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乱世


“等……等……”江乘虚弱的拉住他,险些被拖个踉跄,龇牙咧嘴的道,“乘儿……呼……乘儿只是坏了肚子,在床上躺一阵也就是了……今日……可是先生一年一次的大讲……连书院小厮都会过去,师兄……呼……师兄万万不可误了。”

“什么大讲也不能和人命比!”秦琴恨不得跺脚,想要甩开他的手。

“别别别……别人命……真的只是吃坏了肚子。现在……现在已经不疼了,师兄要是不去,连个给乘儿请假的人都没有,先生……怕是要怪罪的。”

听江乘这样一说,秦琴倒有些心动了,略一沉吟,点头道:“好,那师弟在此稍待片刻,待师兄和先生请过假,就请大夫来医治你。”

“晓得晓得啦,快去快去吧。”

江乘目送秦琴离开后,重新枕在了床上,手捂着肚子,长一声短一声的呻吟,本以为秦琴一个时辰后就会回来,却未曾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一天。

江乘看着天色不断转暗,月亮自树梢钻了出来,面上现出了少有的忧虑之色。他的肚子不知何时就已经不疼了,现在只是饿的咕咕叫。这痛觉来的猛,去得快,竟恍恍惚惚如一场梦一般,让他心里的不安越发重了起来——昨夜,到底吃了什么呢?好像……只有秦师兄端来的一碗粥……

他没有再想下去,因为秦琴疲惫的面容出现在了门口:“师弟,你现在觉得如何了?”他边说边进屋,坐在了江乘床边,拉着他的手。那关心之色,一如往常一样纯粹真诚,一双眸子映着江乘的倒影,盈盈透彻,不夹杂丝毫的虚情假意。

我在想什么呢!江乘狠狠骂了自己一句,冲秦琴笑道:“师兄,这说来也怪了,乘儿在这床上辗转了一日,谁知,到了黄昏突然就好了。乘儿现在可以下地活蹦乱跳,就是一天没吃东西,饿的不行。”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秦琴有些激动,用手抚摸着江乘的脸颊,温声道,“师弟,师兄没能信守诺言赶回来,实在抱歉。”

“没有关系,师兄没回来,自然是原因的。”

“唉。”秦琴放下手,目光也随着一并黯然下来:“师兄当真未料到,先生竟不信我的话,无论我怎样解释,他都认定是你有意拖延,非但把我痛骂了一顿,还……还勒令你抄《春秋》一书,以作检讨。”

“抄《春秋》?他有没有搞错!”江乘错愕之下,脱口而出,旋即想到,以自己的学业成绩,素来不被先生待见,这次缺席若是别人,说不准就轻轻放过了,唯有他,直接就被扣上了惫懒耍滑的帽子。罢了罢了,先生既这样要求,我这样做也就是了,莫非还能跑到先生面前抗议不成?想到这,他蔫蔫的道:“先生可说何时交给他?”

“并未规定时间,但想来是越快越好,不宜拖延。”

江乘点点头:“也是,那乘儿现在就开始写罢。还有明日踏春,乘儿本也不喜欢去,有这名义,正好可烦劳师兄一起跟大家请个假。”

“那是自然,不过啊,你也别忙着写,师兄去端晚饭来,咱们先把饭吃了,其他再慢慢计议。”秦琴笑着起了身,朝门口走去。

“师兄!”待他推开门时,忽听江乘这样唤了一声。

“怎么?”秦琴闻身转身。

“谢谢。”少年仰起头,眼里流淌的光明媚灿烂、摄人心脾。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01 09:36:00 +0800 CST  

江乘平静的生活一直在这样波澜不惊的流淌着,虽然没有众星捧月的炫耀,没有大起大落的坎坷,其中自也存在一分乐趣。直到一声呼喝,将平静如水的生活打成了四溅的水花——“江乘!出来!劝善堂走一趟!”

那是夏日里一个炎热的午后,知了在树梢此起彼伏的鸣叫,树叶被火辣辣的日头晒到蜷缩,门前的小溪不知何时已经干涸,只有河底的淤泥还湿润的能看到些水的痕迹。两个年长的师兄严肃的站在江乘门口,汗水从他们的额头不断滚落,后衫已尽被打湿。

“为什么?”冷不防听到劝善堂的名字,江乘不觉紧张起来。

“去了,就自然明白了。”那两位师兄没有露半点口风。

江乘心里有点发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那……容我收拾一下……”

“请江乘师弟此时、立刻、马上前往劝善堂试辩。请!”不容置疑的声音落了下来。

江乘在两人目光的押解中,战战兢兢的穿过了大半书院,大汗淋漓的来到了这个传说中负有盛名之地。越接近劝善堂,树木越是葱郁,大片阴影落下来,日光被切成了碎片,小风在这树木间穿梭,古朴的劝善堂大门寸寸展露,江乘觉得那凉意,从他颈后一直悄悄的爬到了心底。

他虽学业不精,但为人安分勤勉从无大错,怎会涉足此地?若让父母知道我来过这里,一定羞愧的紧,可我又没有犯什么错……是了,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存在,只要和师兄们解释清楚,我江乘堂堂正正的进来,也可以堂堂正正的出去。江乘这样想着,挺直了腰板,大步走了进去。

堂内很冷,与外面相比,好像一个在三伏,一个在深秋,黑压压的人看的他眼角一个劲儿的在跳。江乘安了安神,自左而右的一一瞧去,正中站着的是专擅言辩断刑的掌事师兄赵原与梁若愚,四周环绕的都是与他同窗接触较多的师兄弟,而站在赵原身边的人是……江乘眼角又一跳,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意涌了出来,让他几乎要高呼出声……秦师兄!

然而,赵原的一句话就把他打入了冰河:“江乘,书院待你不薄,何故做这吃里扒外,卑鄙偷盗之事!”

江乘心一沉:“偷盗?我……我盗什么了?”

“呵,事到如今,还要矫饰?!藏经阁中的禁书《鲁传》不是你盗的,又有何人!”

江乘心更沉,《鲁传》写了什么东西他都不知道,藏书阁更是他极少涉足的地方,为什么会莫名诬陷他盗了《鲁传》?

“师兄。”他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得平稳清晰,“江乘并不知《鲁传》是何书,也从未与其有任何接触,事实上,江乘这一年来,并未踏足藏书阁,还请师兄明察。”

“果真没有?”赵原眼里是冰冷的怀疑。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01 09:38:00 +0800 CST  

江乘突然被这怀疑有些激怒了,声音高了起来:“江乘从不做诓骗之言!既说没有,就是没有!况且藏书阁中弟子众多,禁书房内更有重锁,江乘纵有此心,何来这越墙之术?”

“若非这藏书阁中有众多弟子和严密重锁把守,此次盗书还未必能怀疑到你身上。”赵原盯着他的眼睛,想要从中看出一点点怯懦的蛛丝马迹,“须知盗书那日正是先生大讲之时,全书院弟子只有你一人未出席,且书院内除你之外,又有谁擅长开锁,精钻墨家那些奇淫技巧?”

“墨家之术,本非淫巧,兼爱非攻,不逊大道!”江乘冷冷道。

“哈哈,居然在我求贤书院的土地上宣扬墨家大道,难怪会成为书院的叛徒!”

“师兄!我不是!”江乘的脸因愤怒涨的通红,他们凭什么,凭什么就这样毫无根由的攀诬自己的清白,“江乘固然是会些解锁的手段,但这书院之大,天下之大,擅长此道者又岂止我一人?只因你们看到我会解锁,就诬陷是我盗书,未免太过荒谬!”

