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这是一批条纹花样的衬衫，布料是从城东的厂过来的。前些日子布料刚运过来的时候，鹿晗稍微翻检过，因为也是长期合作的工厂，他并没有做太多检查，而且他做样衣时用的布料是完全没问题的，手感和颜色都对。
结果做出来的这批衬衫，已经检查出来有二十来件不对劲的，鹿晗把这已经检查出来的一堆衣服一件件检查过去，各种各样的问题，哪里只是有污渍而已。
这堆不合格的衬衫，一半都整体泛黄，深色斑浅色斑都有，不过都不明显，手感也不对头，摸起来不够软，这些问题一看就是柔软的时候没做好。
肯定是布料厂的问题了。
但是鹿晗也不知道这批衬衫里一共有多少件有问题的，明明衬衫在做的时候，他去车间看时也没有瞧出什么来。
鹿晗是会在车间里做例行巡查的，他虽然只是个做样衣的工人，但实际上做的事情比吴世勋还要多点，鹿晗负责的是技术方面，许多人有不懂的地方都得问他，小到线的颜色大到布料的选择，那都是鹿晗得担负起来的问题。而且出货的时候，遇到什么都不懂只会挑刺的顾客，鹿晗还得负责去解说，因为吴世勋也是一问三不知的，有人要鸡蛋里挑骨头，只有鹿晗才能和对方据理力争。
而且有时鹿晗也会充当质检员的角色，他经验足，心也细，工作又负责，一旦遇到重要的单子，鹿晗总是要亲自去检验货物。
这么多有问题的衣服，今天做质检的小林居然一件都没查出来，而且布料的问题是那样明显，做这批服装的工人居然也没一个发现的。
鹿晗的表情难得的变得凝重起来，他不该这样放松的，以为是比较好做的一批衬衫，便不好好挂在心上，结果就出了这样大的问题。
吴世勋紧张地看着鹿晗的表情，从刚才开始鹿晗的感觉就变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鹿晗，又沉重又压抑，好像被抽干了所有的精力与光彩，泥水里打了个滚一样的兔子般，浑身的白毛都变的黏糊糊脏兮兮。
他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衬衫上发现了污渍，他甚至不知道这些污渍是哪里来的，见鹿晗垂头丧气的模样，抬头按住鹿晗的肩膀：“怎么了？问题是不是很严重？”
鹿晗望着手里捏紧的一截衬衫袖口，说道：“才查了一小半，已经有二十几件衬衫是这样，我估计大概一百件衬衫是有问题的，到时候都得重做。”
“那污渍是哪里来的？”吴世勋又问，看着一件衬衫上分布不均匀又不甚现眼的脏点。
“有的是漂白的时候碱没去干净，还有软化片的泡沫没去干净的，这个布料……”鹿晗伸手搓了两把：“还不太吸水，这批布应该是没处理好的残次品。”
听出来这应该不只己方的责任，吴世勋点点头：“到时候重做就好，厂里还有剩余的布吗？要是没有我马上联系。”
“布应该有多的，但肯定不够。”鹿晗说。
虽然说着话，鹿晗的声音却极低，眼睛也一直望着自己手里的衬衫，他与吴世勋身后的工人把退回的衬衫全部搬回仓库里，对吴世勋打了招呼便离开了，四周顿时安静下来，这时鹿晗才低低地叹了口气。
与鹿晗认识一年多，吴世勋还是很了解鹿晗的。
他知道的鹿晗是个略嫌天真的男青年，性格与相貌一般无害且可爱，除了贪吃外没什么大毛病，平常晃来晃去有些游手好闲，工作起来却是绝对的认真负责。也只有在极度投入工作的时候，鹿晗身上的天真才会褪去，露出一个成年男人该有的锋芒来。
而且，只有才扯到工作时，鹿晗才会特别要面子，以前每次吴世勋说他做的衣服难看，鹿晗都会和他争论一番，但吴世勋怎么调侃鹿晗腿短，鹿晗都是一笑置之。
