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吴世勋开车飞快地冲过静悄悄的街道，他从没有如此忐忑过，像只饿昏了头的苍蝇一般，没头没脑地撞在蜘蛛网上徒劳挣扎，蛛网尽头角落栖息着血红瞳色的巨腹蜘蛛，专注而阴邪地望着他。
他太过不计较事情的结果，他也把事情想得太过美好，人的脑袋一旦发圌热就会变得愚蠢，吴世勋可谓是个很好的例子。许语博是那么好摆圌布的么？如果她是那样威胁过便会罢手的人，一开始就不会动起给鹿晗介绍个残废的脑筋了。
许语博，她是吴世勋美丽的母亲，又是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黑色的吉普车发出相当大的刹车声，差点撞上服圌务中心楼下的公共厕所，吴世勋急急忙忙地从车上跳下来，往楼道里快速走去，楼下与鹿晗交好的水果店家老板正在整理纸箱子，被风风火火冲进来的吴世勋带翻了两个，差点骂人。
踏上已经相当熟悉的楼梯，吴世勋便忍不住跑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二楼，便去叩鹿晗住处的木门。
这种时候，鹿晗当然是在家里的，他似乎刚洗过澡，头发有些湿，面孔也红通通的。
看到开门的鹿晗，吴世勋心口的焦躁顿时一下子化了开来，像是春天里冰粒消融的过程被快进了许多倍后的影像，快速而充满生命力。
他一下子抱住了鹿晗。
鹿晗开门见到是吴世勋，本不太意外，突然被抱紧，只是愣了愣，吴世勋时常做些突发性的亲圌密动作，鹿晗基本都习惯了，他拍拍吴世勋的背，说道：“先起来，我关个门。”，
吴世勋却不肯动，鹿晗也不勉强，只能脖子上挂着吴世勋，艰难地把人往房间里拖动。
刚关好房门，吴世勋却从鹿晗身上下来了，还挺自觉，鹿晗以为他得“吊”着一个吴世勋，就这样“吊”到床边呢。
每次吴世勋大晚上跑到鹿晗这边过夜，那多半是因为他在外面受气了，而且肯定是工作上的气。今天估计有生意不好谈？还是那讨厌的四堂叔给吴世勋使绊子？或者是工厂的管理方面出了什么错？
鹿晗像摸小猫一样摸了摸吴世勋一头软乎的毛，动作轻柔，从前到后捋了许多遍，便问道：“肚子饿不饿啊？”
在工作学习方面，鹿晗一直是比较自觉上进的，但在安慰人方面，鹿晗一直都是落于人后的典型。还好吴世勋自我调节的能力不太差，虽然有时候脾气差点心眼小点，却不会钻牛角尖，这一点是相当好的，很多次吴世勋心情不好时，只要鹿晗出去给吴世勋做一碗水扑蛋吃完，他便能笑出来。
今天也一样，鹿晗又摸了吴世勋几把，美圌人在怀，摸得很是舒圌爽，摸完便出去做水扑蛋。
大学服圌务中心的厨房是公用的，在那里鹿晗拥有一个小小的水壶和一个小小的煮锅，水壶可以烧热水，煮锅可以做许多东西吃。
鹿晗从水壶里倒出刚才灌剩下的水，还是温圌的，他得先在锅子里把水烧开，然后才能打蛋进去煮。
上次他做圌鸡蛋时放了些葱花，吴世勋不爱吃葱，这次得记得不放葱花。
心中掂量着火候，鹿晗手往橱柜下面一摸，鸡蛋还剩两个了，他咽了口口水。
鹿晗一般煮三个蛋，吴世勋有时候吃两个，有时候吃一个半，剩下的就落进鹿晗肚子里。
鹿晗也知道自己这样在吃的事情上面斤斤计较很不好，可谁让他嘴巴馋呢，心虚归心虚，脸红归脸红，吃还是要吃的。
站着犹豫了一会，鹿晗忽然想起还有些粉丝在，便喜滋滋地把粉丝找了出来。
这样就不怕啦，要是吴世勋把鸡蛋全吃了，他还能吃粉丝。
鹿晗高高兴兴地把粉丝投进沸水里。
一双手从身后悄无声息地搂过来，箍圌住了鹿晗的腰。
鹿晗被吓了一跳，定定神，意识到吴世勋呼出的熟悉的气息，说道：“怎么出来了？”
以前吴世勋嫌这个小小的厨房脏，又正好被他见到过一只蟑螂趴在厨房窗户的场景，他便一直不肯进来，今天是怎么了，破天荒头一遭。
吴世勋的嘴唇凑在鹿晗耳朵边，闻着鹿晗刚洗过的头发的味道：“你出来太久，我想你。”
情话鹿晗已经听过不少，喜欢来喜欢去，爱来爱去，吴世勋都说了好多遍了，但这句一说出来，还是激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脏也鲜明有力地跳动起来，砰砰砰，砰砰砰。
鹿晗面红耳赤地说：“瞎讲什么。”
吴世勋轻声一笑：“没瞎讲。”
鹿晗手抖，打蛋时掉了片蛋壳进锅里，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捞，吴世勋贴心地松开了一些紧箍圌住鹿晗的手臂，就那样虚虚地扶住鹿晗的腰，胡乱地摸，略带嫌弃道：“你吃那么多，饭都吃到哪里去了？”
“诶，我工作很劳神的。”鹿晗说道，理所当然地吹着牛皮。
吴世勋笑，声音里带着抹不开的温柔，“劳神个屁，不就是做衣服么。”
每次被吴世勋挑工作上的刺，鹿晗就很容易气，他眉毛一竖：“你懂个屁。”
“好好好，我不懂，我不懂。”吴世勋没多大诚意地附和道，上下掐了会鹿晗的腰。鹿晗算得上是很瘦的体型，个子又不大高，整个人看起来便是小小的一只，
这样的鹿晗，要怎么去应付许语博呢。
做事情不好好考量安排的自己，又怎么去应付许语博呢。
他想了这边，便漏了那边，考虑到那边，又会忽视这边，吴世勋发现自己只是看着聪明，其实什么都看不懂，现在看来，他好像连自己的亲生圌母亲都了解得不够。
吴世勋叹了口气，真希望二叔是故作夸张，危圌言圌耸圌听。
“叹气做什么，去吃东西吧。”鹿晗捧起用自己平时吃饭用的搪瓷大碗装好的鸡蛋粉丝，献宝一样捧在手里，像捧着一条金砖，硬是捧到吴世勋鼻子下面去给他看。
吴世勋吸了口气，笑着夸赞：“好香哦。”
“那是的。”鹿晗得意的头发都快要翘圌起来，他搂着碗，兴冲冲地往房间走，吴世勋跟在他后面。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了宵夜，暖呼呼的鸡蛋粉丝，味道虽然普通，不过落到胃里真是暖得圌人圌心里都荡漾起来。
“我去洗碗，你去刷牙洗脸吧，等会就睡觉了。”鹿晗说道，又贤惠地抱着碗筷往外冲。
“鹿晗。”吴世勋喊他。
“恩？”
吴世勋愣了半响，还是先笑了笑：“去吧。”
他心里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只是担心害怕，远比愤怒焦躁来的让人难以忍受，愤怒是外向的可以发圌泄圌出来的情绪，担心害怕却阴郁地裹在心里的，像团被包得紧紧的黑色棉絮，无法自动向外伸展消散。
两人一起躺在狭窄的床圌上，吴世勋一直睁着眼睛。
他的脸靠着鹿晗的脖子，鹿晗背对他躺着，瘦削的身圌体贴近了他的胸膛。
对着黑圌暗的空茫思考了许久，吴世勋依然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他的母亲许语博是刀子一样锋利的人，既然二叔说她对吴世勋都是下得了手的，那又何况是对鹿晗。
要是许语博光光是要赶鹿晗走就好了，吴世勋就是怕自己的说辞彻底激怒了许语博，让她不惜以触犯到法圌律来伤害鹿晗。
当然，这种事情要是真的做出来，那许语博就未免太愚蠢了，可法圌律总有许多空子可钻，吴世勋没法确定许语博做不出那种事情来。
如果要保护鹿晗，以吴世勋目前的状况来看，他好像只剩下“离开”这一条路可走。
想到这里，吴世勋咬了咬牙，他听着鹿晗的呼吸声和黑夜里特有的小小的嘈杂，低头亲了亲鹿晗的脖子。
“怎么还不睡呢？”鹿晗忽然问道，声音有些迷糊。
吴世勋心里一时有些酸楚，他搂紧了鹿晗，说道：“没事，你睡吧。”
鹿晗嘴巴里咕噜了句什么，吴世勋没听清，就见鹿晗翻了身，动作让小小的床都摇了摇。
两人面对面了，鹿晗抬手拍拍吴世勋的头顶，又摸圌摸圌他的脸，便把他的脑袋抱进怀里，一下一下地拍他的背。
吴世勋顿时眼眶发酸。
他小时候，与许语博感情虽好，做事情却一直被训练得很独圌立，不依赖他人，吴世勋记得，他与许语博在美国住了三年的一个晚上，许语博就这样抱着他睡过觉，然后第二天早上许语博便乘飞机离开了。
那是吴世勋有记忆开始至今，唯一一次在许语博怀中睡着的经历。
“妈妈……”他在鹿晗怀里低声喊道，声音已经带上了些微压抑的哭腔。
许语博是他的母亲，再怨毒，也是他母亲。
他从小就跟父亲吴铭感情淡薄，只跟许语博亲圌密。
而刚才在他思考自己和鹿晗的事情时，他对许语博的感情，几乎是只有恨的。
但要他和鹿晗分开？他真的做不到。
两边矛盾着，吴世勋心里升腾起一股异样的情绪，那是两股不同的漩涡拧起的灰色的风暴，在吴世勋心里肆虐着，冲击着他的神圌经，让他的太阳穴突突地鼓动，几乎要将他的心跳声淹没，几乎要将他撕圌裂了。
“吴世勋，吴世勋……”鹿晗发现他的不对劲，捧起他的脸来看。
黑圌暗里他的手触到湿圌漉圌漉的一片，看来吴世勋是哭了。
鹿晗的手有些微抖地摸圌着那光滑脸颊上的泪痕，心脏好像被人猛地扯紧，痛得他眼里也涌起了雾来，他把吴世勋的脑袋狠狠抱住。

“别哭了……别哭了……”他摸圌着吴世勋的后脑勺，动作粗糙地一点点捋着。
心里隐约地知道吴世勋这次是为什么事来找他的，因为吴世勋刚才喊了声“妈妈”。
但这想法还是朦胧不清的，鹿晗的推理联想能力很差，吴世勋的一哭让他手忙脚乱起来，那冒起来的念头立刻又矮了下去。
在鹿晗的怀里伏了许久，吴世勋的默默的哭泣止住了，他又歇了会，说道，“妈妈要我和你分开……”
鹿晗的心里已经被人揪紧耳朵的那只兔子，又好像一下子被掐住了脖子。
他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不会和你分开的。”吴世勋毫不犹豫地接了这下半句，又抱住了鹿晗，脸埋到他的胸口。
鹿晗抬手，依旧慢慢地摸圌他的头发。
“哭过一通，好像就没那么怕了。”吴世勋被他摸圌着，气息渐渐稳定下来，激动的情绪也平复了，他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鹿晗低低地“恩”了一声。
“我今天刚跟妈妈吵过架，本来心里很担心，见到你，也不担心了。”吴世勋又说。
鹿晗点点头。
吴世勋往上钻了钻，脸搁到枕头上，与鹿晗面对面。
他抬手去摸鹿晗的脸：“我一定不会和你分开的，二叔跟我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也只能先等下去了。”
鹿晗不懂什么深奥的大道理，但船到桥头自然直他是懂的，他又点点头，表示同意。
吴世勋欣慰地一笑，“二叔让你先离开工厂，可以吗？”
鹿晗自然是点头，忽又疑惑道：“二叔？有泪痣的那个吗？”
“你就记得他有泪痣了？”
“我记得我记得，有泪痣，人也很好，还长得很好看。”
这句话说出来，惹得吴世勋微微蹙起了眉，“人很好？有我好吗？长得很好看？有我好看吗？”他问道，话里含圌着怎么听怎么酸的意味。
刚才悲伤的气氛又不见了，空气里翻起浓浓的不知名气息，鹿晗点头又摇头：“不一样，不一样。”
他想表达吴世勋和吴晏的外貌各有千秋的意思，可惜文学功底差点，吴世勋便理解错了：“哪里不一样了，你就是说我不如他了？”
本来就对自己的二叔感觉不是个滋味，吴世勋正好借此机会发作，他低头吻住还想解释的鹿晗，从嘴唇到脸蛋，狠狠地在鹿晗的脸颊边亲了几口，发出“啵啵”的声音。
鹿晗辩解道：“你们家的都很好看。”
吴世勋直起身圌子，刚哭过的缘故，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些鼻音，反倒衬得撒娇意味浓厚，他伸手往下捏住鹿晗下面某处，“我不管，再好也要分个高下的。”
鹿晗被他握住，哪里敢动，他与吴世勋和好还再进一步后，虽然还会搂搂圌抱抱亲圌亲我我，这样直接的发展还是头一回，羞得鹿晗是晕头转向，脑袋都不知道往哪里搁。
尿尿的地方被吴世勋拿住，还弄来弄去，实在太要命了，鹿晗又未经人事，很快就不行了，丢盔弃甲，输得丢人。
吴世勋站起来，拿过衣架上搭的鹿晗的半湿毛巾，擦手，又走过来，擦干净鹿晗身上被弄脏的地方。
他擦完了，便开始慢条斯理地脱衣服，夜色里他的肌肤一寸寸地露圌出来，像潜伏的小豹子一点点露圌出它的美丽毛皮。
“鹿晗……”他伏到床圌上，声音轻柔地喊，有些哑，但很动听。
鹿晗闭了闭眼，睁开来，刚好对上那双黑夜都藏不住其中锋芒的眼睛。
这次他清楚地知道即将到来的事情。
他因为那对未知事物的本能恐惧而拒绝过吴世勋许多次，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却不想拒绝了。
大概是由于先前吴世勋哭过。
大概是由于吴世勋一直都是咬牙忍让。
大概是由于，吴世勋说他的母亲想让这两人分开，也让鹿晗忍不住要用身圌体的契合来证明两人在一起。
他闭起眼睛来。
这一次吴世勋没再唤他，而是低头舔上了他的脖子。
往下是胸口、肚子、腿部。
他的衣服也被慢慢地脱掉了，两人紧紧地拥圌抱着，吴世勋一点点揉·搓他，抚圌摸圌他，呼唤他身圌体里原始的欲·望。
鹿晗仰起脖子，肋骨在他的皮肤下面透出点形状来，吴世勋的手指按上去，一根根地摸过，再一根根地吻过。
从前·戏到进入，吴世勋一共花了半个钟头，但还是让鹿晗痛得倒抽圌了一口气。
他却没有推开吴世勋，只是死死地搂着他，实在是太痛了，眼泪从眼角溢出来一些，很快被吴世勋吻干净。
“世勋，世勋……”随着摇晃的动作，鹿晗热切地喊。
吴世勋回应给他更为热切的拥圌抱与亲圌吻。
“世勋，世勋……”鹿晗的嗓音沙哑起来，他依然一遍遍喊着吴世勋，抚圌摸圌他，从发梢，到他的脊背。
吴世勋……
吴世勋……
吴世勋……
鹿晗把鼻尖埋进吴世勋的头发里。

第三十二章


鹿晗很快辞了职。
厂里还有工作只做了一半，吴世勋也没允许鹿晗做完，只让他把工作交接给别人，便把人赶回了裁缝铺。
先前因为方玲娟的事情，厂里人对鹿晗颇有微词了一阵子，可日久见人心，鹿晗对别人的好，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又因着鹿晗平常处理技术性问题很多，大家都听他的话，忽然这样一个好人的小领导要走，总要表示下关切。
有与鹿晗平常处得不错的人拦下鹿晗，问他怎么要走，却被正经顶头上司吴世勋瞪了一眼，只能灰溜溜地跑回座位工作。
等鹿晗和吴世勋走掉了，大家就失去了大半干劲，叽叽喳喳地聊起天来，但这次却连厂里的“小喇叭”，号称什么都知道的跟鹿晗一个工作间的王胜毅，对鹿晗要走这件事也表示完全不知情。
大家纷纷望一眼鹿晗走出去的大门，叹了口气。
鹿晗跟着吴世勋走出了服装厂，手里还抱着一箱自己带来的工具，外头有车等着，却不是吴世勋常开的黑色吉普车，是辆颜色很风骚的水蓝色圆顶小汽车，车体和车灯都是圆滚滚，可爱又漂亮。
车里钻出吴世勋的二叔来。
“你今天早上回家，早饭都没吃就又走人，你妈快要被你气死了。”吴晏笑着说道，接过鹿晗手中的纸箱，塞进自己那辆甲壳虫里。
吴世勋与许语博吵过一架跑到鹿晗住处过夜后，已经又过了一天一夜，昨天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做安置鹿晗的准备，今天早上回家正是去找吴晏帮忙的。
想不到他从没见过面的二叔，现在是家里唯一能依靠的人。
“让她放心好了，我晚上就要回去找她。”吴世勋说道。
吴晏把鹿晗塞进小汽车里，鹿晗把半个身体探出来，感觉奇怪地看吴世勋，吴世勋对他摆摆手，让他安心。
抽出支烟来，吴晏说道：“你这就要回去找你妈了？也不在外面先躲两天，她可正在气头上啊。”
“估计她的气十天半个月还消不下去，我能躲哪里去？”吴世勋说道，倒还算坦然。
他跟鹿晗在一起了，身心都在一起，他的背后就有鹿晗在，这样一想就觉得许语博也不那么可怕起来。其实许语博说到底还是吴世勋的妈妈，这是生活，又不是电视剧，又不是黑帮电影，哪有那么惊险刺激，吴世勋是被吴晏的“危言耸听”吓到一点，回头想想，好好地与许语博谈条件，也许许语博能接受。
“你就是不听劝。”吴晏摇摇头：“随你了。”
他说完，回头对一直呆呆望着他俩的鹿晗灿然一笑，眼角的泪痣好看得不行，那简直不是泪痣，而是朵花。
然后二叔绕到车子另一边钻进车厢，鹿晗依然望着吴世勋，吴世勋弯下腰，亲了亲他的额头，低声道：“二叔带你去住的地方，我等会要回去找我妈，最晚明天去找你。”
不知道为什么，鹿晗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抬手抓住了吴世勋的衣袖，惹得吴世勋笑出声来：“别太舍不得我了，住的地方旁边有许多小饭店的，晚上据说还有夜市，出去逛逛，多吃点。”
鹿晗缩起脖子：“我不吃那么多。”
“这时候你害羞有什么用。”吴世勋嘲笑道。
难得鹿晗为自己的大肚量羞涩起来，毕竟有外人在么，他的脸皮又不厚。
吴世勋又跟吴晏打过招呼，吴晏便发动了汽车。
小小的圆顶轿车往前开动起来，简直连发动机发出的噪音也是可爱的，鹿晗紧张了会，东张西望起来，吴晏的眼角余光观察到鹿晗的动作，笑笑：“怎么了？担心吴世勋？”
鹿晗点点头，看二叔确实和善好说话，便说道：“许老板不是吴世勋的妈妈么……”
他觉得奇怪，许语博是吴世勋的妈妈，就算吴世勋喜欢男人，和家里产生矛盾，大吵一架之类都很正常，可吴世勋谈起许语博，却好像谈起敌人一样，与家里的矛盾好像也不仅限于亲情层面，简直像政治家谈竞争对手一样。
充满冷冰冰的理性。
虽然鹿晗话只说了一半，吴晏还是听懂了，他笑笑：“这不是吴世勋的问题，而是我嫂子的问题，世勋是个很有人情味的孩子，就是小气了点。我嫂子就不一样，什么事情都要考虑到利弊两方面，但她的脾气又像块爆炭，一点就着，对着‘敌人’时，是会失去理性情愿两败俱伤也不让对手占到一点便宜的。而现在……”
他顿了顿，盯着鹿晗看，发出声古怪的笑：“现在你和吴世勋就是她的敌人。”
鹿晗听得瞠目结舌，一半没听懂，听懂的部分告诉他问题很严重，没听懂的部分他不敢去懂。
吴晏又说道：“有些事情，说出来可能会让人感到离奇。但我嫂子那个人，她要做些什么真的让人没法想，她先前不是就想让你娶一个残废么，你觉得这种事，一般心肠稍微有些软的人能做得出来？”
鹿晗颤了一下。
“所以防患于未然，我是建议吴世勋不要回去和我嫂子做什么接触的，我嫂子太会唬人，谁知道她用什么法子就摆平了吴世勋呢。”吴晏说道，把着方向盘的动作都显得潇洒而闲适。
身边的人没有回答，吴晏转头去看，腾出只手来安慰地拍了下鹿晗的肩，“放心吧，你是个好孩子，我嫂子害不了你这种人。”
说着，车子已经开过东大街鹿晗常去的新华书店，一直往前开去。
吴世勋在晚上六点半的时候才踏进家门。
白天许语博要忙厂里的事，吴世勋也要忙服装厂的事，虽然说都是吴家的产业，但他们母子两的工作基本是分开的。吴世勋现在已经能够独挡一面，可能他血液里就有经商的基因，一直觉得讨厌和不耐烦的应酬他做起来从没出过岔子，这一点他和许语博是一摸一样的，为人处事比吴家当家吴方南更为圆滑。
六点，下了班，吴世勋开着车子回家去，他在心里盘算着独立管理服装厂以来自己的收入存款，他手头已经有一小笔钱，如果和许语博谈判谈崩了，他能用这笔钱独自在外过一段不短的日子，不过估计吴方南不会让他就这样住在外面，到时候就只能跟爷爷摊牌了。
目前吴方南还不知道吴世勋和鹿晗的事情，许语博应该也不会跟吴方南说，毕竟家里的产业以后都是要传给吴世勋的，如果跟吴方南说了，那吴世勋以后能拿到多少家产就是未知数了，毕竟其他祖孙虽然没本事，但好歹不会像吴世勋这样胡来。
喜欢一个男的，听听，说出去多掉面子的。
爷爷那边，基本就是吴世勋手里的最后一步棋。
其实他并不想要什么家里的产业，被迫管理起吴家厂子的时候吴世勋就决定了，等他过了五十岁，他还是要去美国的，不知道到时候中国人出国还难不难，而且现在他决定了，到时候他要带上鹿晗。
他们一起出去。
吴世勋踩下油门，深吸一口气，他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梁霈文，他会带鹿晗一起出去。
吴家大宅似乎永远都是灯火通明的样子，天还没有黑透，已经从里到外都亮起了光。
吴世勋下了车，进门，家里大堂正好开饭，爷爷、爸爸、二叔都在，只有许语博不在，吴世勋脱了外套，和桌边的长辈们打过招呼，便坐下了。
现在桌上四人，有三人知道吴世勋的事情，吴世勋向来不怕吴铭，他爸肯定是被妈妈攥得死死的，许语博说东，他不敢说西，所以吴世勋完全不担心吴方南会知道自己和鹿晗的事情。
他直接向吴晏问道：“二叔，我妈呢？”
吴晏望一眼楼梯口：“回来就不肯吃饭，上楼去了，大概在房间吧。”
吴世勋点点头，端起饭碗来，很快吃完了饭，放下碗筷便上楼去了。
许语博果然在房间里，她已经换了睡衣，捧着一本书坐在书桌前看。
这是许语博的很好的习惯，她晚上回家后如果没有工作了，便会看一会人物传记，那大概也是许语博唯一的爱好，只是不看言情小说反而看人物传记，对一个四十出头的妇人来说确实也特别了点。
许语博便是这样一个人。
吴世勋敲开了门，走到许语博面前，走的是他前两天来找许语博吵架时一样的路线，只不过今天他没那么气势汹汹罢了。
许语博似乎知道吴世勋要来一般，抬眼瞟了吴世勋一下，便点点头，等吴世勋走到他旁边，对他说道：“吃过晚饭了？”
吴世勋也点点头，熟门熟路地拖过梳妆台前的凳子坐下，喊道：“妈妈。”
这一声喊的如任何普通平常时候一样，许语博依然面色不变地看着手里的书，长长的睫毛却动了一下。
“妈妈。”吴世勋又喊了一声，说道：“我要来跟你说什么，你应该也知道了。”
许语博不答，任吴世勋往下说。
吴世勋只好说道：“我喜欢鹿晗，是真的喜欢，我想跟他在一起，我以后会好好管家里的厂，但我不结婚，等我过了五十岁，我就跟鹿晗出国去，好不好？”
他说话时的语气诚恳，又配着一张标志的脸蛋，看起来说服力十足。
许语博只是翻了一页手里的书，问道：“你过了五十岁，我也已经七十了，到时候你出国了，家里的厂让谁去管呢？”
“三十年呢，怎么可能找不到人来继承，二叔还没结婚吧？也许二叔结婚后生的孩子会很聪明呢？而且三十多年，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啊。”吴世勋说道。
他说的不无道理，三十几年的时光，也许堂叔家的堂兄弟们生出了聪明努力的孩子，也许吴晏生出了聪明努力的孩子，或者说，也许到时候吴家的厂早就倒闭了，谁知道呢？
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这道理，谁都打不破。
许语博把手里的书放到书桌上，终于看向吴世勋，说道：“那如果我依你，等你过了五十岁让你出国，你出去了，要做什么？”
吴世勋诧异道：“当然是养老啊？”
“就这么喜欢美国？”许语博说道。
吴世勋点点头：“喜欢啊。”
他不是不喜欢中国，但他觉得国外的环境更轻松一些，更适合他跟鹿晗这样计较特殊的人群居住，如果有条件的话，在国外定居当然更理想点。
许语博浅浅一笑：“你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在外面说，就要被人骂崇洋媚外。”
难得许语博笑了，吴世勋赶紧也跟着笑：“我不在外面说。”
许语博依然笑着，摸了摸吴世勋的头发，那是一头软得像猫毛一般服帖的头发，就像她自己的头发一样，母子都是这样的发质，一摸一样，都说儿子比较像妈妈，他们两个，实在太像了。
吴世勋低下头去，乖巧地让许语博摸，摸着摸着，许语博几乎心都要化开来。
她低声道：“就这样留在国内管理工厂，那你喜欢的专业，你不做研究了？”
这句话说出来，吴世勋浑身一震，他的学校、专业、梦想，都是他心里被埋起的一根刺，每次去撩拨刺上掩盖的薄薄浮土，都会扎得他手心生疼。
可他有鹿晗在，想到鹿晗，那根刺便渐渐矮了下去。
吴世勋摇摇头：“我不想这些了。”
他花了很久很久时间，来抚平心里最难以忍受的东西，来接受现实。
而且他早已爱上了鹿晗，他要与鹿晗在一起。
许语博点点头，摸了摸吴世勋鬓角的头发，她的手指纤长，摸得人很舒服，几乎昏昏欲睡。
吴世勋以为他与许语博已经和好了，也快要谈妥了，毕竟许语博这样温柔的样子并不多见，他弯下腰把头搁到许语博膝盖上，许语博又轻轻地拍他的背。
他们母子两人静静地，温柔又舒适地这样呆了许久。
许语博张开口，尚未卸妆的脸上，血红的双唇开合，她说道：“你与鹿晗分开，我让你出国继续读书，好不好。”
好不好。
是“好不好。”
不是“好不好？”
那是个肯定句。