“如果不是你盗的书,大讲之日,连藏书阁把守的弟子都到了争鸣堂,为什么只有你没来?你,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赵原咄咄逼人。

江乘气得浑身发抖,强自保持镇静:“江乘那日未至,是因前夜吃坏肚子,次日着实腹痛难忍。此事,江乘已托秦琴师兄向先生请过假,赵师兄何不去问先生?”

赵原一声冷笑:“你以为我没有去问过先生吗?先生说他从不知道此事,难道是秦师弟忘了与先生请假?”

众人的目光一并落在了秦琴身上。却见秦琴一振衣摆,站出一步,恭恭敬敬的拱手道:“师兄明察,当日清晨,秦琴找江师弟同去之时,江师弟虽躺在床上,但面色如常,并不似身体不适。江师弟见到秦琴,便说一会就去,并请求不要告诉先生与诸位师兄,秦琴素来与师弟亲近,想着耽误一时半刻并没有什么打紧,便欺瞒了先生和师兄。却未想师弟竟足足一日都不曾过来,更不知此事与盗书之事有关,秦琴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愿请书院责罚。

至于江师弟说自己是吃坏肚子,秦琴对此也有三点疑问,其一,众位师兄弟每日所食相同,为何只有江师弟吃坏了肚子,又恰好赶在了在大讲前一日?其二,果真江师弟病体沉重,如何在大讲当夜即可起身活动如常?其三,若是江师弟坏了肚子,为何次日请大夫前来诊治,却不见丝毫痕迹?请师弟为我解惑。”

秦琴寥寥数语,即将此时分说的明明白白,后面三个问题,更是问到了大家的心坎,众人听得连连点头,暗道秦师兄到底是秦师兄,几句话间就见分晓。

江乘怔怔的看着这个人,如此熟悉,又如此的陌生,他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也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那样高才雄辩的风姿,那样侃侃而谈的气势,为什么说出的却是那样荒谬虚伪的言论。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那么说……江乘的脑子乱成了一团。

“江乘对此作何解释!”赵原一声厉喝。

“我没有……我没有……”江乘茫然的抬头,双眼没有了神采和焦点,只是反反复复的道,“他说的不对,他是骗人的,我托秦师兄请过假,先生不准我的假,还罚我抄了《春秋》。对,春秋,这事先生是知道的,先生他是知道的啊!!我要找先生!我要去找先生!!!”

一直没有说话的梁若愚摇了摇头,温和地道:“小师弟,在请你过来之前,我们已经把所有的事请示过先生了。先生从不知你缺席,又如何能罚你抄《春秋》?”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01 09:39:00 +0800 CST  

“我真的有抄《春秋》!我抄了十天,张师兄杨师兄都看见了啊!他们都看见了!”江乘已经快要发疯了。

“张师弟,可有此事?”赵原目光甚有压迫。

张远寰低了头,如实道:“回禀师兄,师弟在大讲之日后,确实曾见江师弟夜夜点蜡抄书,甚至连踏春诸多活动也不曾参加,但师弟与江师弟平日素无交集,故而……未曾看清江师弟抄的是何内容。”

“这就是了。”赵原笑了起来,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鲁传》材质特别,由金线穿成,鲜血写就,若是直接传出,极易被人发觉,但若抄在普通纸张上,裹挟而出,便可做到神不知鬼不觉。难为江师弟能找到一本和《鲁传》厚薄完全相同的《春秋》做掩饰啊。”

“我没有!”

“好,既然你说没有,那你抄的那本《春秋》,现在在何处,怎不拿出来作证?”赵原脸色沉了下来。

“我给了秦……”江乘愣住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寒意将他紧紧包裹其中,让他……感到阵阵窒息。

“更重要的是,昨日在你烧掉的灰烬中,杨师弟看到了《鲁传》的金线痕迹,如果烧掉的不是《鲁传》原书,这些金线从何而来?!”见他无话可答,赵原逼近一步,目光里闪的都是睿智而正义的光辉。

江乘已经所不出话来。阴谋,这是阴谋,一个掩藏了半年之久,彻头彻尾的阴谋。从他收到九连环那一刻起,他就一脚踩进了这个陷阱,拔不出来了。他夜夜摆弄机关,不正是觊觎解锁?他不去大讲,不正是前往盗书?他日夜抄书,不正是复录原文?连秦琴怂恿他烧掉的那些写错的纸张,那里面夹着的奇怪金线,不正是《鲁传》应有的余迹?刘重问过他的技巧师从何方,他说自学成才,杨青问过他所烧何物,他说自弃废纸。他们……他们此时全都成了他盗书的人证……而房间里藏着的《墨经》诸书又成了他偷盗的物据!可他没有啊……江乘突然转过头,愤恨的盯着秦琴,一字字狠狠道:“我的所有技能都是他教的!九连环、鲁班锁是他从家里带来的!他陷害我!冤枉,他陷害我!”

秦琴看起来也有些生气了:“铁证如山,江师弟不诚心悔过,何故胡乱攀诬?师兄家中世代耕耘,邻里乡间无一工匠,自小只知用心读书,追求大道,从何处能学得这些奇淫技巧?反观师弟家中,有知名铁匠为世交之好,那铁匠原有墨家背景,师弟因此对墨家数术多有浸淫,也不足为奇罢。”

“我有什么理由去盗书,这对我有什么好处!”江乘双眸里有熊熊火焰在燃烧。

“昨夜,襄国来明国交流的一众使臣突然匆匆返国,想来,他们已经拿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了。”赵原的话一锤定音,“江乘,你天资愚钝,学业落后,本无上佳前程,定是襄国许你以高位,让你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师弟。”秦琴叹了口气,转而也开始好言相劝,“墨子曾斥我书院‘亲亲有术,尊贤有等’,驳我《礼》曰‘若以亲属为岁月之数,则亲者多而疏者少矣,是妻、后子与父同也。若以尊卑为岁月之数,则是尊其妻、子与父母同,而尊伯父、宗兄而卑子也。逆孰大焉?’然而墨子‘兼以易别’,实则‘兼爱而无父’,正是大逆之行。无‘亲亲’何以及‘爱人’?纵‘节用’何以广苍生?江师弟,墨家之说,可读、可学、可辨、可论,却不可沉迷啊。”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01 09:41:00 +0800 CST  

“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秦琴优雅的气质,广博的学识,斯文的谈吐,温和的劝说无不形成一种强大的感染力,让人不由便跟着点头。

江乘看着他器宇轩昂的论说,突然想起县里戏台子上,那个穿着衣服上蹿下跳的猴子,再干净光鲜的皮,也掩饰不了畜生的本质。他咯咯笑了起来:“书院的规矩,一向是有罪论断,纵使我说一千句不是我盗的,只要我拿不出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这罪名就坐实在了我身上。既然你们所有人都如此坚定不移的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那我想问问,书院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行窃大事,德行有污,当逐出书院!”赵原冷声道。

江乘身子一抖,有那么一刻,他真想一口痰唾上去转头就走,呸!什么东西!颠倒黑白的地方,留在这我都嫌恶心!

