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乱世


谢朝歌微微松了一口气,以高瑾的刚愎自用,狠辣无情,就是活活饿死百家他也不会感到丝毫奇怪,能这样手下留情,简直是自古未有的善举。他心里一松,又感到些稀奇,便笑问道:“将军素来不喜那些高谈阔论的书生,却并未对百家无情至极,尤其对求贤书院,方才下令沙漏漏尽诛杀违令者,却又私下要求下官将不撤退的求贤书院弟子强行拽出,如此反复,下官不知是何缘故。”

高瑾淡淡道:“朝歌自然不知,高某年幼时,曾得游历至襄国的求贤书院弟子教诲。该人有恩于高某,此情高瑾铭记于心。故而只要求贤书院不逼高某过甚,高某不愿与书院为难。”

谢朝歌愕然道:“如此说来,将军岂不也算求贤书院半个弟子了?那……那将军的老对手,蔺国丞相苏柘……竟然是将军的师兄?”

“是啊,求贤书院古板无趣,却培养了许多真正的人才,倒是难得。”

谢朝歌却大大的摇头:“什么人才,可千万别让陆山长知道将军的出身,否则一定会崩溃掉。求贤书院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孕育行仁政大道济天下苍生的英雄了,培养出来的全是些离经叛道的奇葩。”

高瑾唇角无声上扬,然后,绽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夜空下,他的眸子亮亮的,眸光摇曳,像那护城河的水一般,流出清澈而忧郁的美感,而整个人,仿佛也在这莞尔一笑中,变得分外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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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第一缕朝阳的辉光攀上恪城城头,血色的嫣红溢了开来,一望无际的天边浮现出了整戈待发的十万大军。有人见过十万人整齐站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吗?一人发出一声叹息,就是惊天怒吼,一人射出一箭,就能遮天盖地。十万人凝视着第一个地方,投注的目光足以炙热那里的土地,十万人呼啸奔过,越过的脚步足以震踏的地动山摇。

现在,曦阳就映在那一张张年轻稚嫩、朝气蓬勃的脸上,这些受长官的命令,摩拳擦掌发誓要一日攻克恪城的少年人中,又有多少知道攻占恪城、诛杀高瑾的真实含义,又有多少知道那醉人的荣耀、地位和金钱后是怎样择人欲噬的深渊。

高瑾从城上看下去的时候,偌大的恪城在麦浪般涌动的人海包围中,有如一只随时要翻掉的小舟。风从最前线的骑兵滚过去,头盔后的帽缨一起飞起来,形成一条红色的波浪,在骑兵的后面是两排斗志昂扬的车兵,车上有御者、射者,且载了攻城必备的石子沙袋、箭簇盾牌……车兵之后是四排整齐有致的投石机,每一个投石机上都装了一个沉重的沙袋,被较紧了弦,对准了恪城的方向。投石机后是那些高高耸起、在朝阳别样生辉的云梯,这些云梯一半是由精铁打造,费用极其昂贵,周转极其困难,但绝不会像一般木质云梯那样轻易就被恪城城头的投石砸中这段,当云梯的一角一旦搭在了城池的边缘,破城便只在旦夕间。

最后的最后才是浩瀚如烟海的步兵大军,近十万步兵分为了二十个阵列,一块一块有序排列。北大营的后备军本来就以步兵军团为主,九成九的士卒都是步兵出身,在寻常的战斗中,步兵面对高瑾统辖、久经战火的骑兵劲旅不堪一击,但在此时的攻守战中,骑兵的战马完全没有了用武之地,这里,是步兵的天下。

沉重的军号朝天空一起吹响,长鸣的声音直插霄汉,响亮的军鼓在下面的军团中奔腾而出,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这军鼓声如飞泻而下的江河,又如连绵起伏的群山,直击每人的心头。呜呜呜呜!咚咚咚咚!天地间俱被这凄厉的军号与军鼓声笼罩,上至九天,下至黄泉,万物惊栗,众生俯首。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18:00 +0800 CST  

“冲锋!!!”后世千载垂名,令千万史学家斥资数亿乐此不疲研究不休的恪城守卫战,在这亢奋的冲锋声中拉开了帷幕。而此时,城上城下的所有人——包括叛军长官赵兰卿,包括北军统帅高瑾,包括谢朝歌及百家所有的领袖与士子,恪城三万的百姓与骑兵,都在这历史的大潮中身不由己的前行,无法知道自己的命运奔赴何方,更无法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如何被后世无休无止的提起。

恪城是个要城,却不是个大城,他没有国都那样宽厚高耸的城墙,也没有深不见底的护城河。恪城的护城河约有五丈宽,三丈深,放在天下诸城,算的上是中乘水平,本以为这护城河至少能守卫恪城一两日的安宁,所有人都小看了这十万大军的能力。短短一上午的功夫,被截住了源头水流的护城河里,就落入了数以千计万计的沙袋,这些沙袋层层叠在河床下,以看得见的速度,将护城河越填越平。

城上守军就看着这一切发生在眼前,却是束手无策,对方的沙袋不是靠人力搬运,而是由投石车投入,其距离,远远超出了他们弓箭的射程,他们非但不能阻止半分,反而还要不时躲避那飞偏了而直砸城头的沙袋,若是不小心被撞得实了,便是一片血肉模糊。

太阳爬到了天空的至高处,漠然的注视着下方护城河变成了一片狼籍。那里,沙袋七横八竖的塞在河床内外,细细的水流从沙袋上渗出,拖过一道泥泞的色彩。云梯与兵车徐徐蠕动,投石机上由沙袋变成了一块块巨石,兵刃的寒气,云梯的一角,兵车的车轴……这些铁做的杀人利器,处处闪光,将暖暖的日头折成锋利的光芒。

城头上,守城士卒的弓弦被拉到极处,当无垠的人海滚过来的时候,嗖嗖嗖的箭雨遮住了天上的太阳。他们面对的敌人太多太多,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多到不需要瞄准,只需要用最快的速度,朝前方射出更多的箭。

叛军对此早有准备,一排排盾牌被举了起来,接成了暗绿色的浪潮,无数箭羽落在上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又向四方坠去。城上城下的投石车几乎是不约而同的上满巨石,朝对方砸去,一时间空中飞舞着不可计数的巨大石头,咣咣的砸在城内守军与城下叛军中,引发鲜血淋漓伴着凄厉惨叫。那惨叫与混乱从天上伴着流血蔓延到地下,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更有两方投石在半空中撞到一处,轰然巨响,变成无数飞舞的小石子,四溅在人海中。

昏暗的烟尘笼罩了天地间这方惨烈的战场,太阳之下是漫天的暗黄色,已完全看不到秋高气爽的明朗,仿佛风雨如晦的黄昏,弥漫着沉重的雾霭。轰隆隆的云梯终于越过了人浪,踩过了泥泞的护城河,艰难的挤压到了恪城的城头。云梯络绎搭上城垣的时候,叛军中发出了一声热烈的欢呼,继而,人群如蚂蚁一般顺着云梯,扛着盾牌,奋勇向上攀爬。云梯上,云梯下,云梯的前前后后,每一个角落都挂满了“蚂蚁”,黑压压的蠕动着。

城头应征的青壮年百姓,在谢朝歌的带领下,将烧的滚烫的油,对准云梯,泼头搅了上去。油黏在铁质的云梯上,又滑又烫,像泼下去了一片火海,顿时闻到了一股恶心烧焦的气味。那些吊在云梯上的士卒烫极痛极纷纷坠落,啊啊啊啊啊的惨呼撕心裂肺,血红迅速从城下弥漫开来,护城河里渗出的细流先被泥沙染过,再被鲜血碾压,大片大片蜿蜒在大地上,如同给恪城缠上了一个凄凉的咒符。

叛军见铁质云梯被热油灼的极烫,立时更换策略,搭上了后面一批木质云梯,城头守军“水来土掩”,将投石车上体积稍小的石头,五人一组推了下去,那云梯登时被拦腰斩断,无数生命应声葬覆在里面。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18:00 +0800 CST  

赵兰卿在后方看的十分焦躁,没能在北大营斩杀高瑾,袭击恪城,让高瑾带嫡系逃离,已让他措手不及,若是不能迅速占领恪城,与北边遥相呼应……他已经隐隐能想到那种不详的结局。他的手心冒着冷汗,仔细判断了一下敌我的战况,一串串尖锐急促的命令从唇中吐落。

在这种疾风骤雨的命令中,城下投石车的密度陡然加大,配合新至一千多射手,立刻让守城的压力倍增。又有数十云梯顶着刀枪箭雨不要命的往城头上扑,四面八方从各个角落压挤着恪城单薄的城墙。这石头与羽箭来的太过疯狂,砸的城头上烟尘缭绕,土石飞扬,守城将士与百姓缩住身子,试图躲闪这无孔不入的突袭。不断有人中箭中石,应声倒下,鲜血横流,出现了防守的一小截空缺。

纵使高瑾、谢朝歌往返调度、令声如雨,空缺在扭转变换,不断得到补足,攻城叛军还是能敏锐感觉到对方防守的战线有了些外强中干的罅隙。人数的不足,终究是个巨大的缺陷,更何况,高瑾始终不肯让最嫡系的骑兵团深入到守城的第一线。叛军加紧了争抢的步伐,事实上,仗打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什么勇士和懦夫了。每个人的脑子都是一片空白,两眼通红,双手淋漓,个个是杀红了眼的疯子。战争本身就有一种巨大的魔性,可以让人崩溃,让人疯狂,让勇士吓破了胆,让懦夫将一生的魄力挤压出来。

什么生!什么死!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家国安危!什么仁义大道!什么天意难违!通通去死吧!往前冲!往前冲!要么冲,要么就被自己人碾成齑粉!