吴世勋知道，鹿晗喜欢他的工作，也热爱他的工作，他想要做好每一件衣服，而且他的工作从来没出过差池，以前在裁缝铺子的闲闲度日的时候，吴世勋清楚地观察到每个从鹿晗手里接过衣服的客人的表情，他们总是微笑而满意的，因为鹿晗做的衣服总是精准地贴合这些客人的要求，虽然鹿晗手下做出的衣服大半样式都让吴世勋觉得很土气。

裁缝只是工匠，服装设计师则是艺术家。
可谁说他们对工作投入的热情是不一样的呢。
鹿晗只是个做着普通衣服的普通小工匠，可他抱持着不输给任何国际大师的饱满热情投入每一次工作。
而且因为以前从没出过错，所以这一次才会受到相当大的打击吧。
吴世勋按着鹿晗肩膀的手往上移，摸到鹿晗的后脑勺，又一点点抚弄起来，那毛毛躁躁却无比柔软的头发，蓬松舒适，吴世勋摸来摸去，觉得摸不够，又低头亲了亲鹿晗耳边有些长的鬓角。
“都怪林新明，当质检员也不好好检查衬衫，看我不追究他的责任。”吴世勋说道，想把这回差错的责任带到那个姓林的质检员身上。
其实这本来就不是鹿晗的错，吴世勋细细回想起来，他们整个厂几乎都在依赖鹿晗，每回有服装订单过来，鹿晗都会从最初环节忙到最后一个环节，因为鹿晗这样主动地把所有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他们也就越来越习惯鹿晗，越来越依赖鹿晗，到现在，居然连质检员都这样光明正大地偷起懒来。
依然捏着那截衣袖的鹿晗抬起头来看看吴世勋，两人在漆黑的夜里互相对望了会，鹿晗终于露出个浅浅的笑。
“重做就行了。”吴世勋又说。
鹿晗点点头，“恩。”
“饿了没？现在才八点不到，我们去吃夜宵好不好？我请客。”吴世勋说，轻声软语，以前梁蔓心情不好时，吴世勋从来不去哄，他觉得一个人心情糟时让他独自冷静一段时间想清楚便行了，因为他自己心情不好时就是这么做的，他从不需要别人来安慰。
只是对着鹿晗，就会觉得不忍心，要是放鹿晗一个人难过，吴世勋大概会觉得心疼吧。
听到了“夜宵”两个字，鹿晗的肚子配合地发出咕噜声，仓库里澄黄的光打在他脸上，让吴世勋看清那切实地红起来的脸。
鹿晗终于松开一直抓着衬衫袖口的手指，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真的有点破涕为笑的意思。
吴世勋的心才切实地落地了。
其实在他看来，这次衣服问题不大。
开厂做生意么，货物总会出点问题，虽然这次确实是属于阴沟里翻船，有些掉份子。
好在收货的厂家并不急着要货，出了这样的问题，吴世勋马上给了他们一个巨大的价格的优惠做补偿，对方便也很爽快地没有追究了。
这些钱，吴家还是亏得起的，虽然想想这应该是布料供应商的责任，但吴世勋那方收布料时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货拿了钱也付了，再回头追究布料商的责任，想必他们根本就不会承认吧。
自认倒霉就自认倒霉，反正千错万错都是质检员的错，正好那个林新明是吴世勋三叔家中拐了七八百个弯的什么亲戚，做事不认真又油嘴滑舌的一个小角色罢了，趁这个机会开掉，还能给妈妈一个打击三叔家的借口。
吴世勋想得完满，鹿晗心情又好了起来，两人说说笑笑地吃完了宵夜，吴世勋便开车送鹿晗回家去。
与鹿晗在一起总是快乐，两人明明每天都见面，还有说不完的话。有个词叫“蜜月期”，吴世勋还觉得那是个非常有毛病的时期，比如他跟梁蔓，刚确定关系的时候也没有多么特别，在一起就是在一起了，吴世勋反而觉得追逐时光的暧昧比较有趣味性。
可和鹿晗的关系似乎教会了吴世勋别的事情。
目送着鹿晗上楼后，吴世勋低头看了下手表，时针即将指向九点半，也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
