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南人by眠琴柳岸古风虐心,将军x书生

第一三七章 狼跋三
更没想到的是,孟桓指着那孩子说:“你心心念念的白满儿生的。”


那是一个小姑娘,三四岁的模样,长得白白净净、软乎乎一团,眼睛圆圆的,像她的娘亲,穿的衣衫非常朴素,洗得发了白,但保暖,可以看出小姑娘生活的环境并不富裕,可脸上胖乎乎,可见女孩儿的爹娘并未苛待她。


只看着那双与白满儿如出一辙的杏眼,宋芷先信了八分,可早几年孟桓便说过他已经杀了白满儿,因此宋芷狐疑地看了看孟桓,又看了看小姑娘。


小姑娘怯生生的缩在婢女身后,打量着面前的两个男人,眼睛忽闪忽闪的,仿佛童年时期的白满儿,宋芷心下一酸,软得一塌糊涂,向小姑娘伸出手。


“过去,让先生看看。”那婢女将小姑娘从身后拉出来,向宋芷推了推。


小姑娘挪着步子,手指头绞着衣摆,磨磨蹭蹭地到了宋芷身前。


那模样恰似宋芷初见白满儿时的情形。


宋芷乍然得见白满儿的女儿,一时间心绪复杂,伸手想抱小姑娘,又怕吓着她,那手便又缩了回去,看着小姑娘问:“你叫什么名字,娘亲是何人?”


小丫头声音也是软软的,奶声奶气地说:“我叫佩儿,娘亲是白满儿。”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这是《离骚》中的句子,听了佩儿的名字,宋芷便知白满儿仍是念着他,可枉她一片情深,宋芷不仅无法回应她,还要连累她受诸多苦楚。


“佩儿……”宋芷在心底念着这个名字,她果真是满儿的女儿,那满儿是否还活着,宋芷一时又紧张又期待,“你娘亲呢?她还活着么?”


宋芷的激动吓到了佩儿,她往后退了一步,不明白宋芷口中活着是什么意思,小声答:“娘亲在家里呀……”


“果真在家里?”宋芷腾地一下站起了身,吓得佩儿飞快地躲到了婢女身后,又慢慢地露出一双眼睛看宋芷。


在她眼里,这个叔叔看着面善,可不知怎地,举止甚是怪异。


“行了。”孟桓摆摆手,打断他们的对话,道,“把人带回去吧。”


婢女应了一声“是”,抱起佩儿就匆匆离开了,宋芷目光追着离去的佩儿,本想说什么,张张嘴,又咽了回去。


孟桓道:“想说什么?”


“你一直认为我杀了白满儿,现在知道她还活着,开心了?”


宋芷抿了唇,坐回到椅子上,没有回答孟桓的话,沉默了半晌,道:“我要见满儿。”


孟桓神色微顿,抬眸看了宋芷一眼,又垂下眸去,轻声道:“我为何要答应?”


说完也不管宋芷有没有问,便自顾自地往下说:“当初我把你们从临安带回来后不久,就给她择了个夫家,把她嫁了出去,她初时不愿,可如今看着,不也生活得挺好么?”


宋芷是知道白满儿有多不想出嫁的,他不止一次地想给白满儿寻个婆家,白满儿就差拿着刀横在脖子上表示抗议了,虽然孟桓轻描淡写一句“初时不愿意”,宋芷也知道,白满儿定是经过了许多的抗争,最后才被迫屈服的。


孟桓与白满儿非亲非故,既非她尊长,又非她本家主人,孟桓如此行径,与强盗何异?


孟桓却全不这样觉得,反认为白满儿如今生活尚算美满,他是做了件好事。当然,也正好断了白满儿对宋芷的念想。


孟桓如此高高在上、随意操控他人的态度,让宋芷不胜其烦,他已经不想再为这些事而发怒了,长久以来的对峙、冷战让宋芷身心疲惫,孟桓种种在他看来不可理喻的行为,都让宋芷感到厌倦。


因此他偏过头不看孟桓,只是固执道:“我要见满儿。”他只是想看一看她现在过得如何,白满儿已嫁作人妇,有了孩子,此事已不可逆转,宋芷只希望她能过得好一些。


“我不同意,”孟桓说,“她都已经嫁给了别人,还有什么好看的?”


“孟征南,”宋芷叫了他的名字,声音坚定,一字一句道,“我要见她。”


孟桓的脸色如水一般沉下去,寒声道:“就这样,你还敢说你跟她清清白白?”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样。”宋芷寸步不让。


“我这样?”孟桓气笑了,“我哪样?”


“龌龊?无耻?”孟桓一个词一个词的往外蹦,每说出一个词,空气的温度便下降几分。


这时候恰巧孟陶一路摇摇晃晃地跑过来,后面跟着几个婢女,孟陶才一岁多,走路尚且不太稳,何况跑步了,没几步就“啪”地摔在地上,他一抬眼看到了自己的爹爹,便张开手要抱抱,嘴里含混不清地喊:“爱赤哥……”


孟陶的出现彻底刺激到了宋芷,他猛然转过头,指着地上的孟陶,对后面那一群婢女冷冷道:“把这孩子给我带走!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孟陶自从在娘胎里到如今,宋芷都是知道他的存在的,可宋芷从未对他给予过关注,也从不跟孟桓主动提起,可这不代表他是不在意的。

楼主 且醉一生  发布于 2018-12-04 00:12:00 +0800 CST  
宋芷还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对婢女和一个孩子说话,一时间丫鬟们都吓得不敢出声,可孟桓在这里,她们倒也不怕,小少爷撑腰,怕一个男宠?


丫鬟们的反应让宋芷忽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他只是一个男宠,有什么资格对小主人这个态度?宋芷自嘲地笑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自语道:“我错了……该走的是我才是……”


孟桓顿觉不妙,连忙道:“还不快把小少爷带下去,愣着干什么?”


婢女们后知后觉好像闯了祸,慌忙抱起孟陶,匆匆地走了。


宋芷俨然已失魂落魄,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受到自己与此地格格不入,宋芷手撑着桌面,眼神无助又绝望,他脱力般地蹲下身,以手掩面,瘦削的肩头以上,纤细的脖颈从衣领露出一截来,那样瘦。


“子兰!”孟桓慌了,一把把他搂到怀里,“你别哭,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我明天就把白满儿叫来见你,好不好?”


宋芷用力地挣,也挣不脱,便只好自暴自弃似地倚在孟桓怀里,他仰起脸,脸上却莫名没有一滴泪水,他乌黑的眸子像失去了神采,没有焦距,好半晌,才微微偏头看向孟桓。宋芷的声音像一缕轻轻的风,稍纵即逝,他说:“你让我死了罢。”


孟桓忽地红了眼眶,狠狠地把宋芷勒在怀里,咬牙发狠似地说:“我不允许!你不许死!”


