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当然会在一起，这一篇攻受连情敌都没有

第二十八章

杨戬看见那张可怖的脸，手中三尖两刃刀坠落，插入岩浆中，他呆滞地看着眼前的魔鬼，时隔数年，八卦炉里那三十三天的景象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这张被烧成骷髅的脸，他永远不会忘记。
“……沉香？！”
火魔看见了落在脸前的三尖两刃刀白亮刀刃里映照出的那张丑陋脸庞，用双手遮住眼睛，埋头将残存的畸形身体蜷缩成一团，只露出之前被三尖两刃刀贯穿了一个空洞的背脊，像一只被人掀去了遮蔽物而徒劳卷成球形的鼠妇。
沉香把头埋着，脑中一片混乱，自卑后悔愤怒搅乱了他的脑子，卑劣的嫉妒让他犯了错，他杀了那个沉香，成了现在这种凶恶丑陋的样子，他是一个失败的玩具，他会被讨厌，被抛弃……所有的一切都没意义了。他最初想的那些质问杨戬的台词，他本来可以用更聪明的方式避免这种尴尬。
“我以为你被八卦炉炼化了……”
沉香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哽咽，用一种温柔、熟悉却也陌生的语气这样对他说，那种声音就像恼人的春风，过去的他只在须弥幻境与心那里听到过，现世的杨戬是不曾对他这样的。
声音靠近了，杨戬走到了他旁边，沉香把头埋得更紧。
“你为什么要这样？不告诉我你还活着……任由我伤你，若我那一刀之后就下了死手，你……”
沉香猛地抬起脸，看着杨戬通红的双眼：“因为我想知道真相！我要赢了你！从十六岁遇见你那年开始，这，就是我存在全部的意义。我可以为了这个目的去死。我对你产生了扭曲的执念成了魔，于是我还想知道，你到底对我是什么感情？我要让你亲手一次次摧毁我，我才会有那么一丝渺茫的希望去打碎你的层层外壳，看到我要的真相。所以我引导你去摧毁我，如果我的毁灭让你无动于衷或是快意，我甘于消失，如果你因此而陷入痛苦，我就知道我也赢得了你的这份爱。”
岩浆中残缺的骷髅露出了魔鬼的笑。杨戬看着一地燃烧的残肢，那些离火的残躯在迸射出耀眼的光和热，让他觉得眼前有些晕眩，只要想到此时此刻沉香受到的伤害遭遇的痛苦，他设想中的为沉香好的一切，都变成了对这个年轻人的伤害，心痛、愧疚与自我厌弃的无力感汇聚成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复杂心情充斥在杨戬胸中，那里几乎要成为一个痛苦的空洞，他伸出双手汇聚出两道神光覆盖向沉香身上的伤口。
“我不需要你的救助！”沉香推开那双手，离火将神光烧为乌有，他眼中的火团直勾勾地盯着杨戬：“被我烧死的沉香是谁？”
“他是你留在八卦炉中的心……”
沉香看着自己胸前的创口，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团漫无目的的离火在其中燃烧，他僵硬的口吻缓和了一些，“他死的不怨，他若是你所造的新玩物，我还存有顾虑，既然是我的身躯血肉，毁了便毁了。他尚在我身时，我就看这颗**很不顺眼，烧了何其快哉。”
杨戬皱眉：“为什么你对自己的身体总是这样的态度？”
“有谁会因此难过吗？你不会是暗示你自己？你还沉浸在你编造的世界里，你以为你是刘彦昌还是三圣母？是八太子、哪吒？还是小玉或者丁香？你以为你是刘沉香的什么人，亲人？朋友还是爱人？你只是这个叫做刘沉香的玩物的主人。”沉香大笑：“你若要为他报仇或者再另造一个你期望的完美作品，为什么不继续动手？杀了我吧。”
杨戬看了沉香许久，低下头避开了那双火焰的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对我失望了？”火魔观察着杨戬的神情，声音有些发抖，“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杀他的……他是假货，我才是真的沉香，我才是你的沉香不是吗……”
“不对，你不满意我，所以你又创造出了替代品……我就是故意要杀死他，我要在你面前让你亲眼看着我一口一口生吞他杀死他！你看到我杀了那个无辜的傻瓜，你对我失望了，杀了我吧……”
火魔时而直勾勾地看向杨戬时而左右逃避地看着别的方向，有些神经质地转动着那颗干枯的头颅，从喉管深处发出一种癫狂可怕的沙哑嘶吼声，眼窝中的两团火焰变得明亮而刺眼。
“我不能让你杀我，然后再去造出这样的傻子来自欺欺人，这种存在就是笑话，他被愚弄而不自知，像个自鸣得意的跳梁小丑，仗着你的宠爱露出那样愚蠢天真的笑容，就好像……他真的很幸福一样，他凭什么幸福？他凭什么狗屁不知，什么都没有付出过，就轻易地拥有我没有的？这样沉香，我见一个，就要杀一个！”
杨戬担忧地看着近乎歇斯底里的火魔，轻声唤了声沉香。
那种似乎来自地狱的可怕声音戛然而止，火魔安静了下来，眼窝中的两团火变得暗淡，失去了方才的光芒，“你也看到了，我成魔了，我控制不了自己……趁着我现在还没有做出伤害你的事……动手杀了我吧。”
杨戬深吸了一口气，灼热的空气似乎要点燃他的肺，他屈身跪在一地岩浆上，双手伸向那半截带着火焰的骷髅。
沉香躲向一旁，想要躲开杨戬，失去了双腿的身体向一旁倒去，杨戬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沉香僵硬了身体，恐惧放大了他眼眶中火团，他努力地尝试着去控制那些火，等待宣判般等着杨戬被他那身火焰慑退，他身上那些原本能焚灭万物的火焰却似失去了温度一般没有让杨戬受伤，杨戬抚摸着小动物那样轻轻顺着沉香的背脊。