随着双方士卒的尸体在城下摞起了一座小山,云梯上屡屡有人可以触碰到了城头。然而等待他们的不是胜利的欢呼,而是骑兵锋利的马刀,北军骑兵一直隐藏在恪城自有的守军后,早已隐忍多时,此时不等叛军翻过城垣,就扬起马刀,拦腰劈下,鲜血喷薄而出,人体变成两截,一截甩在城内,一截掉在城下的尸体上。

这样狂热的攻城从晌午一直持续到了黄昏时分,秋风瑟瑟寒意卷起浓烈的血腥气,从城上吹到了城下。那风是如此的冷,莫名的,让红了眼的叛军头一次感到了理智的颤抖。

恪城拿不下来,恪城攻不下来!恪城不是块肥肉,而是个屠宰场,进一个杀一个,进两个杀一双,没有一个人能逃脱牛羊的命运。他们还年轻,受上官的怂恿和威胁,想要杀了“谋反”的高瑾,获得梦寐以求的荣华。可是现在,当他们看清城下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寒意从每一个人心底泛起。那些昨夜还与他们一起谈笑风生,称兄道弟的人,被堆叠的连面容都看不清了。谁,家中无妻无子身后无牵无挂?谁,想用性命去成就毒蛇瑾又一赫赫战功。

勇气和怯懦都是种很奇妙的东西,他们从不单独行动,而是成群结队的出现。尤其在战场上,当一小波人起了畏惧的念头,哪怕仅仅只是个不能诉诸于口的念头,都会带着难以言明的传染力,像瘟疫一样,影响到千军万马。

残阳如血,细碎的骚动无声的扩散在人群中。

赵兰卿长长叹了口气,恨恨用拳头一锤桌角,用一种仇视的目光看了眼城头那个鲜红挺拔的身影,下令,三军退兵。

几乎在赵兰卿下令的同时,高瑾和三千骑兵撤出前线,端坐在了马背上。高瑾头戴铁盔,身着铠甲,战袍俊舞,腰间惊虹长剑换成了适合砍杀的马刀,用冰冷的目光凝视着近三千同样装束,欲纵马而驰的嫡系部队。尽管经过了一日的惨烈缠斗,这些骑兵因其特有的敏锐及高瑾的刻意围护,并未受到太大损失。此时,近三千人马姿态如一,寂静压抑,只能听到秋风扫落叶的簌簌声。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19:00 +0800 CST  

除了守城的将士和应征的百姓,城内的男女老少和百家的士子们,无不被白日攻防之惨烈惊动,待黄昏攻势稍弱,就有许多胆子稍大且关心战局的人涌出来观望情势。虽不是生在太平年代,虽然也知道战争的残酷,可那些百家士子们又有几人真正经历过刀山火海,人命如草的战场。

那是真正的战场,刮过来的风里带的都是血!丝履踩过的地方,全是人的骨头。

士子们脸色惨白的看着同样文士打扮的谢朝歌,在腥风血雨中挥舞双手对骑兵们做着最后的战争动员:“兄弟们!在你们面前的是残暴肆虐的叛军余孽,他们企图勾结胡虏,祸乱中原,企图践踏我们的土地,侮辱我们的父老乡亲,我们岂能忍耐!岂能坐视!岂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兄弟们,大丈夫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成败在此一举,荣誉属于北军……”

高瑾一提马缰,直接打断了谢朝歌的滔滔不绝,厉声喝道:“都他妈给老子冲!拿一个狗头,赏金十两,剁三个狗头,升官一级!剁了这帮砸碎,老子带你们去草原抢钱抢女人去!我圌操圌你妈!敢来染指老子的地盘,怎么爬出娘胎的怎么给老子滚回去!”

城里士子目瞪口呆的听着这个看起来冷酷傲气的将军,竟是毫无形象的破口大骂,而那些骑兵听来后,眼里吐得都是狼一样兴奋的光,好像扑出去不是去送死,而是去吃肉。这个场面实在太有悖他们一贯的认知,士子们一个个傻站在那,活像一排排泥人儿。

城门缓缓的拉开了。朱红色的城门敞开在狼籍的土地前,叛军的前线最先发现了这个状况,剧烈的震动使前军出现了阵阵混乱。当传令兵提醒赵兰卿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死了不计其数的人,折了数以万计的兵器,看起来近在咫尺,实则远在天边的地方,居然这样轻而易举的向他展开了双臂,这简直是命运向他开了一个玩笑。

然而,下一刻,他就感觉不到那种惊喜了,三千黑甲黑盔的骑兵立在门后,手中马刀雪亮的光芒从刀尖流转到刀尾,他们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带着死亡的阴影朝他微笑。

“所有人停止撤退!”赵兰卿发出一声嘶吼,狂乱的大呼道,“一军稳住阵脚!二军三军包围其两翼!四五两军保护中军!六军阻其前锋!其余人务必用命,生杀高瑾!就地封侯!”

嘶吼声被传令兵层层喊出,愈发震荡,在天地间徘徊。

高瑾对着那慌乱错愕的叛军和混乱无常的军令,冷笑,狭长的眸子一眯,马蹄轻轻一提,带了极度的轻蔑和自负,极度的狂妄和冷酷,只冷冷吐出四个字:“碾死他们。”




在后世的历史中,高瑾一直是一个史学家们很感兴趣的传奇人物。他视人命如草芥,又爱兵如子,他不循兵家套路,又偏能战无不胜,他是儒家出身,可他的狠辣连法家兵家都望尘莫及,他是九国乱世的天空上划过的一道熠熠生辉的流星……哦,不,是一颗泛着恶毒光芒,走哪吞噬到哪的扫把星。

而在当代的士子眼中看到的只是一个疯狂的统帅,带着一群疯狂的恶狼,从恪城的刀鞘中抽出,化作一把尖刀,插进了敌人的心脏。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20:00 +0800 CST  

乾历一六九九,秋,襄北营阴结胡虏,十万人叛,瑾闻声而走,夜行百里,入主恪城。次日,叛军攻城,来势甚急,恪三夺而不下,尸骨盈野。瑾于疲军鸣金之际,引北军而出,身先士卒,手刃叛贼,骏骑剽掠之处,无堪一合之将,死者数以千计,伤者道路相闻。瑾身披十余创,流血不止,刀刃翻折,盔铠尽红,犹神色不易,直入中军,曰,吾取汝狗头,以祭天地。兰卿战栗色变,仓皇奔逃,封桦、柯晏皆猛将,急怒交攻之,俱死。兰卿疾行三百里,割须断袍,马跃潭江,仅以百人走脱。

是战也,碧血交辉,天地色变,叛军损失万余,士气大挫,拔营三十里,五日不敢南向。瑾军折伤三之有二,退据恪城,遥遥相望。

后之论者,或曰叛军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或曰兰卿庸帅乃有叛军之衰,或曰北营之于北军固以卵以击石,或曰瑾忠义之师尤得上苍垂怜。适有儒家陆籍,法家段咸,墨家郑芥,名家肖岑百家名士数十余,于城楼眺观,相顾骇然,叹曰,胡虏廿年不染中原,非独苍天特佑,实有血肉长城,长守万里河山。

百家与瑾怨乃稍解。

——《襄史》


这一战被后世称为惊心动魄的一战,名扬青史的一战,生死一线的一战……后代大陆著名史学家李仙鹤在研究这段历史时,曾这样说道:在恪城守卫战中,高瑾曾作出了许多并不明智的选择,比如在首战之初就将自己于北军陷入到背水一战的境地,是高瑾与北军的英雄个人主义登峰至极的体现。要知道,在千军万马中,哪怕有那么一个羽箭,偏了只要一寸,历史的车轮可能从此就要走上另一条轨迹。然而,令人不解的是,上苍总愿垂爱这个离经叛道的人,我想,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这位毒蛇的一生,那就是——刚愎自用、狂妄自负、充满疯狂、矛盾、骄傲与胜利的短暂人生!

