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来说一个关于他和他舅舅的故事

夜敲棺

很多鬼怪故事中将有阴鬼形容得神通无边,上天入地,整蛊作怪,无所不能,其实阴鬼也没那么大的本事,最起码它们搬不动自己的尸身。如若不然,人死之后,阴魂搬着自己的尸身到处跑,那还了得。老话说亡魂能捧尸,那也必须得借助生人才行。(不记得的可以回头去看《鬼上身》那一章)

时间阴鬼也分好多种,有流离失所的孤魂,也有阴司在册的亡魂。亡魂入了阴司路,并不是马上就能投胎轮回的,福缘浅薄的,受尽各种苦难,等个十年八年也喝不了忘魂汤的多不胜数。民间鬼节的时候,后人寄给先人的纸钱上面写着:中元寄钱,某某享用,早判生方。那意思就是多使买路钱,早判早轮回。

因此,舅舅方才说,走鬼见过不少,行尸却是没见过。舅舅都没见过,我就更不用说了,两眼一抹黑。

老头得了舅舅的提醒,也觉得不对劲,当下问道:“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古怪,那这拖尸还魂是怎么回事?”

舅舅一手搭在棺材沿上,手指轻轻地敲着,想了想道:“这个一会再说,我倒是好奇,这媳妇是哪家的,能够用得起楠木棺材,上的还是几十年的老漆。”

一般来说,年轻人横死枉死的,能有个白皮棺材就不错了,简单一点的还用木板给随手钉一个薄皮棺材。老木头,老漆,那是给家中的老人准备的,没个十几二十年的功夫,也打磨不出来。

当时的农村,大家都穷得叮当响,条件稍好的家庭叫万元户,一个镇也数不出几家来,谁还舍得给年轻媳妇用这种老棺材。

老头愣了一下,干笑道:“就是镇里烧石灰的沈家,你应该晓得的。”

舅舅哦了声,点头道:“沈况我还能不认识?他还有个儿子叫沈四的,这么快就结婚了?”

老头说:“就是那个,可怜得很。”话音一转,又说:“倒也不是沈况舍得,而是这媳妇就是死在这口棺材里的,不给她还能给谁?”

舅舅被老头这拖沓的性子弄得有点不耐烦,催着他赶紧把事情讲清楚。

老头兴许是独居太久了,也没这么说过话,想了半晌,一只好一只坏的眼珠子转了一阵,这才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原来,那沈况早些年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根老楠木,便张罗着给家里的老父母做了两口棺材。在农村,棺材一般都是用杉木做的,而且是那种长了几十年的老杉木。杉木越老,身上的枝节越少,没什么疙瘩,用来做棺材是极好的。至于楠木,那可是少见。

棺材做好之后,还要上漆。这种漆是从漆木上割下来的,以前我家就有这样一棵漆木。漆木都是由漆匠去割的,一般人碰不得,你要是不小心碰了,就得长一身烂疮,活受罪一番。漆匠每年在一定的时间去割漆,刀子一割上去,黑色的树漆就像流血似地哗啦啦往下滴。树漆割下来,封在木桶里,放个几年十几年的,这才拿去漆棺材。

沈况这两口棺材做好之后,上了老漆,宝贝得不得了,舍不得放在外面,就把它们放在了沈四的房间。那沈四也是个胆大的人,床前放着两口漆木棺材,也没什么事,依旧长大成人。

就在前些日子,沈况给儿子找了门亲事。媳妇娶进门了,自然不能再把两口棺材摆在新房里,于是就把它们挪到了偏厢的灶房里。

一家人欢欢喜喜地迎了新媳妇进门,谁知道才过了三天,这媳妇便突然死在了老太太的那口棺材里,很是古怪。

要说这沈四还有个毛病,他自小就睡在棺材边,一时间挪开了,他还很不习惯,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去看看棺材才能睡得着。

这天晚上,他依旧到灶房里去看棺材。看了两眼,突然听见棺材里咚咚直响,隐隐还有指甲抓挠木板的声音。沈四伴着这两口棺材长大,对它们可熟悉得很,当下便将盖子挪开,看看有什么东西在里面。

这一看可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那新媳妇不知怎么的就躺在了里面,蜷着身,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可能是挣扎了很久,双手指甲都挠破了,把棺材四壁染得血淋淋的。

沈四半天才回过魂来,一阵哭喊,将家里人叫来。大家一看,这媳妇尸体都冷了,显然是死了好几个钟头。但是方才沈四还听到了敲棺材的声音,这就恐怖了。

一家人乱成一团,也没敢多想,问了下老太太的意见。老太太也是无奈,别人睡过的棺材她怎么还能要,于是便将老棺材给了这进门才三天的孙媳妇。

楼主 ___大象___  发布于 2013-08-11 16:53:00 +0800 CST  
不休眠

有人问,一个人活在世间,什么是底限?当然标准都不一样,有的人是因为穷困,有的人因为工作不顺,有的人因为恋爱失败,还有的人因为别人的一句话,从而陷入了绝境,触及到了生存的底限。但在当时来说,大部分农村人的底限就是一副棺材。

我们形容那些倒霉蛋赌鬼的时候,就说他连棺材本都输掉了。文革的时候,很多人因为各种原因,整日里被游街批斗,受千夫所指,家财丧尽,但都还熬得住。直到最后,家里的棺材板被搬走了,大部分人一夜之间就崩溃了。

死后没有着落,烂草席裹尸,乱葬岗埋骨,那是再凄惨不过的事,如此活着还有什么念想?

所以,但凡家里有老人的,子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老人预备一副棺材,那是一个人活在世间的最后的福祉。农村里有专门的棺材匠,跟木匠差不多是一个行当。做棺材最忌依样画葫芦,尺寸要有讲究,量体裁衣那是最好的,做了一半,很多开明的老人都要自己先躺下去试试,感受一下舒适程度。

棺材做好了,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一般不能改,不能说我今天做给张三的棺材明天就拿去装李四了。街坊四邻有借柴米油盐的,但没有借棺材的。如果真是事出突然,家里没有预备的,那就封个红包向别人讨。讨跟买不一样,讨是人情,阴德阳功要还回来,你要说买,那就没了人情,人家也不会卖你。

说回沈家,喜神才过七星关,阎王半夜又敲门,也着实够凄惨的。更别说那老太太了,白白丢了棺材本,有苦说不出。那沈况跟老头子打过交道,便连夜带了冥帖来请他。

前面也说了,老头修的是阴法,驱鬼唱经有一套,送葬开路却是个半桶水。他耐不住沈况一通央求,便只好硬着头皮接了冥帖。

谁知到了沈家,灵堂一起,便遇上了个三尸神关煞。三尸神关煞指的是焚香不起,灵神不受;烧纸不着,鬼差不来;打锣不响,恶鬼抬杠。灵堂里没有檀香火纸味,阴森森、冷清清一片,倒像是个鬼法会,恐怖得很。

碰上这事,主家人煮饭饭不熟,挑水水撒地,百事不顺,开什么道场都没用。老头子一生孤寡,煞鬼相伴,脾气也好不到哪去,再加上好面子,当下来了性子,差了五鬼,生生地将棺材拖了出去,找个朝阳的地方埋了。

第二天一早,还没等老头回来,便有人发现那媳妇的棺材又从土里面拱了出来。年轻人死后,墓地里是不封土堆的,那棺材就从平地里突兀地冒出半截,像根大竹笋似地,很是瘆人。

听完老头一通诉说,舅舅直摇头,说:“老人家,你有没有听说过一段歌诀,子夜朝阳棺,入地不休眠,天火照墓门,黄龙要翻身。这姑娘死得蹊跷,你还要用阳火烤她,她当然得翻出来了。”

老头脸一阵青一阵白,面皮直哆嗦,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同是做一这行的,平日里人敬人畏,谁还能没点争强好胜的心思。他在坛神还愿的时候输了一道,这回留下舅舅,不乏给舅舅出点难题,找回面子的意思。

老头天人交战一番,终于开口道:“老弟,你五通都学全了啊,这回我真是服了。”

舅舅挥手让老猴子把棺材盖上,被老头强扯进来,心里有点恶气,这回挤兑了老头一番,也算小小地报复了下,舒坦不少,当下说:“这话可不敢说,我也只是沾了皮毛。”

自唐朝以来,道家有神仙五通不死,佛家有佛具六通无死无生的说法,若真是学全了,那就是陆地神仙了。可惜的是,自古以来,做鬼事做到陆地神仙的,如瀚海一黍,一是手艺难学;二是真本事少,假道学多;三是世道多变,祸福难测,能流传下来的东西少。到了如今,还想要学全了,想都不要想,那是痴人说梦。

老头也是个明白人,叹了口气,说:“你说吧,这事该怎么办?”

舅舅看了老头一眼,想了想道:“姑娘死得蹊跷,当中牵扯多,有点乱,我还得去沈家看看再说。”

老头无奈,只得同意,便说:“这棺材呢?要不要抬过去?”

舅舅摇头道:“大白天的,怎么抬?我估计,这棺材也不能用了。反正她晚上还要回去,咱们就在那等她,还省了力气。”

老头也是这个意思,他吩咐老猴子守着棺材,自己带着我们出了门,寻路往沈家去。



楼主 ___大象___  发布于 2013-08-11 16:55:00 +0800 CST  
断龙头

沈家住的地方叫做斩龙坳,是个小山窝子,正处在后山余脉的尾端。山窝再往下就是一条河,沿着山底蜿蜒穿行。斩龙坳是这一带有名的风水破局。其后山悠远绵长,延伸至河边,形成一个长龙吸水之势,前有玉带环绕,是个很好的阴宅地。可惜的是,在村子旁边,被人生生地凿开了一条道,通向山脊的另一边,活活地毁了一方好地。

古代的风水讲究个山形水势,所谓山水有灵,就是根据这个来的。当然了,西南多山,地势杂乱得很,谈不上真正的大龙大脉,但小格局还是能勉强找出一些来的。一条被砍头了的龙,那就是死龙了,所谓断龙破天星,横祸遗三世,谁也用不了。

我们一路走来,看见了不少地瘤子。地瘤子就是坟地迁走后留下的窟窿,既不长草,也不生木,像结了茄的伤疤似地。

老头说,这断龙头还是解放前的事。当时两户大户人家为了争一个阴宅,闹得不可开交。势力稍弱的那家估计争不过,便暗地里找了个风水先生,索性破了这个局,大家都落不到好处。当然了,再大的家业也敌不过时代的变迁,这两户人家最终也没能传个后下来,现在的人,已经连他们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个风水先生倒也是个懂行的人,私下里留了一条后路,一甲子之后,只要你有本事,这龙头还能接回去。可惜的是,现在的风水先生已经没了那种移山换势的本事,即便是有,估计也没人愿意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老头最后总结道:“手艺都没落咯!”

舅舅年轻时也听外公说过这事,这时听了老头一番感慨,不由笑道:“现在看风水跟以前不同了,以前是先看山水运势,现在要先看家主流年。比如说看宅基地,你得先看家主的八命,再去看地势格局,用命数来套地格,麻烦得很。”

老头诧异道:“用命数来当天盘,有这样看地的么?”

舅舅点头道:“大部分都是这样看的,以前看风水的太厉害了,什么地能用,什么时候用,都摸得一清二楚。现在剩下来的,只能这样看。”

老头平日里跟人接触得少,估计还钻在老规矩里,用我们的话来说是老古板,跟世道脱了节。这也不能怪他,自古以来,看风水都是看山水运势,讲章里说这地如何如何,然后大家一囫囵上去,根本不管什么天盘套地格。现在这套基本行不通了,时代在变,世道人情也在变,就是这样。

说话间已经进了村子,村里也没几户人家,很是冷淡。打头的一家是青石块砌成的房子,那就是沈家了。斩龙坳过去不远就是石山区了,沈家能用青石来砌房子,也不奇怪。沈况在石山区包了一片山头,专门烧石灰,十里八乡要砌房子的,都得向他买,所以日子过得很是富余。

沈家的大门两侧还贴着喜联,不过都拦腰撕掉了一半,表明喜事到不了头。生人看见了,进门说话也好忌口。

进了门,屋子里黑咕隆咚的,很是阴冷,也不见一个人影。老头叫道:“沈家老弟,在家么?”