“疼吗？我不知道是你……”杨戬话到一半就已哽咽，不能再说下去。
“你以为我死在了八卦炉中，尸骨都不曾找到，便又再创造了一个沉香，那么我究竟算什么呢？一个随时可以消失，随时可以被取代的玩偶吗？舅舅。”沉香抬头看着杨戬的脸，两行火焰顺着他的眼窝流下。
“不是那样……”杨戬想解释，告诉他，自己已经不能允许视野中有一刻失去他，所以才试着用他的心复活另一个他；告诉他，自己曾沉沦在他曾经待过的须弥幻境里的那段时光无可自拔；告诉他，从他焚化于八卦炉到现在这几年，他一直看着那个沉香的身影，只想把亏欠他的全部弥补回来……
杨戬有许多话想告诉沉香，可他转念又想，沉香说的一句都没有错，他只能更用力地把这个已然面目全非的少年抱在怀中，不敢松手：“对不起……”
有一滴温润的液体滴落在火魔的肩头，沉香仿佛被灼伤了一般瑟缩了一下。越来越浓烈的情感在他脑海里蓄势待发，伴随着出现的还有盘桓在他胸膛里的难以忍受的灼痛，他已经看见隐隐有白色的火从自己身体上溢出，沉香察觉到自己的状态十分的危险。
“我让你为难了？你因为我自责？不用的，我并不脆弱，我只是在利用你的愧疚你对我的……亲情，打着从你那谋得更多感情的主意。我杀那个沉香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一场蓄谋，我已经悄悄来看了几次他，并选择在他最快乐的一天在他眼前摧毁他的一切，让他品味痛苦绝望之后再彻底地让他灰飞烟灭，不留一点隐患。我不会给他成为我的机会，而只要我存在，我也必将会毁灭一切潜在的危机……我是个卑劣的人，你犯不着为我难过。”
杨戬几乎是吼着打断了沉香的话：“你根本不是这样的！如果是，也是我害你误入歧途！”
沉香笑着说，“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去过天宫，去过西海，确定了嫦娥和西海三公主已经不在这个世界，如果她们还在，我也会让她们消失。选一个好时机，就在你面前，像对待今天的那个沉香这样，一口一口撕开她们漂亮的脸皮。你明白你抱着的是个什么怪物么……”
“不要再说了！”
“现在，拿起三尖两刃刀，睁开你的天眼，对着这个喋喋不休的丑脑袋做一个最后的了断。不然等你错过了这个机会，你会后悔！”
燃烧的火焰让空气变得稀薄，让杨戬产生了一种喘不过气的错觉。忽然他觉得双手一阵剧痛，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嘶的抽气声，他的手被火焰灼伤了，那种痛……竟似要顺着烧伤一直漫延进道心。
“杀了我！快！”魔鬼的声音在催促。
沉香看到已经有离火顺着杨戬的手烧上了那身银甲，杨戬抿紧嘴唇，忍着痛，摇了摇头。
沉香疲惫地闭上眼，伸手招来了刑天戚，把赤红的巨斧对准了自己的脖子，砍了下去。
一只白皙的手掌拦在了斧刃前，那是一只坚逾铁石已然化圣的手，却也是一只凡人的肉身之手，一阵金石撞击的声音，刑天戚砍入了那只手，卡在了手骨之中，有血顺着那只手滴落在沉香颈间，沉香的脖颈一瞬间长出了一片血肉，却在下一秒又被离火烧毁。
“你在须弥幻境里已经放弃了一次自己，这里不是幻境，你不需要放弃任何东西，我也不是幻象，不会任由你做伤害自己的事。”杨戬一手抓着刑天戚，另一只手固执地抱紧浑身是火的骷髅，强烈的灼烧感顺着接触的每一寸皮肤戳入杨戬的神魂，难以形容的痛，但杨戬没有松手，他告诉自己，这些痛苦甚至不及他曾给沉香带来的万分之一，八卦炉中的一切他是罪魁祸首，是他亲手把眼前的少年推入魔道，他此刻决不能再松手。
“舅舅……”沉香浑身颤抖看着那些火烧上了杨戬的神躯。
杨戬微微皱着眉，忍耐着那股疼痛，伸手在沉香背上轻轻拍抚，就像他曾用刘彦昌的幻身这样拍抚过尚在襁褓中的那个婴儿，“没事的，我在这儿，永远也不会抛下你。”
那些燃烧在骷髅体表的白色火焰渐渐如水流一般汇集到骷髅胸前被三尖两刃刀贯穿的伤口中，没入空洞的胸腔消弭不见，火魔低着头退出了那个怀抱。
“跟我回去吧，就像你之前曾问过心，问过须弥幻境里的杨戬，现在真正的我告诉你，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沉香摇了摇头，退开了一步。

“你觉得不快乐，是因为你知道了真相，你愤怒于被愚弄，我也预料过这种情况，你的自尊和骄傲让你不甘，我对你的愚弄让你憎恨。但我也有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你说的没错，我摆布了你的一生，是你最大的心障与囚笼，所以，举起你的刑天戚，用你的魔意挥动它，砍向我，于是你就打破了这个樊笼，获得了至高的自由，自由或许将是你愿意得到的快乐。”
杨戬笑着朝沉香张开手闭上双眼，就像期待一个拥抱，沉香的眼睛逐渐红了起来，他想到了刘彦昌、三圣母、小玉、丁香这些幻化出的骗局，他们都给过他不同的拥抱，可最后他知道这些不同的人和事都是杨戬变出的假象，可若是杨戬法相万千，那么那些昔日的怀抱，那些亲情爱情，最终的归宿也都是杨戬一个人。
“你错了，你以为你全方位地监视我观察我，就懂我吗？”沉香看着杨戬脸上平静的笑容：”我只是一个想当员外的乡下孩子，我的快乐很简单，如果有谁喜欢我，需要我，和我一起过些最简单的生活，我就会觉得很快乐了，曾经的爹爹，后来的娘、小玉、八太子、丁香、哪吒，与他们每一个的相逢，都是我人生最大的快乐。可最终你让我知道，他们都是假象。”
杨戬睁开眼，有些不解，因为不解而变得有些焦急，他远离尘俗许多年，站得太高让他早已不能记清那些最朴实的快乐是什么滋味。