事实上,对于当事人来说,给他们造成最大冲击和直接影响的,莫过于双方蒙受了惨痛的损失,且直接导致两军休战五日。及其,高瑾从战场回来的那一刻。

那时,高瑾从前线拖着战马,步履维艰的跋涉过泥泞血腥的护城河,天已经暗了下去,透过山边若有若无的光,依稀可以看出战场之惨烈。

那本是匹骠勇善战、威风凛凛的白马,它的颜色纯粹的让人艳羡,它的皮毛光滑的让人瞩目,然而现在这匹战马蹒跚的往前挪,黑色红色满身血污让它看不出原来的模样,鬃毛紧紧黏在一起,汩汩的鲜血河泼墨似的往下淌,仿佛在暴雨里跋涉。它的一只眼变成了一个血洞,右面的后腿被生生砍断,只有一截皮肉若有若无的连接着,它的身子在瑟瑟发抖,鼻孔里喷出凄凉的哀鸣。

高瑾拽着马缰,走得很慢很慢,每一步似乎都使了极大的力气,头盔不知飞到了何处,马刀断成了两截,摇荡的挂在腰上,俊美的脸上是流矢割过的痕迹,战袍被劈的一块一块裂开,血顺着他走过的路,蜿蜒成了一道细细的小河。

“将军!”当高瑾缓慢的,艰辛的,终于走进恪城的时候,听到了无数热泪盈眶的呼唤,听到了士卒们哽咽的哭泣声。

他抬起头,天边仅存的最后一丝余光映在了这位年青的将军身上,又从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里倒映出斑斓的色彩。一丝极淡的笑从高瑾唇角若有若无的扬了起来,然后,他平静的对着恪城说了一句话,就踉跄扑倒在了地上。大片大片的血从他胸口匍匐的土地上迅速的蔓延开来,远远望去,好像整个人伏在了一朵盛开的血花之上。

他的声音不高,然而奇异的是,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将那最后一句话听得历历分明。那句话,不带丝毫的悲亢,不带任何的愤慨,平静、淡漠、清冷,一如高瑾惯用了的口气:“犯强襄者,虽远必诛。”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21:00 +0800 CST  

五、烽火连三月(下)

入了深秋的恪城,一日冷过一日,士卒们守在城头,到了夜间,会忍不住来回跺脚呵气,企图驱逐掉那种丝丝缕缕的寒意。这种冷,不是夏日那种清凉,不是冬日那种酷寒,而是一点一点随风潜入夜的能让人慢慢冷却的阴气。守城的百姓不待官军命令,就自发开始准备起自家和守军的御寒衣物,当谢朝歌匆匆穿过恪城的街巷,天湛蓝透亮,上面漂浮的云丝丝缕缕散漫的散开,安逸的悬浮着,织布机忙碌有序的吱吱声响彻大街小巷,恍惚的让人易产生盛世街坊漫步吟哦的错觉。

当然,这种错觉不会属于瘸着腿正在苦苦奔波的谢朝歌。高瑾这一昏迷,守城的重任全都压在了他一人身上,他要调配粮草,又要抵御敌袭,要探望将军,又要抚慰士子,要振奋士气,又要鼓舞百姓,亦文亦武,又上又下,这不日的功夫,就累得脸上挂上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人也疲惫憔悴了下来。

所幸高瑾昏迷到了第三日晌午就醒了过来,那一场激烈的战事,让一道从太阳穴横亘划到颚下的箭疤永远的留在了他俊美清秀的脸上,刺眼又狰狞。带着满身不曾完全愈合的伤疤,高瑾一语不发的起身,披衣,下地,大步朝城楼方向走去,顺理成章的就好像不是昏迷后刚刚转醒的病人,而只是小憩了一觉要出门阅兵的将军。

谢朝歌丢下了粮草的账簿,拦在了他的身前:“战事平稳,请将军暂回房中休养身体。”

高瑾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请将军回房。”谢朝歌坚定平静的又重复了一遍。

高瑾眸子微微一缩,定在了身形单薄的文人身上。谢朝歌顿时感到了一种空前的压力加诸于身,那种压力是无形的,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慢慢的挤压他的心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撩袍,跪拜于地,深深叩首,斩钉截铁:“谢朝歌——叩请。”

谢朝歌是个不拘礼法的人,他深谙百家之学,却厮混在军旅之间且乐此不疲,他有着文人都具有的自矜,也有着他们所没有的务实,在高瑾与他相识的十余年里,谢朝歌只对他跪了三次。第一次,在磨山之巅,迎着万丈霞光,俯瞰亿兆生灵,他跪下说,愿追随将军,生死以继。从此便戎马相随,不曾舍弃。第二次,在国都之南,顶着仇视如海,怨语交加,他跪下说,军法无情,请正典刑。将得胜归来后肆意凌虐襄国百姓的高瑾爱将送上了断头台。这,是第三次。

高瑾一语不发,转头回了房中。

北军有言:朝歌不跪,跪则必诺,叩则必成。

然而谢朝歌这奋力一博,也只能将高瑾在房中挽留了四日不足。到了第七日下着小雨的清晨,城中传来了混乱嘈杂的议论声,夹杂着百家的激烈争执,士卒的怒骂威吓和百姓的仓皇尖叫,当这声音越过高墙、枯叶一直传到了房院内,谢朝歌深深一叹,他知道,他留不住他了。

重整旗鼓后的叛军带了大量新鲜的投石机、云梯、攻城车从天边滚了过来,人流密集的好像曾经看过的沧海,那波浪层层叠叠,此起彼伏,浩浩荡荡,无休无止,一浪翻滚一浪继随,天边落下的雨,坠不到地上,全淹没在了大军震动的脚步中。这场面,在首日攻城时也曾看到,可是,与那时不同的是,在上万步兵、车兵、攻城器械、车马弓箭前,有几千被驱赶抽打着向前蹒跚的百姓。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22:00 +0800 CST  

那些百姓不知是叛军从何处所捉,看身着打扮都是北面的襄民,他们哭喊着,鞭子抽打在他们身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每一步走的艰难且迫不得已。叛军和被俘百姓的越走越近,越逼越近,从隐隐能看到身形,到清晰能数清人的个数,他们已经走进了恪城的射程范围,然而守城的将士,拉着弓,手臂颤抖着,那一箭如何也射不出去。

百姓们绝望的挥着胳膊,哭喊:“不要杀我们!不要杀我们!我们是被迫的,救救我们,救命,救命啊啊啊啊啊!”在叛军的抽打下,他们匍匐跪在泥土里,朝着恪城的方向,边哭边跪行的艰难前行。膝下是雨水打过的泥泞土地,手,努力的向前张着,好像一个行将溺死的人,哀戚的向同胞伸出手去,想要攀住最后那一根单薄的稻草。一个被俘的还不到五岁的小女孩儿,从未见过这阵仗,躲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那妇女将她紧紧裹在怀里,后面的刀锋剑雨,皮鞭棍杖都不能落到她女儿身上分毫,在这铺洒降落的雨,旁人都在痛哭救救我,救救我,只有她一步一跪,叩头出血——救救她,救救她。

那些闻声而来的百家士子们被这一幕震骇到口舌发干,手足发凉,竟未想到人间还会又如此惨剧。当真是乱世当道,人命如草。痛骂声从城头爆发出来,带着极度的义愤填膺和悲愤不平:“禽兽不如!”“畜生!”“当天诛地灭!人神共戮!……”然而,那痛骂与哀哭卷在一起,被雨一浇,不过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纵使有人恨得狠狠用拳头捶打城墙,纵使有人失控的攀住士卒的手臂,想要阻止其射击,纵使有人情不自禁的忍不住探出身,伸出手,好像那样就真的能拉起无辜而脆弱的生命,纵使所有人都在落泪,又能如何?!

高瑾和谢朝歌赶到的时候,最近的百姓已距恪城不足十丈远,那一排排笔直伸向天空的手,就如同从腐败泥土里滋生出来的枯莲。高瑾只向下扫了一眼,脸色登时比下着雨的天还要阴霾,犀利的目光陡然射向神色恍惚,泪流满面的恪城守将严录,其中的寒意让他生生打了个冷战:“放箭!”

“不要!!”严录本在颤抖,闻言发出了一声嘶吼,噗通一声对高瑾跪下来,以头咣咣抢地,“将军……将军……那下面是我们恪城将士百姓们的父老乡亲啊!末将看得见,里面有小德子的爹,有王大顺的儿子,还有……还有末将那瞎了眼的老娘,将军开恩……求将军开恩啊!”偌大的汉子止不住涕泗纵横,哭成了一个孩子。

“请将军收回成命!”一个年轻的求贤书院弟子,闻言忍不住冲到了高瑾面前,大声道,“逼父杀其子,勒子弑其父,牲畜尚不肯为,况人者乎!苍生无辜,百姓无辜,孟子云,行一不义,杀一无辜,纵得天下,吾不取也!守国而屠其民,守国何意!守社稷而戮其生,守社稷何为!舒詹恳求将军再寻良策,三思……”

高瑾一声冷喝打断了他:“北军!放箭!”