偏厢里有人应了一声,很快出来几个人,一对中年夫妇,一个年轻后生,还有一个老婆婆。一家人愁眉丧气的,见了老头,顿时如同见了活菩萨,一阵热乎不停。

招呼完毕,老头也没介绍舅舅,拉着沈况就进了灶房,估计是要跟他交代什么。老头凶名在外,名声也不太好,他不介绍,这一家人也不好问,只得做了闷葫芦,让我和舅舅在大堂里干坐着。

两人进了灶房没一会,又出来了,沈况走上来,一阵嬉皮笑脸,对舅舅道:“原来是吴家大先生,我这正焦头烂额的,看走了眼,您老人家莫要怪罪。”

做这一行的,差不多都有点怪脾气,你要是怠慢了,或是不小心得罪了,那就是自招横祸,也难怪沈况这番做作。

舅舅倒是没放在心上,眯着眼,点头道:“论起辈分来,我们也是同辈,我也是恰好碰上了,就跟着老人家过来看看。”

沈况也是个机灵人,打蛇随棍上,当场就认了舅舅这个大表哥,赶紧又把家里人都叫了过来,认了生。本来家里还有个老头子,不过已经瘫了,没办法出来见客,只好作罢。

毕竟是人的名,树的影,一家人听说舅舅是老头请来的,顿时在心里打了个小九九,一点也不敢怠慢,端茶倒水的一通忙乎。正所谓好时不问鬼,歹时撞庙门。

老头见一家人认可了舅舅,心里也不是滋味,当下便告辞回去了。沈况留了一阵,也没留住,就一直送出了门。

老婆婆年纪比舅舅大许多,受了一声婶娘,很是开心,对舅舅道:“当年做那副寿木盒子的时候,老木匠就说我没命享,没想到真应验了,天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舅舅皱了皱眉,说:“哪个木匠?一般人可不会说这种知己话。”

老婆婆咧了咧嘴,也看不出是想哭还是想笑,想了想说:“他都过世好几年了吧,算起来,我家沈四还得叫他一声表太公,要不是沾点亲,他也不会跟我说的——”

舅舅点点头,想想也是,碰上这种事,一般人只说好不说歹,没几分交情的,还真没人会跟你说实在话。

沈况送了老头,回过身来,苦着脸对舅舅说:“大先生,我家这事您可一定要帮个忙,你说吧,好事不成,反而弄得全家都不得安宁,死鬼的娘家也逼得紧,要是没个说法,我也没脸见人了。”

舅舅笑了笑道:“你也不用着急,那姑娘我也见过了,她没福分当你家媳妇,当中阴差阳错的,很多因果,怪不了别人,这事也不难。”


楼主 ___大象___  发布于 2013-08-11 16:56:00 +0800 CST  
阴贵人

一家人得了个准话,顿时也安心了不少。居家过日子,讲的是个家宅平安。人生在世,食五谷生百病,走八方逢千鬼,没有人能事事料于先机,道行再高都不行,任何灾祸,只要还有解,那就不至于绝了念想。

沈况对舅舅说,短命鬼死后,天天晚上都是恶鬼回煞,凶得很。一到入夜,牛马牲畜,鸡鸭家禽都开始惊慌四窜,关都关不住。屋里的灯也点不上,一家人黑灯瞎火地熬着,凶神进了屋,撞开沈四睡的那间房门,翻箱倒柜一阵,又叫又骂,折腾到天要亮才离开。

那沈四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睡在自己的房间了,于是就在灶房里铺了张凉席,凑合着过了几晚。

我听了一阵,感情这家人还不知道那媳妇是拖尸还魂,还以为这是普通的回煞,只不过稍微凶了些而已。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谁也没那胆子凑进门去看。恶鬼凶神,可不是想见就能见的,没见过的人,可能会觉得自己完全不怕,一旦真的见着了,多半三魂不见了七魄,这是人之常情。老话说撞一回鬼折三年寿,折寿倒是未必,总之没什么好事。

沈况两口子和老婆婆你一句我一句地,互作补充,似是憋坏了。这也难怪,碰上这事,你还不能张扬,本来嘛,新媳妇进门就死了,这已经叫人犯嘀咕了,你还闹出个恶鬼回煞来,别人还不得怀疑是你一家子合起伙来整死了那媳妇?

农村可不比城市,城市里住的是高楼大厦,关起门来,像装在个铁盒子里似地,住个三五年兴许你还不知道隔壁的姓什么。在农村,你家今晚吃顿好的,差不多全村人都得知道,流言一经传起来,那可了不得。

这边三人说得起劲,那边沈四一个人靠墙坐着,双手捧着头,一声不吭。毕竟是枕边人,共过温柔乡,无端端地突然死了,任谁也不好受。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修成一世夫妻,那得经过多少劫难,想想都知道。

好容易听完三人一通诉说,舅舅也听得明白,想了想,便叫沈况将沈四和那媳妇的生辰拿来。

沈况从屋里取了两个帖子出来,却是两人媒聘的时候所交换的生辰贴。舅舅看了生辰,默默盘算一阵,末了露出个豁然的表情,对沈况道:“孩子到现在已经是二婚了,这是怎么回事?”

沈四抬起头看了看舅舅,有点莫名其妙。沈况两口子也是愣了神,儿子是自己的,有过多少婚约自己能不知道的?

老婆婆上了心,仔细一想,恍然道:“莫不是他四岁那年你们给他找的阴贵人?”

两口子得了老婆婆提醒,这才想起来,跟舅舅说起这阴贵人来。

所谓贵人,指的是一个人命中的吉星,当然了,每个人的命数都不一样,吉星也不一样。有的人命中的吉星是天星灵神,有的是地星灵神,还有的是某个特定的人。人的一生中总有些坎坷艰险,若是没有这些吉星扶持,很难度过。

吉星也不是生来就全部悬在你头顶的,碰上某些灾劫,你还得去找相应的吉星来解。所谓过什么样的庙,就烧什么样的香,讲的就是这个。在农村,孩子小时候多病多难,若是需要,父母就会给他拜寄一个干爹,或者是别的东西。其中有拜寄人的,有拜寄树木的,有拜寄水井的,找对了对象,递过命贴礼品,让对方赐个名字,用来保平安。这也是找吉星的一种。

沈四这个阴贵人有些不同,沈四自小也是病怏怏的,属于那种看起来就活不长的人。四岁那年,刚好有人家请了个外地的风水先生来迁葬在斩龙坳上的祖坟。沈况想方设法才请到了那先生,让他给沈四批命书。

那先生看了沈四的生辰,便说他命里缺个阴贵人,这阴贵人指的还不是活着的人,而是一个死了的女人。找到这么一个死鬼,结一场阴婚,自然能保他成年。

两口子一辈子也没听说过阴婚这回事,这一时半会的,到哪里去找那么合适的人。再说了,谁家有姑娘未成年就夭折了的,避讳都来不及,谁还跟你结什么阴婚。我们叫那些横死的人,一般都叫死鬼,至于名字,出于避讳,提都不想提。

那先生也是个厉害的人,见一家人想不出法子,便给他们找了个埋在坳口上的孤坟。以前大家知道这是个阴宅好地,无论男女老幼,都一骨碌往上面葬,虽然不一定能葬到正脉上,沾点光也是好的。后来龙头断了,坟地能迁走的就尽量迁走,没迁走的大部分都是没有供养的孤坟了。

阴贵人找到了,选了个吉日,夜里就将那座坟起了出来。尸骨都埋下去几十年了,早就化成了黄泥,当时里面一根骨头都没找到,只摸到了几把炭灰,于是就将炭灰装进罐子里捧回家。

结阴婚自然要隆重一点,更何况娶的是阴贵人。为了不让女方委屈,沈况就将罐子装在了老婆婆的那口棺材里。结过阴婚,沈四果然好了起来,整日里活蹦乱跳的,像个猴儿似地。

先生走的时候,吩咐沈况,等过了三年再将那姑娘的骨灰找地方葬下去,然后一切无事。三年过去了,一家人也渐渐淡了心思,到了姑娘下葬的日子,老婆婆舍不得一副好棺材给了这么个名字都没有的死鬼,死活要留住棺材。日子一长,沈况也没了初时的敬畏怜悯,加上当时家里也不宽裕,老太太这么一闹,他也觉得没个必要做赔本生意,于是就留了棺材,单捧个罐子,找个地方草草埋了。

楼主 ___大象___  发布于 2013-08-11 16:56:00 +0800 CST  
饿鬼妻

看过手相的都知道,讲章里常常提到你今世会有几段婚姻。命数中的姻缘指的是有过媒约,拜过高堂的,而不是你跟多少人有过床第欢情。阴婚也算是一段。

当时大家哪里知道阴婚这回事,从来只有生人结婚,没听说死人也要结婚,来一场鬼夫妻的。鬼鸳鸯倒是有,但那也只是亡魂拉人的把戏,当不得真。

舅舅倒是了解一些,他说,结阴婚倒不是胡诌,自古就有,形式不外乎有两种,一种是搭尸骨,共渡黄泉;另一种就是阴贵人,阴阳同路。前者是两人生前姻缘未尽,而修的来世福缘不够,下一世未必能够碰到一起,干脆就立个并蒂棺,让两人做一回鬼夫妻,了结因果,以免亡魂不安,祸及家人。而后者则是找吉星,命里缺阴贵人的,阳世的婚姻对象帮不了你,只得找个死鬼。

当然了,各地的习俗都不一样,讲章也不一样,但无论如何,为了吉星也好,为了情缘难舍也好,还是为了继承死者家财什么的,最后都得归到这一点。人鬼殊途,自古以来就是这一行的禁忌,活人娶死鬼,若是没有必要,最好还是不要存了这种念想。

结阴婚有个好处就是,只要找对了对象,洒金钱问意愿吉凶的时候,死鬼一方基本没什么意见。比阳世间上门提亲,送彩礼,作揖陪笑,百般哀求要俭省多了。想想也是,结阴婚的大部分都是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孩童死后,基本没什么供养,清明上坟,中元寄钱,都没你的份,只有在打斋祭鬼的时候能吃上一口,鬼日子过得很惨淡。现在有人送冥衣冥器,满香纸钱给你,求之不得的事,鬼夫妻就鬼夫妻吧,总比当个饿鬼好。

有了媒约,拜过高堂,就相当于入了户,家里有族谱传下来的,还得写上它的名字。逢年过节的时候,家里请先祖吃饭,灶神土地就不会把它当野鬼拦在外面,它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跟着享用。

拿阴贵人来说,如果活着的一方悔婚了,要娶个活人,那要得先问过死鬼,许下诸多好处,让它同意。阳世间离婚还有一张离婚证呢,你要是一声不吭的,辱了它的名分,那就了不得。现在可不是古代,以前多娶几个,大房二房地排开来,大家都有名分。你现在多娶一个,夺了它的名分,就相当于将它打回了原形,那它去哪里安身?所以,碰上这种情况,新人进了屋,命硬的,不死也得脱一层皮,命薄的,一般都过不了三七。

沈家这个就是这样,老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其实是送鬼更难。灵神还有道理可讲,鬼物就不一样了,你许它好处,它还能规矩安分,若是犯了它,那就是不死不休,除非你压得住它。

一家人听了舅舅的说法,一个个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沈况两口子可能也没经过多少鬼事,所以没怎么上心,将信将疑,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至于沈四,听说自己身边还跟着个鬼妻,虽然没见过,但也吓得不浅。

瞎眼老头虽然是做鬼事的,但是没这方面的经验,所以算不到,即便算到了也不知道根由,大家闷头使蛮力,才弄成了如今的模样。

沈况使劲吞了几口唾沫,急切道:“大先生,这该怎么解?”

舅舅揉揉腮帮子,笑了笑道:“孩子也大了,这个阴贵人也没什么用了,本来就是野地里捡来的,打一场斋送走算了,免得以后还要生事。”

这正中沈况下怀,当下便请舅舅留下来,晚上打斋祭鬼,做场法事,解了这阴婚。

舅舅便叫沈况去准备斋果香纸,还有一张竹席,那是让死鬼渡阴河用的。

老婆婆为了一副棺材,弄的心神不安,担心自己福薄,死后也要睡烂草席,便拉着舅舅,说:“天源,你帮婶娘看看晚年的福禄。”

舅舅也没真给她看生辰批流年,只是略看了看手相,末了笑道:“您老人家也不用担心,您年轻的时候修了阴功,晚年顺得很。再说了,福缘不够可以修,天命之前修的是今生福,天命之后修的是来生福,怎么都不晚。”

老太太年岁长,见得多了,也晓得一点因果,得了个准话,便放下心来。


楼主 ___大象___  发布于 2013-08-11 16:57:00 +0800 CST  
渡阴河

舅舅说的虽是轻巧,但也没敢大意,当即又画了几张纸符,让沈四贴在门窗之上,用来镇守家宅。

前面提到拖尸还魂,亡魂虽然拖不动自己的尸身,却能拖得动别人的。那阴贵人拖着新媳妇的尸骨,假公济私地来还魂,受了新媳妇应得的那点阳世福、买路钱,待到头七一过,她就可以借机重新渡阴河,进入阴司路,投胎轮回或者是别的,总比在阳世间流离浪荡要好。

至于新媳妇的亡魂,早就不知道被她勾到哪里去了。鬼藏人,叫做鬼迷眼,容易找回来,鬼藏鬼,那叫叠影儿,神仙难找。你要是点不燃它的亡魂灯,那就别想找回来了,麻烦得很。

在沈家吃过晚饭,到了入夜时分,舅舅让主家摆下香案。香案上摆了七盏明灯,斋果香米,门外从偏厢到岔路口,插了一溜引魂幡。备好一切,大家便在大堂坐着等它来还魂。

等了许久,待到月上中天的时候,屋子四周忽然静悄悄一片,虫鸣声,家畜翻腾的声音都没了,异常地静谧恐怖。石头砌的房子本来就有些阴冷潮湿,这时墙上刷的石灰唰唰地响,似是要融化了滴下来。

沈况脸色发青,颤声道:“来了——”

话音刚落,门外吹来一阵阴风,只听咣当一声,半掩的大门被生生地撞了开来。大门敞开,门外赫然站着那新媳妇,那媳妇弓背弯腰,双手吊着,像是被人背着一般,很是诡异。

沈家几个人大概是第一次看就拖尸的情景,吓得咿呀齐声叫了起来,沈四更是不济,差点没从椅子上滚了下来。

那媳妇翻着灰白的眼珠子,似是不喜欢大堂里亮着的明灯,张嘴吹了口气,将灯火焰吹得一阵摇晃,大堂里一暗,眼看明灯就要灭了。

舅舅哼了一声,拿起戒尺在案上一拍,喝道:“阳间路你走不了,阴间路你走不通,还想到哪里去?”