“你杀死我，假象就从此结束了，你可以开始过你要的真实。”
有两行火焰从沉香的眼角流下。
“你为什么哭？”杨戬看着他，神情显得失落而迷茫：“我只是想对你好……”
“我不会对你出手，以前不会，知道了这些事情之后更加不会。我想问你，这是你希望的吗？我和别人成亲，你以一个舅舅的身份送来祝福，合家欢的幸福的结局。”沉香眼神飘渺地看着刘家村化作的火海，这里大概是曾经草庐的地方，不久前这里的门上还贴着一个大红的喜字。
杨戬的目光扫过这些已经化为乌有的假象，没有说出他以为自己能轻易说出的那个是字。
“你太自私了。”
“自私吗？”杨戬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将诸天神佛送到彼世，已经可以说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而只要可以让现在的你稍微好过些，我可以拱手把我的神躯、我的地位、我的一切都让给你，如果还要怎样不算自私，我真的想不出来了。”
“我是什么？刘沉香是什么？世间根本没有刘沉香，刘沉香只是杨戬第二世，我是你的缩影，你再造了一个自己的命运，企图让他获得无上快乐，看到另一种发生在你人生上的可能，你只是为了让‘自己’快乐。”沉香流着泪笑道：“这还不是自私吗？你需要的只是这个刘沉香的代号，杨戬的外甥这个身份，一个可怜的失去母亲的孩子，然后你作为救世主引导他拯救他，沉浸在自己的无私中，自己感动自己。我的喜怒哀乐只存在于你的计算中，你算得很全面，几乎化幻为真，可你彻头彻尾忽视了我这个人。我，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杨戬想要辩解，想否决这种推断，思维的混乱心绪的激动根本无法让他组织出有力的语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沉香，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是沉香对吗？你永远都会像一个舅舅那样爱我，铺陈好前程，期望我快乐幸福？”
杨戬下意识点点头，伸出手，“跟我走，我们回去吧。”
沉香并没有因为这个答案而觉得满意，换做是以前的他恐怕早已因这样的答案而觉得心满意足。他的胸膛深处觉得有些冷，强行用爱恨情绪聚集离火新生出的双腿暴露在空气中，又被离火重新煅烧，这比被活生生削下的瞬间还要让他觉得疼，而只要他还存在，这种痛苦将会不断持续。
他从杨戬那双漆黑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那个燃着火的骷髅。他凶狠地撕咬开那个刘沉香脸庞的一幕将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杨戬的脑海里，杨戬对他的情感最终会被时间消磨，用不了多久，杨戬大概就会厌恨他，就像田间是老农看着自家地里被虫蛀坏了芯子的歪瓜，曾经的期许全部化作了失望与厌恶。
而他自己对杨戬的感情，在一步步浓雾间摸索，一次次跌倒受伤之后，也似乎慢慢变了质，他不能分辨出自己残余在胸膛中的到底是爱还一种畸形的执着，甚至或许这种执着会在一切归于平淡的时间煎熬下索然无味，然后慢慢消失……就像他预想中的杨戬对他的感情那样。
但他仍然想伸出手，即使结局可能是被厌恶，即使是他自己先开口放弃。最起码，他现在心中还有那种冲动，他也想像那个沉香那样，被杨戬赞许地凝视，被他毫无遮掩的关爱，即使是一天也可以。
杨戬伸着手，掌中被刑天戚砍出的伤口无法轻易痊愈还在渗血，安静地等待着。
枯骨的手最终犹疑地放在了带血的手掌上。

第三十章
成都西北的灌州毗邻岷江，因都江堰治水之功，水旱从人，而有沃野千里，虽然朝代更替时依旧有人祸杀伐，但大体上仍能称得上百姓安居乐业无果腹之忧。
灌州中有一户姓杨的人家，府门院落从外面看十分气派，似乎住的是是灌州城有些年份的望族，因为很久以前就有这样一处府邸，久到灌州城最高寿的老人从他的爷爷的爷爷辈起就有那么一座宅子。有人说这户是唐玄宗逃入蜀中避难时的杨氏遗族，有人说还要更久远一些，谁蜀汉益州太守杨戏的后人，更有不知哪里的流言，说这一户殷商时期就已经在此了，只是最后这种说法时日太久，听上去十分荒谬，无从考证。但杨府的主人十分神秘，几乎不曾露面，惹得城中百姓猜测纷纷，引出了一堆上至宫闱秘闻下至妖精狐怪的坊间传说。
最近闲来无事的百姓看到杨府有车马出入，是个相貌俊美的青年男子带着一个少年，有好事的百姓询问门丁，门丁皆云是在外经商的主人回乡暂住，那少年是这家主人的外甥。
“天界终归太寂寞，还是人间热闹一些，我想你大概更愿意在人间住，无聊时看看这灌州城中百姓的百态人生，或许能心有所得。”
沉香点了点头，头偏向一旁心不在焉地看着马车外的行人以及街市两旁零星的商铺，左右手交握在一起，小心地控制身上的火不去烧毁马车以及他用法术变出来的这副皮囊的幻象。其实他想说，只要能和杨戬在一起哪里的风景都很好，他也不会觉得寂寞，不过这样也好，他不反感人间，这里怎么说承载的也是他记忆里最轻松的一部分，但他也不喜欢人间，因为人间的一切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应该说，他不喜欢任何地方，他的前半生可以说是虚构的半生，他和世间一切真实存在的关系都若有似无，除了杨戬。
