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有些人的脾性呢，是不能光看表面来断定的，大到天气小到吃食，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致使一人心绪的变化，这变化可大可小，看不看得出来这变化，又能看出来变化的多少，就得看旁观人的眼力了。
鹿晗属于没什么眼力的那部分旁观者，他自己深刻地知道这点，他家人朋友也都知道。
饶是刘竞对他的背影翻了八百次白眼，鹿晗也依然无所觉地做自己的事，到了中午，便笑呵呵地找刘竞出门出去吃“好吃的”。刘竞哪里不知道鹿晗的笨处，也没办法，虽然满心不愉快，也被鹿晗没心计的闷棍打得火气转郁气，团在胸口一大块，肚子里的气都冲不出来。
好歹鹿晗是很贴心的，看一早上过去后刘竞那张脸还是臭着，便体贴地安慰道：“别气了，是不是小吴说话不中听？那孩子虽然有的时候嘴巴……”
“去你的！”刘竞恶狠狠“呸”道：“小吴小吴的，你还以为他比你小几岁呢！”
被吼了，鹿晗也不生气，反正他是被刘竞骂惯的，他也只当刘竞是被吴世勋说的什么话呛到了，虽然他昨晚听吴世勋说话是没听出什么不好听的地方，但刘竞比鹿晗敏感，也比鹿晗聪明，可能就是觉得吴世勋说话难听呢。
鹿晗“哎哎”叹着气，刘竞又回头看他：“他比你小四岁，你就把他当个娃娃看，他可不把你当长辈看，那个小兔崽子……”
刘竞说着话，居然都咬牙切齿起来，牙齿咯吱咯吱响。
看刘竞气得不轻，鹿晗纳闷之余，不免有点心思活络起来，和吴世勋做的关于性·爱的那些事情，鹿晗知道是不好的，每次想起总觉得心头打鼓，而且心虚不已，现在看刘竞这样莫名其妙地对吴世勋一肚子火，鹿晗很顺当地就往那处想去了。
会不会是昨晚他送吴世勋出门时，吴世勋亲自己那下给刘竞发现了？
这个灵光乍现般的想法冒出来，惊得鹿晗眼皮一跳。
也怪他反应慢，怎么昨天都没往这方面想，到今天才想到。
鹿晗顿时慌得不得了，从脖子开始到脸部额头都爬满红色，背后也立时出了层细密的汗，大冷天的居然觉得浑身发热。
“怎么忽然脸这么红？不舒服？”刘竞正愤愤然地咬牙，一眼瞥到脚步骤然放慢的鹿晗，马上换了态度，伸出手去，想摸鹿晗的额头。
“没……没……”鹿晗拉住刘竞的胳膊，脸还是红通通的，心口虚弱却混乱地跳动着。
“不是我来那天还在感冒吗……”刘竞狐疑地看着鹿晗的脸。
那不过是场小感冒，鹿晗本来就是个精神旺盛的人，虽然瘦是瘦了点，体质倒不差，吃些药很快好了，但鹿晗现在倒希望自己是生病了呢，好歹有个借口可说不是。
见鹿晗没事，刘竞便依旧往前走，刚才他的思绪被鹿晗一打断，也就没再去想那恼人的吴世勋，只开始一门心思盘算着等会吃什么好。
鹿晗重新迈起步子，不再先前一样雄纠纠气昂昂地领着头走了，反倒弯腰驼背地跟在刘竞后面，磨磨蹭蹭地。
刘竞打算好了午饭内容，回头看鹿晗，见鹿晗慢条斯理的样子，忍不住喝他：“快点啊！”学校到他想去的小馆子可不近呢。
鹿晗赶紧快走两步跟上，脸上的表情是有点惊魂未定的那种，被猎人扯住耳朵受惊的兔子一样，刘竞自然越发生疑，也不继续往前走了，斜着眼睛牢牢盯住鹿晗垂下的眼皮。
看了一会，看到鹿晗睫毛都开始扑闪起来，刘竞终于放过他，闲闲开口：“说吧，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这么胆战心惊的。”
鹿晗并没有大大松一口气，因为这是要开始审问了，照理说鹿晗应当不怕刘竞的，毕竟两人是认识二十多年的发小。但刘竞这个人，鹿晗虽然了解甚多却又了解甚少，鹿晗知道刘竞喜欢吃什么脾气怎样，说点大话，鹿晗连刘竞身上有几根毛都知道，但很多时候鹿晗却搞不清刘竞在想什么。
比如这次，刘竞说的“见不得人的事”，鹿晗就猜不到刘竞是已经知道了在试探他，还是不知道纯粹在审问他。
鹿晗咽了一大口唾沫，伸伸脖子。
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不如痛快一点。
鹿晗可不喜欢被人架起来一点一点烤熟的感觉，他也不喜欢猜别人心思，实在太难猜了，那还不如把他架起来烤。
但坦白之前是要有些铺垫的，鹿晗战战兢兢地问道：“小竞，你，你就这么讨厌小吴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刘竞狠狠白鹿晗一眼：“对！”
“为，为什么呀……”鹿晗不怕死地继续问道。
刘竞拳头打到鹿晗背上，毫不客气，鹿晗被他打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刘竞都不去扶他，恶狠狠道：“那个姓吴的眼睛看了叫我难受，不是个好人，说话又带刺，刚满二十就那么一双眼睛，根本没法处。”
“诶诶……”鹿晗期期艾艾地望着刘竞，完全不明白刘竞话里的含义，只听出来刘竞对吴世勋可不满，原因似乎真的是吴世勋哪里说话不中听惹到他了。
但刘竞似乎并没有发现鹿晗和吴世勋做的那些事，鹿晗就有点放心。
“你诶个屁，你什么都不知道。”刘竞又白鹿晗一眼。
虽然说朋友之间相处不融洽是叫人挺为难的事，人和人脾气性格合不合得来却也是不能强求的，鹿晗在这点上算是挺宽心，心情一轻松，胃口立刻回来了。
刘竞看鹿晗心情莫名其妙又好起来了，心里恨得牙痒痒，明白鹿晗现在是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跟他在一条战线上了，就不免有点冒酸水。
但他又不是鹿晗的亲兄弟，要管其实也管不了那么宽，鹿晗交个朋友，除了多说两句，他确实管不了实质的东西。
刘竞思来想去，想着还是不能让吴世勋如意，他总觉得吴世勋试图要从鹿晗身上图些什么，虽然他不知道鹿晗这么个穷裁缝有什么能让吴世勋可图谋的。
反正吴世勋那家伙不是好东西，刘竞看见他眼睛的第一眼，就觉得不喜欢。
真不喜欢，甚至讨厌。
等到吃饭，刘竞喝了两口汤，又忍不住提了一遭：“那个吴世勋，你一定得离他远点。”
鹿晗边给刘竞夹肉片边喏喏地点头。
刘竞知道他根本没听进去，也不再多说，夹了些菜给鹿晗，低头吃去了。
为着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吴世勋，刘竞咬咬牙，又在鹿晗这边多留了两个礼拜。
其实他早就该回去了，虽然说出来一趟不容易，两人又是多年未见了，但住上快一个礼拜，就有点说不过去。刘竞又不是出来打工才长住的，家里剩老婆孩子父母，肯定要落别人些闲话了。
刘竞只拍个次电报回去报了平安，就又住了下来。
自上回吴世勋来过后，快要十天过去了，他也没有再来，只有刘竞和鹿晗独处的时候，鹿晗聊天时偶尔会收不住地跟刘竞开口提到吴世勋，刚说一句话，就想起刘竞并不喜欢吴世勋，就又马上住了口。
刘竞可纳闷了，虽然说鹿晗从小就跟村里其他孩子相处不错，但顶亲近的，说到底也就刘竞一个人，怎么按现在的态度看来，鹿晗对吴世勋也挺亲密的。
吴世勋和鹿晗以前接触的人又是大不一样的，真不知道这两人怎么莫名就要好上了。
但刘竞还是不管，他留下来，就是要等吴世勋的，先别说吴世勋对鹿晗是个什么想法，刘竞总得警告他一次，要吴世勋不是个好东西，害了鹿晗，刘竞可后悔都来不及。
鹿晗是不会护着自己的兔子，刘竞得看紧点才行。
不过等着等着，又有些没耐性了，刘竞把X城快要逛遍，刚过来时的新鲜劲早褪去，又思念起家里人来。可鹿晗又说吴世勋指不定什么时候来，以前来时就一阵一阵的，现在好久没来也正常，搞不好以后还不来了呢。
想家，想孩子，但还是得按耐下来。
等到第十天中午的时候，刘竞几乎快开口说要回家里去，正在窗边擦玻璃的鹿晗却忽然甩了手中的抹布，往后头一跳，激动地手足无措地跳了跳，端起盛水的脸盆就往外跑。
像个马上要见到对象的小姑娘一般。
奇了怪了，吃错药了？
刘竞稀奇道，忽然脑中一条光亮乍现。
他赶紧去窗户边瞧，果然看到了吴世勋。
而这时吴世勋正抬头往窗户边瞧，见到是刘竞，友好地一笑。
刘竞哼了一声，他可正等着他呢！

第十五章


认识二十四年，相熟二十四年，鹿家桥村口那棵长得歪歪扭扭的老桃树，也花开花谢二十四年，年年都结尚算可口的桃子，刘竞和鹿晗小时候，每到夏天就要去偷桃子。
刘竞记得在鹿晗小时候，还折过那桃树的枝子插在土里，说是要种树，不过那可怜的细弱枝干，插在土里不过几天，很快就死得透透的。
刘竞记得鹿晗小时候许多的事情，他俩到哪里都是一块的，连体婴一样，鹿晗总是跟在刘竞屁股后面跑，像只最最听话的小狗。春天钓龙虾，夏天偷桃子，秋天摘红薯，冬天敲冰凌，快乐的大时光里塞着细琐有味的小时光。
还有在割猪草的空当里逮田鸡，钓鱼的时候捞蝌蚪，一季一季翻新的花样，年年都干得热火朝天兴味十足。从小到大，夏天里两人总是要去追着泥地里的田鸡跑，跑得一裤腿都是泥巴，捉回田鸡来和韭菜一起炒，可鲜可香。
两人老是在一起，就有了惯性，以至于刘竞忽然被老婆管起来的时候，鹿晗来找他钓鱼被拒绝了，都有些眼巴巴的，一副可怜的样子。
那年鹿晗才十八九岁，高中刚毕业，跟着师傅学裁缝学得很幸苦，刘竞却早就是大人了，他有老婆有活忙，刘竞便想着，等他的生活都安顿下来，等鹿晗也成了家，他可以再带鹿晗玩，没法去捉田鸡了，钓钓鱼也是好的。
然后他还要教自己的孩子和鹿晗的孩子，如何捉田鸡，如何钓龙虾，如何掏螃蟹，当然也要教孩子们爬树，男孩女孩都要教。
刘竞可是考虑得妥妥的。
哪知道才隔几年，鹿晗却只身北上，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呆了下来。
刘竞是很想鹿晗的，他猜鹿晗也想他，好不容易有空过来，刘竞的感情表现不很明显，其实他高兴坏了，但看鹿晗高兴得跟撒欢的小狗一样，刘竞就不太想表现出来。
他看鹿晗一个人过得挺好，瘦是瘦，人却精神得很，刘竞也就放心了。
半路横空杀出来这个吴世勋，是刘竞意料之外的事情，他猜鹿晗在外面可能会遇到什么坏人，却想不到是吴世勋这样的，虽然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刘竞却从没和这样阶级的人接触过。
没接触过又怎样，刘竞不怕他的，打也要把那个吴世勋打回去。
铺着白色厚布的宽大工作桌前，刘竞跟吴世勋两个貌合神离，各自揣着小心思喝茶。鹿晗则在一旁陪笑脸，刚才他看到吴世勋，下意识就一声不吭地往屋子外头冲，现在也知道心虚，惴惴不安地拿着针线，小心翼翼地打量刘竞的脸色。
“对了，最近忙么？”吴世勋忽然喊鹿晗，问道，笑眯眯的，声音温柔地能掐出水来。
鹿晗被一唤，立刻看向吴世勋，点头又摇头：“现在不太忙，到过年时会忙一阵子。”
“我倒一直没问过你，你做一件衣服能赚多少呢？”吴世勋又问，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被这样问，鹿晗就有些扭捏了，看起来不太好意思似的，低头去用针戳那个纽扣眼，“赚得不多的……”
吴世勋还想说什么，刘竞呼啦啦喝了大半杯茶水，抬头毫不客气地打断吴世勋对着鹿晗的温和的注视，问道：“吴家少爷，怎么会连裁缝做件衣服要多少钱都不知道？就从没找过裁缝吗？”
被刘竞这样不太客气地问了话，吴世勋却不会生气似的，把那温和的目光转而投注到刘竞身上：“我从小在国外生活，回国也才几个月，还没来得及找过裁缝做新衣服。”
“这样……”刘竞说道，漫不经心地思索了会，又说：“你从小在国外，国外的小孩做些什么呢？”
等吴世勋再回答完了，刘竞便借题发挥，把他跟鹿晗小时候做了什么，竹筒倒豆子般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遍，一切细枝末节都不放过，说了快要半个钟头，水杯都空了，末了才轻飘飘加一句：“所以，像我跟鹿晗这样的交情，他取老婆我是肯定要过问的，他交朋友，我也是要看的，他在外头要是受欺负，我第一个就不会饶过那人。”
他终于说完，吭哧吭哧地定着喘气，鹿晗也不晓得刘竞前头都说着两人小时候的趣事，结尾的内容怎么就忽然变得沉重起来，他在外面明明没受过欺负不是，刘竞是怎么了。
吴世勋听完，则是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先前刘竞说话时，他一直没机会插嘴，只是说到有趣时配合地笑笑，或者虚应两声，等刘竞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倒似乎有了些微感悟一般，低头思索了会，抬头笑道：“其实……”
刘竞立刻把耳朵竖起来。
“你说的这些事，鹿晗也全跟我说过的。”吴世勋笑：“不过再听一次，也挺好玩，鹿晗还跟我说过他爸爸冬天去捉麻雀呢，真好玩，在国外确实没这些可玩。”
说完，喝一口茶，继续温柔地注视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鹿晗。
刘竞简直毛都快要气炸了。
一是气他的威胁没被吴世勋放在眼里，二是气鹿晗这个傻子什么都往外兜，吴世勋算什么，鹿晗简直不拿他当外人看么。
因为刘竞了解鹿晗，他知道鹿晗虽然看着很好处，但鹿晗这个人其实并不很会和人聊自己事情的人，他不会抱怨什么，也不会感慨什么，一门心思地过他的小日子，何况比起倾诉者，鹿晗通常充当的是倾听者的角色，他算是个很乖却很闷的人，也只有在刘竞跟前，才会显露出该有的活泼来。
而鹿晗却跟吴世勋说了一堆有的没的，那些往事，鹿晗怕是在他父母面前都不会说吧。
被吴世勋盯着看的鹿晗，这个时候却不合时宜地显出些少年羞涩来，脸蛋红扑扑的，也不说话，就抿着手的茶水，看起来似乎是又沉闷下去，只有刘竞才晓得他这正是在高兴，也不知道高兴个什么劲。看着看着，刘竞就觉得火大，莫名地觉得自己好像才是外人一样，他跟吴世勋好像掉换了立场一般。
刘竞不是在吃醋，鹿晗这辈子，总会和别人也变得亲近的，而且鹿晗总要讨老婆，刘竞只是气鹿晗选了个吴世勋。
多讨厌的一个小孩啊。
但刘竞又不能把话说明白了，他不想让鹿晗不开心，于是他火冒三丈地垂下脑袋去思考下面的话，这个时候吴世勋似乎看够了鹿晗，终于打破了空气里的寂静，说话了。
“我家新开了工厂，是做服装加工，你有兴趣来么？”
不等鹿晗有反应，刘竞一个手伸出去拼命晃：“不去不去！”
吴世勋淡淡一笑，放下手里的杯子，望了望刘竞，眼神看起来有些不屑，几乎是不把刘竞放在眼里。
刘竞一愣，只觉得一口气直冲胸口，噎得他话都说不来。
鹿晗还是没有表态，吴世勋浅浅地笑着，天空里一把清爽温暖的风一般，轻松又自在地对鹿晗说道：“你要是来厂里，做得轻松些，工资你定，好不好？”
“工资随鹿晗定？！你说了算的吗？！”刘竞气愤道。
“恩，那个厂，是给我管人事了，我想找鹿晗去做个样板师傅，厂里有人帮手，总不会比裁缝铺子累，就是不知道工人的工资和这铺子里赚的钱，哪个多哪个少了。”吴世勋一派自然，说得轻轻松松，好像真的就是好心在给鹿晗出主意一样，“而且厂里管饭，伙食还不错的。”他又补充。
刘竞的心动了动，他知道以前鹿晗在家乡时就想进一家服装厂，考试都通过了，只是最后又被人走后门挤掉名额。
在工厂做事，稳定点，鹿晗是个没有经济头脑的，绝对不适合自己独门独户地做生意。刘竞猜鹿晗现在开铺子，肯定是一顿饱一顿饥的，进了工厂，工资先不谈，好歹管饭，怎样都不会饿肚子。
但刘竞又觉得吴世勋绝对不会那么好心，在吴世勋说着这些看似道貌岸然的提议时，刘竞都能在他眼睛里看出算计。
鹿晗则被这个消息砸得有点懵头懵脑，他来X城倒没有什么大的抱负，只是憧憬加上找口饭吃的希望，自己开铺子刚好够一个温饱，每段时间往家寄去的钱其实并不太多，鹿晗又是个贪吃鬼，许多时候都会入不敷出，只好靠邻里接济。
过的确实是有些苦的。
如果拿工资，也许确实会好一些。
“要来吗？”吴世勋又问，口气并不着急，体贴地给鹿晗留了拒绝的退路。
“我……我……”鹿晗张口结巴道，不知道该怎么答，他在自己人生道路上进行的抉择一直都很快速，这次会犹豫，也只是因为舍不得这个铺子。
“还有住的地方也会提供，到时你可以退了这边的店面住去宿舍，不过服装厂的宿舍和五金厂的是一块的，很多人一起住，可能会有些乱……”吴世勋又说。
条件听起来那相当好。
退了铺子的店面，鹿晗又能省下一笔钱。
钱是市侩的，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饶是鹿晗也不排斥钱，裁缝铺子的店面租金不算很便宜，鹿晗还欠了杨教授一笔钱没有还，能攒钱当然是好事。
鹿晗自然心动了。
“我们要考虑考虑。”刘竞却在这个时候说，声音斩钉截铁。
“也可以，我不急，慢慢想，过几天我再来吧。”吴世勋说，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站起来，居然很爽快地告辞离开了。
“我，我送你。”鹿晗站起来，依然是眼巴巴地跟着吴世勋往外走。
刘竞瞪着眼睛看吴世勋离开的背影，那家伙明明是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好像顺利从农家草屋里叼走了鸡的狐狸一般。
他猜吴世勋也感受得到自己对他的敌意，但既然两人之间没说破，那么两人之间的锋芒上就依然盖着层一吹就落地的薄得几乎透明的纱布，乍看之间，没什么问题，揭开来才看得到里面瘆人的寒光。
想不到今天晚上没法赶走吴世勋，还被反将一军。
刘竞大败一场，吃了闷亏，有苦说不出。
他不疑心吴世勋要给鹿晗工作这件事的真实性，鹿晗也不是小孩子，不会被人拐卖，刘竞依然是怀疑吴世勋这家伙的人品，以及他对鹿晗的真心诚意度。
交朋友，也是要真心的不是，不然最后吃亏的就是鹿晗。
虽然刘竞还是想不到鹿晗有什么能让吴世勋占便宜的地方。
翻来覆去地疑惑，不安，刘竞又是一晚上没睡好觉。
他晓得，鹿晗是心动了，想要去厂里做事，他也晓得，这样对鹿晗比较好。
可是，丰盛的大餐后面可张着一张狼嘴。
好吧，尽管这张狼嘴巴是刘竞虚构的，也许还不一定存在的。
刘竞翻来覆去的想，一天一夜下来，憔悴了许多。
他看鹿晗坐在缝纫机前快活地工作的背影，忍不住问道：“你很喜欢吴世勋啊？”
鹿晗的背一下就僵了，缓了好一会，答了句：“吴世勋是个挺好的孩子。”
完全与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驰的回答。
刘竞就皱起眉头继续抽烟，一根，又一根。
最后，鹿晗还是去吴世勋家工厂里上班了。
坐在火车上往家赶的刘竞，依然掩不去心里的种种黑云。
他讨厌吴世勋，不想让鹿晗和吴世勋太过亲近，他试图把自己对吴世勋的这种讨厌，归咎到自己太过小心眼上，归咎来归咎去，却还是放心不下来。
真想不到他满心欢喜地来看鹿晗，最后却带了一肚子闷气回家。
最后刘竞终于在火车上哄哄的人声里，死死地睡着了。