第三十三章


吴世勋给鹿晗找的住处是个在医院后面的小楼，鹿晗在那边呆到第三天，吴世勋也没有过来，倒是吴晏过来了。
一来，吴晏便帮鹿晗收拾了东西，说要带他回裁缝铺子去住。
鹿晗很是纳闷，但转念想想，便开心起来，拉着吴晏的袖子问道：“是不是吴世勋去那边了？”
刚问完，鹿晗就觉得自己这样不太好，兴许吴世勋和家里闹翻了也说不定，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对吴世勋和鹿晗来说都不算好事，他讪讪地缩回手来，动手收拾自己不多的行李。
吴晏深深地看了鹿晗一眼，也不答话，先帮鹿晗把杯子牙刷之类都装起来，又帮鹿晗重新理了理他那只装了一小半的行李袋，期间两人之间一句话都没有再讲，直到鹿晗提起袋子背好时，吴晏才拉住鹿晗说道：“世勋……家里还有点事……他让我来把你送回去，过几天他就来找你了。”
鹿晗跟着吴晏出门，外头依然停着吴晏的风□蓝色圆顶小轿车，天空的太阳晒得人头顶发热，夏天快要到了。
上了车，吴晏依然一言不发，鹿晗担心着吴世勋，却不知道如何问起，只是一刻不停地偷偷去瞄吴晏的手指，吴晏活了三十几年，向来是个不在意他人目光的浪荡子，现在却也被鹿晗的视线瞟得有些心虚。
他握住方向盘的手指紧了又松开，松开再握紧，终于说：“小裁缝……”
对有好感的人，吴晏喜欢喊他们的昵称或者外号，他一直喊鹿晗作“鹿师傅”或者“小裁缝”。
鹿晗应了一声，抬起眼睛看吴晏的侧脸，具体来说，是盯着吴晏的微微上扬的眼尾。
他的眼睛像泉水楚楚，目光却像户外的阳光灼灼。
吴晏心里更是发毛。
他顿了顿，还是问了：“你跟吴世勋的事情，如果换做是你，你会不会跟家里说？”
鹿晗以为吴晏要跟他说吴世勋的情况，却想不到被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他低头一想，这个问题他也是考虑过的，答案早早就考虑清楚了，他抬头答道：“我会说的。”
吴晏眉头一皱，又立刻松开来：“那你要怎么说呢？”
“直接说。”鹿晗答道。
毫不意外的答案，吴晏叹了口气。
他说道：“你家人，肯定不会同意吧。”
这是自然的，吴晏不说，鹿晗也知道，可就算知道结果，鹿晗也是会去做的，至于未知的将来，尽管孤独难过，只要有吴世勋在，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因着这样一轮悲观的问答，两人顿时又沉默了。
吴晏又叹一口气，说：“原本我这次从欧洲回来后想去美国一趟，因为世勋在美国读书，我一直都想去看看他，回来后却发现他也回家了。我常年在外面，家里的事情完全不知道，我会寄明信片回家，但家里从没有人给我写过信，家里和我最亲近的人就是我大哥，其他人……比如世勋吧，从他出生到现在，我跟他从没见过面。”
鹿晗虽然和吴世勋认识了许久，但对吴家的事情从来只是知道个表皮，像是拿了个橘子在手里，只闻了闻表皮的香气，听了吴晏说的，才知道吴晏和吴家的具体关系。
人家家里的事情，看着热闹，却是不能管的，鹿晗便不插嘴，安安分分地等着吴晏继续往下说。
吴晏接着说道：“我们家里的人，从我小时候起就都是那样，弟弟妹妹们都很皮只想着玩，只有大哥听话用功，可惜他真的不会做生意，我呢，算是无心向学。家里因为有大嫂才勉强支撑到现在，好不容易等到世勋从美国回来……世勋真的挺能干，家里面的小辈要有能力接管厂子的，大概就只有他一个……”
吴晏说着话，车子不紧不慢地往前开着，他让鹿晗从他口袋里掏出烟盒来挑了支烟，点燃了，就这么抽起烟来。
“看到世勋，就想起我大哥，他们父子两个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其实还是有像的地方，比如他们的耳朵和眉毛就很像……”吴晏边抽烟，边笑了笑：“还有他们都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不像我大嫂，脾气差，有什么都藏不住……你别看世勋回来后一直嘻嘻笑的，指不定在我大嫂那里吃了多少亏了，不过因为那些亏是他妈妈给他吃的，所以他也只能一声不吭地咽下去。”
听吴晏说到这里，鹿晗的心猛地一缩。
他忽然想起他跟吴世勋认识了几个月的一个晚上，吴世勋莫名其妙地跑到他家来大哭一场的事情，那天过后吴世勋还发了高烧。
那件事情可把鹿晗吓坏了。
虽然后来吴世勋痊愈了，但整件事情中遗留下来的担忧和害怕却深深地扣着鹿晗，到现在还不时地会冒出来唬一唬鹿晗，每次想到这件事，里面黑暗糊涂的部分就会莫名地涨大起来，让鹿晗产生抓不住未来的空虚的恐惧。
吴世勋会跟鹿晗抱怨工作上遇到的讨厌的人和事，但基本不跟他抱怨其他多余的东西，他俩从认识到相恋的这段时间，吴世勋耍过无数小性子，可当他真正消沉的时候，却是怎样都不会跟鹿晗说明原因的。
而鹿晗也从未问过，他太过笨拙，总怕自己弄巧成拙，说错了话让吴世勋愈发伤心。
也许，鹿晗的不闻不问，其实是不对的？
而吴世勋为什么从不与鹿晗说起心中真正阴霾的地方呢？
这是因为不够依赖呢？还是因为不够信任呢？
想到这，鹿晗望着吴晏的眼神里流露出浓浓的不安来。
车子很快驶到了鹿晗的裁缝铺子楼下，吴晏转身，探手揉了揉鹿晗的头发，全当做鼓舞，又对鹿晗说道：“我就不送你上楼了，吴世勋现在确实还有事要忙，等他忙完了，应该就会来找你了。”
鹿晗点点头，吴晏笑了，又说道：“过几天我又要出国了，出国前再来看你一次，好不好？”
完全是长辈对小辈的友好架势，吴晏倒真是个亲切的人。
鹿晗也报以一个柔和的笑，吴晏拍拍他的肩，帮他开了车门。
等吴晏的车绝尘而去，鹿晗才带着自己小小的行李袋子上楼去。
三天没回来的家，依然是那样，旧旧的楼梯，旧旧的门，楼下店铺的店主们忙里忙外的，周围教学楼下偶尔有排着整齐队伍的女军医学生神气地抬头走过。
鹿晗往楼上走去，他觉得有些莫名的疲惫，想了太多吴世勋的事情，让他头昏脑胀的，他果然不适合复杂的脑力劳动，而且大概是长时间想着吴世勋的缘故，让他的神经有些紧绷。
不知道吴世勋，现在到底怎样了——鹿晗叹息着，打开了裁缝铺子的门。
在阳光的映照下，灰尘在房里飞舞，依然是一桌一椅还有一台缝纫机，灰扑扑的房间却忽然划过一道鲜亮的颜色。
鹿晗眼前一亮，他快步走到窗台边。
去年吴世勋送给他的太阳花抽出了一把紫红色的花苞。
太阳花是生命力很强的植物，每年夏天开花，然后枯萎，结籽，不怎么需要照顾和打理，花籽掉进土壤中，第二年依然生根发芽，长大开花。
鹿晗推开窗户，自从他开始在吴世勋厂里上班后，就没什么时间安抚这个花盆了，想不到太阳花在窗户外头风餐露宿的，都偷偷地长到这么大了。
鹿晗挺高兴，吴世勋送给他的东西，还好好地活着。
他轻轻地抚摸起太阳花的花苞来，动作细致地像在抚摸情人的睫毛一般。
可惜吴世勋不在，等过两天吴世勋来了，他要给吴世勋好好看看这盆花。

第三十四章


97年，对全国来说是非常特别的一年，那一年香港回归，这在国际上都是件性质特殊的大事。
那一年年初，张国荣举行了为期六个月的世界巡回演唱会，鹿晗当然没去听，实际上他讯息落后得连举办这个演唱会的消息都不知道。只是那个时候他已经拥有了一台电视机，在他坐在缝纫机前缝补着一条围裙上被铁丝勾坏的部分时，他听到电视里有节目报道起张国荣的这场演唱会，正好放到他与莫文蔚对唱【只怕不再遇上】。
鹿晗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⑧9年。
具体来说，是在鹿晗将要离开X城的时候，他与往常一样抱着自己的小收音机坐在床边安静地听歌，主持人说，香港男歌手张国荣出了张精选集，里面收录了他与陈洁灵对唱的一首情歌。
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鹿晗都记得很清楚，他回到家乡后的前三年，把X城发生的事都忘得差不多，很多事情的细节都完全想不起来，只有他离开前那一小段的时光是一直清晰明朗的，似乎有只无形的手在他脑海里，反复将那段记忆上蒙起的灰尘擦去。
从前，现在，到以后，鹿晗都会记得非常非常清楚。
泪痣二叔说，吴世勋忙完自己的事情，便会来裁缝铺里。
鹿晗当然信了，因为不信他也没办法，而他是属于会习惯性相信别人的那种人。
既然信了，便不能太担心，更不能把自己的担心说出口。
鹿晗辞了服装厂的工作，也不接活，考虑着吴世勋随时会过来，也不能出去玩，每天呆在自己小小的住处，不去使劲想这样的生活有多无聊的话，倒也算是惬意的。
可惜担心不担心，光靠说说怎么能控制得住。
鹿晗在裁缝铺子呆呆地坐到第七天，坐得屁圌股都快要发起霉来，终于还是坐不住了，他心里除了等待过于漫长的焦急，更多的还是对吴世勋的担心，二叔安慰鹿晗时的说话口气可算不上游刃有余，反而还有些躲闪的，鹿晗又不是傻圌子，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要不是害怕吴世勋真的有事要忙，鹿晗大概早就耐不住了。
他打定了主意，只想着看一眼吴世勋就好，鹿晗只要确认吴世勋没出事，也就能放轻松了，不用提心吊胆的，他可是梦到过吴世勋被许语博拿直尺抽手心，抽得手指都粗了一圈。
当时吴世勋那手指看起来疼得呀，真是疼得鹿晗倒吸一口凉气，立刻就从床上弹了起来。
以前吴世勋带鹿晗去过他家，鹿晗要找过去也不算困难，何况吴家谁不知道，初来X城的人光靠问路就能问到那边。
鹿晗便背着两个馒头去找吴世勋了，坐在电车上时他还为自己幻想的即将见到吴世勋的场景而独自开心起来，回过神又觉得自己把事情都想得太美好了，但毕竟即将能见到吴世勋的认识让他更为激动一些，一路上都保持着细小却压抑不住的亢奋。
那些亢奋像春天里冻土下的幼芽，一点点顶起坚硬的土地来，无知无觉地在料峭春风里绽开了自己羞涩柔嫩的叶瓣，只等着一场春雨过后，立刻蓬勃旺圌盛起来。
鹿晗的耳朵涨得红通通的——吴世勋就是他的春雨。
他偷偷地跑到了吴世勋家围墙外头时，好不容易攒起的勇气因为那一路细细烧着的亢奋已经淌得差不多了，现在他就觉得自己有些鲁莽和烦人。
也许吴世勋是真的有事很忙呢？——鹿晗想——这个早就被其他想法压下去的念头一下子又窜了出来，而且噌噌地长起来。
鹿晗便心跳如故地在吴世勋家墙根下蹲了半天，给自己做思想开导。
大概古时夜半幽会富家小姐的穷酸书生都没有他这样怯懦。
想了半天，鹿晗站起身来，他发觉自己像个贼一样实在太不好看。
如果他跟吴世勋没有那层关系，其实他可以算是吴家的访客吧，毕竟现在的时代，没有因为穷富导致的阶级差别，鹿晗要进吴家的门，难道会比以前的穷书生更难不成？
可惜他跟吴世勋有了那层关系，便不能大大方方地进去吴家的门了。
鹿晗在围墙那头站着，吴家院子里头有四季常开的鲜花，异香扑鼻，鹿晗也闻到了，他吸着鼻子，扒着墙，探出头去，视线里刚好能看到吴家的大门。
也幸好吴家别墅所在的地方，每栋房子之间都相隔甚远，不然肯定有邻居把鹿晗当贼抓起来带进派出所里去。
鹿晗那样眼巴巴地看了会吴家的大门，已经快要五点半了，工厂里也下班了，不知道吴世勋什么时候回来，如果他很忙的话，那大半时间应该在外处理工作上的事吧？如果能看到他安安全全完好无损地回家来，鹿晗便回家去。
这是鹿晗自己想的最折中的法子，真是最没骨气的一个法子。
忽然鹿晗一拍脑袋，其实他不是应该去工厂找吴世勋么？
真是木到不行——鹿晗自言自语着，前面遥远的马路边开过来一个黑点，似乎是辆小轿车，轿车拐了弯，慢慢驶向这边，然后在吴家大门口停下来。
吴家大门离鹿晗还有十几米远，鹿晗身子掩在墙后面，只小心地露出眼睛，那边没有人发现他。
车上走下的人是吴世勋。
鹿晗的心又怦怦狂跳起来。
吴世勋看起来挺好的，穿得还是像以往一样潇洒漂亮，好像脖子上打着粉红丝带的波斯猫，干净又整洁，而且看起来精神也不错，似乎繁重的工作没给他造成太大的负担。
鹿晗赶紧看向吴世勋的手指，立刻重重吁了口气。
吴世勋的手指也好好的，一根不多一根不少，修长又洁白。
鹿晗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个笑容来。
这样漂亮的吴世勋，是他的吴世勋，多好看的一个人啊。
送吴世勋回来的车子似乎没准备进吴家的门，停在门口，车窗摇下来了，里面正有人跟吴世勋说话，吴世勋没进门，鹿晗便伸直了脖子一直看，好久没见的吴世勋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看得鹿晗几乎要淌下口水来。
忽然车子里探出个脑袋，鹿晗愣住了。
他只见过一个人敢把头发弄成像毛毛虫一样鲜艳的颜色，今天这个人的头发是橘色的，诡异非常。
但这么久没见，梁蔓的侧面还是那么漂亮，红艳的嘴唇像粒沾着露水的樱桃。
鹿晗瞪大眼睛，他看到吴世勋低头在那颗樱桃旁边雪白的脸庞上印上浅浅一吻。
那颗“樱桃”便笑了，也抬头亲了亲吴世勋的面颊，便缩进车厢里，开车离去了。
而吴世勋也进了家门。
那天晚上鹿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到家里的时候，他踉跄了一下，有片粉色的花瓣从他衣领里面跌出来。
鹿晗想起那是吴世勋家的围墙里探出来的蔷薇花。
鹿晗捏着那片被揉得发黄的花瓣，呆坐了许久许久。
他在自己生命里，从没坐得这样久过。
吴晏推开吴世勋房门时，皱了皱眉，说道：“你倒还有心情听音乐。”
吴世勋瞟了吴晏一眼，摆圌弄着手里的磁带盒子，正在翻看歌词本：“这个明星，鹿晗很喜欢的。”
“小裁缝喜欢张国荣？”吴晏讶异道：“还真看不出来。”
“你知道他？”吴世勋看向吴晏，下巴抬起来，指指手里的歌词本。
“当然知道，巨星呢。”吴晏一笑，补充道：“像Michael一样有名。”
因为许语博是那样一个人，吴晏觉得吴世勋也会是个很好懂的孩子，但有时候一个人不按常理出牌起来，别人也是没法猜透的。吴世勋最近情绪一直很低落，吴晏马上又要出国去，他想在自己走之前，尽最大努力帮助一下这个有些招人疼的侄子。
“真奇怪……”吴世勋低声道，像在自言自语：“我觉得他的歌一点都不好听。”
吴晏也不说话，把吴世勋手里的歌词本抽过来：“你怎么懂中文美妙的部分，不要以为学了两个成语就能评定任何一件中文作品的好坏了，何况这些都是粤语歌，和普通话还是有些差异的，你肯定懂的更少了吧……”
要是在以往被人用这样的略带轻蔑的口气揶揄，吴世勋大概早就跳起来了，不过他现在只是望着吴晏的脸，看了很久，才说道：“今天我回家时看到鹿晗了。”
吴晏一愣，一秒钟之内没听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吴世勋往下说道：“他躲在围墙后面，梁蔓先看见他的，后来我下了车又跟梁蔓说了会话，一直到进门都没看他。”
他站着，像在回忆自己初看到鹿晗时的那份震颤。
他以前每次见到鹿晗，都觉得很开心。
现在他见到鹿晗，却觉得有些害怕。
吴晏愣着，过了老半天，笑了笑，“怎么了？没脸见他？”
吴世勋扶住身边半人多高的音响，敲击了会喇叭的外壳，咬着牙，却是不答话。
吴晏把那本歌词本放到他面前的喇叭上：“小裁缝很可怜。”
他这句话伴着张国荣一句“用那真心痴爱来作证”飘过去，实在显得讽刺无比，吴世勋依然一言不发，直直地望着手下扶着的音响。
吴晏看着觉得有点心疼，毕竟血脉相连，他抬手摸了摸吴世勋的头发，说：“很多事情我大嫂再强势也没法替你做决定，现在她提出这个条件也只是个契机，一切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想法，你自己好好去想要怎么做吧，但是一旦做了决定，以后千万不要后悔。”
吴世勋依然不回头，也不说话，吴晏等了一会，音响里的歌又换了一首，他听了听歌词，苦笑道：“刚才我进来时讽刺你居然还有心情听歌，现在这首倒真适合做你的背景音乐。”
说完，他便转身出门去了。
吴世勋拿过歌词本，慢慢翻过，翻到现在放的那首歌。
歌名叫【只怕不再遇上】——
“谁人料到爱会这样，盼你会体谅。从前承诺已变了样，爱意那可强。默默望着满面泪痕，仍然无怨。怎么可将歉意奉上。”
“随时随地与你再遇，我对你一样。柔情常在永远渴望，与你再恋上。默默步入爱路，甘心永远路向。心只恐，不再会遇上。”
吴世勋望着那歌词，闭了闭眼。
不再会遇上……
不再会遇上。