按照杨戬的说法，他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他拥有了一切，可不知他有没有想过，与他同坐在这辆马车里的这个魔心中是一无所有的，除了杨戬。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就像一匹孤狼眼中皓月，与皓月眼中的孤狼，必然是不同的。
沉香脸上淡漠的神情杨戬看在眼中，心里不由担忧，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这个年轻人与此世的联系太过浅淡，他留不住他。
沉香半靠在窗前，和煦的风吹得他的眼皮有些重。
杨戬看着眼前的少年倚在窗边半眯着眼，原本以为他只是觉得无趣了，直到他惊恐地发现沉香胸口处那个被三尖两刃刀捅出的伤口，原本已经愈合的皮肉重新绽裂，那些离火将他用法力幻化出的肉身破碎出一个洞，露出里面的空腔。
“沉香？沉香！”。
沉香迷迷糊糊睁开眼，杨戬把他半抱在怀里，手中拿着那柄墨扇，就好像在很多年前刘家村的小河边，一瞬间他有些分不清这么多年究竟是真是幻，他是不是只是躺在河边做了一个不那么愉快的梦。
“舅舅……我睡着了吗？”沉香坐起身，马车还在轻微地晃动，耳边川蜀之地特有的口音吆喝叫卖着货物。
杨戬的鼻尖渗出些细小的汗珠，心有余悸，刚刚那一瞬他几乎有一种错觉少年会那样永远不再醒来。
“是……伤势复发了。”沉香看了眼墨扇边缘褪去的法光，与胸口那块被重新修复好的皮肉，笑了笑，“别担心，这伤不过是皮外伤没什么大不了的，会好的，哪有会被刀砍灭的火？”
“你的伤没有好，为什么不告诉我？”杨戬皱起了眉，他已经几次看到沉香表露出这种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在意的态度，这让他总有种不能安心的恐慌感。
沉香察觉到杨戬的不悦。他惹杨戬不开心了，总是这样，他只会给杨戬带来这些负面的情绪，他是杨戬的包袱和麻烦，他不知道怎么改变这种情况。
“我并不是故意不说，而是因为那一块就是那样一直在痛，被火烧的痛感从来都没有停歇，我自己也根本分不清那里的伤势到底是什么情况。”
杨戬说不出话，伸手把沉香抱紧，沉香感觉到那个臂弯有些颤抖。
沉香抬起手轻轻地回应这个拥抱，安抚地将手放在杨戬的肩头，“不是你，是我自己的缘故，这种痛很久以前就开始了，那天三尖两刃刀只不过是恰巧贯穿了这里，并没有增加我的痛苦，不用担心我，我已经习惯了……”
杨戬很久都没有说话，马车就那样慢慢地前进，行走在人间的闹市，车轮轴承间吱呀的响声伴着嗒嗒马蹄，沉香从没有一刻觉得这样安宁，杨戬察觉到那个近在咫尺灼热的火源似乎在以一种难以察觉的速度变得黯淡，虽然是极为轻微的，一种可怕的猜想让杨戬的指尖有些发凉。
“你想去哪？”
沉香其实那也不想去，但抵不住那双带着期待和关切的眼睛，想了想道：“我十岁那年，一晚有戏班挑着锣鼓来刘家唱戏，我想看，但我爹……也就是你的幻象不让，这么多年，我一直记着呢。”
“我记得这件事，那是个大鼓戏的班子，那晚的第三篇戏唱的是劈山救母……”杨戬沉默了一会儿，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灌州城西望江楼旁的瓦舍有演川戏，挺有意思，咱们去看看。”
沉香不过是说说而已，瓦舍勾栏中都是些凡人，他稍不留神控制不住情绪，这身火焰岂不是要杀人？杨戬不等沉香拒绝，心念一动，马车已经向着瓦舍去了。
那瓦舍颇具规模，中熙熙攘攘聚了有数百观戏的人，纨绔子、书生、闲汉、商贾以及在外围招揽生意的妓茻女，三教九流良莠不齐，胡琴声、梆子声

梆子声、锣鼓声、唢呐声、喧嚣声各色皆有，汗味、酒味以及从瓦舍阴晦角落飘来的臭味混做一团。
两人在正对戏台的神楼点了所谓的雅座，杨戬看沉香脸上漠然的表情逐渐被嫌弃替代，皱着眉头看着那张粘着黑色油污的矮案啧了一声，忍不住露出笑容，“瓦舍是这样的，嫌脏了？”
“我本在刘家村中长大，一双泥腿赶鸡追狗，有什么可嫌，只是觉这样的地方，有些不配你神灵的身份。”
杨戬看向不远处的戏台，脸上带着些自嘲的笑，“你觉得我应该是怎样的神？”
“骄傲，神圣，使人有高山仰止之感。”
“这的确是那些曾经的神灵惯有的样子，但不是我。”杨戬指了指戏台上翻着筋斗的武生，“他师祖的师祖那一辈登台时，我就开始看川戏，那时还没有瓦舍，我就站在露天的棚子中，有时手上会捧一瓣甜瓜，就和这些看客一样，汁水会顺着我的手背流进衣袖。”
沉香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眼杨戬的手腕，想像那副情景，觉得胸中的那团火燃烧得猛烈了一瞬。
“我就在这里看他们唱跳，旁观他们一代代的悲欢离合，现在台上的这个生角，少年时做了青城县丞的娈童，后来得班主女儿的看中，成了角儿便娶妻生子，现在人到中年又和这边勾栏中的两三个妓女牵扯不清；前边最靠近看台的席位坐的是灌州通判，这整个灌州第二把交椅，他除了听戏没有别的不良嗜好，一生勤恳清廉对得起百姓，但他娶了后蜀王宗室女，被悍妻压得抬不起头，他的妻子前两日与宗亲攀比，撺掇他收受贿赂给她侄儿盘下一座蜀锦铺子，他没答应，前两天还被老丈人扇了耳光；我们楼下坐的是城中有名的儒生，他爱上了戏班里一个坤旦，打算过几天便要舍了名声家室与这坤旦私奔，但他不知道那坤旦有花柳病，他自己活不了两年也要死在这个病上……”
杨戬伸手拿起眼前小碟中一块果脯：“外面的人传闻我听调不听宣，这是带有主观色彩的描述，似乎这样说我就显得卓尔不群，但其实我只是喜欢人间，他们忘了我有一半是凡人，我在灌江口住了上千年，我喜欢人间喜欢看人间的生活，热闹的、有趣的、复杂的，乃至是腌臜的、丑陋的，这些才让我感觉到我还是一个活着的生灵，是有变化有希望的。”