今天他因为厂里的事情加了班，大概可以回家向爷爷邀功吧。
吴世勋笑了笑，刚才鹿晗上楼时他一直盯着鹿晗的屁股看，发现鹿晗吃那么多，肉还是只有那么一点，一只手就捏得过来。
他心情轻松地开车回家，家里还是灯火通明的，把车开进车库，进了大厅，吴世勋发现这个时间一般在睡房休息的妈妈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大概是为了这批衬衫的事情吧。吴世勋想，他还挺得意自己顺利处理好了这件事，于是便走到许语博身边坐下，拿了茶几上一颗巧克力剥开塞进嘴里。
“都九点半了还吃东西？”许语博笑道，端起一杯牛奶慢慢地喝。
“其实正确的养生方法包括晚上过了八点不能喝水哦。”吴世勋语气轻松地出声提醒到。
“牛奶可以喝。”许语博说，放下杯子，“厂里怎样了？”
“我处理好了，是林新明的责任，明天我就开除他。”吴世勋说道。
“林新明，是你三叔家的亲戚，对不对？”许语博问道。
吴世勋点点头。
许语博扯起嘴角：“我打电话问过了，那批衣服，是从布料开始就有问题，这不仅仅是林新明的责任，负责验收布料的人也有责任，而且整个工作流程里居然也没人发现布料的问题，监工的人也有责任。”
吴世勋愣了愣。
“这些事情，都是鹿晗做的吧。”许语博说，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红色的印花真丝睡衣裹在她身上，明明是温暖的颜色，却泛着冷冷的光芒。
“把他也开除。”
许语博说道。

第二十八章

写了一半的报告旁边泡着杯醇香的咖啡，吴世勋站在桌子边，边开着玩笑边教他那个脾气很差的房东说中文，忽然他瞪大双眼，迭声喊着“Wait”，可房东养的猫咪Moris已经轻巧地跳到了吴世勋的书桌上，拖曳着长长绒毛的尾巴摆动着，飘下的猫毛落了几根在吴世勋那刚泡完的咖啡里面。
在美国的时候，吴世勋总是要与那只猫咪缠斗，脾气差劲的房东先生养出来的猫也难缠得不可思议。但那个时候的日子绝对是无比闲适的，不愁吃穿的吴世勋在学习之余也会出去打工，那些工作幸苦而简单，不像现在，工作的重心反而是应付人心，一天天下来，时间上细密的小刺将吴世勋周身打磨得越来越光滑圆润。
睡梦中的吴世勋紧紧皱起眉头来。
梦里的大猫Moris从桌上往窗户外跃去，吴世勋也紧随其后地跟上，他努力地追赶着，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追上那只猫咪，而周身的阳光也随着猫咪渐渐远去。
忽然，吴世勋周围变得一片黑暗，漆黑的混沌空间里有什么一闪而逝，吴世勋的意识走过去低头看，发现发光的物体是路边的一枚小小石子，可他又惊恐地察觉自己便是那颗石子，在什么都可能发生的梦里，吴世勋无助地望着自己光滑圆润的身体，犹自挣扎着试图伸出一双手去从地表挣开，可他咬紧牙关，怎样都没法使出力气。
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走进吴世勋的房间打开灯，便会看到他脸上用劲的痛苦表情，五官紧紧地皱着，茫然且无助。
等等，有谁在抚摸和自己？
吴世勋的眉头松开一点，他感觉到什么温暖的东西触碰着自己光滑的表面，然后他被一双布着老茧的手拾起来，平平地摊在那热乎乎的手心里。
吴世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噩梦很快结束，他的五官回复到平常安静的样子，上扬的眉毛秀气地飘着，长长的睫毛也平静无波地卷着。
