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皮是聘礼……”沉香喃喃地说，意识似乎已经不太清楚，杨戬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那里烫得吓人，杨戬起身却被沉香牢牢握住手腕，杨戬不敢挣扎心中大急。
“熊皮是聘礼……”沉香轻声说。
“够了，别再提那个聘礼！”
“你听我说……”沉香拉着杨戬的手：“熊皮是我给你的聘礼……”
杨戬的眼睛睁大，呆呆看着沉香。
“你怕冷……我以后不在……晚上盖着它睡觉暖和……”
“谁要你去为这么个东西冒险！”杨戬眼睛里有泪水打转，“你在发烧，我要去找大夫了。”
“舅舅，不要丢下我……”那身外伤带来的高烧已然让沉香的神智变得不太清醒，他只是拉着杨戬的手不让他离开。
“我不会丢下你。”杨戬好说歹说安慰着，少年终于沉沉睡去，杨戬这才抽身找来了郎中。
沉香一直昏昏沉沉睡着，高烧三天后才渐渐退去，杨戬明白沉香这才算是脱了险，许多天不眠不休地照顾，杨戬总算放松了精神，靠在沉香身边睡了过去。
杨戬再睁眼时，却看见沉香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自己，见自己醒了，急忙重新闭上了眼。
“太好了，沉香你醒了。”
沉香见瞒不过去，轻轻嗯了一声。
杨戬热了药汤，端到床前，沉香摇了摇头，不愿意喝。
“大夫说你伤的很重，失血加上伤口风邪入体，这几天我一直在担心你，万幸伤势总算好转，你也要听话一点，乖乖把药喝了。”
沉香偏开头，脸上看不出悲喜。
杨戬板起脸：“你醒了，咱们就来算算账，谁让你开春进山的，你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你知不知道，万一……”
“我就是冲着熊去的。”沉香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我原也没打算活着，只想把那张皮送到你手里就好了。”
“你说什么？！”
“你厌了我，要把我随便交给别的素未谋面的女子，我就想，不如干脆死在你面前，我是按你所说去弄聘礼而死的，你心中有愧，便不会轻易忘记我。”
“你的意思是，若我不能接受你的意愿，你就要去死？”杨戬怒火攻心气得笑了起来，若不是看他面色惨淡，恨不得一拳打在他脸上。
“我不是想要死。”沉香看向杨戬：“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我爱慕的、最在乎的人，如果连你都不要我了，我会死。”
“你是在拿自己胁迫我？”
“如果你要这样看，确实如此。但是我想不到别的办法，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在你面前我永远是卑微的仰视的，除了我自己，我没有任何筹码能让你低下高傲的头颅，我别无选择。”沉香用受伤的那只手抱住了杨戬的腰，执拗地看着对方，“接受我，或者抛弃我。”
杨戬只觉一阵被冒犯的屈辱，用力想要挣脱这个过于亲近的拥抱，少年却丝毫不肯松手，因为用力肩头已初见愈合的伤口重新迸出了鲜血，染红了白色的里衣。
窗外的天空逐渐被阴云笼罩。
杨戬颤抖着抬手打了沉香一耳光，少年人一动不动接受了那个分量不轻的耳光，只是固执地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安静地等待着最后的宣判。他并不着急，就像一个狩猎猛兽的好猎人，平静却蓄势待发地看着一步步走向陷阱的野兽，等待着胜利或者死亡。
许久，杨戬认命了一般放松了紧绷的身体，沉香向他靠近，吻住了那两片薄唇。
顺着薄薄的嘴唇一路向下吻，杨戬微微抬起了头，露出白皙的颈项，吻过那个稍稍凸出的喉结，那枚喉结便如一团窝在被子里取暖的小猫受到了惊吓，随着杨戬吞咽的动作上下移动。沉香的眼神变深，未受伤的那只手伸向了他的衣带。
“沉香……不……”
“我爱你，你也是爱我的，只是你自己不肯承认，朝夕相处这么多年，难道我对你的心思你从来看不出？可你为什么还要容忍我纵容我，愿意同我睡在一张床上，而不是一开始便打醒我？是你的放纵让我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要你的，不仅仅是亲情，还有更多。”沉香握着杨戬的手腕，把那只手按在了自己肩膀渗血的伤口上，“我给你选择，还是那句话，接受我，或者抛弃我。”
一件件衣衫剥落，杨戬茫然地把手搭在沉香的肩头，他的心中很乱，但仍不能狠心去用力推开他。
杨戬微微皱起了眉头，陌生的疼痛感袭来，他眼前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少年原来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长大，露出了让他觉得陌生的模样。
沉香的眉头也紧紧皱着，杨戬不自觉用力抓住了肩膀，有血顺着他肩上的纱布染在了杨戬的手心，陌生的压迫、窄小的感觉让他几乎要炸成碎片。原始的冲动驱使他不能忍住自己占有的动作，逐渐加深，逐渐沦陷，他看见了杨戬微微皱起的眉头，英挺的鼻子扇动鼻翼带出渐渐深沉的呼吸声。
“沉香……轻些……等等……”杨戬从不知道那种痛是那样的猛烈，屈辱羞耻带着难以言明的晦涩感冲击着他的理智。
沉香的额头已经有汗渗出，他强迫自己停下，茫然无措地看着杨戬，“我弄疼你了吗？”
杨戬这时也察觉到了掌心湿腻的鲜血，松开了抓住沉香肩膀的手，心底有些隐隐的羞耻感，偏开头不敢去看那张熟悉年轻的脸庞：“稍微……慢一点，我需要适应一会。”
沉香听话地没再动作，只是撑着身体等着他适应，失血加上高烧初退让他的体力变得有些不济，渐渐有汗水顺着沉香的下巴滴到杨戬的脖颈上。

杨戬看着少年有些淡的唇色与鼻尖上的汗珠，躲开那两道灼灼的目光，脸色有些红：“可……可以了……”
沉香俯身咬在了那个因突然的疼痛酸胀袭来而高高昂起的白皙脖颈上，杨戬松开沉香肩头的手无处安放，身下的疼痛中逐渐适应后，一种陌生的感觉让他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点什么，徒然将身下的床单揪成一团。
“舅舅……”
这个称呼给杨戬的头脑带来了一阵冲击，其中隐藏的背德挟卷着惶恐羞耻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感让他的心跳渐渐加速，身上那个年轻的躯体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仿佛一只野兽在啃咬他的喉咙，吞噬他的躯体，酸楚胀痛，伴着身体深处一点传来的刺激，杨戬终于忍不住，微微张开嘴唇，急促地呼吸着。
“舅舅……我喜欢你。”少年眼前看见了一片光华，他仿佛成仙飞升，灵魂高高飘向了天穹，那一刻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与安宁，他的心告诉他，他完完全全拥有了眼前这个杨戬。过了许久他终于离开了那处给予他温暖的地方，靠在了杨戬身上，轻吻在那张透着潮红的英俊面颊上。
“我没让你舒服吗？”平静后贴近的亲昵中，年轻人忽然发现了这个问题。
杨戬脸有些红，刚刚的那场欢好，他不是毫无感觉，只是这样问出来让他怎么好回答，偏开头避而不答这个问题。
沉香坐起身，看着杨戬刚刚躺着地方，床单上被浊渍汗水泅开的一滩殷红，羞愧地低下头，仿佛霜打了的茄子。
“对不起，舅舅，我弄伤你了，刚刚一定很疼。”
这孩子非要说这些让他难堪的话吗，让杨戬羞恼得很，恼羞往往成怒，可是沉香受了伤，怒也不能打他，杨戬气得转过身闭上眼不想再理他。
年轻人凑在他身边询问了两句得不到回应，转到他面前俯下身，张开口，那模样就像一条乖顺的小狗。
杨戬被突如其来的触觉吓了一跳，猛然睁开眼，把手放在沉香的耳际推着他的脑袋：“这太屈辱人了，你不用这样。”
“可我喜欢舅舅呀。”少年含含糊糊地说，鼓动的空气带来的震颤随着不太熟练的过程磕绊到的齿尖，杨戬觉得眼前有些发白，放在沉香耳畔的手渐渐插入了沉香的头发，轻轻地抚摸着那个年轻的头颅。