可父母那双苍老而期盼的眼睛,就像钉子一样把他狠狠的钉在了这个地方,一步也动弹不得。他们是那么以他为荣的,他去上学的时候,父亲抱着祖宗牌位哭了一天,他过年回家的时候,母亲满脸都是炫耀的光泽。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的落魄,在这里的卑微,他们只知道,江家穷了八辈子,终于出了一个人才,要走出那窄窄的田地,走入天下的风云变幻。

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是因偷盗而被逐出书院……他们要有多绝望。江乘的拳头越握越紧,身子抖得如秋风中的落叶。

“依书院规矩,盗书应笞责四十,逐出书院是否过重了些?”梁若愚未料赵原会这样判,侧了身子,轻声劝道。

“江乘盗的是《鲁传》。”

“终究不过是一本书罢了。”梁若愚声音一如往常的温和,“误了前程,未免可惜。”

“江乘不仅盗书,还不知悔改,理应罪加一等!”赵原冷哼。

“江乘知错,求师兄网开一面,江乘绝不敢再犯!”江乘噗通一声当众跪下,头重重叩在地上。他虽蠢笨,也是识时务的,在他拿不出任何对自己有利的证据前,他的任何挣扎抵抗不仅徒劳,更会被视为死不悔改的孽徒逐出书院。如果,他还想留在这里,如果,他不想掐灭父母心头那一点希望之火,他就必须做出悔过的姿态,无论这过错,是否是他犯下的。

堂内陷入了一阵沉默。

江乘一下下狠狠叩头,鲜血从额头上染到了地上,变成一团心惊胆战的红。“嘭!”“嘭!”这每一下都是恨!每一下都是怨!每一下都是冤屈的泣血的控诉!

“既然江师弟已认错,还请师兄手下留情吧。”梁若愚轻声道。

“请师兄手下留情!”那些一起就学的师兄弟未见过如此惨烈,不约而同也纷纷站了出来。

“既如此……”赵原终于慢慢转了口,“按学院规矩,笞四十,写悔过书,以警他人。”

江乘被两个掌刑弟子拖到了刑凳上,便当着这诸多师兄弟的面,被粗暴的按住身子,扯去衣带,扒下裤子,撩起衣摆,将臀部至小腿最隐秘的一大截肌肤赤裸裸的暴露在众人眼皮之下。夏日的小风顺着他双腿的缝隙往里钻,轻轻抚摸着那片火热而细腻的地方。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01 09:42:00 +0800 CST  

细长的竹板高高举起,未干的水珠顺着边缘滚落,继而尖锐的风声大起,嗖的落下击在了江乘的臀上,留下极为清脆的一响。“啪!”一条细长淡红的印子在白皙的肌肤上浮了出来。

“呜……”江乘咬住了那一声悲鸣。他觉得极痛极痛,那细长的竹条抽下的痕迹,从他的臀部一直打进了心里。每一下都痛的鲜血淋漓,每一下都带着刻骨铭心的耻辱。

随着那风起笞落,他的身子一直在微微颤抖,脖子尽力向后仰起,脆弱的脖颈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模糊间,他想起小时养过的那只兔子,那个柔柔小小、一直被他当成心肝的小家伙,最终死在了呼啸而过的马蹄下,剩下了一团蠕动的血肉。现在,他就是那只兔子,十五年来他细心呵护的光明、正义、信仰和良知,在这一朝之内,被人践踏到血肉模糊。

“嗖……啪!”

江乘的眼里涩涩无泪,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啊。仰头,看不到天,低头,看不到地。没有光明,没有正义,只有所谓的大道和信仰大道的人们投出的同情目光,将他耻辱放大了千百倍。他的双手,死死抱住长凳一角,指甲深深的陷在长凳的木头里,慢慢的写下一个“冤”字,这“冤”字反反复复的描画,直到粗糙的木头划破了纤秀的手指,木屑刺进了他的指甲,流出的血,渗入字中,又从字里,坠落在地上。

冤!

冤!

冤!

没有人与他的眼睛对视,所以没有人能看到,少年那盈盈水波,黑白分明的眸子,是如何以一种看得到的速度,被灰色的阴霾一寸寸封住,再无一丝光亮和色彩。



盗书一事在书院喧闹了几个月就渐渐归于风平浪静。毕竟《鲁传》再重要,也看不见摸不着,能与家人亲亲密密过个春节,一解思乡之苦,才是每个学生热烈渴望的心愿。

江乘坐着书院的马车跑了三天三夜,才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村庄。他回去的时候,正是黄昏,夕阳的余晖将这个静谧的小村庄镀上了一层金芒,村口的小河里缓慢流过的水闪着粼粼金光,池塘里的波纹在一圈圈荡漾,干枯的枝桠上,一群麻雀在此起彼伏的欢唱,还有袅袅的炊烟,从家里的烟囱上一缕缕的飘荡。

这美好无瑕的景象像在他的泪点上轻轻戳了一下,他猛的捂住脸,感觉有湿润的水珠从指缝中快速的钻出。

江父江母看起来更老了,来村口接他的时候,拄着拐杖,腰背快佝偻到了地上。八年的时光,在他们身上留下了苍老的痕迹,江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她的腿曾因四年前上山采药摔断,就再也不曾大好过。她实在不舍得用那些郎中名贵的药材,她要攒着钱养猪,然后,在她儿子回来的时候,盛上满满的一碗猪肉汤。

因家里无长子支撑,所有的重压都落在了江父一人身上,他的水烟袋抽的愈发厉害,走了没有几步,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

“爹!娘!”江乘跳下马车,飞奔而去。

江母一把抱住自己高高大大的儿子,喜极而泣:“好!好!咱家乘儿又长高了,就是……就是怎么瞧着瘦了许多。是在书院学习太辛苦了吧?这次回家,娘给你做了许多许多好吃的,一定养的白白胖胖。”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01 09:43:00 +0800 CST  

“好了,接到人就回去吧,一家人站在村口说话像什么样子。屋里的饭菜都好凉了。”

“乘儿,别看你爹说的凶,这次的晚饭可是他亲自准备的,你没回来的时候,他天天在家里念叨着儿子怎么还不回来,儿子是不是不要家了。听说你过年要回来,你爹套上牛车就想去接你,可我说,书院门口人来人往都是高头大马的,你那寒酸的样子去了还不够儿子丢人的呢。”江母对儿子偷偷笑道。

“娘,您这说的哪的话。”江乘的眼眶红了。

江父重重咳嗽一声:“啥都乱说,咱家是穷,可也是世代为农的良民,清清白白的做人,本本分分的种地,凭本事吃饭,有啥可丢人的。”

“你自己觉得自己荣耀,谁知道人家朝廷重臣怎么想,咱们自己一辈子没什么大出息,可不能临老临老了,拖累了儿子的前程。”江母嗔怪一句,又对江乘道,“不过你爹有句话说的也对,咱们清清白白挺直腰杆做人,走到哪里都不怕。”

江乘的笑容僵了一瞬,又完美无缺的掩饰了过去。

家里的茅屋,八年来不曾有过分毫的扩张,还是那样小小的、昏暗的。家里饭菜的味道,八年来也不曾有丝毫的改变,那是那样素净的、温暖的。江母生恐儿子吃得少,手中的筷子不断的往江乘碗里塞着各种肉菜,嘴里不住的道:“多吃点,这个是你最爱吃的……还有这个……养身体的紧。瞧瞧你,都瘦成一把骨头了。”

江父并不作声,但也不时的跟着江母给江乘夹菜,因为年迈,他的筷子一直在抖,枯瘦的骨头从手背处突兀出来。

江乘听着母亲熟悉的絮絮声,咬了一口父亲炖的肉,那甜美的肉汁顺着他的咽喉一直落到胃里,他慢慢嚼着,嚼着,突然失态般的抬起头,轻声说了一句:“爹,娘,我不想再回书院了,忒没意思。”

江父手里的筷子连着上面的菜“啪啦”一声掉在桌子上,瞪着他:“你说啥?!”

江母弯腰盛饭的手顷刻也顿住了,怔怔的看他:“乘儿,为什么?”

