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远处传来此此彼伏的惊呼声，知前无数个身影向她跑来。
宇文明月挣扎着抬起头来，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化为淡漠的底色，朦胧之中她只看到他站在距离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记得他总是会出现在自己最需要的地方，总是会出现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可是，可是这一次，
他没有走近她。
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用一种让她和他都疲惫不堪的眼神望着他。
原来，一切都结束了，她轻声笑道。
这样的结局岂不恰到好处。
她曾经恐惧于真的有了这样一天，她应该如何收拾残局，她应该如何面对这样一颗残破不堪的心。
原来，当一切都已经注定的时候，她早已无需再去担心那些纠葛不定的迷茫，也不用再费心那些爱恨交织的痛苦。
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天意安排好了他们前进的命脉。
用尽一生的力气走下城楼，身侧人喊马嘶，箭矢如雨，却越来越近。
元湛不知何时跌跌荡荡爬起来，从侍卫手中躲过白羽箭，在夕阳下闪烁暗红的金芒。箭尖，直指向那抹越来越近的银色身影。
一阵剧痛自身后传来，宇文明月颤然回首，“不”元湛的声音惊痛而绝望，手中弓箭恍惚坠地，宇文玥一骑飞奔而来，他倾下身躯，矫健伸臂，对准城楼上的人，拈弓搭箭，连发三箭。
镞尖锐利，箭箭正中要害。
一切，不过是须臾之间。
元湛双手轻颤着，他已陷入疯魔，颤声低吼，“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狠心？为什么要让我一世又一世看着你先我离开？”
“是宇文将军！”不知道是谁先吼了一声，紧随其后的，所有人簇拥在一起，无数的士兵抱头痛哭，死里逃生的战士们冲着宇文玥大声欢呼。
“是宇文将军回来！”
“打开城门！”金桥缓缓放下，号角再响，军队过桥的步履明显加快，宇文玥疾步走来，连马都没有牵，几乎是跑着。
楚乔站在城门前，身后是无数的百姓和士兵。她抿起嘴角，强忍住眼底的酸涩，上前一步握紧了宇文玥的手，给予他力量。也许，宇文明月倒下的那一刻，他心里在嘶吼，比谁都痛。
众将纷纷收戟止戈，宇文玥几乎是直冲过来，颤声道，“月儿，月儿，你怎么了？”
“父亲”宇文明月艰难仰首。
宇文玥唇角，扬起浅笑，“魏舒烨就快回来了。”常以男儿流血不流泪自诩，可此时，他却眼眶泛红，立即哑声道，“父亲背你去找他。”