第十六章


自刘竞走了以后，鹿晗的铺子便冷清了不少，因为刘竞在这儿呆了不短的一段时间，鹿晗已经习惯了两人吵吵闹闹的生活。忽然又变回独自一个人了，忍不住觉得心里空荡起来，独自吃着刘竞走之前买给他的一堆瓜果时，也吃得不再那么开心。
还要鹿晗马上要去吴世勋家的工厂做事，并没有太多空闲给他去伤春悲秋——手头积攒下来的活要赶紧做好，而且还要去参加吴世勋家那个服装厂的考试。
虽然鹿晗这次有走了后门，但还是要考试的，考试内容是做西装。
鹿晗会做西装，却不是顶擅长，所以还得再琢磨琢磨自己的功夫。吴世勋给鹿晗开小灶说，这西装考试除了考裁缝师傅的做工手艺，还要考师傅们的创意，也就是这是要考到设计的。衣服款式一般只有女同志会注重些，鹿晗还真没在男式西装方面做过研究，给吴世勋这么一说，自然是要打起精神来认真去搞了。
于是手头仅有的几本书报杂志很快被鹿晗翻到脱线。
八十年代起头，正好是时兴穿西装的时期，这是胡耀邦带起来的风潮，到八十年代末，时尚一词早已大为兴盛，年年都有新款翻出，可女同志们的穿着不断亮丽着改变着，男同志们却依然是那么几个面貌。
与热衷于一窝蜂赶时髦的女性们不同，男士们穿来穿去都是这样灰扑扑的，男人们总不能穿着有奶白色波点的牛仔背带裤到处跑吧，至于西装，样式就更是贫乏了。
创造力实在不够格的鹿晗，最后只能去布料市场泡了整天选面料和扣子，西装的料子是极其讲究的，外头看得见的表面，里头看不到的衬里，都很有说法。不同的料子打同样的板型，穿上身可是会造成天差地别的效果。鹿晗抱着能用自己的品位打动老裁缝师傅们的侥幸心理，还是非常严肃认真地选好了自己要用的料子，连布料摊位老板们的闲聊都没有功夫去参与。
接着，就是要开始考试了，自己做好了西装送到服装厂去，为此鹿晗又是忙活了足足一个礼拜。
其实一般做西装不要那么久，断断续续地做，四五天也就差不多了，鹿晗这次做得细了点，处处讲究起来为难自己，又把自己以前老做的板型改了改，就做得慢了。除了吃饭睡觉外，一直坐在工作台前磨来磨去，终于磨完了西装，嘴巴边也起了好几颗水泡。
现在两个礼拜来一趟的吴世勋刚进门，便被鹿晗憔悴的脸容唬了一跳。
“怎么病恹恹的？”吴世勋问，语气还算关切。
“做西装太累了。”鹿晗回答，喝着自己弄的茶水。
因为睡得不够好，老是担心西装做得不入老师傅们的眼，鹿晗难得结结实实地忧心了一阵子，白天便给自己泡起浓茶来提神。
吴世勋走上前，捏捏鹿晗的脸颊，“其实不用这么拼，反正你是我定下来的，进去后你就是样衣间的主任。”
“那不行的。”鹿晗摆手：“我做衣服不好，被别人说怎么办，这是你家的厂，我做得不好，你们也要赔钱。”
“没那么严重。”吴世勋眯起眼睛笑出声：“你做得够好了。”
鹿晗抓抓头发，吱吱呜呜地说道：“你以前还嫌我做的衣服难看。”
以前？哦，那是吴世勋刚认识鹿晗的时候了，他看过鹿晗做的衣服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好难看。”
想不到鹿晗单纯是单纯，居然还是会记仇的。
吴世勋大笑，笑完了把自己带过来的鸭腿拆开给鹿晗吃，又小坐了一会，便带着鹿晗做好的那件西装回去了。
想当然尔，鹿晗肯定是被录用了。
鹿晗手艺本来就很精细，加上未来小老板吴世勋的推荐，别人又怎么敢说不好。
接到上班的通知，鹿晗便高兴起来，在屋里团团转，他并不准备收拾行李准备搬去宿舍，因为这家铺子的租金付到了来年的春天，鹿晗觉得空着这屋子有些可惜，他便打算依旧住在这裁缝铺子里，要是在服装厂的上班时间固定下来，他就想再偷空接点轻松的裁缝活计，算是挣外快么。
这样在心里打算得妥妥的，鹿晗觉得眼前一片明亮，连嘴角烧灼的水泡都没那么痛人了。他手头已经没有活可干，便转到窗户边发呆，一直摆在窗台上的吴世勋给的那盆太阳花早就枯败了，鹿晗收了太阳花的籽，准备来年再种呢。
现在花盆就收在鹿晗的脚边，有空时鹿晗会把这个空盆搬起来晒晒太阳，往土上洒些水，照顾得很是稳当。
发了会呆，鹿晗又做到床边，拉开床头抽屉，拿出一个琥珀色的塑料盒子，里面收着许多单颗的没法用起来的纽扣，鹿晗不去碰那些扣子，只拿出一个纸包来，拆开后，有一只银色的蝴蝶停在他手上。
那当然就是吴世勋送的蝴蝶扣子了。
鹿晗宝贝地往扣子上哈了气，然后用软布一点点擦，擦得蝴蝶那镂空的翅膀缝隙里都透出晶莹的光斑来，终于满意地一笑，又把蝴蝶包进纸头里面，小心地放回琥珀盒子里。
再隔几天，便能上班去了。
实际上，人生在世不称意的事情十之八九，有些事情，想得太好了却未必好，想得不好了却未必有那么坏。在鹿晗又是期盼又是叫他胆怯的工厂生活起头一天里，鹿晗又更加深刻地领会了这个道理。
鹿晗总觉得自己和外头的人相处是需要相当长的一个过程的，鹿晗刚来X城的时候，谁把他放在眼里过，没人找他做衣服，布料市场的人们卖他次货，甚至裁缝铺子楼下水果店的老板还故意找过鹿晗的茬。
其实他们也不是坏人，只是，是人都有些排外心理，鹿晗又是闷不吭气光看外表不太招人喜欢的一个家伙，不弄他，别人还能弄谁去。
大概三个月后，鹿晗的生活状况才慢慢好起来。
现在大家都待他很好，水果店的老板把鹿晗当弟弟一般看，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给鹿晗一份，当然，水果店家里要有人做衣服，拿过料子来，鹿晗做完了也是一分钱不肯收的。
待别人好时别人才会待你好，鹿晗是这样想的。
但因为自己那不讨人喜欢的面貌，所以鹿晗总觉得自己第一天去工厂做事，会不太顺利。
可哪里知道是顺利过头了，X城人民朴实热情的方面在鹿晗同事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问好，那自然不必说，端茶送水，也不算过分，送水果吃食，就太过好人，居然还有特意给鹿晗准备小礼物的，鹿晗觉得实在让他惊诧极了。
他就在快下班时偷偷拉住吴世勋问道：“样衣间主任，是很大的官么？”
吴世勋奇怪地盯着鹿晗，摇了摇头：“这都不算官呢，怎么了？”
鹿晗拧起眉，也不答话，与吴世勋说过再见，便摇头晃脑地回家了。
许是大家确实人好，鹿晗也不去多想，只想着人情都是要还的，别人对自己好，自己当然要加倍对人家好。于是第二天，鹿晗便买了一堆水果进厂里，给大家四处发了一发。
大多数人都是推辞，但最后还是收了，眼里望鹿晗又多了些别的什么，鹿晗不疑有他，回到自己呆的房间里，分给鹿晗帮手的王胜毅凑过来：“主任啊……”
鹿晗看他：“恩？”
“主任是外地人吧？”
鹿晗点头，想让王胜毅不要喊他主任，主要王胜毅还比鹿晗大上五岁，怪别扭的。
鹿晗还没开口，王胜毅又往下抢话道：“主任家里是哪边？”
鹿晗只得答他。
“哦，那是个好地方啊，就是太远了些。”王胜毅感慨道：“那主任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爸妈吗？”鹿晗想了想，答：“我妈不做事，一直呆在家里，我爸以前在部队里做饭，现在也是做饭的。”
“哦！厨子！”王胜毅击掌。
鹿晗点点头：“算是吧。”
其实鹿晗说的做饭，可不是在饭店当大厨那种，他爸爸年轻时确实在部队里当厨师，后来退休后，乡里谁家有大的红白丧事，便会请鹿晗爸爸去做饭，本职还是个做大锅饭的，干的活比一般厨子都要精细许多。
王胜毅又问了许多事，比如鹿晗家里有几口人，几头猪，几只鸭子，几亩田等等。
鹿晗边做活边回答他，一上午过去了，他干了自己的活，也把王胜毅要干的干完了。
中午不到，王胜毅便往外溜了。
鹿晗并不觉得如何，只是觉得王胜毅话多了些，等到吃饭时间，他去食堂打好饭菜，想找位子坐下时，便有工人们喊他：“小鹿主任来这里坐。”
那喊话的人还对鹿晗招了招手，那是张大桌子，一桌的人都闹哄哄地只盯着鹿晗看，鹿晗不疑有他，端着盘子往那边过去，却被旁边的一只手拽住了胳膊。
吴世勋对圆桌边的工人们笑笑：“你们吃吧，我找主任有些事。”
鹿晗便被吴世勋莫名其妙地拖走了。

第十七章


吴世勋把鹿晗拉到食堂角落的小圆桌上，按住他坐下，鹿晗放下手中已经端好的餐盘，抬头看看，小圆桌上摆了几个炒菜，与大圆桌边人们人手一份的状况可不大一样。
“我吃不惯大锅饭菜，这是厨师用小锅单做的，吃吧。”吴世勋说，给鹿晗盛了碗白饭。
能有大鱼大肉吃固然是好事，但鹿晗也心疼自己用饭票打的那盆麻婆豆腐，舍不得扔，便把吴世勋盛给他的白饭倒入自己打的饭里，用餐盘吃起来。
吴世勋不阻止他，笑眯眯地看了会，给鹿晗夹菜，还不住地说：“多吃点。”
照理说吴世勋才20岁冒头，比鹿晗还小上四岁，这样老成体贴的长辈做派倒也做得得心应手，毕竟就心智来说，鹿晗确实要比同龄人更单纯一些，而且单纯这个特点总容易让别人误会成□。
何况吴世勋对鹿晗又有些难以言说的心思，那个什么眼里出西施么，别人看鹿晗是稀松平常的一个小裁缝，吴世勋看鹿晗，就不大一样，总觉得可爱得紧。
鹿晗大大咧咧地吃着饭，只是对自己独食这样好的炒菜而其他工友们都得吃大锅饭这件事而觉得有些抱歉，不过抱歉的心情淹没在对食物的渴望里，他只在开头羞涩了会，很快放手吃起来。
“上班习惯么？”吴世勋柔和地问，声音颇为和蔼可亲。
鹿晗正在啃一块肉骨头，听到问话，礼貌地放下了手里的吃食，咽了口中的食物，才答道：“习惯的，大家都对我很好很客气。”
“哦？”吴世勋想了想，很快了然：“想来他们也不会对你不好，毕竟……”
“毕竟什么？”鹿晗问道。
吴世勋却摇摇头，不说话了，鹿晗也不多想，重新吃起那块大得出奇的骨头来，啃得满手油花，鼻头都沾了油星子，却依然一声不吭地埋头苦吃，吃得津津有味。
“吃慢点，有的是。”吴世勋劝完，终于赏厨师们的脸吃了口自己碗中的饭，又夹了筷子红烧笋干放进嘴里慢慢嚼。
吃着吃着，吴世勋又想起什么，放下筷子说道：“那昨天晚上回去休息得好么？这边工作量不算大吧？”
“还好的，这里事情都安排得妥当，我照排好的班来做，比自己做衣服时要专心得多，都很快做完了，还有很多空聊天说话呢。”
“聊天？倒是聊了些什么？”吴世勋露出个感兴趣的神情，冲鹿晗鼓励地一笑。
“随便聊的……哦对了，今天王胜毅问了我家在哪……”鹿晗答道，手头的骨头终于啃完了，他拿起毛巾擦完手，重新吃起盘子里比别人多出许多的白米饭。
“问你家在哪？还有呢？”吴世勋往下问道。
鹿晗想了想：“他还问我家有没有养猪。”
“那你家养是没养？”
“养了的，有两只母猪，我走前一年刚买的小猪崽，现在肯定很大了，还有鸡和鸭子，但是养得不多，一共就五六只吧。我小时候还养过兔子呢，都是我去割草喂的，兔子我能养得像枕头那么大。”鹿晗张开手虚空一比，表示那兔子有多大。
每次说到老家的事情鹿晗就来劲，边扒着米饭边像猫头鹰一样咕咕咕地说起来，还说起小时候杀猪的事情，那天家里炖猪脚吃了，香得童年的鹿晗连着好几个晚上都梦见了猪蹄。
吴世勋心不在焉地听着，想着王胜毅问鹿晗这些事情的目的。
他少年老成，天生疑心病就重，在国外经历的事情又多，考虑事情就总忍不住想要自以为是的周全。听鹿晗说的王胜毅问他的那些事情，无一不是在探鹿晗的家底，毕竟刚认识两天的人，再大喇叭没神经，又怎么会问到这么细琐的小事去，也亏得鹿晗一根筋，不会因为别人问这些事情而有什么想法。
吴世勋皱起眉，忍不住往饭堂里工人们坐的大桌子望去，那边正好有几个人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偷瞧，几个年纪大的工人见到吴世勋看他们，一点也不怵，落落大方地笑笑，吴世勋也对他们笑笑。
再细细一瞧那张桌边坐的人，以及座位安排的情况，吴世勋心下了然。
吴世勋家里这个新开张两个多月的服装厂其实不算是家新厂，原来这家厂就是做服装的，但做得并不好，那个老裁缝出生的厂长一点经商的才能都没有。开始做得还算可以，后来一年比一年差，勉强撑了三年不到，厂里亏得厉害，没法再做下去了，吴家便出手买下厂子，翻新扩建，换了名字，重新经营。
长在中国古都之首X城的人们有种生在骨子里的骄傲特质，原来厂里的工人有大半留在吴家接手后的厂里工作后，与新招的一批工人们不算和睦，当然表面上大家都很和气，但看这饭堂泾渭分明的架势就能让人明白，其实厂里的老一批工人们，是有些看不起后进的新工人们的。
而老工人和新工人这两个“帮派”里，都各自有个漂亮又讨人喜欢的年轻姑娘待字闺中。
吴世勋猜他们打的就是这么个主意。
鹿晗是吴世勋推荐进来的，属于“有背景”的那种人，肯定实力雄厚，而且鹿晗年轻，手艺又好，进来就是样衣间的主任——虽然说那样衣间一共就只有两个人——怎么算都比普通工人强吧。
如果姑娘们要找对象，吴世勋那种的高攀不起，配鹿晗，不还是可以的吗？
当然，这一切都还是吴世勋的猜测，但他应该是猜对了，因为老工人们坐的圆桌上，只有那漂亮姑娘身边的座位是空着的，明显是特意留下的位子。
吴世勋挑起眉毛往那边看去，那戴着格子袖套的年轻姑娘正一声不吭地低头吃饭，身边有人偷偷看了鹿晗一眼，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那姑娘的脸便很快红了起来。
其实这个时候的人找对象，哪有那么着急火燎的，大概“老工人帮”是担心“新工人帮”抢先，才这么猴急地出手了。
吴世勋想事情的当儿，鹿晗已经把一盘两人份的米饭吃得一颗不剩，此外他还吃光了自己打的大盘麻婆豆腐，桌上的菜倒是没动几口。
“你快些吃，汤都要凉了，凉了就没那么鲜了。”吃完了饭的鹿晗出声提醒，望着没吃几口饭菜的吴世勋。
吴世勋终于回头看他，又看看桌上没动上几筷子的菜，说道：“怎么都没怎么吃？只吃了块骨头吗？在外头吃的时候你不是每个盘子都吃得干干净净吗？”
鹿晗被吴世勋点破，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是想着吴世勋都没吃，自己实在不好吃这么多，要被他全吃完了，吴世勋还怎么吃饭。
不知道怎么解释，鹿晗便“诶诶”地不说话，吴世勋问：“是不喜欢吗？”
鹿晗摇摇头，吴世勋只当他是真不喜欢桌上的菜，莞尔一笑：“那明天让厨师做红烧猪手吃，好不好？”
鹿晗大吃一惊，听吴世勋的意思，是以后要天天给他开小灶加餐了，那怎么行，鹿晗张口正想阻止，旁边忽然冒出声悦耳的女声飘进他耳朵里——
“怎么要吃猪脚了？你不是不喜欢吃这些个东西吗？”
鹿晗抬头一望，发现有个艳光四射的妇人正朝吴世勋过来，大冷天的，美妇身上却裹着棕色的套裙，脖子上搭一圈又厚又茸的毛皮，那衣服的料子，鹿晗探脑袋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啧啧，肯定是纯羊绒的。
吴世勋站起来，喊道：“妈。”
鹿晗又是一惊，碰到了自己的筷子。
吴世勋的妈妈听到旁边声响，终于给面子看了鹿晗一眼，她当真是漂亮极了也有姿态极了，见到鹿晗有些丢丑的样子，只是露出个笑来，这笑看着有些像吴世勋的笑容，大红的芍药一般灼人眼。
“这是鹿师傅吧？”吴世勋的妈妈说道，伸手要跟鹿晗握。
鹿晗的手吃饭时抓过肉骨头，虽然用毛巾擦过，但还是赧然了，便磨磨蹭蹭吱吱呜呜起来。吴世勋的妈妈倒体贴，见鹿晗桌上丢的没法用筷子夹起的骨头，已经明白，也不嫌弃，依然握住鹿晗的手摇了摇。
好歹是对着照顾过自己孩子的对象，吴世勋妈妈非常客气，与鹿晗寒暄了会，便对吴世勋说道：“我去毛毯厂里办事，路过这里便进来瞧瞧，还好你在下面吃饭，我都不用爬楼梯。”
“妈吃过了吗？”吴世勋问道。
“吃过了，我马上就得走，你们坐下吃吧。”吴世勋妈妈摇摇手，让吴世勋坐下，又与鹿晗打过招呼，很快转身离开，一路又与许多工人打了招呼，倒是没有架子，亲切得很。
等吴世勋妈妈离开了，食堂里也安静了许多，大多工人都吃完了饭，推了饭碗站起离开，吴世勋的饭早冷得透彻，他草草扒了几口，掏出手帕抹抹嘴，站起来，对鹿晗招手：“走吧。”
鹿晗听他的，跟他起来离开了。
回头想想，吴世勋与他妈妈长得其实是很像的，都是一样的细长眼睛，瓷白皮肤，高挺鼻梁，而且笑起来尤为像。
鹿晗想：吴世勋的妈妈可真年轻，真漂亮。
鹿晗的妈妈应该与吴世勋的妈妈差不多大，最多大上五六岁，但鹿晗妈妈却比吴世勋的妈妈显老上一大截，头发都花白了不少，而且胖墩墩的，成天穿着布衬衫别着布围裙打转，不是喂猪，就是理菜，冬天夏天都要在田里忙碌。
而吴世勋的妈妈，化着妆，穿着很显腰身的裙子，踩着高跟的黑皮靴，比一般年轻的小姑娘都要漂亮多倍，哪里像一个中年妇人，要说二十八九岁估计也有人信。
同样都是人，还真的就有这么大的差别。
鹿晗晚上给自己补裤子的时候，忍不住有些惆怅，他体会不太到自己和吴世勋之间的距离，却从自己母亲和吴世勋母亲身上体会到了。
还好吴世勋对鹿晗很好，吴世勋的妈妈也不错，还好人与人只有家世的差别，没有根性的差别。
惆怅了一会，鹿晗很快就释然了，他家里人身体都很好，吴世勋和他妈妈看起来身体也不错，大家都身体好好地活着，那就很不错了。
想开了，鹿晗就高高兴兴地补完自己的裤子，躺下去睡了。
上了快一个月的班，鹿晗很快与工友们打成了一片，他并不知道这个厂里有“帮派”之分，倒是跟两头都处得不错，闲时便端杯茶水去车间“串门”，跟同他一块闲着的人聊聊天什么的。
鹿晗这人着实没心眼，实在得很，考虑问题也复杂不起来，在车间跟人玩就是跟人玩了，还有什么别的可想的。可他不想，不代表别人不想，加上鹿晗好歹长得算眉清目秀的，这边那“帮派”里的年轻姑娘，看他还就越看越顺眼，居然真的喜欢上了。
鹿晗不知道，依然捧着茶杯出来找人玩，偶尔也会找那看上了他的姑娘说几句话，就这么晃来晃去的，终于有一天被吴世勋逮住，捉进了他的办公室里。
“你倒很悠闲。”吴世勋倒，撑着办公桌。
他穿着黑西装打着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样子，俨然是个小老板的样子了，但因为他俩太熟，鹿晗一点都紧张不起来，捧着杯子解释道：“我都做完了的。”
吴世勋撑着下巴，看了会鹿晗，招手：“过来。”
鹿晗就过去，吴世勋取走他手里的杯子放到桌上，搂住鹿晗的腰。
鹿晗被他搂着，伏到吴世勋胸口，可他又有些不乖巧地想撑着站起，似乎是两人好久没这样亲密了，猛然又来这么一下，有些不好意思。
吴世勋手里用了点劲，低头去啄鹿晗的嘴唇，到手后笑嘻嘻地：“别老根方玲娟说话，好不好？”
方玲娟，是喜欢上鹿晗的那个小姑娘，今年22岁。
鹿晗奇道：“为什么？”
吴世勋又故作高深地笑笑，低头去亲鹿晗。
他其实不怎么敢说破，主要鹿晗不经人事又逆来顺受，要是说破后一来二去的，鹿晗尝到了女人的好，真的看上了那个女的怎么办。
虽然说，把鹿晗这样绑在自己身边也不是个办法……
吴世勋眼珠子转转，与鹿晗温存好了，正好外头有人敲门，吴世勋端起杯子塞回鹿晗手里，喊道：“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王胜毅。
王胜毅是老工人那一派，因为资历久，完全不怕吴世勋这小毛孩，见到鹿晗在，只大大咧咧地喊道：“别人说你进小老板办公室了，你果然在这，出来，我有事找你。”
鹿晗望望吴世勋，吴世勋点头：“去吧。”鹿晗才带着他宝贝的茶水杯往外跑。
王胜毅随手带上门，门没关严，吴世勋踱过去关门，正好听到王胜毅在问鹿晗：“你会不会修缝纫机？”
吴世勋的手顿时放在门把手上停住了。
然后鹿晗答道：“会的。”
“那太好了。”王胜毅说，他是出名的小喇叭，嗓门大，有什么话都藏不住，接下来说的也结结实实撞进吴世勋耳朵里：“方玲娟家缝纫机坏了，想找个人帮忙呢……”
他们边说，边走远了。
吴世勋“啧”一声，忍不住皱起眉来。
居然这么快就安排见家长了？当真是下手快得很，也不知道鹿晗那个傻的有收过人家姑娘的礼物没有，要是人家送来，他肯定会傻不愣登地收了，回头再买斤橘子送还。
吴世勋站在门背后，非常矛盾地叹了口气。

