自己难免会经常说一些陈词滥调。我常常想，如果是爱德华经历了将近三个世纪的孤独生活，他或许在感情方面会处理得比我好得多。

       埃斯梅轻触了一下我的手臂，将我从无限的遐想中拉了回来。我尴尬地笑了笑，放慢了些脚步，停在她的身后。
        “你闻到了吗，卡莱尔？”她转过头，用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我。
        她芬芳的气息迎面飘来，一种混合着春天的花朵与清晨露水的香氛将我紧紧裹住，我感到有些沉溺其中，竟一时说不出话。我舔了舔嘴唇，出神地凝视着身前的埃斯梅，突然想起我好半天都没有回应她刚才的问题。
        “闻到什么？”我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露出一丝窘迫的笑容。
        噢，是麋鹿的味道。
        埃斯梅不禁为我的窘相轻轻地笑起来，她小心地清了清嗓子，随即追寻着鹿群的气味奔跑起来。我迟疑了一下，也快步跟上了她，一边又暗自懊恼刚才的心不在焉，希望她没有认为我可能也是个新手，而爱德华也在一直在暗中教我狩猎。
        我敏捷地徒手扳倒了好几只鹿，希望能挽回一些刚才的形象，鲜活的血液稍稍减轻了喉咙的干渴后，我留下了两只鹿给动作稍慢的埃斯梅，一边又暗暗思索埃斯梅会认为我这个举动是骑士精神的体现，还是在嘲笑她技术不佳。爱德华曾告诉过我他始终坚持让埃斯梅自己对付猎物，因为他觉得选择送女孩子动物还不如送花来的浪漫一些。埃斯梅羞涩地微笑着，接受了我的好意。稍后的狩猎过程中，我一直难以隐去内心的愉悦，我宁可放弃一顿丰盛的美餐，只为看到埃斯梅难得的笑容。
        我还在浮想联翩时，埃斯梅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捕猎任务，正在找合适的树坑来掩埋那些动物的残骸。我迅速地解决掉手中的猎物，掠到她的身旁。
        “我来帮你好吗？”我轻轻地问，伸手试图接过她手上的动物残骸。
        埃斯梅抬起头，微微张了张嘴，表情有些惊讶，但又迅速将双唇并紧，把手中的麋鹿递给我，我们的手臂随着我们的动作轻轻接触了一下。这一次我不禁露出了一个大得夸张的笑容，我忙扭过头去，试图掩饰着，并快速环顾四周寻找合适的树坑来掩埋这些残骸。
        我将那些麋鹿丢进树坑中，填上土，一遍又一遍地用脚将土压实，尽管这并没有必要。我知道自己只是在拖延时间，希望能和埃斯梅单独相处地久一点。随着流感的爆发期逐渐过去，医院给了我几天难得的休假，使得我有更多的时间陪伴着埃斯梅。虽然在短时间内，我们的关系不大可能有什么重大突破，但是能与她单独在一起，我就会感到很满足，真希望可以不用那么快就返回家中。
        她或许会想再次握着我的手。
        做了个深呼吸后，我小心地拍去衣服上的尘土，然后转身面对埃斯梅。她正不安地抚弄着肩上的发卷，站在不远处耐心地等我。我慢慢地走过去，她立刻将手放下，羞涩地看着地面。
        我要主动一些吗？
        我清了清嗓子，谨慎地上前一步，她害羞地抬起头，随后与我的目光相遇。我凝视着她微微翘起的嘴唇，注意到她的双唇因为刚才进食而染上了一层动人的绯红色。一股冲动的感觉又在我的体内翻腾着，我不禁开始幻想着她用纤细的手臂环住我的脖子，伸出双手将我压低高度，我们的嘴唇完美地贴合在一起……我有些尴尬地吞咽了一口毒液，暗暗警告自己不要再浮想联翩。
        “爱德华通常会在狩猎后带着我奔跑。”埃斯梅微笑着提议道，脸颊上浮现出了浅浅的酒窝。
        “啊，是的，爱德华总是跑得很快。”我有些紧张地回答着，同时更靠近她一些，不禁思索着她是在提议奔跑还是只想和我讨论一下关于爱德华的事。
        一阵微风将埃斯梅身上的香氛迎面吹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努力镇定下来，防止自己下一秒钟就会粗鲁地扑上去吻她。
        “这个季节的湖面风景很美。”我谨慎地提议道，“如果今晚没有浓雾的话我们还可以看到湖面另一边的村落。”
        我小心翼翼地倒数了三个数，偷偷看了一眼埃斯梅的反应。
        “听起来好极了。”她上前一步轻声说。
        她羞涩地将自己娇小的手放入我的手掌中，这个小小的举动已经使我兴奋地几近忘乎所以。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一起穿越树林向苏必利尔湖畔跑去。很快我们便来到了一座小山的山顶，不约而同地倾身俯瞰平静的湖面。