父母那一瞬间错愕而震惊的表情像锥子一样戳到了他的心口,是啊,无论他在外面过的怎样浑浑噩噩,如何被人轻视嘲笑,如何被人排斥指责,在他们心里,他始终光明如太阳,将他们晚年生活照的熠熠发光。他怎能……他怎忍……就这样轻描淡写且残酷的剥夺一对垂暮老人八年的等待。

江乘突然感到惶恐了,他忙赔笑道:“爹娘您别多想,乘儿是看你们年纪大了,膝下也没有其他兄弟帮忙,只恐在家里过得苦,想回来替您做农活。”

“肤浅!”江父拾起筷子,重重一戳碗边,胡子都翘了起来,“我与你娘再老,也没到不能下地干活的份儿上,现在就因你在外面读书,村里哪个不道你是有出息的,多少肯帮衬着,若是我们俩拖累着你不能上进,是要全村人戳我们江家的脊梁骨吗!咳咳咳!”江父说的急了,咳嗽个不停。

“爹,我错了,您别生气!”江乘慌忙去拍打江父的后背。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01 09:44:00 +0800 CST  

“老头子你别急,儿子这也是一份孝心啊。不过儿啊,爹娘看你有本事,那是比自己能吃饱穿好高兴的多啊,我们两个老了,一顿饭也吃不了几口,自己多少种点,加上邻里乡亲的帮衬,怎么着都能养活自己,你在外面就只管安心吧。我和你爹商量过了,等你成年了,咱家也不像其他人家非拖着儿子在身边,搞什么‘爹娘在,不远游’,你瞧着明国能待那是最好,要是其他国家更好,就只管去飞。这天啊,可大着呢,甭恋家……”江母说着也哽咽了,用袖子擦着眼角。

“爹娘教训的是,乘儿……晓得了。”江乘抚慰般的冲父母笑笑,突然埋头狠扒起饭来。眼泪一串串无声无息的落在里面,又和了饭,一起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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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书院后的时光,比之前的八年,更加漫长到难以忍耐,江乘初时还想为自己雪冤,苦寻良久,都无法找到秦琴冤屈自己的蛛丝马迹,那一腔热血也就慢慢凉了。他的心极冷极冷,只想安安心心的读书,然后熬到弱冠之龄,随便寻一处地方,远走高飞,远远的离开这片让他心伤心死的土壤。

可是,他真的没有想到,原来,一个人可以无耻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原来,不是他不去追究抗辩,别人就会轻易的饶过他。他已经知道了秦琴的秘密,他们之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以秦琴之缜密精细,城府深沉,如何肯放这样一个随时能爆发的仇家在自己身边,日夜难眠。

从十五岁到十八岁,江乘已记不得这种污水被泼了多少次,无论是什么恶事,无论他是否在场,最后证据总能精确的指到他的身上,善辩的巧辞总能逼得他无话可说。他开始被周围人疏远、唾弃,这是一个没有前途、无可救药的人,实在不值得大家再拨出一分同情付诸其中。而他也深深的知道,只要他一日不被逐出书院,秦琴的阴谋就一日不会终止,就好比那笞打在他身上的横纵的伤痕,日日交叠,永不消失。



真是恶心。

求贤殿里温暖的炭火,暖不了他的心。江乘低头拨弄着那炭火,听着耳边纷纷扰扰的高谈阔论,胃里产生一阵阵不舒服的感觉。衣冠楚楚的人啊,讲出那些悦耳动听的话,说出那些气势磅礴的道理,其实肮脏的连路边的淤泥都不如。

秦琴……秦琴的阴谋怎么还不来呢?我已经恶心到无法在此地忍耐了。

“先生!”殿外匆匆走进一个弟子,由于脚步过于急促,神色颇为慌张,引得喧闹纷杂的大殿中许多人侧目,倾时便静了许多。

“何事惊慌?”出言询问的那个老人,坐在右侧首席,须发近白,皱纹从他的眼角爬到了鬓稍,一条一条都刻画出岁月的痕迹。然而一双眼,深沉透彻,目光流动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望向人的时候,似乎能直接看到人的心底。

“回禀先生,方才望秋阁突然起火,因有一弟子及时发现,现在已经熄灭,并无弟子伤亡,只是……只是这火起得甚急,阁内物事……怕已无法挽回了。”

“只要无人伤亡,东西有什么要紧。”接话的并非求贤书院的先生,反而是坐在左席中部,大陆著名阴阳学家暮思,“稀奇的是,现下并非干燥易燃天,老夫见今夜清凉无风,潮气深重,就是寻常刻意点火尚且难办,如何能无缘无故的起了大火?反常必妖!”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01 09:44:00 +0800 CST  

阴阳学说自《周易》始,学派一擅星象,二晓风水,暮思一派大家对气候微末变化无不深明于心,听他这样一说,殿内的议论声又低了许多,无数双眼睛盯向了求贤学院的先生。

那老人本不想在百家之前处理本院内务,但暮思一番话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此事便再无缓冲的余地。“到底是何原因,你从实报来。”他的声音不急不缓,稳稳的却十分有威慑力。

那弟子低了头,道:“先生,经初步查证,是江乘师弟使人蓄意纵火。”

殿内“哄”发出了一声躁动,千人形成的窃窃私语声陡然就压过了那弟子的回音。但听兵家掌门付昀哈哈大笑一声,长身而起,中气雄厚,直压中场,“想自起火到现下不足一个时辰的光景,贵院不仅扑灭火焰,抓出纵火之人,连幕后凶手都抓了出来,如此效率,实在让人汗颜!”

“那江乘可在此处?其间可有隐情亦未可知,何不请他出来一辩?”名家大师肖岑尖锐的提议。

“无法不立,无律不行,倘真纵火,自当交由县官依法处置,如此当众审理,但闻众说纷纭,非但于事无补,更徒增乱耳。”法家门派段咸淡淡的道。

“既说江乘纵火,证据何在。”求贤学院山长面沉如水。

“启禀先生,各位前辈,此事情形是这般……”秦琴站出一步,清朗而富有条理的声音朗朗回荡在大殿中。

江乘没有听他说了些什么,只是觉得这场面异常的熟悉,熟悉到让人心死。他早就知道秦琴蓄谋已久,为了在这一刻将他置之绝地,早就知道今夜之后,他的恶名将传遍整个大陆,再无容身之地。可他……就是脱不出秦琴编织的那个网,他奋力挣扎了这么多年,却被清晰可靠的证据越勒越死,被栩栩如生的言论越陷越深。他能有什么办法?在大家尚且相信他的时候,他都不能辩解他自己的冤屈,到如今……每一双眼睛都闪着怀疑冰冷的光,越来越多的人因秦琴的卓越风姿频频点头,他孤独的缩在这大殿的一隅,又有什么办法!

“江乘,对于秦琴所言,你有何见解?”先生听了秦琴的话,未知可否,转头平静的看向江乘。

江乘唇角悬起一丝凄凉的笑,他的目光通过敞开的殿门,吃吃望向殿外那轮明月,明月当空,光芒亘久,清白到让人心折。他笑着、笑着,突然扬起手中的火钳,连着上面的热炭一起生硬的塞在了自己的喉咙中。

“嘶……”一声与皮肉粘连的烧焦气息剧烈的涌了出来,江乘手中的铁炭咣当掉到地上,因剧痛,他双手捂住喉咙,双膝磕在地上,仰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鸣,身子在地上剧烈的扭曲,活像一尾被甩到油锅的鱼,在辛苦的翻腾。

“哄!”殿内近千人同时站起身,将桌案撞翻了一片。

“江乘!”先生白眉一耸,快步奔向在地上扭曲打滚的江乘,声音因过度震惊而沙哑,“速叫大夫!速叫大夫!!”