这一声呵斥不同刚才,已带了强烈的怒意和警戒,北军骑兵应声而上,取城头之弓,挽而射之,弓声齐鸣,箭落如雨,顿时下面惨呼遍野,伏倒了一片,箭尾抖动的白羽插在那横斜的尸体上,在风中微颤。

后面的被俘百姓见状,尖叫一声“爹!”“娘!”“哥哥!!”撕心裂肺的痛哭扑上去,然而他们很快也倒在了黄土里,雨水打在尸体上,将血汇成了河四面八方的散逸开。抱着女孩儿那妇女看着眼前一排排倒下的乡亲,终于绝望了,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整个身体死死附在了女孩儿身上,箭矢七横八竖的扎在她的后背,鲜血淋漓,却不能让她因痛而挪动分毫。她死了,她的女儿却不知道,压在母亲身下呜呜的哭,小手从母亲的脸下伸出来,抚摸着母亲大大睁开不肯瞑目的眼睛。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23:00 +0800 CST  

箭羽越落越快,哭声越来越弱,千余百姓尸体横亘成了一道新的城墙,在雨中凌乱的堆叠着,叛军的云梯从那上面翻了过来,踽踽前行。严录看着,突然发疯般的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号,扑向了母亲的尸体,身躯从城头直坠而下,咕咚一声变成了一滩血泥。

陆籍与郑芥赶来的时候,恰将此幕收入眼帘。

“先生!!先生!!”围在城头的儒墨弟子们,看到他们的先生过来,顷时围奔过去,哽咽嘶哑的呼唤着,彷徨又殷切,仿佛那里就是黑暗里仅存的一点光明,可以从中得到明示与温暖,像在求贤书院的课堂上那样,听到激昂的指责或深刻的训示。

可是没有。

陆籍一言不发的从人群中走出,从旁边一恸哭的士卒手中取了弓,上箭,拉满,嗖的一声,长箭从一叛军胸前穿心而过,四下惊得呆了。陆籍无视四周骇然的目光,冷了脸,上箭,再射,上箭,再射,连射十二箭,城下发处十二声惨叫,竟是无一落空,其箭法之精准,手法之利索,令人瞠目。儒家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为天下所闻,然,又有几人看过那温文儒雅、文质彬彬的君子,纵马而驰、挽弓射月的英姿。

十二箭既毕,陆籍方转过身,雨水打湿了他花白的头发,顺着两鬓向下低淌到儒雅的长衫上,他扫了一圈书院弟子,眼里压抑着极大的愤怒,字字沉痛而有力:“昔日,在明国太平之地,陆某教习你们‘我善为阵,我善为战,大罪也’,教习你们‘误伤是乃仁术’‘君子讳伤其类’,今日,于此襄国乱世之所,陆某当再教一课——‘兵不义,攻伐不可,救守不可。兵苟义,攻伐亦可,救守亦可!’救民水火,解民倒悬,禁暴除害,非为争夺。为天吏!可伐之!”

“敬诺!”书院弟子流泪齐齐大声回应,城头为之一震。

墨家巨子郑芥也缓缓从人群中走出,这个与儒家批驳争辩了一辈子的学者,此时却从到了陆籍身边,与他站在了一起,迎着秋风瑟雨,徐徐道:“墨家弟子谨铭,我墨家‘讳伤禁杀’,行兼爱非攻于天下,此墨者本心,永不可忘。然非攻非绝战,讳伤非纵恶,故夏征有苗,汤有讨桀,武王伐纣,顺天而为,鬼神祷之,彼非为攻,实为诛也!诛不义以就有义,拯黎民于水火,兴天下之利,除万民之害,舍我其谁!墨家善守,请天下观。”

“敬诺!”一声震天齐喝,响彻云霄。

连最为厌战,在争鸣堂中斥责战争最甚,与其近乎不共戴天的儒墨两家都在此极度的暴虐前,挺身而出,振臂高呼,城内的军民士子如何不起同仇敌忾之心,慷慨悲壮之感,举城上下洋溢在了一种空前浓烈的应战复仇的气氛中,再看那城下滚滚而来叛军,莫不是咬牙切齿,目眦欲裂,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我固见书院之迂腐,今日方知儒家之血性,以直报怨,奖善惩恶,立院四百年,桃李遍天下,非尽是徒有虚名。”谢朝歌默然良久,方轻轻这样一叹,“民心,可用矣。”




是日攻守战之激烈,已不能用文字来描述。对于攻城方来说,这是没有退路的一战,从反叛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走上了绝路,越久无法攻下恪城,越是离万丈深渊近了一步。因此,赵兰卿把北大营的老本儿全翻了出来,金光闪闪的金子和堆如小山的铜钱,映亮了每一个穷苦士兵的眼睛,那是这世上最动人的战争动员,不需一个字,就可让全军提足气卯足劲,奋勇向前,死不反踵。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24:00 +0800 CST  

而对于守城方来说,他们同样没有退路,他们的父老乡亲倒在了城下,他们的兄弟姐妹就站在身后,敌人的云梯像是不要命的往里投,投石机激起的石雨遮盖了天空的本色,守城将士的死亡速度快到了无力将尸体运走,就那样草草的堆在地上。若非北军将士悍不畏死,举城百姓用命运输,墨家守城器械精湛,兵家弟子分区守控,这一隅风雨之城,早已不知丢失了十几次,而那城头之旗又岂能迎风而舞。

由于叛军云梯、攻城车与投石车的密集优势,及守城将士的迅速消耗,在大约未时时分,有一小批叛军士卒终于攀过云梯,跳到了城头上,接着,越来越多的叛军涌了上来,战火由城外直向城内蔓延,兵刃交击在风声雨声里,鲜血溅裂,城头变幻,肢体横飞,攻守交替。许多据城头较近的士子、百姓甚至连一声未及呼喊,就被扑来的叛军一刀砍翻在地,永远失去了声息。

战争的波及愈大,守城面临全线崩溃的压力之中,全城上下不得已全部压到了前线,失去同窗与亲人的恸哭声卷在噼里啪啦的锋刃脆响里。

陆籍握着长弓,看着那血雨中脆弱倒下的影子,痛的心都在抽搐,有一种断肢挖肺的尖锐痛楚,从他的灵魂里劈了下来。那些卷死在战乱中的士子,有儒家的、法家的、墨家的、阴阳家的……那样草草的叠在一起,他已分不出他们的差别,他只知道,他们中有未来叱咤九国的宰辅,有未来驰骋疆场的将帅,有鼓口舌之能决天下兴衰之辈,有承大道垂名千载之士……有不世出的惊才绝艳,有令天妒的才气纵横……然而这一刻,他们失去呼吸的身躯只是一块绊脚的石头,被混乱奔跑的人不时踢到踩踏。

暴力凌虐在知识的头上,按断了它的脊骨,二十年的殷殷抚育,诗书教化,被轻轻一指碾成了粉末。活着,他们贤愚有别,贵贱有等,只有死亡,才能带给这个世界唯一的、绝对的、永恒的公平。

天上的雨,不知不觉的大了起来,漫天雨帘,打在地上,溅起朵朵水花。因那死亡过甚,连苍茫的水雾中似乎都染上了淡淡的红色,远远望去,仿佛天地垂垂笼罩在血中。有人说,那是苍天也不忍直视,潸然落下的血泪。

高瑾注意到了此处的险情,亲带北军压到了前线,刀锋起落,大开大合,那些刚刚合拢的伤疤大多崩裂开来,其刀法之骁勇,北军之剽悍及守城之坚决,终于使扑入城内的叛军扛不住压力一寸寸的往后退。一寸山河一寸血,每进一步,每退一步,都留下了一截尸骨。士卒们是用命去往里埋,短兵折了,就用手抓,手臂断了,就用牙咬。彼此纠缠在一起,挖的眼珠滚落,头皮撕裂,人扑在地上,用牙去咬对方的喉咙,扯着人肉往外撕,鲜血喷了满脸,人至绝境,与兽何异?

天边最后一抹光亮被黑暗徐徐吞噬,这场大雨至此才收住,雨后的星空璀璨光华,皓月夺目生辉,无垠的夜空将万物揽在了它的怀抱中,广袤的银河把大地压在了身下。

人间战斗,却远未休止。

自第七日卯时到第八日酉时,这场规模、力度空前的攻守战,打了两日一夜而不歇,没有人知道城头失守了多少次,只知道每一次都被用命换了回来,叛军跌在城下的尸首,多到仿佛遭受了一场集体的屠杀,城头高挺的军旗早已拦腰折断,纠缠在残垣断壁间细细呻吟。

到了第八日,天气与昨日俨然不同,焦灼的日后毒辣辣的烤在天上,挟了股酷夏才有的闷热,将地上的水迹吸收的无影无踪,直晒得群鸦哀鸣,头晕眼花。光线强硬的投在地上,前几日死亡的士卒被曝晒后,尸体微微散发着异样的气息,陆续有蚊虫在上面来回盘桓。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26:00 +0800 CST  

塞鸿过尽残阳里,楼上凄凄暮角声。酉时时分,恪城上惊喜的发现,久攻不下的叛军内部出现了溃散的迹象——以一个小队的叛逃为导火索,不断有逃兵出现在战场,逃兵的规模以一种人眼可及的速度在向全军扩张、溃烂……

连攻两日的赵兰卿已疲惫又绝望到极点,他深知强攻已无法克下这座看似不大的城池,如果一意孤行,只能全盘崩溃,血本无归。不得已之下,他把将士从第一线召回,但仍旧不死心的用投石机等远程器械,对恪城进行着孜孜不倦的骚扰。

守城将士、百姓、士子见叛军退去,蹒跚踉跄的从城头撤下,满脸乌黑,残留着战场遗留的痕迹,头发枯干肮脏的黏在一起,他们躲在巨石看不见的地方,枕着同伴的尸身,困意深深将每个人笼罩。高瑾乏的极了,前战未愈的伤口与此战新增的伤疤交叠,让他从头到脚每一根骨头都透着剧烈酸痛的感觉,他短暂向北军打出个休兵的手势,就靠着城垣一角,双手抱刀,眸子微阖,再不想多说一字。