可人若没了求生的欲望,死亡便来得格外容易。心里没了意见,稍有风吹草动,便易生病,加之心底郁结,病不易好。


任裴雅给宋芷开了多少药,也治不好他的心病。


宋芷一夜一夜地睡不安稳,半夜总是满身虚汗地从梦里惊醒。


他早几年身子落下些病根,极畏寒,膝盖也不大好,大都的冬日又格外难熬,前两年有孟桓精心养护着,倒不太要紧,如今宋芷自己没了求生的意志,便病来如山倒。


白满儿倒是可以偶尔来看看宋芷了,但一来孟桓对他们俩始终不放心,总要在旁盯着,二来次数多了,白满儿如今的丈夫便有察觉,一打听就知道,白满儿这时不时出去,竟是在会旧情人呢,那旧情人还是个男宠,心里头气便不打一处来,开始对白满儿心存芥蒂。


自那天以后,孟桓便命人好好照料小少爷,特意嘱咐了不许把人带到宋芷眼前。


宋芷再一次试图自尽,是在至元三十年的夏天。


这年夏初四月十六,从河北保定传来消息,刘因病逝。刘因与宋芷虽未相处很久,却是多年的神交,二人以书信相交,宋芷当初宁愿自顶罪名也不肯供出刘因,二人情谊可见一斑。


因此当讣告从保定传到大都时,原本就心存死志的宋芷受到刺激,四月底的一天,趁孟桓外出公干之时,将孟桓转赠他的一套青花瓷杂碎了一只,用碎瓷片割破了手腕。


那是一只高足杯,图案是鸳鸯莲池纹,是青花瓷乃至服饰刺绣中都常用的图案,是满池娇的一种。


鸳鸯自古便是爱情的象征,常常成双成对地出现,鸳鸯莲池纹寓意着美满团圆,然而宋芷这一摔,却将两只交颈鸳鸯摔碎了,变得不完整、不圆满了。


殷红的血从纤细手腕上的狰狞豁口里流出来,宋芷因为失血,头晕目眩地摔到在地上,那温热粘稠的液体便从腕间缓缓淌到地面上,逐渐蔓延开来,宛如一朵妖艳的花,盛开在黄泉彼岸。


宋芷的眼睛越来越沉重,他感觉到冷,寒意从四面八方席卷过来,他想要蜷缩起身体,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


这次是真的要死了吗?


宋芷的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他想起孟桓的脸,想到孟桓发现他时的场景……可还没能继续想下去,宋芷便失去了意识。


视线里最后一个画面,是那破碎的鸳鸯,静默地在碎瓷片上,不声不响地看着宋芷。


宋芷是被前来探望他的白满儿率先发现的。


白满儿没想到,一推门,便看见地面上宋芷瘦弱的身体,她还在期待他身子好起来,还在期待他能想开一些,跟孟桓好好的……


“兰哥!”白满儿的声音因惊慌害怕失了调,“兰哥你怎么了?”

楼主 且醉一生  发布于 2018-12-04 00:12:00 +0800 CST  
第一三八章 狼跋四
孟桓得到消息匆匆回府时,裴雅已经替宋芷止了血,敷了伤药。他大步走向里间,只闻到满屋子浓郁的药草味,以及其间夹杂着的血腥味。


白满儿在宋芷床边,脸上的泪已经干了,怔怔地看着宋芷苍白的睡颜出神。


当孟桓走过去时,白满儿的眼珠动了动,才算是有了一点活人气,她忽地一把扑上来,掐着孟桓的脖子,尖声道:“孟桓,我要杀了你!”


“大人!”阿尔斯兰反应极快,错步上前,刚想把白满儿拉开,孟桓已经一把将她从身上拽下来,推了出去。


白满儿只是一个弱女子,哪里是孟桓的对手,一头撞在柱子上,额头当即撞破了道口子,黏糊糊的血从伤口流下来,白满儿却不管不顾,还要扑过来,被眼疾手快地阿尔斯兰一把按在了地上。


“你放开我!”白满儿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大叫,“放开我……我要杀了他!”


“孟桓,你这个小人!你对兰哥做了什么?你对他做了什么?你口口声声说爱他,却一次次把他逼到绝处,你把他逼到今天这个地步……你到底想做什么?”


白满儿气得浑身发抖,眼睛却死死瞪着孟桓,声音又急促又尖锐,指着孟桓破口大骂。她还曾经傻得以为孟桓真的会好好对宋芷。


“混账!”阿尔斯兰一巴掌甩在白满儿脸上,“我家大人是你可以随意辱骂的么?”


这一巴掌极重,白满儿半边脸顿时就肿了起来,发髻也散了,趴在地上好半晌,才从晕眩中缓过来。


孟桓懒得理这个疯女人,低头查看宋芷的情形,却发现宋芷的呼吸和心跳都极为微弱,俨然命悬一线,登时心都揪了起来,绞成一团,连呼吸都变得很困难。


白满儿却突然开始低低地笑,笑得又凄凉又讥讽,一声声像针扎在孟桓心上,扰得本就六神无主的他更加心烦意乱。


“你笑什么?”孟桓问。


白满儿从地上抬起头,散乱的鬓发下,她那张脸依然年轻漂亮,只是肿了半张脸,又满是泪。


“我在笑你,”白满儿又哭又笑地说,“也笑我自己。”


“这么多年,你拼了命地想把兰哥锁在你身边,你折磨你自己,也折磨兰哥……但你不会成功的,孟桓,我告诉你,你不会成功的!”


“我也笑我自己……为何没有能力杀了你。”


白满儿越说越荒唐,阿尔斯兰气急,正想再给她一巴掌,被孟桓抬手止住了。


“他在这里休息,你不要打搅他。”


白满儿冷笑:“可他现在什么也听不到,因为你。”


孟桓懒得与她争辩,这样一个女人,他原本是不放在心上的,若非宋芷在意,他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若非子兰三番四次为你求情,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孟桓眼带不屑,冷淡地看了白满儿一眼,“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他是真的很厌恶她。


“阿尔斯兰,把她丢出去。”


“是!”


阿尔斯兰是个蒙古汉子,健壮魁梧,一把就把白满儿拎了起来,任白满儿如何挣扎也没有用,她便不再挣扎,只是看着孟桓笑,一直笑,眼里带着怜悯和嘲弄。


孟桓几乎想杀了她,但想到宋芷醒来若是发现她真没了,怕是又要同他生气,只好按捺住火气。


“裴雅。”将外人清走了,孟桓才仔细过问宋芷的情形,“他现在……怎么样?”


“恕草民直言,”裴雅说,“宋先生情况不大好。”


“什么叫不大好?”孟桓勃然大怒,他一字一句地说,“他,你必须给我救回来。”


宋芷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醒来时是傍晚,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没料到自己还会醒来,眼睛无神地睁着,半晌连眼珠都没有动一下。


“子兰?”一旁传来孟桓充满惊喜又小心翼翼的声音。


宋芷就像个木头人,眼珠这才转了转,有了丝活气,僵硬地转过脸,看向孟桓。


孟桓眼里的担忧、害怕、欢喜都不是作假,这些宋芷看得出来。


“子兰,你还好么?”见宋芷没有反应,孟桓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问,“哪里不舒服?”


宋芷垂下眼睑,清减的容颜在黄昏的薄暮里有些不清晰,仿佛西山上的一抹落日余晖,将随着太阳沉入西山而消失,在夜晚归于岑寂。


孟桓很快把裴雅叫了来,给宋芷查看过一番后,裴雅锁着眉头,道:“宋先生的身子若是好生将养,大抵能好起来,只是日后恐怕会落下些毛病,体弱一些。”


裴雅这么多年,救过宋芷不止一次了,宋芷也不知是该感激他,还是如何,用虚弱无力的嗓音道了一句谢:“谢过裴大夫了。”


孟桓日夜守候,宋芷醒来第一句话却是对裴雅道谢,他心里头便有些不是滋味,让裴雅开了方子,给宋芷换过药之后,挥手让他离开了,而后弯下腰,把脸贴在宋芷侧脸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孟桓说:“子兰,你要我如何,才肯好好地留下啊?”

楼主 且醉一生  发布于 2018-12-06 00:13:00 +0800 CST  
他小心地避开宋芷手腕上可怖的伤口,握住宋芷冰凉的手,皱着眉头,心疼得像是被剜去了一块肉,看着那裹着绷带的纤细手腕,孟桓连嘴唇都哆嗦了。


“这么深的口子……你可怎么下得去手?”


前几年那手腕上便留了一道疤,如今又要留下一道。


孟桓低低地说了好些话,宋芷也只是静静地发着呆,不知在没在听,许久,他才对孟桓说了第一句话:“为何要救我,让我死了不好么?”