（62）
文云将她打横抱起，轻放于宇文玥背上。他在她鬓边，呢喃道，“你放心。”
宇文明月趴在父亲厚实的背上，头，渐渐垂低，视线朦胧，拼命告诉自己不要睡去。
身后，传来文云一声呼喊，“阿姐”那份凄怆，仿佛，浸透了千年忧伤。
千军万马中，宇文玥背着女儿，一步步，一步步，走着。
夕阳下，长安城的夯土城墙那般的高，护城河水水流哗哗。
思悠悠，盼悠悠，盼到归时方始休。晚风凛冽，吹得宇文明月衣袂飞舞，视线越过垛墙，天边、夕阳流光溢彩。马蹄如雷、呐喊震天，五百硬弩强弓骑兵，在一名骑着火红战马的将军带领下，策马扬尘，正往长安城奔来。
展眼间，他已扯辔立马于吊桥前， 一声熟悉的呼唤，“瑗瑗。”
“我在这里。”
宇文明月竟一时慌乱情怯，抬腕绾起凌乱青丝，问，“父亲，我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好丑？”
“不”宇文玥含泪摇头，道，“我的女儿可是大魏第一美人。”
一切，恍若梦境般不真实。
魏舒烨翻身下马，痴然凝望着妻子，落日余晖下，他的手心滚烫，微曲着手指，移至她脸上，轻触然后捧住，那么温柔地轻抚，下一刻，她已被他紧紧拥入怀里，“瑗瑗，我带你回家。”他将她抱得那么紧，那么紧，紧得仿佛永远永远也不会再放手。
相依，无声倾诉着对彼此的思念。
“当一切艰辛、苦涩、痛楚，尽皆消失于无痕，却恨，为何我与你在一起的日子如此短暂？”
但此刻的温柔并没延续多久，他逐渐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指在微微抖动，呼吸声越来越重，心跳的声音也分外清晰。很快他明白她这些异样的反应并非源自情绪的驿动——她一只手掩住了嘴，胸剧烈一颤，像是要呕吐。
他讶异地站直，尚未来得及看清楚，一股液体已无法控制地自她口中喷出，溅上他的衣襟他的脸。他瞬间愣住，轻触落在面颊上的温热的水珠，低首一看，果然指尖上所沾的是与她唇上一样的殷红的血。
他急问：“瑗瑗，你怎么了？”
宇文明月闭目不答，浅笑着引袖徐徐拭唇边血痕，但还未拭干净就又有一口鲜血涌出。依旧微笑着，声音微不可闻，“我想听你唱敕勒歌。”
“嗯，我唱。”一颗泪，哧的一声落下，落在我鬓边，缓缓沁入肌肤。
“天苍苍，野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想回我们的家，到家了，一定要叫醒我，我怕我醒不过来。”手终于软软落下，无力再动。
太阳落下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魏舒烨悲恸的呼声，回旋在呼啸的夜风中，他的手心，是渐渐干涸的血迹，他怀里的女子，那笑颜依然明媚鲜妍，仿佛只是甜谧的入梦，可她的身子，却已渐渐冰冷。
他连连唤她：“我没有生你的气，我气我，气我为什么保护不了你！你活过来，只要你活过来，过去的事情我都不在乎！你也是军人，你知不知道军令如山，本将军命令你活过来！”

（63）
宇文玥站起身缓缓背过身去，毕竟他未曾在人前落过泪。他不忍再多看她一眼，她依然在笑，比任何一次都释然地笑容，这一次她真是喜极而去。
“她已经死了。”文云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瞳依旧深邃没有潮湿地雾气只是深得一望无底。
文云的声音轻如细丝，却足以穿透魏舒烨的五脏六腑……死了？他懂这是什么意思，可是他还是一次次的求证……
“这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他知道的……
“就是说——”文云顿顿，猛然转过身，怒视着面无表情的魏舒烨，声音几乎要响彻天际，“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我说她已经死了，她不会再醒来了……”
文云说完重重倒下，，这是他第一次骂人…原来他永远笑脸迎人的他，永远暖暖微笑如他，却在许多人面前如此歇斯底里。
魏舒烨似乎是怔了好久，才吐出一口气，声音轻轻的：“是么？”
文云扬起头，一脸泪痕，他其实是不轻易哭的，上一次流泪是在何时，他已不记得。
“你现在痛吗？可是……我很痛，你无法给予她的，我也曾想给她，你却连机会都不留给我……我没有自私到企图拥有她……我以为至少你能让她活着，让我看着她笑，看着她……你这个**……”
孙棣一身轻袍缓帝，从千军万马中款款而出。
铁由悄悄地挡在他身前。孙棣淡笑的看着他，恍若无事的说道：‘孙大人，想干什么？”
“孙大人，你别忘了，陛下的旨意是让我们听从太子的调配？”铁由声音低沉，眼神沉寂如水，突然沉声说道。
孙棣面上波澜不惊，嘴角挂着一丝淡笑，朗朗道：“的确，陛下心慈手软，为我大梁选了有一半魏人血统的太子。即使陛下没有下旨，我也不会白白错过这个机会，只有将局势逼到这种地步，太子才会为我所用，不会随着他的父亲离开大梁。”
铁由紧皱着眉头，微张着嘴，过了仵久，才不可置信的说道：“你疯了。”
“不，疯的不是我。”孙棣仰起头来，衣带当风，遥指着远方，目光犀利的说道：“你看没看到？大魏的将才死的死，伤的伤，杨严被燕洵所杀，元湛已亡，宇文玥魏舒烨，一个死了女儿，一个****，沉溺在悲痛中，元盛到现在都没有出现，此时拿下长安，大魏已然将近分崩离析，而且大魏国内门阀勾心斗角，内乱不休，各方氏族各自为政，那些宗室也不是甘于人下之辈，一旦大魏被人攻破，我大梁北方屏障尽去，到时候西有怀宋从南疆水路遥遥威胁，北有柔然正面进攻，内部还有靖安王等居心叵测者暗加觊觎，那时候，我大梁可还有存活之理？”