沉香有些惊讶地看着杨戬，有一瞬间内心有些触动，长久以来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稍微靠近了杨戬的内心，就像一个迷失在浩淼海面寻找归途的人忽然看见了一线海岸的影子。
自两人坐下，上一出薛丁山征西唱完后，台上便有一场次间的报幕上来讨了一回赏，一扮相英俊武生登台亮了相，瓦舍中一片喝彩。
杨戬朝戏台方向招了招手，有打杂的见了进了后堂，不久班主打扮的中年人满面笑容地上前，“杨大官人，许久不见了，这是今天的戏。”
“想听什么？”杨戬问沉香。
沉香点了戏单上劈山救母、灌口神两篇。
班主笑道：“这位小官人虽然面生却是个懂行的，咱这里这两出最热，二位除了戏还要点什么？”
沉香摇摇头，看了一会儿戏，一时无话。戏台上那小生挥舞着手中的斧子做出劈山的动作，不知这出讲的是他自己的故事，还是杨戬的故事，只不过这戏台上的故事结局要比他们的故事多了几分温情。
道具组成的山缓缓移开，旦角被救了出来，一家团聚，沉香怔怔看着，忽然戏台景象被遮蔽住，一只手轻轻覆在了他双眼之上。
“不看了，沉香，我们回去吧。”杨戬站在沉香身后，轻声说。
“你怕我看了暗自伤心么？我出生便没有父母，既未得到，无从失去，又有什么难过。”
“你不难过，这是什么？”
杨戬摊开手，一颗豆大的火焰在他掌间滚动，烧灼着他掌中皮肉，发出滋滋的轻响，那颗火珠是一滴火焰的泪。
沉香握住杨戬手掌，看着杨戬的眼睛，忽然低头吻在他掌心，吮去那颗火珠，他的舌尖轻轻扫过杨戬的手心，杨戬感觉到掌心一阵灼烈的痛苦，其中却又带着一丝异样的麻痒。
“我不是因自己难过，这原本是你的故事，我只是觉得故事里那个劈开山的少年太辛苦，很可怜。”
杨戬张了张口，思绪有些混乱和迷惘，他一直走在那条强大而孤独的路上，从没有人会用这种痛心的语气去评判他，他们不会也没有资格有这种想法，如果有谁说出这样的话，这些怜悯在杨戬的眼中也会变作一种羞辱。
可这话从眼前的少年口中说出，却没有一丝一毫令杨戬憎恶，因为他们的命运太相似了，也许就像之前沉香所说，他复刻了杨戬的人生，也许沉香没有说错，杨戬编造出这些只是想在沉香身上看着另一个自己，看着另一种可能。
沉香打断了杨戬的思绪，他看了眼戏台上那个小生，劈山救母的故事已经讲完，开始演下一出灌口神。
“再登台的不过是冒牌货，哪有真神好看，走吧。”
马车上，沉香拉过杨戬的手仔细地看着，那只手掌之前拦刑天斧留下的伤口还没有完全褪去，今天又多了些被离火灼烧的伤痕。
“疼吗？”
杨戬摇头想收回手，却被牢牢握住。
“今天为什么带我去瓦舍，为什么要和我说那些？”

杨戬知道沉香问的是他说他喜欢人间的那段话。
“你总在强调你喜欢我，可我想，你喜欢的大概只是你想象中的杨戬，你并不了解我，也许随着了解的加深，你会发现我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完美，你对我的爱只是一种构建在美化之上的情感，带有虚构的成分，并不是真实的。如你仰望明月皎洁，但离得近了就会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古老单调、遍布着凹洞的石球。”
沉香没有正面回答杨戬的质疑，而是反问，“那么你呢，你掌握我的全部，了解所有关于我的经历，如果你喜爱我，那种感情会是真实可靠的吗？”
杨戬认真地看着沉香：“如果我说爱，那就是真正的爱，因为那基于我知道你的全部，经历体会过爱与失去，我的情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沉香忽然笑了起来，“我总以为在我对你的追逐里，我是彻头彻尾的卑微，听你这样一说倒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获得这份爱不担心失去，真是诱人的承诺，我觉得我能等你说出这个字……至于你所说，或许最开始我爱上的确实是经过我自己想像过后的带有虚构成分的你，但那只是我没有深入了解你的机会，而现在我正在了解你，这个过程里我并没有产生你所说的那种厌倦。如果你因此断定我的感情是肤浅可变的，这不公平，它经不经得起考验，时间会告诉我们。”

第三十一章
在人间共处的时光十分平和美好，也可以说是乏善可陈，杨戬喜欢观察、喜欢绘画，他能安静地坐在一处很久，静静地看人间的故事，看飞鸟看晚霞，再把这些场景带回和沉香的家，画在纸上。这些是沉香以前完全不知道的，沉香请求杨戬带上他，他们的时光共享后，日子也就慢了下来。杨戬常常会觉得现在一天中幸福安宁的片段，比过去一年甚十年都要多。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一个无底深渊，理智告诉他，他做的是错的，但有时候他又会觉得那些所谓理智的条条框框不值一提，那个年轻人用青春的无畏点燃的业火充斥在那个深渊中，期间扑面而来的热量，他最初还能故作镇定的远离，可随着不断接近，那种温暖的触觉让人着迷，试问一个独行在孤寒天界数千年的过客，如何能拒绝这样一团火，即使是过分靠近而变得灼痛，甚至烧作灰烬，似乎也值得。
沉香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应该做什么，在卸下了劈山救母打败杨戬的重担之后，他的人生就失去了航向，他开始慢慢觉得最初杨戬做的是对的，起码在杨戬为他打造的故事里，他是有奔头的。人生的轨迹要是一步步克服苦难就会在过程中不断积累快乐，而一旦像他这样，太早的奔跑到结局，一切失去了最初的光彩而变得索然无味。