“胡说八道,”孟桓每次听他说死字,便被巨大的恐慌不安所笼罩,只能以责备宋芷来掩盖,“你年纪轻轻,死什么死?”


“我说过,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你怎么能早早地就想抛弃我呢?”


孟桓轻轻吻着宋芷额头:“一辈子还有很长很长,三十年,五十年,八十年……我们要一起活到一百岁,等我老了打不动仗了,我就辞官回家,你不是不喜欢我打仗么?”


“我带你回临安,去西湖上钓鱼,把你幼时住的地方买下来,照你喜欢模样再修一座宅子。”


孟桓描述的场景太美好,那是宋芷午夜梦回时,也曾奢望过的场景,他一时间有些神往,仿佛已看到了那样的场景。


宋芷忽地想起他做的那个梦,梦里有山有水,有春天和柳树,他在河岸边作画,孟桓坐在柳树下懒懒地酣睡,脸上盖着一本书。


他本是要画那春光,不想落笔下去,纸上却是孟桓躺得歪歪斜斜的身子。


“你若想回铜陵也行,我们去祭奠祭奠爹爹,爹爹他是个英雄……铜陵百姓定然还记着他呢……”


孟桓说着说着,忽地没声了,宋芷抬眸看他,竟看到孟桓眼底有泪光,眼眶红红的,分明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未等宋芷说什么,孟桓忽地低下头去,握住他完好的右手,额头埋在他手背上,声音低哑:“子兰……你能不能,别这样?我怕极了你现在的模样……”


“若你说我做错了什么,我改,行么?只求你……别再这样不爱惜自己。”


看到孟桓如此低声下气地哀求,还是第一次,宋芷静静地看着孟桓微微耸动的肩膀。


“我要喝水。”他哑着嗓子说了第二句话。


孟桓慌忙道:“好……我这就给你倒!”


夏天便在宋芷养伤的日子里逐渐过去,转眼已是夏末,六月。


白满儿却不再常来了,宋芷偶尔问起一次,孟桓现在事事都依着他,生怕他再想不开,隔天就把白满儿和她的女儿佩儿一起叫了来。


佩儿不知为何,胆子愈发小了,一个劲儿往白满儿怀里缩,白满儿看着也不对劲,动作举止间总有些怪异。


宋芷心下奇怪,正想开口问,就眼尖地发现白满儿鬓角有道伤,看起来是新的,尚未结痂。


“这是怎么回事?”宋芷腾地站了起来,登时一阵眩晕。


孟桓连忙扶着他,柔声责备:“动作慢些。”


佩儿被吓得往娘亲怀里一缩,白满儿则飞快地后退一步,捂着额头说:“没有,不妨事……我自己不小心撞的。”


“不要撒谎,满儿!”宋芷又急又气又心疼,“谁欺负你了,你如实告诉我!”


宋芷说到这里,立马把怀疑的目光转到孟桓身上,虽没明说,意思是很明显了。


孟桓四月底是推了白满儿一下,让她撞伤了,可那都几个月了,早就痊愈了。孟桓心虚了一下,连忙否认:“绝对不是我!”


“满儿,你说实话,”宋芷上前一步,握着白满儿的手腕,“到底是谁欺负你了?”


孟桓的话宋芷根本不信,只当白满儿不敢说,白满儿被逼得急了,最后终于吐露了实情。


原来,自打白满儿开始频繁向孟府走动后,白满儿的丈夫便起了疑心,心里头不大爽快,总觉得白满儿给自己戴了帽子。


四月底,宋芷试图自尽那天,白满儿失魂落魄地回家后,被丈夫发现她哭哭啼啼,魂不守舍好几天,丈夫忍了又忍,后来忍不住问了问,这才得知白满儿竟是为了那个“情人”这般,登时于大怒之下向白满儿动了手。


男人打老婆,向来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别,自从开了这个头,其后丈夫便深信白满儿与宋芷有染,他奈何不了宋芷,只好拿白满儿出气,但凡有一点过错,便非打即骂。


这几个月白满儿都是这么过来的。


宋芷听完,没有发表别的评论,将怒气都敛在心底,只冷冷看向孟桓,讽道:“你给她挑的好夫婿。”

楼主 且醉一生  发布于 2018-12-06 00:14:00 +0800 CST  
第一三九章 二子乘舟一
孟桓皱了皱眉,他早便厌烦了白满儿成天往孟府跑,心底觉得白满儿是咎由自取,明明已经嫁作人妇,还念着宋芷。


但当着宋芷的面,这话他现在不敢说出来,便只好吞了这口气,诚诚恳恳地认了错,说自己当初识人不明,可如今错误已经无法扭转,于是孟桓当即派了人,送白满儿一起回家,让那人传达他的意思。


“你去告诉他,白满儿虽然嫁出去了,但依旧是我孟府的人,他若再欺侮白满儿,便等同于打我哈济尔的脸。”


这话是极重了,孟桓说完后,转过头来看向宋芷,语带讨好:“你看这样行么?”


宋芷道:“他打了满儿的事,就这么算了?”


孟桓一琢磨,便吩咐:“传下去,让他明天过来领五十板子。”


没想到白满儿突然不情愿了,拉着佩儿便要跪,被宋芷拦住了。


“满儿,你这是做什么?”宋芷问。


白满儿看了看宋芷,又看了看孟桓,面带难色。


倒是阿尔斯兰看了个明白,道:“人家两夫妻的事,纵是有些口角争执,到底不是我们外人该参与的。雅苏是家里的顶梁柱,五十板子也不少了,这打下去……”


雅苏便是白满儿的丈夫。


阿尔斯兰话没说完,意思却很明白了。


白满儿方才接了阿尔斯兰的话,道:“往前他对我是极好的,如今这样……倒也不能全怨他,是我坏了规矩。”她在替雅苏说话。


宋芷这才发现自己欠考虑,他一直把白满儿当做自己妹妹,却忘了她如今已是别人的妻子,对雅苏和白满儿而言,自己是个外人了。


这种落差感让宋芷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孟桓已经做了决定:“那便二十板子。”


“虽是他们二人的家事,却也是我孟府的家事,我还管不得了么?雅苏在战场上受过伤,二十板子总还受得起。”


“是。”下人领了命。


孟桓又说:“你再去给白满儿请个大夫,好好看看,别落下什么毛病。”


“是,大人。”


白满儿恭恭敬敬地谢了孟桓和宋芷后,才同传话的小厮一起离开了。


其实白满儿不是孟府的人,孟桓这样,是给她加了个保护层,日后雅苏再想做什么,都得先考虑考虑孟桓的意思了。


“这样可还行么?”孟桓问宋芷。


孟桓已然做得周道,宋芷再说不出什么,当着下人的面,孟桓放低了身段,给足了他面子。


“谢谢。”


看起来,若非是因为他,白满儿和雅苏原本应该夫妻和睦,相敬如宾,他们组成了一个家庭,生了个可爱的女儿,柴米油盐,朝朝暮暮,倒是美满。


或许孟桓当初强行把白满儿嫁出去,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否则他难道真要让满儿因为他而蹉跎了一辈子?


见宋芷心事重重,孟桓以为他还不高兴,便摒退左右,把他搂到怀里,问:“在想什么?”


两人对彼此的一切都已经十分熟悉,每一次触碰,每一丝气息,都亲昵熟稔,仿佛他们自始至终都该这样。


可从头算起来,他们生来便是仇敌,又如何得以善终呢?


孟桓带着薄茧的指腹触碰到颈侧,带来些微的痒意,宋芷微微偏头,却躲不过孟桓欺上来的身子。


他皱眉,抬起眼睑道:“没什么,只是在想,没想到满儿都已经嫁作他人妇……还有个那么大的孩子了。”宋芷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莫名有些感慨。


孟桓却误解了他的意思,捏着他的下巴道:“你不高兴?”