（64）
铁由整个人顿时愣住，只听孙棣继续说道：“燕洵被灭，如今若是保持原本的五分之局，战时我们还有一拼之力。如今局势被打破，如果我们无法吞并怀宋，大魏有了喘息的时间，那么将来必定蒂入重重包围之中。陛下对你我二人恩重如山，难道你我能坐视大梁千年基业毁于一旦吗？”
“可是，你要殿下他……你这不是在让他们父子相残吗？”
“大梁的江山迟早也是殿下的……”
他的目光突然现出一丝狂热了，他转过身来，紧紧的盯着铁由，沉声说道：“只要太子在我大梁一日，长公主就必定不会随宇文玥回归大魏，殿下的皇位便安稳无忧，靖安王等人便是要插手，也会有些顾忌。更何况，秀丽军战斗力极强，忠心耿耿，不下于陛下的亲兵，当是皇权的最佳保证。长公主本身极具军事政治才华，深得大同行会残余势力的推崇，堪当大任，且是陛下的妹妹，殿下的母亲，身为女子，更无野心，这般辅政人物，当今之世，你还能找到第二个吗？
铁由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能愣愣的看着自己的同僚，好似不认识一样。
孙棣看着他，静静的说道：“你若是想看着大梁基业毁于一旦，想做大梁的千古罪人，不妨将刚才我说的话告诉别人，同僚一场，我不怪你寡情薄意，只怪我的心思不能为世人所理解。”
“可是，你要长公主她……你这不是在误人终身吗？”
孙棣摇头一笑，轻拍了拍铁由的肩膀，淡淡道：“我虽然相信楚大人没有野心，但是我却不能不防着别人，如果将来宇文玥真的娶了她，难道还要让大魏将军的夫人来做我大梁的监国吗？”
铁由一愣，面上陡然闪过一丝不快，冷冷道：“铁由是一介贱民出身，自然无法同孙大人般忧国忧民，但是铁由相信殿下不会有负于大梁。所以，孙大人，恕在下不能从命。”
“兵符在此，本太傅命令你们，杀入大魏，夺下长安……”铁由没有料到孙棣会拿出兵符，自古以来，调动军队，向来只认兵符不认人。
万千箭弩飞来。楚乔身影一顿，随即更快地朝前而去。
宇文玥只觉得胸口又受一下重击，一口腥甜涌到咽喉，却硬生生咽了下去。
身后梭梭风声，是铁箭络绎而来，楚乔领军多年，对这些手段深谙，她时而俯身，时而偏头扭身，甚至是用牙咬住疾飞而来的箭弩，乌黑斗篷飞荡，牢牢将宇文玥护在怀中。
“宇文玥，你别睡……”
“为什么要为我来冒险……为了大梁，你明明可以待机而动。“
楚乔闻言苦笑，“我曾经这么想过……”
身后箭矢如雨，两人对望一眼，都知今日不能善了。
“你把我放下吧，本将军好歹也是大魏重臣，对于这样的俘虏，他们不会伤我性命的。”
“不放。”楚乔眼中含着泪说道。
“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开的。”
最终，剩在他眼前的，只是战火过后的长安，满目疮痍的大魏，无数鲜血和生命堆垒的江山。
天逐渐透亮，楚乔半强迫地将他扶到榻上，屋里点起了安魂香。
宇文玥眼前仍满是血光满天，手足已经近乎僵硬。
“只剩下我们了……”
楚乔心中也觉惨痛，但女人为母则强，抱紧了宇文玥，低声道：“怎么会只剩下我们？云儿，魏舒烨，元嵩他们都在呢！”