江乘痛的只觉天都眩晕了,眼前是一片模糊,千百蜡烛的光卷在一起,变成了一把利刃,从他的头顶切下,将他一劈成为两半。他蜷着身子,一步步朝先生那里爬去,嘴里涌出的黑色的血污染了爬行的路。终于,他一把拉住了先生的衣角,拼命的仰头,想要发声,却只发出了一声模糊至极的嘶喊。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01 09:45:00 +0800 CST  

呵呵……果然,热炭将他的喉咙完全毁掉,从此他再也不能说话,也再也不用说话了……真好。江乘的心里冰冷冷的笑起来,连眼里涌出的泪水,都带着一丝复仇般的快意,蓦地,他一甩头,狠狠咬掉了手上的一块皮肉,就这样当着一个大陆的面,在那白雨铺就的光滑地面上,用血一字字写道——

伍员死佞!白公死谗!无以为辩!但观吾心!

前者是指伍子胥被太宰嚭陷害而死,后者是说白起被范雎谗言诛杀,两者都是大陆无不知晓的千古奇冤,化在指尖,都婆娑而下的血泪。他的苦太深,他的委屈太重,用心血呕成的控诉流淌在洁白无瑕的地方,形成了惕厉心惊的恸哭——请观吾心!请观吾心!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只愿听人说了什么,却不肯看他做了什么!

为什么,你们只肯相信那矫揉出来的证据,却不肯叩问它背后的血泪!

凭什么在论道台上巧舌如簧之人就可免责!凭什么在劝善堂中呆板木讷之人就要承受捶楚!

我平凡,我不善言辩,我就活该被冤屈吗!

我愚笨,我不喜攀诬,我就活该被践踏吗!

我恨这个书院!恨这个大陆!恨你们所有衣冠楚楚,能言善辩的畜生们!

百家争鸣,不过是!百家呶呶!


江乘的痛在写完那十六个字后,尽皆迸发出来,他听不见了,也看不见了,剧烈的疼痛淹没了他眼前最后一寸光明,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片被他的血污浊了地方……白玉无瑕,也会脏了吗?别伤心,有我……陪着你。

他的双眸慢慢合上,白净的脸颊枕在血上,十分安详。



当江乘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不知过了多久,听说争鸣会已经结束,百家尽皆散去,听说群策群力之下,秦琴被抓出,攀扯了许多人,听说此事轰动大陆,论辩意义从此被公然质疑,听说求贤书院修改了论道台四百年的规矩,自此只做探讨,不事审问。听说……本次争鸣会的议题由“治国之道”改为“言与心,孰重”。

可他真的已经不关心了,这些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

江乘静静的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心里被沉寂的死水覆盖,他不知何去何从,找不到生存的意义,看不到前途的光亮。

“江师兄,有人来看您了。”门外传来一个新来小师弟稚嫩的声音。那么清澈,一如十一年前的他。

江乘一动不动,状若死尸。门轻轻的开了,一阵风吹了进来,莫名的,他感觉心中有一丝悸动。偏过头去……白发苍苍的父母,相互依偎的站在门边,满脸是泪的看着他。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01 09:46:00 +0800 CST  

那一瞬,江乘如遭雷击。

“儿啊,我苦命的儿,是娘对不起你啊。”江母看着儿子那消瘦到只剩骨头的脸,昔日大大的眼睛陷在骨骼里,有如枯槁,她痛的嚎啕大哭起来,拄着拐杖,托着那条瘸了的腿,发疯般的朝儿子扑去。

江乘身子一震,一跃而起,三步冲上前,一把抱住了母亲踉跄的身子,噗通一声跪下狠狠磕头。他对不起他们,是他对不起他们。他是真的想让他们安度晚年,让他们的生命因为他骄傲而光彩四溢,却不成想……到了最后,带给他们了巨大的悲恸。

他无法说话,只能抱着江母的腿大哭,眼泪肆意纵横,哭到天昏地暗,哭到浑身战栗。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支柱,在他信仰坍塌的时候,撑起了活下去的全部意义。

“早知你在这受这些委屈,娘就是死了,也不会送你来啊!是娘糊涂啊,怎么就瞎了老眼把你送到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娘怎么就被迷了心窍,瞎了眼啊啊啊啊。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不当文曲星了,不做官了,还我一个健康的儿子!还我儿子来!!”

江父在一旁,老泪纵横,他没有带一向不离身的烟袋,也没有像江母那样哭天喊地,只是用力抹了一把眼泪,重重抱了江乘一下,短暂有力的道:“儿子,回家!”

儿子,回家!

就这四个字,让江乘干涸死寂的心里,淌过了一段热流,那已经枯萎的花瓣上,出现了一丝极弱的颤抖。

他以为他已经被全世界抛弃了,却忘了,在这个世上,总有两个人,哪怕他被天下唾弃,哪怕他是最愚钝最没有出息的,他们也在永无停息的爱着他,默默站在他的背后,誓死支持,那……就是他的父母。

而这个世上,总有一个地方,哪怕他在外面闯荡数十年,哪怕他只背了空空的行囊,染了一身的风尘,也会毫无保留的用最赤诚的真心接纳他,寸寸抚平他心里累累的伤痕。

这个地方,叫做家。

——END——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01 09:47:00 +0800 CST  

沙发?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19 22:55:00 +0800 CST  


声明:因“恨别鸟惊心”一题,我与桂枝兄都没有灵感,在此跳过去先发了“烽火连三月”,烽火正文中没有sp,我绞尽脑汁,实在觉得无处可插,如果读者有兴趣看完后,觉得哪里可以补充,敬请指教。作为补偿,我会为它写一个纯sp的番外(小谢拍小高),已构思妥当,或许大家也可以把此文当成那篇sp的前传来看~

这篇文章,逻辑上仍有不严谨之处,事件起因与缘由考虑不周,是最大的基础性问题。可我还是不能掩饰对它的喜爱,大概是因为这篇小说,最符合我的情怀。

内容较长,请勿插楼,祝大家阅读愉快!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08:00 +0800 CST  

五、烽火连三月(上)

乾历1699年,深秋,襄国临北长城最近的恪城已能感觉到冬日的寒意。秋风扫过,堆积的落叶被吹得七零八落,在深夜中簌簌的响着。朗朗苍穹,万千寒星一同闪烁,璀璨夺目的光辉从天上直迫人间,映的皓月为之黯然。

又是一个太平夜,日复一日的单调工作让深夜守城的士卒失去了应有的警惕,此时,兵器零零落落的斜搭在城头,一个小队的六个守城士卒围着一个自己点的火堆,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企图像往日一样,借此来打发这无聊的漫漫长夜。

火焰映着六张年轻的面庞,缕缕烟雾悄悄的攀升到清冷的半空中,无声的散开去。

“自打俺在这恪城出生,就没见过恪城这样热闹过,人家都说国都是最繁荣的,我看这开了争鸣会的恪城,跟国都也没什么两样嘛。”当中年纪最轻,眉目清秀的少年兴致勃勃的说道。

“嘿,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咱恪城的位置是最要紧,但真论繁华,再开三个争鸣会也没法和国都较量。国都光常驻军就有十万,比咱恪城男女老少加起来还多一倍,争鸣会增加的这一两千人,还不够给国都塞牙缝的呢。”旁边年纪稍长的士卒嘿然嘲笑道。

“话倒也不能这样说。”居中年纪最长,身着城守服饰的老人闻言摇了摇头,“争鸣会来的人固然不多,可拿出去,都是跺跺脚就能让大陆风云翻覆的人,咱们可得打足了精神侍候好这些尊贵的先生,千万冲撞不得啊。”

“长官说的是,小的们晓得的。”那五个人瞧起来并不是很怕这城守,嘻嘻哈哈的参差不齐的附和着。

城守也不以为意,拍着自己那一双腿,又道:“话说回来,这也算是我的最后一班差了。我年纪也大了,不比你们都生龙活虎的,尤其是这双腿啊,一到冬天就犯病,疼的走不了路,这次跟上面打好招呼了,等秋天的班一结束,我就回乡下养老抱孙子喽。”遥想着那恬静安逸的田园风光,城守的面上不觉浮出淡淡的笑容。

“您可算是多年的媳妇儿熬成婆了。”最初年纪最轻那少年嘟着嘴嚷嚷道,“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小顺子告老还乡啊。”

“哈哈哈哈”旁边那几人忍不住放声大笑,“毛还没长齐的小崽子就想抱孙子了,先娶个媳妇儿是正事。”

那少年眉头一扬,正要反驳,突然眼睛睁大了,蹭的站起了身,两步跨到城头处的城墙边,朝远方用力张望了一阵,脸色有些发白:“你们看!你们快过来看!是不是……有敌情!”