那媳妇也没声响,脚不沾地一般轻飘飘地走了进来,也不去新房,反而恶狗扑食似地向沈四扑去。亡魂扑人可不像老鹰抓兔子那般直白浅显,那是没有烟火味的,像张纸似地贴上去。活生生的一具尸骨,翻着白眼,像滩烂泥似地贴上来,让人毛骨悚然。

舅舅脸色一变,面子有些挂不住,口中急念了个咒语,喝道:“天罡力士,快来帮忙!”末了掐个手印,张手拦在前面,三根手指掐住那媳妇的脖子,生生地扯住了她。

沈况两口子回过神来,赶忙将沈四拉开。老太太倒是胆大,指着那媳妇骂道:“你这个短命鬼,还要来害人,我们家可没欠你什么。”

那媳妇被舅舅一把捏住,可没时间跟老太太对骂,她吱嘎嘎地叫着,完全不似人声,手上也没停住,抬手就向舅舅迎面抓来。

舅舅见她挣扎得厉害,对我说:“给她几下子,先镇住她!”

我虽然也有些害怕,但毕竟跟了舅舅一些日子,知道个子丑寅卯,不敢怠慢,赶紧拿起铜钹,在那媳妇的耳边哐哐哐使劲敲了三下。

那媳妇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吱呀一声,打了个摆子,直愣愣地站着不动了。

舅舅从案上取了朱砂,在她眉心画了一道镇魂符,反手将她眼珠子合上,这才松了口气,对沈况道:“把凉席拿出来。”

一家人惊魂方定,对舅舅的手段折服不已,赶紧将备好的新竹席拿了出来,铺在香案前,然后帮着把尸体放到席上躺着。

舅舅焚香燃纸,请了诸天灵神,念了一阵经文,末了戒尺一拍香案,喝道:“冥婚阴贵人,免去枉死城,阳间香火享十年,早去往生无怨言!”

地上躺着的尸体突然又睁开了眼,直勾勾的,眼里没了瞳仁,你也不清楚她望向哪里,很是恐怖。

舅舅叹了口气,皱眉道:“我摆了长龙阵,送你过阴河,还有枕边人捧灵牌,你再要不识趣,那就得先吃点苦头,我将你扔过河了。”

隔了良久,地上的尸体一阵抽搐,喉咙里嘶吼了一声,眼皮渐渐合上了。那阴贵人也想清楚了,要是不走,赖在这里,估计也讨不到好处。

舅舅见她服软,便用朱砂写了个冥帖,裹了一炷香,向沈况要来一块木板,架在水碗上,又将冥帖放在木板上,弄了个简单的灵牌,末了对沈四说:“一场夫妻,你送她出去吧!”

沈四脸色有点难看,被沈况两口子一通喝叱,犹豫了下,接了灵牌,从大门出去。

舅舅又燃了一叠纸钱,掐指在香米碗中一捞,抓了一把香米,张手向门外撒去,喝道:“去!”

大堂里刮起一阵阴风,出了大门卷得一旁的引魂幡呼啦啦响,跟在沈四身后往岔路口而去。

楼主 ___大象___  发布于 2013-08-11 16:59:00 +0800 CST  
叠影儿

看过佛教经典的人都知道,里面提到一个彼岸,那是修行的终极目的之所在。佛具六通不死不灭,指的就是这个。不管你是修行也好,还是修凡世福缘也好,到不了岸,那就得从头来过。

对于亡魂来说,彼岸就是阴司路了,福缘不深,缺乏供奉,香火不够,或是没有后人送你,那就休想过去。在黄汤里泡着,跟不会游泳的人溺水似地,流离在世间成为孤魂野鬼的也不少见。

老话常说做事要有门有路,什么样的门进什么样的家,什么样的路去什么样的地方,都得有一定的规矩。当然了,你要满山遍野乱跑也没人管你,那是自讨苦吃。

阴贵人受人香火,保人平安,本身就是一种福,有取有舍,跟凡世夫妻是一个道理,只不过没有男女伦常罢了。死后成了孤魂,还有人找你当贵人,那得多大的福分。道理虽然在这里,也不是谁都明白,因为不管你是人是鬼,都得有个七情六欲,爱恨贪嗔痴,否则早就超脱到彼岸,享受极乐,或者成为陆地神仙,逍遥自在了。

对于阴物,可不能以人世常情来揣摩,沈家这阴贵人凶恶难缠,也在预料之中。好在它也识趣,得了好处,便乖乖的去渡它的阴河了。

沈四将阴贵人送到岔路口,就在土地神位一旁将冥帖、纸幡等一咕噜烧了,也算告个了结。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还想要锣鼓开路,那就是妄想了,这年头可没人这么慷慨大方。

送走了这个,家里还躺着一个,连魂都没有,还得去找回来。我们说鬼迷眼、叠影儿,那是鬼物本能的手段,乃是用阴间秽物所行的藏污纳垢的把戏,跟瞎眼老头的障眼法,以及木匠的上天梯都不一样,它们可不会术法一类的神通。

那媳妇被阴贵人用秽物遮了亡魂灯,就如同走夜路丢了火把的人一样,懵懵懂懂的,分不清个东西南北,想回都回不来。

这边尸骨没了亡魂的支撑,全身变得青紫一片,似是马上就要腐化一般。从来只听说过鬼回头,没听说过尸骨回头,已经葬下去的尸骨又摆在堂前,那可够瘆人的。

舅舅对沈况说:“这姑娘的魂还不知道在哪飘着,得把她唤回来,不然这尸骨也拿不出去。”

沈况早被地上的尸骨瘆得一身鸡皮疙瘩,忙问道:“该怎么办?”

舅舅说:“活人引路,死人点灯。”说着写了那媳妇的冥帖,张手搓成一条,取了盏明灯,将灯芯拔掉,换成冥帖做灯芯,末了对沈四道:“伸左手来。”

沈四不明所以,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到舅舅面前。

舅舅用朱砂在他掌心画了道符,又把明灯递给他,转头对沈况说:“往西边走,三步一拜,逢三九之数就喊她的名字,灯亮了就回来。”

沈况也明白招魂的套路,连忙取了香纸,带着沈四出了门,往西方走去。走了三步,沈况点一支香,燃一叠纸,后面的沈四拜了一拜,就喊:“刘金花,回来吧——”

沈四不知从什么地方学来的鬼腔调,压着嗓子,声音拖得老长,嚎丧似的,听得人毛骨悚然。

舅舅带着我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旁边的人家见了,知道这是在做鬼事,关门的关门,回避的回避,一阵鸡飞狗跳。

差不多拜到了斩龙坳口,那冥帖灯芯忽然微微一亮,亮光很暗,也不是明火,倒像是隔了纱布的萤火虫的光。沈况父子见明灯亮了,赶忙停了下来,用手捧着,生怕它熄了。

舅舅笑了笑道:“这是魂灯,风吹不会熄的。”

两人反应过来,发觉自己有些风声鹤唳,干笑了下,便带着明灯回了家。



楼主 ___大象___  发布于 2013-08-11 17:00:00 +0800 CST  
油泼鬼

舅舅将魂灯放在那媳妇的手中,让她自己捧着。幽幽的微光映着惨白的尸身,显得分外恐怖瘆人。

冤鬼请进门,来世再翻身。前面说了,年轻人横死枉死的,福祉微薄,鬼日子过得很是惨淡。当时普遍都很穷,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家里才煮点好吃的。吃饭之前,摆上碗筷,焚香燃纸,家里男主人叫声老人家请吃饭,让先祖们先吃过。

拿这媳妇来说,不过二十年华,即便是死了,你也当不起沈况一句老人家。亡魂吃香火血食可不是随便吃的,请到谁就是谁的,这就是规矩。这媳妇被阴贵人偷了买路钱,最后一点阳世福都没了,不用说,做鬼都不得安稳,真正只有来世再翻身了。

舅舅对沈况说:“这孩子今世福薄,阴司路难走,不过来世会有一场富贵,安置得好,对你们沈家后世还有照顾。”

老太太比较笃信这个,听得一点安慰,喃喃道:“这孩子——”说着一阵哽咽,似乎就要掉下几滴老泪来。

沈况两口子青着脸,垂眉丧眼的,不知道是被折腾得累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想了想,沈况对舅舅说:“大表哥,你只管办吧,家里香纸都有富余,莫要委屈了她,日后还要回来生点是非。”

舅舅叹了口气,鬼事做到这地步也是无奈。今日活生生,他日变阴魂,今世福享不成,只有去期待那渺茫未知的来生了,好歹也是一个念想。

我们逢年过节请先祖吃饭,清明上坟扫墓祭祖,做鬼事的时候打斋祭鬼,都有一定的规矩。其中包含了一条神性的隐喻,那就是三世合一。

道家先贤修行讲究个天人合一,对于普通人来说,那就是人鬼合一。前世福今生享,今生福来世享,不管做人做鬼,前世今生的福缘都不间断,由此构建出一条贯穿三世的命理观。自古以来,任何鬼神、命理思想都脱离不了三世合一这个根本,除非你不相信因果循环,不相信人有来生。

我们将先祖送上神龛,整日里香火、斋果地供奉,也是希望先人在托化的时候能有个好去处,日后也好福荫子孙,保宗堂万代流芳。

待沈况重新摆好了香案,舅舅拿出几本经书,坐在案前,叫我在一旁敲钹,自己便念起经来。

一般送葬道场里不讲念经,讲的是打道场,打多少本书。经书都是往生经一类的,锣鼓一响就开始念,念完锣鼓就停。一本经书可以分几段来打,也可以一口气打完,打的过程中不能有停顿,碰上拗口的,或者有生僻字的地方,也要嗯啊咿呀地含混念过去。

打道场是送葬中最讲究功夫的地方,但凡是学这一行的,没有个几十年的博闻强记,轻易是不敢替人送葬的。

舅舅左手掐着印诀,右手翻书,眼角微微扫过经书,便流畅地念了下去。舅舅翻一页书,旁边的沈四便磕一个头,烧一叠纸钱,像捣蒜泥似的。

待到一本经书打完,月头已经偏西了。舅舅停下口来,叫我活动活动手脚,喝了口茶水,便又接着打。这时老太太和沈况两口子都熬不住了,便自行先去歇息,只留下沈四在那机械般磕头烧纸钱。

又打了一阵,舅舅忽然停了口,望着香案,哼了一声。

我此时两条胳膊都麻了,眼皮直耷拉,听见舅舅停了下来,迷糊地问道:“舅舅,不打了么?”

舅舅摇了摇头,将戒尺搁在经书上压着,抬手在水碗中沾了水,弹在我的眉心,喝道:“天目神将,阴阳无界,开!”

我只觉得一个激灵,睁眼看去,顿时将我吓得够呛,铜钹都差点掉了下来。只见香案前不知何时蹲了个黑衣黑裤的老头子,那老头脸上皱巴巴的,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一双枯木似的手正伸向案上那只用来添香油的大碗。他捧起一捧桐油就浇在自己的脑瓜上,桐油顺着惨白的老皮流了下来,绿幽幽,湿淋淋的,分外骇人。

老头泼了自己一身油,似是得了什么好处一般,咧嘴阴森森地笑了笑,冲着案前正在磕头的沈四望了一眼,又继续伸手到油碗里捧油。

舅舅笑了笑,示意我不要惊扰他,低声道:“厉鬼泼油,免去千刀万剐,这个人是个杀猪的,死前要受阴神折磨个十天半个月,惨得很。”



楼主 ___大象___  发布于 2013-08-11 17:00:00 +0800 CST  
走阴关

沈四磕头磕的有点麻木了,也没有察觉到异状,这时见舅舅停了念经,松了口气道:“大伯,不念了么?”