第三十五章


偷摸去过吴世勋家后短短的一段时间里，鹿晗的生活恍惚回到了不久前吴世勋不理他的时光。有时在朋友、情侣乃至亲人之间，都会有误会和争执出现，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总有一方对另一方理解不够，而人类又永远是自私的，就算面对一个小小的问题，人们也都会将自身作为首要的考虑条件，不管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失，每个人都是这样。
鹿晗和吴世勋之间的不平衡，从来都有，从认识开始，天秤的两端就不是平的，鹿晗话多，吴世勋话少，每天每天，鹿晗都在絮絮叨叨说自己的事，说来说去，吴世勋对他的了解已经算是巨细无弥，可鹿晗对吴世勋呢，除了知道他的家世以及他曾在国外生活多年，他还知道吴世勋什么呢？
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
吴世勋喜欢吃什么，鹿晗不知道，他只知道吴世勋不肯吃内脏，吴世勋的爱好鹿晗也不知道。鹿晗会在听着收音机里放出的歌曲时，跟吴世勋介绍说，这是香港的张国荣和徐小凤，那是台湾的齐豫和凤飞飞，还有天津的刘欢，他的【少年壮志不言愁】红了很多年，鹿晗非常非常喜欢这首歌。
其实吴世勋像他的母亲许语博一样，喜欢看人物传记，可他看的又不是像鹿晗看的【蒋介石生平】之类的书，他最近在读的是1965年的英文版【亚当·斯密传】，如果他拿着这本书到鹿晗面前，鹿晗又怎么会知道亚当·斯密是谁。
当然，吴世勋也听音乐，他喜欢听爵士乐，最喜欢的就是硬波普钢琴手Sonny Clark，可是鹿晗连什么是爵士乐都不懂，他听歌只是觉得好听就去听了，流派是什么，风格是什么，他自然也是一问三不知。
吴世勋和鹿晗就是有这么大的区别，不是谁比较有品位的区别，他们两人同在一个平面上，那条区别是个鸿沟，深深地横在那里，像一块厚厚的完整的玻璃上被人敲出的裂痕一样清晰深刻，让人无法忽视。
鹿晗不明白吴世勋和梁蔓之间的吻是做打招呼用，他只看到吴世勋亲了梁蔓，他着急的重点一下子就偏移了，他以为吴世勋跟他说他跟梁蔓的分手，是骗他的。
可吴世勋却是自己想躲他，梁蔓是吴晏帮他找回来的，算是一个朋友，可以帮助他的朋友，而梁蔓虽然因为分手的事情跟吴世勋大吵过一架，却并没有反对重新交回吴世勋这个朋友。分手以后，他们彼此才一起明白，比起恋人，两人还是做朋友更适合一些。
鹿晗在黄澄澄的电灯泡下平板板地躺在床上，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头顶的电灯，他不断地回想在工厂的日子，吴世勋不理他的那段日子，他也看到过梁蔓来找吴世勋。
事实是怎样呢？
实际上吴世勋到现在都没跟鹿晗说过，那段时间为什么不理他。
要靠鹿晗自己，去想通一个心思极为灵巧的人，分析微妙至极的心理过度，大概是打死鹿晗他都想不明白。
他确实是无知，无知到可耻的地步。
以前跟吴世勋之间的感情不甚明朗时，鹿晗是对自己的感情无知，现在则是对吴世勋的感情无知，从头到尾，他一直都是什么都不懂，昏头昏脑的，只是跟着吴世勋，只是听吴世勋的话，吴世勋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像马戏团的小动物，被驯兽师指导着，钻呼啦圈，爬梯子，走钢丝。
而感情，又怎么只能靠一个人来支配呢，这样单方面的行为，总有一天要失衡。
但鹿晗不懂这个道理。
从以前到现在，鹿晗做的事情只是相信吴世勋罢了，喜欢、憧憬、敬仰还有信任，他便把自己的身心全都交了出去。
发着呆的鹿晗打了个喷嚏，还知道要找手绢擦擦鼻子，因为吴世勋嫌他脏，一定要他备三条手绢以备不时之需，鹿晗被吴世勋培养起了勤用手绢的好习惯，大概是改不了了。
他抖抖索索地从上衣口袋里扯出手绢，擦了擦鼻涕，外面响起敲门声，鹿晗心头一跳，不知道怎的，下意识就以为是吴世勋，赶紧爬起来去开门，外面站的却是楼下水果店的老板。
老板端着一个白色的大搪瓷盆，如往常一般豪迈地笑道：“楼下喊你好几声，你都没来，睡了吧？你嫂子今天做了饺子，可香了，想着你爱吃，给你端一盆来。”
鹿晗心头一暖，鼻子有些泛酸，赶紧接过饺子，让开门让老板进来。
老板“嘿嘿”一笑：“不啦，你今天睡得早，刚才上楼还听你打喷嚏，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吃了饺子再吃些药，就快点睡吧，明天把碗还来就行了。”
说完拍拍鹿晗的肩膀，就径自下楼去了。
鹿晗巴巴地望着老板离去的背影，又低头望住了手里的饺子。
饺子，饺子也是吴世勋不爱吃的食物之一，他就是讨厌吃面食，面条、饺子、包子，都不爱吃，还好他不讨厌吃鸡蛋，所以鹿晗时常做水扑蛋给他吃。
氤氲的热气里，鹿晗望着那一大碗饺子，只觉得眼里酸涩，终于动了动，把门带上了。
大概因为在吴家外头墙根下吹了一下午风的缘故，鹿晗果然生病了，还好只是发了场低烧，吃了药，喝了一大杯热水躺下，几个钟头后起来便好了，只是开始淌清水鼻涕，这时候吴世勋硬要他备下的替换手绢就派上了用场。
因为生病，鹿晗在裁缝铺子独自昏沉了一天一夜，也没怎么吃东西，只第二天起来下床买了些包子回来，就依旧回裁缝铺子没日没夜地守着等吴世勋过来。
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是吴晏跟他说，吴世勋会来，他便只能等。
吴世勋跟梁蔓的事情，鹿晗不敢去多想，他什么都不想地成日坐着，竖着耳朵去听楼梯上的脚步声，他认得吴世勋的脚步声，但那熟悉的声响，从没有响起来过。
又在家里守了几天，鹿晗收到家乡的电报，说爸爸去田里收菜，跌了跤，还好并不严重。
鹿晗心里便又难受起来。
他离家这两年，开始时想家，后来安稳下来，家里人也都平平安安的，就不怎么想了，只在今年回过一次家。他本来就打算在X城呆到自己满26岁时，就回家乡去找个人不错的姑娘结婚，以后就不来X城了，但和吴世勋相恋后，鹿晗便开始重新打算以后的人生。
想不到这次的二次规划，才起了个头而已，就整个被打乱了。

爸爸受伤，电报上说不严重，可没亲眼看过鹿晗又怎么会放心，毕竟是五十多岁的老人家了，要是落下病根，以后可怎么好。
鹿晗强力打起精神来，想着先回家一趟看看爸爸。
他开始动手收拾行李，东西不太多，只是短期回家一趟，一个礼拜后就回来，鹿晗收拾到一半，又停住了。
如果他回家乡的期间，吴世勋来了怎么办？
鹿晗跑到楼下，找水果店老板叮嘱了一下，如果那个老是来找他的小青年过来了，就跟他说自己回家了，很快就会回来，老板爽快地答应了。
叮嘱完，鹿晗才放心地往楼上走，刚走了一半楼梯，又觉得不行，还是自己去跟吴世勋说一说才好。
但是吴家他是断然不敢再去的，去了也没用，现在就只能去服装厂了。
鹿晗只得再匆匆赶到服装厂。
下午三点，厂里忙得很，鹿晗到了那却不好意思直接进去，便在门卫上等，还好门卫老爷子跟鹿晗关系不错，给他泡茶水端椅子，热情的很。
在门卫处干巴巴坐了两三个小时，鹿晗终于看到吴世勋出门来，只是他不是一个人出来的，许语博和他走在一起。
鹿晗以为吴世勋和家里起了争执后，应该会跟许语博冷战几天，可现在这情况看起来，似乎这对母子之间的感情并没有被破坏多少。
各种原因，鹿晗自是不明，可要是当面见到许语博，鹿晗又是会觉得尴尬。
毕竟他跟吴世勋是那样的关系。
鹿晗伸直脖子，看着吴世勋和许语博一起往大门这边走来，他们的车子就停在靠近大门的这边，等他们上了车，鹿晗也就没机会跟吴世勋告别了。
就这样回去，也不是不可以，这样来跟吴世勋直接进行道别，其实并不是很必要。
鹿晗望着那辆许语博常坐的小轿车里钻出司机来，替许语博打开了车门，吴世勋走到另一边，自己打开了车门。
鹿晗立时从门卫处跑出去，喊了一声：“吴世勋！！！”
他站着看吴世勋走过来的一小会儿，已经把拳头捏得再紧不过，他冲出来，外面小小的暖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背心居然出了一层汗。
吴世勋又从车里钻出来，站在那边望着鹿晗。
他没有朝鹿晗走过来，鹿晗又亦步亦趋地往前走了几步，离吴世勋只剩一辆车的距离，他张大了眼睛，望着吴世勋。
连嘴巴都是微张的。
好像有很久没这样在近处看过吴世勋，虽然他们从上次正式离别后，才过去半个月。
度日如年。度日如年。
人没度过这样的日，就不明白一天能有多长，长得让人觉得好像这一天永远永远过不完，鹿晗活到现在短短的二十多年里，从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这半个月，似乎比他前半生的人生还要长久。
鹿晗死死地看着吴世勋，好像要把他的每一根头发的角度都刻在脑海里。
吴世勋也望着他。
这一下子的对视，也才不过一小会，鹿晗已经觉得时间又过去了许久。
吴世勋撇开眼睛，望了望司机，司机会意，钻进轿车里，关起了车门。
吴世勋就那样隔着一辆轿车的距离，对鹿晗说道：“你来做什么？”
鹿晗一下子记起来，他是来跟吴世勋告别，他要回家一趟，他爸爸摔伤了。
他想让吴世勋放心，他很快就会回来，回来后他还是在那个裁缝铺子里等吴世勋。
但这时的吴世勋，是那样冷漠，鹿晗从没见过这样的吴世勋，连以前对鹿晗不理不睬的吴世勋，都没这样冷得让鹿晗牙齿都打起颤来。
他牙关发抖，舌头发紧，张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吴世勋皱起眉，望着鹿晗张的大大的眼睛，说道：“你要是没事，就回去吧。”
说完，他便钻进轿车里。
车子很快飞驰而去，扬起的灰尘刮进鹿晗的眼睛里。
吴晏收拾了自己的行李，也没有跟家里人道别，只是提着行李袋出门来，直接去了鹿晗的住处。
他想在走之前再来看看这个小裁缝，摊上自己那样的侄儿，也算是幸苦了。
吴晏认得鹿晗的住处，到了地方，直接上楼，然后敲门。
等了很久，鹿晗才来开门，见到是吴晏，愣了愣，先往吴晏身后探头探脑地看。
吴晏笑笑，说道：“吴世勋还忙着呢。”
意思是说：吴世勋没来。
鹿晗一呆，低下头去。
怎么说，这孩子也算自己的晚辈，又是个好心肠的孩子，吴晏摸摸鹿晗的头，直接进去了裁缝铺子。
他从没来过这个房间，一进来，只是觉得小，虽然小却整洁，一些杂志书报都整整齐齐地放在工作桌上，用尼龙线扎牢了，地上也挺干净，没有一般裁缝铺满地碎步的状况，大概鹿晗很久没在这里工作过了。
四处一望，只看到缝纫机前有张椅子，吴晏便坐下了，对鹿晗说道：“我又要出国了，今晚的飞机，等会就要走，来看看你。”
鹿晗点点头，对吴晏笑，笑容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脆弱感，像个起泡般，一戳就碎。
吴晏不忍心，便也让鹿晗坐下，细细地安慰他。
两人的对话大多时候都只有吴晏在说话，鹿晗脸色不太好，情绪也很低落，吴晏说着说着，觉得自己的安慰都显得有点虚伪，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吴晏便站起来，告辞离开。
鹿晗一直送他到学校的大门口，最后喊住他，说了声“谢谢”。
吴晏只是觉得有哪里说不上来的不对劲，看鹿晗这样难过的样子，都不好再说什么，更不好多询问什么，摸了摸鹿晗的头，便离开了。
一直到上了飞机，吴晏还是想着鹿晗的样子。
还有鹿晗小小的、整洁的裁缝铺子。
实在是太整洁了，连缝纫机都被蒙起了帆布，因为很久没用了？
还是因为……
以后也没人用它了？
吴晏心头忽然咯噔一跳。
一天后接到吴晏的越洋电话时正是星期天，吴世勋从家里冲出来，开着自己的吉普车横冲直撞一直到了鹿晗的住处，又差点撞在排队上厕所的居民身上。
排队的人里也有鹿晗住处楼下的那个老板，他看到吴世勋，“诶”了几声，没喊住人，吴世勋已经往楼上冲去。
鹿晗的裁缝铺子大门紧闭，吴世勋敲了会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他脑海里轰的一声，立刻抬脚去踹。
木门发出零件损毁的吱呀声，在吴世勋的蛮力下慢悠悠地敞开了自己的怀抱。
那怀抱一如往常，只是显得无比冷清。
室内的空空如也，许多东西都被蒙起了白色的帆布，吴世勋也睡过很多次的那张小床上也早就没了任何东西。
吴世勋喘着粗气，像是不敢相信般慢慢地，反复地打量着这一下子变得毫无人气的室内。
他当然不会知道，自从他不来这里以后，就算鹿晗在这儿，也是死气沉沉的，没有人气。
吴世勋的眼睛定在窗户边紫红色的艳丽的一角，他的血脉勃勃跳动着，他挪动起步子，往那边走去。
早晨的阳光打在那盆刚抽出花骨朵的太阳花身上，美得像洒下的金粉，花苞和花叶上条条筋络都是那样笔直有力，充满了无可比拟的生机。
吴世勋从花盆里拿出个小小的，用报纸裹紧的包裹来。
他一点点展开那个包裹，外面是两层报纸，接着又是两层方方的布，正中间，是一只银色的，振翅欲飞的蝴蝶扣子。
吴世勋的手颤抖了一下。
太阳花的叶子上有颗露珠被他的动作震动，从叶面滚下来，落到吴世勋手心的蝴蝶上。
“小花，那是主人的眼泪么？”
“蝴蝶，你为什么不跟着主人走呢？”
“小花，主人好像不要我们了……”




=================单机心好累==============

第三十六章


五年后。
吴世勋从中国B城中心新近拔地而起的一座高楼中走出来，拉了拉脖子上的领带。
虽然已经快要入冬，但天气偶尔还会有些不符合常理的闷热，九月份在建国门响起了几声枪响后，整座城本身并没有受到太大的阴云威胁，只是今天会议桌上，那个来自加拿大的老头子还是给了吴世勋几个额外的白眼。
吴世勋舒了口气，还好最后还是达成了自己的要求。
他抬头望望这栋大厦的高层处，他的新办公室就在那里，只是现在还有些杂事要处理，这些他就交给梁霈文去做了，再过一个月，这个刚注册的小公司就要开始正式运营。
而这一个月……
吴世勋看看表，发觉时针已经指向四点，他赶紧拦了辆出租车，往火车站而去。
从B城到S城，要花上二十几个小时的路程，而这是吴世勋必须花去的一段白日梦般的时光，可以把它称为成本，或者说是代价。
然而这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亦或者，吴世勋想花费更多的成本去求，也许还不能求得一个满意的结果。
他上了火车，有些焦躁地看着满车厢的人，觉得这真可以用世界末日来形容。
他一直怕乘国内的火车，又挤又脏，从X城到B城时是梁霈文开车载的他，要不是处在中国东南沿海的S城实在太远，梁霈文又不认得路，吴世勋应该是死也不会乘火车的吧……
不，其实也不是。
如果忍受这样的火车也是种成本，也如果付出的成本越高，收到的效益越好，像在控制一个小集团的运作时那样能有明确的效益，那吴世勋一定会巴不得来坐这样的火车。
可是，在生意里面尚且有那么多不确定的因素在导致这一场“战役”的结果差别，吴世勋现在将要做的事，又怎么可能会那么容易就有收益呢。
在充满劣质香烟味道的车厢里，吴世勋都不免有些沮丧起来。
他裹紧大衣，蜷靠在椅背上，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吃着奶奶塞到嘴巴边的橘子瓣，偷偷地从刘海下面张着乌黑的大眼睛看他，脸蛋红扑扑的。
五年，五年的时光足够让吴世勋对自己以前的人生做出一段完善的总结。
他最后也没有出国继续自己的学业。
他自然还是想着要学习，去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只是现在不是时候，他被生生切断的梦想是他心里永远的痛楚，但他不是因为别的失败而中断学业的，他是被强行拦在国内。因为这种莫名的原因中断了自己的梦想，那份痛楚就冒出一个小芽来，慢慢长成了一种叫做“偏执”的东西。
很多时候，在他心里隐隐地，是把“出国”和“梦想”划上等号的。
鹿晗走了半年多后，吴世勋才明白过来，其实这两件事并不是同一件事，现在没法出国，可以以后再出去，现在没法继续学业，也可以以后再继续。
吴世勋托着下巴，望向窗外，出了城以后外面阳光越来越大，这里到目的地要花上那么久的时间，他却没有买卧铺票，只是因为讨厌睡在那样的床上。
“诶！小玲！小玲！”——随着一声苍老的呼喊，吴世勋浑身一震，那个一直在他斜对角的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他面前，还往他怀里狠狠一扑。
吴世勋不讨厌小孩，但也不喜欢，幸好这个孩子收拾得很干净，而且很乖，就是有些呆呆地，抓着吴世勋的外套紧紧不放，睁着眼睛看吴世勋。
有好一阵子，吴世勋也不太喜欢被人这样直愣愣地盯住，大概也是因为鹿晗。
因为他最后一次见到鹿晗，鹿晗就是用这样的眼光看他。
坐在对面的两个老人焦急地跨出来，想绕过矮桌走到吴世勋这边，吴世勋对老人家们笑笑，拍了拍小姑娘的背，小姑娘还是呆呆地看他，眼光里几乎透出痴傻来。
两个老人也是没办法，小姑娘兀自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了许久，终于松开了紧紧抓着吴世勋衣服的小手，转头拿了一个橘子，动作笨拙地托到吴世勋面前。
吴世勋忍不住露出个笑容来，温柔得不行。
他当然不会忘记鹿晗也很喜欢塞东西给别人吃，鹿晗总觉得对人好就是要把自己吃到的好吃的也给他人一份，鹿晗身上的衣服口袋里总是塞着瓜子花生之类的吃食，嘴巴一刻都闲不下来。
他摸摸小姑娘的头，拿了橘子说声“谢谢”，那小姑娘便红着脸跑回了奶奶身边坐下。
因着这个机会，吴世勋跟小姑娘的爷爷攀谈了起来，闲谈中得知两个老人是山东人，带着孙女去B城看儿子和儿媳，现在是要回家去。
老爷子精神很好，普通话也比老太太要标准许多，看起来像受过挺好的教育，和吴世勋讲话倒还聊的起来，得知吴世勋是X城人，现在在B城工作，今天是去S城看望朋友时，赞叹道：“年轻人就是要像你这样到处跑嘛，到处看看总是好的。”
吴世勋笑笑，不置可否，其实他还是第一次在没人陪同的状况下跑这么远，以前在X城和B城间来往时总有人陪。
两人又聊了许久，老人家很快就下了火车，吴世勋的对面换了人坐，他便又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五年，五年让他改变了许多，让他不再与老人们说话时感到不耐烦，不再有着精神病一样的洁癖。
他是这样顽固的人，鹿晗又是那样容易被环境所改变的人，不知道五年的时光，会让鹿晗改变多少。
鹿晗的改变，是吴世勋非常害怕见到的。
不敢去想太多，吴世勋托着下巴，闭上眼睛，后来却睡着了。
二十几个小时如果在一个人专注地做着什么时也是能很快会过去的，吴世勋在半梦半醒间又对五年未见的鹿晗做了许多幻想，脑海中走马灯般地过渡了一些可能的画面场景，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
其实，时间在一个人怕着什么时，也是很快就会过去的。
吴世勋既是期待与鹿晗的见面，又是害怕。
他怕鹿晗变得太多。
毕竟五年来他们没有过任何联系。
于是在见到S城碧蓝的天空和墙缝里都散发着一股文弱气的亭台楼阁时，吴世勋的脚忍不住软了一下。
他很快站住了，在马路上找了车，给了他一个地址，那还是鹿晗以前在吴家服装厂工作时写的家乡住址。
上了车，很诧异地发现广播台正放着张国荣的歌，是没听过的一首歌，一向不喜欢与陌生人攀谈的吴世勋忍不住问道：“师傅，请问这是什么歌？”
司机师傅听吴世勋的口音带点北方腔，笑了，操着一口软软的甚是不标准的普通话道：“张国荣的新歌啊，叫有心人，好听撒。”
吴世勋点点头，冲着司机师傅的后脑勺一笑，闭起眼睛来。