第二十章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须弥幻境里的气候慢慢变得恶劣，夏涝秋旱，这一年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冷，天空一直阴沉着，沉香年轻体壮倒还好，杨戬却染上了风寒。
村子里传起了一些闲话，说是人间有不伦的恶事才引得老天发怒，刘家村的人开始用一种怪异鄙夷的眼神看杨戬与沉香。逐渐地连学堂里的学生有时也会在杨戬身后窃窃私语。
“沉香，最近村里的乡邻态度都变了，他们看我们的眼神……”杨戬叹息一声，不再往下说。
沉香在院子里劈柴，瞪了眼阴云密布的天空，他总有种那里有人在窥探着他的错觉，沉香握紧手里的斧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想要一斧劈开那片天空的冲动。
“你别管他们，我们埋头过日子，也没对不起什么人，怕什么。我估计是刘员外捣的鬼，刘三姑线没牵上吃了闭门羹，所以恼羞成怒了。我看您干脆也别去学堂了，请个一个月的假在家养病，家里的米面和腊鱼腊肉菜干还有一些，明天我再走远些进山深处打猎，饿是饿不着的。”
“听说冬天山里野物少，狼会比平常凶狠得多，也许还会遇着熊，你还是不要去了。”
“我不怕那些，有了上回的经验，它们再伤不了我，你就在家等几天，我把这几天的柴劈好，水缸也装满了，您放心吧。”
等沉香挑着一匹狼和一只獐子的尸体从山里回来时才发现自己和杨戬住的草庐被一把火烧了。
村里人异口同声说是杨戬自己不小心倒了烛台烧的，沉香不理会他们，只疯了一样在断瓦残砖里翻找。
村人看他那副样子骇人的很，又有怕事的瑟瑟缩缩解释道：“你舅舅没死，没地方住，搬到村口马王庙里去了。”
沉香扔下手里的东西，赶到村口破庙，杨戬果然在那，左脸和右手被烧伤了一些，幸运的是面积不大没有性命危险，只是本就感染风寒，再这样一折磨，人在发高烧，躺在破庙一角的杂草堆上神志有些不太清醒。
铁柱和狗蛋悄悄告诉沉香，起火那晚刘员外的家丁来过，沉香嘱托他俩照顾杨戬，自己去找大夫买药。
沉香经过草庐附近的时候，看了火场，杨戬平常躺的那间房靠近床的地方才是火点，那里离放烛台的桌子还有一段距离。
村里的大夫起初不肯卖药，是沉香答应拿那张送给杨戬的熊皮来换，才给了七天的药，沉香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隐约能听见大夫屋子里有人咕哝着人伦报应之类的话。
破庙不避风雨，杨戬的病越拖越重，最初清醒的时候他还会半开玩笑地问沉香自己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像钟馗一样可怕，自己丑陋了沉香是不是就不爱黏着他了。
沉香摇头，怕他伤心也不敢露出难过的神情，只是把那只没受伤的手握在自己手中，放在脸边轻轻地摩挲亲吻，强笑着说：“不黏着是不可能的，这辈子算是赖上你了，别想甩脱我，你的样子不管成怎样在我心里永远都停在最美好的时候。”
村里的大夫、商贩不肯将药材口粮卖给沉香，沉香又不能扔下杨戬去邻村买，山里弄来的野味撑不了多久就会被吃完，沉香便将能吃的东西全都留给杨戬，只是这样的挣扎也并不能让杨戬重新健康起来。
天公在冬月最后一夜安排了一场大雪，子夜时分杨戬的身体在被雪浇灭的火堆旁逐渐冷了下来。
那晚前来探视的铁柱似乎看见沉香提着一把斧子从破庙中走出来，走过了刘家村的大街小巷，走到了刘员外的家门前。
天亮之后，出门扫门前雪的村民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血腥味，和着一股烤肉的焦糊味，循着味道，他们推开了刘员外家没锁的大门，全家老少三十多口人，就齐齐地像是簸箕上晾晒的鱼干那样被摆在院子里，他们的脸皮和右手都被人削了下来，旁边生了一堆火，刘沉香坐在旁边伸手烘着火，火堆旁立着许多枝桠，枝桠上挂着肉皮和手一样的东西，火堆旁尚未化的雪地上有一滩被搓成一块块的粉红色的雪，村民们看了看刘沉香白净的手看看那滩粉色的雪又看了看枝桠上的肉和手，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嘘，别吵，我舅舅睡着了，一个个来，都有份。”沉香微笑着说。
“不要，我们不要吃！来人啊！快去报官！”村民们尖叫着。
“你们是说那些肉？谁说给你们吃啦，我自己都是饿着肚子的，我是说这个你们有份。”沉香抬起右臂，那里绑着一把斧子，斧刃映着雪光的白亮，“我用斧子劈东西的时候，好像感觉不到累。”
*
须弥幻境中的魔气越来越浓，整张画卷已漆黑如墨，杨戬眉间的流云纹闪动光芒，天眼睁开一道光照向卷轴，透过层层浓雾，他看见了一幅血腥入地狱的图景，刘家村里很安静，一地均是碎裂的尸块，内脏，血，沉香拖着斧头，笑盈盈踏过那些碎尸，一步一步蹒跚着向破庙的方向走，到底是血肉之躯，他的右手在无数次劈砍的过程里早已被斧子的反作用力击打得手骨尽碎，他用布带把斧柄和手臂紧紧绑在了一起，成了一个扭曲的奇怪形状，像是一根长歪了的树枝。
“舅舅，看到了吗，没有伤害你的人了，也再没有人会阻挡我们在一起。”沉香把地上已经冻得僵硬的尸体抱入怀中。他抬头看着破庙里的神像，那个破旧的神像是一座三眼的马王爷，但是又有一瞬间他觉得这个三眼神像并不是马王爷，沉香觉得脑子里一阵发疼。
“放下他，沉香，这是错误的。”
“你是谁？凭什么命令我？”
“我是杨戬。”

“胡说！”沉香捂着头，死死地抱着怀里的尸体，吼道：“他才是，你不是。”
三眼神像似乎有破裂的迹象，沉香好像看见了一个银甲神人站在了眼前，他与他怀中的杨戬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只是这个神眉心多了一只眼，脸上少了温暖的笑。
“这里是幻境，那是你的心障，勘破它！走出来！”
“不，这里不是幻境！外面才是！”
外界的孙悟空眼看着须弥幻境的三枚玉铃绞在一起，一声清脆的响声，一枚铃铛坠落，摔在地上摔得粉碎。孙悟空猛地拽住杨戬手臂：“强行入幻？沉香会死的！”
杨戬不理会孙悟空，眉间天眼光芒更盛，直直照向须弥幻境中的浓雾，仿佛想要在画中照出一条路。
“所以你宁可抱着一个像**一样死去的杨戬，也不敢面对一个活着的真正的杨戬吗？”银甲神人发问。
正在此时，须弥幻境中那常年被乌云笼罩的天空忽然生出一道佛光，朝着破庙中满身是血沉香击来，银甲神人大惊，张开天目，目中神光与那道佛光对抗在一处，银甲神人在这一击之下，消散开来。
“死去的杨戬？”沉香只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尸体，口中喃喃自语，并没有看到银甲人消失的一幕。
沉香再看那座神像时，那里依然是一座马王爷的雕像，他的脑子还在一阵阵地发疼，那个银甲人是谁，他想不起来。
现世中杨戬天眼光芒被须弥芥子击回，身躯后退了半步。
“杨小圣！没事吧？”
杨戬眉心的流云纹渗出一丝血痕，他摆摆手示意无碍，原本他只想唤醒沉香，怕伤到幻境中沉香三魂，天眼入画时没用多少法力，一时大意，没有想到须弥芥子的佛法还有些厉害。
杨戬看着须弥幻境上纠缠在一起的两枚玉铃，又一枚断开了，不由朝着画卷怒吼道：“沉香，抛弃这段欲念，放下你抱着的假象，出来！”
须弥幻境的世界开始震颤，沉香当然也听到了那声惊煞鬼神的怒吼，但他置若罔闻，只是抱着那具冰凉的尸体。
“舅舅，你是不是觉得冷，你的手好冰。”沉香解开衣襟，把已经僵硬的尸体拥入怀中，哄他入睡般轻轻地摇晃。
“杨戬为什么会死？是我害死的吗？我不能害死他的，宁可我死，他也不能死。可是他死了。”
沉香把脸贴在那张冰冷的脸上轻轻摩挲：“你死了，我为什么还活着呢？”
“我想永远陪伴着你，不让你孤单。”沉香在那个杨戬耳边说，他举起骨骼尽碎的右手，把系在那里的斧刃，对准自己的脖子：“我不会放下你，如果一定要选择，我选择抛弃我自己。”
斧头用力斩下，殷红的血冒着热气像喷泉一样激射了出来。那股热血洒在尚覆盖着冰雪幻境之中，雪景一触到那血便如遇到了烈火，瞬间消融无影，世界逐渐被这股血融化不见。
沉香再睁开眼时，他已经走出了须弥幻境，杨戬的脸上还带着没有平复的怒意与绝望，直到他看见沉香安然无恙地出来，才心有余悸地看了眼那最后一枚摇摇欲坠的玉铃铛。
自从进入幻境他脑海里存放真正世界的记忆就好像被一部分被遮蔽了一样，可走出幻境的一瞬，那些模糊的记忆便全部清晰起来，沉香的头脑还无法适应一瞬间的信息涌入，他喘息了一会儿，抬眼看了看云端上的杨戬。
杨戬也看着他，只是表情恢复了往常高高在上的冷漠，隔着重云杨戬能清楚地看见沉香望向这边的眼睛，那曾是一双黑白分明纯粹干净的眼睛，是两扇明窗，无论怎样的心情都能清晰地从那样一双眼睛中传达出来。但那双眼现在却带上了如此复杂的感情，以至于杨戬分不清那是怨恨还是痴迷，是欣慰还是失落。
“我并不是你幻想中那个温良慈爱的舅舅，想必令你很失望，同样的，你差点死在了一个小小的幻境中，我也对你很失望。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你还是那样的弱小、犹疑，甚至连自己的心障都看不穿。”
沉香的眼睛变得有些湿润，他牢牢盯着杨戬，就那样凝望了一阵，舒了口气：“我没有失望，相反我很庆幸，那里是幻境。”
杨戬的内心有些震动，他不能明白为什么这个孩子要对自己抱有这样深的情意，他不知道沉香是通过何种手段离开了须弥幻境，是放下了那段不该有的情还是别的什么方法。
沉香昂首与杨戬对视：“真正的你强大而完美，可你若以为你能凭借这副模样吓退我，那就错了，你有你的计划，我有我的想法，我不会改变我的心意。”