舅舅摇头说:“经不停三七,鬼不留五更,还要再念一会,你要是困了,就去把你父亲叫起来吧。”

午夜守灵,那确实是个苦差使,先生要是不停,你就得候着,哪也去不了。一般老人过世,子孙后代轮着守,那还好些。年轻人死了,那就是自家罪,谁来替你守这种灵?

再者说,年轻人死了,煞气大,你要是开道场,那可真是六畜不安,鬼神见弃,场面阴冷得很。瞎眼老头就在这里碰了回三尸神关煞,这回要不是舅舅镇着,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

待沈四走了,我看了看依旧自顾着热油泼身的老头,对舅舅说:“他要死了么?”

舅舅叹了口气说:“活不过三个月了,人要死了,魂不沾身,书里讲的弥留之际,就是这种时候。他做什么自己清楚,但没办法开口说给你听。”

这时,沈况穿着拖鞋呵欠连天地走了出来,迎头看见那老鬼的模样,吓得咦呀一声,差点摔了个大马趴。

老鬼停下手,站起身来,阴森森地看了沈况一眼,带着一身油水进了神龛后的小间,再也没什么动静。身后淋漓的桐油洒了一地,乌油油的,像即将干涸的血似地。

沈况半天才合拢嘴,骇道:“大表哥,这是怎么回事?”

舅舅指了指案上的油碗:“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油碗还是满的,看不出什么异样。沈况伸手在碗里搅了搅,顿时脸色一变,叫道:“怎么变成水了?”

舅舅点头道:“鬼神取物,用的是障眼法,老人家已经魂不沾身了,你还是早做准备吧。”

灵神取物,大家可能没见过,但阴鬼取物,却是自古就有。民间流传,有人在半道撞了鬼市,从阴鬼手中得了金银珠宝之类的物品,拿回家一看,却是几块破石头。还有人从阴鬼手中得了新鞋新衣裳,待到阴鬼一走,仔细看时,却是些破草鞋烂蓑衣,不一而足。

弥留之际的生魂更是恐怖,有些人临死的时候,明明口中只剩下一口气在,却还能在某些时候起身到处游荡。生魂在游荡的时候,撞见了人,也不说话,闷头就走。待到天亮,服侍的人惊奇地发现他全身弄得脏兮兮的,或是在床前出现了布鞋、死老鼠之类稀奇古怪的事物。

沈况听得嘴角一阵抽搐,脸色很是难看,半晌道:“父亲杀了一辈子的猪,近两年一直不怎么好,有时候半夜里又哭又嚎,闹到天亮才能睡。”

舅舅摇头道:“杀猪匠,刽子手,这些行当可不是随便就能做的,三世书里说杀猪匠换的是现世福,早进晚出,没有余钱,唉——”

沈况叹了口气说:“谁说不是呢,还没听说过有谁靠杀猪能发家的,八字不够硬,没有杀生福,反有杀生祸。”

舅舅点头说:“不管怎么说,这也是门谋生的行当,只不过别人做得,你未必做得。老人家进了我的道场,热油泼身,也算受过一顿苦,临终的磨难要少一些。”

我们说草木牲畜都是灵性之物,有些人因为罪果深重,转世轮回的时候沉入畜生道,经一世或几世沉沦才能解脱。农村杀猪的时候,杀猪匠都会先焚香燃纸,念一声:本是阳间一道菜,明年今时又回来。

杀生也有功果,但要是你命中没有杀生福,那就是强求。这就是为什么在同一件事上,有些人能做,你不能做的原因。

沈况有些着急,央道:“大表哥,你能不能支个法子,让父亲少受些磨难,我们看着也好受些。”

舅舅想了想,用朱砂画了一道符,递给沈况,说:“放在他身边,阴神轻易不敢折磨他,他要是迟迟咽不了气,就在床前放一口血盆,架一把钢刀。”

沈况得了指点,也不再说什么,破天荒地向舅舅作了个揖,走到灵前,接替了沈四烧起纸钱来。

舅舅受了他一拜,也不推辞,便又接着念起经来。

沈况在灵前烧纸,倒也不像沈四那样磕头了,他要真磕起头来,地上躺着的那个非得翻身过来不可。

快到五更时分,舅舅刚好又念完一本,鬼不留五更,再念也是没用了。舅舅站起身来,点了一炷香,掐个手印,张手掷出门外,喝道:“五更亡魂走阴关,还不快去!”

尸体手中的魂灯如同灯芯沾了水一般,噼里啪啦一阵爆响,霎时间就暗了下去。

舅舅舒了口气,对沈况道:“趁太阳还没起来,找几个人抬到阴沟里烧了,就地埋了吧。我年纪大了,就不去沾染了。

楼主 ___大象___  发布于 2013-08-11 17:01:00 +0800 CST  
医死人

从赶集到沈家诸事完毕,又是好几天的时间。回到舅舅家,听着舅妈的唠叨诉说,恍如隔世。

我跟着舅舅东奔西跑,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却好像过了好几年一般。没入这一行的时候,也许你一辈子也难得撞一次鬼,一旦入了行,就好像真的走阴间路一样,什么样的鬼事都能见到。其实任何行当都一样,杀猪的天天有猪杀,砌墙的天天有墙砌,真是张三入米行,天天称口粮。

现在想来,好像所有的传统行当都有着一定的神性意味。墨工、四大匠师就不用说了,连小偷妙手空空都有一定的章程规矩。你说这是行业的宿命也好,古来渊源也好,反正就这么神奇难以言表。

我当时还小,也没有想那么多。相对于大多数同龄的小孩来说,我的童年是迥然相异的。这是我一生的际遇,也是我一声的梦魇。当然了,我也不是那种悲戚之人,否则早就沉沦其中,每日顾影自怜了,这个以后还会讲到。

入秋之后,日头短了,天气渐渐转凉。舅妈早早就给我纳了两双布鞋,让我换着穿。当时大家穿的差不多都是解放鞋,布鞋那可是稀罕货,一般大姑娘嫁人的时候才会纳几双,散给近亲。成了家的妇女,除非是像舅妈这样,其他也没那闲功夫去纳布鞋。

这天早晨,正在吃饭的时候,舅舅家突然来了个人。这人约摸十八九岁,蓬头垢面的,眼窝深陷,病怏怏的模样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舅妈眼尖,哎哟一声道:“这不是小豪么,你怎么这副模样了?”

我也瞧着眼熟,仔细一看,却是跟着舅舅打铙的赵小豪。一段时间不见,哪里还有原来虎头虎脑的模样,整一个吊丧客似地。

舅舅皱了皱眉,关切道:“吃过了么?添双筷子一起吃。”

赵小豪愣了愣神,脑袋似乎不太灵光,半晌才说:“大先生,这饭恐怕是吃不成了,我父亲要不行了,相请你去看看吧。”

舅妈诧异道:“你父亲?不是一直好好的么?”

赵小豪哭丧着脸说:“父亲身体向来都很好,从没个三病六痛的,昨天夜里抗了一回柴,到家就喊肚子痛,到这会已经不省人事了——”

赵小豪一家也是贫寒,老父母都六十多岁了,上面还有个痴痴呆呆的大哥。赵小豪自小也念过几天书,因为胆大,后来就跟了舅舅替人打道场,挣点红包钱零用。

老父母虽然都六十多岁了,还是老苦力,上山下地风雨无阻,勉强撑起个破烂家室。老头子这么突兀地倒了,一家人顿时都没了主心骨,乱成一团。

舅舅听了这话,叹了口气,饭也不吃了,起身上了炷香,掐指默默盘算一阵。末了对赵小豪说:“你往西南方向去,碰一个背背篓,赶黄牛的人,跟他讨一副药。”

赵小豪一听老父亲还有救,顿时来了精神,转头就跑,也没来得及告别。

舅妈看了舅舅一眼,担忧道:“你这个准不准的?莫要让人家空欢喜一场,误人误己。”

舅舅笑了笑,也没答话,自顾着从衣兜里摸出几张零钱,封了个红包,递给我说:“新安,你也跟着去吧,这个是偏方,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人家也不一定肯给,他要是不给,你就把红包给他。”

我这阵子正闲得慌,得了吩咐,接过红包,便跟在赵小豪身后乐颠颠地往西南而去。

赵小豪心里着急,也没管我为什么跟在他身后,一个劲闷头赶路。乡野里山路四通八达,寻五行方位倒也不用翻山越岭的。

两人走了好一阵子,太阳都翻到了头顶,这时才在一处上坡的路上碰到一个老头子。老头背着个烂竹篓,里面装些喂猪的野菜,后面牵着一头吃得肚子滚圆的老黄牛。走近一看,只见这老头须发花白,头上裹了条汗巾,约摸七八十岁的年纪。

赵小豪这时倒不急了,走上前去,对老头说:“老人家,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背这个,我替你背一阵吧。”说着就把老头的背篓摘了过来,背在背上。

老头翻了翻眼珠子,咧嘴笑道:“年轻人,好心肠啊,那就劳烦你了。”

赵小豪也笑了笑,问道:“老人家,您是哪里的?”

老头一边赶牛,指了指土坡梁子,说:“翻过这个坡就到了,年轻人,你这是要去哪里?”

赵小豪勉强一笑,说:“老人家,不瞒您说,有人介绍我来向你讨一副药,治肚子痛的。”

老头脸色一暗,闷了半天,不紧不慢地说:“我哪里会什么药,你找错人啦,年轻人,病有三急,你还是赶快去请医师吧。”说这伸手就来拿背篓。

赵小豪顿时急了,拽着背篓不撒手,两眼瞪得老大,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

我见两人僵在一起,想起舅舅的话,便把红包拿了出来,递给老头说:“老人家,吴家坪的大先生叫我给你的,断肠草医死人,你就当积点阴功吧。”

老头一听是舅舅的介绍,愣了愣神,嚅嚅了半天,方才结果红包,叹了口气说:“我这方药,不到最后一口气就莫要用,不然出了事也不要回头来找我!”

说这老头把手伸到背篓里一阵乱摸,摸出两个连毛带泥的黑乎乎的东西,塞在赵小豪手里。接着顺手从路边扯了几张树叶,张嘴吐了口唾沫在上面,嘴里默念几句,将树叶揉成一团,叮嘱道:“先煮一碗水灌他,再把那个烧来喂他吃。”

赵小豪得了药,也不管它是什么,心里踏实了许多,当下依旧背了背篓,将老头一直送到家。

楼主 ___大象___  发布于 2013-08-11 17:01:00 +0800 CST  
鬼引路

从老头家里出来,赵小豪将药果拿了出来,仔细一看,却是两个野生魔芋。魔芋在农村很是常见,山沟背阴的地方就经常长有。

农村妇女纳布鞋的时候,通常先将魔芋烧熟了,和水捣成浆糊状,用来粘合布匹,既牢靠又舒适。除此之外,还有手巧的人能将魔芋做成豆腐,我母亲就有这样的手艺。得益于此,我小时候也偶尔能吃到魔芋豆腐。

将魔芋用来作救死草,我还是头一回见。但农村就有这样的偏方,老话说一把草能撑死一头牛,凡事到了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往往能乱烧香火碰真神。

当时村里有个妇女,得了胃癌,也没钱医治,活生生地躺在家里等死。后来因为受不了病痛的折磨,就自己去找了一把断肠草来吃,想来个一死了之。谁知那断肠草一吃下去,非但没有死成,反而将癌症治好了七八分。就这样又好好地活了好几年,后来才因为别的病症死去。真可谓是断肠草医死人。

偏方也并不是每回都能凑效,你在农村访药的时候,知情人一般都会先卖个关子,看你是否真的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得知你的境况,他才会神神秘秘地告诉你:我给你介绍个人,他那里有个方子,不妨试试。那意思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即便是出了事,你也怨不得他。

有些人一生都没个病痛,到了一定的时候,一次感冒都能要了你的命。所谓病来如山倒,阎王催上桥,救都救不急。赵小豪的老父亲就是这样,眼看着就要咽气了,还顾得上什么,只好病急乱投医了。

赵小豪带着我一路小跑回了家。赵家离吴家坪倒也并不远,只隔了几道弯。那地方是个小山沟,沿着两侧的土坡子,零零散散地坐落着几户人家,显得很是冷淡,没多少烟火味。

赵小豪的家是个老木架房子,顶上盖着发黑了的茅草,四壁围着竹篱笆,端的是个破烂家室。这时家里已经来了不少亲戚邻居,帮着打扫屋里屋外,还有几个人甚至把棺材板翻了出来清洗。

看到这境况,我心里一愣,莫非老头子等不到药,已经死了?