      “我很喜欢这样奔跑的感觉。”埃斯梅轻轻说道，再一次握紧了我的手，似乎永远不愿放开。
       她凝视着波平如镜的湖水，突然困惑地皱起了眉头，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我也顿时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妙，我们竟然无意中来到了几个月前埃斯梅跳崖的地方。从她惊愕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那些缠绕着她的黑暗记忆又回来了，我不禁暗暗地责怪自己怎么可以如此粗心大意。
       “卡莱尔，这里是不是我……”埃斯梅的声音越来越小，她不安地用一只手蒙住嘴吧。
       “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我迅速回答道，不想让她再一次受到伤害，“这个地方会勾起你以前那些不愉快的回忆。”
       埃斯梅只是睁大了眼睛，出神地凝视着湖面，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有一些事情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酒红色的双眸转而注视着我，“在我搬到这里时，我告诉周围的人我的丈夫死在了战场上，而我成了寡妇，但事实上我的丈夫还活着，现在住在Columbus。我在发现自己怀孕后想方设法逃离了他。”
       一种夹杂着嫉妒的情感涌上心头，几乎令我窒息。尽管那个人曾一度让我恨得咬牙切齿，但不得不承认，我自己也是个罪人（指把埃斯梅变成吸血鬼）。埃斯梅的肩膀不住地颤抖着，我很想伸出双手抚住她，安慰她，可她已经结婚的事实还是深深地刺了一下我的心。但与此同时，我也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因为我明白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选择孤身一人辗转半个国家的领土，除非是生活极端所迫，不得不逃离。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随和一些，不忍再让她感到慌张。
       埃斯梅颤抖着闭上了双眼，用一种麻木的语气说道：
       “我的父母强迫我嫁给了查尔斯•伊凡森。”她坦白道，“当时我身边大多数朋友都已经结婚了。我想去西部支教，可是父亲说什么也不允许，并要求我嫁给查尔斯，我只好服从了。我从来没有爱过查尔斯，而且在嫁给他的那一天起我就断送了自己寻找幸福的机会。”
       “我很抱歉。”我轻声说，不禁后悔自己刚才狭隘的想法。
       “我承认我一直忘不了你，忘不了在Columbus遇到你的那一天。”埃斯梅的语气透出了一丝莫名的愧疚，她转过身去，向着湖面的方向走近几步，“以前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你一样关心我，当时我的确被你吸引住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忘不掉你，虽然我知道你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我的心已经属于你了，所以我实在没有办法再去接受另一个人。”
       “你忘不了我？”我感到无比惊讶，竟一时语塞。随后心中又燃起了巨大的希望，我知道自己一直梦想中的未来触手可及了。
       “当时我知道自己是爱上你了。”她低低地说，瘦弱的肩膀再一次开始颤抖，“但是你离开后就再也不会回来，我又为了让我的父亲高兴，所以才嫁给了查尔斯。”

      她娇小的身躯在下一瞬已经被我紧紧揽在怀中，我也不顾得这样做得体不得体了。我爱怜地轻吻着她的额头，在心里暗暗发誓要用以后无穷的时间来弥补她这十年里忍受我的缺席。
       “我拗不过我的父母，所以只好顺从他们的安排。”埃斯梅靠在我的胸前喃喃道，“我从来都不是他们眼中那个孝顺的女儿。在我二十二岁的时候，母亲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说服我尽快成家，然后我就嫁给了查尔斯。他从我们婚姻生活的第一夜起就开始虐待我。”