第二十一章

破了须弥幻境，沉香身先士卒，杀在了阵前，带领积雷山的妖军突破层层阻碍，一路向瑶池迫近。
“我们一定要打吗？”
杨戬身着银甲，蟠龙氅无风而动：“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到底长进了多少。”
沉香的短棒与杨戬的三尖两刃刀击在一处，一声嗡的击罄之声，法力的对撞形成一圈弧形的波纹远远荡开，杨戬只觉三尖两刃刀上传来了一股极为刚猛霸道的法力，这股力量已与不久前在刘家村上空与沉香交手时感觉到的有了很大差别，原本纯澈正宗的道家法力中似乎掺杂了一丝弑杀之意。
杨戬暗暗皱眉：如须弥幻境景象昭示的，他的确入魔了。
沉香只与杨戬缠斗，每每进攻到要害生杀之处，却又不再向前。沉香打定了主意，从前面种种迹象看，杨戬决不会要他性命，只消这样尽力拖住杨戬，将时间拖延，另一路牛魔王禺狨王率领的魔兵定能杀入瑶池。
“差一点，差一点，你一定是在练功的时候总是差不多，才会这般不济。”杨戬冷笑，一手持三尖两刃刀便将沉香招式尽数挡住：“我根本感觉不到你的战意，似你这般懒惰，从未将救母放在心上，你以为这么久以来我在和你扮家家酒吗？看来东海四公主的死还不够，我是不是要将你的亲人朋友一个个全杀死在面前，你才能认真一点？”
沉香心中一痛，怒意与委屈难以自已，不自觉间将法力灌注武器之上，那根焦黑短棒竟隐隐透出了些暗红下魔气。
随着三尖两刃刀再次与短棒相击，杨戬只觉虎口一麻，对方法力竟似可以与自己相抗衡，这样对撞几次后，杨戬之前在须弥芥子中与佛光相撞受的暗伤此时复发，眉心天眼处一阵钝痛。
沉香见他忽然动作一缓，脸上浮过痛苦神色，心中大惊，急忙收了攻势，神灵间过招，瞬息万变，又怎容片刻迟疑，杨戬手中三尖两刃刀原本该被沉香下一招横劈拦住，只因沉香收手，这一刀便刺入了沉香左肩，只离心脏差了不到二指宽。
那一瞬，沉香茫然看着眼前的杨戬，他依然能记得刘家村小河边，那个温和地笑着为他戴上长命锁的舅舅。须弥幻境里的种种就在昨日，他依然能记得那个杨戬脸上隐忍的痛楚，那些紧致，事后那个窄瘦却有力的腰肢上渗出的汗水，汗水在空气中干燥，肌肤从湿腻到重新变得光滑顺手的过程。
那些温存在此刻化作了一柄三尖两刃刀，扎入了他的身体。
杨戬脸上闪过错愕慌乱。
“主帅！”身后妖兵惊呼。
“两翼攻瑶池！”沉香高呼：“我拖住杨戬，你等跟随左右先锋哪吒、红孩儿继续攻克瑶池，我若身死，不必理会，奉副帅牛魔王为帅，势要杀死玉帝王母。”
众妖听从号令，阵型不乱，两翼绕过沉香冲向天兵阵营。
“即使我死了，我也会救出娘，就像你想要的那样。”沉香用嘴型无声地对杨戬说，暗红色的魔纹在沉香脸颊上流动，他的双眼有些红，猛地向前冲了半步，让三尖两刃刀穿过他的肩胛，有血顺着刀身流下，沾湿了杨戬的右手。
沉香反手打在杨戬手腕，用肩骨夹住刀锋，竟将三尖两刃刀从杨戬手中夺下，电光火石间沉香右手中的短棒已经在杨戬面前。
杨戬看着那只握着短棒的右手向他的天眼靠近，闭上了双目。
预想的疼痛没有来临，少年只是将短棒一端握在手心，伸出两指轻轻抚在了他的眉心，那里原来不知不觉渗下了一丝血。
“你受伤了，是我的原因吗？”沉香轻声问。
杨戬有些愕然地睁开眼看着沉香没有说话。
“你已经输了。”沉香收回点在在他眉心的右手，拔出尚在插在肩头的三尖两刃刀递还到杨戬身前，脸上没有什么神情，仿佛感觉不到肩头的伤：“我不会动你，你也不要再拦着我。”
*
天界的混战持续了很久，当沉香将那根沾了无数天兵鲜血的短棒指在玉帝王母面前时，天庭至高无上的神灵脸上的惊惶让一切显得无比可笑，便是这样两个看似**的家伙让他有家不得归，骨肉分离舅甥反目，一直走到今日与妖魔为伍的地步。
沉香漠然看着神座上的两人。
“放出我的母亲，修改天条，也许我还能放两位一马，保全你们的神魂。要知道我带来的十数万妖魔，无一不想生食二位，来增进修为，我曾听说魔道里有许多噬神的功法，被吞噬者苦不堪言。”
“不是一向有杨戬给你们保驾护航吗？怎么今天这么喜庆的时刻不见他了？”猪八戒摇头晃脑笑道。
王母瑟缩在宝座上，精致的妆容因为惊恐而变得扭曲且滑稽，她的声音发着抖：“杨戬拿本宫法宝须弥幻境依旧捉不住你，办事不力，有包庇外甥反乱天庭之嫌，本宫已着四大天王将其拿下，押往斩神台，大概不久之后就要处决了。”
沉香神色一变，暴喝：“放屁！四大天王连我都拿不住，拿得住他？不说实话，我现在先将你斩了”
王母吓得一抖，顿了顿：“我骗他入须弥幻境，用幻境困住了他的元神……”
“须弥幻境中他看见的是谁？”
“是嫦娥……”
沉香表情变得有些空洞：“然后呢。”
“被困于幻境后，他的天眼被须弥幻境所伤，我又谴巨灵神用神力打散了他的法力，才将他押赴斩神台。”
“放了他，反天是我自己的事。”沉香说。
一旁的玉帝道：“要放杨戬甚至是释放三圣母修改天条，都是好商量的，但我们有一个条件，你办到了，我们就答应你的要求。”

“什么条件？”
“你自己散去你这身法力，”
“你们当我傻么？等我散去法力，就轮到我押去斩神台了。玉帝，我数三声，放了杨戬，不放，我身后的魔王们便会先活吃了王母，王母吃完就轮到你。”沉香冷笑：“一盘棋已经喊了将军，这时候想弃车保帅？怎么可能？”
“好，好，我们答应你就是，卫士，快去斩仙台释放杨戬。”
“带他来这里，别耍花招，我看你们细皮嫩肉，也不禁它们几口吃。”沉香指了指身后虎视眈眈的魔王们，笑着露出白亮的牙齿。
须臾，一阵锁链声响，杨戬被三五力士押解带上了大殿，他在天庭最常穿的那一身银色战甲与黑色蟠龙氅已被剥去只剩一身素衣，三山飞凤冠不见了踪影，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如今散乱开来遮住两边脸颊，依稀看见他眉心流云纹黯淡，脸色苍白颇为憔悴。
在场众反天妖仙均是窃窃私语，其中不乏有幸灾乐祸者，类似咎由自取、报应不爽之类的词不绝于耳。
“你曾说过你的阅历修为远胜于我，一切都能化险为夷，现在的情形也在你掌控中吗？”沉香的眼睛只看着杨戬，那双眼中有愤怒但更多的是心疼：“把自己弄成这样，这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你想要我做什么，直白地告诉我。”
杨戬看着浑身浴血的沉香，神情有一刻的迷茫
妖王们吼道：“不要管他了，杨戬自作自受与人无尤，沉香，杀了玉帝王母！杀了玉帝王母！”
“沉香，你看看这是什么？”王母伸手，手中悬着一枚吊坠，那是一个十字的眼睛，是杨戬常常戴在锁骨上的那枚吊坠。
沉香疑惑：“你要做什么？”
“沉香啊沉香，我说你的舅舅做了那么多阻挠你们一家团聚的事，你不管他也在情在理，而且他是个长了三只眼的怪胎，若是少了一只，变回普通人，说不定他还得感谢我。沉香你说是不是？”王母笑道。
沉香咬牙，死死盯着王母：“那是他的天眼？”
“不错，这不是普通的吊坠，正是杨戬的天眼，我这样轻轻一握，杨戬的天眼就会失去光明，他的法力将消失，永堕凡尘，他素来骄傲，一生树敌无数，你说他这一成凡人，会有多少妖仙鬼怪想在他身上……踩一脚？”王母笑道：“我现在真的好怕啊，你一点也不在乎这个舅舅对不对，拿他当要挟，我和玉帝的性命恐怕要呜呼哀哉了。杨戬，你还不快求求你外甥，让他顾念一下你可怜的命运？”
沉香看向杨戬，杨戬低着头并不去看他。
“多么骄傲的头颅，他是故作姿态想以退为进博取你的同情，狡猾卑劣的杂茻种，沉香，这就是你舅舅本来的面目，我看你还是不要救他了。唉，我和玉帝的性命堪忧了。”王母故作姿态叹息了一声。
“够了，住口！你们要我如何？”
“还是老条件，自己废了这一身法力，我就将天眼还给杨戬，而且不但如此，我还答应放出你娘亲。”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否信守承诺？若我废了自己，你们不肯兑现又如何？”
“怎么会呢，杨戬是本宫的得力干将，你若是废了自己，天庭大害已除，杨戬非但无罪反而有功。你母亲之罪在于私通凡人，你这孽种一死，你爹在我们看来也不过是朝生夕死的螟蛉，私通凡人的事也算过去了，放出三圣母情理之中，我怎么会不守承诺呢？”
“主帅，不可！天庭诡计多端，你一自废，我等群龙无首，如何反天。”众魔王见形势不妙俱是大惊，大声道。
沉香摇头，凝望着杨戬，他所见过的杨戬高高在上无限风光，何曾有过这般落魄。他从凡间来瑶池，不是为了反天，而是为了救母，为了寻求一个困惑他已久的问题的答案，但如果这一切是以杨戬的陨落为前提，将变得毫无意义。他不会开心，他也相信，如果三圣母曾与眼前人共度千年时光，三圣母即便释放也不会开心。
“我记得你曾说过，你不要想不付出代价就得到任何东西，我深以为然。”沉香看着杨戬的眼睛说，“我想劈山救母这个故事中的代价不应该是你，而是我。”
沉香放下手中铁棒，闭上双目，调动浑身法力，猛然外放，在大量的法力冲击之下全身经脉破碎出无数小孔，瑶池以沉香为中心，一股雄浑的法力形成圆波扩散开去，逐渐消散于天地中。
有鲜血从沉香七窍流出，沉香颓然倒地，双眼仍看着王母：“可以把天眼还给他了吧。”
王母把那天眼吊坠扔到沉香面前石阶上，沉香向前爬了两步，颤抖着伸出手费力拾起。
王母对杨戬道：“去看看他有没有老老实实散去全部法力。”
杨戬身旁的力士恭敬放开了他，杨戬躬身领命，走到沉香身前，将手放在他的肩头：“启禀王母娘娘，全身经脉已毁，确实已经废去全部法力了。”
沉香护着珍宝一般捧起了手上的吊坠，再抬头看向杨戬时，那副落魄模样早已不见，依然是那个头戴三山飞凤冠身披蟠龙氅的完美神祇。
杨戬俯视着他，脸上带着些悲悯的嘲弄：“不用了，那只是个普通饰物，没什么用，你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扔了吧。”
沉香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吊坠，抬头再看看杨戬，如是两边来回看了几番，忽然笑出了声，笑着笑着，觉得有些冷，低声咳了起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咳嗽之后，有血雾溅在了杨戬的蟠龙氅上。
“这一整场戏只是为了算计你呀，小傻瓜，就赌你对你舅舅的感情，难道现在你还觉得自己聪明吗？”王母也跟着笑了起来。