其中一个老头子看到赵小豪,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地骂道:“你这个败家仔,都这时候了,还没忘记往外跑,你——”

老头似乎是气急了,脸皮胡子直哆嗦,眼里含着老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赵小豪脸色一变,也没理他,闷头进了屋,来到老父亲的房间。房门外站几个妇女,也没人出声,静悄悄的。一个老太太红着眼,见了赵小豪,忙道:“大先生在里面,那东西你找来了么?”

我一听舅舅来了,便知道这老头暂时死不了。我跟了舅舅这么些日子,尚且弄不清楚他到底会多少鬼神秘术。别的不说,单单是前面在石家得的还魂经,即便是老头真的阳寿已尽,也能让他拖到子孙尽归,最后来个生死告别。

进了房间,只见舅舅正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手里挽着一根麻线,皱眉不语。床上躺着个老头子,老头面色发青,无声无息的,那麻线正绑在他的手腕上。

赵小豪忙问道:“大先生,我父亲他怎么样了?”

舅舅抬起头来,吁了口气,笑了笑道:“还好,还好,快去把药整好,我只是吊着他的魂,晚了就来不及了。”

赵小豪一听放下心来,赶紧出去弄他的药去了。这时屋里已没了别的人,我便问舅舅道:“他阳寿尽了么?”

舅舅摇头说:“阳寿没尽,不过他肝区有个大毛病,加上受了惊吓,只剩下一口气了。要是靠他自己,那就只有往生去了。“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便问:“命不该绝,阎王会收么?”

舅舅笑道:“怎么不收,大不了下一世再还给你。命这种东西,你争就有,不争就没有。”

没说几句,赵小豪就端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水进来。舅舅站起身来,伸手在老头腰腹间一拍,老头像条虫子似地,呼啦一下弹了起来,坐在床上。舅舅伸指捏开老头牙关,示意赵小豪灌下去。

那药水散发着一种刺鼻的怪味,刚一入口,老头便呛得咳了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咳了几下,老头突然睁开眼,趴到床沿,吐出一阵黄白之物。

待到老头止住了呕吐,舅舅解开麻绳,笑道:“老哥,怎么样?”

老头看了看四周,半天才回过神来,长出了一口气,惊魂未定地说:“天源啊,我这回真是黄泉路上走一遭了,那些个鬼怪,使劲扯着我往前走,你要是不救我,大概就真的见阎王去了——”

舅舅笑了笑,正色道:“你昨晚碰见什么了?”

老头脸色一变,半晌才说:“我都没敢跟人说啊,老哥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是第一次碰见鬼引路,要不是当时听到一声狗叫,我当时就回不来了啊!”



楼主 ___大象___  发布于 2013-08-11 17:02:00 +0800 CST  

隔世缘

老头从山里回来的时候,天色已黑。对于农村人来说,野地里干活到月上中天才回家也不奇怪。赵家的四周都是老山林,偶尔有几块梯田、玉米地夹杂在其中,像旧衣上的补丁似地。

老头子六十多岁的年纪,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但身体却很好,一辈子也没撞过邪,穿老林过山岗的,没什么顾虑。他一肩扛着一根生木头,嘴里哼着一些民歌老调,踏着月色,慢悠悠地往回走。

赵家后山的半腰处有座山神庙,说是庙,也不太确切。破四旧的时候,庙已经拆了,后来村里闹得慌,经常有牛马牲畜无故惨死,小孩夭折,老人哀嚎。村里人别无他法,便用几根木头支了个棚子,重新将山神供了起来,逢年过节烧点香火,这才慢慢地好了一些。

山神附近的树木是不能砍的,那些老木头长了几十上百年的,一个个虬枝密布,老态龙钟,阴郁得很。穿过山神庙的那段小路连天光都透不进来,阴森森的,分外瘆人。老头走到这里,听得附近林子里几声呱呱的鸟叫,饶是他胆大,也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人若是死期将近,什么阴魂灵神你都能碰上。老头在这条道上走了一辈子也没害怕过,这回偏偏被几声鸟叫给惊了魂。老头无端端地冒了一身冷汗,脑子里混混沌沌的,这时居然想起了家里养的几只半大的旱鸭子,不知道有没有回到鸭笼里。

这样想着,他也没顾上脚下的路,竟然糊里糊涂地进了老林子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拉着他往前走。老头这时已经迷糊了,全身没了力气一般,挣也挣不脱,连个声响都叫不出来,不由自主地往林子深处走去。

前面扯着他的东西越走越快,穿毛刺过土坎,像是走平地一般。也是老头命不该绝,走了一阵,山下村里突然传来几声狗叫。老头听得狗叫声,突然醒过神来,只觉得头皮都炸开了,下意识地扬起手中砍柴的斧头,朝肩上的木头咣咣使劲敲了几下。

“咦——”在原地站了好一会,老头才喊出声来。他看了看四周,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到了山下的一条山沟里。沟里到处长满了丈多高的老茅草,连个走动的空隙都没有。四周也没个人烟,冷清清的,老头三魂去了七魄,寻了个山势,浑浑噩噩地回了家,饭也没吃,倒头就睡。

睡了一会,床前忽然来了两个穿白衣的人。那两人面目模糊,也看不清什么样,连是男是女,是老是幼都分不清楚,也不说话,拉起老头就走。

老头这时懵懵懂懂的,如同做梦一般,直愣愣地由着两人拉扯,出了家门,一路云里雾里的朝个不知名的方向而去。走了一阵,老头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回头看时,却见舅舅站在一道土坡上,高声喊着:“老哥,时辰没到,你这是要去哪里?”

老头听得舅舅的声音,顿时清醒过来,想起自己这时应该在床上睡觉才对,怎么无端端的跟着两个不相干的人跑到这里来?他知道自己可能天年已尽,吓出一身冷汗,想想一生的凄苦,心里很是不甘,转头便往回走。

两个白衣人见老头又折返回去,嘴里发出几声驴鸣般的鬼叫,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

舅舅嘿嘿一笑,掐个手印,张手拍在老头的后脑勺,将他送了出来。接着疾念了一段咒语,末了喝道:“我拜五通仙,老坛在神山,邪灵镇中宅,小鬼莫沾边。你要香火血食,我可以许给你,他阳世福没尽,今天不会走的。”

老话说阎王易躲,小鬼难缠。舅舅做了那么多年的鬼事,还是第一次将坛神给请了出来,若非如此,还真镇不住这些引路小鬼。

老头虽然醒了过来,但知道自己差点就进了鬼门关,老命都要丢了,再也高兴不起来,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赵小豪把烧熟的魔芋递了过来,老头吃了几口,也没什么精神头,忧心忡忡地问:“大先生,我是不是天苍满了?”

舅舅笑了笑道:“那倒不是,你魂气散了,小鬼才来勾你。先把药吃了,治一治你那大毛病,神药两用才是正经。”

帮忙的亲戚邻居见老头死不成了,怕触了晦气,一个个话都没说就走了。主家人也没去送,这节骨眼上,你还真不好说话,叫人家走好也不对,叫人家下次再来更不对,干脆就装作闷葫芦不出声。

最后只剩下那个将赵小豪骂得狗血淋头的老头子没走。那老头是赵小豪的亲伯父,人叫老康爷。老康爷对自己的弟弟倒是不错,要不然也不会急得洒了几滴老泪,不过他对赵小豪倒是没什么好脸色。这会待四邻都走了,避了嫌,老康爷才指着赵小豪骂道:“你这倒霉催的,你父亲今天这样,都是让你那牛脾气给气的!”

赵小豪低着头,也不回嘴,眼睛盯着脚丫子,闷声不说话。

我跟舅舅对了一眼,心想这事怎么跟赵小豪扯上了关系?以赵小豪现在的人模鬼样,倒像是让他老父亲给气的。不过这是人家的家长里短,老康爷没明说,我们也不好问。

舅舅想了想,对赵小豪道:“把手伸出来!”

赵小豪对舅舅还是很敬重的,微一愣神,便将左手递了过来。老康爷见侄儿不开口,本来心里更是有气,这时见舅舅发了话,也不好再骂,只得暂且忍着。

舅舅仔细一看赵小豪的掌纹,略一思索,忽然笑道:“你今年动了姻缘,好事一桩。不过你这姻缘跟别人不一样,叫做隔世姻缘,磨难多多。”



楼主 ___大象___  发布于 2013-08-11 17:03:00 +0800 CST  
多磨难

我们在生活中,做某些事,眼看一目了然,似乎触手可及,但要真正做起来,却未必尽如人意。别人做得,你却未必做得,一句话道尽了无数艰难沧桑。

姻缘隔三世,老死不相见。福禄、寿数、姻缘、子嗣,这是一个人活在世间最基本的福祉。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今生能有个共白头的伴侣,无论歹也好,好也罢,都是一种福分。人到暮年,最怕老无所依,那时候,齿牙松动,腿脚也不灵便,说话也是三长两短没个谱,不招人待见,用农村的话来说就像个“鬼东哥”似地。(鬼东哥:方言,指的是不跟人说话,一个人在角落里一呆就是半天的人。)

世间有很多夫妻,年轻的时候吵吵闹闹,到了晚年,却能够互相依靠。饭菜生了给你煮烂一点,茶水凉了给你烧烫一点,相互说几句没有边际的话,这些细节只有同床共枕数十年的夫妻才能体贴。

姻缘隔三世,说的是夫妻缘分,见与不见,那还得另说。简而言之就是,今生无缘,来世修福报,第三世再聚首。一男一女结成夫妻,那是两种家庭关系的大融合,即便感情再好,也不见得就会一帆风顺。在此之中,你还得面对宗亲的万般诘难,旁人的撺掇挑唆,端的是好事多磨难。

听得舅舅说起赵小豪的姻缘,老康爷脸色稍微好了些,也不再骂,伸长脖子听着。赵老头这会缓过气来,有了点精神头,急切问道:“那他这事能成么?”

舅舅笑道:“成不成在个人,就算是上天注定的,你不去争取,不愿受那磨难,那也是一场空。”

赵老头点了点头,叹口气道:“大先生,也不怕跟你说,那家人我也见过,人家父母就是嫌我们家穷,连个墙壁都是透风的,死活不同意。我说吧,这姑娘找哪家的不一样,只要不残不傻,不嫌弃咱们,那就行了,干嘛非得要这一个呢。我们家小豪就是痴啊——”

舅舅摇头道:“夫妻讲的是缘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街天去赶集,集子里那么多大姑娘来来往往,为什么都跟你没这缘分?这种事,勉强不得。”

赵大娘苦着脸,皱眉道:“那还能怎么办,老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咱们虽然穷,也不能少了志气。我到处找人帮他去访,那些姑娘哪个不好的,他偏偏都看不上,简直就是要把我们当父母的给气死啊!”