时钟指针嗒嗒地往前走，屋外的天空渐渐明朗起来，吴世勋准时在七点转醒，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新皱起双眉。
他已经不记得晚上做的梦，只是想起昨晚妈妈对他说的话。
吴世勋是吴家到现在难得继承爷爷的聪明才智的孩子，而且血脉里还兼了许语博杀伐决断的个性和优秀的高智商，他回头再稍微想想，便能明白过来整件事情。
本来就得怪他刚出社会没多久经验不够，实在没有许语博那样的城府，想得到这样陷害他人的办法。
与家里硬碰硬也就出国那次，吴世勋现在已经知道，他偷偷出国的整件事，其实爷爷一开始并没有起疑心，而是许语博留意到了，做了调查告诉给爷爷的。
做妈妈的毕竟更看得到儿子的小动作，而且女人要比男人细心很多，做这样需要深思熟虑的事情，真的就能做到消去一切蛛丝马迹。
吴世勋却没法恨许语博。
他是自己慢慢想通整件事的，留在家里工作以来，他跟家人关系更亲密，无意间许语博会说漏一些嘴，吴世勋听到了，这些小细节一点点累积，慢慢地串，终于被他想明白。
可那个时候他已经在家留了快一年，真的是没有办法、也不能闹出事情来。
吴世勋咬咬牙，也就忍过去了。
可现在许语博动手动到鹿晗身上。
吴世勋知道鹿晗是被自己坑的，他把鹿晗翻来覆去地玩弄，从逗小动物一般的戏耍，到现在这样真心的爱恋，鹿晗一直都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可这些事情出手做了就是做了，吴世勋是不会后悔的。
现在，只能想着怎么去对抗许语博了。
吴世勋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眉毛秀丽而细气地蹙着，像只对着毛线团发愁的白毛小猫。
越升越高的太阳，穿破窗帘，将浅金的光线渡进屋内，将他整个人都裹出一团金边来。
吴世勋烦恼的时候，鹿晗是不知道的。
他只晓得，衣服要重做了，这个念头刚冒起就让他重新沮丧了一把，还好精神回复得很快，早起吃过早饭，便快快地搭了电车去上班了。
工厂里早到的工人们也听说了衣服出的问题，个个都很讶异，不知道那批出问题的衬衫是经谁的手做的，居然发现布料的问题也没上报。大家面面相觑，花时间追究这种事却也不好，只能四散开来各做各的事。

今天吴世勋来的却有点晚了，而且一来就摆出张死人般的木头脸把质检工人林新明喊到办公室，大家知道林新明凶多吉少，互相望望，依然埋头各做各的。
鹿晗也是没空理会其他的，他可忙得很，出问题的衬衫一共一百零七件，那就得至少做一百二十件衣服出来，小批次的衣服，又是赔给人家的，更不能怠慢，还好样板是现成的，布料运到后直接上机开工便是。
这次鹿晗留了十二万分小心，一台机一台机地看过，屏气凝神的。
当然新的单子也得开始做了，今天还得做样衣，鹿晗只好在工作间和厂房内两头跑。
其实他这样累是累些，做的事情性质要比吴世勋的工作单纯许多，上位者永远是掌控大局的攻心者，而心理上的疲惫在许多时候与身体上的操劳比起来，更难让人忍耐。
吴世勋满脸青黑地从自己办公室出来时，正好看到鹿晗趴在桌子上帮工人们翻衣料叠衬衫，鹿晗叠衣服的手艺也是顶好的，装衬衫时尤甚，每件挺括的衬衫经过他手必然更挺括。
吴世勋看鹿晗手间布料翻飞，看得几乎有些入迷，都说认真时的男人最帅气嘛，鹿晗就这种时候特别有男性魅力。
深深地吸一口气，吴世勋觉得脑海里纷乱的思绪顿时清爽了些，他不想太过打扰专注的鹿晗，也有事情要去忙，跟鹿晗和其他工人打过招呼，便独自先行离开了。
他要早些回去见许语博。
林新明，新时代里典型的软蛋，成天吃饱了饭没事做的典型，游手好闲坐吃山空，这种人要是在老一些的岁月里，肯定是要被人拖出去枪毙的。