===============暂封===============

第十八章


要说鹿晗心里没有一点疑惑，那是假的，主要在那个年月里，大半家庭中的男主人多少都懂些家具和机械保养修理的知识，比如自行车掉链子或者保险丝烧坏之类的小毛病都能很快处理好。
于是鹿晗便以为方玲娟家的缝纫机是出了什么不太好弄的故障，他也不是专业的修理师傅，只能说比一般人懂得多些，便抱着试试的心态过去了方家，却想不到只是机针断尖，换个新机针便可以了。
因为实在太好修理，鹿晗换好了机针，又在那台油光水滑的大家伙身上仔细调试了一阵，也没花去多少时间——方家捧给他的一个大工具盒甚至都没怎么用上——便觉得差不多了，想告辞离开。
方才给鹿晗倒茶的方玲娟妈妈从厨房转出来，后头跟着个中年男人，看相貌年纪应该是方玲娟的爸爸，鹿晗依然没多想，也没什么给人家做了好事的自觉，端起桌上那杯茶喝了一口，便说：“叔叔，阿姨，机子应该能用起来了，我这就回去了，以后要是机子再有小毛病，依然可以找我。”
他老实又客气的样子看起来虽有些笨拙，但因为是自家女儿看中的人，在方家老两口眼里也就变得挺顺眼。
男人当然还是聪明点的来的好，脑筋活，会赚圌钱。但反过来说，一个男人要是不聪明的话，也就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本分地过过小日子不也是挺好的么，老实人有的时候也是挺吃香的。
方玲娟的家人要留鹿晗吃晚饭，鹿晗觉得自己并没有帮上什么忙，而且跟方家人又一点都不熟，嘴巴馋归馋，脸皮还是薄的，没好意思留下来吃饭，坚持回去了。
这样退让，又让人家觉得，鹿晗笨是笨了点，还挺懂事。
在方玲娟和她父母对鹿晗翻来覆去地进行估价时，鹿晗依旧肚里空空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什么都不惦记，倒是吴世勋最近又粘起人来，在鹿晗连着拒绝了几次和他同桌吃饭后，吴世勋依旧孜孜不倦地，执着地天天下午都请鹿晗去办公室喝茶。
粘人得几乎有些恼人。
鹿晗真的被他搅得有些恼了，因为有的时候鹿晗还忙着做事，也要被硬拉过去，一次两次还可以，次数多了，鹿晗就有些不耐烦，终于说什么也不肯给吴世勋抱着啃来啃去了。
想想，鹿晗是脾气多么好的一个人，居然能跟吴世勋生起气来，可见吴世勋有多烦人呢。
而且吴世勋老是有意无意地问鹿晗关于方玲娟的事情，方玲娟确实是漂亮，不怪男人们多看她两眼甚至对她产生什么想法，但吴世勋却是有对象的呢，都是要结婚的对象了。
鹿晗想着想着，又生出些酸楚，是了，吴世勋是有对象的了。
心里忽然就飘忽起来，先前明明都对这件事没甚大感觉，现在忽然想起，居然就像根圌毛刺似的扎准了鹿晗的心口，而且那毛刺像有倒钩一般，怎样都拔不出来。
因为这无法消化的异样的感觉，鹿晗像个胃胀气的病人般茫然了许久，精神也不太好了，好一阵子没有工夫去搭理吴世勋，也没工夫端着茶杯溜去车间玩。
鹿晗这样子耷圌拉着耳朵，在一些有心人眼里自然是不得了的状况，一直像朵向日葵般笔挺精神的鹿晗忽然变得像桃花瓣一样娇娇弱弱，病汪汪软圌绵绵，不是生什么病了吧。
也难得这几天，吴世勋正好忙着，便晾下鹿晗没有去管。
梁霈文和他男友外出遇上梁家的人，两人自然没有好果子吃。梁家因为梁霈文已经被全城人指指戳戳很久，本来都放话跟梁霈文断绝关系，可私下还是在加紧找寻梁霈文，既然当场逮住，梁霈文一直躲在城内这件事就没法再瞒，他与他爱人住的地方立刻被找到，梁家势力之大，让他们两个躲都没有地方躲，蛮横的棒子毫不迟疑地打向了这对苦命的鸳鸯。
因为梁蔓的关系，梁霈文与吴世勋交好，两人的感情很深刻，吴世勋自然是要去帮梁霈文的，可他能怎么帮呢，说起来他是吴家的长孙，但实际上手头一点权力都没有，甚至因为那次偷偷准备出国的事情暴露，连手头的钱都被看得死紧。
要论计谋手段，吴世勋是不如梁蔓可靠的，偏偏梁蔓又出国了，而且那个时候出国回国，还真不是说说就行的事情。
梁霈文那斯斯文文的年长恋人——名字叫做骆有康——也没有什么路子可寻，本就是在X城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真是空有一身才华抱负，眼泡肿得像口袋一样又有什么用，眼里的血丝通红一片当真是没什么用。
急得简直快要掉起头发，骆有康对着吴世勋呜咽了一下午，吴世勋最后头疼地回去，他是来安慰骆有康的，想不到自己被他哭得几乎需要找人安慰，真是要命。
接着吴世勋又去看望梁霈文，揣着骆有康给的一封信，吴世勋算是梁家内定的女婿，他跟梁霈文关系又好，很快就见到了人。外表要比骆有康显得柔弱许多的梁霈文，倒不如他的骆老师来得憔悴，平时冰冷柔和的一张巴掌小圌脸只是显出些阴测测的怒意来，眼里也是红通通的，不过应该没怎么哭过。
吴世勋跟梁霈文说，骆老师哭得像只兔子。
梁霈文板着脸，依旧是阴测测地笑笑，看完吴世勋带来的那封信，又以不大像个被软圌禁的俘虏的样子吃了块饼干，撇下句：“你让那笨蛋乖乖等着。”
吴世勋接旨，又去找骆有康了。
这样焦急地忙了几天，吴世勋天天头痛，终于得了场小病，晚上发了低烧，第二天起来，早饭桌上听到妈妈叨咕说，梁霈文又跑了。
也对，其实自己根本不用这样急，梁霈文是梁蔓的侄子，哪里会笨，一家人么。
听到梁霈文又顺利跑掉，吴世勋心头就轻松起来，终于想起他自己也半放养了只兔子，好几天没关心，不知道自己这只兔子跑去哪里吃草了。
结果，吴世勋一上班，就发现鹿晗去吃方玲娟那口草了。
吴世勋是不知道，前些天鹿晗焉头搭脑的那阵子，可是被方玲娟好好关怀了个透彻，光鸡汤就给鹿晗送过三大壶。
第一次和第二次，都是透过王胜毅送的，鹿晗推辞不过，喝了，回头买了些水果给王胜毅，因为他以为这些鸡汤是王胜毅送给他喝的。
当然那些水果最后是转送到了方玲娟手里。
第三次鸡汤，则是方玲娟亲自送的，鹿晗略微有些吃惊，拿女同事的东西他就有些不好意思了，但方玲娟脸红得要滴血的样子又有些可怜，鹿晗老了老脸皮，到底抵不过自己的馋嘴巴，还是喝了人家给的鸡汤，转身就买了一大堆东西送还给了方玲娟。
这服装厂里其他人看着，鹿晗和方玲娟的事情几乎已经成了。
吴世勋肺都要快被气炸。
因为他自己不是什么好苗子，他就用比较阴暗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他的揣度自然也比较阴暗，可要是记恨方玲娟一个女孩子就太过掉价，吴世勋的憋屈无处发泄，只能抓过鹿晗一通狠捏狠搓。
鹿晗被他揉搓得屁圌股肉发疼，不知道吴世勋今天发什么疯，手劲这么大，凶神恶煞的，抓着鹿晗手臂的手也很用劲。
外面的门锁忽然喀的一声，吴世勋的手劲一松，鹿晗趁势弹开了。
他揉着自己的手臂，吴世勋正呼哧呼哧地调整呼吸，门口进来的人是吴世勋的妈妈，鹿晗已经见过她几次了，知道她姓许，大家都喊她许老板。
看到鹿晗也在，吴世勋的妈妈露出些惊讶的神色，不过一闪即逝，鹿晗知道他们母子有事要谈，便找借口溜开了，临关门时还看到吴世勋对他露出个恶狠狠的眼色。
鹿晗不禁缩了缩脖子，起了一身寒毛。
再过几天，不知是怎么回事，方玲娟忽然被调去了吴家的毛毯厂做事。
吴世勋过来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为方玲娟高兴的，毛毯厂很早就和外国人做起生意，效益好，工资高些，福利也多些，一般人没有关系的还进不去呢，不知道怎么这好事就轮到了方玲娟的身上。
有些嫉妒方玲娟的人，就造谣说是人家小姑娘被毛毯厂的领导看中了，是钦点过去的呢。
清清白白的小姑娘被造这种谣，虽然当事人不在，别人稍微有些正义感的都听不过去。鹿晗是个傻的，又吃了不少方玲娟的东西，觉得自己和人家是朋友，第一个就对那个说闲话的人说道：“你别瞎说。”
人家只道鹿晗是和方玲娟处对象了才来阻止，心虚地讪讪一笑，也不答话。
鹿晗不知道自己又惹祸了，于是下午就被吴世勋提着耳朵拽进办公室，一通好掐。
晚上鹿晗回到家里，想自己可能是比较倒霉，不知道怎么就容易惹到吴世勋，拉开衣服一看，胳膊上到处青紫。
鹿晗哀叹着，问邻居讨了几块膏药，捡青紫大块的地方贴了，忍着火圌辣辣的药性睡去了。
===========另外两篇都完结啦，哈哈两天完结==================

第十九章


X城的秋天很短暂，有的时候甚至让人有直接从夏天进入到冬天的错觉，很多时候冬天的雪也来得很早，鹿晗进行完人生中首次加夜班的时候，今年的第一场雪就下来了。
虽然说鹿晗的床上早早就撤下了凉席换了棉被，可一天之内降下将近十度的情况还是让人有些难以应付的，鹿晗回到住处手忙脚乱地翻出盐水瓶去灌热水时，才想明白今天厂里的人们为什么都在讨论晒被子的话题。
鹿晗不太会去注意天气预报，他把自己的小收音机搬去厂里后也是拿来听娱乐节目的，天气要大变时一般都会有人跟他讲起，让他当心一下自己的生活，可是从昨天开始鹿晗就很忙，连聊天都没空参与了。
服装厂刚接了笔单子，数目很大，因为是做冬装，这阵子主要就是赶这批服装了，鹿晗着急赶忙地打板做样，忙得团团转。他的工作性质听起来简单，可实际上他并不是只要做做样衣就算好了。服装这一行太过琐碎，鹿晗一个样板师傅，得接待客人，听清楚客人的要求，还得去车间进行各种各样的检查，衣服的料子、用线、裁剪方式，都要一一告诉工人们。而且这批冬装并不容易做，还好鹿晗有耐心，要是摊上个脾气差点的，大概会被各种各样的问题恼得头疼呢。
晚上加班的时候吴世勋也在，他最近似乎又开始忙五金厂的事情了，吴家的五金厂是在能和一般大型国企叫板的大厂，非常有实力。
抓抓脑袋，鹿晗去楼下水果店把自己存在那的一床棉被搬上了楼，想不到老板已经帮他把被子晒过了，鹿晗感动不已，搬起被子回楼上去铺床上，洗好脚刷好牙便往床上钻。
被窝里捂着灌满热水的两个盐水瓶，鹿晗抖了一会，身上终于暖和起来。
不知道吴世勋要怎么过冬呢，他家大概不会用盐水瓶，肯定有汤婆子吧，铜的那种，鹿晗想着，搓圌着自己的大圌腿，被窝被他弄得抖抖索索的。
鹿晗的家乡冬天不会特别冷，所以从没有谁家用暖气，他住的铺子也没有通过暖气，鹿晗还是去年在杨教授家见过暖气这种“高级的东西”，他可想不到在他睡着冰凉的被窝时，吴世勋是睡在暖气房里的。
今天晚上陪着工人们一块加班的吴世勋也没有骚扰鹿晗，倒是挺认真地在车间里走走看看，他最近也确实了解了些服装方面的工作，又去忙五金厂的事，大概是没再想出国了，要在家乡定下来了吧。
可梁蔓又出国去学习了，不知道他们要到什么时候才结婚，自己要什么时候才喝得上他们的喜酒……
鹿晗想着，最终寒冷抵不过疲惫的睡意，歪头睡过去，睡得嘴巴边上一溜的口水。
加班到很晚的吴世勋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再次逃家的梁霈文住处，这对亡命鸳鸯原先住的地方当然是不能再呆了，但这两人居然没有逃得很远，只在原来住的公寓附近找了个小小的平房，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贯彻这个理念多久。
“这儿离火车站近些，等我家里盯火车站盯得没那么紧了，我就直接和骆老师出去，回北京。”梁霈文说道，给吴世勋沏茶，上好的茶叶，他是再落魄都很注重生活质量的家伙，少爷做派么。
有些时候吴世勋也看不太惯梁霈文圌做事的腔调，虽然实际上两人都算是少爷吧。这可能与两人从小生长的环境有关，吴世勋比起梁霈文要自立许多，洗衣服做饭都很行，也肯吃苦，但梁霈文却不会做家事，倒是泡茶和磨咖啡豆子都做得很好，而且讲究。
吴世勋今晚是来送衣物和食品的，梁霈文和骆有康都不能出门，便只好托吴世勋做这些，食物中有毛尖，那可不算便宜的茶叶，也亏骆有康肯花钱给梁霈文买，看起来当大学老师还挺好赚圌钱？
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梁霈文把热茶端给鼻头都有些冻红的吴世勋，问道：“你跟那个鹿……那个裁缝怎样了？”口气倒有些关切，不过看来他没记住鹿晗的名字。
“鹿晗，他叫鹿晗。”吴世勋答道。
“唔……”
“还是就那样，其实把他招到厂里后我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哦对了，最近有人要撮合他和一个女工人，我就把那个女工人调走了。”
“唔……”
吴世勋瞟了眼表情有些高深的梁霈文，自己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烫人的茶水让他身体里被冻僵的细胞又活络起来，他满足地叹了口气。
“那比起小姑姑，你是喜欢裁缝多一些么？”梁霈文又问，虽然知道了鹿晗的名字，却还是喊他裁缝，可能刚才他压根没在专心听吴世勋说的话。
“他叫鹿晗。”吴世勋又强调一遍：“他没法和梁蔓比，梁蔓是我的同学、朋友、恋人，很扎实的关系……鹿晗……恩……比较像我的性幻想对象？”吴世勋说道，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自己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好像也很不满自己这样的说法，他又补充：“我说得不对，可我说不清楚。”
梁霈文倒是很快消化了吴世勋的话，说道：“那你是比较喜欢和小姑姑在一起吗？”
这个简单的问题刹那间难倒了吴世勋，一直都以在课堂上的反应敏捷著称的吴少爷愣了半响，答道：“我和梁蔓在不在一起感觉都一样吧……我倒是有点想把鹿晗绑在身边。”
梁霈文圌做出了然的表情。
吴世勋瞠目结舌一会，大概也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有点脸红，他本来只是来送衣服和吃的，顺便开导下这对倒霉的同性情侣，想不到现在自己却像个心理病人一样坐在这里，让梁霈文开导，可实际上他需要开导么，吴世勋闷闷不乐地想，他应该还不需要被开导吧？
“那他会跟着你出国么？”梁霈文又问，似乎对吴世勋这个准小姑父光明正大的出轨一点也不介意，还挺有兴趣。
这就问到比较现实而且略显残酷的地方了。
吴世勋越发郁闷，他不太去想太远的事情，这种东西显得有些不切实际，实际上他已经规划好了自己的人生——并且他觉得这庞大的构想非常完美——但他实在不想把感情因素牵扯到自己的规划里，不管是有关自己家庭的还是鹿晗的，那会让整个计划变得没有条理，而且小部分的时间里会让未来看起来有些灰暗。
吴世勋觉得梁霈文这个问题残酷，可他却没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对鹿晗来说是怎样的一种残酷，而且短时间里他都不会想要这样柔软的意识。
“你不想带裁缝出去，是么？”梁霈文又问，态度柔和，却有些咄咄逼人。
吴世勋再次皱起眉，依然不答话。
“那你最好离他远些。”长长的沉默后，梁霈文总结道，喝了口自己的茶水。
吴世勋回到家里时已经快要十二点，还好他自己开车出来。
家里的灯还亮着大半，吴世勋把车歇到车库，在家里伺候爷爷的阿姨抱着厚外套等他出来便给他披上，然后带他回到家里，乘了热的甜汤给他喝。
以前吴世勋从不在晚上九点之后圌进食，但他的家人都不介意这方面的事情，而且晚上回来喝点热的东西确实让人舒服许多，吴世勋乖乖地接了汤，喝了两口，披着大衣的妈妈从楼上走下来。
吴世勋放下碗，跟妈妈打了招呼，妈妈走过来，拍拍他的头：“快睡着时才听到你的车声，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晚，加班不是到九点半么？”
“我去工人住的两个宿舍看了看，今天天气太冷，有人被子不够，我去帮忙了。”吴世勋说，露出个乖宝宝的笑容来。
他的家长都喜欢看到他为家族事务忙碌的样子，所以他自然得表现好。
“忙到这么晚？”妈妈惊讶道，有些心疼，又拍了拍吴世勋的头：“厂里的事已经很忙了，你还去关心工人？”
吴世勋又是笑，“爷爷说要对工人好些，爷爷睡了？”
妈妈点头：“爷爷睡了，爸爸也睡了，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让阿姨煮些东西吃？”
小时候吴世勋是跟妈妈和一个照顾他俩的阿姨一块出国的，所以比起爷爷和爸爸，吴世勋更亲妈妈许语博一些。
吴世勋喝着汤摇头道：“不用了，晚上吃太多东西对胃不好。”
许语博“恩”了一声，也不勉强，坐在儿子旁边，屋子里静了一小会，她又说：“对了，听说你从服装厂调了个人去五金厂，怎么了？”
这件事的原因可不太好说，吴世勋心头一跳，厂里工人的来去不算是大事，妈妈最近又忙着毛毯厂的事，应该没空闲去管这事。毕竟私人企业嘛，尤其年头年尾的时候，工人都会换上不少的，大概这个时间段换人确实有些显眼。
不过吴世勋也不是吃素的，抿了抿嘴，他把自己早早准备好的一套说词拿出来：“我这个月去五金厂里看了几次，觉得机床人不太够，本来我想今年新年过了再招人，回头看到服装厂人太多，就挑了个脑子快的先过去了……而且……”
吴世勋欲言又止。
许语博问道：“而且什么？”
吴世勋看了妈妈一眼，抬起眼皮：“这个调走的女工人长得漂亮，在服装厂有人闲了就去找她说话，还有人为他吵过架，影响不太好，五金厂人少事忙，也不用担心会有人会那么空闹出事来。”
说完，吴世勋手里的碗空了，他把碗放下，说道：“今天晚上可困死我了，现在厂里大事小事都是我在忙，要是今年厂里忙出了岔子，那可不怪我。”
能看到儿子上进忙厂里的事已经不容易，许语博自然眉开眼笑：“本来服装厂弄出来就是给你磨砺的，要是亏了钱，就找爷爷要去。”
说完母子两人一起上楼，吴世勋淡淡嘘一口气。
许语博一向精明，能从蛛丝马迹里找出许多问题，吴世勋还当瞒不过去，想不到居然瞒过去了，本来他都准备好要说其实是自己暗恋人家漂亮的女工人，才把人调去福利好的工厂，现在不用拿出这样乱七八糟的借口当然最好。
不管许语博信不信，反正她猜不到吴世勋是为了鹿晗才这么干的。
说到鹿晗，也不知道这么冷的天他被子够不够，吴世勋可是真的关心着自己的员工的啊，他准备明天下了班就去鹿晗的“私人宿舍”查探一下。