第三十七章


鹿晗的家乡和吴世勋以为的不大一样，他以前总听鹿晗说下河捉鱼的事情，还以为这儿遍地都是水，需要撑着小船才能行路。想不到出租车一路从市中心开到鹿晗家所在的小镇，吴世勋也没看到几条河，偶尔经过一座桥，那也是水泥铺就的大桥，根本不是吴世勋设想中的青苔石板桥。
不过这儿天倒是蓝的很，只是高大的厂房也如吴世勋的家乡一般多。
除了划归出来的旅游区和乡下地方，这座水乡的其余部分，都跟别的城市一摸一样。
出租车师傅进了小镇，半路停了一下车，拉着路人问了问路，便依然胸有成竹地直接往下开去，看起来确实是个办事麻利又爽气的司机师傅，实际上他也做得很专业，很快把吴世勋送到了目的地。
农村里与城中的景象就大相径庭了，天空看起来更是浮得高远且明亮，丝丝的蓝色被阳光的触手一裹就变成了一种既是剔透又是柔软的奇妙物质，那看起来真是让人舒服，吴世勋深深地吸了口气。
虽然他脚下踩的还是水泥路，这条只有一辆轿车那么宽的马路旁是条小河，马路在尽头拐了个弯，转进了一座村庄里。
司机师傅收了车钱，依然操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对吴世勋说道：“你在那边拐弯，前面那个村子就是你要找的，要是找不到门牌号，可以再问问别人。”
他指指点点的，看起来很有指挥家的气派，吴世勋点点头，徒步走完了这短短的距离。
其实这乡下的农村也与他想象的不大一样，他还以为这儿遍地都是白墙黑瓦，哪知道村口就矗立着一家粉墙红瓦还带着不锈钢围栏的小别墅，看起来是刚建不久的房子，周围还摞着几堆新砖，甚至还有搅了一半的石灰。
大概现在正流行建新房子吧，村里有几户人家房子都拆了一半，门口堆着砖头黄沙等。改革初期到九十年代，一直是中国农村经济高速增长的一段时期，鹿晗家在中国东部沿海地区，算是发展得不错的一个城市，就算是农民生活也不差。
已经傍晚了，吴世勋走过一条小弄堂，被隔壁一户人家厨房里传出的刺耳油锅声吓了一跳，但他还是很快找到了手中小纸条上标着的门牌号，村中第二排房子中从东开始数第一家。
鹿晗家旁边就是条小河，河岸斜斜长了棵直径约有半米多的大树，吴世勋跟这棵大树算是很相熟，就忍不住往那棵树多看了几眼，因为鹿晗说他小时候时常跑去扒那棵树，甚至还会躺在树干上睡大觉。
吴世勋望着鹿晗家紧闭的大门，里面的灯都开着，吴世勋叹口气，想起五年前看到鹿晗窝在自己家外面墙根下的样子。
离得太远了，看不太清，但吴世勋确定鹿晗肯定看到自己了没错。
他当时心中是有些怪鹿晗的，为什么不直接上来跟他说话呢，那样探头探脑畏畏缩缩的，让吴世勋看了觉得好气又好笑，却在心脏底部，又一点点地泛上软得像刺猬肚皮般的酸楚来。
他想过，如果当时鹿晗从那个墙根后头出来找他，他会怎么做。
可能还是会冷冰冰地让鹿晗回家吧，吴世勋自己都是心慌意乱地，那阵子他真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地鼠，可以不用考虑那些事情，可以不用那么心慌。
他在鹿晗家门口站了一会，已经有推着自行车回来的鹿晗家邻居对他产生了好奇心，喊他道：“喂，你找谁啊？”
说的是方言，吴世勋没听懂，想他问的应该自己找谁，便答道：“我找鹿晗。”
那个中年妇女看起来挺和蔼，圆圆胖胖的一张脸，她身后有个人骑着自行车过来，看到吴世勋，车子猛然刹住，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中年妇女被身边的动静吓一跳，回头看到人，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方言，又指指吴世勋，大概也看出吴世勋是外地人了，便用普通话道：“这个人找你喏。”
她又对吴世勋和气地笑笑，便推着自行车进了自己的家门，留下了吴世勋和鹿晗。
晚霞正把天空晕成斑斓的色彩，红的紫的金的，鹿晗和一辆黑色的自行车站在那斑斓的夕阳前方，吴世勋忍不住眯了眯眼。
在定睛细看，鹿晗和五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外套，看起来倒是呢衣服，不是他以前常穿的夹克衫，那些夹克总让鹿晗像只鼓鼓囊囊的小青蛙似的。
两人都对视了许久，最后吴世勋扯着嘴角笑了笑，说道：“我来看看你。”
鹿晗像才反应过来一般，终于有了动作，可他依然是那样呆呆的样子，推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地跑过来，看起来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抬头望望吴世勋，又讷讷地低下头，满面通红地掏钥匙开门时手都是抖的，只在钥匙顺利□锁孔时才发出声叹息般的响应。
听到外头的动静，里头有个老太太冲出来，应该是鹿晗的妈妈了，见到鹿晗便说道：“回来啦？”
这句虽然说的是方言，但吴世勋也听懂了，老太太看到跟着鹿晗的吴世勋，一愣，露出个笑来：“朋友啊？”
鹿晗点点头，把自行车弄进家里，就停在大堂里面，吴世勋对鹿晗妈妈点点头，喊道：“阿姨好。”
这个发福的老太太，跟吴世勋的母亲许语博自然是两个世界的人，完全不一样的类型不一样的人物，吴世勋忍不住看看鹿晗的后脑勺，就像他跟鹿晗一样，像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
鹿晗这样的年轻人，许语博不一定喜欢，但吴世勋这样的小伙子，却会招大多数中年妇女的喜欢，他一看就是有上进心又接受过良好教育，而且多半是知识分子家庭出生，这样的人多肯定被人跟“有出息”之类的字眼联系在一起，巴不得自己的子女和他们多交流。
吴世勋对着看起来很是惊喜的鹿妈妈道：“我是鹿晗在西安时认识的朋友，过来看看他。”
鹿妈妈很高兴，连着应了几声，可她虽然听得懂吴世勋说的，自己却又不会说普通话，只好对吴世勋勉强说道：“你先坐，先坐。”
吴世勋看看鹿晗，鹿晗也正看他，他便在鹿家大堂八仙桌旁的条凳上坐了，鹿妈妈对鹿晗说了一通什么，又冲吴世勋一笑，便转回厨房忙去了。
鹿晗急匆匆地也跟到厨房，吴世勋一愣，以为鹿晗不想跟他独处，心里忍不住拂过些无法忽略的难过，可是只一小会，鹿晗就捧着个玻璃杯出来了，里面泡着热乎乎的茶水。
鹿晗拉过另一张椅子，在八仙桌另一面坐下，和吴世勋中间隔了一个桌角，不远也不近。
吴世勋道了谢，接过茶杯喝了一口，一时间两人顿时又没了话。
五年时光，磨平了吴世勋心里犀利执拗的部分，不知道也改变了鹿晗哪里。
虽然他外表看起来是没什么变化，头发还是像狗毛一样乱飘，身材也还是那样瘦瘦小小的，就是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可能他现在工作挺忙。
吴世勋想问鹿晗为什么不回X城了，他后来从鹿晗的住处出来，遇到楼下水果店的老板，那老板明明就跟他说，鹿晗只是暂时回家一趟，看过自己父亲后就会回来。
但后来整整五年，吴世勋都没再见到鹿晗。
他时常开着车去鹿晗的住处，后来甚至还给那间空空无人的地方交房租，可他就是见不到鹿晗，一直都没见到。
第一年年末，鹿晗没带走的缝纫机不见了，吴世勋以为是鹿晗回来把它带走了，忙乱地找了几天，却发现是鹿晗写信给那水果店的老板，托他把裁缝铺子里的东西都卖掉。
那个时候吴世勋就有很不好的预感，他想鹿晗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这样的回忆让吴世勋酸涩而焦急，他明白自己是自作自受，毕竟在恋人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信任和尊重，他诞生那样对鹿晗不尊重的犹豫，还差点将自己的犹豫付诸行动，鹿晗离开他，那就是他那不尊重的代价。
两人都沉默着，最后还是吴世勋先开了口，他说道：“你爸爸……身体还好吧？”
吴世勋想暂时先避开以前那糟糕的回忆，因为他不知道鹿晗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把以前的疑问说出口，也许不仅仅是尴尬，更会让两人陷入更加差的境地。
总要给彼此都留一些退路吧。
鹿晗点点头，有些手忙脚乱地答道：“他现在应该在楼上看电视。”
声音低低的，里面混藏着没法躲避的怕。
吴世勋心里一跳，鹿晗这是在怕他吗？
他让鹿晗害怕吗？
这个想法冒出来，就压不下去，像是个鱼刺一样扎在吴世勋胸口，鹿晗怕他，太奇怪了，他知道以前鹿晗喜欢他的同时也有些崇拜他，但是害怕他……
这也是自己自找的。
吴世勋苦涩地叹了口气。
鹿妈妈很快端了饭菜出来，招呼开饭，鹿爸爸这个时候才挪着步子从楼上慢悠悠地下来，鹿爸爸是个瘦瘦的高个老爷子，看起来精神也挺好的。
鹿爸爸倒是会说普通话，他对吴世勋也挺喜欢，跟吴世勋聊着天，便不住地夸奖他道：“到底是大城市出来的，见识真多。”
吴世勋被夸得很不好意思，吴妈妈在旁问道：“小吴有没有结婚啦？”
鹿爸爸便帮着翻译，吴世勋一愣，望向鹿晗，鹿晗低着头吃饭，一声不吭。
吴世勋摇摇头，鹿晗现在看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以往那样带着羞怯的爱意，反而是带着空洞的害怕，那样的眼神也让吴世勋觉得害怕。
“呵呵……”鹿妈妈笑起来，又跟吴世勋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吴世勋听了却是不懂，鹿爸爸解释道：“我们家鹿晗今年就要结婚了，是个在毛纺厂做会计的小丫头，人很漂亮，以前就是在你们那个城市上的大学，高材生呢。”
吴世勋呆住。
鹿爸爸还在说，似乎对新媳妇很满意，又对鹿晗能认识这样的媳妇而感到骄傲似的，说了一大堆。
吴世勋又一次看向低着头的鹿晗，眼里充满了迷茫和不解。
这一次鹿晗却看向了他。
直直地，望着吴世勋。
吴世勋呼吸停滞了一下，他很快转开了眼睛。

第三十八章


鹿晗去年刚进了一家服装厂工作，和他的对象也是因为工作才认识的，谈了快满两年，女方那边条件非常不错，而且她很喜欢鹿晗，谈着谈着，两人便准备结婚了。
两年的时间就恋爱来说不算很长，可也足以构成婚姻的理由，只是吴世勋完全没法去想象这五年鹿晗的心境是如何改变的。直到夜里独自躺在床上时，吴世勋才慢慢想起，今年鹿晗已经二十九岁了。
不管他的外表看起来多么苍白瘦弱，他已经二十九岁了，还有一年就要满三十岁了。
二十九岁是什么概念，有的人二十九岁时孩子都读小学了，稍微晚点结婚的，孩子也该会喊爸爸妈妈了吧。
可鹿晗一直没结婚，他本来刚跟吴世勋认识时说过自己对未来的规划，他是准备在二十七岁前结婚的。二十六岁回家，二十七岁结婚，然后生孩子养孩子，这样一步步普通且平凡地往前走，他计划得很是顺畅，虽然大而化之，但是井井有条。
吴世勋却一直下意识地以为鹿晗不会结婚，以前他是没有去考虑过鹿晗的事情，后来他喜欢上鹿晗，鹿晗也喜欢他，他俩又怎么可能再找女人结婚呢。
今天，鹿晗的父母却说，鹿晗要结婚了。
而鹿晗一个解释都没有，他们一起吃过晚饭后，吴世勋被鹿晗的爸爸拉着说了许多话，鹿晗坐在一边陪同，偶尔被问到话时才会答上一两句。
吴世勋看得出来鹿晗不想与他坐得那么靠近，只是吴世勋算是来看望鹿晗的客人，鹿晗不得不坐着陪他。
只是每次吴世勋看向鹿晗，鹿晗都低着头，他们之间的相处变得微妙又漫长，好像一朵巨型大丽花盛开的过程，花瓣们阴沉着脸一点点展开来，因为这开放的过程太过迟钝拖沓，透不出一丝美感，只让人觉得孤单又乏味。
他们还是恋人吗？
不，当然不是了。
鹿晗以为吴世勋不要他，便预备单方面结束这段关系，吴世勋望着小小客房中的天花板，头顶一盏壁灯在黑夜里不怀好意地与吴世勋对视，似乎在嘲笑他。
吴世勋叹着气，又是无奈地，又是难过地。
他起身，轻声走出去，乡下地方房子都不小，主人两间卧室除外还有间小客房，也就是吴世勋的住处，就在鹿晗房间的隔壁。
吴世勋站在鹿晗房间门口，四周悄然无声的氛围像有了形体一般渐渐向他压过来，他抬手敲了敲门，不管如何，他得跟鹿晗谈谈。
门很快便打开了——吴世勋以为得等上好一会——看来鹿晗也还没睡，他开了门，避无可避地望着吴世勋，遮遮掩掩的黑夜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湿润又明亮，就像以前他每次见到吴世勋的时候一样。
“我有话想跟你说。”吴世勋抢在前面说道，他们的相处再让人紧绷，有些事情也是要说清楚的，如果不说，那阴暗的部分会像个死结，越收越紧。
吴世勋都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平静，他在过来的路上做了许多打算，也曾设想过鹿晗已经结婚，却想不到是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境地，看起来他还有挽回的余地，只是鹿晗似乎不准备给他挽回的机会。
鹿晗点点头，应了一声，大概有些紧张，“恩”了一半，似乎被口水卡住了，顿了一下又发出蚊子般的低低的声响，吴世勋忍不住想笑。
他收敛了面容，假装没有发现鹿晗这小小的慌张，直接进了鹿晗的房间。
这房间不算大，但比鹿晗以前那个裁缝铺子可大多了，至少床不再是单人钢丝床，而是可以睡上两个人的木板床。
窗户边还有书桌，书桌边则是一架书柜，书柜顶上摆了台小小的老旧的电视机，房间的另一侧则是一台缝纫机，各种家具把整个空间塞得挺丰富。
看到这个缝纫机，吴世勋觉得有些恍惚，鹿晗房间的壁灯昏暗无比，让吴世勋眼皮勃勃跳了起来。
鹿晗开了房间里的灯，吴世勋坐到书桌边的椅子上去，鹿晗则在床沿坐下来。
吴世勋忽然又想起一个细节，以前他每次去裁缝铺子找鹿晗，鹿晗都把床让给他坐，自己坐在小小的矮凳上，笑嘻嘻地仰着头看自己。
他一直都很习惯鹿晗对他的好，虽然那些好在以前的吴世勋心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因为它们都太细微了，比蒲公英的种子还轻，稍微有些动静便被吹跑了，然后洋洋洒洒地飘起来，不知道要落向哪里。
现在吴世勋大概知道那些种子要落到哪里去了，因为鹿晗要结婚了。
“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吴世勋笑着说道，鹿晗正盯着自己的脚背，吴世勋来到鹿家后，他还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呢。
寂寞的花瓣展开着，粗糙的叶片刮搔着吴世勋的心脏，吴世勋托住侧脸，都有些不敢去看这个时候像座大山一般沉默的鹿晗。
“你……你说有话要说……”鹿晗最后这样说道，抬头迅速地看了吴世勋一眼：“我……等你说。”
吴世勋又轻轻地笑了起来，空气里的什么东西一下子散了开去，像是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拨开的涟漪，他顿了一会，摸到外套口袋里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伸手掏出来，发现是昨天火车上那个小女孩子给他的橘子。
橘子个头不大，也亏得吴世勋一路装到现在，毕竟他心里事太多，不消几分钟就把这个橘子的存在忘记了。
他掂了掂那个小小的水果，伸出去给鹿晗：“昨天火车上有人给我的，吃吗？”
鹿晗摇了摇头，吴世勋又补充道：“反正我也不想吃。”便走过来，把橘子塞进了鹿晗的手里。
两人的身体接触的瞬间，吴世勋感觉到肌肉的紧绷，他缩回手，又退到书桌边坐下，有些讷讷地，空气里刚被拨开的什么又重新聚起来，吴世勋感觉到那压力，咬了咬牙，终于说道：“你要结婚了？”
鹿晗握着那个橘子，点点头。
“有照片吗？女方？”吴世勋又问道。
鹿晗点点头，乖乖地起来找照片，虽然看起来预备跟吴世勋绝交了，他倒还是一如既往地听别人的话，天生就是这样逆来顺受的气质，不知道那个女的人怎么样，不知道他们结婚了她会不会欺负鹿晗。
胡乱地想着，吴世勋看着鹿晗的背影，嗓子忽然有些干涩，说道欺负，又有谁比他欺负鹿晗还欺负得厉害呢。
鹿晗从床头柜找出一本崭新的影集，打开来，拿了一张照片给吴世勋看，吴世勋又是心里一涩，鹿晗把别人的照片放在自己家的影集里，那个女的，甚至还不能算鹿晗的家人吧。
他接过照片，房间里大灯开了以后光线非常充足，他可以清晰地看到照片上那个女性秀丽的容颜，烫着挺大的卷发，穿着红色的格子外套，还化了妆，看起来是个端庄又大气的女性，想必性格也不会太差。
吴世勋想从那张脸上挑出些毛病来，比如她画的眉毛太浓了，粉擦得太白了，嘴唇颜色也太红了，可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只在把照片还给鹿晗时说了句：“她没我好看。”
和别人比样貌，也不知道自己要争什么，大概因为鹿晗的父母夸这个女性漂亮吧。
鹿晗一愣，喃喃地答道：“她……人挺好的。”
“哦？”吴世勋忽然觉得有些可气，站起来反问道：“我人不好吗？”
鹿晗正在收拾影集，忽然被走过来的吴世勋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看起来还挺想点头，呆了半响才摇头道：“你脾、脾气不太好……”
“脾、脾气不太好。”吴世勋撇着嘴学着鹿晗说话，也不知道心里忽然冒出的一小簇邪火是怎么回事，他已感觉不到周遭寂寞冷清的花瓣了，只是觉得心里热了起来，虽然热的方向不太对头：“五年没见，你都结巴了啊？”
“没、没有……”鹿晗的声音一下子矮下去，红着脸缩起了脖子。
这倒挺像两人以前的相处模式的，但鹿晗以前缩着脑袋是因为害羞，现在则是因为害怕了。
“都要结婚了。恩。”吴世勋重重点了点头。
他都不结婚了，还留在了国内，揣着忐忑的心脏来找鹿晗道歉，鹿晗却要结婚了。
这是怎样的因果循环啊。
又是怎样的悲哀往复。
他的成天怀着羞怯笑意的小裁缝，大概是找不回来了，找回来了，也不是他的。
吴世勋几乎都快要哭出来了。

第三十九章


秋末初冬，正是气候变化极大的时段，昨天气温又骤然降了几度，今早鹿晗裹得像个粽子般出门许久，回来时提着条巨大的鱼钻进了后厨。
吴世勋陪着鹿家爸爸坐在楼下大门外的空地上，今天是周六，城里农村都是休息的日子。早上天气还不错，没有受昨晚的冷空气影响太多，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好些人都搬着凳子坐在屋外晒太阳。
吴世勋在人堆里当然是顶扎眼的，他跟鹿爸爸刚坐下不久，就吸引了一对拿着瓜子花生的人过来，瞧稀罕一样瞧吴世勋，个个都问吴世勋是打哪来的。
看来鹿晗家乡的人民都还挺热情，有几个在外见过世面的中年男人，颇能讲出些东西，听说吴世勋现在在首都自己办公司，都对这个年轻人有些肃然起敬，七嘴八舌地跟他打听起首都的情况来。
他们倒不欺生，吴世勋也不会反感这种没什么心机的好奇问话，聊得热闹，一个冷冰冰硬邦邦像冰锥子一样的声音横着扎进了这一团暖呼呼的软里——
“诶哟，这不是我们的吴大少爷么！”
众人都抬头，鹿晗爸爸招呼道：“诶呀，小竞小竞，来，坐坐坐。”
居然是刘竞，吴世勋看着头顶青天的刘竞，第一时间压根就没认出他来，毕竟刘竞在他印象里只是个对鹿晗很好的同乡，不过吴世勋也晓得刘竞以前就看他不顺眼，他不计较是因为——他觉得刘竞对自己根本构不成威胁。
这个样子抬头望着刘竞，世界跟五年前一比好像颠了个个儿，自己变成了外乡来客，本地小伙子刘竞正吐着瓜子皮看他。看了一会，刘竞翻了个白眼坐到中老年男人堆里，大家都唤他“小竞”，他也四处喊“二伯”“三叔”，喊过一轮就翘起二郎腿，旁边立刻有人递过一杯热茶水，刘竞就着喝了一口，又瞟瞟吴世勋，“嘁”了一声。
真是众星拱月，吴世勋忍不住在心里调侃道，大家的注意力不放在他身上了，他忍不住去想钻进屋里后没露过头的鹿晗来，想着想着便探出脖子往大门里头张望。
在一旁的刘竞跟大叔大伯们聊了一会家长里短，终于拔出空来，迫不及待地扭头望向吴世勋，一脸刻薄地撇了撇嘴，说道：“吴家的少爷，我只当西北风能带雪过来，想不到把你也带过来了，看来现在的西北风真是要不得。”
吴世勋对他笑笑，喝了口茶，不答话，他现在没心思跟刘竞拌嘴。
刘竞又说：“怎了？老家混不下去了？来投靠我们鹿晗了？”
吴世勋还是笑笑，看看明显挑衅的刘竞，不答。
旁边有个大叔说道：“嘿嘿，小竞，人家现在在首都自己开了公司咧。”
“啊哟。”刘竞夸张地提高声音道，“有本事！有出息啊！真是有钱人的命，以前当少爷，现在自己当老板啦，有钱人，啧啧啧。”
听他说得过火，吴世勋打断他明显讽刺的啧啧称奇：“小公司，还没开张。”
“那也够了不起的了。”刘竞斜着眼睛狠狠吐出一个瓜子壳，说道：“大家是不知道，吴世勋他家里可有钱了，开了三四家厂，前几年鹿晗还在那外头时我就见过他，吴世勋家里汽车就有好几辆，他自己开一个什么……吉普？是不是？不是那种绿色迷彩的军用车，就是部黑色的大家伙，高级得不得了。”
那时候小轿车还是很稀罕的物件，虽然已经算九十年代中期，毕竟还是在农村，全村都没有一辆小汽车。
大家又热闹开来，小汽车的吸引力相当大，一时间气氛高度专注，吴世勋不得不专心地应付起大家的询问来，汽车的品牌啊款式啊一个月要加多少油啊，都是大家好奇的地方。
一群男人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偶尔有一两个被家里找来的妻儿带回家吃午饭，这时刘竞却安静下来，在旁边闷不吭声地吃瓜子剥花生，吃得差不多，搓搓手，对鹿晗爸爸说道：“伯伯，等会我在你家吃饭啊。”
鹿晗爸爸点头说好，刘竞咕哝一句“我去厨房帮忙”便从椅子上溜下来往屋里钻。
吴世勋一时也没了聊天的心思，思绪飘飘荡荡地跟进了后面，不知鹿晗现在在干吗？烧火？洗菜？
昨夜吴世勋几乎没睡，夜里反复被自己折腾着，睁开眼睛也只能看到空茫茫的黑，他也不知道怎么给自己目前这种行为定义，都过了二十五岁了，马上他要满三十岁，然后是四十岁，人生能有多少个五年？
他的二十岁，也早就过去了。
刘竞拍拍屁股跑进鹿晗家后厨，鹿晗正在井边提水冲地，地上的血瞬间被清澈的井水冲进了下水沟。刘竞跟鹿晗妈妈打了招呼，便过去帮鹿晗收拾东西。
“刚杀了条大鱼，今天吃鱼头汤。”鹿晗笑嘻嘻地说，提到吃他永远开心，边说边搬起一旁的大瓦罐，“其他的鱼段子都腌起来了，过两天送些去你家。”
“腥死了。”刘竞撇嘴道，给鹿晗帮完忙，又随鹿晗进了厨房，鹿晗坐下来烧火，刘竞见自己没什么可以帮的了，就拿着个椅子在一旁坐下来，厨房的小桌上放着叠报纸，看起来是挺早时候的旧报纸了，刘竞便随手拿过来看看打发时间。
看着看着，听到鹿晗妈妈跟鹿晗商量道：“前几天杀的两只鸭留了点鸭肝鸭肠下来，今天和蒜苗一起炒了吧？”
鹿晗答道：“吴世勋不吃动物内脏的，别烧吧。”
刘竞听得嫌弃得直撇嘴。
鹿晗妈妈奇怪道：“怎么不吃？”
鹿晗抓了抓头：“我也不太懂，他不肯吃猪大肠的，别的可能也不吃。”
刘竞一扔报纸：“吴世勋没吃过猪大肠啊？那怎么行，下午我去买点猪大肠给他尝个鲜，城里人居然连猪大肠都没吃过，太可惜啦，对不对啊伯母？”说着还一脸坏笑地跟鹿晗妈妈挤眼睛，把鹿晗妈妈逗得大笑。
听刘竞这样说，鹿晗悄悄地瞪了他一眼，被眼尖的刘竞逮个正着，翻着白眼看向鹿晗：“你倒护得紧，快，吴世勋还有什么不吃，你快说，免得一不小心放多了东西毒死他。”
鹿晗妈妈皱眉喝道：“小竞，胡说什么。”
刘竞一扭头，又笑眯眯地看着鹿晗妈妈：“诶，这不是怕城里人身体精贵嘛。”
他那么一说，也就是出个嘴气，刘竞的特点就是嘴巴坏得不得了，但他这一句出来，倒给鹿晗提了个醒，他低头想了想，对妈妈说道：“吴世勋不吃蒜的，还有生姜要切细点，做完红烧肉要把花椒啊那些香料都捞出来，不然他也不肯吃。”
他还记得以前有一回跟吴世勋在饭店吃红烧肉，吴世勋不小心吃到一个花椒，气得不得了，后来就再也不许鹿晗去那家饭店吃饭了。
鹿晗妈妈对客人都比较宽容，吴世勋这些小习惯看着龟毛，也不是不能满足，倒是刘竞，简直被鹿晗气了个半死，一直到吃饭都怀着口恶气在胸腔，恨不得指着吴世勋的鼻子狠狠骂上一通。
吃完午饭，刘竞把饭碗一推，对鹿晗招呼道：“等会带小狗出去走走吧，可好？”
刘竞的朋友送给他一只有品种的长毛狗，很是漂亮，刘竞疼那狗疼得像儿子一样，每天都要带出去散步。
鹿晗也很喜欢那条狗，很愿意跟它亲近，便点点头：“等我洗好碗。”
吴世勋也站起来帮忙收拾碗筷，被鹿晗妈妈拦下，刘竞不知道从哪里又抓了把瓜子在手中，一边嗑一边瞄吴世勋：“别假客气啦，真吃不消你这么客气，等会一起出去走走？”
还以为吴世勋回反驳自己一两句，毕竟刘竞也晓得自己说话不太中听，想不到却收到吴世勋投来的感激的一瞥，想来是感激刘竞给他创造了跟鹿晗相处的机会？
刘竞在心里冷笑一声，城里的小伙子真是天真。
今日他不搞死这个吴世勋，他还姓刘么？
阿呸。