孟桓低下头去,脸与宋芷贴得极近,语气里透着莫名的危险:“你放不下她?”


宋芷摇摇头:“我一日在世,又如何能放心得下……”


孟桓手上的力道突然加大,宋芷吃痛,失声叫道:“你做什么?”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宋芷已经对“男宠”这个身份无动于衷了,便由着他来。


隔了两日,孟桓将宋芷那日摔碎的高足杯又拿到他眼前来,兴冲冲道:“我花了好些时日,才寻到一个巧匠将这只瓷杯修好。”


孟桓把高足杯递到宋芷手里:“你瞧瞧,是不是比之前更好看了?”


宋芷手腕的伤已愈合了,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疤痕,孟桓给他用了最好的去疤痕的药,仍旧没能完全消除掉。他抬起手,从孟桓手里接过那只高足杯。


他用来割腕的瓷片不知道是哪片,血迹早已经清洗干净了。当日用的力道大,碎得很厉害,那巧匠也确实是个能人,竟能重新修复,每一道裂口上都用金箔装饰,使原本清雅素净的高足杯又多了几分华贵,裂纹在上面不再丑陋,透出一股别样的美来。


“很好看。”宋芷仔细打量着,弯了唇,赞道。


孟桓又指着那上面原本已经破碎的鸳鸯,道:“你看,子兰,它们又合在一块儿了。”


鸳鸯能如此,我们又怎么不能呢?


虽然孟桓没说,可宋芷明白他的意思。

楼主 且醉一生  发布于 2018-12-09 02:21:00 +0800 CST  
“人怎么能同器物比呢?”宋芷笑着摇摇头。


孟桓笑容微顿,低声道:“人自然不能同器物相比,人是有心的。”


“可人也该有道义。”宋芷说。


“我们不合道义么?”孟桓问。


“不合。”宋芷道。


孟桓便问他:“你要如何才肯留下?”


宋芷却笑着摇了摇头,不答。


六月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是圣上下旨征讨西番,由孟桓担任主帅。


其二,授皇孙铁穆耳皇太子宝,抚军北边。这两年,老皇帝渐觉力不从心,恐怕大限将至,大都众皇子皇孙明争暗斗多年,终于在今朝初步落下帷幕,先太子即明孝太子第三子铁穆耳,终于被册封为皇太子,是天命所归,待今上百年之后继承大统之人。


孟桓领命之后,不得多停留,在回孟府修整收拾妥帖之后,同宋芷告了别,便骑上战马,出发讨伐西番。


而宋芷,也在孟桓离京后不久,独自离开了大都。


宋芷离开时,并没有受到太多阻拦,除了途中需要的盘缠,宋芷只从孟府拿了一样东西,便是那只碎了又被修好的高足杯,印有鸳鸯莲池纹的。


他雇了一辆马车,轻装出发,车轮轱辘辘碾过大都平整宽阔的石板路面,在初秋时节离开了这个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


暑气尚未散尽,夜里却已有凉意,马车驶出丽正门时,宋芷掀开青布幔子,从车窗向后望了一眼,望见那丽正门三个大字,与至元十四年他来时并没有什么分别。


可他却从一个亡国的流民,懵懂无助的孩童,长成了一个一无是处还背弃了家国的亡国奴。


宋芷想起十六年前,在浦江县与孟桓初见时的情形,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细雨纷纷,孟桓骑在白马上,腰间配着刀,跋扈又神采飞扬,一抬手就斩了好几名士兵,可真是残忍无比。但他兴冲冲地拉开青布幔子,跳上马车的动作,却活脱脱是个少年心性。


宋芷想到孟桓离开前夕,两人都是一夜未睡。


孟桓是知道他留不住他。经历了四月末那事,孟桓是真的怕了,他怕他真的如白满儿所言,会逼死宋芷,会失去宋芷。


宋芷的心绪则复杂了许多。他不想孟桓再出征,是真的不想,可当他再一次提出来时,得到的也只是孟桓“一定会回来”的保证,宋芷便失望地发现,孟桓根本无法领会他的意思。


“我离开大都后,你真的会走么?”孟桓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迟疑、犹豫、不安、不甘,种种情绪都隐藏在这一句话里头。


夏末秋初的晚风微凉,月亮弯弯,如一道眉毛,挂在天上。


宋芷记得自己当时笑了笑,反问他:“你是想要一个活着的宋子兰,还是一个死了的宋子兰?”


孟桓沉默良久,答道:“我明白了。”


或许离开时不加阻拦,这便是孟桓明白出的东西。


宋芷离开时,除了拿走那只高足杯之外,还留了两样东西,一是孟桓送他的那只笑口常开的弥勒佛玉佩,一是一个字条。


宋芷在字条上只写了一句话。


“你若想明白了,便带着玉佩来找我。”


想明白什么,宋芷没有说,到哪里来找他,宋芷没有说。仅仅是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孟桓能不能想明白,宋芷不知道,会不会遵守纸条,等想明白了再来找他,宋芷也不知道。


宋芷就这样离开了,而此时此刻,孟桓正在奔赴战场的路上,捏着怀里那枚玉佩,想着宋芷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大都。他心底有一丝不多的奢望——宋芷会不会留下不走呢?


宋芷的马车一路向南,他给车夫指的目的地是杭州,去杭州路途遥远,宋芷并不着急赶路,一路且走且停,偶尔到了名胜古迹、名山大川处,还要停下来游玩两日,因此到了秋末才到临安。


可宋芷却没有停留,加了银子,让车夫继续向南走。


车夫问:“先生要去哪儿?”


宋芷回答说:“浦江。”




楼主 且醉一生  发布于 2018-12-09 02:22:00 +0800 CST  
我来更文了

楼主 且醉一生  发布于 2018-12-10 00:04:00 +0800 CST  
一口气发两章

楼主 且醉一生  发布于 2018-12-10 00:05:00 +0800 CST  
前方高虐预警

楼主 且醉一生  发布于 2018-12-10 00:05:00 +0800 CST  
第一四零章 二子乘舟二
浦江位于杭州西南,马车抵达浦江县城门时,秋已深了,道路两旁的树叶染上了黄色、红色,一片片逐渐叶落归根,铺了满地。


小县城里的居民热情好客,见宋芷是汉人模样,浑身透着股书卷气,便更是喜欢。


多年过去,宋芷连杭州的香乡音也忘了,说话时带着北方人的口音,当地人问时,宋芷便解释:


“十几年前跟着家中长辈去了北方,如今长辈接连故去,故而想带着他们回来看看。”


“先生真是孝子。”人们都这样说。


宋芷暗自苦笑,摇摇头。


打发了车夫,宋芷在浦江县租了间房子,打扫干净后便住下来。从孟府带的盘缠快用完了,宋芷思忖着,他该想法子谋个生计。


颜料太贵,买不起,宋芷便买了纸墨,卖字。


恰巧临巷的私塾招一个教书先生,有人见宋芷字写得好,学问应该也不错,向私塾提了一嘴,宋芷这才算谋到一个正经活计,教书先生。


在浦江的生活过得平凡而安静,日子久了,宋芷便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尤其是当他看到那只高足杯时。


他时常去娘亲坟前祭拜。当年娘亲逝世后,宋芷偶遇张惠,张惠救下他后,还替他安葬了娘亲,就葬在浦江城郊。


宋芷带了些秀娘生前用的东西,还有临走前白满儿还给他的那只镯子,在李含素坟茔边,给秀娘立了一座已关注。


镯子也一同埋进了土里。那原是秀娘给白满儿的,她本想把这丫头娶进门,可造化弄人,白满儿最终是嫁给了旁人。


“娘亲,”宋芷的身子大不如从前了,自从今年自尽未遂后,他就格外容易头晕,体弱得很,又畏寒,才深秋便裹上了皮袍,“阿芷又来看你了。”