然而,他能得以休息的时间并不多,三个时辰后,天空呼呼而过的异样声音,让他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恪城上下正惊恐的抬头看着夜空,不,那里不能再称为夜空,刺眼的火光拖曳出长长的尾巴,好像一群呼啸而过的流星,从城下飞来,一头扎在城里,登时点起了熊熊大火,火舌肆意的舔舐着恪城的屋顶,灼灼火焰与天上火光遥遥相应。

恪城民居泰半是木质房屋,一道火光落下,就有一个房子被烈火吞没,那些在房中睡觉,未上前线的老人、孩子吓得慌忙搀扶着往外跑,哭喊声此起彼伏,若是晚了一刻,那荜拨掉下的燃火木梁可能就会夺走一家性命。

百姓们拼命从水井里汲水救火,士卒们也参与到了运水的大军中,可那十几口水井的几百桶清水,如何能挡得住火势的肆虐蔓延。不断有新的地方燃烧,几个燃烧处很快就连成了一片,远远观之,仿佛整个恪城都坐在火海中,变成了一座火城。

“书院!不!!!”一声惨痛惊叫突然从诸多声音里蹿了出来,格外尖锐刺耳。众人下意识朝城西望去,那里,在五行书院的上空,是大火滚起的浓浓黑烟。

五行书院的弟子们惊骇欲裂,管不得其他,发足往那里狂奔,其他存活的百家士子们也跟着他们往那里跑去,拥挤狭窄炙热的街巷里滚过一道人海热流。

弟子与士子们赶到的时候,五行书院引以为傲的藏书阁,已被大火紧紧包围,大火封住了阁门,一寸寸的向里吞噬,风助火势,火又落在纸质的书面上,更加猖狂不可一世。然而,让他们更加惊骇欲绝的是,他们竟隐约看到他们的先生就站在火光后的藏书阁中,怀里还抱着一个书院的小弟子。

在书院第一座房子起火的时候,暮思就奔到了这里。他闯进去将里面年纪幼小的学子一个个拽了出来,大火让这些孩子惊慌失措到极点,四五个小弟子哭着逃到了藏书阁中试图躲藏,旋即却被火封住了阁门,他们出不来,走不掉,在里面哭喊“先生!”“先生!”,哭的撕心裂肺。暮思顶着火就冲了进去,将身上淋过水的外袍,披到孩子身上,把他们狠狠推了出去。

可是,还有一个胆子最小的弟子不知道躲在里面何处。暮思在里面苦苦寻找,大声呼唤他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响应,终于,他在一个瘫倒的书架后找到了他。他已经死了,掉下的木梁咋翻了沉重的书架,恰好磕在了他的头上,蜿蜒出一道浓浓的血迹。

暮思将那书架拨开,把孩子软软的小小的身体搂在怀中,想要离开藏书阁,才发现,在他漫长的寻找过程中,大火已经完全吞没了出口,再无活路的可能。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27:00 +0800 CST  

“先生!!”外面的弟子双眼发红,目眦俱裂,发了命的要往里扑,被其他学派士子死死抱住,这时候往里闯,不啻于飞蛾扑火,有去无回。他们进不去,就只能跪倒在外面,恸哭哀嚎:“先生!”“先生!”“先生!!”那哭声里包含的巨大悲恸,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暮思在里面听到了哭声,闻到了浓烈的烟雾,也看到了四周挤压而来的大火,他怔忪片刻,微微叹了一声,生命在这里就要走到尽头了吧?可他心中并没有什么恐慌或绝望。他修习的本就是阴阳五行,一生都堪天命、研历法、算星象、敬鬼神。日月交替、王朝更迭在他眼里只是天命的必然结果,生死一事他看的破,也能泰然处之。

然而,当他转了身,从藏书阁中那些燃了火的书架旁徐徐走过,脚步踩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时,一种命运的凄然还是悄然攫住了他的内心。这里,有五行书院二百年的学术文章,有阴阳学派六百载的思想传承,有大陆三千年的孤本典籍,有天下万余先贤的殷殷手稿,有无数学子呕心沥血、毕生凝成的唯一心血……它们就在他身后烈烈燃烧,数千年的文化、历史、思想、学术,这一刻在火里翻滚,发出耀眼夺目的明光。

暮思漫步着,想起年少时看过的《书院史略》,上面说在二百年前五行书院初始成立之时,知名兵家孙臻曾劝首任山长说,“恪城北有长城之险,北军之威,西有磨山之峻,涞水之湍,东有北大营中转周继,枕戈镇守,诚无外患之虞,然一朝祸起萧墙,则是两军必争之地。巢穴不著飘摇之枝,智者不立危墙之下。于此地立派传道,君当慎思之。”那时,五行书院首任山长,当时的阴阳大家云秋回绝了他的善意:“天意示此,人惟从之。”

到了今日,这一切,完美的验证了孙臻的预测。

是天命错了吗!

到底是天命不再肯垂青他们?还是他们从一开始就算错了天命!

暮思慢慢走上木梯,沿着那里一层层的向上盘旋,最终上到了藏书阁的阁顶之上,那里有一方三尺见方的平台,站在上面,可以眺望苍穹。暮思走了过去,滚热的风贴着他的脸颊,满城的大火都在他的脚下,举目而望,恪城之内没有一处楼阁能与之齐平,他所面对的,唯有无垠的星空。

暮思抬起头,就这样深深的仰望着,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肃穆。烈火迅速从下面吞噬了上来,把他四周的地面都变成了火海,火焰摇曳着,吞吐着,最终燃上了他黑色的衣角,沿着日月星辰的纹络蜿蜒燃烧,那上面的银线陡然呈现出了一种转瞬即逝的异样辉煌的光芒,仿佛星辰在瞬间睁开了双眸。

星空、天命,那是他一生孜孜求索却不曾真正勘破的大道,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然保持着那样一个仰望而追求的姿态。





学子们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先生,身影慢慢消逝在熊熊大火之中,哀极悲极之下,又有一丝灵魂战栗的震动,不知是谁在那哭声中,开始低低的吟唱:“阴阳者,天地之大理也,四时者,阴阳之大经也……”那声音低沉肃穆,坚韧执着,比之四周泣落如雨,是对于这样一位先贤,更加敬重的送灵。

书院弟子们不觉被这声音感染,渐渐加入到了吟诵的队伍中,他们落着泪,高声道,“阴阳者,天地之大理也,四时者,阴阳之大经也,刑德者,四时之合也。刑德合于时,则生福;诡则生祸。然则春夏秋冬将何行?东方曰星,其时曰春,其气曰风。风生木与骨,其德喜嬴,而发出节时,其事号令……”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28:00 +0800 CST  

这吟诵既是对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也是对亡去的同窗悲切的祭奠,其中裹挟了一股巨大的坚韧的痛楚的影响力,与那大火一起吹到了每一个为战争深深所苦的学子心中。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儒家学子们的声音不知何时交融了进来,两股声音相互融合,又相互激荡,“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接着是法家的、名家的、纵横家的、杂家的……

最后响起的是北军骑兵与恪城守将苍凉的歌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那些最终在这场恪城攻守战中侥幸活下来的士子、百姓、将士,终其一生也难以忘记那样一个场景——滚热的气息,熊熊的火海,摇摇欲坠的孤城,不知前路的命运,惶恐、绝望、颤抖、悲恸,百家在吟唱。大陆孕育了千年的学术在那一刻绽放,割裂千载的思想在那一刻共鸣。

那一刻,空前,且绝后。

那一刻,他们说,他们听到了神明在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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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最后还是止住了,伴随着烧焦的木缘,倾塌的房屋和满城的狼籍,在弥漫的刺鼻气味和缕缕上升的余烟中结束了。这场大火,烧毁了恪城大半个城池的房屋,人们只能从灰烬中勉强翻找出一点遮寒的东西,缩在焦炭一般的街巷两侧,若是有人还保存有一块可以遮雨的毡布,那当真让旁人羡慕的极了。

如果说,这场大火,还有那么一丁点让人感到慰藉的地方,那就是他烧尽了所有的尸体与蚊虫,避免瘟疫在战后吞噬掉这座城池。

是夜后,赵兰卿转变了对恪城围攻的策略,以包围骚扰为主,辅之以断续的攻击,恪城防守的压力明显减轻了许多,百姓、士子不必再上前线,将士也可以轮班休息。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另一种棘手的危机愈渐浮上了水面。而这场危机,比之先前面临城破危险所带来的压力,有过之而不及。




“不行。”用茅草和粗劣的木头临时搭建的“房子”里,传出高瑾淡淡的,毫无音调的声音。所有经过的将士下意识的将脚步放轻,小心翼翼的避开那个风暴的中心。开什么玩笑,里面那两位大人,他们谁也得罪不起,他们之间起了分歧,我等小人还是悄无声息的隐去为妙。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29:00 +0800 CST  

“我们来此之前,恪城刚被大规模征过粮,以城内余粮能支撑到后日,算是压榨到极限,将军不为后事打算,真到了粮绝那一日,难道要束手饿死吗?”谢朝歌怕外面的士卒听到里面的议论,将声音压得极低,恳切劝着高瑾。

“不行。”高瑾的回复依旧是没有起伏的。

“朝歌也知让将军如此做,很是为难,若是再有三五日援军就到,想办法熬过去,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可我们遣出去的信使已经走了二十日啊,迄今国都那边连个音讯都没有。将军久经战场,当知粮草断绝对于军队意味着什么,真到了众叛亲离,军心涣散,城池被克的那一日,将军今日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呢?此事实在是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了,请将军三思。”谢朝歌的低声中劝谏之意更浓。

“不行。”

“高将军……我的将军……”谢朝歌伏低身子,双手按在高瑾身前的桌案上,如此就可以席坐在一个草垫上的高瑾目光齐平,他看着他的眼睛,“就算你不肯杀掉战马当食物果腹,城内也没有草料喂饲他们,早晚它们都要饿死,还要带上我们陪葬,朝歌就不明白了,将军征战杀伐一世,怎么就在这件事上如此看不开?”