       埃斯梅的声音因为痛苦的回忆瞬间变得支离破碎。我紧紧搂着她瘦小的肩头，拼命抑制住内心不断升腾的怒火。我无法想象臂弯里这个脆弱的女子曾经遭受到了什么样的虐待，只能下意识地揽住她纤细的腰，她也伸出双臂环住了我的脖子。我们之间的不安与隔阂终于彻底消失了。
       “你现在安全了，亲爱的。”我在她的耳边呢喃着，轻轻抚摸她的后背，“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她依旧不住地颤抖着，不由地抱紧我，似乎我是唯一可以拯救她的人，是她唯一的依靠。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到过死，却又一直找不到出路。”埃斯梅努力压抑着抽泣声，“当查尔斯被征招入伍的后，我才终于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我随后便去找了我的父母，告诉他们查尔斯虐待我的事，希望他们能把我从苦海中解救出来。”
       “但是他们没有。”我心痛地替她说完，不禁回想起了当初在医院看到弗兰克•普莱特（埃斯梅的父亲）的情景，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冷漠的一个人，完全不关心亲生女儿的处境。
       “是的（他们没有）。”埃斯梅幽怨地应声道，“他们并没有对查尔斯酗酒、虐待我的行为发表任何评论，只是一味地劝我忍气吞声，尽好妻子的本分。你绝对想象不到我当时有多生气，多委屈，后来我甚至觉得是不是所有的婚姻都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埃斯梅直起身子，深吸了一口气，把一缕秀发掠到耳后，抬头迎上我的目光：
       “他在欧洲打仗时，我终于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她继续用痛苦的声音说道，“但是他从战场上回来以后，变得更加变本加厉。不久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真是既高兴又害怕，我不能让他同样虐待我的孩子，所以我趁着一天早上去超市的机会逃离了家。”

      我尽情地享受着埃斯梅呼吸中淡淡的花香气息，紧紧地将她拥在怀中，我们的唇终于完美地贴合在了一起。月光静悄悄地洒向湖面，反射出粼粼的波光，我们都深深沉浸在彼此的吻中，四周环绕着无尽的爱意与甜蜜。埃斯梅饱满的双唇是那样柔软，我不禁贴得更近一些，双手环住她纤细的腰，她也试探性地伸出双臂圈住我的脖子，渴望地将我拉近。
       无尽的喜悦充斥着我的内心，真希望自己可以一直这样抱着她，亲吻她，可是我也很清楚不能急于求成。我绅士地退后一些，放松了我们的拥抱，低下头深情地凝视着埃斯梅温柔的双眸，在心中暗暗起誓要用自己无尽的生命来带给她幸福。
       “从和你相遇的那天起，我就在等着这一刻。”她害羞地低声说，露出了一个甜甜的微笑，我爱怜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一直都爱着你。”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我郑重地承诺道，充满爱意地凝视着她的脸庞，“我终其一生就是为了找到你。”
       埃斯梅的上嘴唇轻轻颤动了一下。
       “你可以再吻我一次吗？”她露出了一抹羞涩的微笑，“我知道这个要求很不合适，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
       “亲爱的普莱特小姐，我怎么会拒绝这样的要求呢？”我靠着她的额头逗弄道，再一次将她揽入怀中。
       埃斯梅发出了满足的轻叹，微笑着仰起脸来面对着我。我缓缓地闭上双眼，任由那股醉人的花香指引着我吻上她的双唇。湖面吹起阵阵夜风，撩起了埃斯梅焦糖色的柔软发丝，她冰凉的手指游走在我的颈后，将我拉得更近一些，她身上甜蜜的气息将我紧紧裹住。经历了近三个世纪的漫长等待，她的吻唤醒了我内心深处那份原始的悸动与热情，真希望我们永远都不要停下来。
       “当我还是小女孩儿的时候就在幻想着吻你会是什么感觉，现在觉得我当初想象的那些情景实在是太单薄了。”她坦白道，嘴角露出了一丝调皮的笑容。
       我轻轻地笑了起来，不由地握紧了她的手，已经顾不得去比较自己长久以来的幻想了。