但是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新时代的风气吹了起来，这些风气，浑浊不堪好坏不一，好人更好，软蛋也更软，而且明目张胆地软。
吴世勋深吸一口气，他今天问起林新明为什么昨天没有好好工作的原因，林新明不出他所料地答了句：“这种事情一直都是鹿师傅做的，鹿师傅走得早，我以为他看过了，就也走了。”居然还理直气壮的。
当时吴世勋便挑起眉毛，说道：“鹿师傅是打样板的，什么时候有责任要把你的事情也做掉了？”
林新明居然也不怕，依然一板一眼地说：“但这些事情以前都是鹿师傅在做的，还要抢着做呢。”
吴世勋就冷冷哼了一声。
以前林新明见到他，每次都是点头哈腰的，巴结到不行，现在他做了错事，居然第一次挺直了腰在那里振振有词，想也知道是谁教的他，谁又给他打了份怎样的包票。
结果最后吴世勋也没有把林新明开除，不痛不痒地说了他几句，便让他出去了。
然后，吴世勋便在办公室独自思考了一下午，早上出来上班前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鹿晗的事情，不能不去办了。
许语博那边，也不能不去抗争了。
吴世勋是喜欢鹿晗的，而鹿晗也喜欢吴世勋。
吴世勋也不怕别人如何说三到四，他是真的一点都不怕，他见识过梁家出事后满城风雨的状况，他一点都不畏惧那种事情的发生。
他往家里赶的时候，脑子里冒出梁霈文离开这座城市前对他说的一句话——
“你以后出国，会带上那个裁缝么？”
吴世勋咬了咬牙，狠狠地关上吉普车的车门

第二十九章

三十一岁那年，许语博开始参与吴家的生意，当时她可以说很流利的英文，但因为吴家接触的顾客里有许多俄罗斯人，她便硬要学俄文。三十岁出头还要学完全没接触过的新知识，总是有点幸苦的，她找老师教，更多是自学，枯燥艰深的外文学得她在家中摔东西发脾气，两年过后她已经能看懂很艰深的商业资料。
可惜后来俄罗斯人发来的文件越来越多开始用英语，许语博学到的俄文渐渐就没了用武之地，但从她三十三岁开始全面掌握吴家生意以来，出去开会从来不需要带翻译，许多时候外国厂商带的翻译也没有用武之地。
更早的时候，读中学那阵子，许语博理科成绩不好，那似乎是一般女孩子的通病，可许语博却觉得不甘心，她硬是要选理科读，每天做物理题做到半夜三点，硬生生把一颗感性的脑袋灌满理科思维。
许语博从小就是个要强的人，要强的人通常都能对自己下狠手。
何况是对自己的儿子。
许语博翻着手头的一叠汇款单据，安静地查账，她的头发松松地盘在脑后，面前桌上放着一杯拌了蜂蜜的牛奶。
“吴铭。”她忽然喊自己的丈夫，“电视机声音关小一点。”
灯光昏暗的房间里看着电视的吴家老大——吴世勋的父亲——吴铭，拿起遥控器来，把电视机音量又往下调了一格。
许语博翻了会单据，依然有些莫名地烦躁，她回头看向自己丈夫，有些气愤地说道：“再调小一些！”
吴铭无可奈何地看了自己妻子一眼——那已经是最低一格的音量了——可他还是把音量调为了零。
许语博按耐住胸口莫名翻涌的气息，喝了口温度正好的牛奶，想低头接着看手头的东西，外头却有人敲起门来，她过去开门，发现门外站的人是自己的小叔，也就是吴铭的二弟，眼睛下面长着泪痣的吴晏。
要说吴家有谁能让许语博觉得头疼的，大概就只有吴晏了，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算得上聪明的。
吴晏见到开门的是大嫂许语博，“哟”了一声，露出个懒洋洋的笑，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接着便直接往里面走去。