第二十章


冬天的雪下过几场，一场比一场大，到十二月份，雪珠子简直有和麦子比大小的趋势，粒粒晶莹饱满，打在窗户上都有噗噗的声响，而春节正在一步步逼近着。
鹿晗在吴世勋家厂子也工作了快三个月了，厂里作息安排规律，又管饭，鹿晗的开销一下子少了许多，偶尔点一点手里的储蓄，第一次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
一个人生活没有规律，有人管着是最好的，尤其是像鹿晗这种不怎么会安排自己的生活的，有约束时做事会更有动力也更认真一些。
结果十二月底一到，认真工作的鹿晗还拿到了奖金。
今年鹿晗是预备回家过年的，去年他没有回去，是因为觉得才出来一年没有回家的必要，而且第一年出来的鹿晗手头实在没什么钱。这第二年，就像鹿晗在年头祈祷的那样，倒真是不错的一年，鹿晗的生活稳定了，又换了挺好的工作，工资福利都不错，有空的时候还能接点私活，收入比以前拔高了一大截。
八八年，八八两个字，听起来就吉祥如意，让人欢喜。
拿到奖金那天下午，鹿晗正好轮到假，他在厂里食堂吃过午饭便直接去邮局拍电报。吴家服装厂出来，乘一会电车再走几步路就有家邮局，邮局附近是新华书店，鹿晗给家里拍好电报，便钻进新华书店里，想找些书打发时间。
鹿晗从小就是喜欢看书的，历史故事书更是爱不释手，进了书店门，鹿晗一站就是一下午，腰酸背痛地翻完抬头，看到窗户外面灰蒙蒙一片，耳边噗噗的撞击声不断，鹿晗心里暗叹一句：糟糕。
又开始下雪了。
原本老天爷歇了几天，路上的雪早被清理得差不多，现在大概又积起不少，鹿晗走到书店门口，探头去看，外头白茫茫一片，看得他直咂嘴。
后头一个结完帐的顾客不耐烦鹿晗挡着门，伸手推开他，皱眉从鹿晗身边擦过，踏进雪地里，被推出门的鹿晗在台阶上站了会，决定还是缩回店里坐着，等雪小些再走。
他正要跨进门内，身后叭叭的喇叭声响起，鹿晗回头一看，居然是辆黑色的大吉普。
吉普车比小轿车高大多了，也稀罕多了，鹿晗忍不住盯着那锃光瓦亮的车身猛瞧，窗户一摇下，他立刻就看清里面的人，驾驶座上的正是吴世勋。
“嘿！”吴世勋笑道，伸出戴了黑色皮手套的右手来，拍拍车门，“干吗呢？”
其实鹿晗有挺长一段时间没跟吴世勋好好说话了，以前吴世勋总招惹鹿晗，有空便要缠上来叨咕两声，最近不知道怎么的，又不缠人了，加上两人都忙，也没怎么有空单独聊天。
认识吴世勋快一年，他总是这样一阵一阵的，鹿晗也没有很在意，就是有时候会不怎么习惯罢了。
鹿晗抓抓脑袋，想着怎么回答，吴世勋已经看明白了，又用那戴着皮手套的手对他勾勾手指：“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有免费车坐，当然是好，鹿晗不跟吴世勋客气，拉开后车门，才发现后头皮椅上已经坐了个人，也是鹿晗很熟悉的了，吴世勋的妈妈许语博，许老板。
看到有第三个人在，鹿晗一下子拘谨起来，心里很后悔自己的不客气，他对吴世勋的这个妈妈是很忌惮的，虽然到哪里许语博都是亲和力十足的领导样子，但到底是长辈，又是个漂亮有知识的女性，而且许语博有份和吴世勋差很多的厉害气势，鹿晗每次与许语博说话，都是紧张又缩头缩脑的。
这次鹿晗也依旧“紧缩”了，再加上他对吴世勋的老实不客气被许语博看个精光，心里又多一份羞涩，只能耷着脑袋跟许老板问好。
许老板到底是走亲和路线的，保养得很好的面孔挂着慈爱的笑，她对鹿晗倒一直是客客气气，今朝也不例外，很快就找了话题跟鹿晗攀谈起来。
从天气到鹿晗的工资，很快又转到鹿晗的生活方面，许老板和气地问道：“鹿师傅有对象了么？”
撇去许老板的精致漂亮的面孔不谈，其实她是跟鹿晗母亲差不多年纪的，大凡这个年纪的女性，总是对年轻人们的生活有许多的疑问和见解，她们多半还可能挺热心，试图有一个类似月老的副业。
连过着标准上流社会生活的许语博女士也不能例外。
鹿晗倒没想到这么多，只是老实地答道：“没有。”
说话的空当，鹿晗还偷空去望外头街上被雪盖没的房子，有的是红砖，有的是蓝墙，披挂着雪的样子都很是标志，还有路旁四季常青的树木，树顶托着一大坨白，像戴着白色的帽子，也挺有趣好看。
虽然雪天冷是冷，但雪天的景物就是特别。
许老板听见鹿晗的回答，笑道：“怎么会没有呢？鹿师傅今年有二十四了吧？是要结婚的年纪了。”
说到结婚，鹿晗便露出点赧然的表情，他父亲现在不怎么挣钱，母亲则一直没出去挣过钱，家里的积蓄在姐姐出嫁时已经花得差不多，鹿晗要结婚，怕是还得再等上几年。
“还不急，等我再做几年事好了。”鹿晗说道。
他是真的不急。
“那鹿师傅有看中的人了么？”许语博又问。
鹿晗一愣，下意识地望了眼在前面闷不吭声开车的吴世勋，心头哐当哐当跳了几下。
他摇摇头，又愣住，不知道接下来该点头还是摇头。
许语博体贴地笑道：“有些小话别人传传没什么恶意，我也是偶然听到的，本来听了过过耳朵也就忘了，刚才又想起来，那个原本服装厂的女工人方玲娟，是鹿师傅的对象？”
不知道怎么的扯到方玲娟，鹿晗疑惑地“啊”了一声，倒很爽快地否认了：“不是。”
接下来许语博又问了些别的问题，倒都不难答了，聊着天，车子很快到了鹿晗住处，道了谢，鹿晗想下车，又被许语博拉住。
“这是我今天下午拿到的香肠，别人送的，我家没什么人爱吃这个，估计吃不完，鹿师傅拿走一些吧。”许语博说道，递给鹿晗一个棕色纸盒子，包装得严实，沉甸甸，不知道包的是什么香肠，这么讲究。
鹿晗自然不好意思拿，推辞许久，却没推辞过，只能收下来。
许语博又拉着他叮嘱一句：“什么时候鹿师傅想找对象了，我还是能帮点忙的。”
鹿晗哪敢没事去烦许老板找什么劳什子对象，但还是虚应一声，然后便提着那个沉甸甸的香肠盒子，在雪地里看吴世勋的吉普车轰轰远去。
雪已经挺小了，鹿晗被雪花刮着脸，想这个叫他不由自主畏惧的许老板，其实人是相当好的，就跟吴世勋一样，面上看着不好相处，其实人都不错。
后来鹿晗才搞明白，许语博给他的香肠来自德国，盒子上印的叫他头疼的英文也不是英文，而是德文。
而后，鹿晗便一门心思地等二月春假来临，工作依旧认真负责，一天天过得挺充实。
这次吴世勋不招惹鹿晗的时间长了点，表面态度上，吴世勋对鹿晗还是比对别人好许多的，不过里头的变化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明白。
鹿晗为人迟钝是迟钝，但不笨，他明白吴世勋是新鲜劲又过了，鹿晗一直都知道吴世勋是这样的人，他心里也隐隐地晓得，其实这样状况对两人都是好的。
不过不知道怎么又有点舍不得。
这舍不得是不应该的，现在鹿晗的心思有些显现出邻家小丫头一样的酸来，这心思绝对是要不得的，鹿晗想。
可结果呢，鹿晗又是不会勉强自己的人，他心里一些涨涨的不太舒服的东西，也就只能这样耗着，一天天耗下去。
然后耗着耗着，梁蔓回国了。
鹿晗第一回在厂里见到梁蔓时很是惊讶，梁蔓倒是记得他的，还主动对他打了招呼，然后便甩着她红彤彤的海带一样的卷头发，钻进了吴世勋的办公室，呆了好久才出来。
工厂里的工人们都被梁蔓吓一跳，因为谁都没见过那样奇怪扎眼的发色，他们也从来没见过像梁蔓那样涂得猩红的嘴唇。梁蔓的穿着打扮比起半年前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衣服穿得更奇怪了，冷天里居然只一件鲜黄色的大衣裹着，穿着漆黑丝圌袜的腿露在外面，套一双紫色的靴子。
鹿晗被那怪异的紫色唬得心头狂跳，那靴子抬起落下，直接进了吴世勋的办公间，鹿晗的心便有些慢吞吞地沉下去。
等梁蔓出门来，手挽着吴世勋的胳膊，正好鹿晗又出来帮工人做工，看个正着。
吴世勋和梁蔓说说笑笑的，态度非常亲热。
鹿晗弯着腰眼巴巴地看，梁蔓血一样红的嘴巴在吴世勋耳朵边不知道说些什么，吴世勋听得眉开眼笑。
鹿晗依旧眼巴巴地看着。
心里有些紧缩，简直快要赶上在许语博面前战战兢兢的那份紧缩来。
吴世勋似乎往这里望了一眼，又似乎没有，鹿晗直看到他拐过一台机器，大概出门去了，才重新低下头去。
鹿晗慢吞吞地剪着布料，慢吞吞地换好针线，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他停下来歇了歇，想再等一小会就好好做事，结果不行。
他歇了很久才重新做起事情来。
结果梁蔓第一次来服装厂找吴世勋的那天晚上，鹿晗就在自己的住处接待了吴世勋。
刚入冬的时候吴世勋也来探望过鹿晗一次，大概是看看鹿晗生活用品够不够的，后来他还给鹿晗买过暖水袋，后来吴世勋就再也没来了，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两人之间开始变得不咸不淡的吧。
想不到吴世勋会忽然这样过来，鹿晗很是意外。
鹿晗心里还是有在意的以及别扭的地方，现在也没什么重要了，吴世勋能过来，就让鹿晗特别高兴。
其实他有在心里偷偷想过要跟吴世勋变得跟以前一样亲密，没有摸来摸去亲来亲去的那种，就是单纯的亲密，鹿晗非常想的，他非常想重新跟吴世勋变得要好。
吴世勋却似乎跟鹿晗设想的方向整个相反，他进了门，便直接扣住了鹿晗的腰，不过也没什么过多的动作，只是把脸埋进鹿晗的脖子，脸贴着那块的皮肤，用鼻尖轻轻地蹭。
这样，也不知道算好还是不好。
鹿晗却压抑不了心里春草一样的快乐，而且被吴世勋这样搂住，心里有点暖融融的东西涌起来，简直快要涌到头壳里，涌到鹿晗的眼眶里去了。
“今天梁蔓来了。”吴世勋嘴唇贴着鹿晗的脖子，声音闷闷地说。
鹿晗点点头，他看到了。
吴世勋抬起头，看了会鹿晗的眼睛，叹了口气：“看到梁蔓，你不高兴吗？”他问。
有一些。
鹿晗有些着慌，自己不太好的心思被人一下看穿的感觉很让他慌乱。
吴世勋依然搂着他，似乎在笑，笑容又有点说不出的苦。
鹿晗发现在他俩有些远离的这段时间里，吴世勋有的地方改变了，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以前不会笑得这么勉强。
“你啊……”吴世勋摸了摸鹿晗的脸：“你要是没那样看我，我今天就不会来了。”
他的手掌抚着鹿晗的脸庞，有一下没一下的，动作倒都是很轻柔。
“我今晚睡在你这里，好不好？”
昏暗的灯光里，吴世勋这样问道。

第二十一章


鹿晗本来就是有点逆来顺受的个性，对着吴世勋更是几乎从来没说过任何反话，只是吴世勋这个要求隐含圌着一些让鹿晗担忧的意思——两人之间那暧昧如此不清不楚，像一池被人搅起了河泥的塘水，浑浊不清，连水面的荷叶也跟着摇摆不定，一会向左，一会向右，一会随风而来，一会被雨打去。
鹿晗就是那荷叶，左右摇摆得自己都心慌起来，大脑忍不住先摒弃了那些有的没的念头，眼睛只看着吴世勋，既然吴世勋现在站在他跟前，那就是好的，站在面前的人才是真实的，其他就都不重要了。
吴世勋看鹿晗一会发愣，一会又咧嘴笑，脑袋瓜里不知道动些什么脑筋，忍不住莞尔。他在鹿晗铺着厚实被褥的小床上坐下，拉住鹿晗一根手指，说道：“好冷，你这里没有暖气就算了，霈文哥哥那小破房子还有杯热水喝呢，你都不给我点热水暖暖？”
说这样的话，吴世勋当然不是真的稀罕一杯热水，只是看鹿晗难得闷闷的，想打趣一下罢了。鹿晗却赶紧冲出门去，在一楼的水房打了满满一壶热水上来，然后给吴世勋冲麦乳精喝，这麦乳精还是服装厂发的。
勺子在杯中搅动时，鹿晗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梁霈文还住在城里？”
“先前他被家里逮住过一次，跑出来后就很快出城了，现在应该呆在首都吧。”吴世勋说，接过鹿晗冲泡的麦乳精，虽然不怎么想喝这甜甜的东西，还是贴心地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说道：“他走得倒是干净，梁家因为他丢了许多脸，他也不去管，我还真羡慕他什么都不用考虑。”说着，口气好像有点怅然。
吴世勋这么说明显是话中有话，鹿晗也听出来了，心里顿时又虚了起来。他低下脑袋，本来提起梁霈文，只是因为白天见到了梁蔓，继而想起梁家那个因为要和男人在一起而做了许多惊心动魄事情的孩子，就提了提。
一提，倒把自己心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混沌感又扯了出来。
鹿晗已经把那个曾经到过裁缝铺子替吴世勋还钱传话的漂亮青年忘干净了，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见过梁霈文的，现在他只是在心里想着梁霈文这孩子做些事情倒是干脆利落得很，一点不拖泥带水，喜欢男人，喜欢就喜欢了，居然还要跟家里对着干。
鹿晗心里那一点羡慕原本是隐隐约约的，现在梁霈文的事情被他抬出来仔细想了想，那羡慕就一下子暴涨开来，“啵”的一声，像荷花圌苞绽开了花瓣，原本鼓鼓囊囊的一小颗花朵，终于不用再藏着掖着，破开万难地散了开来。
啊，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想了，那叫做羡慕的花朵，怎么能允许它那么自圌由地开下去呢。
鹿晗呆呆地想，他是不会有梁霈文的胆识的。
只是，望着吴世勋，却又抗拒不了。
也不知道今晚吴世勋会不会再做些什么。
想到这里，鹿晗咬了咬牙，往坐在床头的吴世勋看去，吴世勋没看他，似乎也在想什么事，捧着杯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喝麦乳精，忽然他似乎感受到鹿晗的目光，抬头露出个阳光灿烂的笑容。
晕了晕了，鹿晗立刻就又晕了。
这天晚上吴世勋没对鹿晗做什么事，只是安分地紧紧地搂着鹿晗，因为不用提心吊胆地防着吴世勋的动作，又被搂住，身上暖暖的，鹿晗很快就睡去了。
吴世勋看着鹿晗的脖颈，心里依旧矛盾得很，他跟鹿晗两人都像吞了一大盘黄连，肚里满腹苦水，却都不敢戳破那层薄薄窗户纸。
饮鸩止渴，虽然明知不能喝却还是要喝。
吴世勋又苦笑了下，他都懂得这么高深的成语了，居然还会应用起成语了，毕竟他都回国一年了。
可这一整年吴世勋都无比想念着美国大街上嫩黄的出租车，他在郊外的住所附近还有个小小的红屋顶教堂，他的房东养着三尾红色的金鱼，每次大敞口的鱼缸被搬到阳台晒太阳时，就会被邻居养的大黑猫紧紧盯梢。
以前不觉得如何的景色，现在想起来却觉得那么怀念，甚至连红头发房东的坏脾气都让吴世勋觉得可爱起来。
想得太多，徒然伤神，吴世勋回头瞥到鹿晗被头发盖住的耳朵，看半天还是忍不住探头亲了一口，心里忽然温情无比，倦意也涌上来，便也睡去了。
就这样，两人又恢复了往来，只是吴世勋不再对鹿晗动手动脚，这对鹿晗来说是好事，他喜欢与吴世勋做朋友，只是亲来摸去有些太过，而且做这种事，鹿晗会心虚。
当下于鹿晗来说算是最好的情况，有饭吃，有房住，有工资拿，生活打算得好好的同时，依然能与吴世勋做回亲密的朋友，几乎可以说是圆满了。
只不过有些苦了吴世勋，他对鹿晗是有龌龊心思的，而且事情发生了也是没办法假装它没发生过的。在逆境里面，吴世勋能吃苦又擅忍耐，可鹿晗算逆境吗？吴世勋知道，就算他把鹿晗拆拆吃了，鹿晗也不会做声。
因为有这样诱人的大前提放着，吴世勋就总是耐不住性子。
可他居然忍了下来，不知道是因为他对鹿晗的喜欢更多了些，想让鹿晗以后不会难过，还是试图进行自律，总之吴世勋是忍了下来，虽然每天和鹿晗说笑，却再也不做那些过分的举动了。
然后，春节到了，吴世勋家的厂子都开始放春假，一共放一周多，鹿晗家远些，请了半个月的假，揣着自己存下的钱和许多土特产，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
这是吴世勋回家后第一次过年，他出生时正值那段全国激昂动荡的岁月，所以他只在中国呆了两三年，便立刻被母亲带出国了。
那段时间，过年的许多传统也似乎被废除了，再加上吴世勋还小，所以他对中国的春节没有任何特别的印象。
于是，吴世勋迈入21岁的这个新年，便成了他生命里第一个正经渡过的春节。
新奇，自然是有的，穿新衣服拿压岁钱到什么时候都对一个人存在吸引力，而且吴世勋踏实工作后，和爷爷的关系也融冰了，除夕晚宴上吴家人谈笑风生，和乐融融，一片美满的景象，这些吴世勋真心喜欢看到，所以除夕晚上过得很高兴。
只是四处拜年累了些，亲戚要见，生意上往来的人也要见，大年初一过后才三天，吴世勋立刻就厌倦，心里被他强压了许久的，对鹿晗的想念又立刻冒出来。
吴家老太爷，也就是吴世勋的爷爷，只生了一个儿子，不过这个儿子不怎么顶事，面瓜一般软，怕事又爱玩，幸好儿子娶了个能管事的老婆许语博。
吴家的产业，有些家族企业的意思，厂里起头的时候其实是吴世勋爷爷和他两个弟弟一块办的，后来文化大革命，厂散得差不多，吴世勋爷爷的弟弟们便放手不再管这个烂摊子，后来过了七九年，五金厂才在吴世勋爷爷和许语博的手下重新见起色。
吴世勋爷爷会用能人，所以情愿让媳妇管厂也不让自己亲生儿子管，但厂里说到底还是有他那两个弟弟的份额在，所以偶尔那边会安插亲属进厂里做事，只要不是会给厂里造出什么麻烦的人，许语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了。
新年里吴世勋就见到了在五金厂吃闲饭不做事的堂叔那一家子，堂叔堂婶堂弟，三个都是典型吃人饭不拉人屎，不聪明又器量小，还贪心。
应付这种人，吴世勋最是疲惫，因为他对他们非常看不起，却还得客客气气的。
这种时候吴世勋就恨透了中国人骨子里的虚情假意，纵然炎黄子孙身上还有诸多让他喜欢的血性优点，也一并给这虚伪抹去了。
因为吴世勋应付得心累至极，就恨乌及乌，再把逼他出去应酬的许语博和吴方南（爷爷）给重新恨上了，顺带还恨一恨不成器的吴铭——他爸爸。
可是，恨自己亲人，就让人更累，恨着恨着就没力气了，吴世勋累到不行，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鹿晗，鹿晗狗毛一般的头发，结着茧子的手，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性格，没深意到近乎肤浅的笑容。
对了，还有他洁白的大圌腿，好揉的屁圌股，冬天一到就有点干裂的嘴唇。
都想得不得了。
简直要盖过吴世勋梦中，明媚阳光下的红屋顶教堂和嫩黄出租车来。