（65）
“你怎样了？”一双温暖而熟悉的手将她扶起。
宇文玥抬起头。呆呆看着熟悉而陌生的容颜，唇角微动。好半天，才艰涩地挤出了一句。
“星儿……”
他的眼中芒而又寥远，仿佛连魂魄都被吸去几分，惟独那墨色重眸中央的一点，却凝射出强烈的光芒。
“你到底是怎么了？”
楚乔见他神情怪异，似颠似狂，心下大骇
“星儿……我无恙。”
低低的声音，仿佛是疲倦到了极点。又仿佛是沉郁激烈近乎爆发……
“这一路走来，可真是远……”
带着洞彻一切的冷然和悲悯，“可是，我的儿子……居然和站在了对立的一面……”
他一字一句地吐出，诡谲而不祥地气息，在互相扶持的情人间氤氲飘摇。
楚乔顿时楞住了。仿佛是千年之久，又仿佛只是转眼一瞬，她缓缓地，静静地抽回了手，居然微笑起来。
她轻笑着，仿佛洞悉了人心底的秘密----
“你还是在怨怪我了……”
他轻轻叹道：“我知道与你无关，因为我，才连累你遭遇了这一切，你原本就不该被卷进这旋涡……”
“你要相信我们的孩子……”
宇文玥静静地望定了她，黑幽幽的眼里光芒耀眼。
“但今日这般局面，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因此而颠沛流离，家破人亡？”
仿佛是冰冷的岩浆一朝灼热，从血脉中喷涌而出，宇文玥只觉得喉头发烫，有什么东西从心中爆揩，不吐不快----
“纵然这个朝廷已经腐败不堪，可是千千万万的大魏黎民百姓，在他萧策的眼里，究竟是什么？是一颗颗可以拿捏的棋子？还是一堆堆泥塑木雕……还是，任由你转赠赐予的玩物？”
宇文玥的眼中，泪滴落得厉害，他只觉得面上一阵滚烫，不知不觉间，却是将自己内心最深处地怨怼喊了出来。
楚乔闻言浑身一颤，满心里都是痛意，扑入他怀中，死命拉住不放，两人之间的鸿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星儿，我只是心里痛，痛得受不了----我不是刻意要伤你的！”
“我知道，种了怎样的因，便有怎样的果……今日的果是大魏先帝亲手种下的，这个道理，我们早就该明了才是。”
楚乔还欲再说，宇文玥挥手制止了她，“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楚乔回长安后，前后赶来谒见问安者络绎不断----这一番改天换地，人生如梦，她从一介阶下囚，一下又变回了金枝玉叶，人生之际遇，有时真如大梦一场！
楚乔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不知怎的，她心中砰砰直跳，心神不属，此时，外间珠帘连飒，却是有人不顾侍女的惊呼阻止，大步而入。
“是你！”