宋芷跪坐在李含素坟前,手掌抚过石碑粗糙冰凉的表面,抚过那上面宋李氏含素之墓几个字,嗓音低低的。


今日天空阴沉极了,寒风阵阵,连带着宋芷心底的阴郁也比往日明显了许多,压不住,忍不住,藏不住,因此趁学生们都回家后,悄悄来此看看娘亲和秀娘。


“近来天气愈发冷了,明明才刚刚九月,却冷得像十月了似的,我就是拿着手炉,手也还是冷。”


宋芷说着,低咳了几声,每次来时,他只絮絮叨叨地说些日常琐事,说些这些年发生过的事,却绝口不提孟桓。


“李家的黑娃子十分用功,人也聪颖,我教他《大学》,他一遍就背了下来呢,当年您教我时,我也是好久才能领会其中真义。”


“前些年儿子在大都,没能常来看您,您……莫要生我这不孝子的气,不值当,日后我会常常来看您的。”


宋芷又说了些大都发生的事。


“白满儿是我跟秀娘隔壁的一个小姑娘,聪慧漂亮,很讨人喜欢,她待我是极好的……可我对不起她。可如今她也算是成了家,有了着落了,不必再跟着我受罪。”


宋芷像是怕自己忘记似的,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过往的事情,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而与孟桓有关的,又仿佛不提,便不存在,只是一低头就能看得到的手腕上的疤痕,总在时刻提醒着他。


而对于秀娘,宋芷更多的只有歉疚,这份歉疚压垮了其他任何情感,让宋芷几乎不敢面对秀娘的墓碑,通常都是磕个头,说句“抱歉”,他枉费了她多年悉心的教导。


回家时已是日薄西山,宋芷踩着夕阳下自己的影子,一个身影只当做两个,他拿出钥匙打开门,刚想进去,听到隔壁朱大婶儿洪亮的嗓门儿:“宋先生,去看你娘啦?”


“是啊,大婶儿,”宋芷点点头,“您这是才从集市回来?”


“可不嘛!”朱大婶儿笑着点点头,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问,“宋先生,可曾娶妻?”


宋芷微怔,连忙摇头,向朱大婶儿作揖,婉拒道:“不敢劳大婶儿费心!”


朱大婶儿为人热心,当下几步蹭蹭蹭地过来,亲热地拉着宋芷的胳膊,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朱大婶儿只当他不好意思。


宋芷连声说:“真不是不好意思。”


朱大婶儿活了这三四十年了,那眼睛一看,便知道宋芷心中有隐情,道:“你莫不是心里有人了吧?”


“像你模样生得这般俊俏,又有才气,至今未娶妻,想是心里有什么人吧?”


宋芷掩饰性地笑笑,此时再否认也无用,索性点点头,承认了,只是唇角的笑却变得落寞起来。


朱大婶儿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试探着问:“那、那家姑娘现在是成亲了?”


宋芷想着孟桓确实是成过一次亲,还有过两个孩子,便又点了头,低声道:“他成亲了,还有两个孩子。”


朱大婶儿同情地拍拍宋芷的肩,叹息道:“那姑娘没嫁给你,是她没眼光,可你也不能为了她便一辈子不娶妻啊。”


朱大婶儿循循善诱:“我看你似乎已经没有旁的亲人了,你若是不娶妻,这你宋家岂不是……”

楼主 且醉一生  发布于 2018-12-10 00:11:00 +0800 CST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宋芷却明白,宋家便在他这儿绝后了,他是宋家的罪人。


“大婶儿,”宋芷自嘲地笑了笑,“此事……我还需再考虑考虑,劳烦大婶儿费心了。”


说完这话宋芷便匆匆转身进了门,再不敢看朱大婶儿一眼,关上门,宋芷掩上门栓,背靠在柴门上,一时有些失神。


半晌,他喉头动了动,低下头像是想哭,却又没哭出来,只是靠着门板,一点点滑下去,最后坐到了地上。


他是宋家的罪人,爹娘和秀娘拼死将他救出来,他却连个后人也不留下一个,宋家自他后便无人了。


宋芷以手掩面,他有时也会想,明明孟桓都可以有别的女人,能与别人成亲,与别人生子,凭什么他就不可以,他就应该也找一个女人成亲,生好几个孩子,气死孟桓才好。


可是他做不到,离开大都这么久,宋芷思念成疾,白天连想到孟桓也不敢,每每触及到这个名字,便觉得呼吸也是疼的,活着的每一刻都是煎熬,但他知道自己选择离开是绝对没有错的。


他不能像个玩偶一样被孟桓锁在那一方宅子里。


宋芷在地上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已暗,微凉的晚风送来一阵阵的冷,宋芷才惊觉自己已经在门口坐了很久了,他扶着门从地上站起来,等眩晕过去,才慢慢地走回到屋里去,点燃烛火,昏黄的光将小屋照亮,宋芷偏过头,看到跳动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像一个鬼影。


月色惨淡,今夜一颗星也没有,房头海棠花早就谢了,茂密的枝叶在月色下影影绰绰,沙沙作响。


宋芷一步一步挪到床边,从枕边拿起那只高足杯,白皙的瓷杯反射着烛火暖光的光,金箔折射着冰冷的光。


宋芷的手指微微用力,直捏得指节发白,他牙关咬得死紧,想把这瓷杯摔个粉碎,却又最终没舍得动手,轻手轻脚地放回去,旋即一拳打在床板上,“嘭!”的一声闷响,食指连心,痛彻心扉。


想他做什么?宋芷想。


他与那些蒙古人没有区别,残暴冷血,蛮横无理,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他身边美妾如云,他明明答应了只要自己,却还是跟别人有了孩子,他从不问他的意愿,只顾自己的欲望……


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他想的?


宋芷一脚将椅子踹飞,却又无力地倒在床上,用被褥盖住脸,颤抖着嘴唇,心想:可他就是想啊……有什么办法?


思念倘若能控制住,可还叫思念么?


这夜宋芷没有吃饭,早晨起来饿得头晕眼花,这些年他在孟府也算养尊处优,许多生活琐事都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因此到了浦江后,宋芷觉得自己就像个废人,什么也做不好。


他草草吃过早饭,便去私塾授课了。


纵然蒙元厌恶汉人,觉得读书无用,可江南这一带的习性却难改,这里汉人居多,许多人仍旧笃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理论,因此男孩几岁就要启蒙的。


可这日才走到路上,忽地听到一连声的呼救,像是个孩子的声音,声音忽高忽低,时断时续的。


宋芷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像是他教的学生,连忙循声跑过去,在一条穿街过坊的河里发现了一个浮浮沉沉的孩子。


此时河边站了几个早起的妇人,满脸焦急,可她们不会水,加上这秋末冬初的时节河水极冷,寻常人根本不敢下水。


那几个妇人看到宋芷,向他招呼:“宋夫子,夫子,这儿!”


宋芷快步跑过去,一看那河中,竟然就是他教的李家的黑娃子,不知怎么落了水,越扑腾离岸越远,沉得越快。


其实宋芷哪里会水,但他一时焦急,眼看孩子越漂越远,喝了几大口水,再不救就来不及了,也顾不得许多,仗着自己是成年人,个子高,河水不太深,将手里的书扔到一边,向前一扑,就跳到了水里。


一落水,宋芷就发现自己莽撞了,河水实在太冷,他一时间几乎冻僵了,但人命关天,宋芷强忍着寒冷,一步一步淌水过去,好容易抓到了黑娃子,这小孩儿揪到救命稻草就不撒手,差点儿把宋芷也带去河心里。


他慌忙调整姿势,从后方抱住黑娃子,将他一步步往河岸边带,谁曾想快到岸边时,宋芷的脚却忽地抽了筋儿,痛得厉害,他一时动弹不得,黑娃子水喝多了,此刻已然晕了过去。


宋芷情急之下,将小孩儿一把向岸边推去,自己则因受到相反的力,往河里漂了过去。


孩子临近岸边时,被几个妇人淌进河水里,拉了上去,慌忙地找大夫。


“夫子!夫子!”有人在大声叫他。


宋芷却已然说不出话,因为腿动弹不得,他手上扑腾着,却被河水带得更远,嘴里连连呛了许多水,口鼻都快被冰冷的河水没住了,刺骨的寒冷侵袭了四肢百骸,他又冷又痛,又呛水得无法呼吸。


“快!快救宋夫子!”