杨戬不说话，低头看着蟠龙氅上的血渍，皱起了眉头，似是嫌蟠龙氅被弄脏了。
沉香看清他的神情，脸色愈发灰白，胸中一股怨气难平只想离杨戬远些，谁知只是一动便趴倒在地，再也不能直起身。他此时浑身上下都如被利刃劈砍，无一处不疼，但这种疼倒还可以忍受，另有一股徘徊在胸肺间的剧痛，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整个绞碎。大概是因为失去了法力的缘故，他第一次知道天宫原来是这样的冷，沉香环紧自己的双臂，慢慢弓起腰把自己抱成团，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有千万钢针随着冰冷的空气流入他破碎的经脉扎入他的肺叶。
瑶池外忽然涌入大量天兵天将，将众魔团团围住。
玉帝在此时开口：“实不相瞒，外面的妖兵恐怕现在已经全被收入老君的紫金葫芦里了，诸位魔君一向居下界，与我天庭井水不犯河水，今日受刘沉香蛊惑，才一步踏错，若能痛改前非，各回归处静思己过，朕可以不追究你们的过错。”
众魔王见大势已去哪里还有半分气焰，纷纷喏然称是。
王母早已收敛了那副惊恐慌张的模样，重新露出了仪态万千的端庄笑容：“现在我们来谈谈怎么处理刘沉香这个妖孽的事吧，诸位魔君的意思是？”
“自然是万死不足洗其罪，我们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生吃活剥。”魔王们咬牙切齿看向沉香。
“中肯的提议，本宫觉得可行，那么杨戬你认为呢？”
王母带着期许的微笑看向杨戬，委顿在地的沉香此时抬起了头。
“娘娘既然觉得可行，卑职也以为然。”
沉香自嘲一笑，对杨戬说：“我一死，三圣母通凡一事已了，她已在华山关押十余年，期间并无过失，于法于情都值得网开一面，还望司法天神酌情考虑。”
说罢，沉香拾起地上的那截短棒，对准自己胸口心脏的位置，用力扎下。
杨戬神色一变，扬手一股法力将其掀倒在地：“俎上之肉有何权力决定自己的死法？禀王母，刘沉香死不足惜，但他曾在太上老君处偷吃仙丹，至今时日尚短，尚未完全吸收，臣提议趁其未死，仙丹灵气未散，将其放入炼丹炉，以三清之火焚炼四十九日，煅出丹药，也免得道祖一番心血东流。”
“提议倒是不错，只恐孙悟空当年的事再来一遍，本宫不放心。”
“臣可以亲自看守炼丹炉。”
“你是其亲舅舅，此事还需避嫌的好，本宫到底也是慈悲的，就算你忍心看你外甥被活活焚烧四十九日方死，本宫也不忍这等人伦惨剧发生。”王母幽幽叹息一声，“本宫看李靖哪吒父子不错，哪吒这次也跟着想反天是不是，可以亲眼看看反天好友的下场，以作警（呵呵呵）示。”
哪吒有些想要反抗，被李靖拽住了衣袖，父子俩躬身领命。
沉香被几个天兵用锁链拉扯着，仿佛拖一条待宰的牲口从瑶池的台阶上拉了起来。
他忽然疯了一般挣扎朝着杨戬吼道：“须弥幻境里的事，你看到了吗？你知道吗？”
王母给了天兵一个眼色，天兵朝着沉香的脸颊打了一拳卸下了他的下巴，他披头散发，仍只是朝着杨戬的方向呜咽着嘶吼，先前七窍流出的血将他的脸染得血污一片，此时看去，几个时辰前还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然成了一副厉鬼般的骇人模样。
“真是吵得本宫不得安宁，杨戬，你就可怜可怜他，给个明示，好让他死了心。”
杨戬看着沉香，弯起一边嘴角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我全都看到了，所以才要你死。”
沉香停滞了全部的动作，像被突然剪断线的木偶，任由几个天兵拖了下去。
八卦炉前，哪吒忽道：“他便要被炼得魂飞魄散了，到底是朋友一场，我想问问他有没有什么话想交代的。”
李靖默许，哪吒走到沉香跟前：“有什么遗愿吗？”
沉香双目涣散不知目光看向何方，呆滞失魂宛如已死。
哪吒叹了口气，拍拍沉香的肩膀，伸手替他接上了下巴：“我知道你心中难过，杨戬已然无情对你，你就该恨他，而不是这般颓然模样，不过，你将死之人，想这么多也没什么意义了，好好去吧。”
忽然沉香耳边听到哪吒传音说道：“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此乃八卦，‘巽宫’乃风，有风无火。”

*
“你为什么要把这个孩子强行推到你的对立面，让他恨你，这完全没有必要，从须弥幻境里你已经看到他是那样的喜欢你。你不觉得这样太不仁慈了吗？不管是对那个孩子还是对你自己。”
“从须弥幻境的表现来看，他已然半只脚踏上了修魔的路，我清楚修魔是多么艰险痛苦的一条路，必须趁着他没有彻底入魔，让他抛弃之前修炼的法力，再对其灵体进行淬炼，才能根源上除去魔意。他的法力之高，一旦交起手来，即便是我也无法在不伤他性命的情况下化掉他全数法力，唯有让他自己动手。蛮力办不到的事，谎言可以。”杨戬的双眼看着远方，没有具体的焦点，神情显得有些空洞：“我知道如果用他在乎的人作为要挟，他就会放弃抵抗。我见过这个景象，就在上次我用刘彦昌要挟他时。那就好像一只傻乎乎的羊羔，乖巧地跪在屠刀前。”
“他是否恨我，我根本不在意，或者说，我就是要让他恨我，他像他在幻境里表现出的那样……喜欢我，是不正常的。”
杨戬笑了笑：“我原本的计划里是用万窟山的小狐狸作威胁，现在我决定用我自身，效果出奇的好，他能根除魔气，也能彻底地恨我，此时的他恨得决绝，将来的他就越无遗憾。”
“那么你有遗憾吗？在那个孩子走出幻境说自己不会改变心意时，在他天眼捧到你面前时，在你看见蟠龙氅上的血时。”
“我没有遗憾，我已经做了几千年的神，几乎都忘了喜怒哀乐到底是怎样的感情，时间让我麻木，而他也终将走到无尽这条道路上来，唯有除去对我的这种畸形的执念，才能最终得到长久的平静与幸福。而我只要知道他能得到最终的幸福平静，我就没有遗憾。”杨戬看着前方说。
二十八重天之上的神殿中，没有光的黑暗中，只有一个人坐在他的神座上，看着空洞的远方低语，一切都显得静谧。

第二十二章

八卦炉关闭之后，沉香浑浑噩噩按哪吒说的，去巽位找个地方坐下，发了一会儿呆，风位的烟熏得他睁不开眼，他的手里还握着那枚天眼吊坠，他几次想抬手把坠子扔进火中，最终只是那样牢牢将其握在手心。
他依稀还觉得天宫的冷风穿行在他破碎的经脉中，这让他觉得很冷，他的胸膛里似乎放入了一块冰，冷冽的痛比烈火焚烧更甚。
沉香皱着眉头按住自己的心口，有些无所适从，他不知道怎样让这种刺骨的寒冷停下来，他一闭眼时，就看见杨戬的脸，那些脸由温和的、慈爱的、充满期许表情，逐渐变为冷酷的、厌弃的、恨不得将他杀死的。
“对我露出过那些温和神情的，是心和须弥幻境中的杨戬，其实真的杨戬根本没有喜欢过我不是吗？全部都是我一厢情愿，是我自己的心障，我有什么值得他去喜欢的呢？现在，我是不是该恨他了？还是说他一直也是朝着让我恨他努力的。”沉香笑了笑：“说的也是，是什么让我一开始就走错了路，我难道不该恨他吗？比起恨，我的爱慕才更被他厌恶吧。”
心脏又开始抽痛，沉香皱眉：“***烦死了，你就是不让我好过。”
他的手上没有力道，也没有武器在身边，沉香摸着手中那枚吊坠弯钩状的尖角，觉得这东西挺趁手，便用那个尖角去划自己的胸膛。
吊坠终究不锋利，他不凑巧也是肉身成圣，不知道这样划了多久，沉香总算打磨开了自己的胸腔，挖出了那个跳跃着的物体，半割半扯地断了上面的血脉。把心脏拿在手中，沉香睁开双眼被巽位的风烟吹得双目流泪，可他并不愿闭上眼睛，流着泪看了那颗心一阵，那颗心是一颗晶莹却残缺的心，有大概五分之一的部分不见了。
“以前我是心大，现在我是缺心眼。”沉香被自己这个冷笑话逗笑了，傻乐了一阵，却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冷到他牙齿都开始战栗。
“没人喜欢你，我也不喜欢。”沉香看着那颗心，想随手扔了，想了想，将天眼吊坠放在巽位的一角，又把自己的心盖在上面，“这个坠子他常戴的，说不定是他喜欢的人送给他的，哪天万一他想起来又觉得为了设计杀我弄丢了这个吊坠不值要后悔的，我爱他已经卑微进了尘埃，无妨再犯贱一回。你保护好它。”
沉香搓了搓冷到有些麻木的脸，眯着流泪流到通红的双眼，朝八卦炉火光最旺的离位走去，安静地跪坐在了火里，只是一瞬便被近乎白色的火焰吞没。
三清道法汇聚而成的真火不同于世间凡火，它能煅烧世间一切杂质、杂念，最能焚贪嗔痴三毒、眼耳鼻舌身意六欲、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
沉香踏入离位的一霎那，三清真火便顺着沉香破碎的经脉一直蔓延向他道心，只是原本那里应该有一颗玲珑剔透的方寸之心，此时却空无一物，那些火焰已进入那处空洞便如迷路一般开始在胡乱在心房处打转，穿梭于经脉间试图找到道心，一番无所获之后，越来越多的真火涌入了沉香体内。
沉香从没有体会过这样的疼，相较这种蔓延在全身透入骨髓的痛苦，他之前一路上受过的伤简直可以说是春风拂面，这种痛让他开始后悔自己因为轻生走入离位的举动，不知何时巽位的天眼吊坠发出了一道清冷的青光穿过八卦炉内的重重烟雾照向沉香的方向，像是呼唤他回到巽位一般指引出一条路来。
沉香已经被离火带来的痛苦折磨得神智有些不清，他看到那道熟悉的清辉，低声笑了起来：“离位离位，多好的名字，你来看我了？你的大麻烦将永远离开你了，你会开心吗？”
随着想起杨戬，更多的真火钻包裹向了沉香，沉香倔强地忍着那股疼，进入身体的真火不断增加，疼痛也在成倍地增长，不知过了多久，沉香想要张开口嘶吼尖叫，却发现他的舌头已经被烧掉了。
除了真火煅烧他浑身的肌骨发出的哔啵声，八卦炉里死寂一片，沉香骨头外的肌肉已然全部烧毁。
燃烧的痛苦没有消失，沉香知道自己还没有死，可这种灼烧的痛在极致时竟也转化成一种彻骨的寒冷，寒冷的深处就是他空空如也的胸腔，那里失去了一切，他讨厌这种冷，他甚至隐隐希望有更多的真火去焚烧那里。
沉香在这样往复的寒与火的痛苦里，生出了莫大的委屈，他不知道自己做错过什么，为什么一片真心换来的却是杨戬这样的对待。他是知道须弥幻境中发生过什么的，也知道了自己对他的感情。
“他既知我心意，却以此来利用我除去我，他看来是恨我厌恶我到了极点，否则又怎么能如此绝情？”
痛苦和委屈让他想要流泪，可他的双眼却已烧尽。沉香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干枯只剩两个空洞的眼窝看着巽位天眼挂坠的方向。
他不甘心就这样死，无尽的痛苦熄灭了沉香所有的理智，他憎恨自己的出生，憎恨给予他生命的父母，憎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的有关他的一切……他恨杨戬。
杨戬能感知到天眼就在巽位，旁边有沉香的气息，故而安心地以为沉香如计划一般待在巽位，并无性命之忧，正在他为下一步作打算时，变故的消息终于找上了门。
八卦炉烧到二十五天的时候，看火的符灵忽然发现所有的焰光都隐隐向离位聚拢，最初想着离位是火位，聚焰也无甚稀奇，三十天时离位几乎聚集了全部火焰，才察觉事有不对，通知了杨戬。
“八卦炉是天地所生专用于炼制的神器，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