（66）
楚乔抬眼一瞥，竟是孙棣盛怒而来！
“皇上大限将至，已近油尽灯枯，只为了长公主勉力支撑，您却这样回报他吗？”
他双目怒意上涌，平日仪态不复，已近无礼叱责。
楚乔心中一凛，失态立起，急问道：“你这是何意？”
孙棣冷然一笑，又扫了她一眼，声音低而有力，“您身为大梁长公主，却一心向着魏人，不觉得荒谬可笑么？”
未等楚乔回答，他冷笑一声，转头扬长而去，只甩下一句语焉不详之语，“但愿您今后不要后悔才好！”
珠帘在他身后被粗暴甩落，晶莹玉滴滑落一地，侍女们正在手足无措，却见文云急急而入，眼中虽可见疲惫血丝，却仍不掩关切，“他没对您怎样吧？”
楚乔摇了摇头，一眼瞥见他袍服下摆那一摊干涸的血迹，心中闪过一道隐秘而残忍的痛楚。
她的唇被贝齿咬得微微发白，却仍强撑气力道：“可安置妥当了吗？”
“再妥当没有了。”
文云笑得洒脱豁达，却别有深刻的涵义----
“左右都是元盛和魏舒烨的人马，我的部下大概可以退出长安了。”
楚乔一听这话，黛眉又皱，“这是魏人国土，大梁不属于这里……”
“是，孩儿也是这么认为。”
文云却见楚乔仍是愁眉深锁，于是反而劝道：“您也不用这么介怀，为了大梁的未来，孙大人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楚乔凝视着他，忽然叹道：“确实是我让他为难----你舅父对这天下大业，也不能说无意，却生生为了我，白白受了这些磨难，自己一无所获。”
“所谓天下大业，也无非是你方唱罢我登台，即使真能得到那至高之座，又能怎样呢……比如元彻，又比如燕洵，如今即使权柄在握，又有什么意趣---这帝王霸业，终究也是虚幻一场……“
楚乔想起这一切，只觉得心胸无比沉凝，想起元彻少年时意气风发的志向，受到父皇猜忌时，那种“君临天下，称霸四国”的野心，仿佛只是大梦一场，剩下的，只有无限唏嘘。
这风起云涌的一年，帝王霸业，到头来也只是一场谈笑。
“孙棣……看来是有高人出山了……”楚乔想起刚才的情景，一时心中一颤：“宇文明月可安置好了……”
“嗯！已经入土为安，魏舒烨一直在守灵。”
“斯人已逝，你也不必再伤感了……”
“孩儿心中自有衡量----对她，我已然伸手太迟，若是当初----”
半晌，文云才缓缓又开口道：“我能把她留在建康，也不至于是今日的结局……”竟是自己也察觉不了的眷恋和不舍。
“孙棣一心为大梁开疆辟土，不会这么善罢甘休，你将梁国兵马放在城墙外围，这样也很是妥当，只是那幕后之人不会就此罢手……”

（67）
长安城外，号角鸣起，大梁将士们即将启程，却仍有一人着玄色曲裾深衣，乌发似檀，正静静站在城门之上。她抬起头，容颜虽略见憔悴，却掩不住眉宇尖的清英气，楚乔站起身，任由鬓发被风吹得起伏不定，回望故土，饶是她心志坚刚，亦在眼中浮现一缕黯然。这就要走了吗……她最后望了一眼战火后的长安城，只觉得心中也是空落落少了一块。
“终究，是我的家……”她低声叹道，自嘲中仍可见潇洒不羁。此刻，她即将离开长安，与儿子同归大梁。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真的该走了……
孙棣早已在城楼下躬身等候，楚乔叹道：“孙大人改变主意了？”

孙棣淡淡道：“长公主身边总短不了人服侍照应……我知道殿下现在仍对我心有芥蒂，臣所做的都是为了传承我大梁国祚。”
楚乔摇头，“我知道，可是东方忌此人野心太大，望大人远之……”
大军终于起行了。楚乔骑在马上，却听见有人再喊。
只见竟有一骑狂奔，竭力追赶，她凝神一看，竟是:“十三哥？”

（68）
“阿姝……”下一刻，他见楚乔稳稳站在自己面前，心中一喜。
“本殿下好歹也是堂堂的亲王……却轮到做一个传话的小厮。”他大声喊道，大风扬起他的披风，宛如鹰翼振作，直飞九天。
“有个笨蛋说，他会一直等你回来！”
当宇文玥发现一切全然不如他所想的一样时，楚乔手中曾缝补的战袍叠放整齐至于矮几上，几缕黑色丝线坠落在地，案角一方素白书简，仍有淡墨余香，佳人已渺无踪影，他心头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急速伸手拿起书简扫视过去，转眼之间，他全身的血液急速冷却凝住，几乎冻结为冰。书简之上是她清秀飘逸的墨迹，仅有寥寥数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战火平息，长安城南面，夕阳西下，两个修长如临风玉树般的身影并肩而立，二人身着锦衣一黑一白，面貌同样俊美，气质却截然不同，一个冷肃，一个温润，正是宇文玥和魏舒烨。宇文玥目视天边晚霞，缓缓道：“我打了一辈子仗，比任何人都想看到天下太平。”魏舒烨眼神淡漠，语气无奈中不失真诚，说道：“我早猜到会有这么一天。即使大梁没有撤兵，你也不会坐以待毙。”宇文玥转过头看着他：“为了今日，你可曾后悔过？”魏舒烨微微一笑，说道：“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又有谁可以阻挡君王的野心？我只希望战争能在我们这一代平息，不枉那些逝去的亲人。”晚风吹起宇文玥的黑袍衣角，他似有感慨，沉默了片刻才道：“亲人，他们都已经去了……她的亲人遍及天下，又岂少我这一个？”魏舒烨不禁摇了摇头，说道：“你今日这句话倒让我感觉有些不同的味道，莫非你还为楚乔的选择而介意吗？她与萧策，大魏之间的渊源，你是知道的。”宇文玥淡声道：“我只是感叹天下人的心性竟然如此不同，有人将感情如尘土般肆意挥洒，有人却能单纯执著，一如既往地等待……”他说到这里，话语中隐隐带着一种浅淡的幸福感觉，紧簇的眉头居然略有舒展，冷峻的唇角竟似带着一抹笑意。