原本半躺在床上的吴铭见到吴晏进门，一下子便坐直了。
吴晏走过去，床头灯澄黄的光打在他脸上，让他脸上的懒散褪去了一大半，他把进门时一直拿着的两本装帧很漂亮的硬皮书放到吴铭腿上，说道：“去意大利时见到就买了，回来后都忘记有这两本，刚才收拾行李才找出来。”
说着，便径自坐到吴铭身边，许语博在后面看见了，也并不说什么，依然坐回书桌边工作。
兄弟两个便声音低低地说起话来，倒比刚才的电视机声音好忍受多了，许语博的心慢慢静下来。
可今夜开始的不太平就注定了后面的动荡，许语博手里的工作才进展了一些些，房门却被人直接打开了，这次冲进来的人可不比吴晏那样串门子一般的家常气息，直接就是兴师问罪的架势。
许语博挑眉，看向自己儿子。
吴世勋冲进来，看都没看旁边，直接走到许语博面前，站定。
他对许语博向来是又敬又爱，最听的也是许语博的话，这次开口第一句话却是：“妈，我就直接跟你说了，你要是想去弄鹿晗，我肯定要跟你对着干，到时候家里的厂要是出什么事，你看着办吧。”
完全是要翻脸的样子，还是胳膊肘往外拐的那种。
直接倒是挺直接的，看来和鹿晗混在一起，吴世勋还学到点直接爽快的脾气。
许语博被吴世勋这劈头盖脑的一句弄得懵了有半秒，很快反应过来，在心里冷笑。
她不动声色，反问道：“家里的厂？家里的厂是你爷爷弄起来的，你是要弄穷了厂？还是放火烧了？你才回来多久，厂里有多少是你的人了？厂里又有哪片砖哪片瓦是你买的？你跟我说这样的话？”
她知道吴世勋自尊心最高，这样的讽刺最易打击到吴世勋。
但吴世勋来找自己母亲吵架，又怎么可能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
他流的血，一半是许语博的，还有一半是吴家的，他是家里最像吴方南的孩子。

吴世勋阴沉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线长的睫毛下面眼睛像暴雨即将来临的海面：“我本来一直就不要你们的厂，所以，这些爷爷弄起来的，又被你拉拔大的厂，你最后是要准备给吴珂寅，对不对？”说话还可以加重了“你们”两字。
吴珂寅，是吴世勋四叔的儿子，他生日宴会上时还偷偷指给鹿晗看过，就是那个不思进取又一肚子坏水的胖子。
许语博脸白了白，她讨厌自己另外两个小叔的家人讨厌到极点，但吴世勋的话里分明有要把这些厂白送给那两个小叔的意思，许语博顿时被吴世勋这一句弄得忍不住呕了呕。
两人旁边还有两个看的目瞪口呆的男人，依然一声不发地看着，许语博却是已经忘了他俩，吴世勋也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你这是说，你情愿要那个什么都不是的裁缝，也不要我们家的厂？”许语博怒极反笑，声音里透出恶里恶气。
“这就是你们硬塞给我的东西，我要是不想接的话，还要我来败？到时候吴珂寅就能把厂里败到一个螺丝钉都找不到，呵，我是不心疼……”吴世勋也冷笑，那笑容与许语博却是如出一辙，“你到时还不知道在哪里心疼你的砖瓦？”
吴世勋其实对自己也是个狠心的，在国外时条件还算好，他都会硬逼着自己吃些苦，对许语博说出这些刻薄话他也不忍心，但想想许语博这样对鹿晗，吴世勋就实在不能不狠狠切了许语博对鹿晗的那些坏念头。
听吴世勋的话里简直有咒自己死的意思，许语博登时心就凉了，她到底还是个女人，是个母亲，吴世勋是她捧在手心里疼的独生子，听到吴世勋说这样的话，许语博再要强，也是会伤心的。