有一件难以炼化的东西处于离位之上，八卦炉正在调集全部焰头去焚灭这样东西。”
杨戬的瞳孔猛然缩紧，化作一道流光飞向兜率宫。
“离位上到底有什么？！”
符灵皆云不知，炼制一经开始，八卦炉不炼足四十九天不会停止，也不能开启。
没有等到第四十九天，在第三十三天，八卦炉熄灭了，之所以不用停止这个词，是因为如字面那样，八卦炉的火焰凭空消失了，就好像三清之火被耗尽了，这是亘古以来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杨戬没有心思理会这种奇景，他只是呆滞地看着烟雾散尽的八卦炉，巽位上没有沉香，只有一颗心，那是一颗被烟熏得有些发黑的心脏，但依稀能看出其透明的质地，心脏与脉络分离的地方还留有割裂的痕迹，但那道切口实在太过粗糙，就像是半撕扯着离开了身体。杨戬颤抖地捧出那颗心脏，心下露出了一枚银色吊坠，那枚天眼形状的吊坠却还保持着光亮的状态。
“沉香……”杨戬小声地呼唤，八卦炉里已经没有别的东西，一切都被焚烧得干干净净，有关沉香的一切除了那颗心，已然全部随着熄灭的真火一起消逝了。
孙悟空回了他的峨眉山，没有留下一句话，九天之上仙魔交战的痕迹已然不见，又回归了它寂寥安静地本质，没有人责怪杨戬，似乎对于三界沉香本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此时最责怪杨戬的，只是他自己。
杨戬重新将天眼吊坠戴回颈项，便看见了八卦炉里发生的一切。他看见了沉香每一个口形推测出了他说的每一句话，他看见了那个少年一步步迈向离位的火焰，看见了火焰包裹了他，看见了那个跪倒在火里的的身影安静地等待着死亡，看见了真火吞噬掉少年身上每一寸皮肉时的情景，看见了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逐渐成为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他清晰地看见了他的少年在火焰中消失的全过程。
三十三天里惊心动魄的情景，杨戬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几滴液体滑落在他的手背上，杨戬惊醒一般回过神看着那些鲜红的液体，有些迷茫，那是从他眉心天眼流下的血，这让他觉得有些想笑，他是一个连眼泪都没有的神灵。
杨戬小心翼翼地放下一直握在手中的那颗心，擦去了手背上的几滴血，他此时才留意到那颗心是一颗不完整的心，有一瓣似乎曾被人切去。
“他的心怎么会这样！不可能，没有人能这样伤他！是玉帝王母吗？一定是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杨戬猛然间陷入一种暴乱的状态，他拿起三尖两刃刀，朝着瑶池的方向全力挥去，许久后破空的爆炸声才传来，三十二重天的瑶池境，被一刀砍做两半。
“玉帝和王母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了，是你在二十多年前亲手送走了他们，你忘记了？”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出现在真君神殿。

第二十三章

“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杨戬怒意未消，握紧三尖两刃刀，警惕地看着四周，随时准备出手。
“我是你的心，同时也是你手中这颗心的一部分，我在沉香的彼界，现在你顺着你手中的这颗心感知到彼界方位，找过来。”
杨戬被心提到的那个名字吸引了全部注意，他想到沉香也许还活着，也许沉香通过某种菩提祖师提供的保命办法躲去了彼界，便觉得呼吸都轻松了许多，暴怒的负面情绪瞬间平复，杨戬轻易地循着心的讯息找到了彼界位置，开启之后进去，却发现只有一个自己模样的心在那个类似华山秘境的地方等他。
“沉香不在？”阴云又回到杨戬脸上。
“他不是应该在你身边吗？我是通过他的心听到了你的话，才重新和你建起联系的。”心疑惑地看着杨戬，看清了他一直握在手中的那颗晶莹剔透的东西，脸上血色褪尽：“他怎么了？我以为你应该已经完成了计划了。”
“我算错了，他被炼丹炉焚烧三十三日，活生生地在火焰中炼化……”
心没有对此做评价，只是近乎痴迷地看着杨戬手中的那枚沉香的心脏：“这上面缺的那五分之一，就是我，我原本只是你的附属，是这颗心让我有了与你不一样的部分，那一部分里有三年多我与沉香在书阁中的回忆，但其实回忆产生的源头依旧是你而不是我，这三年是属于你的三年，缺失了它，你就如你手中这颗心，同样也是不完整。”心看着杨戬：“现在我将这三年还给你。”
心额头的天眼流泻出一丝丝青蓝色的法光，那些法光汇聚向杨戬眉心的天眼，形成了一座桥，回忆的画面涌入了杨戬的脑海，一幅幅全是那个火中消失的少年，与他的日日夜夜，谈笑的，争执的……他看到了少年为了自己捏碎了自己的一瓣心脏，看到少年笑眼弯弯向自己撒娇，看到了少年在自己面前捶开胸膛，也看到了少年流着泪梦中的呢喃。
“原来早在须弥幻境之前他就对我表露过情意，他说宁愿他死也不想让我有危险……他近乎已经猜到了我要做的事……他入魔的根源是我……”杨戬失神地看着虚空的方向。
这些日子杨戬的记忆也通过那座桥同步到了心的神识中，心静静看着杨戬：“你想远远地推开他，设计让他为了救你驱散法力被投入八卦炉，可你想没想到，在你设下的这个计策实现时，输的那个人就注定是你，你亲眼看到他跪倒在瑶池的台阶前，愿意为你放弃一切，看见了蟠龙氅上年轻的热血，你再要怎样才能推开他？沉香没有别的制胜之道，他唯一的武器就是他自己，他只用点燃自己的那份热忱和痴心，就能轻易地烧毁你，我比你更早看透这一点。”
杨戬心不在焉地听着，他还能像最初设想的那样对待沉香吗？他不知道。
心说：“我有时会忍不住嫉妒你，他所有感情的源泉都是你，可有时我又会感到庆幸，我庆幸我是你的一部分，庆幸自己以你的身份窃来的这三年。可我今天回到真君神殿，我才意识到，其实我就是你，我们同样的自大，并因这种自大对他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我不该盲目自信于你的天算，我应该早点找回来，把这三年还给你，也许局面会有所改变。”
“我知道了。”杨戬拿着那枚心脏，走向神殿外。
“你要去哪？”心问。
杨戬：“如你所说，我依然是不完整的，我还缺了须弥幻境里的那一部分的我，现在我要去峨眉山找斗战胜佛再借一回须弥幻境，找回须弥幻境里的那一段时间，我也要看清自己的本心。”
“可沉香已死，这一切毫无意义。”
“沉香没有死。”杨戬看向人间灌江口的方向，神情变得温柔：“就在刚刚，我听见了风吹动风铃的声音，你看见真君神殿回廊下的那串风铃了吗？那里有两枚风铃。”
杨戬着了魔一般看着手中的心脏：“他还活着，我可以让他活回来。一切回到初始，我们再重走一遍全部的故事，这次我一定会给他一个幸福美满的结局。”
*
会稽郡辖下有一个宁静且不起眼的小村，名叫刘家村，村中住了一户卖灯笼谋生的父子，这天，叫刘沉香的少年从床上睁开眼，他的父亲坐在床头看着他。
“爹，我怎么睡着了……刚刚我是在扎灯笼吗？”
刘彦昌轻轻拍了拍刘沉香的肩膀：“累了，就歇会儿吧，今天是你十六岁生日，特许你歇息一天。”

*
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这是人间戏曲杂剧里对三十三重天离恨天的形容。其实道门中有三十六重天，太上老君的兜率宫在三十三重离恨天之上，这里远离尘世，早已跳出欲界、色界、无色界所形成的三界之外，离愁断恨，乃三清圣境无上存在。离恨天是从来没有仙家看守的，因为不会有凡尘妖魔能来到此境。
沉香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八卦炉的，他已经没有了那段离开了那团可怕火焰的记忆，他再有意识时，睁开眼已经是站在离恨天中了。这里至高无上，而高处不胜寒，眼前一切景象都显得虚无怪诞，这里极致寂静没有声音，又似乎有无限的声音，美妙的清绝的刺耳的平凡的，他似乎能在这里听清凡间天界一切的声音，可他出神时，这里又好像如荒坟般死寂。
沉香觉得有些冷，搓搓手抱住了自己的胳膊，蹲着身体蜷做一团，他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该做什么，过往的每一丝一缕此刻都在他的脑海中无限清晰地浮现，但似乎他的一切也如眼前的离恨天一般，可以随时放弃忘却，归于沉寂。
他似乎就这样思维放空地坐在这里很久了，但也许只是一瞬。
“忘却所有当然也可以，但凡事躲不过一个理字，忘却，没有理由，我需要很多事的理由，所以我不能忘。”沉香自言自语，随着思索，他的浑身猛然涌现出无尽的痛苦，似乎有火焰在烧他，沉香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那里除了烧得焦黑的枯骨，什么也没有。
“不忘却那些，你就会这样一直痛苦下去。”虚空中忽然有一个蓄发皆白的老者，骑着一头青牛，那牛慢慢踱步到跟前，老者对沉香如是说。
“贵姓？”
“姓李。”
“那你认识李靖父子吗？”
“不太熟。”
“你姓李我姓刘，咱俩也不熟，牵着你的牛快走，别碍着我发愁。”
老者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我听你说话挺有趣，不如你跟我走，我能解了你这身痛苦，也能让你不再发愁。”
“我就在这蹲一会儿，你这老头怎么这么啰嗦，我蹲你家门口了？”
“对啊。”老者理所当然点点头，盯着沉香打量了一阵：“我看你这身火光很不错，我前些日搬家，新的宅子采光不好，要不你去我家做一盏灯帮我照明？”
“没那闲工夫，烦着呢。”沉香赶苍蝇似的挥挥手。
“你再抬头看看我的模样，你是不是就有闲工夫帮我照明了？或者你这身火气，更想做暖床的工作？“
沉香潦草抬头看了看，白衣杨戬笑盈盈地看着他。
“不要拿他跟我开玩笑！”沉香忽然嘶吼了一声，他的身躯渐渐变得虚幻，化成了一团刺眼的白色火焰。
白色火焰燃烧朝着那人烧去，那人疾退两步避开焰头，从衣袖见取出一物，轻轻念了声长，一柄蒲扇便出现在手中，扇子挥动朝着火焰扇去，那焰头竟纹丝不动，根本没有被风影响。
“大道无多子，唯在清静一法门。”那人念了一句静心决，火焰才渐渐安静下去，重新化作人形。
“你既不是天火，也不是凡火，而是以自身欲怒恼嗔痴爱为薪的心火，难怪芭蕉扇无法将你扇灭。”
沉香听着，摇头一笑，将胸膛从中打开，里面空无一物：“我没有心，又怎么会是心火？”
“此心非是肉体乃是你诸多欲念，你不能抛开那些念，便是挖出心又有何用？”
“我不能抛开，有那些念头方才是我，如若抛开，叫刘沉香的这个人即不复存在。”
“人无心死，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沉香漠然不语，望着虚空呆呆出神。
“真的很有趣，你的躯体修习须菩提一脉正宗佛门功法肉身成圣，煅烧你的火焰是八卦炉离位之上三清至纯的离火，按理来说你应该在离火中化去肉身从此进入道家无为或是佛家大乘境界，可最终你竟然成了魔，我已经有一千多年没看见这样出身正统的魔了。”
沉香发着呆思索着自己的事，不理睬那人，他的身遭不时有焰光闪动，显然是时时刻刻处在烈火焚身的状态中。
那人还是维持着白衣杨戬的模样，好奇地看着沉香：“你在想什么？有趣的小朋友。”
“我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写着一个惨字，这一点也不有趣，你问我想什么，我现在想把你的牛烤了吃！”沉香不耐烦地嚷道：“你要是想杀我就动手，不要顶着他的脸在我面前晃，我打也打不过你，算我求你了，太上老君，道祖爷爷。”
老君哈哈一笑：“你既然看破这层皮囊，又何必因此生气，难道你所爱所恨皆是这皮囊之故？我为何要杀你，我是怕你一个人蹲在此闷了、想岔了，老人家孤独也没个说话的人，就来和小朋友开个玩笑。”
“笑话太冷，冷得我笑不出来。”沉香搓了搓了搓手臂，声音有些发抖。
太上老君：“你既然不愿跟我一道，也罢。你说你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得不到的理由，不妨再去下界回头一看，你就明白了。”
“我……不敢去看，害怕看到真相会让我变得更糟，我已经有些控制不了自己，我担心会做出自己后悔的事。”
“我平生见过的魔，虽邪狞残暴，但大多也算是心念坚定率性洒脱之辈，可你却摇摆于抉择，着实可笑。或者我出手，将你魂魄就此散去，免了你生之苦，你觉得如何？”
沉香痴痴看着太上老君幻化的白衣杨戬模样，沉默了一会儿，摇头：“我不甘心。”