第二十二章


二月中旬，春节结束。
已是一九八圌九年了，再过一年，就要迈入一九九零年，光是听起来这就是很特殊的一年。
吴世勋掰着指头算日子，他家的几家厂都已经开工，而鹿晗要到元宵节过后才会回来，等待还要持续上七八天。
实际上，在吴世勋被迫滞留而梁蔓只身出国的日子里，吴世勋都没这样想过梁蔓。
他当然是喜欢梁蔓的，两人相识到恋爱的过程是那么顺理成章，从长相到学识到个性，梁蔓无处不讨吴世勋的喜欢。
而鹿晗和梁蔓是如此不同，撇去性别不谈，如果鹿晗是个女孩子，那也完全不是吴世勋喜欢的类型。纯朴、老实，这些都是鹿晗的优点，可这样的鹿晗与锋芒毕露的梁蔓相比，却显得平凡无趣了些。
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吴世勋忍不住想起梁霈文问他的话来——
“裁缝和小姑姑，你喜欢哪一个多些？”
鹿晗和梁蔓，吴世勋喜欢哪个多些？
吴世勋终于无可奈何地明白过来，如果他对鹿晗的想念代表喜欢的话，那他可能是喜欢鹿晗多一些吧。
鹿晗一直到二十五号才回来厂里上班，这已经是元宵节过去后五天了。
吴世勋等的心里发空，鹿晗家连电话都没有，根本没法及时地联系到他，所以看到满脸喜气，抱着一个大口袋进自己办公室的鹿晗，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要是在美国，你这样在过了假期后好几天才来上班，肯定要被开除的，知道吗？”吴世勋说，脸上表情看起来很不高兴，口气也就严厉了。
其实吴世勋个性并不算好，他是很容易发脾气的性格，只是平常和鹿晗在一起，鹿晗事事都依着他，他就很少对鹿晗发脾气，难得这样板起脸，鹿晗立刻就愣了愣，也不再一脸没脑筋的傻气的笑，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放下手里的大口袋，瞧着吴世勋的脸色说道：“这些都是我家里自己做的咸肉和咸鸡，这边没有这样做法的，带给你尝尝。”
声音都很低。
吴世勋就叹了口气。
真是的，这又是何必呢。他对自己说。鹿晗出来两年第一次回家，就算在家里呆足一个月也不过分，何况他家乡离这儿多远呢，光坐火车就要花去好几天。
吴世勋看鹿晗有点紧张又有点害怕的样子，面部表情便马上柔软了，露出个笑来：“不是说元宵节就回来的吗？怎么晚了这么几天才到？我都以为你在路上出事了。”
他说的是真的，他心思就是这样多，真的有往那么坏的方面想过，一想到就很害怕。
鹿晗总是容易受周围人的情绪所影响，吴世勋一笑，他立刻也开心起来，愉快地对吴世勋说，“妈妈舍不得我，我就又留了几天。”
吴世勋装作正经：“那要扣工资。”
鹿晗立刻就愣住，慌乱起来：“啊？啊？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
喃喃了一会，鹿晗只能哀哀地叹气：“那就扣吧，本来也是我不对。”
吴世勋看着鹿晗，看得眉开眼笑，他的手已经忍不住伸出去，拉住鹿晗的手指，往身边一拖，一下子把人按在自己腿上，搂住了鹿晗的腰。
两人很久没有亲密的动作，连拉手都没有过，鹿晗早就不习惯这样，不安分地动了一会，却被吴世勋连胳膊带腰地箍紧了。
吴世勋的嘴唇带着呼吸凑到鹿晗耳朵边，滚烫滚烫的，烫得鹿晗满面通红，只能深深地低下头，高领毛衣里露出一截脖子来。
“……想不想我？”吴世勋说，嘴唇贴着鹿晗的耳廓。
鹿晗的心嗵嗵地跳着，像只关在胸腔里的小兔子，一下下地往外头顶，短短的后腿蹦得老高，扑腾扑腾的要往外头跳。
吴世勋又把鹿晗箍得紧了些：“想不想？恩？想不想？”
温热的呼吸烫着鹿晗的耳圌垂，脸颊，脖颈。
手指一点点按着鹿晗的胸口，腰间，腿部。
鹿晗像被狐狸叼得牢牢的兔子一般，抖索的胸口的绒毛都要一团团掉下来。
最终兔子点了点头。
吴世勋就满意地笑了。
有点屈打成招的意思。
春节过后，服装厂出货量一下子减少许多，鹿晗的工作轻松起来，可想想因为自己的失职而被扣了工资很是肉疼，就抓紧一切机会试图将功补过。
可惜要新做的衣服都很好上手，厂里也没有任何大事发生，只有王胜毅跑过来找鹿晗问了一句：“怎么你跟方玲娟，现在谁都不吭气了呢？”
鹿晗“啊？”了一句，反问道：“方玲娟？”
方玲娟换工厂后，鹿晗就再也没见过这个漂亮的小姑娘了，也不知道人家现在过得怎么样，不过鹿晗对她并没有特别的印象，所以也没有特意去打听人家的事情。
王胜毅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对啊，方玲娟啊，你跟她不会吹了吧？！”
鹿晗更是好像已经被鬼捶了一记榔头一样，瞠目结舌，半大不小的脑仁转动半天，回到：“我跟方玲娟本来就没什么啊。”
顿时王胜毅的表情就像吃了屎一样五彩斑斓了。
回头吴世勋又住到鹿晗的地方去，鹿晗跟吴世勋说起这件事，吴世勋哈哈大笑了半天，捧住鹿晗的头狠命揉搓一顿，扬声说：“过两天我生日，来我家吃饭，好不好？”
有饭吃当然是好，不过鹿晗还是有点怕吴世勋的妈妈许语博，其实鹿晗知道吴世勋妈妈是个好人，可他在吴世勋妈妈面前就是会莫名的紧张。
一小会的犹豫，吴世勋已经看出来了，又摸着鹿晗的脑袋说：“怎么了？怕生？”
“倒不是……”鹿晗说，抓抓耳朵：“总觉得不太好意思。”
吴世勋又倒在床上大笑一通，坐起来对鹿晗说道：“你今天都那样给王胜毅一大刀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和你说，从明天开始，你的脸皮在我们厂里，就是谁也比不过的厚了。”
鹿晗奇怪道：“为什么？”
吴世勋坏兮兮地一笑：“谁让你以前吃方玲娟做的好吃的。”
鹿晗吓一跳：“她给我吃的，又不是我去抢的！”
“你要是去抢的，倒还好了……”吴世勋的笑容越发意味深长，也不再往下解释，只是就别有意味地看着鹿晗笑。
鹿晗懵了半天，眼神终于慢慢变得清明，看起来是明白过来了。
吴世勋再不闹他，把他放倒在床上，安慰性质地亲了亲，就自顾自地睡去了。
只有鹿晗还睁着眼睛，死不瞑目一样，悉悉索索地抖起来。
第二天早上鹿晗起来，真的像兔子掉毛一样，梳头时掉了一大把的头发。
因为方玲娟这件事，鹿晗在厂里的信誉大幅度下跌。
以前鹿晗就没什么独到的个人魅力，单凭老实才吃得开，现在他“坑蒙拐骗”了方玲娟，连老实这个长处都被抹去了，男同胞们看他还好一点，女同胞眼里就带了各种颜色的光。
鹿晗不是第一次被人说闲话，但是是头一回被人用明晃晃的不友善眼光来看待，心理不发怵是不可能的。
只是，这事能怪谁呢？
怪自作多情的方玲娟？怪好管闲事的王胜毅？怪瞎凑热闹的群众？
其实还是鹿晗自己的错，别人的想法都是鹿晗自己的态度造成的，因为他笨，再加上当局者迷，就没看清里面的门道。
不过同时鹿晗也是受害者啊，毕竟他吃亏最多。
到后来厂里就只有王胜毅还跟鹿晗保持着一贯的热情，看来他是属于哪边都不会去得罪的那类人，王胜毅这人虽然呱噪，聊胜于无，鹿晗还是挺感激王胜毅，肯陪他说话。
尽管被冷落的明显，鹿晗倒还是每天都准时上班认真工作，不再好意思去车间玩，闲了就只能捧着杯子看看报纸。
还好除了王胜毅外厂里还有个吴世勋，不管别人如何如何，吴世勋总是会来找鹿晗玩。
而且近期吴世勋不耍小脾气不胡乱撒娇，对鹿晗温柔体贴之余还挺呵护，似乎长了一岁也长了他的责任感。
现在的吴世勋和春节前的吴世勋又是有点不一样，依然是说不出来，不过鹿晗感觉到的那份不同，他对人们变化的感觉有种本能的敏感之处。
当然，只要是温柔的变化，都是好的。
鹿晗很喜欢这样。
因为吴世勋的好，鹿晗就连周围人依然持续的闲言碎语都不在意了。
很快，吴世勋的生日到了。

第二十三章


去年，吴世勋的生日还是在美国与梁蔓一起过的，今年本来也该如此。
住所、打工、学业，半年前吴世勋已经将自己的未来打算得很稳妥了，也与梁蔓商量得差不多，不过既然原本肖想的东西都崩为砺粉，那再说些有的没的就太过寒酸可怜，在目前的环境里，吴世勋不太想委屈自己，他是懂得及时行乐的人。
今年吴世勋二十一岁，挺普通的小生日，却是他回国后第一次过生日，家里肯定是要以此大做文章的。
封建朝代过去后，贵族与平民被一刀拍平，人与人之间没有贵贱之分，只有贫富差距。吴家现在虽说不上什么权倾一时的显贵，也算是富甲一方，吴世勋要过生日这件事，吴家家长刻意要往大去办，于是稍微往外弄了些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把吴世勋神话得沾金贴银，从外貌到学识到性格，无一不完美。
于是半个城的人都晓得，那个开五金厂的吴家，原来还有个年轻的小孙子的。
原本大家都以为吴家要绝后，以为吴太太许语博不能生呢。
哪里知道吴家是把小孙子送到外国去了，那小孩一个人在国外呆了快二十年呢。
这种八卦倒还好了，因为没什么嚼头，干巴巴的说完就过，与梁霈文那逃婚搞同性恋的事情性质差远了。
有明眼人倒是看出点门道来，大家茶余饭后说着闲话时，有聪明人提点道：“那吴铭堂兄弟们的儿子，不是没戏了？”
吴铭，就是吴世勋的爸爸了，吴爸爸的面团性格在城里也是鼎鼎有名的，怕老婆么，多好的谈资。而且一般说到吴铭，大家都是笑的，笑的尤其开心的数与吴铭年纪差不多的男同志们，有钱有什么用，那钱是吴老太爷挣的又不是吴铭挣的，而且吴铭还怕老婆，没本事又怕老婆，太可笑。
想不到虎父无犬子，吴铭的儿子倒很有用，回国后已经开始管理家中的服装厂了，衬得他干吃闲饭的堂叔一家子灰头土脸。
说起来，这吴家也算邪门了，吴老太爷那一代三兄弟都是赫赫有名的能人，这一代生的子孙却个个不顶用，要不是吴铭娶了个狠辣的老婆许语博，那吴家的产业岂不是要被吴铭和他那些堂兄弟败个干净？
而且吴铭的堂兄弟们，生的子女也没本事得很，游手好闲的典型，不思进取坐吃山空。
总算吴家有福，吴铭还在外国藏了个有本事的儿子。
众人纷纷情绪复杂地扼腕，说说笑笑，半天时间又过去，大家都搬起板凳回家吃饭。
听了大半天，鹿晗也站起来，动动伸得僵硬的脖子要回裁缝铺子。
在小商品市场几乎日日准时准点开场的聊天时光里，鹿晗一般都是充当听客的，好久没来小商品市场，几个店主都对鹿晗热情得很，鹿晗毫不客气地沾光听别人说了一下午的八卦，鹿晗现在听关中话能听得差不多，而且是关于吴世勋的八卦，更是听得津津有味，瓜子磕了一把又一把。
吴家当真是有名气到不行，像香港的歌唱明星一样，不过大家只会这样热烈地说吴家的闲话，却不会这样热烈地说张国荣或者谭咏麟，大概只会交流下张国荣有什么歌好听吧。
鹿晗头昏脑胀地想。
好不容易轮到休息，又出来玩了一下午，有些累了，鹿晗预备回到家好好玩，却在家门口遇到了杨教授。
杨教授是特地来看鹿晗的，提着大口袋，见到鹿晗，说了句：“太好了，我昨天就来过，别人说你不在，我还担心你今天也要不在。”
一边说，一边随着鹿晗进门，又说：“怎么去了服装厂工作后连人也找不到了，昨天不是礼拜六吗？”
“我们不是按周末放假的，是轮休制。”鹿晗解释，给杨教授端椅子倒热茶。
去年鹿晗去杨教授家还过一次钱，后来两人大概有快三个月没见面了，再见面也不会生疏，杨教授看鹿晗就是看自家小辈一样的眼神，挺慈爱地说道：“今年过年，回家去了？”
鹿晗点点头：“是的，到元宵节过了才回来的。”
“我也和我爱人回老家去了，元宵节前就来找过你一次，你还没回。后来我就忙起来了，也没空过来，到最近才有点闲。”梁教授说着，把手里的纸袋给鹿晗：“有个好久不见的学生国外回来，给我带了件夹克，颜色红彤彤的，我根本没法穿，可是那学生现在又出国去了，衣服也退不掉，你拿去穿罢。”
杨教授说，提到那位出国的学生时脸上有点掩饰不住的骄傲，花白的眉毛都快要翘起来，那大概是个很有出息的学生。
杨教授对鹿晗一直都是很照顾的，但每次接受杨教授的帮助时鹿晗都很不好意思，他照例脸红了，想要摆手。
杨教授看出鹿晗的心思，把衣服往鹿晗床上一放：“别说了，反正放在我那也是浪费，给了你倒还有点用，趁现在天还冷也能穿两天……我看你跟我差不多高，应该穿得上吧。”
虽然是做学问的文化人，而且身高又不高，杨教授有时候却有些大男子主义的强硬，似乎老头子还挺要面子的，很不许别人拒绝他的提议。
回头杨教授捧起鹿晗泡的茶水来，喝一口，说：“明天晚上来我家吃晚饭吧？我爱人好久没看到你了，一直念叨你呢。”
明天正好是吴世勋的生日，已经是有约了，鹿晗只好摇摇头拒绝。
“怎么了？有事？”杨教授问道。
“明天是吴世勋的生日，他请我去吃饭的。”鹿晗解释道，他还以为杨教授知道这件事呢，毕竟杨教授和吴世勋的爷爷挺熟的不是么，他问道：“杨老师您不过去么？”
“倒是也通知我去了，不过我和我爱人上年纪了，都怕吵，明天吴世勋过生日，肯定许多人去。”说到这里，杨教授想起什么似的，又说：“你跟我说你去吴家服装厂做事的时候我就想问了，你跟吴世勋感情不错？”
鹿晗不疑有他，点点头。
杨教授便叹口气：“我倒不是说吴世勋不好，这孩子聪明，但心眼太多，你这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和他玩起来的？”
这个，说起来就有点曲折了，两人开始亲密全赖吴世勋对鹿晗的“动手动脚”。
不过这种事能说出口吗？当然不能。
撕了鹿晗的嘴，鹿晗都说不出。
见鹿晗不答话，杨教授又喝了口茶，站起身，说道：“虽然我觉得你和吴世勋交朋友很不合适，但谁说知音就不能不是一国的呢？”
草草说了几句伯牙子期什么的算作安慰，又叮嘱了鹿晗几句人心莫测，后来大概想想鹿晗这么穷，吴世勋这么富，鹿晗不会吃什么实质性的大亏，杨教授就没再说什么，回家去了。
鹿晗送杨教授到楼下，又回到楼上，在椅子上坐了会，觉得困了，脑袋也运转不起来，收拾起杨教授送的花哨皮夹克，睡觉了。
第二天，就是吴世勋的生日宴会。
正好杨教授送来一件新衣服，鹿晗便穿了出去，上班时却被吴世勋指着大笑了一通，鹿晗本不介意别人的讽刺，依然被吴世勋毫不掩饰的嘲笑给弄得面红耳赤，忍不住有些气愤，说道：“很难看吗？！”
“倒不是难看……”吴世勋依然笑，按住鹿晗的肩膀：“你以为你是Michael Jackson吗？而且上半身是这样的夹克，下面却是灰扑扑的西裤。”
虽然鹿晗是裁缝，似乎对美应该有着独特的品位与追求，但事实上鹿晗在服装方面只是特别注重布料与剪裁质量，样式之类倒都是其次。
至于鹿晗自己穿衣服的品位，那真的只能用不过尔尔来形容。
被笑得恼火起来，鹿晗简直都要预备一下午都不理吴世勋了，想不到快下班时吴世勋却拿来一套西装，要让鹿晗换上。
吴世勋笑眯眯：“我是不会嫌弃你，但是今天有许多客人会去，你还是穿的正式点好。”
鹿晗的气早消了，他不太在乎面子，但吴世勋家的面子还是很重要的，他就乖乖地在办公室里换了西装，崭新的一身衣服穿在身上，倒还挺像样子。
吴世勋都看得眼睛亮了亮。
下了班，吴世勋载着鹿晗直接去吴家，顺路去梁家接了梁蔓，小轿车上梁蔓拿了摩丝和梳子，梳得鹿晗一头蓬蓬的狗毛像猫毛一样干净顺滑。
听说梁蔓是学设计的，怪不得这样擅长打理别人，就是梁蔓手下动作实在太重了些，鹿晗的头皮都快被她扯下来。
有时候吴世勋做事情挺胡来的，毕竟还小么，二十一岁，半大不小。
但有时候，吴世勋考虑事情当真是周全得很。
比如说让鹿晗换西装这件事，他就做得太对了。
鹿晗刚下车，就非常庆幸自己是换了衣服才过来的，要是他穿那件红色的夹克到吴家，肯定要被人笑上许久。
吴家的房子毫无悬念的是个大别墅，院子的草皮上停了一溜光滑壳子的小车，那个时候有小轿车的大多都是公家，私人买车也大多是开厂的老板为工厂买的商用车。
鹿晗心里一跳一跳的，禁不住想，大概全城的小轿车都停到这边的草皮上来了。
梁蔓挽起吴世勋往前走，鹿晗忙不迭地跟上去。
这里地形复杂，遍地都是穿着丝绸衣服烫着大卷发的阔太太，鹿晗从不知道一个生日也能办成这样的，腿都开始抖了。

他在家过生日，最隆重也不过就是吃碗面啊。
鹿晗想起自己太公八十岁大寿的时候家里请客吃饭，村子里的邻居都来帮忙，屋外空地上摆满从邻居家借的桌子，一直摆到刘竞家门口，大家一块帮忙撑油纸棚子，小戏团吹拉弹唱好不热闹，那场面也堪称隆重，但绝不是这样盛大到陌生的。
而且吴世勋才二十一岁啊。
不知道他过八十岁的时候，这里要停多少辆车呢。
鹿晗战战兢兢地跟着吴世勋，踏进吴家大门，一路走走停停，路上总有人跟鹿晗打招呼，鹿晗眼里透出无知的迷茫来，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
好不容易走到客厅角落里，梁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丢了，鹿晗几乎都有点担心她，手指却被吴世勋悄悄牵住，抬头是吴世勋笑弯的眉眼：“怎么了？像只鹌鹑一样，紧张了？”
鹿晗点头，他是真紧张。
“不用怕，大家都是好相处的。”吴世勋说，眼神温柔起来：“等会吃饭时，我得跟妈妈和爷爷坐，你没法坐在我身边，但我跟梁蔓说过了，让你挨着她坐，还是跟我坐一桌的，到时候别怕，知道吗？”
口气像哄小孩一样。
其实鹿晗也没那么怕，就是觉得自己和这个空间很不搭，被吴世勋安慰一下，他眼里慢慢回过神，心里的紧张感也散去大片。
鹿晗用力点点头。
身后忽然想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哦哟，我们家小寿星已经回来啦？下午都没看到人，打牌都没劲了。”
鹿晗回头，看到一个左眼角有颗泪痣的中年男人，相貌很是好看，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的，不知道和吴世勋是什么关系。
吴世勋挺恭敬地点点头：“二叔。”
中年男人也点点头，笑说：“我才刚打完牌下来，好像你阿姨家还有人没到，估计等他们到了就能开饭了。”
他转头看到躲在吴世勋身边阴影里的鹿晗，又笑起来，笑容看起来懒洋洋的，说：“哪家的小男孩？难道是我们家世勋的同学？”
他说道“我们家世勋”时，吴世勋皱了皱眉，很快不动神色地掩饰过去，然后回答说：“这是我朋友。”
“是谁家的公子吗？从没见过。”男人说道，双手插在口袋里，看起来有些散漫。
鹿晗穿了新西装，又被梁蔓收拾得油头粉面的，而且眼神怯怯，看起来还真像哪个富贵人家不谙世事的小少爷。
吴世勋摇摇头：“就是普通朋友，不是我妈请的，是我自己带来的。”
他回答的一板一眼，那“二叔”大概嫌他有点无趣，打了个哈欠，再客套两句，说要等开席，很快走了。
鹿晗不禁想到在小商品市场听到的那些传闻。
吴世勋这个二叔，应该就是吴世勋爸爸的堂兄弟之一了。
鹿晗藏不住心事，直接问道：“这是你的堂叔叔吗？”
吴世勋对他点点头，“我有四个堂叔两个姑姑，姑姑们都嫁人了没怎么接触过，四个堂叔只有这个不讨人厌。”
提起自家亲戚，吴世勋似乎就有些恨恨的，鹿晗也是听说吴世勋那些亲戚很没用的，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握了握吴世勋的手，以示安慰。
吴世勋突然发出一声古怪的笑，抓住鹿晗一只袖子，下巴朝客厅某个方向指指，鹿晗往那方向看去，只看到一个有些胖胖的年轻人匆匆收回的视线。
“看到没？那边站着的是我四叔一家，不知道又在说我什么坏话，那个胖胖的是四叔家的儿子，一点用处都没有，不会读书又不会做事，甚至连点爱好都没有，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有空就跟他爸学怎么算计人。”吴世勋冷冷地笑，笑容透出阴狠来。
鹿晗看吴世勋这样的表情，就觉得有点不舒服，他拉住吴世勋的手，吴世勋往那边看了许久，重新低头时表情重新柔和了：“不说他们了，开席了，我们去吃饭吧。”
吴家这次宴席，看着声势大，其实请的人不是很多，有些人没受到邀请的，过来送了礼物便匆匆离开了，所以只是看着人来人往很热闹罢了，吴家的客厅和花园最后只摆起了八张大圆桌，每张桌子也只能坐十个人而已。
鹿晗跟着吴世勋坐在客厅的主桌上，这张桌子除了吴世勋和他爷爷、爸爸还有妈妈外，还有梁蔓、鹿晗、泪痣二叔，和另外三个中年男人，大概都是吴世勋的堂叔。
虽然泪痣二叔腔调散漫，但鹿晗对他印象不坏，坐在梁蔓和二叔之间，鹿晗倒挺有安全感的。
吴方南苍老却矍铄的眼里闪着光，四下一看，大概吴世勋跟他提过鹿晗了，只对鹿晗微微颔首，便问道：“你们二爷爷呢？”
“二爷爷一定要抱着小玲喂饭，不肯和我们坐。”吴世勋乖巧地回答。
吴方南两个弟弟，死了一个最小的，剩下的一个年纪大了，看什么都不舒心，只有抱着最小的孙女时才显得特别高兴。
吴方南点点头，宣布开席。
早憋了许久的鹿晗，因为不太好意思开场就直接去夹桌子中间的鸡腿，只能先从面前的皮蛋拌豆腐开始吃起，吃相难得斯文。
中式宴席，讲究的就是热闹，吴家虽然住西式别墅，还是道地的中国人，大家吃吃喝喝，又说说笑笑，热闹开心。
鹿晗对席面上的话语充耳不闻，专心地吃了豆腐吃白菜，吃了白菜吃虾米，最后终于觉得铺垫得差不多，夹了一个鸡腿吃。
这是有钱人家的宴会，要吃什么没有，餐盘流水一般端上来，道道都带荤，鹿晗吃到后面开心得满嘴油光，整颗心扑到桌面上，眼里精光一片。
这个时候，他倒是什么都不紧张了。
忽然有双筷子落到鹿晗碗里，给他放下一片火腿。
鹿晗诧异地抬头，下巴边还沾了片小葱，周围人忍俊不禁，都笑出声来，鹿晗浑然不知，看向筷子的主人——吴世勋的妈妈。
脸就红了，比他桌前的螃蟹壳还要红。
一吃饭，就什么都忘了。
许语博笑眯眯，笑的和吴世勋简直一摸一样。
看起来她倒似乎没要责怪鹿晗没头没脑的胡吃海喝，鹿晗有点摸不着头脑，转头看向吴世勋，应该喜气洋洋的小寿星，却是皱着眉，看都不看鹿晗一眼。
得不到提示，鹿晗只好重新看向许语博。
“刚才喊你两声了，都没听到。”许语博说，表情慈爱非常。
鹿晗真是吃的什么都忘记了，要说除了做衣服还有什么事情能让鹿晗集中注意力了，那大概只有吃了。
莫可奈何的，鹿晗只好点点头，泪痣二叔好心地给鹿晗揩掉了下巴上的葱。
“刚才说的你也没听到吧？”许语博又说。
鹿晗依然点头。
周围人便发出一声理解的善意的笑，大概大家都觉得鹿晗挺有趣的，只有吴世勋还是冰着脸孔，一声不吭。
许语博笑道，挺有耐心：“鹿师傅也不小了，要考虑对象了吧？我二十四的时候都已经怀上世勋了。正好我认识个将军家的小姐，在招女婿呢。”
吴世勋的眉毛，都快拧到一起去了。