他的脑袋里杂七杂八装了几千本书，他曾拿起斧子年复一年在方寸山凿出了一条出路，他这一身离火拥有天地间无坚不摧的能量，这样看来他大概真的具备了坚毅的品质，卓绝的能力，但事实上他能做什么呢？
沉香有时看着灌州城里芸芸众生会觉得心中无尽的迷茫，他要怎样度过之后的时间，他完全没有想法，透过那些精彩风光的故事看去，他的人生是如此贫瘠。他信誓旦旦地说要得到杨戬的青睐，但这些干瘪乏味的内在配着一个千疮百孔的皮囊，能够支撑他与杨戬携手走多远？他贸然地想要闯入杨戬的精神世界，会不会太自私了？
“我得给自己找点事做。”
杨戬看着他：“你想好做什么了？”
这正是沉香最苦恼的问题，实际上他苦心学会的那些本事能够开山灭世，但对平平淡淡地在人间生活毫无帮助……
杨府门前的那条街上多了一个四尺宽的门面，是个很小的灯笼铺，沉香一板一眼地扎了很多灯笼，就好像他试图去重新接上这个故事最开始的片段，去完成刘家村中那个平凡父亲最初吩咐他完成的事情。
有时沉香无聊极了，便用他身体中的离火点燃每一盏纸灯笼的灯芯，迷茫地坐在一堆如梦似幻般明亮的灯笼中间。杨戬看着这种情形，越来越强烈的恐慌感弥漫在他的心头，他能预感到，长此以往那团火终究会在点亮某一盏灯之后耗尽。
在那一团绚烂的灯火中，沉香茫然地接受了那个的拥抱，那双薄唇的触碰生疏却又急切，像是在害怕地颤抖着，沉香僵硬了身躯，不敢动。睁大双眼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看清那张英俊端正的脸，那双原本漆黑明亮的眼睛此时半闭着靠近他，那两弯细密纤长的睫毛像灰雀张开的羽翼。
他们的鼻尖贴在一块，他吸进杨戬呼出的空气，有团火在他的肺中烧。
那些他原以为那些可以控制的情感一瞬间在胸膛引爆，沉香内心里想逃，他害怕变的这层皮囊就快要被那团火烧穿，但是他只是那样睁大眼睛地看着杨戬，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头脑也变的火热，杨戬的眉眼，温柔的神色，直挺的鼻梁，那两瓣色彩并不浓烈的唇。
沉香不知道是谁让他的手抬起去回应这个拥抱，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指放在了杨戬的腰间。他尝试着去思考这么做的后果，杨戬不会真心喜欢这样……杨戬的腰原来这样的细窄……他试着想想自己和对方的关系，这段感情值得怀疑……他的胸膛上原来有许多伤疤……他听到了庭院中一只鸟儿飞离枝头时指爪划过树枝的声音……他的下眼睑原来藏了一颗几乎看不见的小痣……那五千本书中那本《礼记·月令》里，是月也，生气方盛的下一句是什么？他脖颈间耳后的那片皮肤很白很细腻……
从耳后到颈项，他的舌尖舔舐着杨戬的锁骨，扫过天眼吊坠，吻在了那枚眼眸一般的宝石上。戬猛然咬紧下唇，一声受到刺激之后压抑着情绪的惊喘从他鼻翼间发出，那些灯笼中的离火一瞬间亮如白昼，杨戬的眼前也变得白蒙蒙一片。
沉香觉得自己快疯了，他的脑子很疼，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中钻出来，他的耳畔似乎有什么在一直发出可怖的尖叫像是钢锯划过一些布满空洞的石壁，那些石头绽裂开许多瓣，那大概会有十数瓣，就像一朵莲花……但又好像世界安静的只剩下他们俩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像是有火在不停的烧他，不对，火的确一直就在煅烧他，可有一瞬他又觉得自己被一团水包裹，越陷越深。
有一种声音在催促他向前奔跑，用力冲刺，他要得到某种东西，找到他的归宿，他的避难所，将自己全部埋进去，沉香觉脑海中一片空白，就像是八卦炉中那片离火的颜色，他从前很害怕这种颜色，可现在他又觉得这是他最渴望的颜色。
杨戬没有做出什么抗拒的举动，甚至可以说是从开始主导了这场事，但事情就像之前发生的那个和宝莲灯有关的救母故事一样在某一个点脱离了他的控制。杨戬微微皱眉握紧了拳，他是不怕痛的人，但是没有想到这种痛是这样的难以忍受，他似乎在被一只火焰的巨兽从内部侵蚀

，如果只是炽热的痛苦倒还好，可是那些痛苦中夹杂了一些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催促他的呼吸变的急促，他有些害怕这种自己无法掌控的感觉，可那个少年却好像迷失了心智般，还在肆无忌惮地释放越来越多的魔意，顺着他们连接的地方几乎要将杨戬彻底撕裂胀破。
沉香渐渐安静了下来，茫然地看看自己，看着身边的杨戬，离火明亮的灯光照在了他的身躯上，白皙的皮肤下肌肉纹理顺着肩背在腰身处收窄，侧卧使盆骨微凸而让腰肢下陷显得更细，杨戬的眉头还有些紧蹙，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小腹上，沉香错开了目光不敢再看，他猛然有种强烈的负罪感，他做了最大的错事，亵渎了他的神祇，他甚至不敢去想那个过程里他有没有强迫杨戬的成分。
“如果他生我的气要杀我，我便一动不动让他杀，不，不用他动手，只要他一句话一个眼神，我找个他见不着的角落自行了断。”沉香暗暗打定主意，痴痴地看着身边的人，只等杨戬给他宣判，但杨戬只是闭着双眼，安静得就仿佛睡着了。
“你再不理我了吗？我对你做的事……你是不是生气了？”等了一会儿，沉香小声问，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可怜巴巴的。