“不舍得忘却，不敢于面对，不甘心消散，你的痛苦的根源并不是杨戬，而是你自身属于人的劣根性，这三者里你必须要选一个，逃避是逃避不掉的。”
“愚顽鲁钝，难以点化。”看沉香呆呆出神还没下决定，太上老君摇头叹道，正欲骑青牛而去。
沉香忽然道：“我求您点化了吗？不是您老自己凑过来的吗？大家尊您一句老子还真把自己当成我老子了？脸可真大。”
老君一听，差点没从青牛背上摔下来，那青牛口吐人言道：“小老弟脾气真爆，你是个胆大的，小心被抓住了，头上扎两个揪儿赶去炼丹炉那烧火，打一辈子白工。”
太上老君拍了拍牛角，嘿嘿笑了一声。
沉香听了一惊，大丈夫死还罢了，被抓去扎成揪揪头弄得不男不女不老不少烧一辈子火可就大大的不妙，干脆一屁股坐下：“可不能这样，我舅舅杨戬师承玉鼎真人，玉鼎真人是元始天尊座下‘十二金仙’之一，您是元始天尊的师兄，按排辈算我就是您重孙辈的，您要是欺负我，我可就嚷起来了，来神啊，看呐，道德天尊欺负小辈啦。”
太上老君轻喝一声：“哪里来的乡野泼皮无赖，亏你还有脸在这寻愁觅恨假文艺，还不滚出我离恨天。”说罢，纵起青牛，一牛蹄踢在沉香屁股上，沉香一骨碌从三十三重天滚落下去。
青牛惨叫一声，抬起蹄子，只见青烟飘起，便闻见一阵烤牛肉香味，太上老君赞了一句好香。
青牛吓得抖了三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那只牛蹄在祥云里蹭了两下藏起来，顾左右言他道：“刘沉香这小泼皮好生邪门，明明一直冷得发抖，身上却这样烫！”
“他冷与热皆因那颗心的缘故，你别看他这副落魄无赖的模样，三清火焰能焚万物，下界该尊称他一声离火魔君了。”
“当初八卦炉下一块火砖落入人间便是一座火焰山，离火若下界，岂不是经行处要化作火海炼狱？”
太上老君摇头：“那离火诞生于八卦炉焰心，不同于炉下火砖那等俗物，得是有灵气之物方能入眼，喜以仙妖灵体、诸般情感七情六欲为饵料，最能焚灭神仙妖魔，他若想时，火焰之猛连我都要退避锋芒，他若不想，便与常人无异，而且他的真实身份……不提也罢，三十三天之下皆刍狗，刍狗如何，不必在意。”

沉香笑道：“石窟里是不是有埋伏，为什么偌大的常羊山，连一个山精野怪都没有？”
“好吧，你实在太多心了，那你就在洞口站着吧，我出来。”
沉香盯着幽深的洞窟，一个身影慢慢走了出来，那是一个没有头的躯体，佝偻干瘪。
沉香终于见着了这位远古魔神，却与心中所想有些出入：“你真的是刑天？”
“刑天很出名吗？难道会有人无聊到假扮刑天？”无头人站在洞窟里笑道，“你这小鬼，刚刚那团火是真的让我看不清了，可怜可怜我一把年纪拉，拉我一把。”
“曾经反天的刑天，连这最后几步路都走不了吗？你的眼睛是双乳化的魔眼，根本不惧黑暗。”
“狡猾的小鬼，你猜的不错，这门口确实有机关，是一层结界，但不是我设下的，是天帝，他将我的肉身封在此处，我自己出不去，我需要外力主动突破这道结界，才能出去。”
沉香伸出手，在越过洞口的一瞬间，天空忽然有数道闪电直直劈下，击在沉香身上。沉香只觉眼前一阵白光，浑身说不出的疼痛，元神在天雷的击打下几欲消散，可每到即将消散之时，心中的诸般爱恨便如走马灯般在意识里回放，他身上的火焰开始不住想要向外喷发。沉香咬牙想只要撑过这几道雷，让刑天出来便好，谁知刑天走出结界后，他抽手离开洞口，天空依旧雷鸣阵阵，闪电丝毫没有要停下的迹象。
刑天慢悠悠在洞门前踱着步子，笑道：“你是新入行的吧，不知道修为高深的魔在人间露面，会引动天劫吗？洞口的结界根本不是天帝布下的，是我自己拿来隐藏自己魔气的结界，你触碰那道结界，魔身上染了我的气息，这天地元气就把你当做了我。”
刑天朝着正升的朝阳伸了伸懒腰，早没了那副佝偻干瘪的模样，一身盘结肌肉上遍布了暗红色魔纹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宛如一只凶猛的异兽。
“像我这等魔，雷劫一甲子必有一轮，一轮有四十九重。我在常羊山待了数万年，一隅观天，只在一千多年前看到另有一魔诞生，其天劫不亚于我。你看上去还不错，希望你多撑一段时间别死得太快，我就能多透透风，加油，小朋友。”
刑天绕着常羊山散了一会儿步，又不知去哪里捉了只老虎抱在怀里逗弄，等到再回到血石窟前时，天雷还未停歇，刑天看着雷击之下还站立的骷髅，不由啧啧称奇。
刑天其实心中暗暗在数，雷劫已经到了二十八道了，他能看见每一道天雷落下之后，眼前这个年轻的魔物身上的火焰都会出现一次熄灭，但是不久之后火焰便又再复燃，一明一灭间仿佛生灵的一呼一吸，刑天双乳变作的眼睛里有些兴奋与好奇。
四十九道天雷断断续续降了小半个时辰，已经坐倒在地的骷髅缓缓站起身走向刑天。
刑天放下怀中乖巧如猫的花纹大虎，问：“你叫什么名字？”
“沉香。”
“你本命属木，遭劫变木而生火，你是神火中诞生的火魔，雷属金，火克金。你生来就是雷劫的对头，实在是巧合，既然你帮我挡下了这一甲子的雷劫，我的斧头就借你一用吧。”
一把赤色石斧出现在刑天手中，刑天手持石斧，作为嘴巴的肚脐弯出一个笑容，待沉香上前时，猛然抬手，石斧向沉香拦胸砍去，斧刃埋入沉香胸膛。刑天只觉手中斧头传来质感未砍入实物，似乎那是一个空腔。
沉香低头看着嵌在胸前的刑天戚，赞道：“好斧。”
“被离火煅烧纹丝不动，实在是一把好兵器。”
刑天抽回斧子：“你是火焰化身，劈不死就没意思了，若是共工在还能跟你玩玩，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不过，我也是不死之躯，你想杀我也不可能，斧子是好斧子，你也是个好家伙，但我也不是乐善好施的傻子，可不做亏本买卖，这斧头不能说借就借。”
“你要如何？”
“我看你的脑袋生得挺俊俏，不如，你把你头押在我这给我戴两天，我就借你这个斧头，你还斧头来，我再把头还给你，头和斧头都是头，咱们一物换一物公平交易，你看如何？”
沉香怒道：“你诱我帮你挡雷劫，还想偷袭我，两次想置我于死地，现在还跟我说公平交易！你当年也是个反天的勇士，没想到你竟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
“咦？谁告诉你勇士就得是傻瓜吗？我没头哪来的脸呢？我只是没头，可不是冤大头，你说借我的东西我就一定得借吗？我是残疾魔，压榨残疾，你也好意思？”
“难道我就不是是残疾魔？我有什么不好意思。”沉香指了指刚刚被劈开的胸腔，那里缺了一颗心脏，“你说你没头没脸，我的脸皮早就在八卦炉里被烧没了，我就有脸吗？今天这斧头你乐意借得借不乐意也得借！”
刑天看着沉香胸腔里的缺口，笑得咧开了肚脐：“好得很，我是没头脑，你是缺心眼，真是缘份不浅。你要这斧头，想做什么？”
“劈山救母。”
“无聊透顶。”
“我还想杀死玉帝和王母，杀死天界所有的神。我要本想跟从一个神的意愿，老老实实修改天条，但现在我想如果世界上没有神，天条自然也就……”
“我对你的动机毫无兴趣。”刑天打断了沉香的话：“虽然老套，但是个好想法。”
沉香道：“我还想邀请你……”