       “真希望我们可以永远留在这里。”我喃喃道，吻了吻她修长的睫毛，“只可惜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她点了点头，握住我的手，迅速踮起脚尖与我印下最后一个吻，随后便拉着我匆忙地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抱歉。”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应声，并试着找一个不那么敏感的话题，“下周的化学考试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爱德华点了点头，打出了一张“8”。
       “课上学习的那些知识还是挺有意思的，不过老师总是喜欢把半节课的时间都拿来复习，久而久之就有点无聊了。”
       “那你应该不会喜欢上我教的课。”我把手放在桌子上，暗暗计算着发牌的数量，“多数情况下我都会讲得很慢，许多孩子以前没有上过学，我怕他们跟不上。”
       去西部支教曾经是一直萦绕心头的一个么梦想，但是父亲以太危险为由，使得一切没有了商量的余地。我来到Ashland以后，便一次次地向偏北部一所贫困小学校申请，希望他们能同意我支教。终于，我得到了自己梦想中的工作。虽然只教了短短两个月，但我依然深爱着自己教的那十二个小学生。
       “他们一定会觉得你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师。”爱德华微微反驳，低下头开始洗牌。
       “也许吧。不过我也常常因为他们表现不好而惩罚他们抄课文，所以一到下课时间他们就会感到特别放松。”我不禁回想起自己离开学校的前一天还惩罚了两个年龄稍大的男孩子，因为他们课间在教室里打架。
       爱德华理了理手中的纸牌，抬头凝视着我。
       “你的学生都很喜欢你。”他轻轻地说。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解这一切的。
       你这话的意思是？
       “卡莱尔把你带回来之后，我有一天在干货店门口遇到了Piers Anderson。”他轻语道，“他正带着他的两个女儿买东西，我从她们的思绪中听到了关于你的内容。”
       “Anelise和Hanne。”我伤感地回忆着，隐隐约约记起了那两个梳着可爱辫子的小女孩儿。
       “我之前没有告诉你，因为你的情绪一直很不好。”他道歉般地解释着，“不过你还是应该知道他们真的很想念你，还专门为你开了一场小小的追忆会。后来学校被迫关闭了，那些孩子都被送回了Washburn地区。”
       我吃惊得张大了嘴巴，嘴角不禁开始轻轻颤抖，我忙看向了窗外努力平静着自己的情绪。我的确深爱着自己的学生们，他们明亮的眼睛和活泼快乐的朝气曾带给了我极大的安慰和愉悦，让我逐渐走出了过去黑暗的阴影。
       “我大概再也不能做教师了。”我摩挲着手里的纸牌，语气中透出一丝渴望。
       “也不是那么绝对的。”爱德华信誓旦旦地说，“你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能控制得很好了，总有一天你能重新融入人群中生活的。”
       “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自然最好不过。”我不禁陷入了沉思，憧憬着能再次被学生们环绕着的画面。
       尽管我依然为不能再生育这个事实感到很痛苦，不过能为其他孩子辅导功课也是好的。我已经不能再到Ashland镇上活动了，不然可能会被人认出来，或许我可以选择去偏南部的地区支教，毕竟那一片地区我几乎从未涉足。
       你是过了多长时间后可以到人群中活动的？
       爱德华眯起眼睛，努力回想了一下。
       “那个过程刚开始对我来说很困难，因为在芝加哥的时候，我和卡莱尔住的房子比较靠近人口稠密的地区，空气中始终混杂着人血味，不像现在住的地方这么偏远。”他若有所思道，“我新生的第一年总是很容易因为空气中的人血味道抓狂，不过最终，我还是成功控制住了。搬到Ashland以后，我便可以很安稳地去学校上课。”
       那我有没有可能在一年后也可以很好地控制住自己，再次融入人群呢？
       爱德华突然笑了起来，抬头望着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