杨戬叹息，语气里带着些无奈的笑意：“又在说傻话，你的心思和情意，都只因我对你做的事，你才是那个被动接受安排的人，我种的因得的果，怎么能生你的气，再说今天是我靠近了你，我只是有些疲惫，下次……你收敛点……”
杨戬没把话说完，他终归难以启齿，那些注入他身体里的仿佛像火烫的岩浆，那种强烈的刺激感几乎在一瞬间夺去他的神智，直到现在他仍能感觉到那些火液在他的腹中灼烧。
沉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杨戬宽恕了他，并且似乎还默许了下一次……他也不敢问刚刚是不是弄伤了对方，唯恐伤了杨戬的骄傲，只用一只手轻轻地环着杨戬，来确定这不是他臆想出的幻象。
杨戬便那样闭目养神一般躺了很久，沉香吹灭了那些灯笼，轻手轻脚躺在他身边。日生月落晦明变换，不知过了几天时光，久到沉香最初欣喜的心逐渐变得忐忑。
“还在休息吗？”沉香端了清水和软帕，放在床边的木架上，凑到杨戬身边轻声问，神情说不出的温柔。
杨戬嗯了一声，迷蒙睁开眼，窗外的阳光照进，衬得他脸颊带着些潮红，其旖旎风姿世间再难找言语来形容，沉香不禁看得呆了。
杨戬撑起身：“天还没有亮么？这一夜怎么这样久？”
那些柔情的笑凝结在沉香脸上，递出湿巾的动作猛然顿住，湿巾在一瞬间被他手中惊起高温蒸化为气，沉香的声音在发抖，努力了很久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
杨戬看向沉香的方向，沉默了片刻，神情从疑惑逐渐到了然，笑着问：“我看不见了，是吗？”

第三十二章
“我是魔，你是神，我这身火有问题，我接近你就会毁了你。”沉香的声音变得沙哑难听，离火随着情绪失控，他的舌头被烧掉了，沉香看着洗漱架上那面铜镜里，他变出的假皮囊已然烧化，镜中只剩了一具骇人的枯骨。
“我不该强求靠近你，是我的出生害死了我的父母，现在我又害了你。”
“嘘，沉香，安静下来。”杨戬踉跄起身摸索着抱住了沉香，“不是你说的那样，别害怕，不要紧，真的不要紧，我的天眼很久以前就受过伤，不是你。这里是人间，城中还有数万凡人。”
沉香周身离火在杨戬抱住他时便安静地退去，他僵硬地张着手，不敢再对这个拥抱有所回应，怕再度给杨戬带来伤害。
那场情事发生之时，杨戬在人间穿的寻常衣衫就已被烧成了灰烬，他此时浑身上下唯有脖颈上还戴着那枚天眼的吊坠，他就这样赤身抱住了对方，沉香只觉胸膛间一阵钝痛，杨戬对他已经放下了他全部的骄傲。
沉香彻底安静了下来，召来杨戬留在天界的服饰，一件件替他穿好，他爱那具神躯，但此时，这种感情已然完全超出了欲念，他宁可匍匐在这具神躯前去亲吻杨戬脚前的尘埃，也不忍再用亵渎的眼光去看他一眼。
沉香重新取了清水，给杨戬清洗了双目，他失望地看见那双平日黑亮温柔的眼眸此时已经蒙上一层淡灰色的眼翳……失明看来不是暂时的。
“有办法治这天眼的对吗，你一定有办法的，告诉我，再难我都一定能办到。”沉香凝望着杨戬的双眼。
杨戬微微弯起嘴角，笑了笑。
沉香看他并无悲伤痛苦，倒像是这种局面在他意料之中，安心了许多，却又觉心疼气恼，心疼不必说，更气恼他不爱惜自己，但沉香根本不能对此时的杨戬说半句重话，只能懊恼地用带笑的口吻叹道：“我快要吓疯了，到现在脑袋里都一阵阵的疼，明明这种时刻，反倒要你要安抚我……但你显得太过镇定了，就好像你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
沉香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按他想，如果可以，他就是挖出自己的眼睛给杨戬又有什么关系。
整理杨戬衣领时，沉香看清那枚十字的天眼吊坠，那颗瞳孔状的宝石上此时似乎有些烧灼的痕迹，这些痕迹沉香能确定之前是没有的，沉香抚摸着那枚吊坠想起了什么：“那一年瑶池，就是你将我投进八卦炉前的那一次……”
笑容从杨戬脸上褪去，他的脸色变得越发惨白，八卦炉那三个字仿佛一根钢针扎进了他的神经，他回想起了自己曾仗着少年的那份情，欺骗他自废法力，面脸血污的少年笑着匍匐在瑶池前朝他捧起天眼，想起了从天眼中看到沉香在八卦炉中被烧毁肉身的一幕，那是他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杨戬死死握住了颈间的吊坠，他害怕沉香重提起这件事，以至于不再原谅他，嘴唇发着抖却不知道说什么，指尖用力，他的眉心有些疼。
沉香看见有一丝血顺着杨戬眉心蜿蜒到鼻翼，他眉心的流云纹已经淡到那抹暗金色的几乎隐入皮肤。
“你怎么了？”沉香倒吸一口凉气，直觉让他扒开了杨戬握紧的手救出了那枚吊坠。
杨戬没有回答他。
“这就是你的天眼，瑶池上你没有骗我对不对？”沉香颤抖着声音问，他真的在乎这个，在知晓了杨戬所思所想之后，如果说还有哪一件事还在沉香心中残余了怨怼，那就是瑶池之前的那一幕戏，杨戬以他对他的感情为筹码，以这枚天眼吊坠为诱饵，让他冲破经脉散去了全部法力，以至于他于八卦炉中绝望成魔。
如果这枚吊坠便是天眼，那么杨戬设计他带着这枚天眼进入八卦炉，也是在拿自己犯险……杨戬从不曾抛弃过他，胸中的情感激荡，沉香狂喜到想要高声大笑，却又想哭，他为什么不敢再回忆那场荒唐的救母，去找杨戬问清里面每一个细节，每一分心思，若是早些敞开心扉，他便能控制好自己的情感，也许就能让杨戬躲过今天这场无妄之灾。
“那一句确实没骗你。”杨戬喃喃地说：“但我对你说过太多假话，多到我自己都要思索一番才能辨清楚这其中的虚实，我牵引你就像玩弄一个木偶，你傻，才会说你害了我的傻话，应该是我害了你。”