趁许语博那一小会的恍惚，吴世勋乘胜追击道：“妈，我回家以后，喜欢的东西被你剥得干干净净，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先前我准备出国被发现是谁做的手脚。现在我就是喜欢鹿晗，我已经跟梁蔓说过，跟她也断了，你别再想在鹿晗身上动什么歪脑筋，不然你先把我关起来，但你当心到时候关不住我。”
他这一顿抢白，其实还有点虚张声势的意思，好歹起了作用，许语博脸色刷地白了一层，吴世勋看的心里也疼起来，身后忽然想起懒洋洋的笑声。
吴世勋受惊般瞪着眼往后看去，发现他父亲和二叔都在房间里，顿时心脏狂跳起来。
“诶哟我的小侄子，火气别这么大。”
吴晏笑着，声音越来越大，他看了眼吴铭，站起来，走到这边，拉住吴世勋的胳膊，对许语博说道：“看来世勋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我出去问问他，嫂子，别气了。”
没什么诚意地安慰完，便带着吴世勋往外走。
吴世勋沉浸在面子全失的震惊里，一时缓不过神，就被吴晏拖了出去。

第三十章

夜晚八点，华灯已上，万家灯火，星光点点，吴家别墅从一楼到二楼都亮着大灯，今天吴方南的老战友来访，吴家帮佣的阿姨们忙忙碌碌，楼下笑声听起来是一片祥和。
吴晏拉着吴世勋，穿来走去，找到二楼的书房，开门，拉灯，拿起桌上的烟灰缸，却不让人坐下，直接把人拖到书房外头的露台上。
因着刚才跟许语博吵的一架，吴世勋到现在都气息未定。吴世勋知道，如果他是狐狸，那许语博就是狼，如果他是豹子，那许语博就是老虎，无论如何他都比不上许语博的厉害，毕竟年龄差距横在那里，也许四十岁后，吴世勋会有比许语博还大的作为，但现在的他依然有生嫩的地方。
他平时与许语博吵架是不怕的，可这次是为了鹿晗起的争执，他怎么能不怕，许语博这样厉害，唬得了一时，唬不了一世，如果她要对鹿晗做什么小动作，吴世勋哪可能防得住。
所以只能把话都说到绝路，彻底断了许语博的坏念头。
可没想到话才说了一半，就杀出来了自己的亲爸和二叔。
吴世勋无可奈何地望了吴晏一眼，觉得自己刚才和许语博吵架的样子实在是难堪，恨不得挖了地洞钻下去。
家丑不可外扬，少数时候，吴世勋的脸皮也是很薄的。
吴晏正在抽烟，捏着吴世勋从没见过的烟盒与打火机，上面写的是法文，吴世勋有修过法语，看得懂一些。
吴晏呵呵一笑，转向吴世勋，眼角的泪痣慢慢显出它的样子，他的表情总是那样软绵绵懒洋洋，现在也不例外，眼皮耷拉着，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一个中年男人，还能保持这样的风情气度是很难得的，吴世勋知道自己的二叔惹不得，他只好大气都不喘地等着吴晏开口。
叔侄两静默许久，吴晏又抿着嘴笑了，他身高与吴世勋差不多，垂着眼帘，眼珠子在睫毛下方窥视吴世勋，说道：“你和梁小姐分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吴世勋不瞒他，直接答道：“今天，刚才。”
吴晏喉头发出咕噜噜的一串笑声，“你胆子倒是很大。”
也不知道是被夸了，还是被嘲讽了，吴世勋不快地皱起眉，他像许语博一样，对这个阴阳怪气的二叔没辙。
“胆子大是好事，可惜……”吴晏斜眼看吴世勋，“……没脑子。”
吴世勋是不经激的性子，一戳就跳，这次也差点就跳起来反驳，吴晏却拍拍他的肩，接着说道：“你可真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分手回来就找嫂子吵架，后果倒是都计算清楚了？鹿晗……是你生日那天带回来的那个？”
说道和许语博摊牌这件事，吴世勋确实没有深思熟虑，但也是经过多天思量的，吴晏说他没脑子，他可不承认。