（69）
魏舒烨被他的话触动心弦。不由自主地说：“知道有人随时在等待着你，的确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宇文玥收敛了笑意，回身看着他说：“嬛嬛郡主今日来函，对陛下说愿意在劝服燕北残部归降，不过她需要大魏给她一个保证。”魏舒烨神色略有变化，说道：“剩下的日子，我只想陪在瑗瑗身边，尽我所能照顾我的女儿。”
宇文玥环顾夕阳照耀的风景，淡淡说道：“你终究还是赢了元湛。”魏舒烨不置可否，转身遥看天际落日渲染出的一片红霞，不再对他作任何回答。他相信，当一个男人真心爱着一个女子的时候，他决不会只考虑他自己，正如他对宇文明月的多年以来的感情，即使远隔千里，他只要知道她还活着，无忧无虑地活着，便已足够。宇文玥沉默了很久很久。看着眼前的男子。默默地点了点头。二人在漫天霞光之下，忽然相视而笑。彼此凝视的目光中却又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痛楚——都是为了他们此生心中最爱的女子，而那种强烈的感情，只会随着年岁消长，愈加深重、愈加刻骨铭心。

大魏新平元年，新帝登基。同时派遣使者前往建康议和，双方约定，三十年内不兴战事，还两国百姓一片平的土地。
东方忌不是没想过现在的情形，可怎么都没想到事情竟是演变到大梁不战而退。

（70）
萧策命殿内所有人都下去。文云恭敬地垂目静坐，似乎等着随时听候吩咐。
萧策淡淡目视着他，无甚喜怒，“云儿，你过来。”
萧策问：“何为天下？”
“天下者,百姓之天下,三军将士之天下,!非一人所有也! 故天下乃是天下人共有之！”
萧策点头，“因为百姓，才有天下，所以治理江山一定要有一颗仁心。善待百姓，让百姓安居乐业，江山才能秀丽壮美。”
“侄儿谨记。”
“如果是太平之世，如果只需要守江山。可现在天下四分，内有奸臣弄权，外有夷族虎视眈眈，还需要果断的魄力和狠心，才可保社稷安稳、江山太平。一登九五，六亲情绝，君王注定孤独寂寞。”
“皇权，翻手可杀万民，负手可杀苍生，侄儿一定遵循本心，为大梁百姓创造一个锦绣山河。”
萧策微笑着说：“云舟，今日起，你唤作萧云舟！退下吧！让孙棣他们都进来。”

大魏新平元年二月，梁帝萧策驾崩。
三月初，燕北嬛嬛郡主率部归降。受降当日，上书新帝履行约定。
裕王上奏先帝旨意在前，明月郡主乃是先帝义女，陛下的御妹，将军纵然功高，亦不得再娶，况且此乃大魏两代先皇亲自指定的婚事。嬛嬛郡主若想联姻，陛下大可下旨，为郡主在宗室皇族，门阀世家中广为择婿。
嬛嬛郡主不悦，不置一言。