沉香神情凝滞了一瞬，垂下我眼神：“我们放下这些旧事，只说你的眼睛，我该怎么补救它？”
杨戬忽然笑了起来：“你自从跟我回来之后，有意无意一直在躲避我的目光，你知道你变化的幻象在我的天眼里无所遁形，你害怕我看你枯骨的模样，害怕我厌倦这些表象，就像你喜欢我的开始也是因为这层你觉得漂亮的皮囊，你不能相信我对你的感情能不被外在影响。我不需要治愈补救的方法，因为失明正是我想要的，你再也不用担心我会嫌弃你的模样。我们可以一直一直就这样继续生活下去，再没有那些分歧和隔阂。”

震惊让沉香很久不能言语，他想起杨戬的天眼似乎在瑶池之战前就已经受伤，世间已无神佛还有谁能伤到那只眼睛，那只眼睛又是何时受伤的？他忽然记起了须弥幻境中那个三眼的神像，神像的声音想要引导他走出幻境，那自然是杨戬，后来须弥幻境中的有一道佛光与天眼对撞；或者是因他曾带着那枚天眼进入八卦炉，巽位的风烟寻常的眼睛都无法承受，更何况是洞察入微的天眼；又或者是就在刚才的情事中，他以离火之躯吻了那枚吊坠，无论是哪一种缘由，或是兼而有之，罪魁祸首只能是他。
如今他如愿以偿的拥有了杨戬，并且是永久的毫无顾忌的，但他也毁掉了杨戬。他不能分辨出自己此时的心情是高兴还是悲伤，沉香看着握着的那只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却又修长白皙隐约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这只手挥动三尖两刃刀时能破裂天地，也曾借由刘彦昌的幻象温柔地抱起尚在襁褓中的自己，这只手是天地造化出的力量与美感完美融合，此时就那样顺从地放在他的手心，似乎只要他握紧便再也不会离他而去。
有两种念头幽魂一般在沉香的脑子里飘荡，不要再去想他的眼睛，一旦他看见，就有可能离去，或许对他来说，一个瞎了的杨戬才是最好的杨戬。沉香默默看着杨戬失去焦距的双眼，这样的迷离的眼神显露出一丝从前在杨戬脸上不能见到的脆弱与温柔，也像是某种缱绻场景之后留存在杨戬眼中的迷茫。他又不得不承认，他爱死了这个模样的杨戬，几乎让他觉得空洞的胸腔再一次变得充实起来。
可他同时又不忍看如今杨戬的模样，那是他憧憬了一生的神，落魄、伤害、残缺这些词根本不应该发生在神的身上。沉香就坐在杨戬身旁，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杨戬的脸色已不如刚才那般苍白。若杨戬因他永远失明，他便该堕入十八层地狱万刑加身，他就该撕碎毁灭自己永远也不要再存在于世。
“沉香，你是不是哭了？”
沉香低头看见了地面上几个被离火烧穿的深洞，茫然地擦了擦脸，发现法力变出的皮肉已经被泪作的火珠烧坏。
“你能看见了？”沉香眼睛亮了亮。
“我猜的，你从小就是这样，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就会找个地方默默地哭，也不发出声音。”杨戬笑了笑，“你看，虽然我看不见了，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能猜出你的每一个表情，你之前担心你的样子烧坏了，我就会厌恶你，但你不知道，其实这些年我早就把那张年轻生动的脸庞记在了心里，我以那么多身份看到的全部的你，我都记得。”
“你该早告诉我你天眼的事，我们就能一早去找解决的办法，而不是任由我对你胡来……如果是我伤害了你，你该知道我不能原谅自己。”
杨戬伸手摸了摸沉香的脸，“我想让你明白，如果我伤害了自己，你会难过，同样的如果你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我也会很难过，我很在乎你，或许像你想的，不如你在乎我那样深，但那依旧是很在乎很在乎。如果我不去看穿你的幻象，能让你安心一些好受一些，我完全可以选择放弃眼睛，这算不了什么。”
“舅舅……”眼泪顺着沉香的脸庞滑落在杨戬手上，那几滴离火温顺得像是荷叶上的水珠，丝毫没有了原本暴戾的热度。
杨戬没有焦距的眼睛看着眼前的方向，“我已经听到过几次你赞美我的外貌，你很看重这身皮囊，我问你，如果是我成了魔，天人五衰，变得丑陋，你便会厌憎我吗？”
“绝不会！就算最初我对你的感情诞生于外在，但这么多事情过去，我早就明白我喜欢的是真正的你，全部的你，我了解的与未来将会了解的关于你的一切，我都喜欢。”
“你有这样的认识，为什么又武断地认为我没有呢？”
“我总是这样给你带来困扰伤害你，即使这样的时候，反而是你来安抚我的情绪……我太糟糕了，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对我……”
“不是的，你很好，我一直都为你骄傲，我的沉香是世上最好的。”杨戬的手顺着沉香的脸颊摸索着轻轻地抚摸在少年的颈侧“你会一直这样陪伴着我，照顾我，做我的眼睛？”
“当然。”沉香俯身收敛了神思，忍住了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避开了受伤的天眼，慎重地吻在了杨戬的额角。
“不要再去想治我眼睛的事。”杨戬说，“这就是最好的结局，相信我。”
沉香守在杨戬身边直到那天的太阳再度西沉，他想了很多，最终在一盏离火灯笼上写下几行字，灯笼化作一道明亮流光朝着峨眉山斗战胜佛府邸方向去了，他不知孙悟空是否在峨眉，只希望那里能有一线希望，除了已经失明的杨戬，孙悟空便是这个三界最后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