隐约间似乎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楼主 且醉一生  发布于 2018-12-10 00:12:00 +0800 CST  
宋芷痛苦地闭上眼,带着土腥味的水没过鼻子,没过眼睛,他乌黑的发像漂亮的水藻,在水里飘动,从口鼻中呼出的气泡向上飘去。


灰色阴沉的天空愈渐远了,而他或许便将沉入水底。

楼主 且醉一生  发布于 2018-12-10 00:12:00 +0800 CST  
第一四一章 大结局
耳边有潺潺的水声,冰冷的水从口鼻倒灌入肺里,宋芷恍惚间睁开眼,看到水底浮动的水草和游鱼,妇人们嘈杂的尖叫声隔着水传到耳朵里,仿佛隔着一片世界。


他生于战火纷飞的世界,失去了所有亲人,生生将自己的一生活成了一场笑话,此时此地沉没到河里,或许真是他最好的归宿。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宋芷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所有人都还在,宋没有亡,爹娘和秀娘也在,他和赵三哥在凉亭里对弈,他的妻子抱着孩子,一字一句地给他念《大学》。


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圆满。


可蓦然间那梦便破了,宋芷听到有人在叫他,“子兰!”,“子兰!”,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焦急,“你醒醒!”


那是谁的声音?


宋芷心想,然而头痛欲裂,根本想不起来,亦或者是不愿想起来,因为只要一念及那人,便觉得心若刀割似地疼。


“夫子还没醒么?”


“没呢,”有人回答,“我看夫子一直皱着眉头,大夫,你看夫子他到底如何?”


接着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宋夫子身子骨弱,底子薄,他原先便畏寒,此番溺了水,水又极寒,难呐。”那声音长叹了一口气。


浑身烧得滚烫,烫得吓人,宋芷难受地哼哼出声,半梦半醒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只看到陌生的几个人影,便又疲惫地阖上眼睑,再没力气睁开。


宋芷到底是没死成,命硬。


可这身子骨却也是彻底不行了,私塾的老先生看宋芷孤家寡人,身旁也没个服侍的,便把宋芷接到自己家中,让老伴儿和一个家仆伺候着。


在这一对老夫妻的悉心照料下,宋芷渐渐能下床了,人却又瘦了一圈,脸色总是苍白得像鬼,孱弱得一阵风便能被吹倒。


因此,私塾的活儿宋芷便不再去了。


李家夫妇两个听说是宋芷救了他们儿子,每隔几日,总要来探望宋芷,送上各式各样的补药,让宋芷好好养养身子,宋芷收了一些,大多都婉拒了。


能下地后,他想从老先生那儿回到自己家去,老太太又不许,虎着脸让他好生修养着。


宋芷竟久违地在这老夫妻身上感受到了爹娘才有的温暖。


但比较是别人家,日子久了,到底不像话。尤其是当腊月里,老夫妻的儿女回来之后,宋芷更显得多余了,便回了自己家。


这一下子,家里又冷清起来。


宋芷百无聊赖,整日整日地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出神,整个人倦怠得半分也不想动弹。


他已经不去回想孟桓了。


孟桓西征已经数月,想来已然回京了,孟陶大了,需要有爹爹教导,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没有爹爹呢?


浦江在南方,不像大都那样十月就下雪,初雪在十一月底才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到地面时很快便化了,地面上湿漉漉的一片,寒气与湿气挡也挡不住,宋芷比往年更畏寒了,即使屋里已经点了炉子,他还裹了好几床被子,还是冷。


夜里冷得睡不着,便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等到天明。


这样下来,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因此还没进年关,宋芷便病得昏昏沉沉,只有李家的小子时常奉父母之命来探望宋芷,替他煎一煎药,生生火。


由于宋芷身前无人照顾,这小子有良心,便日日都来。


宋芷病得重了,烧得糊涂时会说胡话,喃喃地叫一个人的名字,那小子便凑近了听,却也听不清楚,因此小声地问:“夫子,您说什么?”


宋芷会因这一句话找回一些神智,立即不再叫了。


年节时,李家人不忍宋芷一个人,请他到李家去常住,一起过年,宋芷婉拒了。


他一个将死之人,做什么去败坏旁人的兴致。


正月里,除旧迎新,家家户户门前挂桃符,走街串巷,互道恭喜,红色的灯笼、红色的烛火、红色的桃符、红色的新衣,将整个浦江都染上一层喜庆的氛围,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盼望着新年新气象。


而此刻,唯有义和巷里一间窄窄的房屋里头,一片冷清,毫无过年的气氛。


宋芷将盆里的炭火烧到了最大,毕竟是过年,他给面里加了个蛋,就着一室的孤寂和满院的风雪默默地吃。


宋芷面无表情地把面吃完,碗搁到一旁,看着盆里噼里啪啦的炭火,又看看窗外纷飞的大雪,以及海棠树上过于沉重的积雪。外头虽然冷,仍能听到孩子们的笑声和打闹声,宋芷侧耳听了一会儿,很快便觉得困倦。


宋芷心想:我或许等不到你了。


他拖着孱弱的身躯,从枕下拿出那只小小的高足杯抱在怀里,一点一点把自己蜷缩到床上,笼好被子,将瓷杯拿到唇边,低头亲了亲,不知觉地,眼泪啪嗒便落了下来。


宋芷给自己擦掉眼泪,吸了吸鼻子,心说:对不起。接着把瓷杯拢到怀里,贴在胸口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这是他从孟府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

楼主 且醉一生  发布于 2018-12-10 00:15:00 +0800 CST  
他还记得孟桓把它交给他时说的话,他说:“子兰,你看这鸳鸯画得多好,你我定然也能像这鸳鸯一样,一生一世不分离。”


宋芷想到这里,微微弯了唇,闭上眼,暗自道:这次你再找到我,我就不会再走了。


屋外的风雪愈发大了,黑云压顶,沉沉的积雪将院里海棠树的枝桠也压断了,发出凄惨的一声哀鸣,折断掉到地上,积雪堆了一地。


宋芷睡在厚厚的被窝里,只觉得这个冬天从没像现在这样暖过。


黑娃子来的时候是傍晚,他跟朋友们疯玩了一整天,下午风雪实在太大,便被娘亲叫了回去,娘亲说,宋夫子一个人过肯定很寂寞,让他带点酒,来给夫子暖暖胃。


黑娃子不到十岁,顶着风雪敲了半天的门也没人应,脸冻得通红,便直接推门进来,一路叫着夫子,宋芷也没有答应,黑娃子想,夫子可真懒,难道这么早就睡了?