高瑾不说话了,然而瞧其神色,并非是被劝的无话可说,而是根本不想再说。

也不知是被高瑾那拒人千里的态度还是无动于衷的话语所激怒,谢朝歌血气上涌,将手中粮簿往高瑾那桌案上一摔:“朝歌请辞,将军自便。”说罢,直起身就欲离去。

高瑾微微色变,冷冷淡淡像死人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目光射向谢朝歌,其中饱含的压力让他难以视若无睹的迈出去第二步:“你说什么。”那声音低沉嘶哑,却似天际垂下的长剑。

谢朝歌冷了脸:“‘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将军书院出身,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你要离开?”高瑾眸子里的神色愈发深邃漆黑,隐隐能感到里面压抑的惊涛骇浪。

谢朝歌不答,目光望着房顶的茅草,就像刚才高瑾对他的态度一样,根本不屑于答。

高瑾腾地起身,其动作之突然剧烈,险些撞翻了前面的桌案,他一把抓起案上的惊虹剑,蹭蹭大步朝外走去。谢朝歌凛然一惊,看出高瑾想要做什么,心头的担忧立时压过了刚才的愤怒,跛着脚直追了出去。

高瑾步下生风,走得甚疾,谢朝歌追的一身是汗,气喘吁吁,两人一先一后,没多久就冲到了一个临时圈起的马厩前。高瑾的战马正在里面休息,恪城攻防的首次战役,给它留下了不可痊愈的伤害,它的一个眼睛永远的瞎了,一条腿彻底的断了,身上撕裂的毛皮许多地方已不再能长出,疼痛和饥饿长时间的笼罩着这匹曾经威风凛凛、叱咤风云的良驹,让它变得骨瘦如柴,毛皮灰暗。但是看到高瑾过来,它仍然很兴奋,尾巴一甩,鼻孔里喷出一声嘶鸣,两条前腿不安分的挪来挪去,带的颈上的麻绳不断的抖。它在向朋友问候,并渴望着他带它离开这里。

谢朝歌看到高瑾的长剑嗖的抽出来,拎在手中,大踏步而去,心口莫名一抽搐,竟不知中了什么邪,鬼使神差般的一把拽住了高瑾的手臂。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29:00 +0800 CST  

那是他的兄弟,是的,久在军中的谢朝歌岂能不知,战马对于骑兵就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所以,纵使掌兵数十万,高瑾也不会假手他人洗马喂马。所以,即使冒了生命的危险,高瑾也不曾放弃它,拖着重伤的累赘,回到了恪城。所以,即使在恪城滔天大火、人人自危时,高瑾也绝不会忘记,马厩里有一个生灵在苦苦等他来救。

现在,他却对它拔出了剑,纵使他脸上一丝异样的波动都没有,谢朝歌仍然能感觉到高瑾在流血,那是痛的极了。所以他也痛的极了。

高瑾被谢朝歌这突如其来的一拽,止住了步子。沉默的目光微转,落到谢朝歌的脸上,接着又徐徐下移,挪到两人肢体接触的地方。谢朝歌不放手,高瑾也不动,两人之间一时竟形成一种极其诡异的僵持。

“容我再寻其他……”终是谢朝歌先打破了沉默,他神色黯然,轻声叹息,然而还未说完,就被高瑾极快的打断:“你是对的。”

“你是对的,我只是……意气用事。”高瑾又补充了一句。

高瑾罕见的认了错,谢朝歌心里却是沉甸甸的难过:“将军的战马终是立有大功,就算不杀,将士们也不敢非议,若是将军实在舍不得……”谢朝歌越说声音越低,他知道这种劝慰是多么虚弱又无力,为将者不以身作则,为卒者自然阴奉阳违。纵使不得已奉命,也必然心存怨懑。身为谋臣,他着实不该说这样反复无常,不负责任又不理智的话,可是……

谢朝歌知道的,高瑾自然也知道,所以他没说什么,只是抬起左手,附在谢朝歌拽着他手臂的右手上,握了一下。只有一下,就足以传递一种镇定安心的力量。

战马看到高瑾手握长剑的走近,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肃杀,它本是十分有灵性,此时那种初见的开心消失的无影无踪,双蹄不停的不安的踢动着地面,蹬的尘土飞扬。高瑾上前几步,搂住了马的脖子,战马在他怀中难以再动,唯一的一只马眼里流出浓重的哀戚恳求之意,它绝望的看他,用鼻子去蹭他,用舌头去舔他,仰天长长的嘶鸣,那分明是被背叛抛弃的哀鸣与卑微可怜的乞求。

高瑾用额头抵着马的额头,紧紧抱着它,惊虹剑在空中亮过一道完美的剑影,一道鲜血喷出,马的蹄子狠狠抽搐了一下,就永远停止了挣扎,软软往下倒去。可高瑾手中的剑仍旧不停,一剑,一剑,一剑……犀利的剑锋从他搂着马的手臂与战马鲜血淋漓的脖子处一起划了过去,马被割了几剑,他的手臂就留下了几道深刻的伤痕,血从那里不停的往外涌,要多么绝望,多么痛苦,多么伤心,才能让一个高傲自矜的将军,像一个初学武艺的孩子,那样疯狂的用剑,连挥九次而不停。

“啪啦”惊虹剑踉跄跌到了地上,高瑾慢慢的跪在了早已断气的战马前。曦阳定格了他们拥抱着的姿态——脸颊紧紧贴着,血,淌在了一起。他们相依为命,一如在战场上度过的那些岁月。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30: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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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军的马肉支持城内苦苦熬过了一个月的光景,援军就像老人口中的神话,永远只是一个传说。饥饿与绝望深深的埋藏在这座城池的血液里,偶尔从烧的漆黑的街道上走过的人,无不是满面霜尘,面黄肌瘦。

饥饿,那是比死亡更容易让人瓦解斗志的武器。它没有尖锐的棱角,却可以一点点扼死人的咽喉。让你能清晰察觉到生命是如何从身体里,一滴一滴的往外流淌。

城里因此开始断续出现投降的声音,因此出现了三次骚乱,都被高瑾及时察觉,压了下去。

守城第五十六日,恪城最中心的宽敞空地里,传出了浓浓的肉的香气。满城将士、百姓与百家士子现在都是在这里领取每日的口粮,故而到了晌午,这里就成了最热闹的地方。那是越来越死气沉沉的城池里少有的一点鲜活。

自马肉消耗完毕后,城内连着吃了三四日的树皮、谷皮,今日却闻到了肉香,这是从何处而来?带着那种惊疑,这里比往日更显拥挤,议论纷纭。

掌勺的士卒红着眼睛,从沸腾翻滚的锅里剜出一小块肉,倒在第一个排队的人碗中,那肉被煮透后呈嫩红色,比之前粗糙的马肉,看起来要细腻诱人的多。领到肉的那个百姓,脸上笑开了花,千恩万谢的向士卒鞠躬,口中不住的道:“谢谢大人,谢谢大人,有这口吃的,俺那小儿子就能活下来了。”

那百姓刚抱着碗转了身,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大呼:“不能吃!!”

“不能吃!”那声音边呼着边疾风般冲了过来,众人循声而望,却见一个身材瘦小,面目黝黑,勉强能看出士子打扮的青年,一路穿过排队的人群,奔至锅前,一巴掌就将百姓手中的碗打翻在地上。

碗咣当一声落地,里面的肉汤泼了出来,鲜嫩的肉块溅在土中,翻滚了一下,才停了下来。“你干什么!”那百姓登时红了眼,呼的蹲下来,拼命拨开土,用手去抓肉,心疼的浑身发抖。

“不能吃!乡亲们,那不是马肉,是人肉啊!那是我们饿死、病死、战死的父老兄弟和士卒同窗的肉啊!我们是人,连猪狗都不会吃自己的同类,人怎么能去吃人,去吃自己亲人!师长!战友和同学!”士子歇斯底里的喊着,泪如雨下。

百姓捡肉的手僵住了,场面略略有些骚动,但也只是略微而已,高瑾自昨日开始城内大肆搜罗各家刚死去的人,做的明目张胆,大家不是看不到,也不是没有过这种让人战栗的想法,只是他们不愿去想,也不敢深想。他们太饿了,饿到宁可遮住自己的眼睛,浑浑噩噩的活下来,也不想像亲人那样不知不觉的死掉。可偏偏就有人,要把他们遮住的布扯下来,让他们看到刺眼灼热的阳光。

那士子犹以为大多数百姓的沉默是不肯相信他的话,于是,他转向高瑾大声的道:“高将军,你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这不是人肉吗!你敢眼睁睁的欺骗大家,哄骗人做出禽兽不如的选择吗!你敢……”

“这就是人肉。”高瑾冷冷截断了他的话,竟没有一丝一毫想要隐瞒的意思,每一个字都能让在场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你们听清楚,这就是人肉,不是敌人的肉,是我们自己人的肉。粮草已绝,要么吃了它,战斗,要么离开,饿死。没人强迫你们哄骗你们,是生是死,自己抉择!”