“不去，当初我只是想杀死黄天帝争夺神位，这股不甘让我断头成魔，其他事都是多余。我也劝你一句，想一件事便做一件事，庞杂想法太多，就容易忘了本心，失了执念，魔便与凡夫俗子无异，也就到了魔的死期。”
沉香愣了愣，深深向刑天鞠了一躬。
“斧头拿去，我看你鬼头鬼脑，必定是个老赖，不必还了。我再上天界看一眼，若真如你所说已无天帝，那此世刑天也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沉香凝视刑天，思索着他说的那番话。
刑天：“还不走？你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沉香：“……其实一见面我就想跟你说，你的眼睛长的地方有点色情，嗯……很不雅。”
“你这死小子真他娘的熊……”刑天伸腿想踢沉香屁股，被那身火烫到了脚丫。
“所以你长得这么不正经，就别说正经话了，很违和，天帝死了就死了，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我不告诉你他死了，这么多年你不也好好的吗？”
“谁说天神不在了就是死了，那些古神一个个离去，他们只是放下了这个世界的一切进入了另一个界，我如果放下，就可以找到他们的踪影。”

第二十五章

华山的山崖依旧苍翠，沉香拿着刑天戚，走过了华山洞口，这一次没有一口气，没有一颗心，甚至连洞口的结界都不复存在。长驱直入，山腹的水牢中只剩了一个空空的石台。
沉香站在三圣母曾呆过的石台，骷髅的脸是看不出困惑的：“玉帝王母真的会言而有信放了我娘吗？”
*
刘家村远远便能听见爆竹鞭炮声响，还有喇叭唢呐吹出了欢快声音，似乎有人家办喜事，火焰形成的魔物站在村口，伸手摸了摸自己干枯的脸，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靠近。
“站着做什么，是朋友就进村去喝一杯吧。”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竟是铁柱。
铁柱他们不是在自己与天界决战时就已经迁离刘家村了吗？火魔心中疑惑的很，知道对方根本认不出自己，问道：”你……不怕我的样貌？”
“你是沉香反天时鬼界认识的朋友吧？嗨，我有什么好怕你的，咱这刘家村的村民，自从被沉香在生死簿上勾销了，谁没拿着锄头草叉跟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干过架呀？走吧走吧，去喝酒，最近刘家村喜事可多了。”
“哦，我是过路的，有什么喜事？”
“比如说咱们村的沉香，那可是个传奇，他劈山救母成功了，你是没看到他那柄盘古斧，有那~么大，一斧就将华山劈开了，咦你也有一柄大斧头……你怎么不走了？”
火魔只剩骷髅的脸上看不出神情：“这便是你说的喜事？”
“快走吧，他们一家团聚，请大家团圆吃饭，听说来了不少的神仙，这场面谁见过。”
走进熟悉的村落，刘家灯笼铺外的小院已经摆满了酒桌，一村人和着神魔鬼怪，怎样的都有，这些人里火魔并不扎眼，他找了一处角落的席位坐下，空洞的眼窝中烧着的两团火看着人群正中那一家人脸上的幸福。
刘彦昌夫妻与沉香举杯向众人敬了一圈酒，他们认不出火魔，但还是出于礼貌向他举杯。
“祝贺你们一家团聚。”火魔举杯。
那个沉香礼貌地回了礼：“多谢这位朋友。”
“他会来吗？”
“谁？”
“杨戬，二郎神。”
“舅舅他说今天一定会来的。”那个沉香脸上露出幸福的笑。
火魔将酒一饮而尽，酒未入喉便已蒸腾为气消散无形：“祝你们一家永远团圆幸福。”
火魔拿起立在脚边的刑天戚，化作一道白亮焰光远去，像这样来去匆匆的妖仙有很多，没有人注意到他。
真君神殿里的杨戬在看着半空中的光镜出神，镜中展现的是那个叫刘沉香的少年这一路劈山救母的全部情景，画面最终定格在刘沉香幸福的笑容上。杨戬看着那画面，神色带着近乎病态的专注与执着，哮天犬担忧地看着他的主人，这样的场景这些天屡见不鲜，曾经的杨戬超然冷静强大，可谓是一个趋近完美的神灵，而一切突然有一天改变了，哮天犬知道，因为有一个人消失在八卦炉中。
“主人，今天我们要出门？去刘家村？”
“嗯。”杨戬垂下眼眸，面色如常：“沉香今天成亲。”
“您……就这样穿着战甲去？”
“对。”杨戬愣了愣，银甲化作那身黑色的便装，“我这样去可以吗？”
哮天犬暗暗叹了口气，上下打量了杨戬一番，如平常一般得体，但似乎缺了点什么。
“主人常带的天眼放到哪去了？符灵，你们看见了吗？”
几只符灵寻找了一番，无果，杨戬没有动身，神色也很自然，似乎只是在等符灵找到天眼。
“主人！”哮天犬忽然看见真君神殿的地砖上有几滴血，拉起杨戬的衣袖，那枚天眼弯钩状的一角不知何时因为大力的紧握扎入了杨戬的手心，当事人却没有察觉。
“我忘了我拿在手里了。”杨戬似乎是被自己逗到了，难得地露出一个笑容，从掌心中取出天眼吊坠，用法力除去血渍，将其戴在颈间，片刻杨戬手心伤口就已愈合，似乎根本不曾受伤。
云端之下的刘家村远远能看见鞭炮的烟雾，杨戬看见一道白色的焰光远去了。
“主人你在看什么？”哮天犬凑到杨戬边上好奇地问。
杨戬看着那个骷髅的背影，只觉得莫名心里有些难过，思索一番又想不起这个背影是何时造出的幻象，摇摇头：“没什么，下去吧，贺礼带上了吗？”
*
地府中无声无息地来了位不速之客，那是一个背着一把血红的巨斧的火魔。从秦广王的视角看，那是一个被烧死的厉鬼，之所以说他已死那是因为他人的那一部分必然已经全部丧失在了那场火中，虽然外界也称他们为以后魔，但在地府阎君的眼中，那只是一批未经过地府便在人间活生生轮回到地狱道的厉鬼，他们寿命极长，伤而不死，焚而不灭，身心遭受痛苦从未有一刻得到安宁，比地狱道的亡魂他们更加可怜，因为对于魔而言三界无处不是他们的地狱。
火魔朝着转轮上的生死簿伸出了手，试图拦在他身前的鬼使们，只是被那两团火焰似的眼睛看了一眼便化成了飞灰。
秦广王祭出一面恶灵旌，霎时上百被黑气包裹的恶灵从旌旗中飞出，扑向了火魔。
火魔深吸了一口气，那些冤魂恶鬼的七情六欲三毒尽数被他吸入肺腑做了燃料，一瞬间火魔眼中焰光灿然，那些恶灵失了怨恨根源，灵魂重归无色透明，飘飘荡荡向着轮回通道去了。
“阎君，你与我相斗，赢了也无好处，若是不才侥幸将你杀了，三界的生死轮回谁来管呢？”
秦广王犹豫片刻，终于挫败地坐回了王座：“看了生死簿你就能摆脱这身痛苦了吗？”

“明白的痛苦比糊涂的痛苦，要多些盼头。”
“地府拦不住你，既然要看，便拿去看吧，只是有些事不明白时还有些盼头，看得通透了，反而看见了死路。”
火魔不语，接过生死簿。
生死簿跳转到杨戬那一页，翻过刘彦昌，翻过三圣母，翻过瑶姬，翻到杨天佑那一页，赫然写着“杨天佑寿元卅五，子女有三，长子杨蛟寿十二，一同卒于丁卯年天罚，长女杨婵，寿元一千一百又三年，与其夫卒于葵酉年天罚，尸骨无存”。
葵酉……正是他出生的那年，杨婵，这个名字一定在哪里见过，是在哪里呢？她是谁？骷火魔神思索片刻，手脚不自觉有些颤抖，他找到了记忆里的那个画面，四岁时的他曾经在一次玩耍中打开了刘彦昌平时放置重要物的竹箱，那里最深处压着一叠泛黄的书信，封面工整地写着“婵姑亲启”……
“不，这一定是杨戬计划中的一环，他料到了我有一天会看生死簿，所以在这一页造了假。”火魔摇摇头，暗自想道。
“生死簿中，和杨戬有关的人，墨迹都较新，唯有杨天佑的一页无变化，成了这个故事里的破绽，我想他应该不至于留下这样的漏洞。”
“因为杨天佑是一个死去的凡人，死去并已投胎的凡人生死簿便是真实存在永恒不可逆的，而你所说的，杨戬有关的其他‘人’，那些页，是编写出的。”
骷髅看着三圣母那一页里沉香劈山救母，三圣母刘彦昌一家团圆的故事。
“如果杨天佑的一页是真，他的三个孩子如今活在世上的只剩下杨戬，那么这个三圣母的一页自然是编出来的，可按你说已故凡人不可更改生死簿，为何杨天佑的一页中那个叫杨婵的女儿丈夫与她同死，三圣母丈夫刘彦昌的一页中刘彦昌却还活着，刘彦昌难道不是凡人吗？”骷髅从牙缝中咬出几个字，声音因为愤怒而显得高亢：“你不要骗我，杨天佑的那页才是改过的对吧？”
“三圣母杨婵的丈夫名为刘玺，字彦昌，生死簿列名不列字，刘彦昌的那一页，才是编的。”秦广王面带悲悯地看着沉香：“刘玺本是华阴人，而你以地名为检索，找到的会稽郡刘家村的刘彦昌自然是不对的。三圣母夫妻，早在他们的孩子出生不久后，就双双离开了人世。”骷髅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倒退几步，开始轻轻地颤抖，不知是哭是笑：“劈山救母……劈山救母，原来我这一生都活在他以自己的经历为蓝本编造的故事里，我从来都没有逃出他造的幻境。”
“你是刘沉香对吗？”秦广王露出了了然的神情：“那么你为什么不翻开自己的那页看看。”
骷髅合上了手中生死簿还给了阎君：“我不敢看，我恐怕刘沉香也只是个多年前的死人，我只是他编造的故事的一部分，一个聊以解闷的玩偶，那样的结果，对我来说就是死路，你说的对，看透不会带来盼头。”
“我以为你既然甘于成魔沉沦地狱，应该是个勇士才对。”秦广王摇头，对着生死簿念出了刘沉香三个字，那是一面泛黄的故纸，却是一整页的空白。
“没有字是什么意思？世间根本没有我刘沉香？”
秦广王不答，凝视着火魔的双眼：“你的故事得由你自己去写。只有勇士才能在看透真相后仍不失去希望，既然你选择来看生死簿，便要相信自己不论看到什么，都能够走下去。”
“我想，你们都高估我了，我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沉香深吸了一口气，地府的空气中弥漫着六欲之毒，骷髅身体中的火焰明亮了一瞬。逗留在地府中不肯往生的鬼魂总有着各自的爱憎故事，这样看来，三界中的魔与这些孤魂也并无差别。
秦广王看着地府中被净化的那些的鬼魂：“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他曾经在十八层地狱之下超度那些无法摆脱痛苦的恶鬼，要度化地狱众便要身处地狱，要化解痛苦，先得品味痛苦。”
“不知所云，少跟我打什么机锋，没有兴趣。”火魔冷笑一声，欲走，忽想起一事，道：“我还存在的事，不要告诉杨戬。”
“没问题。”秦广王笑了笑，追着火魔的背影喊到：“你所修的火魔之道即是你的十八层地狱，你进地狱就像回家一样，以后诸事了结，不妨来我地府十八层地狱任职啊，我瞧你很像地藏王菩萨，别看不起咱们鬼仙，这里是所剩无几的体制职位了……”
“我信你个鬼，糟老头坏得很。”