“什么敌情啊,咱恪城虽然临了北长城不远,可北面防线像钉子一样,二十年没放进来一个蛮夷,右边五十公里的地方就是襄国北大营,驻军五万,我倒看有谁敢来犯咱们恪……”不以为意的笑声戛然而止,就在这说话的功夫,万千马蹄踏落引发的隆隆声,越来越近了。天边的地方,虽然没有火把,在闪亮的星辰下,却依稀看得见浩瀚大军奔涌而来扬起的铺天盖地的烟尘。

“敌情!!”城守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检查城门!!拴紧吊桥!!禀报严将军!给我抄家伙上城头!!”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08:00 +0800 CST  

随着这声嘶吼,整个恪城深夜的守军震动了,将近五十余人的身影繁乱跑动交叠,在夜中影影绰绰。

那远处的骑军近乎是顷刻之间就到了城下,风驰电掣之速,几如天边之闪电。即使在这深夜中狂奔如此之远,依旧不见队形有任何散乱,骑兵直扑城门处,随着当首之人马声长嘶,奔跑中的热浪钉子一般瞬间停息,千人如一,令行禁止,让人望而心寒。

城守看着城下那军队,简直紧张的极了,握着满弓的手心尽是湿漉漉的汗,在后方当了四十年的兵,却是第一次真正看到敌人近在咫尺,那种锋利的如刀一般的气息,迫的他眼睛生痛,胳膊因过分的紧张用力,僵硬成了一截没有知觉的木头。可是,作为这深夜五十余守军的最高长官,城里城下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他不得不拼命抑制住心头的颤抖,咬着牙,提升喝问道:“来者何人!竟敢犯我边境!”

犯我边境这词用的并不妥当,但他实在找不到更贴合的词语,喝出更有气势的话了。

这一声高喝在寂静的深夜里,十分分明,随着话音掷落,城下的骑军中突然燃起了火把,星空火把之下,为首那人俊美的面庞被映的亮了。是的,单论容貌,那人是长得极美的,然而那入鬓的英眉下,一双狭长的眸子射出冰冷尖锐的光,瞬间将这种美劈成了两半。那光芒实在太过刺眼,太过犀利,刺眼到了让人有一种窒息感,犀利到了大红的战袍披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一丝半点的女气,只有血一般的霸气和张扬。

城守心头一突,失声呼道:“高将军!”

来者竟是襄国北军统帅,长城防线二十万大军的最高长官,高瑾!

高瑾没有半个字的废话,一勒马头,冷冷掷出两字:“开门!”

若是依着襄国的军规,深夜忽至,莫说是统帅,就是国主,也必须验明正身,说明理由,禀报上峰。然而高瑾这两字,带了一股奇异的震慑力,让守城门的士卒不自觉的将城门颤抖的拉开。开什么玩笑!这天下谁不知道,襄国的国主可以得罪,丞相可以得罪,可高瑾却是万万碰不得的,他的绰号比他的本名更加威震四方——毒蛇瑾。

毒蛇口中牙,黄蜂尾后针。从十四岁入军到如今,高瑾在军中的短短十四年带走了数以十万计的新鲜生命。

乾历1687年,高瑾首战,千人长临阵谋反,瑾诛之上位,联蔺国贵族,里应外合,千里奔袭,火烧蔺都,逼走蔺主蔺相,一夜成名。乾历1689年,高瑾挑拨边境蔺军来袭,继而撕毁和平协议,连下十八城,杀敌七万,掳人无数,朝野震动。乾历1691年,胡虏异动,襄国发五路大军,四路俱灭,唯高瑾一路深入后方,斩获人头十五万,草原俱红,元气大伤。乾历1694,五国伐成,高瑾斩首二十万,兵指国都,疾如闪电,所到之处,无一败绩,成国至此永无翻身之地……

高瑾用兵,唯快狠二字,像草原里潜伏的毒蛇,不动则已,一动就咬碎了敌人的咽喉。高瑾为人,狂妄放纵、骄奢淫逸、贪污腐败、骂名缠身,从头到尾的数,从尾到头的算,似乎只有那么一点点可怜的优点,可就这个优点,让他仕途三起三落,受尽猜忌排挤,却始终无法真正被动荡的襄国割舍,那就是——战无不胜。

城门颤颤的刚打开一个缝,高瑾的骑兵就风一般的刮了进来,甫一进城,那些骑兵立刻推开了守城门的士卒,咣的一声狠狠关上了城门,拉起吊桥,插上门闩,扑到了所有城头关键的隘口。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10:00 +0800 CST  

“将军……”城守胆战心惊的来到高瑾的马前,行了军礼。

“你是恪城守城的长官?”高瑾未下马,拉着马缰,垂眸看他。

一种从未有过的惧意攫住了城守的心头,竟让他起了一个战栗:“是……是的,将军。”

“不遵军规,擅自放人入城,你的官已经做到头了,城守。”高瑾面无表情,声音里没有一丝起伏。

“是……是……”这个可怜的老人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唯唯应道。心里却悄悄的松了一口气,本来也打算告老还乡,借此被罢官离开这是非之地,当是再好不过了。

孰料,高瑾话锋又一变:“但你开城门及时,有恩于高某,赏黄金二十两,官升三级。”

城守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高瑾没有再理会他,拨了马头,带着身后骑兵便要朝城内奔去。哒哒的马蹄声踏在地上,踏碎了一片祥和,那城守突然一个激灵,脑海里莫名闪过一幅腥风血雨的画面,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大喊一声:“将军!恪城城内无休兵之处!”

他怕……他怕极了毒蛇瑾,可他同样怕这些骑兵奔过之时,恪城就变成第二个蔺都,这里,虽然不是他的家,终究是他守了四十年的土地。

高瑾听出了他颤抖的言外之音,狭长的眸子微微一眯,似乎有一丝说不明的轻笑爬上了唇角,细看时,又无影无踪。

“你的担心多余了,我襄国的北军不践踏襄国的百姓。”高瑾身边一个身着青衫,幕僚打扮,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人却笑了起来,转而又对高瑾道,“不过,将军,恪城城内无休兵之处倒也是件麻烦事,须知北大营叛军一夜间过不得这护城河,正是我们养精蓄锐的好时候,若是三千人都歇在路边,气候着实阴冷了些,且战马安置也是件难办之事。”

“听说,恪城正在举办争鸣会?”高瑾锐利的目光看向那老人。

城守只觉舌头都打了结,结结巴巴的答道:“百……百家十年一度的……的……争鸣会正正在召开……”

“听说,争鸣堂里足以容纳两千人?”高瑾的语速不快,声音不高,却压得人透不过气。

“是……是……”城守诺诺应着,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了什么,陡然面无血色,“将军……现在争鸣堂里百家正在辩论……那些都是天上的文曲星啊……将军可不敢……”