第四十章


“这儿本来是个树林，现在在建新的中心小学，你说这年月里小孩读书条件多好，我儿子呆的托儿所在镇上，里头房子花里胡翘的可漂亮了……我记得我跟鹿晗小时候读书都在一所破庙里读的，现在那庙也拆了，变成了一个工厂……”
从村子出来，三人一狗沿着大马路慢悠悠地晃，刘竞养的那条大狗金灿灿的，在太阳下蹦蹦跳跳时那身长毛就像波浪般漾出层层金光，吴世勋耳朵里听着刘竞说话，眼睛却看着那一片金黄看得眼睛都不眨，大狗正热情四射地往鹿晗身上扑。
旁边人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刘竞的法眼，他装了一口袋花生瓜子出来，吃着吃着，狠命弯起胳膊捅了一下毫无防备的吴世勋，使了十成力道，见吴世勋痛得皱起了眉，刘竞心里愉悦得眉毛都挑了起来，嘴里瓜子皮漫天乱飞：“我们这儿小是小了点，这两年发展还不错吧？就是基础设施差点，再过十几年也能追上城里啦。”
吴世勋摸摸自己的胳膊，不吭气，敷衍地对刘竞点了点头，依然盯着走在前头的鹿晗。
他们刚出来时鹿晗还有些拘谨，等他被狗拽到前面去了，就咧开嘴嘻嘻笑，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了他跟那条狗，周围人变成了模糊的马赛克背景，看都不要再看。
刘竞半阖着眼皮，鹿晗独自走在前面，吴世勋又情绪低落地慢慢拉到后面去，这可不太适合进行他的计划。
他塞了两颗花生仁进嘴里，拍拍手上的碎屑，张口唤自己的狗：“阿黄！回来！”
刘竞的这条狗跟谁都亲，叫花子面前也能开开心心地甩尾巴，说到底还是认主的，心底最喜欢的人依然是刘竞，被刘竞喊住，兴奋地叫了一声，撒开大腿往回跑。
狗回来了，鹿晗自然也得放慢了速度，等刘竞和吴世勋慢慢跟上去。
吴世勋依然走在后面。
刘竞拽紧狗绳，走到鹿晗身边，回头看了眼慢腾腾跟在后面的吴世勋，嗤笑了声。
“你跟小敏是什么时候结婚来着？年初三？”他转头向鹿晗问道。
小敏，是鹿晗的对象，这个女孩子全名叫钟敏，年纪比鹿晗还要小上几岁，对刘竞来说属于小妹妹级别，所以喊她小敏。
“恩。”鹿晗声音低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刘竞转身对吴世勋爽朗地喊道：“过完年年初三鹿晗结婚，还有两三个月了，到时候吴老板可一定要来参加啊！”
他今天几次对吴世勋挑衅，都收不到回应，这次话还没说完，吴世勋就有动静了，不过也只是抬起头，直直地望着鹿晗。
“哦，年初三，吴老板在家正好过完春节，大概还赶不来……”刘竞又自说自话道，“要不然以后鹿晗孩子满月时再来呗？你两以前感情那么好，焦不离孟的，总得一起庆祝庆祝不是，不过礼金不要给太多，我们乡下不比你们城里，你给太多，我们几个鹿晗的兄弟面子上挂不住……”
刘竞牵着狗自说自话了一通，觉得心里邪火泄得差不多了，回头却见鹿晗低着头也拉去了后面，他就见不得鹿晗这缩头缩脑的孬样，他说两句刺激刺激吴世勋怎么啦，还舍不得啦！
顿时刘竞怒道：“鹿晗！你怎么回事！你是阿黄么！主子走得慢了还要停下来等啊！给我滚过来！！”
吴世勋抬头看向鹿晗，两人之间相距三米左右，刘竞说出这样的话，想必让鹿晗很尴尬，实际上吴世勋都觉得有点脸红，他原本不清楚刘竞知晓多少他们两人的关系，看这架势，想必他什么都知道。
关于自己如何招惹上鹿晗，又如何与他相处，最后两人又是如何分开的。
这整个过程刘竞大概知道得一清二楚。
吴世勋不会去责怪鹿晗把两人间的事情对刘竞诉说，心里难过，对朋友诉说也许是最好的发泄出口。他也跟梁霈文说过，结果最后梁霈文只对他冷笑一下，叹息般地说了句：“你这个人……”
在吴世勋跟鹿晗分开的五年里，他尝试着去读了许多中国文学名著，他想从已有的资料里快速了解中国人的思维，关于生活、理想、感情，中国人和美国人在人的本质上有相当大的差异，这就是吴世勋和鹿晗的差异，而吴世勋想把这种差异找出来。
吴世勋读的那些东西有小说也有散文，在这些作品中，他读到过一句俗语：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吴世勋自己理解，这句话应该是说两头忙却两头不着边的一种差劲结局，他跟家里几乎没什么联系了，也没有继续自己的学业，准备了五年来找鹿晗，却发现鹿晗准备要结婚了。
如果他更狭隘一点，他几乎可以把这一切都怪罪到鹿晗身上。
只是他没这么狭隘，他明白，佛教轮回里的因果也就是这么回事，他自己种什么因，最后就结什么果。
吴世勋失神地想了会儿，觉得自己几乎要变成哲学家了，他脸上挂起些笑意，也亏自己这个时候还有精力自我解嘲。
耳边突然划过一声鹿晗的惊呼：“小心！”
吴世勋还没反应过来，眼里的风景骤然变换旋转，他的背后忽然扑上个什么，撞得他往前跌去，直接掉进了马路边映着蓝天的河水里。
这大概是人家包的鱼塘，河岸边还有个红砖的小房子和一个电压箱，电压箱应该是控制水泵的，吴世勋在猛然的冲击下，只来得及瞥了眼青色的电压箱，便一头栽进了河水里。
河岸上传来刘竞的张狂的大笑。
吴世勋吃了一嘴的河泥。
冬天到了，那条河的主人昨天刚把河水抽干跟帮手们把鱼捕了，现在水还不深，吴世勋摔到河床边，逃不过一身泥泞，鹿晗立刻从上头滑下来拉吴世勋，浅浅的河水被搅得鸡犬不宁，小鱼小虾闪电般逃窜开去。
等两人一身泥水地回了家，鹿晗便立刻放水给吴世勋洗澡，他们家原先连卫生间都没有，刷牙都在天井里刷，洗澡在柴房烧土灶，今年因为鹿晗要结婚，新修了卫生间。
还好弄了卫生间，不然灶里烧出热水来洗，还得让吴世勋等好长一段时间。
等鹿晗忙活完，便把吴世勋带进卫生间去，又跑去楼上收拾干净衣服，吴世勋可真是大少爷做派，带过来的小拖箱打一看，里面居然只有毛巾牙刷和内衣，还有个黑色的大砖头，大概是传说中的大哥大，鹿晗只得跑去自己房里，找自己的衣服裤子。
“鹿晗，急着干吗呢？”妈妈从房里探出头来看自己忙得脑袋冒烟的儿子，后头爸爸也走出来看。
鹿晗答道：“吴世勋掉河里了，在楼下卫生间洗澡，我给他找些干净衣服。”
妈妈又被鹿晗吓一跳：“怎么掉河里了？！”也跟着鹿晗出来匆匆地找衣服，“你的衣服小吴穿不下吧，我给你找点你爸的衣服。”
收拾妥当了，鹿晗抱着一大堆衣服火急火燎地跑到楼下，看到刘竞坐在大堂里，正剥着花生逗着狗，就有些生气，说道：“你还有心情玩！”
刘竞白了鹿晗一眼，依然嬉皮笑脸，看来吴世勋掉河里让他开心得很，鹿晗咬咬牙，没法子，只好先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烟雾缭绕，吴世勋坐在浴缸里，拿着毛巾擦脖子，鹿晗都没在浴缸里洗过几次澡，主要这长长的滑滑的浴缸让他非常不习惯，莲蓬头倒是在X城时用惯的了。
他把衣服放到洗衣机盖子上，说道：“你只带了内衣来，衣服裤子我就找了我爸的给你，我的衣服你大概也穿不下……”
“本来想着可能住不了几天，就没带衣服。”吴世勋笑着说道，似乎心情不太坏，原本鹿晗还以为他会大发脾气。
吴世勋最让鹿晗怵的地方就是性子的阴晴不定，他多疑，脾气又坏，有些时候真的很让鹿晗胆颤。
不过现在吴世勋好像脾气没那么坏了。
鹿晗走去浴缸边，看到吴世勋膝盖上磕坏的地方和他手上擦破的皮，心头陡地一跳。
从小鹿晗就知道刘竞的坏处，刘竞是个小心眼又睚眦必报的人，刘竞以前对别人做的更坏的事情也有，可鹿晗从没觉得刘竞过分，因为刘竞对他非常非常好，像亲弟弟一样。
今天鹿晗看到刘竞把花生故意往吴世勋身上扔，又看到阿黄往吴世勋身上跳时，脑袋里真是吓得一片空白。
回了家，刘竞还是这样事不关己的态度，鹿晗难得地生起气来。
刘竞怎么能这么不知轻重呢，那条河的水虽然抽干了，可河岸有一米多高，要是河床里有什么砖头铁片，撞到吴世勋什么要紧的地方可怎么办，到时候刘竞可是要吃官司的。
不过鹿晗也知道，刘竞是在给他出气呢。
吴世勋坐在浴缸里检查着身上的伤口，鹿晗蹲下来，只觉得鼻头酸酸的：“等会我给你擦碘酒，再裹实了，几天就能好的。”
吴世勋回头看他，看着鹿晗红了一圈的眼眶，抬起擦破了皮的手，用手背蹭蹭他的脸：“不碍事。”
“还有哪里伤到了？给我看看呢……”鹿晗说，握住吴世勋的手，上面红红的细细的杂乱一片，大概是被石子刮到的，看着就很疼。
“还有脚吧，不过不碍事，血都没流多少，就是撞得有点疼，晚上你给我揉揉吧？”吴世勋说，又用手指擦了擦鹿晗的眼角，虽然那里也没眼泪流出来。
对于在合适的时机吃合适的豆腐这码事，吴世勋掌握得是炉火纯青，时机上就算时机不合适，他还是想吃就吃，这个时候气氛这么好，鹿晗难得肯跟他说话了，他的心情不要太高昂，真恨不得被刘竞多陷害几次。
鹿晗的耳朵红了起来，他头低了低，偏过了吴世勋的动作，站起来：“那我去找碘酒和纱布，你等会要是要帮忙就喊我。”
说完便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没多久，吴世勋便听到外头传进来的争执声，一听就知道是鹿晗和刘竞吵了起来。
他呼了口气，看了看刚才被鹿晗握住的手指，笑出声来。

第四十一章


就身高长相来说，鹿晗长得实在不像他爸爸，鹿爸爸年轻时是个笔挺挺的高个帅小伙，精神又潇洒，在部圌队工作那阵迷倒过万千少圌女。而鹿晗的相貌则实为秀气，再兼上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以及那不算突出的个头，年纪大的长辈们都说鹿晗是他圌妈妈年轻时候的翻版，却更胜好看些。
身高摆在那里，鹿晗爸爸年轻时的衬衫长裤给吴世勋一穿，倒还挺适合，外乡的洋气小青年摇身一变，活脱脱的本地知青郎，朴素了，还不显土气，吴世勋可真是天生的好气质，什么衣服都能穿得很好看。
好看得鹿晗妈妈直咂嘴，鹿晗帮着吴世勋把毛衣套起来，鹿妈妈在旁边绕着吴世勋转，直夸吴世勋像电影明星。
吴世勋问道：“像哪个电影明星啊？”
鹿妈妈操着本地话说：“庐山恋里的耿桦啊。”
吴世勋没怎么听明白，旁边鹿晗嚷嚷开了：“哪里像啊，妈你以前还说爸爸年轻时像郭凯敏，现在又说吴世勋像，明明一点都不像。”
吴世勋又问：“耿烨和郭凯敏是谁？”
“郭凯敏是一个电影明星，演过庐山恋和小街，都是跟张瑜演的，庐山恋里他演的人叫耿桦。”鹿晗答道，小心翼翼地拉着毛衣的下摆，避免擦到吴世勋手上裹好的伤口。
“张瑜又是谁？”吴世勋又一次好奇地问，怎么这些明星他一个都不认得。
“也是演电影的啦，庐山恋很好看的。”鹿晗耐心地解释，给吴世勋把皮圌带绑好。
“我像那个郭凯敏？”吴世勋不依不饶。
“一点都不像，我妈看的电影不多，神气点的男演员就认识郭凯敏一个，现在看哪家的小伙子长得好，就说人家像郭凯敏。”鹿晗说，最后拿起他爸爸最好的一件大衣给吴世勋套圌上，“你的衣服都在洗衣机里洗了，外套我让刘竞带到镇上的干洗店去了，还好镇上今年开了家干洗店，不然都没法洗。”
其实吴世勋的衬衫也不能放在洗衣机里洗，不过这个时候他没心去计较那些细枝末节，抓紧沟通才是重点，鹿晗收拾起桌上的纱布创可贴还有碘酒之类的东西，吴世勋帮他拿了些，两人一起去大堂旁边的储物间放东西。
这房间吴世勋还是第一次进来，他见鹿晗把自行车推进这个房间，本以为是停车的地方，进去里面一看，心里顿时噗通一跳。
因为这里的布置太像鹿晗在X城时呆的那间裁缝铺了。
朝南，是个耷圌拉着小花窗帘的大窗户，窗户看出去能看到坐落在前面的人家，窗户下面摆着台缝纫机，缝纫机一旁就是张铺了白色的厚实帆布的大桌子，鹿晗以前的裁缝铺子也有这样一张桌子。
不过这房间里没有床，矮矮的绿色铁皮电扇也换成了长脖子的乳圌白圌色电扇，而且这里还多了张木质书桌，书桌上摆着一摞摞书报杂圌志。
其余空出来的地方摆着两辆自行车，一辆是鹿晗骑的，另一辆大概是鹿家其他人的出行工具。
鹿晗走到书桌前蹲下，拉开下面的抽屉，把纱布碘酒放进去。
吴世勋蹲下来，鹿晗从他怀里拿过其他零碎物件，一件一件地码进抽屉里。
“我看你楼上房间有个缝纫机，怎么楼下还有一个？”吴世勋看着鹿晗动作，问道。
“楼上那个是我以前学裁缝的时候买的，后来被我外甥弄断了皮绳，换了绳后一直不好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踩起来卡得很，那个时候我正好要去外头了，就索性放着没管。回来后要再用缝纫机，原来准备把旧的修好，小敏家有一台没人用，就抬到我家了……”鹿晗答，把抽屉收拾得整整齐齐，站起来拍拍裤子。
小敏，又是小敏。听鹿晗的说法，这个钟敏似乎是个挺好的女孩子，又大方又会体贴人，甚至连刘竞那样看谁都不顺眼的人说起这个女孩子，也是挺喜欢的口气。
吴世勋跟着鹿晗站起来，看了看书桌上的杂圌志，有一摞杂圌志最上面一本封面标的日期是1⑨88年12月，看来那是鹿晗很早前买的杂圌志。
“都是X城带回来的？”吴世勋指指那些杂圌志。
“恩……”鹿晗走过来摸圌摸那些书，大概因为谈到了以前的事情，情绪没那么高了，声音低下来，却还是乖乖地回答道：“还时常看看呢，不过里面的衣服样式现在都不时兴了，很早就不做了。”
书桌就是台普通的书桌，上面摞着杂圌志，还有台小电灯，鹿晗开了灯，把书桌中间的大圌抽屉拉开，里面列着一抽屉的磁带盒。
“还有这些也是以前买了带回来的，我在家里做裁缝的时候每天都听的，后来去工厂上班了就不听了。”鹿晗说。
吴世勋低头，一片不认识的歌手名字，他快速地一列列搜寻过去，看到一个“张”字，便停下来伸出裹了纱布的手指了指，示意鹿晗拿出那盒磁带来。
拿出来一看，却发现是个叫张圌宇的歌手，专辑名字叫【用心良苦】。
“这个不是在外头时买的，好像是去年在镇上买的。”鹿晗说，“你要听啊？”
吴世勋摇摇头，又往下找，一张张看完了，却没再发现张姓歌手的专辑，忍不住问道：“张国荣的呢？”
“咦？”鹿晗转头：“你都知道张国荣了？”
吴世勋笑：“恩，我后来听了他的歌，很好听。”
自己喜欢的东西被人夸奖，终归是件让人高兴的事，鹿晗笑眯眯，刚才提到X城时瞬间低下少许的情绪又抬起头来，好像晒到太阳的小花一样，“真的很好听的，香圌港圌人唱歌我都听不懂，所以就喜欢一个张国荣，小敏也很喜欢他，他的带子都被小敏借走了。”
怎么老是那个钟敏。
吴世勋皱皱眉，鹿晗提起那个女人时得意洋洋的，难道他现在真的很喜欢她不成？
可惜不管自己再怎么在意，吴世勋也不好多提那个女人，更不好直接询问鹿晗的感情部分，不然他们之间因为刘竞制圌造的意外而好不容易有点回温圌的关系，可能下一秒就土圌崩圌瓦圌解。
鹿晗低头仔细地看抽屉里自己的收藏品，笑的喜滋滋的，吴世勋又转头四处看看，忽然把肩膀一垮，嘟囔道：“我腰疼。”
鹿晗立刻跳起来：“哪里疼？”
“这儿，这儿。”吴世勋拳头抵住自己的后腰。
“怎么疼起来了呢？”鹿晗慌张地问，“腰是白天掉进河里时扭到的吧，你等等我找膏药出来，等会贴好了就去床圌上躺着吧。”
说完便转身蹲下，从那个装药圌品的小抽屉里找出一盒云南白药膏，站起来时太猛，一下子撞到了没来得及关好的大圌抽屉上。
这可把吴世勋吓得不轻，鹿晗撞得眼泪都出来了，哆嗦着嘴巴蹲在地上，吴世勋赶紧过去扒拉鹿晗头发。
“好大一个包。”吴世勋倒吸一口凉气，心疼得不行，早知道他就不装腰疼了。
这一撞，可让鹿晗蹲着缓了好一会才缓过来，吴世勋给他吹着那个大包，听到动静的鹿爸爸走进来见鹿晗蹲着，问道：“撞哪了？”
吴世勋抬起下巴指向大圌抽屉：“撞抽屉角了。”
“不碍事吧？”鹿爸爸又问。
鹿晗摇摇头：“刚才疼得头都昏了，现在还好。”
“没事了就起来吧，带小吴去他房里休息。”鹿爸爸说着把鹿晗从地上扶起来，低头查看了下鹿晗脑袋上的包：“哟，好大的包。”
“刚才撞得很厉害。”吴世勋答道，看着那个包觉得心都揪起来了。
“鹿晗脑壳硬，不怕的嘛。”鹿爸爸看着鹿晗委屈的模样就笑哈哈的，转身对吴世勋道：“鹿晗小时候偷偷溜去河里游泳，回家后他头发湿湿的被我看出来了，打了一顿后鹿晗就去把头发剃光了，回来还是偷偷地游泳，我一直没发现，直到有一天他在河里潜水，被河岸上小孩打的瓦片敲了脑壳……”
鹿爸爸说得哈哈大笑，吴世勋听得也忍不住抿起了嘴角，鹿晗觉得丢人，顾不得脑袋上的大包了，抓了云南白药膏就推着吴世勋往外头走。
鹿爸爸还在后面嚷嚷：“怕什么丢人呀！哈哈哈哈哈！！小吴又不是外人！”
鹿晗理也不理爸爸，红着整张脸往楼上走。
吴世勋嘻嘻笑，“你小时候还挺皮。”
“诶，小时候嘛……”鹿晗低声答道，声音像从嗓子缝里挤出来的，耳朵像煮熟了般红通通，“小时候哪个男孩子不皮啊，我就不信你小时候有多乖。”
“我记得我小时候把我妈圌的珍珠粉全都倒在一个碗里加了水想和面的。”吴世勋想了想，说道，他说起小时候的丑事时倒很镇定：“后来被我妈骂了一顿，罚抄了十遍课文，我妈倒没打过我。”
“那珍珠粉能像面粉一样揉成团吗？”鹿晗好奇道。
“当然不能。”吴世勋柔和地看着鹿晗解圌开自己的皮圌带，又把衣服都抽圌出来，然后他再随着鹿晗的动作缓缓侧躺好。
“是这儿疼？”鹿晗的手指按到吴世勋的腰上。
吴世勋点点头，鹿晗便撕圌开一片膏药，轻柔地贴上去。
“还有把葡萄汁倒进我妈喝的酒瓶里去。”吴世勋说道，回忆往事时表情变得无比柔和：“后来又被骂了一顿。”
“那不就是葡萄酒了吗。”鹿晗也笑道，给吴世勋贴完了膏药，摸圌摸脑袋上的包，“诶哟”了一声。
“对，我小时候也以为这样就会变成葡萄酒。”吴世勋大笑，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坐到鹿晗旁边，探头想看看鹿晗脑袋的“伤势”，鹿晗收拾好了膏药，正好抬起头来，两人的脸猝不及防地瞬间贴近。
于是都一下子愣住了。
他们以前还有更紧密的时候，只是五年没有见过面，那原本亲圌密的关系被时间切得零零碎碎，都不知道散落去了哪里，黑圌暗的时间长河能掩埋一切，爱与恨，痛苦与快乐，全都在河水的冲刷下失去了光彩，苍白地躺在河床圌上。
吴世勋抬起手来，用手指去抚圌摸鹿晗的脸庞。
鹿晗颤了颤，睫毛一动，楼下鹿妈妈喊开饭，他马上站起来，说：“要吃饭了，我先下去，你手不方便，等会我给你端上来。”
说完就逃跑一般蹿了出去。