高瑾的话说的太过直白无情冷酷,如果说那士子撕下了众人的遮眼布,那么高瑾就是将铜镜推到了他们眼前,让每个人看到自己的骨子里是多么的懦弱和残忍。场中窃窃的声音不绝于耳,只有见不得光的偷偷指责,只有不声不响的默默点头,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高声赞扬或明确反对,高瑾看着,眸子里飘过一缕毫不掩饰的轻蔑。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31:00 +0800 CST  

“俺不管!”捡肉那百姓突然大喊一声,蹲在地上抱着头呜呜的哭,“俺不管,俺自己死就死,可俺不能让俺儿饿死,人肉就人肉,二十年前那场大饥荒,吃活人的都有,这人都死了,咋就不能让人吃,咋就不能给孩子条活路。俺就是禽兽,俺就是护崽的禽兽。”那人用肮脏的袖子捂住脸,哭的越发厉害,他知道,这肉里,一定有他昨日刚刚死去的父亲。孙子靠吃爷爷的肉活下来,这是什么世道啊。

“有件事,算得上是师门的耻辱,所以,之前我不曾向任何人提起。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第二个开口的是名家的一个年纪颇长的弟子,他的唇角泛起一道苦涩至极的笑容:“就在十日前的夜里,我亲眼看到我的师兄为了多吃一块马肉,把我的师弟杀死了,还……伏在上面饮血止饥。说实话,我不相信,在其他百家的士子中,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所以,我不反对吃死人,因为如果不允许光明正大的吃死人,就一定有更多的活人被悄无声息的吃掉。这就是人性。”

风季子脸色苍白的支住额头,掩饰住身体那一瞬的颤抖,类似的事情,他在求贤书院的弟子间也看到过,只是与那名家弟子不同的是,名家弟子只是默默看着,他站出来,把那个吃人的人杀掉了。

“他奶奶的!仗打成今日这模样,屈居一隅,苟延残喘,拖累着全城百姓,靠食人而活,简直是我们兵家的耻辱!”兵家大弟子萧道之狠狠一锤拳头,面上浮起道愤怒的绯红,咬牙切齿道,“我兵家子弟战场悍不畏死,也没必要为虚无的道德白白送死,吃下这顿肉,兵家弟子整好行装,今夜就与我杀出去,掩人出城,为恪城赚条活路!”

“师兄,掩谁出城?”

“掩老夫出城。”纵横家公孙瑜接过了那质疑,他面庞扁平,眉淡眼平,模样普通到了扎进人海里找也找不到,只有眸中偶尔闪过的波光才能偶尔让人感受到一丝奇异的魅力。很少有人能相信,就是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老头,曾以一人之力说天下诸侯,扭转了整个大陆的格局,“援兵早在一月前就该到来,迄今而不至,要么是蔺国掣肘边境动荡,要么是奸人鼓舌逼将军于死地,但无论是什么原因,根源都在襄都襄主身上。老夫别无他能,若走出恪城,尚有一命残喘,必携十万大军而来,解百家之危,恪城之困。”

“兵家定不负先生重托。”兵家弟子齐声大喝道。

随着各家纷纷站出表明自己的态度,法家弟子们的目光投向了他们的先生,段咸似乎并不想说话,此时站在了这风口浪尖,为众人瞩目,却不得不面无表情的表明自己的立场:“食死人之肉,非值得赞许,亦非违法之为,段某不能阻止门下弟子做不违法的抉择,而将他们逼上死路。去留死生,每个人可自决之,段某绝不干涉。”短暂的说完了这几句话,段咸就背过身,不想再多提半个字。

百家们的支持或默许,使场面出现了极大的松动,连高高在上的先生们都不反对,普通百姓更不会轻易自决掉这样一条活路。何况,亲人死都死了,已经变成肉汤了,就算你不吃,一样被别人吃掉,到时候饿死了,连你自己也免不了这个命运,这都是命啊,再哭天抢地又有什么用呢。

“我接受。”端着碗的百姓抹着眼泪这样说。

“我接受。”存活下来的北军骑兵冷静的这样说。

“我接受。”相互搀扶的恪城守军忍着悲恸这样说。

“我接受。”越来越多的百家士子犹豫了许久这样说。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32:00 +0800 CST  

“我拒绝。”

说话的是陆籍,即使饥饿与疲惫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他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穿着百姓家借来的粗麻衣,着了自己动手编织的草鞋,他衣衫褴褛的站在这里,与握瑾怀瑜的站在争鸣堂上,气度没有丝毫改变。君子儒雅清华之本色,何须衣饰来雕琢。“我拒绝。”他平平淡淡,并不高亢的这三个字,却像在平静的湖水里投下了一块巨石,荡的水波涟漪,湖面震动。

“我拒绝吃我的学生。”

“我拒绝以丧德为条件得到的延续。”

“我拒绝以食人为代价换取的苟活。”

“慎终追远,不是人性,而是天性!不食同类,乃是苍天赋予万物之本能,人独善其外,竟连禽兽都不如。父当予子慈,夫当予妻义,师当予生惠,将当予士仁,天道伦理尽在此中,方有阴阳调和,万物和谐,然而今日父食子,夫食妻,师食生,将食士,纵使是对已故之人纵使有不得已之缘由,他日另有子、妻、生、士,对此不慈不义不惠不仁之行径,又如何能信之以道,报之以孝听顺忠!于是,父子夫妻师生将士拱手行彬彬之礼,举案作柔顺之态,心中却彼此提防猜忌——若有不得已之时,吾当食汝!”

“开此先例,必人性丧尽,伦理崩塌,信德无存,天下大乱始矣。”陆籍顿了一顿,望着在场的诸子百家,将士百姓,又沉声道,“先前在争鸣堂讨论战和,陆某未置一字,于此亦可向百家明言,儒家反对所有不仁之战争。天下至贵莫过于人,人贵,社稷轻!战争毁灭人性,摧残生命,乃世间极恶之事,为一国之利乃至一己之利,轻启战端,乃世间极恶之人。陆某请问天下,以食人为代价的守城是否必要,以伦理尽丧为交换的救人是否可为?守国是否高于一切?战争的底线到底在何方!”

“陆某不才,不敢负先贤之所托,行悖伦之事,先行告辞。书院弟子可自决。”

“愿追随先生。”陆籍话音方落,就见梁若愚上前一步。求贤书院的弟子无不微微一惊,这位梁师兄掌管书院刑罚,虽本性善良,头脑却甚是昏聩,昔日听信一面之词不知冤屈了多少人,却不料在这生死之间,竟是整个书院第一个站出来的学子,其魄力果决让人难以置信。

风季子踟蹰了一下,不知心里在衡量着什么,然而很快他也走了出来,坚决的道:“愿追随先生,赴大道而死。”

赵原低下头,没有动。陆籍的眼神越过他,落到了从修身上。从修感觉到了先生的注视,他的身子微微发抖,自从杜蘅死后,他就是先生最报以厚望的弟子,先生对他的关注与教导,甚至超过了他的两位师兄,旁人去留,先生或许能看的开,只有他……一定会让先生失望。可是……

从修慢慢的跪了下来,额头叩在地上,晶莹的水珠划过脸颊落在土中:“学生家中尚有年迈父母需侍奉,不敢言死,愿弃仁道而生,请……先生恕罪。”

陆籍似乎无声的叹了一口气,眼神收了回来,朝四下深深一拜,带着选择追随的弟子转身而去。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与高瑾有了一刹那的交融,也就在那一刻,谢朝歌震惊的看到从来不会对士人弯腰的高瑾向陆籍欠了身:“瑾,恭送先生。”

陆籍没有问他为何会这样称呼,高瑾也没有再多言其他,事实上,两人的目光只是交汇了那一刹,就划向了不同的轨迹。就像两人的生命,或许曾经的曾经真有那么一瞬间的重合,终究是,各奔东西。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33: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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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历1699年11月,恪城守城七十八日,援军至。

在恪城城门打开的时候,所有的援军都震惊了。然而,他们至死也不肯告诉别人,他们在踏进恪城的时候,究竟看到了些什么,若是被逼问的急了,就惨白着脸含糊的说,那里不是人间。后世的历史因此难以准确记载其中发生的事情,只能以结果来推测当时的惨烈——高瑾所带的北军三千骑兵活了两百人,三万恪城百姓与守军存活不足十一,百家士子近乎全部埋葬其中。