回应他的是呼啸而过的马蹄声,停息的鸦雀被惊得直飞云霄,扑扇扇的翅膀遮住了天边的一角,覆满大地的落叶被搅成了一片片,四散飞扬。城守怔怔的站在那里,面上白了又青,青了又红,直到那三千余人携起的马蹄烟尘一点点散去,他才发现,不知何时,城外的地平线已经被黑暗完全吞噬了——那是不计其数的大军形成的苍茫人海,在目之所及之处,形成了浩瀚尘雾,正漫山遍野的朝恪城涌来。




上一届的争鸣会在明国的求贤书院举办,因突发了江乘一事,余波萦绕至今。而这一届的争鸣大会,在襄国的五行书院如期展开。自五年前五国伐成,杜蘅车裂,战争的阴霾再次笼罩了九国,相对太平的大陆一时间风起云涌,暗潮涌动,越来越多的国家厉兵秣马,准备在新一轮的争夺中逐出高下。故而,本次争鸣大会的议题是——论战和。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11:00 +0800 CST  

战争因何而起?战争如何休止?战争利弊何在?一系列尖锐的议题,让五行书院的争鸣堂到了后半夜,依旧人声鼎沸,争议不休。此时正是百家自由驳辩、畅谈所想,气氛热烈到极点的时候。

“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从修从容不迫的声音在千百席间流淌,“现在侍奉君王的人都说,‘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以图得到君王的宠幸。然而如果君王本身不向大道,不失仁政,这开疆辟土,增敛财富,与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又有什么区别?像高瑾、白宗一流大概是今日所谓的良臣吧,然而放在古时,不知与民贼何异!”
说罢四下一拱手,端坐下来。

求贤书院的弟子们纷纷点头赞许,墨家巨子的得意门生钟离玥几乎未待他坐稳就迫不及待的起身道:“儒家虽然义正言辞,但所言甚虚,难令天下折服。仅仅靠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几个轻飘飘的词,就想阻止高瑾、白宗等人开战不是十分荒谬的吗?我以为,规劝君王停战的要点在于——无利可图。出兵时要用兵甲战马,要用戈矛剑戟,要用牛马周转,要用民夫运输,要用粮草供给,要用战士效死,这些囤积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财富,可以在一场战争中灰飞烟灭,战争不是建设,而是毁灭,不是利益,而是损耗,战争以饿殍遍野,流血漂橹为代价,换来几人的赫赫威名,当真是值得吗?况且一国开战,必然导致天下开战,其结果是天下所有国家的利益一起覆灭,玉石俱焚之下,寸草不生!”

“彩!”钟离玥的论辩当下引起了堂内一片喝彩声。

“白宗远在桓国且不论,高瑾就在襄国,待这争鸣会结束后,墨家倒不妨用这番论断去劝劝他,也为苍生谋一福祉。”法家山长段咸语气里带着几分揶揄,顿时引来了儒墨两家弟子的怒目而视,他叹了口气,淡淡道,“墨家既见利,却只见利之所失,不计利之所得,目光何其短浅。须知无难之法,无害之功,天下无有。故而拔千丈之都,败十万之众,死伤者军之乘,甲兵折挫,士卒死伤,仍然值得庆贺,是其害小而利大。譬如沐浴时难免脱发,除坏肉难免流血,若是只见事情难为,便畏缩不前,如何能成大事!国家争夺,固然皆有损耗,但只要我的损耗小于你的损耗,就是我得利之处。所以襄国年年征战,国土愈大,而乾国偏安一隅,却行将腐朽。”

段咸的话顿时引起了堂内的厉声驳斥:“段山长只道襄国兴盛,怎不见成国亦是年年征战,好大喜功,终被五国覆亡!焉知今日之蜜糖,不是明日之砒霜!”

这驳斥段咸听来是无可无不可,阴阳学派的弟子们脸上却不大好看。盖因这五行学派就坐落在襄国,襄主又十分信奉阴阳学,对方这样说,岂不是诅咒襄国会步上成国后尘吗。兵家弟子见状,从旁开解道:“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我等以为对于战争,不必视其为蜜糖,也不必视之为砒霜,只要记得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便是了。果真是有利可图,稳操胜券,又或被逼到存亡关头,自应奋起一战。因而蔺主自回国后,慎战不怯战,使蔺国悄然崛起,而成主擅发战端,终致败亡。以战止战,虽战可也,以杀止杀,虽杀可也。”

“彩!”热烈的喝彩声应声而起,如热浪翻滚,送给了这位兵家掌门的首席弟子萧道之。

就在这人声鼎沸、热闹至极的时候,争鸣堂的门被“嘭”的一声撞开了,寒气猛的扑进来,扑灭了十余盏灯火,千余人一起惊转头看向那门处,瞬间鸦雀无声的争鸣堂,好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却见高瑾正站在殿门正中,寒风刮得大红战袍猎猎飞舞,手中握着惊虹剑,眸子里像凝了冰一般。在他身边是一个青衫长袍,目光温和的幕僚,身后跟着无数将士,手持长剑,目光如刀似戟的射向争鸣堂,凝着风霜雪雨的血腥。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13:00 +0800 CST  

“高瑾?”暮思徐徐起身,难掩面上震惊之色。旁人或许一时不能认出这位青年身份,五行书院的山长却没有不识的道理。

毒蛇瑾!争鸣堂内几乎同时吸了一口冷气,虽说就在前一刻,堂内尚可拿此人说笑辩论,可当真正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那种风雨欲来、大厦将倾的压迫感,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无法让任何人唇角勾上一勾。

求贤书院山长陆籍、墨家巨子郑芥、法家学派段咸、名家掌门肖岑、纵横家公孙瑜……各学派先生几乎同时起了身,面色凝重的望向高瑾。他与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的站着,在旁人看来,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对峙——一人与一个大陆思想领袖的对峙。

“请问高将军来此有何贵干。”暮思作为此次争鸣会的主办方,自然而然的便成了百家的代表。在最初的震动之后,暮思很快就恢复了一惯的泰然,拱手淡淡问道。

“一,自今日起,恪城城门紧闭,凡有出入者,斩!二,此地征为军用,立刻撤出,凡有延误者,斩!”

“什么!”争鸣堂内差点炸了锅,对毒蛇瑾的不安尽皆变成了羞辱而带来的巨大愤怒。三百年争鸣大会,只听有国主将王宫相让,只听有宰相将朝会延迟,何曾听说有人敢拿刀带枪来此耀武扬威,甚至……甚至叫嚣将百家逐出争鸣堂。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是整个学术界的奇耻大辱!

暮思再好的涵养,此时也不禁变了变脸色,沉声道:“争鸣大会非为将军一家把持,非为襄主一人所有,逐百家出堂,开罪于天下,自古未有。将军纵是无奈之举,自此定为千夫所指,大陆共唾。而天下学子必道我大襄无容人之量,退而不敢北向,裹足不入襄,实乃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老夫窃为将军不取也。”

暮思深知一般的道理无法劝说这样任意妄行的人,直接将利弊赤裸裸的摆在了高瑾面前。高瑾竟是看也不看一眼,径自走到暮思案前,抬手将那个计论辩时间的沙漏翻过来,两人贴的极近,可以看到彼此眼中的倒影,一抹抑制不住的怒气从暮思眼里弥漫开来,碰到高瑾眼中,又变成冷冷的冰块碎掉。

高瑾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对着堂内剑拔弩张、怒目而视的百家诸人,一指那沙漏,声音不高,冰冷决然:“沙漏漏尽为限,违者诛杀无赦。诸位好自为之。”

门后千余将士手中之剑应声出鞘,刷的折出一片雪光。高瑾在这月光剑光中,扬长而去,鲜红的战袍飞舞,大红颜色刺得人眼前一痛。

“简直岂有此理!”待到高瑾走得远了,堂内众人才还过神,纷乱的吵闹声险些将这争鸣堂的屋顶掀开了去,涵养深的沉了脸攥紧茶杯,死压火气,脾气暴躁的早就跳起脚来,劈头痛骂道:“高瑾算什么东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以为我百家士子是他手中的棋子任意摆弄吗!”