第四十二章


吴世勋手上的伤处看着夸张，实则并没有很严重，一般洗干净了擦碘酒或酒精，这样处理一下就行了，鹿晗就不肯，紧张兮兮地一定要给裹上纱布，连带吴世勋蹭破的膝盖也没放过，绕了一圈又一圈，好像吴世勋不是伤了皮，而是断了腿似的。
不好拂鹿晗的心意，吴世勋更乐得装虚弱接受鹿晗的照顾，提着一双好好的手不动，衣服要鹿晗给他穿，饭也要鹿晗喂，间或偷空摸摸这里碰碰那里，从鹿晗的头发到鹿晗的大腿，无一处不遭殃。
对鹿晗毛手毛脚是吴世勋长年保持下来的“优良传统”，五年没动手，居然还挺熟络，一点没不好意思，极有技巧性和隐蔽性。只是如今不同以往，以前鹿晗被摸了，至多红着脸笑笑再像个兔子似的跳开，今天吴世勋刚意犹未尽地拉了鹿晗的手臂，就被轻轻挣开了。
“你别老是乱动，再蹭到怎么办。”鹿晗说道，又乘了一勺饭菜举到吴世勋嘴巴边，真是贴心备至，任劳任怨。
“我这不是裹了纱布了么。”吴世勋挥挥手，吃到了甜头，整张面孔都显出那种嬉皮笑脸的感觉来。
外头的门被人哐啷一下踹开，进来一个大摇大摆的刘竞，见床边这两人的架势，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对着鹿晗说：“你还真是一把屎一把尿，说你奴才命还是说你当妈的命好，也高兴这样伺候别人！”
说完走过来，扔了片纸到吴世勋脑门上：“衣服我拿去外头洗了，过几天你自己去取。”
见到刘竞那瞬间吴世勋浑身的雷达就竖了起来，警报响个不停，这个刘竞不能轻视，小心眼就算了还那么泼辣，一个不当心就上了他的当中了他的计，还是得仔细应付才对。
今晚的刘竞却好像不是来寻吴世勋晦气的，他又站着骂了鹿晗几句就转身走了，吴世勋提着的一口气这才放下。
刘竞嘴巴坏，鹿晗从小跟他玩到大怎么会不知道他这点，不过被说多了鹿晗心里也不痛快，他又不是圣人，别人说得再难听也能微微一笑，况且，刘竞算是鹿晗的至亲，被至亲嫌弃地又说又骂，总是会伤心的。
等刘竞走了，鹿晗就低下头，沉默起来。
吴世勋正开心灯泡走了，还想回头跟鹿晗温存一番，见鹿晗正把蛋汤和饭拌在一块，也不说话，就那么细细地搅着，搅好了，舀起一勺递过来。
五年，五年，这五年，鹿晗单纯得过分的外壳似乎薄弱了很多，他也不再是可以任人随意捏来捏去的软柿子。
乍看还是个柿子，只是没那么好捏了。
他会躲吴世勋，只因为他看清了很多东西，人再天真再想当然，总有看清事实的那天，喜欢一个人的快乐和前景现实的困难相比，哪边比较轻，哪边比较重呢？
吴世勋心里也清楚，鹿晗只是反应慢，又不是傻子，如果他是傻子，他也不会偷偷跑回来，躲着吴世勋五年不见。
吴世勋摸摸鹿晗的头：“我自己吃吧。”
十几分钟前他说自己没法拿勺子，要鹿晗喂，十几分钟后又要自己动手，鹿晗只望了他一会，没说什么，便把勺子给了吴世勋。
一时两人间没了话。
有些事情就是这么麻烦，想抹舍不得抹掉，可被回忆绊着，要往前走又走不太动，干干耗着，时间的车轮一次次从那上面碾过去，碾成胡乱一片，回头一望更是糟心。
吴世勋一勺勺吃着饭，鹿晗在旁边坐着，可能准备随时给吴世勋搭把手，吴世勋说道：“我想看看你小时候的照片，拿来我看看吧。”
鹿晗正小心地瞧着吴世勋的动作，问道：“为什么要看啊？”
“看看你小时候剃光头的样子。”吴世勋说。
鹿晗扭捏了半响，最后抵不住吴世勋的催促，去自己屋里拿了相簿来，第一页就是钟敏的照片，没贴在相簿上，就那么松松地夹着，吴世勋一翻开就看到了。
他“诶哟”了一声，抬起左手装模作样地甩了甩，那照片飘飘荡荡掉到地上。
夸张的作假哄不了鹿晗，吴世勋眼见鹿晗弯腰去捡照片，也不在意，翻开相簿来。
整本相簿看着厚实，里面只装了一小半照片，有一些还是尺寸很小的黑白照，鹿晗捡了钟敏的照片捏在手里，解释道：“我们小时候条件不好，基本就没拍过照。”
吴世勋指指一张只有五厘米长四厘米宽的小照片，上面是个穿着棉袄的小孩，看着才一两岁，梳着三七分的头，歪歪扭扭地站在那，咧着嘴傻笑。
“我，那是我。”鹿晗说，照片上的他才一岁半，被大人套得鼓鼓囊囊地抱出去照相，爸爸说那天鹿晗还尿了裤子。
“挺可爱的。”吴世勋戳戳孩子的脸，那肉鼓鼓的脸蛋上嵌着水汪汪的大眼睛。
又往后头翻，立刻就是鹿晗的光头照，还是黑白照片，尺寸也很小，看背景似乎是在野外，背着手站着，旁边还站了个老气横秋的高个子清秀少年。
“那是刘竞。”鹿晗给吴世勋解说。
刘竞小时候就是一脸讨厌的坏样，吴世勋对他没多大兴趣，看了会旁边的光头孩子，噗嗤一声笑，再也憋不住：“你小时候，脑袋真的挺大的。”
“诶……我那个时候外号叫大头。”鹿晗搔搔头发，下午被爸爸嘲笑一次，刚才又被刘竞骂，吴世勋笑他程度算轻的，脸都不太红。
相簿三两下就翻完了，吴世勋摊开重新翻一遍，边看边笑，鹿晗收拾了碗筷出去，过了好一会才进来，见到吴世勋坐在床头打电话，手里拿着那个砖头似的手提电话，相簿正放在床头，鹿晗拿了相簿想走，又忍不住盯着“大哥大”猛瞧。
吴世勋打完电话，回头见鹿晗盯着自己，掂了掂手里的电话机：“想玩吗？”
快三十岁的人可不能再拿哄二十岁人的话来哄，鹿晗臊得不行，拿着相簿出去了。
也不知吴世勋在家里要住多久，还好爸妈都不工作呆家里，有人能顾他，反之吴世勋又能陪两位老人家说说话。
鹿晗走回自己房间里，想把相簿收起来，手抬起时闻到相簿封面上浅浅的香气，那是吴世勋用的护肤霜的味道，他身上一直有那个味道，很好闻。
他的心晃了一下，像被冬天冻得麻木的手指抓不住的铁桶，被绳子系着悬在水井之中，摇来晃去，在井壁磕磕碰碰。
吴世勋又在鹿晗家住了几天，还抽空押着鹿晗去市里买了趟衣服。
到底是九十年代的大城市，S城中心商场林立，鹿晗回乡后都没怎么来过城里，对这商业区一点不熟悉，况且这边装修那边重建的，欣欣向荣之余不免显得混乱，鹿晗逛到后来还迷了路，被吴世勋从一个骗子手里解救出来时，已经被骗了十块钱。
那大概是建国以后冒出来的第一批骗子，以前骗子大多组团骗企业单位，后来渐渐就有了马路上的一些“个体户”，骗鹿晗的这个手法不算高明，他只说自己钱包丢了没法回家，鹿晗就果断地给了他十块钱。
“你还挺大方。”吴世勋深深叹了口气，那骗子早跑了。
“我也没给多少，坐车够了。”鹿晗说，见吴世勋提了一堆东西，帮他拿了几个。
“你是不是还沾沾自喜呢？”吴世勋哭笑不得，“那人一看就知道是个骗子啊。”
“如果不是骗子呢。”鹿晗说：“反正我才给了十块钱嘛。”
振振有词得很，吴世勋哭笑不得：“要是刘竞在肯定骂你。”
两人在一家面馆吃过午饭，便准备回家，刚走到车站，鹿晗说自己有东西落在面馆要回去拿，让吴世勋先回去，吴世勋不肯，两人便一起赶回那家面馆，还好服务员素质过硬，捡了鹿晗的东西收在柜台了。
“是个粉红红色的毛衣，上面有红色的绣花的。”鹿晗跟柜台服务员描述完，人家很爽快地就把东西给了他。
上午鹿晗不见时候吴世勋一路着急地找来，也没注意鹿晗手上多拿了什么，看来这衣服是他迷着路去买的，粉红色的还有绣花的毛衣，这样洋气鲜嫩的服装，不可能是买给鹿晗妈妈的，那应该是买给钟敏的了。
吴世勋本来好好的心情立刻沉了下来，比扔进水里的石头沉得还快，咕咚一声沉到底。
“我，我都没怎么给小敏买过礼物。”鹿晗“嘿嘿”笑着，吴世勋脸上的不快几乎快要凝成实体，两人之间气压低得能把地上的蚂蚁碾死。
也不晓得自己心里慌什么，嘴巴先张开解释了，鹿晗结巴着说了几句，就被吴世勋顶了回来：“紧张什么，反正你们不是要结婚了么。”
鹿晗缩起脖子来，也真是没骨气，都要三十了，还怕吴世勋怕得紧，见吴世勋绷着脸，他又会难受。
不过他也不晓得，吴世勋说出那句话时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这一句话触动两人心弦，于是一路无话，公车载着他俩晃回了小镇，两人又走了二十几分钟，回到家里。
吴世勋买了些水果和营养品给鹿晗爸妈，他在鹿家住了一个礼拜出头，白吃白喝之余对两位老人都是挺好的，可比在家对着许语博时温顺多了。
鹿晗趁着吴世勋陪鹿爸爸说话，做贼一样去了趟钟家，吴世勋来了以后他都没空跟钟敏见面，最近钟敏快要生日了，鹿晗这个对象，总得有些表示不是。
送完礼物，钟家二老硬要鹿晗留下吃晚饭，平时软脾气的鹿晗今天像吃了药一样坚决，死也不肯留，再慌里慌张逃回家里，做贼一样去厨房帮忙。
想不到从不做家务的吴世勋正在厨房帮忙剥毛豆。
鹿妈妈见鹿晗回来，胖胖的圆脸笑开花：“回来了？去看小敏啦？”
鹿晗都不敢看吴世勋什么反应，囫囵应了声，去水池边洗手，然后去外头打了水，蹲在地上洗衣服。
洗着洗着，感觉到有人走过来，不知怎的，鹿晗就晓得那是吴世勋，头越来越低，吴世勋在旁边站着看了一会，说：“你家不是有洗衣机么，还用井水洗衣服？”
“洗，洗衣机，浪，浪费水。”鹿晗又结巴起来。
看鹿晗结巴的样子吴世勋就觉得非常可气，难道自己就这么怕人么，他极其不愉快地想着，又不肯走，堵着气蹲下来看鹿晗洗衣服。
“要，要溅到的。”鹿晗说，依然一句话要分两次说。
“干吗？要赶我走啊？”吴世勋心情不好时嘴巴就不受控制起来，没什么道理可讲，说不好听点，吴世勋欺负鹿晗也是欺负惯的，对鹿晗发脾气简直就是他的本能，像揩鹿晗的油一样，手到擒来。
鹿晗低着头不吭气，吴世勋火气大盛地蹲着，过了一会，鹿晗叹了口气，说：“你老这样，一阵一阵的。”
说完站起来打了桶水，哗啦啦倒进脸盆里，地上的脏水蜿蜒着，没进碧绿的青苔里。
“你，你以前脾气再不好，我都觉得没关系，后来却觉得越来越怕，你生气的时候，我会特别紧张……”鹿晗蹲着，把衣服汰干净了，一件件绞干，放进另一个干净的盆里。
如果是以前，大概打死他都说不出这样的话。
又一盆水浇到地上，潺潺的水声过去，吴世勋说道：“你也知道我刚才心情不好，跟以前发脾气的原因不一样。”
鹿晗端着脸盆站起来，望着依然蹲在地上的吴世勋，说：“……我快结婚了……”
吴世勋转过头，仰起脖子看鹿晗：“可你不还是喜欢我吗？”
他倒是脸不红气不喘，简直比角落里湿漉漉的青苔们还要淡然，鹿晗闹个大红脸，张口结舌说不来话，吴世勋抬起手来要扯他裤脚，鹿晗赶紧转个身抱着脸盆跑进屋里，身后吴世勋三两步追上来：“你要去晾衣服么？我帮你。”
鹿晗躲不过，只能在吴世勋帮忙下晾好衣服，鹿爸爸在房里喊吴世勋去看电影，吴世勋临走前拉住鹿晗手臂：“以前我跟梁蔓分手后没有再找别人，我有很多事要跟你说，你让我把话都说清楚，好不好？”
有些话，欲言又止。
有些话，不吐不快。
只不过说话的对象心冷又情怯，这边说着的就会怕自己做的是无用功。
吴世勋拉着鹿晗的手，在心里对自己说：抢，还是要去抢。
他透过鹿晗望见一件粉色镶红花的毛衣，那衣服模糊成一团红，像火一样烧起来。

第四十三章


谈话的起始，是许语博提出条件的那晚，谈话的末尾，是当下布满星子的夜空。
冷风摩挲着吴世勋的头发，从发梢的缝隙进入亲吻他的发根，这种感觉能让他保持足够的清醒。在这清醒的状态下，吴世勋像唱独角戏般孤独又无畏地说完了，视线从远处的屋舍灯火拉回来，转而投向鹿晗，用稍微有些焦急的目光，安分地催促鹿晗的反应。
空中的星星明灭了几轮，吴世勋等不到鹿晗的回答，他不在意，向鹿晗问道：“冷不冷？”
鹿晗反问了句：“你冷不冷？”
“风不大，还好。”吴世勋指指自己的胸口：“可是想到你要结婚，就觉得有点冷。”
风有些大起来，两人在阳台站了不短的时间，遥远的田野深处能看到别的村子，家家都点着灯，漆黑的背景里看来像天幕边缘的星星。现在那些星星都灭了，东南方一片沉寂，黑暗如吸饱水分的云彩，变得乌溜溜，沉默又不定，云层中的分子都有点躁动，似乎正试探着往外伸出暴雨的触手，完全无法让人觉得冷静。
“我以前去找你，看着你坐进车里，车子开走了，我也觉得很冷。”鹿晗答道。
吴世勋想不到，一味忍受别人的心情，毫不在意吃亏的鹿晗，也是会觉得委屈的，只是时间是块巨大的磨刀石，那些每每想起都会在心上轻轻撕拉的委屈，也已经被五年时光磨得光滑平整，再没有那么锋利。
吴世勋来得晚了些，他连鹿晗委屈的微光都来不及拥有。
“那么，你喜欢钟敏吗？像以前喜欢我一样喜欢吗？”吴世勋又问。
鹿晗望着吴世勋许久，摇摇头，然后转身进屋了。也不知道他的摇头是否认自己喜欢钟敏，还是否认自己喜欢钟敏如以前喜欢吴世勋，还是直接否定了吴世勋这个问题的存在。
吴世勋教过鹿晗一句泰戈尔的诗——“无垠的沙漠热烈追求一叶绿草的爱，她摇摇头，笑着飞开了”。
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个不安不定的夜晚，吴世勋用剧烈摇摆的心去听一个陌生男歌手的歌，后来听得多了，他就也会唱了。
“谁人能料爱会这样，盼你会体谅，从前承诺已变了样，爱意那可强，默默望着满面泪痕仍然无怨，怎么可将歉意奉上……”
黑暗和着歌声，夜风把空气里的微尘卷起，也不知道它们要飘到哪里去。
吴世勋依然厚着脸皮在鹿家住了下去，反正他有一个月的空闲时间，鹿晗则待他如往常。
生活里少不得生疏和客套，幸亏吴世勋现在脸皮更厚嘴巴更能说，他这五年也不是白过的，中国人的生意场诡诈又狡猾，短短几年里，吴世勋学到的东西比他以往学生时代学到的总和还要多。
吴世勋能哄得只能听懂部分普通话的鹿晗妈妈前仰后合，还能陪鹿晗爸爸在棋盘前消磨上一整个下午，他连象棋都学会下了，而且进步神速。
不过吴世勋也不是在这里混吃等死的，比如说跟鹿晗爸爸下棋时，他会有意无意地提起钟敏的事情，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吴世勋深谙此道。
与吴世勋认识许久的鹿晗尚且防不胜防，鹿晗爸爸自然也无法招架，尤其是吴世勋演技精湛，随口问什么都是极其轻飘飘的口气，端的是闲话家常中最闲的那种路数，鹿晗爸爸自然是被问到什么就答什么了——
“小敏来过我家了，真是讨人喜欢的小丫头，乖得很乖得很，又孝顺……”
“小敏家里嘛，她爸爸是镇上的干部，很厉害的人……”
“诶，小敏给我织过手套，小姑娘也难为她了……”
“现在年轻人谈恋爱嘛，风气开放的，喜欢小敏的小年轻，我听说一大茬一大茬，谁让我们鹿晗福气好呢……”
鹿晗爸爸颇乐意谈到自己的准媳妇，越说越开心，吴世勋听得心一点点变凉，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女人，好女人则是一抓一大把，居然被鹿晗这个呆子抓住了其中一个。
脑子笨是笨了点，反应慢是慢了点，浑身没什么太大亮点的鹿晗，抓对象倒是一抓一个准，先抓了自己再抓了钟敏，而且好像不准备再抓回自己了，吴世勋心里凉飕飕，穿堂风几乎有了实体，都能在他心上打个死结。
正好鹿晗下班推了自行车进门，把车歇进隔壁屋子，出来时看到坐在八仙桌前的两人，笑道：“下棋啊？”说着就朝这边走过来。
八仙桌四个角，吴世勋和鹿晗爸爸一个朝南坐一个朝西做，两人间隔了一个桌角，鹿晗站到吴世勋身后，低头去看棋盘，吴世勋说道：“我输惨了。”
鹿晗爸爸算是个象棋高手，吴世勋自然下不过，鹿晗嘻嘻笑，觉得有点得意，手心忽然一暖，吴世勋的手指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
鹿晗用力挣，吴世勋重重捏着，鹿晗爸爸哈哈笑：“鹿晗，快看爸爸最后一杀！”
“我又输了。”吴世勋笑着低头，鹿晗爸爸让了他许多回，他还是连输好几盘，倒不觉得很丢人。
他的左手背在身后扯着鹿晗的手指，那不安分的手指胡乱动着，吴世勋只是紧紧拧住，一会感觉到自己捏住的手指渐渐败下阵来，忍不住一笑，鹿晗爸爸又重新摆好棋子，要再与吴世勋下一盘。
鹿晗一声不吭地在旁边看。
吴世勋的手渐渐的力气小了，大拇指一点点揉着鹿晗的手心，一会又松开，从后方往前穿过他的五指紧紧扣住了那只手。
这样十指紧扣的状态，让人有点心猿意马，吴世勋没法专心，输得更快，到最后鹿爸爸也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下完了棋便说要把棋盘收起来等吃晚饭，鹿晗赶紧甩开吴世勋的手，往厨房走去。
风平浪静地吃过晚饭，鹿家来了个客人，不是别人，正是钟敏。
吴世勋听别人说过钟敏许多事情，见过钟敏许多照片，终于第一次见到了钟敏本人，真人看起来比照片要年轻很多，穿着打扮很时髦，穿件红大衣，个子也不矮，要是穿起高跟鞋肯定和鹿晗差不大多。
鹿晗先前送了钟敏一件毛衣，钟敏后来本来想穿出去上班，想不到穿上就发现毛衣领口接的一点蕾丝上有些微发黄，似乎是沾了点脏东西。
鹿晗做衣服小心仔细，买衣服就粗心了，只觉得衣服漂亮就买了，也没好好检查，女人家看东西却是谨慎，那一点点掩藏在蕾丝后头的污渍也没逃过钟敏的眼睛，她脱下衣服洗了一通，却发现污渍洗不掉，于是只好来找鹿晗，想跟他周末一起去市中心商场换衣服。
钟敏刚跨进鹿家时，鹿晗给她和吴世勋互相引见了一下，后来钟敏就只顾着新衣服上的瑕疵了，也没再跟吴世勋怎么说话，吴世勋只听她跟鹿晗叽叽喳喳了一通，才发现这个看着什么都好的女孩子有个毛病是啰嗦。
“我……这个礼拜可能没空……”鹿晗说道，有些为难，他们老板说这周可能要加班。
钟敏便觉得难过，本来就是的，她是个脾气好又受过良好家教的姑娘，从来都很大方，只是自己未来的丈夫难得开窍送一件贴心的礼物，却发现礼物不甚完美，心里就不舒服了，到底是女孩子家，心胸再大方，也有细致敏感的部分。
何况这本来就是鹿晗的错，谁让他买东西时不仔细看呢。
吴世勋眯起眼，看鹿晗愧疚的一脑门汗，他想起买这件衣服的那刻，正好处在鹿晗迷路的时间段，那时他应该正担心随时会被吴世勋找到，所以都没空好好检查衣服，付完钱就跑了吧。
正这样猜疑着，吴世勋就收到鹿晗忙乱的一瞥。
钟敏不开心，又不好为难鹿晗，她真的是个体贴又为人着想的女孩子，只好说：“那你把发票给我吧，我自己去换。”
恋爱对象送的礼物出了问题，却只能自己只身去跟商家理论，想想真有点伤心。
吴世勋从旁边插嘴道：“要不然我陪你去换吧。”
旁边几个人，包括钟敏、鹿晗还有鹿晗的父母，都想不到吴世勋会忽然伸出援手，一时间大家都愣住了。
鹿晗爸妈思想老派，觉得吴世勋的提议有点不妥，脸上神色莫测。
“我是做生意的，杀价最厉害，说不定衣服退不掉又没法换，正好我能跟店里说。”吴世勋微笑着说道。
话音未落，外面刘竞牵着个孩子进门来：“哟，小敏怎么也在呢。”
那孩子跟刘竞长得很像，一看就是刘竞的儿子，眼珠子咕噜噜转，看上去聪敏得紧，他一一喊过屋里的大人们，连吴世勋也没落下，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叔叔。”
鹿晗爸爸从长桌上抓了把花生糖塞给刘竞的儿子，小孩乖得很，接了东西就往屋外跑，去找隔壁家的小孩玩了。
钟敏把事情跟刘竞说了，刘竞想了想，说道：“那就让小吴去嘛，小吴是当老板的，讲话肯定厉害，正好我也想去市里一趟买衣服，跟你们一块去吧。”
旁边几个人都觉得刘竞的提议不错，只有吴世勋皱了眉，真不知道刘竞这人又再打什么歪主意。
事情决定下来，大人们便都围着八仙桌坐下聊天，鹿晗进去泡了茶。
钟敏跟刘竞也是很熟的了，她是个漂亮聪敏又能说会道的姑娘，桌子上跟刘竞一搭一唱地说了几个笑话，鹿晗爸妈又是前仰后合，连鹿晗都笑的很开心。
吴世勋觉得自己愁得头顶都要长出绿毛来，来到鹿晗家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如坐针毡。
刘竞的儿子在外面逗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小孩玩耍，跑跑跳跳边唱边笑，那个孩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刘竞儿子往屋子里冲来，一个不小心绊上门槛，摔在地上。
坐得最靠门的吴世勋一个箭步冲过来，把刘竞儿子抱起。
跟着刘竞儿子玩的那个小小孩正蹒跚地走进来，见自己的“小哥哥”跌了跤，举高小手艰难地揉了揉刘竞儿子的脑袋，以示安慰。
刘竞儿子没哭，冲吴世勋甜甜笑着说了谢谢，又拉着那个小小孩出门玩去了。
屋里的大人纷纷坐下，钟敏操着本地方言跟鹿晗妈妈说着什么，鹿晗也专心地注视着钟敏的脸。
外头则是小孩子的笑声。
吴世勋的思绪再次乱起来，他站起身，说要先去休息，立时就去了楼上。