魏舒烨番外（既已执手，此生不负）
“我也想做你怀里的小女孩。”
“我已经有一个女儿了！”
她知道，一个有情，所以痛苦，一个无情，所以坦荡。
她轻轻抽噎着，一直以来，她爱得那么卑微，那么无可奈何。
“这里无人，想哭就哭出来。”
“你对我……”她嘶哑着嗓子质问他，“对我有没有一点感情？”
他有些艰难地道，“在燕询身边那些时日，你我朝夕相处，早已似亲人，我把你当作亲人……战友袍泽……”
“我不要听这些，更不要你的同情……陪我喝一杯吧！”
魏舒烨本是不想喝下这杯酒，但身边人满怀期许的目光自己实在不能忽视，犹豫片刻，还是端起酒杯，面无表情的一饮而尽。
嬛嬛郡主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她似乎心事重重，没有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给魏舒烨夹菜，偶尔劝他多吃些。
魏舒烨吃了几口菜，觉得这脑袋有些发沉，按自己的酒量来说只喝了这么几杯远不应如此。难道这酒性太烈，自己喝的有些急了不成？闭着眼睛晃了晃头，再睁开时，眼前的景物更加显得虚无缥缈，连整个房子都跟着晃动起来。
嬛嬛费劲将他抬上床，看了眼床上昏睡的男人，眼神中有几分矛盾又有心疼。
魏舒烨迷迷糊糊之中，感觉脸颊旁有人在急促的喘息，温热的气息喷在脸上那感觉很是暧昧惬意。一双微凉的双手不停的游走在自己身上，稍微缓解了那让人难耐的燥热也让自己想要更多。
慢慢睁开眼睛，一张熟悉的笑脸放大在自己眼前，魏舒烨不由自主的抚上那张笑脸，”别走--不要走嘛--“
他含糊地呓语，像稚童的撒娇，”陪我--“
嬛嬛嫣然一笑，没有说话却是直接吻上了他干涩的双唇。
她蓦地有些害怕，不是早就期待的事情么，可是为什么--是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还是今日事情太特殊。
合欢散，嗅觉敏锐的她一下子闻出来，原来这大魏皇帝御赐的酒里加了催情的药。
“阿瑗，你别离开我……”
她呼吸一滞，如坠冰窖。
他说，他说什么--
他竟，把自己当作了--
刚刚腾起的柔情瞬间熄灭，只感到彻骨的寒冷，原来情到极处才看的出真假，一切的言语都是假象，只有酒后吐真言，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是多么荒唐可笑，想要取代别人的位置，却即便在他身下承欢也是别人的替身。

“魏舒烨，你这**……”
他只觉脑袋轰的一声，这不是宇文明月的声音，更不是那丫头的语气。凭借最后的一丝理智抬起头来重新仔细打量眼前的女人，虽然眉眼有几分相似，衣裙也一模一样，但魏舒烨还是一眼认出身下之人并非宇文明月。这个认知吓得他立刻从床上弹跳起来，翻身下床难以至信的看着床上几乎半裸的女人。
嬛嬛似乎也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从床上坐起身子，惊恐的和他对视。
有了这番惊吓，刚才那干柴烈火般的激情似乎消退不少，魏舒烨以手屋拳，感觉手脚依旧无力，这种危险的地方还是尽快离开。转身拾起地上的外衣就往门外冲。
床上的女人看他想走，一跃从床上跳下来，拦腰将他抱住。
“你说，我到底哪里不如她？”
“你很好，真的很好，只是……”我魏舒烨娶了天下最好的妻子，且育有一女。既已执手，此生定不负吾妻。
“宇文明月，她宁愿和元湛一起走，也不愿留下陪你，可见她的心里根本没有你，我看那个孩子眉眼之间像极了她的祖父，还有几分相似于元湛，怎么会与元湛相似？”
“够了，是不是我的孩子，没有人比我这个做父亲的更加清楚。”
两臂用力，使劲扯开那纤细的双手向身后一甩，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夜晚的冷风略微带走了身上火灼般的温度，咬牙让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明，快步走到一口水井旁，二话不说，提起一桶冷水兜头泼了下来，瞬间冰冷的寒意浸透心肺，魏舒烨长长的呼出口气。接着又提起两桶冷水把自己浇了个通透，双腿一软便跪在井边，以手杵头，低低的啜泣出来。
浑身湿漉漉的回到住处，侍女们便看到魏舒烨直接撞门进屋，浑身上下还在不住的滴水。
遣退了侍女，魏舒烨一整夜，坐在摇篮前，看着女儿甜美的睡着，淡淡的笑着，笑着笑着腮边会积攒一片晶莹。