他一直走到屋里去,小小的一间房,没有人,黑娃子推开卧房的门,果然看到一盆烧得旺旺的炭火,屋里头暖洋洋的,一点儿也不冷。


“夫子!”黑娃子叫了一声,宋芷没有答应。


他端着酒菜蹑手蹑脚走到宋芷床边去,只见宋芷似乎睡着了,一动不动。


“夫子?”黑娃子又叫了一声,宋芷仍没有答应。


黑娃子终于有些慌了,他忽然想起爷爷离世时的情景,也是这样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黑娃子伸出冻得皲裂的手,摸了摸宋芷的脸,凉的,黑娃子一惊,颤颤巍巍地把手申到宋芷鼻子下方,顿时一个哆嗦,手里酒饭打了一地。


……


孟桓六月自大都出发,征讨西番,十月时尚在回京的路上,便收到了来自邳州的讣告,他的爱赤哥忽都虎没了。


听说是在训练士兵时受了伤,后来伤口感染,没挺住,没几日就没了。


孟桓前些年因为宋芷的事,与忽都虎闹得很僵,可那毕竟是他的爱赤哥,是生他养他的人。


因此孟桓直接向老皇帝请了罪,没回京述职,拖着一身伤便去了邳州,弟弟才几岁,还小,懵懵懂懂地不太明白,他的阿可是个没用的妇人,只知道哭,是巴雅尔在主持大局。


孟桓如今已然是个成熟的男人了,他去后,便接替阿可,一面替爱赤哥忽都虎操办了丧事,一面安置阿可和弟弟,以及忽都虎的其他身后事。


同时孟桓也从孟府的下人那儿得知了宋芷已经离开的消息。


邳州的事务全部处理完后,孟桓满身疲倦地回到家里,那是他以为的他和宋芷的家,可宋芷显然不这么想。


孟桓看着宋芷留下的玉佩和字条,自嘲地想,宋芷或许只把这里当做牢笼罢了,什么家……只是他一个人的幻想。


宋芷让他想,想什么呢?想宋元之间无可消解的仇恨吗?


回到大都时已是十二月,大都的冬天冷极了,孟桓忍不住担忧,宋芷那样怕冷,他要如何度过这个冬天呢?


他在怨自己么?


孟陶让巴雅尔接走了,孟桓一看到他,便想到那天宋芷指着孟陶发怒的场景。


孟桓在府里思来想去,都觉得放心不下,他想去找宋芷,想什么想……明白什么明白?他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想一辈子守着他,就这么简单,哪儿来那么多复杂的弯弯绕绕?


可惜,没等孟桓出发,大都又发生了件大事——天子不行了。


今年过年时,连朝贺都免了,看起来是真的不行了,这几年皇帝年岁日渐大了,饱经病痛折磨,加之他的爱妻察必皇后和爱子真金先后离他而去,老皇帝心中苦痛自然可想。


正月初,天子病重的消息便雪花似地从宫里飘出来,伯颜早些时候去了北边,如今也回了京——天子一旦崩逝,新君便要上位,国不可一日无君。


孟桓身为朝廷大臣,自然不能在这时候擅离职守,等到正月二十,天子驾崩的消息终于从宫城传了出来。


不知为何,孟桓心底的不安愈来愈重,尤其是在天子驾崩之后,他总有种错觉——他要失去他的子兰了。


事实上孟桓回京后,便已经派人查过宋芷的取向,他找到了当初宋芷雇的车夫,知道了宋芷在浦江。


那是他们初见的地方。


老皇帝驾崩后,伯颜等人立即拥立皇太子铁穆耳登上帝位,新君坐上那大位之后,孟桓朝拜完,便以旧伤未愈为由,向新君告假,还一告半年,他不是不知道这会引起新君猜忌,但他等不及了。


他要去找子兰,立刻。


从大都到浦江的路很远,远得像是走过了孟桓与宋芷相识的十七个春秋,十七年前他们在浦江初遇,春雨连绵,他是个倨傲的公子哥,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泥里的小屁孩。


十七年后,他不惜得罪新君,也要千里赶赴浦江,来寻他那翩翩的少年郎。


然而从大都到浦江的路又很近,孟桓日夜兼程,不过月余便赶到了县令府,而后通过县令府,找到了去岁秋到浦江的那位宋先生。

楼主 且醉一生  发布于 2018-12-10 00:16:00 +0800 CST  
那是教他写字画画的宋先生,满腹才华,貌若潘安,是他多年来捧在心尖上的人。


却一个人死在了一个漏风漏雨的小破屋里,在所有人庆祝新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只破了又修好的破瓷杯,满身病痛,满身孤寂永远地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


也不会恨他。

楼主 且醉一生  发布于 2018-12-10 00:16:00 +0800 CST  
正文完

楼主 且醉一生  发布于 2018-12-10 00:16:00 +0800 CST  
接下来还会还番外

楼主 且醉一生  发布于 2018-12-10 00:16:00 +0800 CST  
第一四二章 番外一家与囚牢
据李家人说,宋芷死时,身无长物,只有怀里抱了一只浮梁瓷局的瓷杯,那瓷杯看起来碎过,又被能人巧匠以金箔修好了。他们看他宝贝得紧,便将瓷杯一同葬给了他,让他死后也带着,到阴间能有个念想。


宋芷死前吃了一碗鸡蛋面,碗还放在一旁,就这样独自守着炭火,缩在被窝里安安静静地睡着了,没有受其他的痛楚。


三月初,莺啼燕啭,蝶舞蜂飞,浦江的柳树抽出新叶,细雨滋养着大地,过了一冬枯黄的地面,重新长出一片茂盛的草。


宋芷葬在城郊他娘亲的旁边,是李家人和私塾的老先生一起置办的丧事。他们都是社会底层的人,没几个钱,却还是尽量花了八两银子,给宋芷买了个不错的棺材,碑也是请人刻的,上面写着宋子兰先生之墓。


因为是新坟,土淋了春雨,还都是新的,没有长草。而旁边李含素和秀娘的都已长了深深的春草了。


宋芷租的那间屋子废置了,没有人住,里头落了厚厚的尘埃,蛛网遍布,李家人替宋芷收拾过,发现宋芷的生活清贫得过分,只有几卷书,几支笔,几张纸,家具都很老旧,一碰便吱吱呀呀作响。


“这是在夫子屋里找到的,他的遗物,想来是留给大人您的。”李夫人把一卷画递到孟桓手上。


孟桓展开来看,才明白为何李夫人说是留给自己的,因为画上画了他。


画里,远处是连绵的山,隐在蒙蒙的云雾后面,近处是蜿蜒的河,河岸有柳树,柳树纤细柔软的纸条在风里摇摆,宋芷站在河岸边作画,而他则懒懒躺在柳树下,脸上盖着一本书,似是睡着了。


虽然没露脸,但躺着的那人,看身形隐约能辨出是孟桓。


孟桓看了右下角的落款,“宋子兰,于癸巳年腊月十八。”


也就是去岁腊月十八,孟桓回想着,去年腊月十八他在做什么呢?那时他还在犹豫,想来找宋芷,却又怕他不肯见他,若他能早些来,又怎会……


“大人,大人?”李夫人在旁边叫,“你怎么了?”


孟桓喉结动了动,哑声道:“你们出去吧,我想在这儿待一会儿。”


朱大婶儿是宋芷邻居,瞧着孟桓的表情,想起去年宋芷同他说过的话,便试探着问:“大人,宋夫子……说的那人是你么?”


孟桓一点点把画重新卷起来,抹了一把脸,低声问:“他说什么?”


朱大婶儿说:“我原想给夫子说门亲事,他说他心里头有人,不肯,”她打量着孟桓的神色,只见孟桓看似平静,拿着画的手却在细微地颤抖,心里有了底,“夫子说,那人成亲了,还有两个孩子。”


孟桓偏头看向宋芷躺过的那张床,没看朱大婶儿,眼睛一眨,眼泪就啪地落了下来,他没让他们瞧出来,头也不回地说:“多谢了,你们出去吧,我想独自在这儿待会儿。”


听得孟桓尾音在颤抖,朱大婶儿言尽于此,没再多说,拉着李夫人匆匆走了。


两个妇人再说了些什么,孟桓没注意,也注意不到了。


他哆嗦着嘴唇,从怀里摸出那两只一模一样的玉佩,玉佩上弥勒佛与往昔没什么两样,笑得眯起眼,两只大耳朵,大腹便便。孟桓想起当初宋芷将玉佩送给他时,他说:“希望你笑口常开,没有烦恼。”


眼睛迅速被泪水充满,连手里的弥勒佛也看不清了,那是什么时候?似乎是至元十九年,十二年前,宋芷十八岁。


他抬手擦了一下,却越擦越多。


“笑口常开……”孟桓喃喃,他摩挲着弥勒佛的笑脸,轻柔得像怕把它捏碎,“……你是不是恨死我了?”