当时在农村,养个儿女那都是一大苦,含辛茹苦地拉扯大,还得盼着他们成家,这才能解脱,也难怪老两口这么着急。

舅舅想了想说:“我晚上给你翻下三世书,看看缘深缘浅,缘分够了,自然能逢凶化吉,缘分不够的,只能听天命尽人事了。”

赵小豪本来已经有些悲观绝望的,得了舅舅的支撑,可谓绝处逢生,加上老父亲刚刚在黄泉路上捡了条命回来,心里畅快不少,也顾不上羞赧,便讲起了那姑娘的来历。

说来也巧,那姑娘却是三湾刘家的闺女。老父亲叫刘强,是刘贵的大哥。老头子死的时候,场面乱糟糟的,我和舅舅都没注意到刘家还有这么个姑娘。赵小豪也只是跟这姑娘打了个照面,记得个大概。

当时农村还有对山歌的习惯,大家下地干活的时候,你在山那边,我在山这边,你唱一句,我对一句,很是热闹。我的哥哥余天怜就很喜欢唱山歌,他用笔记本记了不少歌词,有事没事就哼上几句,也算是一种消遣。

老赵家在三湾有一片山头,种了满山的杉木。当时种杉木叫做种经济林,树苗都是村里免费提供的,所以大家情绪比较高,树苗种下去了,还经常去打理。赵小豪在这里干活,就不时能碰上刘家的姑娘。两人本来早有眼缘,就这样一回生二回熟,相互之间对对歌,很快就有了好感。

那段时间,赵小豪就像着了魔似地,有事没事就往三湾那片地头跑。老两口在家收稻谷收玉米,忙得焦头烂额,他也没心思去帮忙,每天只想着去见那姑娘一见。

老两口清早一起来,晃眼就不见了儿子,气得不行,好不容易逮住他一问,才知道有这回事。两口子一合计,心想这也是好事,儿子年纪到了,找个媳妇来管着,也省得他到处乱跑,没个着落。

一家子商量了一番,就去找了个相熟的媒人到刘家去探探口风。媒人到了刘家,七拐八拐地就说到了这事。那姑娘没什么意见,说父母做主就好了。刘强两口子可没少见上门提亲的,也不表态,先问起了赵家的家底。

媒人费尽了唇舌,说赵家虽然家境不好,但孩子实诚,用钱也紧守,不是个浪荡的人,也算配得上姑娘。刘强一听顿时下了脸,那可不行,家境太差了,就算你再实诚能干,还能从几块破地里刨出金子来不成。那媒人跟刘家也是熟悉,吃了一顿闷棍,再也不好说话,只好灰溜溜的回来了。

赵小豪得知了刘家的态度,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整日里唉声叹气的,茶不思饭不想,弄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从那以后,他也没心思去三湾了,闷在家里,跟老父母怄气。

那姑娘的心思也在赵小豪身上,许多天不见他的踪影,很是着急。就在前几天,姑娘托人给赵小豪送了个绣花的手帕过来,又带话给赵小豪说,只要他不怕,就悄悄地去接她过来,两人先把日子过上,等生米煮成了熟饭,家里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赵小豪得了消息,把心一横,当晚就要去接那姑娘。老两口觉得不妥,两家虽然不是同一村的,但也离得不远,偶尔还能见到,就这样由着孩子胡来,非但走不成亲戚,还得结成冤家,四邻八乡的还得被人戳脊梁骨。两口子苦口婆心地劝了一阵,也没劝住儿子,只得由着他去了。

再说那带话的是个妇女,嘴里也不严实,这边刚带完话,那边就在三湾传开了。刘强两口子听得风声,气得差点没吐血。老话说种棵白菜还能啃两口呢,你就这样白手跟人跑了,老三件都没一个,还不让旁人笑掉大牙。当晚两口子就把女儿看得死死的,半步都没让她出门。

赵小豪在三湾村口眼巴巴地等了一夜,也没见姑娘出来。到了天亮,便一个人如丧家犬一般回了家。老两口见儿子一个人回来,心里松了口气,但也不好受,只得憋在心里,像吃了口老黄连一般。

舅舅听了赵小豪一通诉说,也没说话,低头默默地盘算,显然是准备尽全力了。



楼主 ___大象___  发布于 2013-08-11 17:03:00 +0800 CST  
傻人福

在农村,传统家庭夫妻关系的一大特征就是:老公喝醉酒回家,免不了要将老婆毒打一顿,或者是被老婆毒打一顿。两口子吵吵闹闹,老公一般都站在上风,逞足了口舌手足之欲,难免会心虚后悔,这时候就会色厉内荏地对老婆说:“去叫你后家的人来吧,我不怕他们!”

哪家娶了新媳妇,街坊四邻在议论的时候,说得最多的就是新媳妇的娘家如何如何。娘家送嫁妆拿得出手,送亲的人多,男方多少有点顾虑揣摩,姑娘进门之后,受的气就会少一些。

赵老头两口子反对儿子跟刘家姑娘不媒而合,也是出于这方面的顾虑。赵家宗族可没刘家那么大,白白拐了人家的姑娘,到时候娘家问起罪来,就这几个人,还不够人家一肩挑的。

这样坐着唠叨了一阵,天色渐渐晚了下来。老头子精神依旧萎顿,强撑着下了床,预备干点什么家务。像这些老苦力,你要真让他闲着,他还嫌不自在,手里有点活做着,反而充实满足。

前面说到,赵小豪还有个傻子大哥,学名叫做赵小刚。因为从小就既傻又痴,大家叫惯了他傻子,真正的名字倒是很少能记得的。傻子不通什么人事,吃过早饭,也不管老父亲要死要活的,赶着牛就上山放牛去了。

这会太阳下山了,傻子才赶着牛晃悠悠地回来。老赵家养的是头黄牛,那牛圆滚滚的,很是肥大。这年代,家境稍微好点的都养水牛,水牛力气大,耙田耕地比黄牛要好使得多。老赵家这头牛,单看架势,比那水牛也不差。

老话说傻人有傻福,像赵小刚这样先天有残缺的人,干别的可能不行,你要让他养点家畜,那绝对是养鸡鸡生蛋,养猪猪长膘,也算是一种额外的补偿吧。

傻子一脸憨厚相,粗手大脚的,这时跟在牛身后,手里抱着个花猫一样的东西。他看见老父亲正在屋檐下,便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嘴里咦咦哇哇的,把那东西递给老头子,含糊不清地说:“捡到的,捡到的——”

老头子仔细一看,哎呀一声道:“这不是白面么,你这狗东西,在哪捡到的?”

傻子往后山的方向指了指,很是得意的样子。白面那可是山上最好的野味了,野猫狍子之类的都比不上,很是稀少,我这一辈子也没见过几回,天知道他是怎么捡到的。

那白面身上看不出伤痕,被老头提在手里,也挣扎动弹,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老头,很是古怪。

舅舅仔细看了下白面,嘿嘿笑道:“本来还要费点功夫,它倒是自己来了。老哥,你去宰,记得喝一口热血,晚上就吃它的肉了。”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老头在山上惊了魂,接着又被小鬼拖下了山沟,三魂至少去了两魂。生魂出窍,没了依靠,有的落在了草木上,有的落在了动物身上,有的甚至干脆到处乱飘。人要是失了魂,你还得去招回来,否则就是魂飞魄散了。

老头子的生魂落在了这白面身上,本来还要在夜里去漫山遍野的喊魂,这下倒好,被傻子给糊里糊涂的捡了回来,省了不少功夫。

老头子对舅舅的话深信不疑,也不多问,当下便自顾着去拾掇那白面了。刚好家里也没什么好招待,唯有几只生蛋的老母鸡也舍不得杀,这下倒是一举两得。

到了晚上,享过口福,舅舅便去洗脸漱口,准备给赵小豪翻一翻三世书。卜卦问鬼,唱经念咒,得先清净口舌,道行不够的,还得先沐浴更衣,洗去身上的尘垢,很是讲究。

三世书也有不同的看法,一种是看八字五行,命数流年,这是最基本的;另一种看的是来生托化,那是给死人看的;最后一种需要起命盘,三世因由,事无巨细,只要你想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做鬼事讲的是个根由,不管是鬼神侵室也好,还是凶星照命也好,都得有个来历渊源。赵小豪这事,看的是隔世姻缘,由今生往前世逆推,那就得立起命盘,神通画符影,灵鬼讲天经了。

老康爷忧心侄子的婚事,吃过晚饭,便早早地过来候着,预备饱一饱眼福,也好有个长短计较。我也是第一次见舅舅要使那三世通,心里很是好奇,眼巴巴地等着舅舅开坛。



楼主 ___大象___  发布于 2013-08-11 17:03:00 +0800 CST  
三世通

赵老头喝过白面血,精神好了许多,亲自动手摆了香案。香案上供着香米水碗,前面放了个脸盆大的簸箕,簸箕里装着炭灰。那炭灰用筛子细细地筛了一遍,均匀铺开。

三世通用的是神通画符影,灵鬼讲天经,你得先画出个龙形虎相出来,才能依图说文章。舅舅焚了香,叫赵小豪在香案前坐着,点朱砂在他背心画了一道符,吩咐道:“待会看见什么都不要怕,能记得的尽量记住,听到铜钹的声音就回来,不要停留。”

赵小豪心里有点忐忑,望了一眼老父母老伯父,诀别似地心神交汇一番,得了些信心支撑,对舅舅点点头,表示省得。

舅舅望空拜了拜,请了六丁六甲护身,这才缓缓地念起一段咒语来。咒语念完,舅舅端起案上的水碗,抿了一口,张口喷在赵小豪脸上,喝道:“前世因由今世果,兹有赵氏门中赵小豪,宽厚贤良,三生石上,前尘尽忘,天皇地母,借个福缘,去!”

喝完掐个手印,点在赵小豪眉心。赵小豪双眼一闭,打摆子似地全身一抖,便没了动静。

舅舅又焚了一炷香,抄起铜钹,叮叮当当地敲了起来,口中依旧念着咒语。敲了一阵,舅舅放下铜钹,拿起戒尺,嘭的一声镇在香案上,喝道:“一查前世托生福!”

赵小豪好似个提线木偶一般,闻声而动,抬起手在炭灰上一阵鬼画符般地画个不停。这还不算,只见他脸上一阵哭一阵笑,嘴里依依呀呀地喊着些什么。

老赵两口子和老康爷看见赵小豪突然像发了疯一般,急得双脚直跳,却不敢上前碰他,只得像老鸭似地伸长了脖子望着。

赵小豪画了一阵,突然停了下来,不哭也不闹,却还没醒过来。舅舅看了一眼簸箕中的符影,又念了一段咒语,末了戒尺一拍香案,喝道:“二查三世姻缘福!”

赵小豪这回却没动弹,只是脸上表情一阵抽搐,突然哭了起来。一个人木雕似地坐着,嘴上却嚎啕大哭,那可真够诡异的。

待他哭了一会,舅舅抄起铜钹,咣咣敲了三下,念道:“前世因由早定案,今生福缘还未判,莫要贪得,早早回来!”

赵小豪听得声音,嘭的一声往后便倒,人也醒了过来。赵老头和老康爷赶紧上前将他搀起来,坐在一旁,一阵嘘寒问暖不止。

舅舅焚香送走各路灵神,这才松了口气,对赵小豪道:“第一次看见什么了?”

赵小豪回过神来,想了想道:“是个女人,好像很富贵的样子,儿女成双,死的时候很多人拜祭,其他都不记得了。”

老康爷心急,忙问道:“那你看见你自己了么?”

舅舅笑了笑道:“那肯定看不到,翻书能看个模糊大概,三世通讲的是画符影,你只能看到身边的人,却看不到自己。”

赵小豪点点头,疑惑道:“只能看到别的人,那有什么用呢?”

舅舅指了指那簸箕,笑道:“看别人的影子画自己的图,你的前世都在这上面了。”

大家仔细一看,只见簸箕里的灰层上画得乱七八糟的,却隐隐能分辨出那是一个四脚的东西。四脚走路的,那就只有是家畜走兽了。

老康爷揉了揉老花眼,不解道:“大先生,看这脚,是家里的还是外面的?”

舅舅沉吟道:“线条在簸箕里已经画完了,那就是家里的,要是没画完的,那才是外面的。”

赵老头急道:“既然是家里的,好像猫狗都说得通,大先生,您就不要卖关子啦。”

舅舅嘿嘿一笑道:“前三十年无缘,后三十年才得相见。你守着她的荣华,看着她寿终,也算难得,这是条狗。”

大家听得唏嘘不止,三世之前的有情人,下一世转生成一条狗,依然守着她,替她看家守院门,伴着她老,望着她享尽阳世福,这得多大的情分。单从这一点看,也无怪两人今生还有夫妻缘分。

赵小豪也听得呆了,情分到了这地步,已经是造化之极了。想起前世今生的各种辛酸苦辣,一时间不禁红了眼眶。

舅舅叹了口气,又说:“先不管这个,第二次你看到什么了?”

赵小豪鼻孔里吸溜几声,嗓子都哑了,半晌才说:“也是一个女人,好像正准备出嫁,她穿着嫁衣,坐着轿子,不过哭得很厉害,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今生无缘,为了三世之后与你再相遇,我甘愿做一世畜生,修福修德。之后就什么都没看见了。”

舅舅哈哈笑道:“还是个雅人,这就对了,我替你翻了三世书,无形中也算架了婚姻桥,磕磕绊绊都少了很多,你自己要珍惜。”

老两口和老康爷听得因由,一阵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老康爷有点后悔自己对侄子的态度,忙问道:“大先生,这事还要做点别的么?”