第四十四章


叫吴世勋没想到的是，几天后既定的外出又增加了两个成员——一个是刘竞的儿子，一个是鹿晗。
刘竞老婆懒得出门，叮嘱刘竞带儿子出门逛逛，顺便把过年要穿的新衣服买了；鹿晗则是不用加班，正好腾出空陪钟敏。
单纯——亦或者说是痴呆——如鹿晗，感受到人多热闹一团和气的氛围，也就不太在意吴世勋存在的突兀性了，偶尔向吴世勋投以一个复杂的目光是鹿晗所能付出的最大关心。
嚣张如吴世勋，也不会没脸没皮到当着别人恋爱对象的面轻薄鹿晗，于是只能一路都忍气吞声地跟在后面走。
最乐于见到吴世勋吃瘪的刘竞今天兴致最高，公车上跟钟敏聊得翻了天，吴世勋一声不吭地坐在刘竞旁边，听不懂刘竞和钟敏说的话，只要托起下巴望向窗外。
公交车里空气混浊，开窗通风又嫌太冷，吴世勋忍受着刘竞的呱噪和难闻的空气，心情愈发恶劣。
他提出陪钟敏出门只是打着借机欺负情敌的歪主意，如今看来坏脑筋真是动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眼珠子乱转地想着怎么让刘竞和钟敏闭嘴，吴世勋看到前座鹿晗垂放在座椅上的手指，苍白的手，并不怎么细致好看，吴世勋知道这双手上有老茧，那粗糙的手感在他回忆里慢慢浮现，让他心荡神驰起来。
在人家老子眼皮底下都摸过了，还在乎人家老婆么。
吴世勋想开了。
吴世勋悄悄把手往前伸去。
中式生意场教会吴世勋的，正是随时拉低自己的底线。
他很快把鹿晗的手腕握得死紧。
刘竞与钟敏交谈甚欢，竟没一人发现身旁的“暗度陈仓”，吴世勋放心大胆地胡作非为，直到车子一个急刹车，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手上的吴世勋脑袋撞上了前方的椅背，发出“咚”的好大一声响，他才不得已松开了鹿晗的手腕。
疼得不行，这肯定也是报应，吴世勋同时受到钟敏惊愕的目光及刘竞嘲笑的目光的双重洗礼，只能对他们露出看似友善实则心虚的笑容，一声都不敢多吭。
车子再启动时，鹿晗回头看了吴世勋一眼，眼里带着莫名闪动的情绪，那大概叫做“关切”，吴世勋心头一亮，鹿晗转回头，手却没再放到椅子上过。
到了市中心商业区，一行五人直奔某大商厦，毛衣是在三楼品牌专柜买的，果然不好退换，加上钟敏已经洗过那件衣服，卖方理由充足得很，硬说花边上那一点污渍是钟敏自己弄上去的。
自己开公司当老板的吴世勋颇熟悉消费者权益保护法，说出来头头是道，更搬出专业机构鉴定和法律途径解决等噱头唬人，巧舌如簧的售货员气焰被削得一寸不留，直接把客服经理逼了出来。经理先是赔礼道歉，又做主给钟敏换了同款毛衣，更赠送专柜女士手套做礼物，这件事终于圆满解决。
换好毛衣时间就到了中午，刘竞的儿子嚷嚷着要去吃市内新开张的肯德基，搭上钟敏这个好吃的货，其余三位男同志只好顺从他们的意愿。
那年月里洋快餐刚进入中国市场试水，这还是本城第一家肯德基，新鲜玩意，电视上广告都见不着，餐厅生意倒是好得出奇。吴世勋他们五个进门后等了半个钟头才有位子坐下，刘竞自告奋勇地问了大家要吃什么，就去买东西。
吴世勋不饿，只要了杯咖啡，结果刘竞回来时气哼哼地往桌子上扔了杯橙汁，说这儿压根没咖啡。
没法子，吴世勋只好开始一口一口地吸啜冰凉的橙汁。
鹿晗埋头吃一个干巴巴的汉堡，他每次吃东西都像松鼠一样嘴里塞得实实在在，让人看着都跟着胃口大动，今天鹿晗的眉头却一皱一皱地，大概边吃边心疼价钱呢。他心眼倒真是特别好，见吴世勋一人伴着杯橘子水吃得冷清，开口问道：“你不饿？”
吴世勋先摇头，看了眼鹿晗手里咬了小半个的汉堡，又点头：“饿。”
鹿晗把鸡翅推过来：“给你。”
吴世勋摇头：“我不爱吃炸鸡，你的汉堡给我吃。”
打的什么坏主意这是，司马昭之心么，刘竞顿时大为不齿，把儿子没吃的汉堡劈手扔过来：“刚才你不点，现在又饿了，你吃了鹿晗的让鹿晗吃什么，吃我儿子的儿童套餐吧。”
刘竞儿子大方得很，跟着他爹起哄：“吃，吃。”
吴世勋的脸白了一层又绿了一层，起身去买了个汉堡回来。
吃过午饭几人还是去街上溜达，先是得给刘竞儿子挑好过年的新衣服，他们又去了某商场儿童专柜，刘竞把鹿晗和吴世勋挤得开开的给儿子挑外套毛衣，就是不让吴世勋靠近鹿晗，可他儿子衣服还没试呢，刘竞先闹起肚子来，只能把儿子扔给鹿晗去找厕所。
吴世勋特别高兴刘竞暂时没法再作恶，立时殷勤地站到鹿晗身边，看鹿晗给小孩挑衣服，看了一会，吴世勋又觉得看不下去，鹿晗的品位真是不能忍，给小男孩挑的都什么，大红大绿的，是因为看着吉利么？
吴世勋抢过鹿晗手里的红外套挂回衣架上，带着刘竞儿子去另一个专柜拿棕色的小大衣，刘竞儿子真是特别听话，大人说什么就干什么，吴世勋帮他挑了身衣服，又带他去试衣间试，他也是乖乖的，只专心看吴世勋提着的新衣服。
试衣间里空间挺大，衣钩订了一整排，吴世勋帮刘竞儿子脱了毛衣，又给他把新衣服穿上，鹿晗和钟敏跟了过来，站在试衣间外头等。
穿着裤子时，刘竞儿子忽然贼兮兮地对吴世勋勾勾手指。
吴世勋耳朵凑过去，以为孩子要跟他说什么悄悄话，小孩确实有悄悄话跟他说，开口却把他乖巧外皮下的本质出卖了：“吴叔叔，你为什么要拉鹿晗叔叔的手呀？”
见吴世勋的脸瞬间变成了茄子色，小孩伸出手拉了拉吴世勋的手，特别纯真地冲他一笑。
真不愧是刘竞的儿子，贼，坏，脑子转得快。
想不到在公交车上拉拉鹿晗的手，还是被人看见了。
吴世勋心思缠得乱糟糟，给小孩系错了扣子，只得解开来重新系，弄完了带着孩子走出试衣间照镜子，把钟敏喜欢得不得了，直夸小孩长得神气，死小子却转头对吴世勋挤眉弄眼的，过一会牵住了鹿晗的手去试衣间把衣服换回来。
看着试衣间门关上，吴世勋真是毛都要竖起来，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膨”“膨”“膨”地响在背景嘈杂的商场人流里，刘竞心眼小，不知道刘竞儿子如何，那孩子聪明得很，不知道他看明白吴世勋和鹿晗两人的牵扯没，念头转过来吴世勋又觉得自己可笑，刘竞儿子再聪明，也是个小学生，能懂什么。
吴世勋只能一遍遍地确定自己没得罪过这孩子。
买完衣服，刘竞要带着儿子去五金市场买水龙头，钟敏想再逛逛，五人分成两队人马。刘竞儿子被他爹牵走前还频频对吴世勋飞吻，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腔调，吴世勋对他展颜一笑，决定大度地把这当做那孩子的好意，也对他挥了挥手。
但他没法确定小孩有没有对鹿晗说过什么，如果他什么都没说当然最好，如果他说了，又能说什么呢？
胡思乱想最易让人烦恼，送走了刘竞这个灾星，钟敏几乎不在吴世勋的对手范围内，吴世勋却开心不起来了。
他跟鹿晗两个大男人跟着钟敏东游西荡，完全没有目的性，钟敏倒是自得其乐得很，不管是哪个年代的女性都喜欢漂亮衣服，她一进了女装部，就好比水蛇入了河，哪里还有空管周围人如何想，拖着鹿晗一路游出去看这个看那个。
吴世勋从开始到现在都是被钟敏忽略的角色，只好盯牢鹿晗的后脑勺，鹿晗在衣服堆里转得脑门出汗，被钟敏从二楼拖到三楼，又从三楼到四楼。
四楼是男装柜台，钟敏笑着说：“你给我买了件毛衣，我也给你买一件。”一点不许鹿晗插嘴反对，挑了衣服就把鹿晗忘试衣间推。
这里一个柜台的试衣间没有门，取代的是拉起来的布帘子，吴世勋见鹿晗进了右侧最深处的试衣间，也拿了件衣服往里面走。
他进去了，却不把布帘子拉上，钟敏是个没什么耐性的，没进来走廊等，依然在外一排排翻着人家挂好的高档时装，吴世勋把带进门的新衣服挂起来，听着身侧的动静，不一会，鹿晗那边的门帘拉开了。
吴世勋眼明手快，鹿晗从他面前走过时扯住他胳膊，一把将人拽了进来。
随后捂鹿晗嘴，拉帘子，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天生的绑票犯。
鹿晗被他脸靠墙按着，估计都没看清拉自己的人是谁，不过应该能猜到。
吴世勋一声不吭地压到鹿晗背上。
他有些受够了，受够看钟敏开开心心地拉着鹿晗跑，两人都笑得跟痴呆似的，感情这么好，只是因为智商相近么？刘竞儿子的小眼神也让吴世勋看了烦躁，哪有这样的小孩的，一点不听话，阴溜溜的。
空气里似乎哔啵一声，有什么烧着了正冒出火星来，钟敏的高跟鞋声靠近了，喊着“鹿晗鹿晗”，吴世勋捂死鹿晗的嘴巴，脑袋低下去，脸埋近鹿晗的脖子。
他好久好久没靠鹿晗这么近了。
他自找的。
鹿晗的气味混着身上新衣服的味道，闻起来像石头缝里刚生出的嫩嫩的小白花一样甜，吴世勋怀疑自己脑子出了毛病，鹿晗身上的地方，他现在看来居然无一不喜欢，连鹿晗好吃的样子都看了觉得可爱。吴世勋以前是多么恨鹿晗的好吃啊，他总觉得鹿晗一吃东西就忘了周围的一切，把他都能忘了。
有好几次鹿晗吃着什么，他喊鹿晗，鹿晗一声不吭，因为他光顾着吃了。
吴世勋晓得，在鹿晗心里，爹妈第一，吃排第二，刘竞第三，吴世勋都不知道能排第几。
吴世勋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鹿晗的脖子，鹿晗的嘴巴被他捂着，哼不出声，呼出一口热气扑在吴世勋手心里。
真恨不得，在这里就把鹿晗吃了。
钟敏在外面喊鹿晗喊不听，以为鹿晗出来了，又穿着高跟鞋嗒嗒地出来找。
吴世勋还是不说话，同时也不许鹿晗说话，他咬了鹿晗的脖子，又慢慢舔起来，那是个快要三十而立的男人的脖子，早没有了略带少年感的青涩气息，可吴世勋感觉自己确实跟着鹿晗痴呆了，他觉得鹿晗的脖子怎么看怎么漂亮，又白又嫩，怎么说好呢，还滑溜溜的。
舔来舔去舔不够，吴世勋又发狠一咬，这次咬得重了，鹿晗的声音没憋出从指缝里冲出来，像最旖旎的烟花开在吴世勋耳边，鲜红发亮的一片，那么漂亮好看。
吴世勋又慢慢地舔起咬住的地方，他左手环绕着鹿晗的腰，鹿晗柴杆般细的腰在他手里发抖。
钟敏在外头找不到鹿晗，又急急忙忙地回来，大概是去问柜台服务员了，声音挺大，听得出来很着急，吴世勋还是不肯放开手，鹿晗抖得像风中枯叶般的身体渐渐稳住了，他抬手扯住了吴世勋的胳膊，慢慢往下拉开。
然后也不看吴世勋，慢慢靠着墙往外头走。
吴世勋以为自己的心要裂开了。
他拉住鹿晗的手，鹿晗背对着他，吴世勋抬起他的手亲了亲，把他的手指摊开来，往他手里放了个小小的锦袋，又把他的手指慢慢合上。
鹿晗就出去了。
外头传进钟敏的嚷嚷：“以为你走丢啦！喊你也不回一声！”
吴世勋摸摸眼角，捶捶胸口，他的心好像真的裂开了，一捶之下，里面哐当一片响，是碎片的响动吗？
他想把鹿晗抢过来，如果是以前的鹿晗，他肯定抢得过来。
可现在他能干吗呢？
他也走出试衣间，对鹿晗和钟敏说笑道：“等会你们先回去吧，我去车站一趟。”
钟敏对吴世勋虽然没什么大的感想，不过这是鹿晗的朋友，又帮自己换了毛衣，她对吴世勋还是颇有些客套的好感的，她大惊小怪道：“去车站干吗呀？！”
吴世勋笑笑，鹿晗走去柜台付账了，一眼都没有看他。
吴世勋又只好笑笑。
他对钟敏说道：“我出来太久，得回首都了。”

第四十五章


有一句话很俗气，传来传去也被传得没了什么意思，像个俗语似的独立起来，每人都知道这句话，也会在心里悄悄过滤。
那句话大概的意思是：爱一个人的话，只要他幸福就够了。
吴世勋一直觉得这句话无比狡猾，概括性高又约定俗成的言语总是非常世故，看着像童话般美好无私，背后总有配角在月光下哭泣的场面，也许配角的脸上还沾着血水或者泥巴，谁知道呢，没人会关心配角。
这世上，有人卯起劲来爱，就有人卯起劲去恨，就有人卯起劲去痛。
天枰两边，欢乐有多少，悲伤有多少。
不过是有得必有失。
不过是……失去一个人。
吴世勋脑袋里好像是空的，又好像是塞得太满了，里面茫茫然一片。他弯着腰一件件整理自己数目不多的行李，来的时候他没带衣服，后来和鹿晗一块出去买了两套，也就两套衣服而已，还有钱包、移动电话、毛巾、牙刷。
他独自去车站买了火车票回来时，鹿晗家人正等他吃饭，还有个钟敏坐在桌边，见吴世勋出现就兴致盎然地站起来盛饭。还没嫁到鹿家，她已经有了鹿家女主人的做派，招呼吴世勋“快坐快坐”，吃饭时又喊吴世勋“多吃点多吃点”。
吴世勋一声不吭，鹿晗一声不吭，鹿晗爸爸有些舍不得吴世勋，年老了以后他难得遇到这么知心听话的年轻玩伴，就问道：“小吴啊，买的几号的票啊？”
吴世勋说：“就买了明天的票。”
鹿晗爸爸有些呐呐地：“明天，哦，平常票也不紧张，什么时候的都能买。”
吴世勋笑笑，鹿晗爸爸夹给他一块鱼：“你这就走了，来年再来玩吧，冬天城里什么都没得看，你要是夏天来，鹿晗就能带你去拙政园逛逛，那里的荷花特别漂亮。”
吴世勋想说，自己以后应该是再也不会来了罢。
他却贴心地答道：“我老家也有荷花，大概不如这儿的美。”
鹿晗爸爸笑呵呵地：“我们这儿是水乡嘛。”
吴世勋点点头。
是的，水乡。这儿孕育出的荷花大概是最为娇美的。骨肉匀亭，体态柔婉，纤纤丽质，而且孱弱易折。
偏偏生出来一个鹿晗，根本就没有那种水一样脾气的人，如面团般好捏，却是绵里藏针，里面裹的一团脾气像石头一样，触之坚硬，挪又挪不动，敲又敲不开。
等行李收拾得差不多，吴世勋便盘算起明天的行程来，他难过得很，又不想在这里哭，撸撸鼻子，找了张纸，想最后给鹿晗写封信，也算对两人的感情做个最后的归纳收尾。
他喜欢有始有终，来这里本来就是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找回鹿晗，要么彻底失去，最怕又是半吊着，什么话都说不清，都缩头乌龟似的把一切交给时光去处理。
提笔，落字。
开头是鹿晗的名字，吴世勋的中国字写得很漂亮，丰神俊朗，好像他就是有那种把周圌身一切都弄得漂漂亮亮的本事，连从小就没怎么写过的中文也能写得很美。但他还是把自己的感情生活弄砸了，漂亮的一圈光里唯独那一块是黑洞圌洞的，陷也陷得不平整，好像雨天的泥坑，被雨点砸过，又被人踩了好几脚，溅起的泥点子都洒在吴世勋脸上。
写了两句话，吴世勋又撸撸鼻子，往下写了句“我很不喜欢钟敏”。
什么时候都改不了自己的以自我为中心，吴世勋接着写道“她跟谁感情都能搞得很好，当心她以后给你戴绿帽子”。
自私自利，自己都没机会了，还是要挑拨主角的离间，当真可恶，吴世勋这样写了，却没有感觉到什么报仇般的快意，想着把这句看着幼稚可笑的话涂去，咬了咬牙忍住了，依然往下写“要是我就不会给你戴绿帽子”。
他专心致志地往下写，想让字里行间显出自己的大度来，又实在没那个本事，这让他深深认识到自己的小肚鸡肠，尤其在大方活泼的钟敏面前，他真是像块炭一样黑。
专注地写着，吴世勋都没感到身边有人的靠近，忽然手里的纸被人一把抽走，来人像菜场跟人吵架的中年妇女般拉开嗓子：“——当心她以后给你戴绿帽子——”
吴世勋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恨不得把刘竞拽倒在地狂揍一气，他立时跳起来，伸手推向刘竞，刘竞猴一般侧身躲过，拿着那张纸跑到床后面，还在往下读：“——要是我就不会给你戴绿帽子——”
吴世勋气得脸色涨紫，绕到床那边拽住刘竞的手，刘竞匆匆浏览了几行，还没来得及读出来，信纸被吴世勋一把抢走揉成了一团，可怜巴巴地失去了生气。
用了生平最大的自制力，吴世勋才忍住了一拳打上刘竞面颊的冲动，他明白得很，像刘竞这样一个猴精的泼皮，要是真打了他，不知道他会闹成什么样子，搞不好就白的被说成黑的，红的被说成绿的，而且那信都被刘竞看过了，吴世勋还是要脸的。
吴世勋从小开始讨厌过无数的人，却没有真正恨过谁，这一次他真的是恨上了刘竞，如果刘竞以后犯在他手里，看他不整死他。
气得上下起伏的胸膛慢慢平息了，吴世勋又开始沮丧。
他已是只斗败的公鸡，脖子上的翎毛都被啄了个干净，刘竞这样来落井下石也不能再多拔他几根圌毛，鹿晗都没了，他还在意被人笑个两次吗。
这样想着，难过和委屈一起涌上来，吴世勋再不看坐到床上晃荡起腿的刘竞，一步步走回了椅子边。
他把手里的纸团，慢慢地铺开来，珍惜小心的样子好像在一颗核桃上雕花。
那张纸皱巴巴的，里面包含了吴世勋的一腔小心眼和舍不得，现在被揉皱了，吴世勋感觉自己也被揉皱了。
身后“啪”地一声，是刘竞点了支烟，作为一个强看了别人信的现行犯，他倒是不卑不吭不骄不躁，典型坏事做多了的老脸皮，慢悠悠吸着烟在那头说道：“小敏会不会给鹿晗戴绿帽子我不晓得，倒是你，你居然好意思说你不会给鹿晗戴绿帽子。”
吴世勋咬起牙，刘竞算是什么，成天掺和他跟鹿晗的事情不说，还老是欺负人，只会护短，诚然他吴世勋有错，可为什么要刘竞这个外人来说。
他答道：“你又知道什么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刘竞在其后冷冷一笑：“我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总比你揣着明白装糊涂来的好。”
虽然自己的心好像死得差不多，可还是受不了别人激，吴世勋急了，嚷起来：“我怎么装糊涂了？！我什么时候装过！！”
刘竞依然四平八稳地说：“谁知道你呢，有了对象还招惹鹿晗，完后还诓鹿晗说跟对象分了，说瞎话不打草稿，还不是看人好骗。”
话说到这份上，吴世勋盛怒之下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他有梁蔓的时候去招惹鹿晗没错，跟鹿晗确定关系后跟梁蔓分手了也没错，造成后来的误会的，还能是什么原因。
至于刘竞如何得知这整件事，并不重要。
吴世勋站着望向翘着二郎腿的刘竞的背影：“我确实是跟梁蔓分手了，你信不信无所谓，只是我后来没有机会跟鹿晗解释这件事。”
“你没机会？是你没机会吗？！还是你把鹿晗给的机会给捏死了？”刘竞霍然站起转身，大踏步走过来，咄咄逼人：“你自己想想清楚！”
刘竞右手夹着烟，左手往吴世勋胸膛戳，看起来他也很生气。
吴世勋懊恼、后悔、自责，百般的情绪潮水般涌起，水珠间托着排排细密的针，扎得他浑身都疼。
刘竞恶狠狠地吸了口烟，道：“我以为你这个人对鹿晗应该不错，谁知道你有了脾气对谁都可以撒，鹿晗性子好，他处处让着你，我也没话说。可你又不好好待他，大概得来得太容易就不知道要怎么使才好，非要抓过来在地上踩一脚才觉得心里踏实，等踩过了又想捡起，地上的东西沾了泥巴，或者早碎了，你又嫌脏怕扎手。”
刘竞说的话句句戳着吴世勋的心，他说的话难听且逼仄，处处在偏袒鹿晗，又深为鹿晗的选择觉得痛惜，吴世勋心头一跳一跳，被数落得真是快要落下眼泪来。
自个骂得差不多了，刘竞叹了口气，黄灯下他的眼角看起来有细微的纹。

他果然也是个中年男人了，即使凶恶泼皮不讲道理，也为自己亲人们而吃苦努力，他肯定是从以前就非常非常爱护鹿晗，就像鹿晗处处觉得他好，处处敬重他一般。
一声未响的吴世勋看着刘竞坐下，又点了支烟，然后不太耐烦地跟抬起眼看了吴世勋一眼，说道：“你们以前的事情，鹿晗只跟我说了一半，你那一半我还没听到，你现在说吧。”
吴世勋犹豫了会，又被刘竞喝道：“你现在不说！以后别怪我没给你机会！”
吴世勋不敢再磨蹭，也坐下来，细细地把以前的事情跟刘竞说了一遍。
这整件事情说起来，实在不能算什么大事，大概别人听了都会觉得有些莫名，只是以前学业和鹿晗两方对吴世勋来说都重如泰山，全都无法舍弃，中间再夹上吴家的产业和许语博，这大概就是吴世勋命里顶大顶大的一个选择。
果然连刘竞听完，都深深地吸了口气，默然半响才道：“……看来，也确实不能全怪你。”
五年来吴世勋已经无比自责，来找鹿晗又捞了这么个满头包的坏结果，他无处跟人说自己的难过，连梁霈文听了都只是个不咸不淡的态度，事情发生以后，居然是刘竞第一个说了句算是安慰的话，吴世勋听得心里一暖，更深的酸楚向他沉沉压过来。
刘竞点起第三支烟，空气里烟雾缭绕，他忽然站起，又忽然坐下，不知道在心里挣扎什么，过了很久，他说道：“你老家X城，有个交通大学，对不对？”
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不知道提起何用，但吴世勋知道必定不会是一点意义没有，于是他点点头。
刘竞吸着烟，说道：“小敏以前就是在那个学校读的书。”
那是个相当好的大学，吴世勋料想钟敏千辛万苦考去X城读大学，肯定是读的不错的学校，想不到是这样好的大学。
“小敏以前读的专业，是金融那类的，反正挺高级，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刘竞说道：“现在她在镇上的厂里做会计，知道吗？”
吴世勋点点头，他知道钟敏是做会计的。
“那样的高材生，本来肯定是要去大城市工作的，就算是做会计，也要在城里做，照道理说是这样，对不对？”刘竞又吸了口烟。
吴世勋依然点头，照理说是这样，那个时候中国的大学生还挺精贵，毕业出来什么好圌工圌作找不到。
刘竞烦恼地抓了抓头，道：“有件事情，我本来不准备跟任何别人说，现在倒觉得可以跟你说。小敏以前读书的时候，怀过孩子，后来孩子没了，她也被开除了，如果你回去后找那个学校的熟人问问，应该能问得到，那件事当时似乎闹得挺大。”
吴世勋一时没法消化这整件事，钟敏对他没什么印象了解，他对钟敏何尝不是除了“情敌”以外没任何别的想法，所有吴世勋曾接收到的关于这情敌的消息都是正面的松散的细小的，忽然有一件负面的连贯的巨大的讯息传来，让他一时懵住了。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小敏的爸爸是当官的，要捂住这件事简单得很，不过也因为她爸爸是当官的，有钱人里就总有这么一两个知晓这件事的。”刘竞说着皱眉狠狠地抽烟：“小敏是个好孩子，鹿晗也好，可我晓得，小敏其实不喜欢鹿晗，鹿晗也没有那么喜欢她。”
“那……”吴世勋开口时，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那……钟敏……喜欢谁呢？”
“还能喜欢谁。”刘竞嗤笑道：“人都是贱的，我估计小敏要有喜欢的人的话，应该还是以前大学里的对象吧。”
对，人都是贱的。
吴世勋有些自大地断言过，鹿晗应该还喜欢他，只是后来他也被兜得分不清，或者说，就算鹿晗喜欢他，他又能如何呢。
“现在小敏和鹿晗要好好过日子，我觉得是挺好的，他俩处得很不错，人人都说很相配。”刘竞又是嗤笑，他很擅长露出那种代表轻蔑的笑容：“只不过要是小敏大学时不出那件事，现在就算她多么多么喜欢鹿晗，她爸肯定都不许她跟鹿晗在一起，她爸那鸟人……嘁……”
他大概见过钟敏的爸爸，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老人，吴世勋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许语博，又甩甩头，他几乎能见到刘竞对着许语博露出嗤笑的场景。
“你们有钱人的想法，我是搞不太明白的。”刘竞把烟掐进烟灰缸里，那是他从外头茶几上顺进来的：“你看鹿晗和小敏，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两都有点相濡以沫的意思，反正就求过个安稳日子，能互相伴着不吵架，和和气气最开心，对不对？”
吴世勋觉得刘竞说得有道理，爱情是燃烧一时的，过后就是生活的考验，能挨下来的才最为坚韧。
可他又觉得刘竞说得不对，是哪里不对，他也说不太清，他只能犹豫着问道：“如果以后鹿晗不开心呢？”
刘竞露出惊异的表情，好像他今天才重新认识吴世勋这个人，他站起来，放好烟灰缸，居然拍了拍吴世勋的肩膀：“你倒还能想到这块……我也就怕鹿晗不开心……小敏成天笑嘻嘻的，我就没觉得她开心过。”
吴世勋一颤，眼前划过某个白天，鹿晗对他一步步走过来的样子，那天的鹿晗是无比无比的胆怯，又是无比无比的信赖。
可他一挥手，把那信赖挥成了一地的碎屑。
刘竞难得和气地对吴世勋说道：“你明天还是先回去吧。”
吴世勋抬头询问地看向刘竞，刘竞又说道：“鹿晗这个人死心眼，你留着也没用，你还是回去再说吧。这信呢……你爱写就写完，就不知道鹿晗肯不肯看。”
吴世勋低头看桌上皱巴巴的一片。
刘竞伸个懒腰：“我还是挺不喜欢你的，一直想揍你，不过看你是个小孩子，可怜兮兮地追过来又夹着尾巴要走人，我就不揍你了，鹿晗大概上楼了，我去他房里看会电视。”
说完也不等吴世勋说什么，转头就走。
吴世勋听着鹿晗房间里响起人声来，刘竞好像在嚷嚷着要看《西游记》。
他脑海里依然乱糟糟，却不那么茫然了，似乎稍微理得顺畅了一点，吸一口气，连空气进入肺里的感觉都变得稍微畅快起来。
吴世勋低下头去，趴在桌子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起信来。
写着写着，却有滴眼泪落下来，盖在一个句号上，染出一小块灰呼呼的水泽来。
第二天，鹿晗和刘竞居然一块送吴世勋去火车站。
临走，吴世勋摸出张名片，上面印着他新公司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正想拿给鹿晗，又被刘竞一把抢了过去。
抢了名片，刘竞就说：“我去厕所，你两慢聊。”
吴世勋目送着刘竞离开，火车还有十分钟就要开了，他收回目光，看着鹿晗。
鹿晗也看着他，目光一点都没有躲开。
两人好像都想把以后再也见不到的面孔，全部刻在自己心里。
吴世勋把信拿出来，放进鹿晗口袋里。
鹿晗也拿出个东西，是那天吴世勋塞给他的锦袋，鹿晗说：“还是还给你吧。”
吴世勋握紧那个小小的袋子，里面的东西磕住了他的手。
车站人来人往，吴世勋抬手摸了摸鹿晗的脸，鹿晗眼睛下有一圈青黑的痕迹，吴世勋轻轻地抚过，鹿晗垂下眼帘，慢慢地笑起来。
吴世勋抱紧了鹿晗，怀里细瘦的身体一动不动，任他抱着，有人好奇地打量他，吴世勋闭着眼，按住了鹿晗的脑袋。
那头发的触感一如往昔，一如很多很多年以前。
吴世勋看着火车窗外，这次他的对面座位没有梳着辫子的小姑娘，世界又翻了个个儿，每次看来都不一样。天越来越冷，空气阴湿沉重，外头的世界沉着脸面对吴世勋，怎么看都露不出一丝笑意来。
鹿晗大概和刘竞已经回去了，而吴世勋不敢看向窗外。
他摊开手，手心一个小巧的锦袋，上面绣着只蝴蝶，这是他无意中看到的口袋，人家拿来装首饰的，他买了首饰也不戴，把这口袋空出来，装一只生锈发黑的蝴蝶。
那只蝴蝶以往灵巧的翅膀呈现出一种颓唐的老态，上面有的地方抵不住时间的诱圌惑而变得黑乎乎的，吴世勋摸着发黑的地方，想着这是不是鹿晗流过眼泪的地方，那些眼泪连时间都无法擦去。
他看着看着，眼前似乎浮现出二月的红色爆竹来，那个时候，爆竹下面会有挽着新娘的鹿晗，穿着喜服迈过门槛出来。
吴世勋倒向椅背，闭起了眼睛。
回到首都后，吴世勋一头扎进了忙碌的工作中。
九四年很快过去，接着是九五年。
然后，又会是一年的春天。