第二十四章


鹿晗眨巴了会儿眼睛，满桌的人都盯着他瞧，鹿晗说不出话来，只好咂咂嘴。
泪痣二叔打趣道：“怎么了？小鹿不会是有对象了吧？”
说着话，二叔的身上的香味直往鹿晗鼻子里钻。
鹿晗摇摇头，被许多人瞧着，心里被食物压下去的紧张重新涨了起来，心脏噗通噗通乱跳，被网上岸的鲫鱼都蹦的没这么欢实。
而且唯一可以求助的对象吴世勋不知道怎么了，这个时候心情不好起来，也不肯看鹿晗。
没人给鹿晗支招，鹿晗嘴巴笨得前所未及，一个屁都不敢放。
在场的人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似的，许语博说了句：“哟，鹿师傅不好意思了？”全场大笑，笑得鹿晗脑袋都快冒烟，笑得鹿晗恨不得掀起桌布钻到地底下去。
有上菜的人端着盘子过来，从鹿晗身侧将盘子稳妥地放到圆桌中央，是一盘清蒸鲈鱼，绿色的葱段子红色的柿子椒在鲈鱼肚皮的切口上点缀得漂亮极了，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鹿晗还被鲈鱼烧得雪白的肉段子给引得偷空咽了口口水。
咽完就觉得更是羞耻，周围的人气氛倒是不差，许语博没再接下去调侃鹿晗，夹了鱼肉放到鹿晗碗里。
鹿晗抬头看向今晚艳光四射的许老板，许老板笑眯眯的，这笑容以前鹿晗觉得和吴世勋的笑是很像的，但现在发现又没那么像了。
“那个老将军姓严，B城人，去年年底来我们X城，要住上要一阵子，老将军人挺好说话，只有一个女儿，宝贝得很，招到女婿的话直接帮忙办好B城户口，当然，到时候嫁妆也是不会少的……”许语博淡淡地说道，又给鹿晗夹了筷子鸭肉。
那鸭子肉是和虾胶和蟹肉一块做的，炸完再煮，出锅后再裹烫好的蟹黄，最后淋麻油，盘子端出来真正是香飘十里。
可鹿晗低着头，看都没再看自己的碗一眼。
他耳朵边响起泪痣二叔的声音：“那么好的对象，许老板怎么不先考虑我呀。”
照样不怎么着调的语气，许语博回应道：“诶，这不是怕我们老圌二看不上嘛。”
“哪能呢，还怕人家看不上我呢。”泪痣二叔笑嘻嘻地回敬道，端起杯子来喝酒。
别人也笑着，间或插几句嘴，只有吴世勋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鹿晗看着自己碗边的桌布，桌布下面盖着他的手指，左手和右手绞在一块。
许语博望了望低着头不吭声的鹿晗，嘴边也溢出个浅浅的笑，对鹿晗说道：“说起来严将军的女儿为人也挺好的，爽朗大气，就是身体有些差，不过他们家里什么补药都有，以后她的身体也会调养得一天好过一天。还有那小姐面貌可能也不算多漂亮，不过结婚过日子嘛，太漂亮了也叫人不放心不是……”
说道这里，许语博又停了下来，微笑着只看鹿晗，鹿晗感觉到许语博的视线，抬起头来，愣愣地点了点头。
许语博便满意了，又笑着给鹿晗夹菜。
晚上鹿晗回到自己的裁缝铺子，肚子很快就饿了。吴世勋的生日宴开始时他猛吃了一大堆东西，后来心情有些闷闷的，吃什么都没劲，便像个刚嫁到婆家的新娘子一样只小口吃了些，现在回到自己的住处，心情放松下来，一下子饿的感觉上来，折磨得鹿晗团团转。
吴世勋黑着脸看鹿晗翻来找去，一会缝纫机旁边的纸箱里扒拉出来一袋柿饼，一会又在工作桌下面放书本报刊的小矮柜上找出一包山芋干，最后居然还从床头柜里拿出两个白煮鸡蛋来。
吴世勋依然黑着脸，却忍不住说道：“你是松鼠么，到处都藏粮食，而且藏这么多要干吗？过冬？”
鹿晗肚子饿的时候，黑脸的吴世勋都唬不了他，他安心地坐下来，拿着白煮蛋开始剥，专注地剥完一个，就先递给吴世勋。
这个时候耐心都快耗尽的吴世勋，脸几乎又黑了一层，口气奇差地大声说道：“我不吃！”
“我昨天晚上在水壶里煮的，干净的呢。”鹿晗说道，以为吴世勋嫌弃鸡蛋不新鲜，还天真地解释了一遍。
吴世勋气急败坏地夺过鹿晗手里的白煮蛋，狠狠地捏在手里，似乎要把一腔邪火都发泄在那个白煮蛋上，但是被鹿晗可怜巴巴的眼神盯住了，手里又下不来劲，只能愤怒地把鸡蛋塞进鹿晗的嘴里。
“让你吃！吃吃吃！”吴世勋怒骂：“成天就知道吃！！”
鹿晗缩起脖子吃着鸡蛋，吴世勋的盛怒和许语博的微笑相比，压力还是要小上许多的，所以鹿晗胃口依然很好。
吴世勋火大的地方，应该就是许语博让自己去相亲这事吧。鹿晗知道。
可他也没办法呀，吃人嘴短，他都先吃了吴世勋家里那么多菜了，许语博又笑呵呵地一副弥圌勒佛的样子，让人一句反话都说不出来。
再说了，鹿晗要能圆滑地直接在席面上拒绝掉这件事，那他还叫鹿晗么。
而且他也没答应不是吗。
吴世勋生气的时候是很难惹的，鹿晗也不敢说什么，只能低着头快速又安静地吃零嘴。
吴世勋在小小的裁缝铺里来回走了几趟，火散了一半，抽了凳子过来一屁圌股坐下，单手撑住额头，喃喃道：“……你知不知道，我妈应该是看出我跟你的事情了，不然她不会让你去相亲的……”
鹿晗愣住，手里咬了一半的柿饼落到床单上，吴世勋看他这木头似的样子，完全不顶事不中用，另一半火也散了。他帮鹿晗捡起柿饼，又放回鹿晗手里，捧住他的脸。
“你不知道那个老将军的女儿是个什么形容，要是谁娶了她，不仅能把户口迁到B城，礼金都只要意思意思随便给点，而且老将军会帮女婿安排房子和工作，但是那位大小姐，今年都快三十岁了，还是没嫁出去，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半跪着，吴世勋看着鹿晗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妈说她不漂亮是假话，她根本不能用漂不漂亮来形容，因为她脸上有半边的黑红胎记，而且她瘫了，一直坐轮椅，去年来我们这边开始长住，只是为了治病。”
说着，似乎也觉得自己语言里形容出来的人太过悲惨，吴世勋闭了闭眼睛，又叹了口气：“我妈圌的狠处，你是不知道，她是要你娶个残废。”
吴世勋低下头，看着鹿晗的手指，“我都猜不到我妈会看出来，刚才我才想起来她先前就给我提过要给你介绍对象，我一直没放在心上，后来还一直到你这里来住，想不到她那么早就看出来了……”
吴世勋的头低下去，梳得整齐的头发下面露出他雪白的脖子，优美起伏的线条只有一小截，很快收进他的衬衫领口内。
以前鹿晗觉得吴世勋连头发尖都透着帅气和强悍，可鹿晗想不到吴世勋的身体还有这样细致优美的部分，而且柔软又脆弱。
让鹿晗想起水仙花来。
他忍不住拍了拍吴世勋的肩膀。
吴世勋伸手搂住鹿晗的腰，脸就贴在他的肚子上，鹿晗身上这件衣服还是吴世勋拿给他的高级西装，料子细腻。忧郁的吴世勋贴了一会，觉得触感良好，还想再贴一会，忽然听到鹿晗的肚子里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纵然再忧郁，也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离开鹿晗，眼神柔情无限：“怎么？还饿吗？”
鹿晗担心地看着他，他正抱着吴世勋的脑袋，现在双手都放在吴世勋的肩膀上，被问了句与前文没任何关系的问话，皱着眉摇摇头，正经地回答道：“现在饱了。”
吴世勋便伸出一个指头来戳住鹿晗的肚皮：“可是你肚子在叫。”
一戳，发出更大些的声音，鹿晗自己也听到了，倒没有不好意思，收回一只手来拍拍肚子：“可能是吃饱了，在消化。”
吴世勋便捉住他那只手，只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怕我妈妈吗？”
当着别人儿子的面，说人家母亲的坏话，还是挺不好的，鹿晗犹豫许久都没敢点头。
吴世勋又叹口气，重新搂紧鹿晗的腰，脸也再次贴上去：“其实比起爷爷，我更怕妈妈，爷爷做什么都是在明处做，只有我妈看得深，会在别人背后动手，而且她看准什么，就一定要做到……”
“……但是……”吴世勋很快又接着说道：“我不会让你娶那个残废的。”
他的手臂一层层收紧，箍得鹿晗只好弯下腰来，吴世勋仰起脖子，贴住鹿晗的耳朵轻声说了什么。
霎时鹿晗红了整张脸。
吴世勋大笑，站起来拍怕跪得有些脏的裤子，又摸住鹿晗的脸，低头亲了亲，便转身离开了。
等吴世勋走了好久，被蒸得通红的鹿晗终于有了动作，往后一下子倒在床上。
吴世勋对他说：“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还说：“那我们就在一起吧，好不好？”
==============封========================明天没时间更了，要去学校

第二十五章


今年春节鹿晗回了老家，两年没见的鹿家桥依然是山青水明的一片。当然，鹿家桥其实是没有山的，他们那个地方，地势平缓，气候湿润，春天时几乎每天都是朦朦的烟雨天，冬天时候风里也飘荡着泥土的清水气。
鹿晗家的房子后面就有条清澈的河，院子后门出去，踩着布满青苔的石阶而下就能打起干干净净的河水来，洗菜或者洗衣服。
冬天吹西北风，夏天吹东南风。
黑色泥土上拔起棵棵细瘦的软腰柳树，柳梢垂下的地方歇着七八只褐花的鸭子。
这是鹿晗家乡的风景。
而X城，吴世勋的家乡，春天无雨，冬天干冷，一年四季都吹东北风，每到秋天，真正称得上是秋高气爽，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这儿的黄土地是那么坚硬，直接挖出的土方甚至可以直立。
街上的悬铃木下有矮矮的白色水泥护栏傍着灰色的砖头城墙，半截涂成白色半截涂成深蓝的电车在头顶小篷的三轮摩托身边呼啸而过。
这两个地方的景色如此不同。
鹿晗和吴世勋又是如此不同。
除夕的年夜饭桌上，爸妈都问起鹿晗在外头有没有认识为人不错的姑娘，鹿晗支支吾吾地没回答，后来爸妈又去问刘竞，鹿晗跟去了，只看到刘竞皱着眉抽烟，同样支吾着没说话。
对这样的刘竞，鹿晗心里是有些愧的，他知道自己胳膊肘往外拐，可他还是觉得吴世勋哪里都好。
在家里面对着父母时，鹿晗时常想起吴世勋。
想知道他年夜饭吃了什么，想知道他在做什么，想知道他过新年过得开不开心。
明明他们是如此不同，可两人如何认识，如何相熟，又如何喜欢上彼此，这些又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喜欢的“对象”，鹿晗是有的，长得好看，懂事，也会照顾人，还是知识分子，可能不大会做家务，不过家务嘛，鹿晗做就行了，
可惜不能往家里领。
鹿晗从家中离开的那天，爸爸还叮嘱了遍：“如果遇到心肠好的姑娘，脸皮厚一点，和人家多说说话，争取把人领回家。”
现在鹿晗躺在床上回忆爸爸的那句话，想象自己把吴世勋领回家的场景。
如果吴世勋是女孩子，爸妈肯定都很喜欢他。
实际上是男孩子的吴世勋，鹿晗却很喜欢他。
鹿晗老家的方言里，把喜欢这个词说成欢喜，说起“欢喜谁”这件事那是相当羞耻的，鹿晗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吴世勋向他说喜欢的样子，脚脖子都烫了起来。
他就在被窝里像只大虾一样弯起腰背，脑袋也埋进被子里，只留出一撮乱蓬蓬的黑发来。
窗户外头的槐树枝随着冷风摇了一摇。
春天一到，又是一树小铃铛串串吧。
虽然吴世勋对鹿晗进行了具有相当的爆炸性的发言，但短暂的时间里，鹿晗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
鹿晗不知道有句话叫暴风雨前的宁静，看看吴世勋待他一如往常，两人相处时只是更多了份羞涩，鹿晗便还是安分守己地上班下班。
他现在不靠裁缝铺子盈利，却依然住在这个地方，租金马上要到期，本来可以搬去免费宿舍住的鹿晗又及时付了钱，依然租着这小小的店面，只是因为想着吴世勋偶尔会过来。
距离吴世勋的生日宴会过去一个礼拜，鹿晗还是井井有条地过着自己规律的生活，这天中午刚吃过午饭，鹿晗想回到厂里去看会报纸，却在自己工作间门口撞到了许语博。
许语博原本满面冰霜，遇见鹿晗的瞬间，却立刻和蔼地笑起来。她今天穿一身火红的大衣，裹得整个人像朵大红色的牡丹花，美是美，攻击性太强，她这样一笑，鹿晗也马上缩起脖子跟着傻笑，喊：“许老板。”
她便要拉着鹿晗坐坐。
鹿晗没有可以拒绝的借口，午休时间，这两天厂里也不忙，只好跟着许语博走，许语博带他走出了服装厂大门，钻进一辆黑色的轿车里。
刚坐下，许语博从车子座位下面拖出一个箱子来，打开，里面是十个左右码得整整齐齐的火龙果。那个时候火龙果在国内压根就还没地方开始种，鹿晗再贪吃，什么都敢往嘴里塞，也是一介平头老百姓，见都没见过火龙果，一看到那奇形怪状又诱人食欲的果子，口水都快流下来。
许语博直接挑了四个出来，又让坐在前头的司机找出个口袋，把果子装好了塞给鹿晗。
“这是个老外送的，叫火龙果，挺好吃，鹿师傅拿些回去尝尝吧。”许语博说道。
鹿晗咽了口口水，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他又吃又拿，以后在许语博面前，只有腰都直不起来的份。
而且他一个礼拜前才刚被吴世勋骂过。
鹿晗也知道自己好像只会吃，真的是“吃吃吃，就知道吃”。
可鹿晗刚咽着口水说了句话，许语博就马上给他板起脸来：“鹿师傅要跟我客气我可不高兴了。”立刻又是一笑：“拿着吧，也就几个水果而已。”
说着硬是放到鹿晗的怀里。
鹿晗便呆呆的，只觉得眼底晃着一片红红绿绿，火龙果，这么稀奇的东西，肯定很好吃，就是有点扎手。
许语博见鹿晗这样，嘴角带起抹笑来，说：“说起来，先前我跟鹿师傅提过的那件事，世勋说鹿师傅不准备考虑了？”
要是鹿晗聪明点，顺坡下路，直接点头，这件事也许就蒙混过去了，可他没那么聪明，先花了点时间明白过来许语博说的是哪件事后，就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意思是说他完全没有要考虑的意思。
许语博吭吭地笑出声，好像迎风摇摆着叶片的一大朵红牡丹，她便说道：“真是的，我看世勋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还说会主动去跟你提一提，他压根就没跟你提过吧？今天他又跟我说你已经拒绝了，他会给严将军的女儿另外找对象，也不想想，他找的人，我能放心吗，严将军和我爸爸也是老朋友了，严将军的女儿就像我妹一样，一定要找像鹿师傅人这样好的，我才能放心……”
许语博自顾自地说了一堆，鹿晗听到一半才听懂。
“世勋还是太小了，虽然说二十一岁在国外应该能独立了，不过在国内还是半大不小，而且他刚读完书回来，见识的人肯定不多，我还是觉得鹿师傅让我放心点……”许语博继续说道，望向鹿晗时眼神明亮：“严将军的女儿为人相当不错，而且和她结婚的条件，我想鹿师傅你是从前到后都看不到的，你们这样新时代的年轻人，可能会觉得相亲结婚已经有点老派了，现在大家都崇尚自由恋爱，不过结婚毕竟不是光有精神粮食就够了，物质肯定是必须的……你说是不是？”
许语博说的话都没错，而且算是句句在理，鹿晗完全没有反驳的地方，也没有反驳的需要，点头如捣蒜。
见鹿晗这样附和，许语博更是高兴，直夸鹿晗明事理。
鹿晗点完了头，望向怀里的一袋子火龙果，里面红红绿绿的果皮在昏暗的车厢里，带着诱人的微微光泽。
鹿晗又咽了口口水，实在是生理反应，情不自禁。
他说道：“许老板，你说的都对，严将军的女儿条件也真的很好，我倒是高攀不起了。而且……我……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不会找什么借口，也说不出漂亮的话来，只是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捧着火龙果的手微微地抖了起来。
这样直接的拒绝，立刻给迎风招展的许语博泼了一大瓢凉水，许语博上惯谈判桌，每宗大生意都能雷厉风行地处置下来，什么大场面没见识过。所以她原本满心以为鹿晗这样的小角色，随便捏捏便能顺了自己的心意，想不到鹿晗没自己想象的好捏，还硌手得很。
许语博的脸立刻就冷了下来。
她对鹿晗原本是没什么特别好感的，以前她觉得鹿晗毫不起眼，蚂蚁一般，看过就忘，所以一开始对鹿晗就是普通的客套罢了，要不是知道吴世勋对鹿晗的心思，她这辈子都不会去记得什么鹿什么晗。
然后，因为知道了吴世勋的那心思，许语博对鹿晗的感觉，便从无感变成了讨厌。
许语博给吴世勋铺好的路以后还长得很，鹿晗是个什么东西，让他进来搅局？
而且还是个男人，要不要脸？！
纵然已经很不高兴，许语博也没立刻发作，依然镇定地说道：“鹿师傅是听了别人的什么闲话吧？是有人跟鹿师傅说过严将军女儿身体不好的地方了吗？鹿师傅其实不用担心的，现在医学一天发达过一天，严家又那么有钱，她的毛病也不是治不好的，以后迟早能好起来的……”
鹿晗抬头望向许语博的眼睛，他居然有勇气这样直视着许语博的眼睛。
虽然还是缩着脖子的，虽然手还是抖着的。
他说道：“对不起，严老板，我有喜欢的对象了。”
小小的车厢里，只有鹿晗的声音。
单薄得像片枯黄的树叶，一掐就碎了。