（71）
漫天的雨将原本干燥的地面洗涤，浓浓的尘土味克斥着我的鼻间，楚乔伸手接了几滴雨珠，沁凉的感觉萦绕着手心。
在风雨飘渺问，远处竞有人影缓缓而来，楚乔凝目而望，认出了雨中之人，是萧玉。
她今日的到来让楚乔心念一动，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当萧玉走近时，目光带着属于一国公主应有的浅笑，但是眸的最深处却隐孩着一丝丝担忧与矛盾。
楚乔恭谨的鞠了个礼， “不知姐姐到访，有何事赐教?”
“我想与你谈谈现今天下的纷争，还有……宇文玥……”箫玉一直不敢直视她的目光，似乎在躲闪着什么。
“如今两国新帝都已继位，天下之事于我再无干系。”楚乔低头轻笑，对于萧玉突然其来的话并不多加询问。
“天下之事岂是我们说不过问便不过问的?这世间的情爱尘缘不是你说放就能放下的。”

听她话里有话，楚乔也不再与她拐弯抹角的绕来绕去， “姐姐有话请直说。”
箫玉怔怔的盯着她许久，似乎在犹豫着该不该开口，那眼底的矛盾挣扎清晰可见， “我来此是想求你两件事。”
楚乔的步伐环绕着内堂走了几步，最后终于落座，静待她的下文。
“希望你能劝说皇上，莫在与孙棣较劲了。此时新帝继位，若朝中君臣离心还是相互敌对，对大梁来说是一件很大的弊事。”
楚乔淡淡一声轻笑，见她张口欲言，忙打断道，“姐姐请说第二件事。”

（72）
她的美眸流转，轻轻飘向楚乔的全身， “不知你是否知道，曾经韩丞相做私下的生意，积攒了一大笔钱偷偷运往怀宋。如今的怀宋对战事胸有成竹，而魏国却因连年征战而连损良将，国库也日渐空虚。”
“姐姐的意思是?”
“如今在怀宋边境兵马调动频繁，一旦开战，大魏能战的将领也只有他了，站在一个一个梁人的立场上，我只希望你能劝劝皇上，我大梁不可轻易地出兵。”
“不需要了，我的儿子我了解他……”
御书房内，铁由单膝跪地，日光镇定，东方忌则被贺萧一把丢在地上，孙棣的神色异常冰冷，日不转睛的盯着眼前这位搅动天下不宁，此时却又自身难保的谋士。
萧云舟无力的靠坐在案前龙椅之上，眼眶布满血丝，似乎几个日夜没有睡。下颚生出了些许胡渣。

东方忌衣袖之中隐约透着寒光，转瞬之间，短剑直指龙座之上的王者。
贺萧和铁由都是武将出身，一见形势不好，也没多想就挡在萧云舟身前，贺萧双手死死紧握东方忌那柄剑锋，血缓缓滴落蔓延，映在地上好大一片，刀光剑影中，血雾暴起，向天洒成一蓬。
金铁落地的声音，听得所有人心中一震。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萧云舟，不，或者我应该叫你宇文云舟……“东方忌眼中升起奇异的光芒，宛如陨落之日，绚烂耀眼，然而顷刻即灭。“你一个黄口小儿，凭这先辈们的高贵才得以继位，你有什么资格坐在王位上……”
“朕有没有资格，不是你说了算……，东方忌，三十年前，你背叛大梁，挑拨大魏和燕北开战，致使定北侯府满门被灭。元彻待你如坐上宾，你却不知足，而后又唆使元湛逼宫弑父，为了你的野心，有多少将士血洒疆场，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也许是被剑上的鲜血所震搏，原本近乎于疯狂的东方忌也渐渐冷静了下来，“燕世城，元德，萧洛，元彻。他们可都是死在我东方忌的手上，是因为他们都想利用皇权和超然的地位来压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