第四十六章


四月的槐花大概是最漂亮的，一串串挂在浓绿的树梢上，层层叠叠，如浪尖上翻起的泡沫，赶上有风时，你推我挤，全都往一处涌，哗啦啦，哗啦啦。
吴世勋的办公室搬回老家已有一多月，90年代世界格局动圌荡着，养肥了一堆眼尖手快的家伙，吴世勋一口吃成个胖子，两年不到已经有了自己的分公圌司，具体点说，是他跟梁霈文的分公圌司。
然后一个留守一个流放，亲兄弟般不分你我地生活了好长时间，又得分开了。
人和人好像总是在不停地汇合，分开，也许源头都一样，生命的长河从天上往下圌流淌，被路上的山川隔开，汇入其他支流，再被城镇隔开，独自前行，一路分分合合不断，直到汇入平静的大海，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那就是死亡了。
临走之前，梁霈文的爱人紧张吴世勋的坏脾气回了老家要捞不到好，牢牢握住吴世勋的手叮嘱这个叮嘱那个，梁霈文把他爱人一巴掌挥开，紧紧捏住吴世勋的手，道：“弟圌弟，你今天就走了，回去后要是过得好就尽量别回来。”
吴世勋知道梁霈文最近对自己意见越来越大，因为他老霸着老圌师——梁霈文的爱人是在大学教书的——谁让他寂寞呢，梁霈文又是个凉薄的，也就老圌师会疼人。
首都一年半，吴世勋又学会了油嘴滑舌，为人处事方面更是地道，回老家整顿好公圌司的事情后就带着特产去看了父母和爷爷。许语博依然风风火火，看起来还能活跃上二圌十圌年，爷爷和爸爸的身圌体都不错，家里面还多了让吴世勋意料不到的一个人——二叔吴晏。
他们多年圌前一别后，至今没见过面，吴晏两三年才回一次家，吴世勋在鹿晗走后，沉寂两年就去首都投靠了梁霈文，只在过年时回老家一趟。他跟自家这二叔没什么缘分，有时是这人回来那人刚走，有时是这人走了那人回家，都没遇上过。
吴家的亲戚就吴晏有些头脑，也是唯一一个见证了吴世勋那心酸往事的，或多或少，吴世勋对吴晏有些下意识的亲近，两人见面聊了会，便由吴世勋做东，出门请吴晏到城里新开的西餐厅吃饭。
那餐厅和吴世勋的分公圌司只一街之隔，只不过吴世勋的公圌司在十八楼，那餐厅在一楼，叔侄两吃着饭聊着天，吴晏说说欧洲见闻，吴世勋说说生意经，一顿饭吃过，吴晏好死不死地开口问了句：“诶，你后来有没再见过鹿晗？”
铁定是故意的，吴世勋想，吴晏绝对是故意的。
他一瞬间有些明白许语博讨厌吴晏的原因，这人就是怪胎，看人不舒服心里就美得冒泡泡对不对。
吴世勋本想不言不语地把这不愉快的一页静悄悄地揭过去，不过白酒黄酒喝多了，屁话张口就来：“提他干吗，多少年了，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吴晏掀起一个眼皮，就是下面长泪痣的那边眼皮，瞧了吴世勋一会，嬉笑道：“真是吴家好儿郎，铁血冰心。”
吴世勋说：“铁血冰心什么意思？”
吴晏便开始给吴世勋说原本应该是铁血丹圌心，然后跟他说铁血丹圌心是什么意思，又扯开了去说射雕英雄传，吴世勋听得不耐烦，握紧吴晏的手摇了摇：“谢谢叔叔指点，我回去一定看看射雕英雄传。”
吴晏的话头被堵住，一愣，半天后把手从吴世勋手里抽圌出来，一巴掌扇上吴世勋脑门，还好下手不重，又笑道：“你倒是长得快。”
吴世勋明白他说的是哪种长，也陪着笑了会，两人分别前吴晏又说：“不过你还是以前可爱点。”
吴世勋不置可否，目送吴晏离去。
话说的轻巧，以前吴世勋是可爱，单纯、暴躁，连别人的话头都挑不开，现在他会压脾气，会开玩笑，会挑人话头，会转移重点，变成了一个男版的小许语博。
吴世勋站在自己新办公室窗户边，十八楼的高度只看到天际伏流的云彩，一小朵一小朵串成白色的小链子，像他秘圌书今天裙边上的一圈蕾丝，漂亮。
也不知道吴晏这次回来要呆多久，再过半个月是吴世勋爸爸的生日，估计吴晏至少要在家里呆足半个月吧。
吴世勋对着玻璃窗户发了会呆，外头秘圌书大敲其门，哐哐好一阵闹腾，吴世勋还没喊呢，那小姑娘一脚踹开老板的门，冲进来嚷嚷：“老板，你快点，外头有人说是你朋友，带了一箱不知道什么鬼东西，熏死我了。”
这小姑娘是梁霈文爱人的学圌生，毕业后就跟着吴世勋，两人关系还可以，有时没大没小一点，不过小姑娘还挺知道分寸，大概今天是被刺圌激到了，一点没顾忌。
吴世勋笑着掳袖子，边说边往外走：“谁啊谁欺负我家秘圌书呢。”
小姑娘粉红的裙摆飘来飘去，就是不肯走出吴世勋办公室：“外头熏死了，你快去。”
吴世勋走出去，皱起鼻梁闻闻嗅嗅，没闻到什么怪味，他秘圌书是个恨死吃鱼的，估计来人手里拿的是鱼吧。吴世勋正想着不知道是哪家顾客，送礼送得如此质朴，便看到玻璃隔出的会客室里有个人缓缓站起，弯着腰在那整椅子上的靠垫。
后来，又是许多年后，吴世勋回想起此刻，都疑心吴晏是不是自己的福星，他回来才几天啊，就把鹿晗给招来了。
那时吴世勋被开始信佛的爷爷逼得满头包，他车里都随时放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不过这经只有鹿晗肯念，每天睡觉前都要念一个多小时，雷打不动，恨得吴世勋差点烧了那本经。
话题绕回来，还是96年的春天，还是在吴世勋的办公室。
吴世勋望着鹿晗的背影，想起自己第一天去鹿晗裁缝铺子的场景，那是非常美好的一个天，窗户外面有蓝天、白云、开满白花的槐树，现在是鹿晗第一次来自己的公圌司，外头也是蓝天白云，只缺一个槐树。
不打紧，吴世勋捂了捂自己的胸口，这儿是什么地方啊，遍地都是槐树。
他一脸镇定地往小小的会客室走去，鹿晗蹲下去整理自己带的行李，吴世勋敲敲玻璃门，鹿晗抬头看他，嘿嘿地笑。
吴世勋的心跳像马一样狂野，百转千回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脑袋里冒出来的和嘴巴里想说的都有千斤重，轰隆隆地在他体圌内刮着沙尘暴。
一忽儿，一切却静了下来。
吴世勋脸上像套着面具似的平静，并且他平静地说道：“我秘圌书说你带了箱味道很怪的东西，是什么？”
问这话，吴世勋的视线直接扫到地上放的那小小纸箱上，鹿晗把箱子小心翼翼地捧起来：“我去太湖玩时买的白虾干。”
一捧起来就是股虾米皮的味道，细细的腥味透过封得严实的透圌明胶带飘过来，味道不重，不过吴世勋那小秘圌书就是受不了一切海鲜腥味，一惊一乍的，害吴世勋以为来人拖了二十斤带鱼呢。
“你不是喜欢吃虾嘛。”鹿晗说着，又放下箱子，捣腾另一个纸箱：“还有些咸肉，很好吃，我妈做的。”
吴世勋摆手：“别，别拿出来了，先放着。”
鹿晗点点头，说好，便弯腰把手里一包裹圌着塑料的东西放回箱子里。
趁这个空挡，吴世勋转身迅速地关了会圌议室的门，把百叶窗全部拉上，三两步冲上来，一把抱住了鹿晗的肩膀。
他不晓得鹿晗怎么忽然出现了，自他回首都工作后，寄了一次信和两次明信片给鹿晗，从没收到过回信，他猜鹿晗是结婚了。刘竞说鹿晗其实倔得很，平时是墙头草，没个主见，一旦有主见了才叫可怕，火车都拉不回来的臭脾气。所以他狠心不要吴世勋，又狠心把蝴蝶扣子还给吴世勋，还狠心不回一次信。
狠心，特别特别狠心。
而现在，怀里搂着鹿晗的感觉又特别真圌实，真圌实中透出种牛皮吹破般的梦幻感，吴世勋放开鹿晗的肩膀，摇晃了一下，鹿晗害羞地笑笑，吴世勋再一把搂住。
好比饿了七天的老虎一口咬上羚羊的屁圌股，饿虎扑食，恶狠狠地搂住。
会圌议室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虾米皮味儿，吴世勋把鼻子埋进鹿晗的衣领口，狠狠吸了吸，再舔两口，回头捧起鹿晗的脸，一口一口地亲，像条圌狗似的，他不晓得这样猥·亵一个已婚妇男犯不犯事，不过管他的，犯事他也猥·亵了，谁让鹿晗自己送上圌门的。
外头又响起敲门声，还是吴世勋的小秘圌书，哐哐敲着，说：“老板，电圌话。”
吴世勋不耐烦得很：“谁啊？！”
“梁老板！！”小秘圌书嚷嚷道，不敢开门进来，也不知道会圌议室那人走了没，腥死了。
“让他等着！”吴世勋说，火气上来，声音拉扯大了，小秘圌书不敢再多问，外头瞬间回圌复悄然无声。
吴世勋重新端正地捧好鹿晗的脸，鹿晗说：“你不去忙工作……”
吴世勋一口打断他：“结婚了？恩？儿子有了没？嫂圌子身圌体可好？”
这问题问出来，每一小句都是个小勺，一勺勺地挖吴世勋心上的肉，异常惨烈。
爱极生恨，吴世勋掐紧鹿晗的脸，用圌力，鹿晗的脸被他捧成个肉包，要痛大家一起痛。
鹿晗在夹缝中求生，艰难地答道：“我……没结婚……”
不知道为什么，吴世勋总觉得自己老早就料到这个答圌案了，他再也没有等，在满室的虾米腥味中，低头吻下去。
这个吻，他欠了鹿晗七年。

第四十七章


大马路上挤得不行，下班高峰期，吴世勋凭借在首都历练出的过人车技，左闯右撞，轻功卓绝，十来分钟就带着鹿晗突破自己以往至少二十五分钟的纪录，五点整到了自己的房子。
工作这么久，吴世勋第一次早退，不知道明天会不会迟到，迟到也不怕，这块地头他是老板，谁能比他大。
鹿晗睁着大眼看吴世勋，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吴世勋激动的心情因此有点夭折，好比一朵顶漂亮的月季花被人扯了半边花瓣，残缺一点都不美。自办公室的长长一吻后他渐渐冷静，直觉鹿晗忽然回来这件事情的背后有着重重谜团，这种清醒的念头冒不得，一冒出来，他心里的月季花快秃得只剩杆子了。
吴世勋的住处离公司不远，两居室的小房子花了他所有的积蓄，还问梁霈文借了不少，不过挺清净的一个地方，而且是自己的地盘么，带什么人回家都没人会唠叨。吴世勋第一次庆幸自己一念之差买了这小屋子，还特别庆幸自己挺爱干净的，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
鹿晗捧着小箱满含腥味的礼物往吴世勋家走，吴世勋捧另一箱特别沉的咸肉，两人进了屋门，吴世勋又开始满心躁动——只要鹿晗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就停不下来地躁动——鹿晗蹲着摆弄好了纸箱们，站起来拍拍手：“我先回去了。”
吴世勋一把拉住他胳膊：“回哪里？”
“我住的地方。”
怎么回事？敢情鹿晗不是刚到X城就火急火燎地来投奔吴世勋了啊！
吴世勋把心里的秃杆月季花狠命拔干净，他的好脾气只对着潜在的客户有效，对着鹿晗，欺负惯了的砧板鱼肉，还用得着客气吗？！
打定了主意要用强的，吴世勋盯住鹿晗的眼睛恶狠狠地进入了拦路强盗的角色。
31岁的鹿晗与24岁时比起来，自然多了点老气，鬓角有了几根白头发，大概因为长途跋涉后休息不好，脸色白得像面墙，只是神情看起来更温柔了，像毛玻璃后面的光圈，柔和的一个圆。
被吴世勋用盯出个洞来的架势狠盯了一会，鹿晗抓抓头：“我前天回来的，自己托人找了个地方住，行李都在那呢。”
“托人？托谁啊？你在这里还能有熟人？”吴世勋可不晓得一直挺内向的鹿晗，在这个大城市会有比自己更熟的人。
“杨胜泉教授，你还记得吗？我老是麻烦他，这就得回去帮他整理书架。”鹿晗说道。
杨胜泉教授？杨胜泉是谁？哦对了，杨教授，是那个老学究，特别严肃的一个老头子，吴世勋很不喜欢他，因为他严厉爱管事。
话说回来，要不是因为这老头，吴世勋可能都不会认识鹿晗。
吴世勋的口气缓下来：“你前天就回来了？”
鹿晗点点头，依然软乎乎地看着吴世勋。
“怎么没一开始就来找我？”
“行李太多了，得找地方住，忙了两天。”
“麻烦杨教授觉得不好意思了？”
“恩……”
“那怎么不来麻烦我？”
“……怕你……忙……”
几句话问下来，吴世勋更加沉不住气，鹿晗回来了，他只顾着高兴，情绪起伏一个来回，潜意识里以为鹿晗回来是为了他吴世勋，看来他还得重新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但，总归是高兴的，生命的力量最不可阻挡，吴世勋心里的高兴用割草机都削不平。
他拉住鹿晗的手，细细打量了会鹿晗鬓角的白头发。
凑过去在鹿晗耳朵上亲了一口，一阵细微的呼吸拂过吴世勋的脸庞，吴世勋总这样不自觉亲昵地对待鹿晗，他动作很轻地把鹿晗的额发拨开，在那额头上亲一亲，双手往下，分别握住鹿晗的两个手腕：“你这次回来，是干吗？”
鹿晗红着脸说：“找工作。”
吴世勋和鹿晗的鼻尖只差那么几几公分：“怎么没跟钟敏结婚？”
鹿晗不吭声，吴世勋又亲他，“是钟敏大学时的男朋友回来找她了？”
鹿晗又摇摇头。
吴世勋本质上其实很专情，非常专情。
吴世勋本质上又很多疑，非常多疑。
没那么多花花肠子的鹿晗注定是被吴世勋套牢的，不过在吴世勋的这个小屋子里，鹿晗说了一句把吴世勋基本箍死的话。
鹿晗说：“我舍不得你。”
吴世勋还忍得下去吗？当然忍不下去。
事后，吴世勋想想也可气，以前他都死乞白赖地跑去鹿晗家住那么久了，鹿晗都没动摇，怎么他一走，鹿晗又动摇了，这不是耍着他玩么？
那一年快秋天时刘竞又来找鹿晗玩，把吴世勋当狗似的使唤了一个多礼拜，顺便解答了吴世勋的疑问，让吴世勋揪心又心甘情愿地被多使唤了一个礼拜。
那时鹿晗已经和吴世勋住到一起了，重操旧业，经营起一个裁缝铺子。
原来鹿晗的父母知道鹿晗和吴世勋的事情了，当然是鹿晗说的，在吴世勋走了以后。
鹿晗是个菜瓜，他傻的，鹿晗妈妈那么乐观开朗的人都被鹿晗气得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村上的人都以为鹿晗家人又生重病，时常送鸡蛋送补品，鹿晗做了鸡蛋炖鲫鱼端给爸爸喝，被爸爸一巴掌呼到地上。
刘竞也被气坏了，在吴世勋快走的那晚他开导过鹿晗，想不到鹿晗不出一个月就做了那么惊天动地的事，刘竞压根不明白鹿晗是怎么想的，只好时常有空就来陪陪鹿晗，半年多过去才放开胆子问鹿晗原因，鹿晗说：“我看到吴世勋哭，舍不得。”
照刘竞的原话是：“舍不得，哦哟他还舍不得你，他什么时候舍不得一下自己，小敏都被他吓死了，不过小敏是见过世面的大学生，人又好，都没怪过鹿晗，现在小敏又有新对象啦，估计也快结婚了吧，到时候我就带鹿晗回去喝喜酒。”
鹿晗父母有超过半年都没理鹿晗，抵不过刘竞和钟敏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温情攻势，老两口又是心肠很软的人，最后终于肯吃一口鹿晗做的饭菜，肯听鹿晗说一句话，回头打打气，就张罗着要给鹿晗相亲。
鹿晗抵不过老实的父母厚着脸皮跟别人说回家的一堆女孩子照片，便打算提早来找吴世勋，本来他是想在家多伺候两年。在鹿晗准备好要回X城找吴世勋的前一段时间，刘竞硬拉着鹿晗去太湖边上散心，散着散着，就瞧到鹿晗都长白头发了，特别扎眼的几根冒在鬓角，刘竞知道，往后那里的白发，会越来越多。
这么长的时间，鹿晗没找吴世勋帮过忙，没打电话或者写信给吴世勋说，当然，也不让刘竞跟吴世勋联系，他收了吴世勋的明信片和信，都好好放着，刘竞看鹿晗拿出来偷偷瞧过。
吴世勋的心都被拉了七八百道杠杠，早知道他应该再去一次鹿家。
“得了吧你，早知道早知道，现在说有什么用，就你现在的地址，还是我打电话去你以前的单位问的，你就算去鹿晗家，也会被鹿晗轰出去，不然他爸非打死你不可。”刘竞又说，他现在还放着吴世勋以前给的一张名片：“换了新公司，再给一张名片呗，吴老板。”
吴世勋摸给刘竞一张名片，刘竞随手塞兜里：“鹿晗他爸现在身体是越来越差了，鹿晗在你这里估计住不长，以后肯定得半个中国来回跑。”
鹿晗买菜回来，看客厅刘竞和吴世勋坐在沙发上，道：“晚饭吃红烧鱼，好不好？”特别贤惠的样子，吴世勋心里什么咕咚一声，冒出很让人酸楚的东西。
刘竞大声说“好”，吴世勋看着鹿晗的背影走进厨房，回头对刘竞说道：“再过一阵子，我把鹿晗的爸妈都接过来住。”
“你肯接，人家还不肯来呢。”刘竞又不屑一顾，世界上能让他满意的事情总特别少，他拿起茶几的遥控器，按了电视开关，不再搭理吴世勋。
吴世勋则往厨房走去。
吴世勋的住处在二楼，楼下车库外头都种一种绿油油的树木，厨房窗户望出去能看到树顶，树名叫龙爪槐，那些树夏天时都撑一把绿色的小伞盖，一串串的小叶子像拇指肚般可爱，然后下面吊着一串串的白色小花，有些能长几十公分长。
鹿晗把在菜场就杀好的鱼掏出来，放到水龙头下洗。
吴世勋走过去抱住他的腰。
鹿晗笑嘻嘻地：“你肯定又跟刘竞吵架，没吵过，哈哈哈。”
吴世勋咬住他的耳朵。
鹿晗抬胳膊挡他：“别闹。”
吴世勋看着鹿晗的手，他的手在流水下洗着鱼身上的血，这双手很白，却因常年磨布料子，有些粗糙，不太好看，可是吴世勋很喜欢。
吴世勋说：“你教我做饭吧？以后我做给你爸妈吃。”
鹿晗回头看着吴世勋。
他的眼神那么温柔，像一片海，吴世勋么，我的世勋。
鹿晗笑了：“好。”
把鱼洗干净了，又说：“我到时候给你做一条围裙。”
吴世勋也笑，说：“好。”
怎样都好，楼下的树在秋天也开得那么好，不过，还是你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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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