舅舅摇头道:“选个日子,请媒人再去问问,这媒人要个妇女,三十岁下的。当然了,插香火,过门,结婚这老三件是不会少的,估计还很苛刻,你们得有心理准备。”

赵老头叹了口气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有什么办法,勒紧裤腰带吧,再苦几年,以后就是他们年轻的当家了。”


楼主 ___大象___  发布于 2013-08-11 17:04:00 +0800 CST  
命关劫

我和舅舅回来没多久,老赵家就厚着脸请了个媒人再去刘家提亲。这时刘家也是焦头烂额的,那姑娘一心要跟赵小豪过日子,可没少跟老两口怄气。老两口也不敢过分逼她,一是怕她气短,二是怕她来个先种白菜后围园子,弄得大家低头出房门,逢人矮三分。

老赵家的媒人进了门,刘强两口子嘀咕了半夜,最后勉强答应了。老赵家勒紧裤腰带,一年之后把姑娘娶进了门。真可谓是隔世姻缘磨难多,福缘修尽到白头。小两口结婚的时候,还请舅舅坐了上席,代表主家陪那送亲的宾客。

赵老头三年之后因为肝癌发作死了,终究再也无力回天。算命祈福,求天改运,只不过是祸到临头的应急之法,人的一生中,不可能事事都问鬼。即便是开门三支香,也有可为和不可为,若是一味的强求,到头来反会害人害己。不管如何,此后的故事,就与他们无关了。

这年秋末,刚好是舅舅生日。当时的农村,基本上只有老人才会过生日,青年男女,满地乱爬的小孩,可都不兴这个。一般的人家,只有近亲才会来几个,送点红糖白酒之类的。人不走不亲,这也算是多了一次走动的机会。

舅舅过生日就不同了,那可是大办。近邻就不用说了,能走能爬的差不多都来了。远处的也来了不少,骆相爷,张万年之类自然少不了,连沈况也闻得消息赶了过来。舅舅膝下无子,家里没什么红白喜事,要还人情或是混个脸熟的,也只有这时候来了。

舅舅本来不想办什么酒席,走阴间路的人,应当节俭自律,能有多少阳世福可享?不过大家每年都来,说是讨口白水喝了就走,你还真不好拒绝。再说了,居家过日子,要是常年门庭冷清,没个进门走动的人,那也不像样。

杨光明等人一大早就从圈里赶了头半大的花白猪出来,预备宰了来办酒席。操刀的是村里的一个老头子,老头杀了半辈子的猪,手脚很是熟练,干脆利落地来了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说来也奇怪,花白猪流了一盆子的血,依然不咽气,扯着嗓子号丧似地喊。杀猪的人都愣了,那操刀的老头脸色很不好看,白刃染红霜,孝子堂前坐,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杀猪有个讲究,一刀不死的,你还不能去补第二刀,只能等着它将血流干了,熬上个把小时才死。

老头很是着急,对舅舅道:“大先生,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舅舅皱了皱眉头,也没说什么,转身到神坛上了炷香,念了一段经文,末了望空一拜,笑道:“你先走还是我先走?我有邪灵镇中宅,阎王不落轿,小鬼莫伸头,你熬不过我的。”

话音一落,外面的花白猪破锣似地嘎了一声,翻下板凳,转眼就咽了气。杀猪的人看得稀奇,不过见舅舅脸色难看,也没敢多问,赶紧将死猪抬了出去收拾不提。

二舅走了进来,问道:“问题大么?”

舅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孝子,不过是应在我身上,跟你没有关系。”

我在一旁听得明白,顿时害怕起来。孝子,在卦象上指的是家中有白喜,孝子堂前坐,说的就是这个。舅舅上无老,下无小,应的不就是他自己么。我当时就懵了,如同天塌下来一般。

二舅急道:“你可不要乱说话,好端端的,怎么会有那个。”

舅舅沉吟道:“先别急,只要阎王不来,小鬼是拉不动我的。天人有五衰,做我这一行的有三劫,子嗣,福禄,寿数。当年我太年轻,看不全,子嗣关过不了。现在不一样了,不是命中福,我从来不享,这就想要我的命,还早着呢。”

二舅点点头说:“那你自己要好生琢磨。”

舅舅笑了笑,转头对我说:“新安,不要到处乱跑。”

我听得糊里糊涂的,也不明白什么意思,也没敢多问。由于害怕舅舅很快就死了,我也没出去玩,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

舅舅没把实话说出去,大家也没在意,刷锅的刷锅,蒸饭的蒸饭,做菜的做菜,很是热闹。后来我看《红楼梦》 的时候,突然记起这种情形,很是感慨。其实《红楼》、《三国》、《水浒》讲的差不多都是一种情况,开场的时候多热闹啊,大家意气风发的,一旦没落衰败了,那真是凄凉无比。个人命数,始终敌不过时代的转变。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待到下午的时候,贺寿的人陆陆续续地来了。舅舅用杂粮酿了一坛土酒,他把酒用罐子装了出来,逢人就喝上一口,显得很是开心。酒席还没开出来,他自己就喝得差不多了。

贺寿的人都提点礼品,一包红糖,一盒饼干,一束粉丝之类的,也不多,多了舅舅也让你当场带回去。大家见着舅舅,道声高寿,一阵寒暄不止。

酒席摆的是流水席,一轮吃完再摆一轮,一共摆了二十来桌,一般人家的婚宴也不过如此。在农村,你要是去哪家喝喜酒,回到家里,家人第一句问的就是有多少桌客人。客人少了,表示这家亲戚冷淡,或是不受人待见,大家心里都有个揣摩。

大家吃完饭,也不歇着,三三两两的就走了。待到最后一轮席摆完,太阳已经落山了。舅舅满脸通红,一边送客,一边还拿着酒杯让人家再喝一口。大家受不了舅舅的蛮缠劲,喝过了酒,寻个间隙撒腿就跑。

我心里难过,这一天也没吃什么饭。舅妈见我在凳子上呆坐着,便走过来,低声说:“你舅舅说今晚坛神不好放在家里,你把它抱出去,放在前面的山神庙里,鸡叫了才回来,行么?”

我点点头,忙问道:“舅舅怎么没跟我说?”

舅妈摇头道:“他也没明说,只是嘀咕这今晚坛神不好在家里,我估摸着是这么回事。你也不要再问了,说破了就不灵了。”

舅妈跟舅舅夫妻多年,多少也知道一点窍门。老话说,祈天许愿,道破不灵,闷在心里就好。舅舅既然不明说,那就是他不敢开口。

我听得这话,也不再多问,趁着舅舅还在送客,赶紧拿了一张请神符,上了炷香,将符贴在邪神像上,用红布盖了,抱着它就出了门。



楼主 ___大象___  发布于 2013-08-11 17:04:00 +0800 CST  
闯命关

山神庙就在村口不远处的一个土坡上。说是庙,其实只是一个用石头垒起来的半人高的小棚子,棚子顶上盖了草木枝叶,里面供着块大石头,跟个墓碑似的。杨光明的魂魄就曾被那篾匠压在这里,差点丢了老命。

这时天上月朗星稀,四下里都还勉强能看得清楚。我在这一带翻腾得多了,再加上心里不是滋味,倒也不害怕。当下在石碑前上了炷香,请山神让个位,便把神像放在石碑前面。

邪神是道坛灵神,可不能把它藏在石碑后面,委屈了它。穷乡僻野的山神,用老话来说就是小毛神,虽然有司职,却远远比不上灵山胜地的山神。恶鬼灵神比的是香火气,要在上古时代,道坛灵神怎么说也是一派镇宗灵神,普通小毛神怎么能跟它比。它要是发起狠来,保不定就得把小山神给一口生吞了。

前面说了,天经里讲的御使鬼神,御的是什么神,小毛神,使的是什么鬼,孤魂野鬼。现在毕竟不是漫天神佛到处飘的时代,坛上供着太上三清,没有通天彻地的道行,你也请不动。墨工供奉坛神,也是无奈之下的权宜之法。

坛神受你香火,借你道力,你才能使出那诸般秘技。你离不开它,它也离不开你。墨工传弟子,其实传的就是坛神。以前墨工传承断代的时候,就先将坛神封起来,待到后人要接的时候才打开。坛神毕竟是灵神,没了香火供奉,它还不得跟你急眼,所以才有三代不接就绝后的说法。

坛神行事可不管什么因果,种下什么因你自己受,结下什么果你自己尝。舅舅暗示舅妈叫我把坛神请出来,也是出于这种想法。如果它在家里,除了阎王老爷能来,其他小鬼想都不要想。老话说宁惹阎王,莫惹小鬼,小鬼受了差遣来勾你,你若不让它进家门,那就是大不敬,梁子越架越大,最后吃亏的还是主事人。

墨工算尽人事鬼事,却算不到自己的三世因果。你要闯命关,那就得入梦魂乡,随那小鬼走上一遭,阴司里照一照返乡镜,清算因果。因果算不清,你就别想回来了。可惜的是,到了这时代,入九幽的法子已经没有多少人能使了,做一这行的,大部分都过不了命关。

这时夜色已深,周围都变得黑咕隆咚的,也没个鸟语人声。我在山神庙前坐了一阵,渐渐觉得心里有点发毛,想起舅舅在家里不知道怎么样了,便偷偷地溜了回去。

家里大门紧闭,贺寿的宾客都已散尽,屋子周围一片死寂,只留下几张摆宴席的桌子没来得及收拾。我没敢进屋,就趴在大门上,透过门缝朝里望去。

只见大堂中央铺着八卦图,环绕着摆了七盏明灯。昏黄的灯光将屋子里映得影影绰绰的,很是诡异。屋子里也不见舅妈二舅的身影,估计是避到别家去了。舅舅点了一把满香,望空拜了拜,把清香插在香炉里,忽然叹了声说:“时辰到了!”

就在这时,屋子四周无端端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风声,好似那微风拂过树梢。一时间周围都没了亮光,隐隐还有人走动、嬉笑怒骂的声音。我顿时反应过来,由于坛神不在家中,勾魂小鬼,孽报亡魂都没了顾忌,趁着舅舅天命难关,一囫囵都要来个落井下石。

舅舅此时脸色一片煞白,缓缓地坐到八卦图中间,反手从眉心挤了一滴血珠,分别抹在七盏明灯上,紧接着念了一段极长的咒语。咒语念完,舅舅将戒尺拍在地上,喝道:“魂灯守命关,随你入阴冥,算尽三世因,生死见分晓!”

明灯忽然窜起老高,灯芯一阵噼里啪啦乱响,像油木火把似地。舅舅掐了个手印,将一张纸符贴在眉心,又念了一阵咒语,咒语越念越轻,渐渐地没了声息,整个身体也僵住了。

这时七盏魂灯一暗,只剩下豆大的光,绿幽幽的,很是骇人。阴风刮得屋里屋外哗啦啦的响,那魂灯左右摇晃,却始终不见熄掉。

我在门外看了许久,也看不出什么门道,直到两眼都酸痛了,也不见舅舅有什么动静,他这一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我靠在大门上,竟然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忽然觉得全身一紧,寒毛都竖了起来,睁眼看时,只见面前赫然站着一个黑衣黑裤的人。那人背着我,也看不出什么摸样,只听他缓缓地说:“你怎么把我放在外面了?”

我睡得混混沌沌的,一时没反应过来,迷糊道:“你是谁?来吃生酒的么?舅舅家现在不方便。”

那人嘿嘿一笑,依旧幽幽地说着:“你怎么把我放在外面了?你怎么把我放在外面了......”

我仔细一想,顿时炸了头皮,我把它放在外面了,那不是坛神么?大概是风吹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碰掉了神像上的红布,它这时回来问罪来了。我心里一急,赶忙在手心画了个符,就要用那回梦的法子出来。

坛神似是明白了我的意图,猛地回过头来。我一看差点吓破了胆,只见它虽然是人的模样,却没有面目,一张白纸似的平整的面皮正对着我,让人不寒而栗。它不知从哪里发出一声鬼叫,张手就向我脖子捏来。

我这时已经吓傻了,木然看着它,没了一点念想。还没等它掐住我,屋里忽然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却正是舅舅的声音。听得舅舅这一笑,我脑子里一激灵,顿时醒了过来,睁眼一看,才发觉自己正靠着大门躺着,似是睡了很久,全身都硌得酸痛。



楼主 ___大象___  发布于 2013-08-11 17:05:00 +0800 CST  
香火愿

舅舅拔亮大堂的灯,把大门打开,迎头看见我直愣愣地站在门外,皱眉道:“新安,你看了多少?”

我被坛神那恐怖的面相吓得不浅,半晌才回过神来,摇头说:“只看了一半,后面就睡着了,然后坛神——”

还没等我说完,舅舅伸指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笑道:“不要说出口,怎样去的,就怎样请回来,那就没事了。”

我点点头,心里顿时明白过来。阴魂灵神,最记香火口愿。老话说念动愿动,这种事只要一说出口,那就相当于许了香火愿。要是许给别的鬼怪灵神,尚还好说,坛神的口愿可是不好还。

俗话说祸从口出,我还记得有一年,正是过年的时候,母亲在灶房里杀鸡洗腊肉,准备年夜饭。哥哥闲着无事,就问母亲说:“待会上香的时候,小太婆那里要不要去?”