屋里的陈设与宋芷死前无异,孟桓在宋芷坐着吃面的木椅上坐着,看着空空的、凉凉的炭盆,又抬起头,侧头看看窗外的海棠树,海棠折断的枝桠处重新发了芽,嫩绿的枝叶在柔和的春风里摇头晃脑,枝头上,黄莺上下地飞。


春天来了,春光从窗户洒进来。


孟桓设想着隆冬时这屋子的模样,四面漏风,一定冷极了,子兰那么怕冷,难怪要盖那么多被子。


他平时是不是就坐在这里看雪呢?他看雪时在想什么?……会不会想起他?


孟桓踱到宋芷床边,而后像黑娃子描述的那样躺下去,睡在宋芷曾睡过的地方,床上因为长期没有人睡,落了灰。


被褥也被李夫人收起来晒了,锁到了柜子里。


孟桓身材远比宋芷高大,他蜷缩起来,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怀里揣着那两只玉佩。


他死前在想什么?


孟桓低下头,轻轻吻在刻有宋芷名字的那只玉佩上,而后把它贴在自己胸口。


孟桓多希望自己能像宋芷一样,躺在这里睡着,再也不醒来。


可他没有,他甚至睡不着,即使他已经连续好几个夜晚没睡了,即使他舟车劳顿一个多月,身心俱疲,可他一点睡意也没有。


只是呆呆地捏着那两只玉佩出神。


浦江的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孟桓从那破房子里出去以后,便跌跌撞撞地往他坟前去了。

楼主 且醉一生  发布于 2018-12-10 17:25:00 +0800 CST  
下雨了,子兰会冷吧?


孟桓蜷缩着躺在宋芷坟茔边,手掌一寸寸抚过墓碑上宋芷的名字,雨水沿着碑身哗啦啦地往下流,孟桓浑身湿透,泪水混合在雨里不见了,手底下的触感粗糙冰冷,他的子兰皮肤那么柔软,抱在怀里暖暖的。


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呢?


孟桓不明白。


“你明明说过让我来找你的……”


孟桓的声音掩在越来越大的春雨里,低哑含混,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见。


“我来了,你怎么不等我呢?”


孟桓拖着沾满泥泞的身体靠过去,脸贴在墓碑上,仿佛那便是宋芷。


可是这人再也不会回答他。


不会对他笑,对他发怒,连冷嘲热讽也不会再有。


……


巴雅尔赶到浦江时,已经是这一年的秋天,孟桓告的半年假到了,新君下了好几道旨,让他回京去,孟桓却理也没有理。原本西征回来,以孟桓的功劳,很可能从二品升为一品,成为真正的朝廷栋梁。但此刻他才明白,再多的功勋也比不上宋芷一个笑。


他以前怎么不明白呢。


浦江县令接待了巴雅尔,并将这位夫人送到了宋芷那间破屋里。孟桓在这里住了下来,成日都待在里面,就好像宋芷还活在他身边,与他一同在此。


孟桓大多数时候都是不清醒的,要么在醉酒,要么在怔怔地出神,他时哭时笑,邻里都不太爱跟这位宋夫子的朋友来往。


巴雅尔推门时,孟桓还醉着,抱着酒壶躺在木床上,单薄的被褥潮湿又沾满酒气,孟桓瘦了一大圈,眼里都是血丝,下巴上胡茬儿不知多久没有修理了。


巴雅尔看到这样的孟桓,一时怒极,痛极,悲极,高高抬起手,一巴掌便落了下去,重重地打在孟桓的脸上。


孟桓头一偏,发丝凌乱,从脸侧垂下来铺到床上,脸上有一道清晰的掌印。他好半晌没有动弹,肩膀却慢慢地颤抖起来,一耸一耸的,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从脸上落下去,在老旧的毯子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圆圆的水痕。


“阿可……”孟桓忽地开了口,声音嘶哑。


“他没了。”


孟桓仰起脸,半睁着眼睛看着巴雅尔,喃喃地重复:“他没了……”


“他为什么不等我?”


巴雅尔去年没了丈夫,自然能理解孟桓现在的心情,可她更痛心的却是自己的儿子。


巴雅尔揪着孟桓的衣领把他拽起来:“哈济尔,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可还有半分大元第一勇士的气度?”


孟桓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巴雅尔,这是他的阿可,汉人的说法叫娘亲,孟桓想起宋芷,才十三岁便没了爹娘。


“阿可……”孟桓低下头,一伸手,抱住了巴雅尔,把脸埋在她怀里,低声问,“没了他……我怎么办?”


巴雅尔的眼眶早已红了,将孟桓搂在怀里,抚着他的头发,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即使是忽都虎离世时,也从没在人前流过几滴眼泪,此刻竟落下泪来。


“孟陶……还需要你抚养,哈济尔,那是你儿子,你要把他养大,你不能像现在这样,圣上已经动怒了,你无缘无故消失这么久,连一句交待都没有,你难道连家业也不要了么?”


“孟陶……”孟桓闭了闭眼,他连他母亲的模样都记不清了,这大半年来他昏昏沉沉,脑子混混沌沌,“您不是想要孙子么,孟陶给您,您养吧,我养不好他。”


“哈济尔!”巴雅尔恼极了,一把将孟桓推出去,指着他的鼻子骂,“为了一个男人,你便把自己作贱成这样,你对得起谁?”


然而孟桓躺在床上无动于衷,巴雅尔狠狠一甩袖子,一转头离开了,到门口时,她牵住孟陶小小的手:“我们走,你的爱赤哥不要你了,就让他烂在这儿吧!”


孟陶琥珀色的眼睛与他爹爹如出一辙,但他自出生以来便没享受到多少父爱,怯生生地向屋里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颓丧的人影,他连忙收回眼,跟着巴雅尔走了。


他的爱赤哥是个能征善战的大英雄,怎么会是屋里那个酒鬼呢?


但这一年冬天,孟桓仍旧回京了,回京后,他便上了乞骸骨的折子,在折子里说自己多年征战,身子骨不行了,请圣上放他回家养老。


孟桓三十出头,正值壮年,听说折子到圣上手里时,年轻的皇帝当即气得摔了桌子,没批。


不批孟桓就再上书,如此来来回回几次之后,小皇帝年纪比孟桓还小,没了耐心,准了,让他滚回家种田。


孟桓早已收拾妥当,立即卷起铺盖,把宋芷生前用的都打包,雇了几辆马车,便从大都出发,往浦江来了。


孟桓自以为无力抚养孟陶,便将孟陶交给了巴雅尔,说偶尔可以去看他。


孟桓把宋芷原本住的房子翻修了一遍,将宋芷平日用的一应事物都像他生前一样放在屋里,自此便在此住下,就好像宋芷还在。

楼主 且醉一生  发布于 2018-12-10 17:26:00 +0800 CST  
宋芷生前,孟桓将孟府当做他们二人的家,宋芷却将那儿视为囚牢。宋芷死后,那里便真的成了孟桓的囚牢,里面的一点一滴都布满宋芷的影子。


而这间小屋,将会是接下来数十年里孟桓与宋芷的家,同时也是他余生的囚牢。

楼主 且醉一生  发布于 2018-12-10 17:26:00 +0800 CST  

楼主:且醉一生

字数:361809

发表时间:2018-08-06 21:38: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4-27 12:13:28 +0800 CST

评论数:1691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