佛与魔飞至云头之上，斧棒相击，打了百余合，孙悟空最初还收了几分力，到后来时越打越是暗暗心惊，眼前这魔物的身手似乎不弱于他，按理来说此世的大魔早在二三十年前那场变故中尽数离开，所剩的零星几位上古魔神也都是早已不知所踪，眼前这火骷髅既然是新诞生的魔，为何又有如此手段。
“再打下去非死即伤了，没必要。”孙悟空收了铁棒，“你很好，想问什么？”
“天界发生过什么，还有多少神佛存留在这个世界？”
孙悟空愣了愣，转念又想通，道：“你即是新生的魔，的确不知道那场变故，那是三十年前，事情要从华岳神三圣母夫妻被天庭斩杀于华山说起……”
火魔眼中的火焰静静燃着，听孙悟空描述那场对于天界并不算遥远的往事。
“杨戬一己之力顾及不暇，就在他与天庭派下的大军斡旋之际，玉帝亲自出手，杨婵魂飞魄散，那场战斗劈开了整座华山……”
“杨戬屠戮了神界？”
孙悟空摇头：“他虽然早有此意，但单凭蛮力，就算他一身本领通天彻地，也无法以一人之力在短时间内让神佛魔妖尽数从这个世界消失。”
“华山被劈开之后，女娲遗留在华山深处的一条天谕现世。”孙悟空看着华山的方向，眼神有些复杂：“于是众神魔仙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共识，他们选择离开……或者说是抛弃这个世界会更加恰当。”
“天谕中说了什么？”
孙悟空赶苍蝇似的摆了摆手：“俺老孙才懒得管那玩泥巴的老婆娘说了什么，那天我喝桃子酒喝醉了没听到，想交朋友，我乐意得很，但你要想继续打听这事，没得说的了。”
孙悟空说的事在沉香耳中实在是过于匪夷所思。为了证实孙悟空的话，沉香去了天竺寻找西天，那一片佛国的土地上依旧是众生皆苦，灵山空空，不见如来，如同东天庭，这里也没有任何神灵存在的迹象。向西走到尽头，是一片海。
沉香并不会水，之前猪八戒赠的避水珠也早就烧毁在八卦炉中，他取下背上的刑天斧，遥遥向西海劈去，海水中间一段在被斧子劈开的扭曲空间里消失不见，出现了一条路露出海底沙石，沉香走上这条路，头顶海水再度闭合，海水中出现了一副奇异的景象，水中有火在烧，一团白色的火焰在向前移动。离火非但没有被水浇熄，反而将沉香身体周围的海水汽化，形成了一个干燥的球形区域。
随后的不久，西海的海面涨潮了一般，渐渐升高了起来，有光脚站在船舷上打渔的渔民发出了惊恐的尖叫，海水变热了。
他在西海深处从过去的时光里看见了一条赤红色的神龙，那条龙变作了一粉衫女子，救下了从天宫坠入西海的杨戬，开启了一段以分离为收场的千年婚姻。
沉香看清楚那个女子样貌时，就明白了一些事：他与丁香之间的故事，是一个老套照搬的故事，编故事的人甚至连人物的模样都懒得改变。
只是最终这位西海公主也与天界的神佛一样，从深海中消失，就好像从未出现过。

火魔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想笑：“那好吧，我可以不伤害眼前这个单纯无知的孩子……除非你现在露出真身，可怜可怜刘沉香这个傻子，亲口告诉他真相，你是谁……劈山救母又是一个怎样的骗局。”
被打倒在地的刘沉香早已因瞬息之间变故横生而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练就的那身通天彻地能打败二郎神的本事在这个魔物面前仿佛不值一提，他只能亲眼看着那些亲人朋友全部惨死当场，他救母一路没有遭受过的痛苦全在这不到片刻的时间里袭向了他。这个魔物说，劈山救母是一个骗局，是什么意思？
刘沉香呆滞地看着刘彦昌，火魔伸出一只唯余枯骨的手，摸在刘沉香的脸颊上，口中啧啧赞叹：“多么新鲜漂亮的脑袋。”
“不……不要伤他！”刘彦昌叫道。
火魔收回了手，点头笑道：“当然可以，毕竟我也不是什么恶魔，你打算告诉刘沉香真相了？说吧，我听着呢。”
“……沉香，你不要伤心也不用害怕。”刘彦昌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就像普通的父亲安慰不敢独自一人睡觉的幼子一般：“刚才消失的一切都是杨戬变幻出的假象，有很多事他隐瞒了你，即使眼前这个妖魔伤害不了你，因为，真正的杨戬马上就来了。”
刘彦昌的身影在一瞬间变成了杨戬。
火魔嗤笑一声，念了一句定，那个杨戬的法身便再不能移动分毫。
“现在你明白了吗？傻子。”骷髅笑着问刘沉香，“你惹怒我了，你不该跟我说你是他唯一的外甥，他对你满意吗？你有什么值得他满意的？你只是个一无所知的傻瓜，我很好奇，我现在告诉你真相，他还会对你满意吗？还是会另造一个新的一尘不染的作品？”
那个沉香茫然地看着刘彦昌化作的杨戬法身。
九天之上一声暴喝，一杆三尖两刃刀穿云破空而来，刺入火魔的后背，洞穿了火魔的胸膛，火魔向前踉跄了一步，跪倒在地，前倾着上身被三尖两刃刀钉在地上，他低头呆呆地看着从前胸穿出的刀刃，不知是痛苦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停滞了所有动作与声音。火魔背对着那朵云的方向，迷茫地握着穿胸而出的利刃，身体佝偻地僵硬着。
“舅舅！”刘沉香看见了云层之上的杨戬，混乱的大脑什么都反应不过来，只能大声地呼救。
火魔的身遭忽然有白亮的火光在攒动，舅舅那两个字配着那个熟悉的声音化作了有力的咒语，撕心裂肺的疼包裹了他，怒火与妒火在他的胸膛中燃烧，顺着伤口喷涌而出，形成了一圈离火罩将他与刘沉香罩在了其中。
离火结界将杨戬阻隔在外，火魔伸手抓住了眼前那个不能更眼熟的少年，口中桀桀怪笑着，如同一个真正的邪魔，张开口咬在了少年的脸庞上，撕扯开了那张年轻而熟悉的脸。
一道流光坠落在熔岩遍布的空地上，银甲之人满脸杀意，热浪鼓动他的蟠龙氅在身后猎猎飞舞，化手为刀劈在离火结界之上，火焰结界只是震颤了一瞬，便又熊熊燃烧放出刺眼的白光，杨戬只觉铺门而来一阵灼烈的热浪，他的掌缘被热力逼退，伸手欲唤回三尖两刃刀，却发现离火罩隔绝了他的法力连接，眼见不能突破结界，杨戬在离火外已然心急如焚。
火魔如野兽一般低头继续啃咬吞吃着怀里的少年，他埋头苦吃，牙关传来咔嚓咔嚓的脆响，显然已经开始吃少年的头骨。
“我要你死！”杨戬清喝，怒睁天眼，一道靛青色光芒击在了结界上，穿透离火罩击打在了火魔被三尖两刃刀贯穿的伤口处。
火魔的肩膀颤抖了一瞬，停下了啃咬的动作，不能称之为嘴的两排牙齿间发出了嘶哑的笑声，那笑声与其说是笑，更像是哭，有两行火焰顺着骷髅的眼窝流下，将火魔挟持在手中的少年烧成了飞灰 滴在地上，已化为熔岩的地表烧出了两个深不见底的洞。
杨戬发出一声怒吼。
火魔带着妒意的狭隘心思得到了满足，愉快地看着手中的那个刘沉香消失，那阵愉快过后又是莫大的恐惧和迷茫，他从没有听过杨戬这样愤怒的吼叫。那个刘沉香是杨戬满意的，而他烧毁了杨戬满意的作品。
离火结界在一瞬间消失，杨戬握住了插在火魔背后的两刃刀，兵刃一转，将眼前魔物五脏六腑捣个稀碎。火魔的胸口被搅动的三尖两刃刀钻开了一个碗大的空洞，痛苦让他浑身颤抖，血色刑天戚就在火魔手边，但他没有拿起武器，他就那样安静地跪坐在地背对着杨戬，等着他下一次出手。
杨戬已然被愤怒点燃，丝丝靛青色法光在天眼中凝聚，击在了火魔背脊上的巨大创口处。
火魔踉跄着扑倒在一地岩浆之中，咳出了一口白焰，白焰中掺了些他被搅烂的肺叶的碎屑，掺了些少年被啃碎的骨头，但这些东西最终都被烧成了灰。
“你杀了他！”愤怒的嘶吼声从杨戬口中发出，他的双眼已经赤红，一步步走向扑倒在地的那具骷髅，拔出了他背上的三尖两刃刀，斩去了骷髅的一只脚
“愤怒、哀伤、仇恨的味道。”火魔呼吸了一口，呛着咳出了一团火焰，笑道：“看来刘沉香真的应该死，他让你这样的神灵沾染了这些凡俗气息，杀得好，该死！”
杨戬怒意愈盛，再一刀斩去火魔的小腿，就这样一节节砍断了火魔的一只左腿，又向着另一条腿划出了一刀，看来是势要将眼前魔物折磨致死。

“你就像一个娃娃被弄坏的小姑娘，在顿脚发脾气，刘沉香是你创造的玩偶吗？”火魔笑了起来，“我以为我弄懂了，但似乎你让我又变得越来越糊涂，你到底对他抱有怎样的感情……你究竟想要什么，能直白地告诉我吗？”
杨戬已经节节斩断了火魔的双腿，听到了最后问话，这句话是如此的耳熟，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
地上的火魔撑着手，支起半截身躯坐了起来，抬起了那张骷髅的脸，眼窝中的火焰看着杨戬静静地燃烧着，看不出喜怒哀乐，没有人能从一个骷髅上看到那种东西，他朝向杨戬咧开两排牙齿，那个沙哑难听的声音用勉强能称之为笑的腔调说：“你的玩偶弄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