我老太公是个大地主,总共娶了三房老婆。大房和二房都是明媒正娶的,只有小太婆是白手走三关过来的。小太婆原本是一个长工家的媳妇,四十岁上才死了老公,被老太公看上,要来做了三房。当时小太婆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老太公娶她的时候也没经过插香火、过门、迎亲这老三件,直接去半路带回来的,所以叫白手走三关。

小太婆到了这边,也不怎么受待见,晚年过得很是惨淡。小太婆死后,家里上香火一般都不去她的坟头。坟头上经年长满了茅草,只有她原本那两个儿子偶尔来打理一下。

到了我们这一代,数起家谱的时候,才猛然记起来祖上曾经有过这么个人。当时大家也没怎么上心,反正那么多年都没打理过了,也不差这时候,也就不了了之了。

哥哥不知道是哪根筋撘错了,突然说起这事。母亲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就给了他一锅铲,骂道:“你这个倒霉背时的,讲什么不好,偏偏讲这个。”

哥哥吃了一锅铲,心里憋闷,晚间上坟的时候便推脱不去。母亲拿他没办法,只好作罢。待到吃过年夜饭,哥哥突然喊起头痛来,当时他痛得厉害,倒在地上翻腾打滚,很是恐怖。

母亲慌了手脚,又是化灰水,又是头痛片地让他吃下去。谁知各种偏方用尽也不见好,他仍旧一个劲喊痛。

父亲也是束手无策,便问母亲道:“刚刚吃饭的时候是不是还有那个老人家没请到?”

母亲突然想起小太婆的事,嘀咕道:“还不是天怜,早些时候提了小太婆,上坟的时候没去,刚刚吃饭的时候也没喊到,估计是她在作怪。”

父亲气得两眼翻白,也顾不上骂,赶紧找了个肉墩子,带了一把香纸就去给小太婆上坟。那边香纸一烧,这边哥哥一骨碌爬起来,头也不痛了,像遭了一顿过境雨一般。直到现在,家里每年都得去给小太婆上几次坟,否则就是一通罪责。

我这时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起了这事,无端端地冒了一阵冷汗。要不是舅舅提醒,我不知道还得遭多大的罪。坛神口愿,那可是要血食来还的,一般的香火,它看都不看一眼。

舅妈和二舅两口子刚才不知道在哪家避着,这时见大门开了,急匆匆地赶了回来,看到舅舅安然无恙,齐齐地松了口气。

二舅问道:“怎么样?没事了吧?”

舅舅点头说:“要是有事,我还能回来么?命关一过,又是三十年好活,到时候就不知道怎样了。”

我见舅舅无事,心里一阵欣慰,同时也后悔不迭,他那入九幽的法子,我只看了一半。后来舅舅也一直没跟我提起,我也没有借口去问。

墨工三劫里,命关最是难过。命数命数,命是最根本的,老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子嗣福禄。对于一般人来说,也有命关的说法,有些人该死而不死,一是以阴德抵寿数,二是借来生福。

比如说石太公的还阳经,便是用来延寿的法子。跟吃药治病是一个道理,你要想闯命关,就得有阴德可抵,有余福可借,否则都是一场空。命关之后讲个三七,命关不死看三年,三年不死看七年,就这样一关一关地闯。赵老头当时得舅舅拉他,又活了三年才死,就是这个原因。

墨工当然没办法给自己使那还阳的法子,只好入梦魂乡,下九幽算因果,当中的艰难,我也没法体会。

这时候已经鸡叫三遍了,离天亮没一会,舅舅进了屋,对我说:“把你穿旧的衣服拿一件给我。”

我也没多想,进屋拿了一件破了窟窿的迪卡布衣服给舅舅。那是我刚来的时候穿的衣服,早就破得没了形状。

舅舅把衣服铺在桌上,取了根清香,用香脚蘸了点明灯里的油,在衣服上画了道符,接着取了印章,在上面盖了个镇魔符,递给我说:“现在就去,要是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就把衣服丢给它,要是没有,就搁在路边的树杈上。”

我这时还想着坛神那恐怖的面相,再加上舅舅说可能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心里老大不情愿,磨磨蹭蹭的不想去。

舅妈见了,给我点了个烂胶鞋的鞋底做火把,一边笑道:“你这鬼灵精,平时不是野马似地么,赶快去吧,天亮就来不及了。”

我见推脱不得,只得接了火把,拿着衣服,闷头出了门。一路战战兢兢地到了山神庙,这时天色依旧黑沉沉的,我举着火把往棚子里一照,突然看见里面冒出两道绿幽幽的光。

这一下可把我吓得够呛,头皮都要炸开了,手一抖,火把就掉在了地上。可能是吓得太厉害了,我当时竟然忘了跑,直愣愣地站在那,心脏一阵乱跳。

过了半晌,那绿光也不见动静,我忽然想起,这不是野猫的眼睛么。我偶尔在晚上跟二舅出去打猎,这野猫的眼光倒是认得。想到这里,我定了定神,也不害怕了,将衣服丢了过去,喊道:“不过借你个地方,你就要害我,拿去吧,莫要再来找我!”

那衣服上沾的是熬熟了的茶油,油烟味很浓。野猫闻得那味道,一溜烟窜了出来,叼起衣服,转瞬间就跑得没影了。

我见野猫跑了,这才走上前去,仔细一看,那盖着神像的红布掉在一旁,神像却好端端的,没有挪动。我这时也顾不上害怕了,捡起红布,念了声“坛神爷爷莫怪”,重新将它盖住,抱着它连滚带爬地回了家。



楼主 ___大象___  发布于 2013-08-11 17:05:00 +0800 CST  
观音庙

舅舅过了命关,便在家里念起黄经来。黄经是最大的经,只有渡灾厄或者是还大愿的时候才念。黄经是晚上念,从半夜念到鸡叫三遍,一连要念七天。经坛摆在偏厢的楼上,舅舅怕我不忌口,所以也没让我上去。

念经的时候家里要斋戒,猪油肉类就不用想了,平时只吃点青菜豆腐什么的。办酒席剩下来的酒菜吃不上,就让邻居你家一点我家一点地拿了去,大部分还是给了二舅家。

我那时正是嘴馋的年龄,放着好吃的不能吃,那心里还不得像猫抓似地。吃了两天清汤白水菜,我馋的受不了,便偷偷跑到二舅家蹭点吃的。由于我不是本家人,在外面蹭点吃食,只要进门之前清净了口舌,也不妨事,舅舅看在眼里,也不去管我。

这段时间,舅舅突然跟我说起了破四旧的事。那时农村做这一行的还不少,但大部分一夜之间就被抄了底,经书,法器之类的一件也没能留下来,闹了个碗底朝天。外公一生只是看阴宅阳宅的,家里虽然顶着坛神,知道内情的人却不多,再加上他为人精明,早早地让舅舅将这套东西都藏了起来,最后才得免于难。

当时镇里还有座庙,叫观音庙,里面住着个老尼姑。尼姑庵,和尚庙,为什么这个也叫做庙,原因很简单,当时大部分人大字不识几个,也念不成个庵字,于是都叫做庙。反正里面供的都是菩萨,相差不会太远。

那尼姑是民国时期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后来家道中落,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守着个破落门户。乱世当中,一个姑娘家孤零零地生活,那艰难苦楚可想而知。再说那姑娘天生就不是劳碌的命,眼巴巴看着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便索性把仅剩的一点家当捐了出去,让人在半山腰的一个石洞里盖了个破庙,从此青灯古佛,聊度余生。

这期间肯定还有一段很漫长的故事,不过已经很少有人能数得出来,那尼姑也从没跟人提起过,大家也就不得而知了。那庙只有一个很高的漆木山门,里面是一个很大的空洞,洞口靠墙的地方供着几尊半人高的石佛像。洞的另一边用木头竹片搭了个小棚子,那尼姑平时就住在里面。

逢年过节的时候,很多人就去洞里上香,顺便给老尼姑送点糍粑香油什么的。我奶奶年轻的时候,家境比较好,就偶尔还给她送一袋米,一篮水豆腐,一罐茶油什么的上去。老尼姑常年吃着斋,加上也没晒什么太阳,脸色青灰青灰的,跟个死人的气色差不多。

老尼姑清净得很,平常人去上香的时候,她也不怎么搭理,你拜你的佛,我念我的经,两不相干。我奶奶去了几次,倒是能跟老尼姑说上几句,但说的都是家长里短,你要想问她来历,那是休想。

有一次,家里打黄豆,奶奶忽然想起那老尼姑,便用包袱装了好些黄豆给她送上去。老尼姑接了黄豆,跟奶奶唠叨几句,末了摸出个银簪子,递给奶奶说:“这是我还没出家的时候戴的,有好些年头了,一直没舍得丢,你要不嫌弃,就一直戴着,莫要离身。”

奶奶倒是不图她一个银子,推脱了几次,老尼姑一定要送她,便只好收下了。我祖上家境好着呢,奶奶嫁过来的时候,金的都戴不完,也没太在意那么一个银簪子,回到家里,往箱子里一放,慢慢地就忘记了。

文革抄家的时候,家里值钱的东西一囫囵交了公,那支银簪子也一同交了上去。当时批斗得厉害,奶奶受不了折磨,便在夜里寻了根绳子,偷偷跑到屋后的一棵板栗树上上了吊。就在她快要断气的时候,冥冥中突然看见个人,手里拿了个银簪子,往那麻绳上轻飘飘地划拉了一下,那绳子刺啦一下断成了两截。

奶奶掉在地上,半天才回过气来,摸到了那根绳子,仔细一看,只见上面断口齐齐整整的,像刀割的一般。奶奶忽然记起当年老尼姑送她一支银簪子,要她戴在身边,莫要离身,却是为了救她一命。奶奶当时百感交集,老尼姑一辈子只顾着念经,也不替人算命祈福,没想到却暗地里给她留了条后路,想到这里,也没了寻短的念头,便又悄悄地回了家。




楼主 ___大象___  发布于 2013-08-11 17:06:00 +0800 CST  
听舅舅说起观音庙,我便突然想起了奶奶说的这段往事。破四旧的时候,舅舅也就三十来岁的年纪,还没入这一行。念黄经的时候特别忌口,是非莫提,恩怨莫提,愿想莫提,他这时候突然跟我说起这事,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舅舅也没管我在想什么,便继续说下去。拆观音庙的时候,可谓是全镇动员,连舅舅也去了。

当时那老尼姑还没死,也说不清多大岁数了,平常有人上香的时候,偶尔还能见着她。她在棚子里听见人声,便伸头出来望一眼,也不说话。有拿斋米斋饭给她的,煮熟的倒是吃了,生米却没动,估计自己也煮不了了。

舅舅自小受外公的熏陶,知道一点这方面的禁忌。大伙到了山脚的时候,他便装着拉肚子,在后面一通磨蹭,迟迟没上去。

老话说湿柴怕猛火,群情激奋之下,大伙也顾不上什么,呼啦啦一阵赶猎狗进山似地涌了上去。到了庙门口,先把山门打了下来,劈得稀烂,一把火烧了。烧了山门,大家心里有了底气,便冲进洞里要把那尼姑揪出来。

那老尼姑可能事先得了消息,这会早就没了踪影。大伙四下里找不到老尼姑,便把她住的那棚子给掀了下来。棚子里只有两个草垫子,几个瓷碗,几件旧衣服,其中一个罐子里还有半罐香油,别的什么都没有。

大伙商量了一下,一把火点了棚子,便又折返过来掀那佛像。那几尊佛像供了好些年头,看起来青黑青黑的,有些瘆人。大家心里本来就有些忐忑,这时都推脱着不肯上去。

来了这么一伙人,光打雷不下雨,那哪行。当中有个中年人叫做朱大常,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他瞅见众人畏畏缩缩的,当场一撸袖子,发狠道:“咱们这么多人,怕它干什么,我先上去试试。”

他抄起铁锤,照着一尊小的石像就是一锤子。只听咣当一声,那石像从座上翻了下来,差点没砸到朱大常的脚。朱大常吓了一跳,闪到一边,再看那佛像,脑瓜子都裂成几块了。

众人一看朱大常没事,顿时来了胆气,纷纷涌上去一通乱砸。砸了一阵,小佛像都砸碎了,只有当中那尊较大的砸不动,不知是石质太过坚硬还是别的原因。这时大家都来了性子,哪还管那么多,有人找了根拴马的绳子来,捆住那大佛像,拖出洞门,几个翻转就掀下了山。

待到大家把洞里的大小石块都丢下山,这才要去找那滚下山的大佛像。众人沿着佛像滚落的痕迹一路找下去,到了山底的土坨子里,却不见了它的踪影。土坨子里就几块玉米地,老鼠跑过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竟然凭空不见了那佛像,大家心里都起了个疙瘩,又装腔作势地找了一阵,便呼啦一阵做了鸟兽散。



楼主 ___大象___  发布于 2013-08-11 17:06:00 +0800 CST  

楼主:___大象___

字数:136838

发表时间:2013-08-11 21:57: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5-08 21:23:4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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