“有本事,就将我们都诛杀于此处!以身殉道,死得其所!”

“对!我张某绝不离开争鸣堂半步,愿血溅五步,抗残暴之强权!”

“人固有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便让那高瑾看看,天下尚有不惧死之学派,有不惧死之士人!”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14:00 +0800 CST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

前所未有的耻辱竟让刚才还争吵不休的百家弟子,瞬间形成了空前统一的阵线,大有一副坐死此地,永不罢休的架势。然而这哄闹声撞到门口那千余骑兵的雪一样冰冷的长剑上,无声无息的就消逝了,那些骑兵的眼里,完全没有任何人性化的表情,听着这轰然愤慨声,既没有丝毫的不耐讥讽,也没有丝毫的自矜狂妄,就那样平静的看着他们,那样平静,平静到吐出的气息都是寂静的,却无法不让人相信,当沙漏漏尽的那一刻,这里会被面无表情的涂成血红。

陆籍、郑芥、段咸等百家领袖彼此相视,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难堪和忧虑,他们纵然也能感到高瑾威胁带来的深刻羞辱,以及压抑着的极大愤怒,但不像那些年轻的弟子,他们不能不考虑的更多——因争一口意气,坚决不肯离开争鸣堂,而使百家覆亡于此,真的……值吗,可是……像这样,连一个理由都未得到,就被胁迫而出,日后百家还有何颜面立足于大陆之巅!

就在双方僵持至极的紧要关头,那个追随高瑾的幕僚文士上前一步,四下拱手,温声道:“诸位稍安勿躁,可否听谢朝歌一言。”

沸腾的争鸣堂内稍稍安静了一些,百家弟子愤怒敌视的目光尽皆落在此人身上,形成一股巨大的压力。谢朝歌环视一圈四周,从容不迫的道:“自乾历1400年,首届百家争鸣大会举办以来,三百年,大陆最巅峰的思想在此碰撞,于此繁荣,这里风云际会,人才交辉,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学派,莫不以举办争鸣大会作为至高无上的荣耀。我大襄五行书院有幸承此次盛会,举国上下无不欢腾,无不深感荣幸,我大襄北军更应恪尽职守,守卫边关,护得此方太平。”

随着谢朝歌面带淡淡微笑的温润话语,堂内的敌意稍稍散去了些。

“然而,令人痛心的是,高将军苦守长城前线数年,难得被允休假从前线撤回稍作休整,北大营十万后备军竟在叛臣的怂恿下,与胡虏勾结,反出朝廷,企图活捉将军,攻占恪城,迫北军回援,纵胡虏屠戮中原!”

谢朝歌的声音越发犀利,斩钉截铁的斥责牢牢抓住了堂内千双质疑的眼睛。

“索性将军察觉及时,一夜赴百里,先占恪城,扼守住关中要道。只要恪城不失,叛军就无一人能南下攻伐,只要长城不失,胡虏就无一卒能凌虐苍生!故而当今恪城,不惟是百家畅谈之地,不惟是书院求学之所,更是兵家必争之要害,万万百姓性命之所悬。”

“诸位若走出此地,就可以看到恪城外是十万虎视眈眈的叛军,而谢某身后昼夜奔波的三千将士,只有今夜一夜休整时间,就要为天下苍生而战。谢某固知请诸位先生离开此处,实在悖逆到难以启齿,但恳求先生们,在此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为儒家的仁义之师,为墨家的兼爱之略,为法家的以战止战,为阴阳家的承天景命,献上一点举手之劳。若是诸位执意不肯,谢某会尽己所能规劝将军,只是可怜这些抵抗胡虏、叛军,为天下守土的将士,在战死前的最后一夜,只能躺在争鸣堂外的台阶下,在秋风瑟雨中,听诸位畅谈战争是否正义!”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15: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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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朝歌找到高瑾的时候,他正站在城头上,星辉从那挺拔的肩上一直落到笔挺的腰身处,泛起淡淡的光芒。高瑾低头看着城下,完美的线条,半垂的目光,收敛了那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气势后,骤然这般望去,不似个杀伐果决的将军,倒像个星光下忧郁的诗人。

谢朝歌一瘸一拐,沿了台阶,慢慢的走上去。大概没有人会相信,这样一个胸怀锦绣,运筹帷幄的谋士天生就有腿部的残疾。

“将军在想什么?”谢朝歌与高瑾并肩而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映了盈盈星光,能看到护城河泛起的波光,在徐徐流淌,那水流的很慢,很清澈,波光粼粼的,一片片都泛着星月的美好。而高瑾眼中仿佛也容得下这寂静无声的水流,远处那万千火把,十里营帐,都无法让他余光流连上那么半分。

夜风吹得剑穗飞了起来,又荡了下去。

“我在想……明日这个时候,护城河的水就要变色了。”

即使亲近如谢朝歌,也无法捕捉到他的将军在说这一句话时的口气,是叹息,还是漠然。

“将士都已安顿妥当了吗?”高瑾收回目光,平和的看着谢朝歌。

“将军放心,百家已退出了争鸣堂,没有出现流血伤亡,甚至还有几家愿意出子弟,襄助将军一起守城。”

“哦?”

“这原也没什么稀奇。”谢朝歌微笑道,眼里闪着温润睿智的光,“百家学派虽大多厌战,并非绝不肯战。即便讲究兼爱非攻的墨子不也曾亲身援宋,且终生引起为荣吗?遑论法家、兵家这些原本就在战火中历练出来的学派了。百家需要的,不过就是个正义的名分,我本是正义之师,缘何不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朝歌着实好耐性。”高瑾似笑非笑,一眼便看出了这位亲近幕僚若无其事的口气后付出的艰难心血。

“下官也想像将军一样任意妄为,可是不行啊。”谢朝歌叹气,伸手指着那远处接天的营帐道,“敌人有十万之众,我方却只有三千精锐,三千守将,三万恪城百姓,这三万百姓中包括了一百嗷嗷待哺的婴儿,两百挺了大肚子的孕妇,三千不足十六的少年,五千年过六旬的老朽,一万拿着绣花针的女人……最最要命的是,还有两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口中高谈阔论、胸中实无一策的士子。反观将军,为防胡虏窥探,坚决不肯调长城一兵一卒,那么援军只能自国都发,以国都大人们贪污腐败扯皮磨叽的本事,此城至少还要守上十五日。在这期间,就是再不堪用的人,也只能往刀刃上塞,最不济,也不能扯咱们的后腿不是?”

“十五日……”高瑾默默的念了一遍,忽的冷笑道,“朝歌倒是高看了朝廷惊天地泣鬼神的效率,若三十日之内能看到援军的影子,高某当山呼万岁。罢了,恪城府库当前有粮多少?”

谢朝歌的笑容从脸上消失了:“方才下官检查府库,里面存粮不过我军十日所用,将军还当早做打算。”

高瑾近乎毫不犹豫的道:“明日起,征全城之粮,举全城之兵,凡上前线者,一人一份口粮,后方补给者,一人半份口粮,不出力妄图坐享其成者——任其饿死不论。”薄薄的唇里吐出的是冷酷决然的命令。

“若百家中有不参战亦不碍战者,可否视作特殊情况,按半份口粮供给?”谢朝歌快速的说道,目光一瞬不瞬的紧盯着自己的将军。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5-26 11:16: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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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3-04-23 20:08: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01-07 21:54:2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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