第二十六章


两人之间静默许久，许语博的情绪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
她年轻时在欧洲学金融，国外的开放风气也是见识过的，许语博本来思想就比常人超前些，同志相恋在她看来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甚至说，就算吴世勋这辈子就是喜欢男人了，那她也不觉得多么不可接受。
但就目前不短的时间里来说，吴世勋不能喜欢鹿晗。
也许等以后，吴世勋把家里的企业都管好了，许语博也能退休了，到时候她就不会再去管吴世勋的事了。
自己那个儿子，许语博是了解得通透无比，她哪里不知道吴世勋是为了尝鲜觉得好奇。鹿晗的好处许语博目前还没看到，想必他还是有讨人喜欢的地方的，只是她没兴趣花时间去看去体会，反正吴世勋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吴世勋还有一点让许语博恨到牙痒的愚笨的地方，就是他认准什么，就一定会硬着头皮去做，要跟人打仗一样，豁出命去。他对鹿晗的感情，许语博看不出有多深，但吴世勋的执着劲头被挑起来，那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所以要阻止吴世勋做什么，不能逆着他的性子来。
可要是顺着他呢？那也不行。放任吴世勋这样下去，越陷越深怎么办？
说起来，梁家的那个小孙子梁霈文，前不久闹出那种事时，许语博还觉得可笑，反观自己儿子，却还不如梁霈文呢，人家好歹是和大学教授，吴世勋却只摊上一个裁缝。
许语博斜眼看向低头不语的鹿晗，怎么看怎么觉得鹿晗像条路边的草狗一样，毫无特点，软弱可欺，哪里都是普普通通平平无奇。
就是他的眼神太讨厌了点。
刚才自己居然能被他那双眼睛挑得冒出一股火来，真是失态。
许语博心里百转千回，几分钟后已经打定主意，不管如何，她还是要把鹿晗先弄走的，先前吴世勋要死要活地想出国，被强留下来，到现在不也乖乖地在厂里做事了吗？
弄走了鹿晗，他也最多就折腾几天罢了。
在吴世勋心里，一个鹿晗，总不会比他心心念念的美利坚合众国来得还要有吸引力吧？
轻咳一声，许语博依然在脸上慢慢升起一轮笑容，对着鹿晗道：“原来鹿师傅是心里有人了，我也就不好勉强，也怪鹿师傅不早跟我说，害我一头热，白忙一场……”
许语博态度大变，鹿晗自然也察觉到了，他捡拾一下被自己先前的勇猛告白震落一地的勇气，捡回来几片，终于抬头重新望向许语博，许语博脸上坚冰稍融，脸色比刚才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
虽然还是有纳闷的地方，也有不对劲的地方，但鹿晗已经很狗腿地点头了，这个时候他顺坡下路走得比谁都快，被人猛力摇动的蒲扇一般点着头，附和道：“是我不对，我早就该说的，许老板说的很对……”嘴里这样说，心里也是这样想的，鹿晗也挺后悔自己没早在吴世勋生日那天的饭桌上就说自己心里有对象了。
许语博见鹿晗这样，心里更是看不起，觉得鹿晗真是好摆弄得不行，而且墙头草。
等许语博与鹿晗态度温和地告辞离开，鹿晗便提着那袋火龙果在冷风里发抖。
他还是怕许语博，怕得不行。
虽然许语博临走前是笑的，但鹿晗知道许语博肯定不高兴，里面的原因，鹿晗就算是个猪，也能猜到。
可鹿晗不是吴世勋，他只是知道许语博不高兴，仅止于此了，他不会去想办法自保，眼下能做的事，就是摸摸脑袋回厂里去。
结果许语博给的火龙果最后鹿晗也没有吃，馋归馋，驳了许语博的提议，又感觉到了许语博的不高兴，鹿晗当真就是不好意思吃下去。那些果子他就拿给裁缝铺子周围的邻居们吃了，水果店的老板卖了那么久的苹果梨子橘子枣子，也从来就没见过火龙果，还夸鹿晗在外面做事后见识大了，把鹿晗的虚荣心给小小地捧上了一把。
许多时候，虚荣心这个东西被满足了，肯定不会发生好事，鹿晗情绪饱满之下，忍不住就嘴快起来，见到老板裤子又坏了，便说要给他补好，还说要给他做新裤子。
以前没提过，水果店老板是个胖子，每条裤子的两条腿中间都被磨得薄薄的，那一块也时常坏。
因为老板对鹿晗的照顾，鹿晗与水果店家里时常来往，都说远亲不如近邻，鹿晗和他们家感情当真是好。听见鹿晗这样开口，为人豪爽的水果店老板也不推辞，便应下来，等鹿晗要回去了，又装了许多家里煮好的饺子给鹿晗。
鹿晗贪吃，回家后高高兴兴地吃饺子，吃着吃着，便把许语博今天乘着小轿车临走前冷冷的一瞥忘得一干二净了。
当然，晚上也睡了个美美的觉。
第二天起来都容光焕发的，早上出门去上班，学校外头大门口喇叭声大响，吓鹿晗一跳。
居然是吴世勋。
他开的是鹿晗见过许多次的黑色大吉普，就那么坐在车厢里对鹿晗招手，早上的太阳一照，整个阳光灿烂的。鹿晗下意识地咧嘴冲吴世勋笑笑，跑过去。
自吴世勋生日那天过后，两人在厂里遇见了都是挺不好意思的，而且吴世勋要忙工作，又要烦恼许语博给鹿晗提议去相亲的事情，都没时间和鹿晗好好说说话。这样表白以后毫无进展的关系，感情间用做点缀的暧昧反倒占了大头，好比一杯被人冲开的花茶，香味就那样一点点地漫开来，缠绕裹挟着当事双方的鼻尖，却一直没人端起茶杯真实地喝上一口，切实地去品位茶水的滋味。
而现在，正有人缓缓地伸出手来，端起茶杯。
鹿晗刚坐进车厢里，便被吴世勋拉住了手，两人的指头都是暖的，握在手里，无比欢喜。
“妈妈说，她昨天去工厂找你了，结果被你拒绝了？”吴世勋说道，眼里盛着些肯定。
鹿晗点点头，他的手指被吴世勋轻轻地捏着，很舒服，而且好些天没这样好好地看吴世勋，总觉得吴世勋眼睛又大了一圈，皮肤又白了一层，嘴巴又红了一点，越看越好看。
“哦……”好看得不得了的吴世勋，慢里斯条地点头，又轻声道：“你跟我妈说，你有中意的对象了，这种事情我怎么没听说？你看你都没跟我讲过……你倒是说说，你中意的对象是谁？”
明知故问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很讨嫌的一种行为，可在这样的气氛环境下，说是增加情调也不为过，吴世勋的脸皮之厚，鹿晗是领教过的，可叹他和吴世勋这么亲近了，居然还学不到那一星半点的厚脸皮本事。
鹿晗就缩起脖子，在吴世勋满是笑意的眼眸里，耷拉下脑袋去。
大清早的，有垃圾回收车路过他们坐的吉普，也有早点摊子在附近叫卖，慢慢的人们都往外出行，自行车叮叮的声音愈发嘈杂，大街上诸多声音融汇到一块，织成一张大网，中间唯一空旷的地方是那辆室外桃源般的漆黑吉普车。
照鹿晗的脸皮，他是断然说不出吴世勋想听的话的，吴世勋也明白，便往前凑去，歪下头在鹿晗的嘴唇上轻轻一吻，又是一吻，再一吻。
他问道：“是不是我？”
声音极轻，居然没被外面的杂音盖过去。
良久，鹿晗才点了点头。
吴世勋就心满意足地笑了，捏住鹿晗的面颊亲了好一会。
鹿晗被亲得晕头晕脑的时候，还在想，这就是跟吴世勋在一起了。
在一起，这在鹿晗的头脑中是多么限制级成人化的词，他以为只有他结婚的时候，他才会与什么人在一起，而且一般定义而言，在一起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可他与吴世勋是不能结婚的，他们也在一起了。
那瞬间鹿晗的脑海里流过许多人的脸，爸爸妈妈的，刘竞的，还有许多别的亲戚朋友，过年在家时他们都让鹿晗快快结婚，娶个漂亮的贤惠的老婆，早点像刘竞一样，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鹿晗睁开眼，面前是吴世勋端正的脸孔。
这个时候，鹿晗的眼里只有吴世勋的脸孔，只有吴世勋的眼眸。
吴世勋乐于见到鹿晗听话乖巧的样子，又摸着他的脑袋，使劲亲亲他的额头，终于停手，发动汽车了。
吉普车往前开过，鹿晗望着吴世勋洁白细嫩的手腕，迎着外面初升的阳光，觉得非常非常安心。
结果，后来许语博果然没有再因为相亲的事情来找过鹿晗。
许语博果然还是很明事理的，鹿晗想，文化人都明事理的呢。
后来又在聊天时听吴世勋提起，说他给那个将军的女儿找到对象了。
鹿晗便彻底安心了。
一旦有什么一直挂念的事情被放下来，那个人便会整个地松一口气，鹿晗放松下来，和吴世勋之间的关系甜蜜又稳定，整个人自然变得喜气洋洋，做事时精神十足，顺便把答应给水果店老板做的裤子也提上了日程，准备起布料来。
鹿晗的裁缝铺子，针线纽扣拉链什么配件都有，缝纫机也还在，做条裤子是很方便的事，但考虑到老板的体型时常磨坏裤子，鹿晗挑料子的时候就注意了许多，还特意买了牛仔布，准备多扎一层在裤裆里。
既然做了，就要往好里去做，这是鹿晗的习惯。
服装厂里的事情当然也是要好好做的，还好最近厂里只接了一批衬衫在做，并不吃力。
厂里的衬衫没几天便要出货了，那天鹿晗便提早了一会下班，回家去踩缝纫机了。
那天晚上，吴世勋来了鹿晗家，与以往过来时的气氛不同，这次他过来时，直接把鹿晗从椅子上提了起来。
“这次的衬衫，你没跟着过去验货么？”吴世勋问道。
小批次的衬衫，不难做，又是同城时常有往来的一家厂的生意，鹿晗确实没有很放在心上。
见鹿晗一脸懵懂的样子，吴世勋重重叹了口气：“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很多衣服上都出现污渍，他们那边收货的时候也没好好验，运回去了才发现有问题，现在找回来了。”
鹿晗大吃一惊。
吴世勋看一眼鹿晗缝纫机上的裤子，都没时间去问他那是给谁做的，立刻拉着鹿晗往楼下跑：“就怕还有别的问题，厂里也没有别人在了，你去看看吧。”
鹿晗依然是昏头昏脑的，当时什么也没法想，立刻抓起外套跟着吴世勋冲了出去。

第二十七章


这是一批条纹花样的衬衫，布料是从城东的厂过来的。前些日子布料刚运过来的时候，鹿晗稍微翻检过，因为也是长期合作的工厂，他并没有做太多检查，而且他做样衣时用的布料是完全没问题的，手感和颜色都对。
结果做出来的这批衬衫，已经检查出来有二十来件不对劲的，鹿晗把这已经检查出来的一堆衣服一件件检查过去，各种各样的问题，哪里只是有污渍而已。
这堆不合格的衬衫，一半都整体泛黄，深色斑浅色斑都有，不过都不明显，手感也不对头，摸起来不够软，这些问题一看就是柔软的时候没做好。
肯定是布料厂的问题了。
但是鹿晗也不知道这批衬衫里一共有多少件有问题的，明明衬衫在做的时候，他去车间看时也没有瞧出什么来。
鹿晗是会在车间里做例行巡查的，他虽然只是个做样衣的工人，但实际上做的事情比吴世勋还要多点，鹿晗负责的是技术方面，许多人有不懂的地方都得问他，小到线的颜色大到布料的选择，那都是鹿晗得担负起来的问题。而且出货的时候，遇到什么都不懂只会挑刺的顾客，鹿晗还得负责去解说，因为吴世勋也是一问三不知的，有人要鸡蛋里挑骨头，只有鹿晗才能和对方据理力争。
而且有时鹿晗也会充当质检员的角色，他经验足，心也细，工作又负责，一旦遇到重要的单子，鹿晗总是要亲自去检验货物。
这么多有问题的衣服，今天做质检的小林居然一件都没查出来，而且布料的问题是那样明显，做这批服装的工人居然也没一个发现的。
鹿晗的表情难得的变得凝重起来，他不该这样放松的，以为是比较好做的一批衬衫，便不好好挂在心上，结果就出了这样大的问题。
吴世勋紧张地看着鹿晗的表情，从刚才开始鹿晗的感觉就变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鹿晗，又沉重又压抑，好像被抽干了所有的精力与光彩，泥水里打了个滚一样的兔子般，浑身的白毛都变的黏糊糊脏兮兮。
他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衬衫上发现了污渍，他甚至不知道这些污渍是哪里来的，见鹿晗垂头丧气的模样，抬头按住鹿晗的肩膀：“怎么了？问题是不是很严重？”
鹿晗望着手里捏紧的一截衬衫袖口，说道：“才查了一小半，已经有二十几件衬衫是这样，我估计大概一百件衬衫是有问题的，到时候都得重做。”
“那污渍是哪里来的？”吴世勋又问，看着一件衬衫上分布不均匀又不甚现眼的脏点。
“有的是漂白的时候碱没去干净，还有软化片的泡沫没去干净的，这个布料……”鹿晗伸手搓了两把：“还不太吸水，这批布应该是没处理好的残次品。”
听出来这应该不只己方的责任，吴世勋点点头：“到时候重做就好，厂里还有剩余的布吗？要是没有我马上联系。”
“布应该有多的，但肯定不够。”鹿晗说。
虽然说着话，鹿晗的声音却极低，眼睛也一直望着自己手里的衬衫，他与吴世勋身后的工人把退回的衬衫全部搬回仓库里，对吴世勋打了招呼便离开了，四周顿时安静下来，这时鹿晗才低低地叹了口气。
与鹿晗认识一年多，吴世勋还是很了解鹿晗的。
他知道的鹿晗是个略嫌天真的男青年，性格与相貌一般无害且可爱，除了贪吃外没什么大毛病，平常晃来晃去有些游手好闲，工作起来却是绝对的认真负责。也只有在极度投入工作的时候，鹿晗身上的天真才会褪去，露出一个成年男人该有的锋芒来。
而且，只有才扯到工作时，鹿晗才会特别要面子，以前每次吴世勋说他做的衣服难看，鹿晗都会和他争论一番，但吴世勋怎么调侃鹿晗腿短，鹿晗都是一笑置之。
吴世勋知道，鹿晗喜欢他的工作，也热爱他的工作，他想要做好每一件衣服，而且他的工作从来没出过差池，以前在裁缝铺子的闲闲度日的时候，吴世勋清楚地观察到每个从鹿晗手里接过衣服的客人的表情，他们总是微笑而满意的，因为鹿晗做的衣服总是精准地贴合这些客人的要求，虽然鹿晗手下做出的衣服大半样式都让吴世勋觉得很土气。
裁缝只是工匠，服装设计师则是艺术家。
可谁说他们对工作投入的热情是不一样的呢。
鹿晗只是个做着普通衣服的普通小工匠，可他抱持着不输给任何国际大师的饱满热情投入每一次工作。
而且因为以前从没出过错，所以这一次才会受到相当大的打击吧。
吴世勋按着鹿晗肩膀的手往上移，摸到鹿晗的后脑勺，又一点点抚弄起来，那毛毛躁躁却无比柔软的头发，蓬松舒适，吴世勋摸来摸去，觉得摸不够，又低头亲了亲鹿晗耳边有些长的鬓角。
“都怪林新明，当质检员也不好好检查衬衫，看我不追究他的责任。”吴世勋说道，想把这回差错的责任带到那个姓林的质检员身上。
其实这本来就不是鹿晗的错，吴世勋细细回想起来，他们整个厂几乎都在依赖鹿晗，每回有服装订单过来，鹿晗都会从最初环节忙到最后一个环节，因为鹿晗这样主动地把所有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他们也就越来越习惯鹿晗，越来越依赖鹿晗，到现在，居然连质检员都这样光明正大地偷起懒来。
依然捏着那截衣袖的鹿晗抬起头来看看吴世勋，两人在漆黑的夜里互相对望了会，鹿晗终于露出个浅浅的笑。
“重做就行了。”吴世勋又说。
鹿晗点点头，“恩。”
“饿了没？现在才八点不到，我们去吃夜宵好不好？我请客。”吴世勋说，轻声软语，以前梁蔓心情不好时，吴世勋从来不去哄，他觉得一个人心情糟时让他独自冷静一段时间想清楚便行了，因为他自己心情不好时就是这么做的，他从不需要别人来安慰。
只是对着鹿晗，就会觉得不忍心，要是放鹿晗一个人难过，吴世勋大概会觉得心疼吧。
听到了“夜宵”两个字，鹿晗的肚子配合地发出咕噜声，仓库里澄黄的光打在他脸上，让吴世勋看清那切实地红起来的脸。
鹿晗终于松开一直抓着衬衫袖口的手指，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真的有点破涕为笑的意思。
吴世勋的心才切实地落地了。
其实在他看来，这次衣服问题不大。
开厂做生意么，货物总会出点问题，虽然这次确实是属于阴沟里翻船，有些掉份子。
好在收货的厂家并不急着要货，出了这样的问题，吴世勋马上给了他们一个巨大的价格的优惠做补偿，对方便也很爽快地没有追究了。
这些钱，吴家还是亏得起的，虽然想想这应该是布料供应商的责任，但吴世勋那方收布料时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货拿了钱也付了，再回头追究布料商的责任，想必他们根本就不会承认吧。
自认倒霉就自认倒霉，反正千错万错都是质检员的错，正好那个林新明是吴世勋三叔家中拐了七八百个弯的什么亲戚，做事不认真又油嘴滑舌的一个小角色罢了，趁这个机会开掉，还能给妈妈一个打击三叔家的借口。
吴世勋想得完满，鹿晗心情又好了起来，两人说说笑笑地吃完了宵夜，吴世勋便开车送鹿晗回家去。
与鹿晗在一起总是快乐，两人明明每天都见面，还有说不完的话。有个词叫“蜜月期”，吴世勋还觉得那是个非常有毛病的时期，比如他跟梁蔓，刚确定关系的时候也没有多么特别，在一起就是在一起了，吴世勋反而觉得追逐时光的暧昧比较有趣味性。
可和鹿晗的关系似乎教会了吴世勋别的事情。
目送着鹿晗上楼后，吴世勋低头看了下手表，时针即将指向九点半，也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
今天他因为厂里的事情加了班，大概可以回家向爷爷邀功吧。
吴世勋笑了笑，刚才鹿晗上楼时他一直盯着鹿晗的屁股看，发现鹿晗吃那么多，肉还是只有那么一点，一只手就捏得过来。
他心情轻松地开车回家，家里还是灯火通明的，把车开进车库，进了大厅，吴世勋发现这个时间一般在睡房休息的妈妈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大概是为了这批衬衫的事情吧。吴世勋想，他还挺得意自己顺利处理好了这件事，于是便走到许语博身边坐下，拿了茶几上一颗巧克力剥开塞进嘴里。
“都九点半了还吃东西？”许语博笑道，端起一杯牛奶慢慢地喝。
“其实正确的养生方法包括晚上过了八点不能喝水哦。”吴世勋语气轻松地出声提醒到。
“牛奶可以喝。”许语博说，放下杯子，“厂里怎样了？”
“我处理好了，是林新明的责任，明天我就开除他。”吴世勋说道。
“林新明，是你三叔家的亲戚，对不对？”许语博问道。
吴世勋点点头。
许语博扯起嘴角：“我打电话问过了，那批衣服，是从布料开始就有问题，这不仅仅是林新明的责任，负责验收布料的人也有责任，而且整个工作流程里居然也没人发现布料的问题，监工的人也有责任。”
吴世勋愣了愣。
“这些事情，都是鹿晗做的吧。”许语博说，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红色的印花真丝睡衣裹在她身上，明明是温暖的颜色，却泛着冷冷的光芒。
“把他也开除。”
许语博说道。