是战,阴阳家暮思死,儒家陆籍死,墨家郑芥死,兵家萧道之死于袭营,纵横家公孙瑜重伤抱死襄都,法家段咸于援兵至时,送出了所有弟子,自悬于梁上,未留一字,无人知道原因。而活下来的百家,大多隐于世事之外,不再参与纷争。

此战之后,百家沉默,人才断层,许多学派一裂为二,新门派悄然成长,争鸣会被迫停止,学术研究停滞不前。曾经那辉煌一时,让大陆侧目的百花齐放,仿佛在这一夜之间,全部都凋零了。大陆思想界乃至政界的格局,从此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对于这次深刻突变的转折点,史学家称之为“戌酉之难。”




夕阳下,高瑾与谢朝歌并肩站在恪城倾颓的城头上,那里,是火烧过的漆黑,是血涂过的苍凉,也是他们在开战之前,那次星空下的谈话所站立的地方。

“清白的百家都死了啊。”谢朝歌看着从城内相互搀扶,络绎而出的人,轻轻地叹,“从这里走出去的每一个人,都是吃着人活下来的,双手沾满了血,内心充满了恐惧。不,他们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只是些行尸走肉,灿烂的思想如何能从这些行尸走肉的身体上绽放?我虽然不喜欢看百家争辩,徒有空谈,可是看到百家齐喑,万人噤口,还是会觉得悲哀。将军征战一生,留下的影响恐怕再也不会深如此次。”

“不错,千载之后,人们未必能记得苏柘,也不见得能记得杜蘅,但青史一定会为我高瑾留下重重一笔。”谢朝歌看到高瑾笑了,然而那笑容里看不出丝毫的快乐,只有无尽的苍凉与寂寞,“乾历一六九九年,瑾葬百家。”

高瑾抬起头,注视着远处天边残阳如血,夕阳将他的影子长长的拖曳到地上。高瑾的手指抚摸过城头上横立的惊虹剑身,轻轻一弹,那里就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争鸣:“朝歌,百家死了,一直束缚着这片大陆的道德与理性的枷锁解开了,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一个真正黑暗,肆意杀伐的兼并时代,即将到来!”

“一个真正属于你我的时代,在等我们,纵马奔腾。”



——烽火连三月(完)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34:00 +0800 CST  
【这篇是之前许诺大家的SP番外,小谢拍小高,微暧昧向】

烽火连三月(番外)

高瑾坐在中军大帐中,盯着手中展开的那封密信,脸色很阴沉。这位年青冷酷的将军素来以不苟言笑而闻名,但像今日这般浑身上下弥漫足了阴冷压抑之气却也不多见。呈上密信的近卫躬身等在帐中,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一动不动,额上早已渗出密密一头冷汗。

不知看了多久,高瑾将密信“啪”的叩在案上,不响,却让近卫周身一颤。他从宽敞的座位中起了身,站在那幅巨大的行军图前,微微仰了头,眉心蹙出了几道细纹,那是风霜刻下的痕迹。

地图很大,九国的山川盘旋其上,阴影足以将他的周身笼罩,然而高瑾负手挺直的站在中间,丝毫不见被江山重负压到喘息的疲惫感,反而有一种践踏天下的气势。此时,地图上横竖交织的纹路映在他的眼中,无法走进他心里。刚才那封密信里说的事让他无法平静——三日前被怀疑通敌叛国打了一百军棍,至今奄奄一息的两位士子居然是无辜的。

居然……是无辜的。

犹记得自己那时盛怒下的杀机,踩在数十万累累白骨之巅的统帅瞬间爆发的杀意,足以让三军为之颤抖。谢朝歌死死按住他行将出鞘的长剑,当着众多军士的面苦苦哀求,这两名士子一名是他从景国请来襄助的朋友,一名是他一手培养视如己出的学生,他只道朝歌心存不忍故而袒护,并不欲理睬,偏惊鸿一瞥到朝歌鬓角的一缕白丝,那是比他还要年轻几岁的人,要何等的呕心沥血,才能让一个出山时意气风发的少年在而立之龄就熬出了白发。高瑾心思莫名的一动,改判为一百军棍。行军法的时候,谢朝歌站的很远,眼里尽是寂寞。

之后两人的关系微妙的冷了下来,谢朝歌再也没有找过高瑾,高瑾也没有踏进谢朝歌的军帐,只靠一个传令兵,维持着两人间干巴巴的例行公事。

是不是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他们是冤枉的?他在怪我?他……会恨我?高瑾两道秀挺的长眉越绞越紧,一丝少有的不安感从心底钻了出来。

“将军!”下一刻,近卫惊讶的看着高瑾突然大踏步的从军帐中走出,不知往何处去。他赶忙快跑几步,跟了上去。

两人的军帐本就相隔不远,彼此进入时均不需通报,故而高瑾走到谢朝歌军帐前,撩帐帘欲入,却蹭的停在了帐口处。帐内空无一人,平时散乱在桌上的账册被规规矩矩的分类摆好,所有的军装都叠的整整齐齐,被褥平展的像是无人住过,墙上挂着的长剑不翼而飞,而谢朝歌所有的印信被系在绳上,正悬在军帐中央。

近卫战栗的看到那一瞬间高瑾的脸色变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人呢。”高瑾似乎是从喉咙中挤出了这么两个字,瞪向近卫,蛇一般的眸子眯起,染上了赤红色。近卫哪里还猜不出发生了什么,骇的身子都哆嗦了,竟是一个字也答不出。

“人呢!!!”高瑾爆出一声震天大吼,近卫面色煞白,“蹭蹭”连退后两三步。“给老子备马!”耳畔传出这声雷喝,高瑾风一般冲入到夜幕中。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9-21 16:28:00 +0800 CST  

待近卫手忙脚乱的牵着一匹快马找到将军的时候,高瑾已经到了军营的南大门了。浓浓的乌云下,飘下了零零星星的雪,显得天色愈发寒冷晦暗,南门的守卫正在躬身回禀道:“今晨谢先生说要一个人出去走走,晚些时候许会从其他门折回,让我等不必担心。我等不敢怠慢,只能备好马匹让先生离开。直到现在,也不曾见先生返回此门,或许,先生去了东西营门。”

高瑾之前早已问过东西大门守卫,根本就没有看到过谢朝歌人影,闻言,也不多说,拽过近卫手中马匹,夺过马鞭,翻身上马。近卫看出了高瑾意图,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紧紧拽住马缰,仰着头,急切的道:“将军!天色已黑,又即将下大雪,您纵要出门,好歹换身厚实的衣裳,带几个护卫……”

“嗖……啪!”话音未落,马鞭重重落到近卫的手背上,带出一道血檩子,近卫一个吃痛,下意识松了手,却见高瑾高高坐在马背上,面容好似被冰封上了,唯有一双眸子里闪着彤彤的火焰,热烈又疯狂,就这样一个踉跄的功夫,他拽起马缰,飞驰而出,那一身单薄到极点的衣衫迅速消失在寒风瑟雪之中。


黑暗笼罩了大地,从夜空钻出了无数鹅毛大雪,雪扑簌簌的往下落,轻柔的覆盖了目之所及的原野,也落在了谢朝歌的眉间、指尖。他慢慢从喉咙里挤出一口热气,用力搓了搓双手,拂了把脸上的雪水。即使埋在厚厚的大氅里,仍能感到阵阵入骨的寒意。

谢朝歌纵了马徐徐前行,马蹄踏到结冰的河面上,裂开了一条缝,又退了回来。这时的水是每年最难过的时候,行不了船,走不得人,宽宽的河面上杳无人烟。谢朝歌一时寻不得过河的办法,便怔怔的望着晦暗不明的河面,发呆。十余年的军旅生涯骤然割舍,自此孤身天涯,淡淡的失落感让谢朝歌情绪一直很低落,但高瑾随着权势越发炙热,性子日益刚愎,杀伐进退,一意孤行,更让他愈感疲惫。他不想眼睁睁看着高瑾往悬崖边走,却无能为力,徘徊犹豫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选择离开。

不知道高瑾看到自己挂起的印信会有什么反应,是勃然大怒还是破口大骂,是转头回帐还是遣人南下搜寻?谢朝歌胡乱想着,又忍不住苦笑一声,如果高瑾遣人,定会往南找,因为他是从南门离开的,且北面是胡虏草原。正应如此,他才该反其道而行之,向北迂回避开高瑾耳目,可不知为什么,谢朝歌的马就这样一直沿着向南的大路走,走的笔直,没有一丝的偏移。

我在期待什么呢?我在留恋什么呢?谢朝歌这样问自己。

罢了罢了,遇上这条河便是天意,大雪会将我所有的痕迹遮去,从此我的去向再也无法寻觅。

谢朝歌用冻得冰冷的手拉住马缰,转头看了眼北长城的方向,他想,那应该是最后一次回望了吧。可这一望之下,目中却现出一丝惊异之色。朝歌使劲的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确定自己不是看花了眼——那里有一人一马极快的在雪夜中向自己飞奔。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9-21 16:29:00 +0800 CST  

楼主:ltq19890925

字数:144904

发表时间:2013-04-23 20:08: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01-07 21:54:2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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