第二十八章


写了一半的报告旁边泡着杯醇香的咖啡，吴世勋站在桌子边，边开着玩笑边教他那个脾气很差的房东说中文，忽然他瞪大双眼，迭声喊着“Wait”，可房东养的猫咪Moris已经轻巧地跳到了吴世勋的书桌上，拖曳着长长绒毛的尾巴摆动着，飘下的猫毛落了几根在吴世勋那刚泡完的咖啡里面。
在美国的时候，吴世勋总是要与那只猫咪缠斗，脾气差劲的房东先生养出来的猫也难缠得不可思议。但那个时候的日子绝对是无比闲适的，不愁吃穿的吴世勋在学习之余也会出去打工，那些工作幸苦而简单，不像现在，工作的重心反而是应付人心，一天天下来，时间上细密的小刺将吴世勋周身打磨得越来越光滑圆润。
睡梦中的吴世勋紧紧皱起眉头来。
梦里的大猫Moris从桌上往窗户外跃去，吴世勋也紧随其后地跟上，他努力地追赶着，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追上那只猫咪，而周身的阳光也随着猫咪渐渐远去。
忽然，吴世勋周围变得一片黑暗，漆黑的混沌空间里有什么一闪而逝，吴世勋的意识走过去低头看，发现发光的物体是路边的一枚小小石子，可他又惊恐地察觉自己便是那颗石子，在什么都可能发生的梦里，吴世勋无助地望着自己光滑圆润的身体，犹自挣扎着试图伸出一双手去从地表挣开，可他咬紧牙关，怎样都没法使出力气。
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走进吴世勋的房间打开灯，便会看到他脸上用劲的痛苦表情，五官紧紧地皱着，茫然且无助。
等等，有谁在抚摸和自己？
吴世勋的眉头松开一点，他感觉到什么温暖的东西触碰着自己光滑的表面，然后他被一双布着老茧的手拾起来，平平地摊在那热乎乎的手心里。
吴世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噩梦很快结束，他的五官回复到平常安静的样子，上扬的眉毛秀气地飘着，长长的睫毛也平静无波地卷着。
时钟指针嗒嗒地往前走，屋外的天空渐渐明朗起来，吴世勋准时在七点转醒，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新皱起双眉。
他已经不记得晚上做的梦，只是想起昨晚妈妈对他说的话。
吴世勋是吴家到现在难得继承爷爷的聪明才智的孩子，而且血脉里还兼了许语博杀伐决断的个性和优秀的高智商，他回头再稍微想想，便能明白过来整件事情。
本来就得怪他刚出社会没多久经验不够，实在没有许语博那样的城府，想得到这样陷害他人的办法。
与家里硬碰硬也就出国那次，吴世勋现在已经知道，他偷偷出国的整件事，其实爷爷一开始并没有起疑心，而是许语博留意到了，做了调查告诉给爷爷的。
做妈妈的毕竟更看得到儿子的小动作，而且女人要比男人细心很多，做这样需要深思熟虑的事情，真的就能做到消去一切蛛丝马迹。
吴世勋却没法恨许语博。
他是自己慢慢想通整件事的，留在家里工作以来，他跟家人关系更亲密，无意间许语博会说漏一些嘴，吴世勋听到了，这些小细节一点点累积，慢慢地串，终于被他想明白。
可那个时候他已经在家留了快一年，真的是没有办法、也不能闹出事情来。
吴世勋咬咬牙，也就忍过去了。
可现在许语博动手动到鹿晗身上。
吴世勋知道鹿晗是被自己坑的，他把鹿晗翻来覆去地玩弄，从逗小动物一般的戏耍，到现在这样真心的爱恋，鹿晗一直都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可这些事情出手做了就是做了，吴世勋是不会后悔的。
现在，只能想着怎么去对抗许语博了。
吴世勋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眉毛秀丽而细气地蹙着，像只对着毛线团发愁的白毛小猫。
越升越高的太阳，穿破窗帘，将浅金的光线渡进屋内，将他整个人都裹出一团金边来。
吴世勋烦恼的时候，鹿晗是不知道的。
他只晓得，衣服要重做了，这个念头刚冒起就让他重新沮丧了一把，还好精神回复得很快，早起吃过早饭，便快快地搭了电车去上班了。
工厂里早到的工人们也听说了衣服出的问题，个个都很讶异，不知道那批出问题的衬衫是经谁的手做的，居然发现布料的问题也没上报。大家面面相觑，花时间追究这种事却也不好，只能四散开来各做各的事。
今天吴世勋来的却有点晚了，而且一来就摆出张死人般的木头脸把质检工人林新明喊到办公室，大家知道林新明凶多吉少，互相望望，依然埋头各做各的。
鹿晗也是没空理会其他的，他可忙得很，出问题的衬衫一共一百零七件，那就得至少做一百二十件衣服出来，小批次的衣服，又是赔给人家的，更不能怠慢，还好样板是现成的，布料运到后直接上机开工便是。
这次鹿晗留了十二万分小心，一台机一台机地看过，屏气凝神的。
当然新的单子也得开始做了，今天还得做样衣，鹿晗只好在工作间和厂房内两头跑。
其实他这样累是累些，做的事情性质要比吴世勋的工作单纯许多，上位者永远是掌控大局的攻心者，而心理上的疲惫在许多时候与身体上的操劳比起来，更难让人忍耐。
吴世勋满脸青黑地从自己办公室出来时，正好看到鹿晗趴在桌子上帮工人们翻衣料叠衬衫，鹿晗叠衣服的手艺也是顶好的，装衬衫时尤甚，每件挺括的衬衫经过他手必然更挺括。
吴世勋看鹿晗手间布料翻飞，看得几乎有些入迷，都说认真时的男人最帅气嘛，鹿晗就这种时候特别有男性魅力。
深深地吸一口气，吴世勋觉得脑海里纷乱的思绪顿时清爽了些，他不想太过打扰专注的鹿晗，也有事情要去忙，跟鹿晗和其他工人打过招呼，便独自先行离开了。
他要早些回去见许语博。
林新明，新时代里典型的软蛋，成天吃饱了饭没事做的典型，游手好闲坐吃山空，这种人要是在老一些的岁月里，肯定是要被人拖出去枪毙的。
但是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新时代的风气吹了起来，这些风气，浑浊不堪好坏不一，好人更好，软蛋也更软，而且明目张胆地软。
吴世勋深吸一口气，他今天问起林新明为什么昨天没有好好工作的原因，林新明不出他所料地答了句：“这种事情一直都是鹿师傅做的，鹿师傅走得早，我以为他看过了，就也走了。”居然还理直气壮的。
当时吴世勋便挑起眉毛，说道：“鹿师傅是打样板的，什么时候有责任要把你的事情也做掉了？”
林新明居然也不怕，依然一板一眼地说：“但这些事情以前都是鹿师傅在做的，还要抢着做呢。”
吴世勋就冷冷哼了一声。
以前林新明见到他，每次都是点头哈腰的，巴结到不行，现在他做了错事，居然第一次挺直了腰在那里振振有词，想也知道是谁教的他，谁又给他打了份怎样的包票。
结果最后吴世勋也没有把林新明开除，不痛不痒地说了他几句，便让他出去了。
然后，吴世勋便在办公室独自思考了一下午，早上出来上班前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鹿晗的事情，不能不去办了。
许语博那边，也不能不去抗争了。
吴世勋是喜欢鹿晗的，而鹿晗也喜欢吴世勋。
吴世勋也不怕别人如何说三到四，他是真的一点都不怕，他见识过梁家出事后满城风雨的状况，他一点都不畏惧那种事情的发生。
他往家里赶的时候，脑子里冒出梁霈文离开这座城市前对他说的一句话——
“你以后出国，会带上那个裁缝么？”
吴世勋咬了咬牙，狠狠地关上吉普车的车门。

第二十九章


三十一岁那年，许语博开始参与吴家的生意，当时她可以说很流利的英文，但因为吴家接触的顾客里有许多俄罗斯人，她便硬要学俄文。三十岁出头还要学完全没接触过的新知识，总是有点幸苦的，她找老师教，更多是自学，枯燥艰深的外文学得她在家中摔东西发脾气，两年过后她已经能看懂很艰深的商业资料。
可惜后来俄罗斯人发来的文件越来越多开始用英语，许语博学到的俄文渐渐就没了用武之地，但从她三十三岁开始全面掌握吴家生意以来，出去开会从来不需要带翻译，许多时候外国厂商带的翻译也没有用武之地。
更早的时候，读中学那阵子，许语博理科成绩不好，那似乎是一般女孩子的通病，可许语博却觉得不甘心，她硬是要选理科读，每天做物理题做到半夜三点，硬生生把一颗感性的脑袋灌满理科思维。
许语博从小就是个要强的人，要强的人通常都能对自己下狠手。
何况是对自己的儿子。
许语博翻着手头的一叠汇款单据，安静地查账，她的头发松松地盘在脑后，面前桌上放着一杯拌了蜂蜜的牛奶。
“吴铭。”她忽然喊自己的丈夫，“电视机声音关小一点。”
灯光昏暗的房间里看着电视的吴家老大——吴世勋的父亲——吴铭，拿起遥控器来，把电视机音量又往下调了一格。
许语博翻了会单据，依然有些莫名地烦躁，她回头看向自己丈夫，有些气愤地说道：“再调小一些！”
吴铭无可奈何地看了自己妻子一眼——那已经是最低一格的音量了——可他还是把音量调为了零。
许语博按耐住胸口莫名翻涌的气息，喝了口温度正好的牛奶，想低头接着看手头的东西，外头却有人敲起门来，她过去开门，发现门外站的人是自己的小叔，也就是吴铭的二弟，眼睛下面长着泪痣的吴晏。
要说吴家有谁能让许语博觉得头疼的，大概就只有吴晏了，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算得上聪明的。
吴晏见到开门的是大嫂许语博，“哟”了一声，露出个懒洋洋的笑，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接着便直接往里面走去。
原本半躺在床上的吴铭见到吴晏进门，一下子便坐直了。
吴晏走过去，床头灯澄黄的光打在他脸上，让他脸上的懒散褪去了一大半，他把进门时一直拿着的两本装帧很漂亮的硬皮书放到吴铭腿上，说道：“去意大利时见到就买了，回来后都忘记有这两本，刚才收拾行李才找出来。”
说着，便径自坐到吴铭身边，许语博在后面看见了，也并不说什么，依然坐回书桌边工作。
兄弟两个便声音低低地说起话来，倒比刚才的电视机声音好忍受多了，许语博的心慢慢静下来。
可今夜开始的不太平就注定了后面的动荡，许语博手里的工作才进展了一些些，房门却被人直接打开了，这次冲进来的人可不比吴晏那样串门子一般的家常气息，直接就是兴师问罪的架势。
许语博挑眉，看向自己儿子。
吴世勋冲进来，看都没看旁边，直接走到许语博面前，站定。
他对许语博向来是又敬又爱，最听的也是许语博的话，这次开口第一句话却是：“妈，我就直接跟你说了，你要是想去弄鹿晗，我肯定要跟你对着干，到时候家里的厂要是出什么事，你看着办吧。”
完全是要翻脸的样子，还是胳膊肘往外拐的那种。
直接倒是挺直接的，看来和鹿晗混在一起，吴世勋还学到点直接爽快的脾气。
许语博被吴世勋这劈头盖脑的一句弄得懵了有半秒，很快反应过来，在心里冷笑。
她不动声色，反问道：“家里的厂？家里的厂是你爷爷弄起来的，你是要弄穷了厂？还是放火烧了？你才回来多久，厂里有多少是你的人了？厂里又有哪片砖哪片瓦是你买的？你跟我说这样的话？”
她知道吴世勋自尊心最高，这样的讽刺最易打击到吴世勋。
但吴世勋来找自己母亲吵架，又怎么可能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
他流的血，一半是许语博的，还有一半是吴家的，他是家里最像吴方南的孩子。
吴世勋阴沉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线长的睫毛下面眼睛像暴雨即将来临的海面：“我本来一直就不要你们的厂，所以，这些爷爷弄起来的，又被你拉拔大的厂，你最后是要准备给吴珂寅，对不对？”说话还可以加重了“你们”两字。
吴珂寅，是吴世勋四叔的儿子，他生日宴会上时还偷偷指给鹿晗看过，就是那个不思进取又一肚子坏水的胖子。
许语博脸白了白，她讨厌自己另外两个小叔的家人讨厌到极点，但吴世勋的话里分明有要把这些厂白送给那两个小叔的意思，许语博顿时被吴世勋这一句弄得忍不住呕了呕。
两人旁边还有两个看的目瞪口呆的男人，依然一声不发地看着，许语博却是已经忘了他俩，吴世勋也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你这是说，你情愿要那个什么都不是的裁缝，也不要我们家的厂？”许语博怒极反笑，声音里透出恶里恶气。
“这就是你们硬塞给我的东西，我要是不想接的话，还要我来败？到时候吴珂寅就能把厂里败到一个螺丝钉都找不到，呵，我是不心疼……”吴世勋也冷笑，那笑容与许语博却是如出一辙，“你到时还不知道在哪里心疼你的砖瓦？”
吴世勋其实对自己也是个狠心的，在国外时条件还算好，他都会硬逼着自己吃些苦，对许语博说出这些刻薄话他也不忍心，但想想许语博这样对鹿晗，吴世勋就实在不能不狠狠切了许语博对鹿晗的那些坏念头。
听吴世勋的话里简直有咒自己死的意思，许语博登时心就凉了，她到底还是个女人，是个母亲，吴世勋是她捧在手心里疼的独生子，听到吴世勋说这样的话，许语博再要强，也是会伤心的。
趁许语博那一小会的恍惚，吴世勋乘胜追击道：“妈，我回家以后，喜欢的东西被你剥得干干净净，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先前我准备出国被发现是谁做的手脚。现在我就是喜欢鹿晗，我已经跟梁蔓说过，跟她也断了，你别再想在鹿晗身上动什么歪脑筋，不然你先把我关起来，但你当心到时候关不住我。”
他这一顿抢白，其实还有点虚张声势的意思，好歹起了作用，许语博脸色刷地白了一层，吴世勋看的心里也疼起来，身后忽然想起懒洋洋的笑声。
吴世勋受惊般瞪着眼往后看去，发现他父亲和二叔都在房间里，顿时心脏狂跳起来。
“诶哟我的小侄子，火气别这么大。”
吴晏笑着，声音越来越大，他看了眼吴铭，站起来，走到这边，拉住吴世勋的胳膊，对许语博说道：“看来世勋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我出去问问他，嫂子，别气了。”
没什么诚意地安慰完，便带着吴世勋往外走。
吴世勋沉浸在面子全失的震惊里，一时缓不过神，就被吴晏拖了出去。

第三十章


夜晚八点，华灯已上，万家灯火，星光点点，吴家别墅从一楼到二楼都亮着大灯，今天吴方南的老战友来访，吴家帮佣的阿姨们忙忙碌碌，楼下笑声听起来是一片祥和。
吴晏拉着吴世勋，穿来走去，找到二楼的书房，开门，拉灯，拿起桌上的烟灰缸，却不让人坐下，直接把人拖到书房外头的露台上。
因着刚才跟许语博吵的一架，吴世勋到现在都气息未定。吴世勋知道，如果他是狐狸，那许语博就是狼，如果他是豹子，那许语博就是老虎，无论如何他都比不上许语博的厉害，毕竟年龄差距横在那里，也许四十岁后，吴世勋会有比许语博还大的作为，但现在的他依然有生嫩的地方。
他平时与许语博吵架是不怕的，可这次是为了鹿晗起的争执，他怎么能不怕，许语博这样厉害，唬得了一时，唬不了一世，如果她要对鹿晗做什么小动作，吴世勋哪可能防得住。
所以只能把话都说到绝路，彻底断了许语博的坏念头。
可没想到话才说了一半，就杀出来了自己的亲爸和二叔。
吴世勋无可奈何地望了吴晏一眼，觉得自己刚才和许语博吵架的样子实在是难堪，恨不得挖了地洞钻下去。
家丑不可外扬，少数时候，吴世勋的脸皮也是很薄的。
吴晏正在抽烟，捏着吴世勋从没见过的烟盒与打火机，上面写的是法文，吴世勋有修过法语，看得懂一些。
吴晏呵呵一笑，转向吴世勋，眼角的泪痣慢慢显出它的样子，他的表情总是那样软绵绵懒洋洋，现在也不例外，眼皮耷拉着，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一个中年男人，还能保持这样的风情气度是很难得的，吴世勋知道自己的二叔惹不得，他只好大气都不喘地等着吴晏开口。
叔侄两静默许久，吴晏又抿着嘴笑了，他身高与吴世勋差不多，垂着眼帘，眼珠子在睫毛下方窥视吴世勋，说道：“你和梁小姐分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吴世勋不瞒他，直接答道：“今天，刚才。”
吴晏喉头发出咕噜噜的一串笑声，“你胆子倒是很大。”
也不知道是被夸了，还是被嘲讽了，吴世勋不快地皱起眉，他像许语博一样，对这个阴阳怪气的二叔没辙。
“胆子大是好事，可惜……”吴晏斜眼看吴世勋，“……没脑子。”
吴世勋是不经激的性子，一戳就跳，这次也差点就跳起来反驳，吴晏却拍拍他的肩，接着说道：“你可真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分手回来就找嫂子吵架，后果倒是都计算清楚了？鹿晗……是你生日那天带回来的那个？”
说道和许语博摊牌这件事，吴世勋确实没有深思熟虑，但也是经过多天思量的，吴晏说他没脑子，他可不承认。
吴晏看着吴世勋不太服气的表情，又笑了笑，说道：“那个鹿晗的事情我也知道一点，你去年年初回国时认识的他，那阵子嫂子忙着开服装厂的事情，爸爸身体又正好出了点问题，没人管的住你，只好把你塞到别人手里去教管。本来是塞给杨伯伯，你把杨伯伯的书撕了几页，杨伯伯就把你塞给了鹿晗，对不对？”
喜欢出国旅行的吴晏，去年整年没有回国，说起吴世勋和鹿晗的事情，倒句句是真。
吴世勋不知道他去哪里打听到的这些消息，也不清楚吴晏心里是站队站在哪边，或者说他压根不想站队？吴世勋冷冷地抱起手臂，既然吴晏要那样高深莫测，那他也只好用高深莫测来应对。
吴晏却是“噗嗤”一声笑，香烟随着他的动作抖了抖，烟灰掉下一截。
真是没耐心了，吴世勋抬抬下巴：“二叔，我跟你说是叔侄，其实今年春节才第一次见面，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这样跟我绕来绕去打哑谜，我没有那个默契能保证看得懂。”
话说到这份上，吴晏便只好收敛了笑，却依然不紧不慢地抽着烟，说道：“你认识鹿晗一年多，就等于嫂子也认识了鹿晗一年多。我的大嫂，你大概是最清楚她的人，她有多聪明不用我再说。要是你在国外可能她还放任一点，既然她有办法把你留在国内，你做什么她会不知道呢，换句话说，你什么时候喜欢上鹿晗的，大概她比你还要清楚不过。”
被吴晏说中，吴世勋心头猛然一跳。
他忍不住喃喃道：“二叔……”
吴晏瞥他：“要是你像你爸，我也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他那个人，说是不谙世事，其实是烂泥扶不上墙……”说道这里，吴晏露出一抹苦笑来，把烟在阳台上的烟灰缸里按灭：“可偏偏你不像你爸，像我爸……”
吴世勋不再插话，等着吴晏往下说。
吴晏说道：“如果你今天不跟嫂子说开，一点点想办法，加上梁家的帮忙，也许把握还大点，可你跟梁蔓直接分了，又跟嫂子摊牌……”
吴世勋又不服气起来，抢白道：“就是要这样才行，不跟梁蔓说明白，吊着她，还要她帮忙？那帮完以后呢，帮完以后我要怎么跟她说？如果我要跟鹿晗在一起，还得骗梁蔓，那我也太混账。”
“呵……”吴晏笑，这次笑里含了些清楚的讽刺意味：“结果呢？你要当正人君子，又要跟那个裁缝在一起？我看你是想都别想了。”他一锤定音。
自己打算好的事情，刚付诸行动，就被人翻了牌，吴世勋生起气来，他握了握慢慢渗出汗来的手，想起刚才许语博被他气得煞白的脸，说道：“那我也不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吧？刚才我妈就没吵过我……”
“会吵架算什么本事。”吴晏觉得好笑似的挥挥手，又点了支烟，“你也就会气气嫂子了，真的要做起事情来，你的小裁缝怎么被嫂子拆了骨头都不知道。”
吴世勋被吴晏说的心头突突地跳，额头上都冒出些汗来，他原来就只有一半把握的事情，被吴晏左分析右分析，分析得一成把握都不到，紧张非常。
“如果你要做，光靠一点威胁是不行的，你以为你妈不敢把你关起来抽鞭子？要是嫂子真的做起来，你以为你爷爷能压住她？到时大概也只有梁家出面说的话她会听吧……偏偏你跟梁蔓分了。”吴晏说。
夜里他手中的烟头忽明忽暗，“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你妈先把你拆了，那裁缝又靠谁去护？也不知道先给自己留条退路……”
“你在国外读书，环境那么单纯，回来一年多就要跟你妈斗，真是找死……”
“那个裁缝，我看你先把他弄出服装厂再说吧，别以为威胁一下你妈事情就好说了，你妈那个人，要是吃了亏，怎么可能不讨回来……就是不知道她这次是要在你的身上讨，还是在那个裁缝身上讨了……”
吴晏断断续续说了许多，吴世勋听得背心的汗湿了一层又一层。
他在阳台上站了快一个钟头，又跌跌撞撞冲下楼去，爷爷和几个客人在客厅聊得投入高兴，没注意到匆匆出门的他，吴世勋走到外面，在车库发动了汽车，开了出去。
他心里很害怕，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他不能再在家里。
他得去鹿晗那里。

话说有两个想法，一是再开一个，一起更，二是就专心更这个，更完就开，大家有啥看法，要是没人的话就专心更这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