吴晏看着吴世勋不太服气的表情，又笑了笑，说道：“那个鹿晗的事情我也知道一点，你去年年初回国时认识的他，那阵子嫂子忙着开服装厂的事情，爸爸身体又正好出了点问题，没人管的住你，只好把你塞到别人手里去教管。本来是塞给杨伯伯，你把杨伯伯的书撕了几页，杨伯伯就把你塞给了鹿晗，对不对？”
喜欢出国旅行的吴晏，去年整年没有回国，说起吴世勋和鹿晗的事情，倒句句是真。
吴世勋不知道他去哪里打听到的这些消息，也不清楚吴晏心里是站队站在哪边，或者说他压根不想站队？吴世勋冷冷地抱起手臂，既然吴晏要那样高深莫测，那他也只好用高深莫测来应对。
吴晏却是“噗嗤”一声笑，香烟随着他的动作抖了抖，烟灰掉下一截。
真是没耐心了，吴世勋抬抬下巴：“二叔，我跟你说是叔侄，其实今年春节才第一次见面，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这样跟我绕来绕去打哑谜，我没有那个默契能保证看得懂。”
话说到这份上，吴晏便只好收敛了笑，却依然不紧不慢地抽着烟，说道：“你认识鹿晗一年多，就等于嫂子也认识了鹿晗一年多。我的大嫂，你大概是最清楚她的人，她有多聪明不用我再说。要是你在国外可能她还放任一点，既然她有办法把你留在国内，你做什么她会不知道呢，换句话说，你什么时候喜欢上鹿晗的，大概她比你还要清楚不过。”

被吴晏说中，吴世勋心头猛然一跳。
他忍不住喃喃道：“二叔……”
吴晏瞥他：“要是你像你爸，我也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他那个人，说是不谙世事，其实是烂泥扶不上墙……”说道这里，吴晏露出一抹苦笑来，把烟在阳台上的烟灰缸里按灭：“可偏偏你不像你爸，像我爸……”
吴世勋不再插话，等着吴晏往下说。
吴晏说道：“如果你今天不跟嫂子说开，一点点想办法，加上梁家的帮忙，也许把握还大点，可你跟梁蔓直接分了，又跟嫂子摊牌……”
吴世勋又不服气起来，抢白道：“就是要这样才行，不跟梁蔓说明白，吊着她，还要她帮忙？那帮完以后呢，帮完以后我要怎么跟她说？如果我要跟鹿晗在一起，还得骗梁蔓，那我也太混账。”
“呵……”吴晏笑，这次笑里含了些清楚的讽刺意味：“结果呢？你要当正人君子，又要跟那个裁缝在一起？我看你是想都别想了。”他一锤定音。
自己打算好的事情，刚付诸行动，就被人翻了牌，吴世勋生起气来，他握了握慢慢渗出汗来的手，想起刚才许语博被他气得煞白的脸，说道：“那我也不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吧？刚才我妈就没吵过我……”
“会吵架算什么本事。”吴晏觉得好笑似的挥挥手，又点了支烟，“你也就会气气嫂子了，真的要做起事情来，你的小裁缝怎么被嫂子拆了骨头都不知道。”
吴世勋被吴晏说的心头突突地跳，额头上都冒出些汗来，他原来就只有一半把握的事情，被吴晏左分析右分析，分析得一成把握都不到，紧张非常。
“如果你要做，光靠一点威胁是不行的，你以为你妈不敢把你关起来抽鞭子？要是嫂子真的做起来，你以为你爷爷能压住她？到时大概也只有梁家出面说的话她会听吧……偏偏你跟梁蔓分了。”吴晏说。
夜里他手中的烟头忽明忽暗，“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你妈先把你拆了，那裁缝又靠谁去护？也不知道先给自己留条退路……”
“你在国外读书，环境那么单纯，回来一年多就要跟你妈斗，真是找死……”
“那个裁缝，我看你先把他弄出服装厂再说吧，别以为威胁一下你妈事情就好说了，你妈那个人，要是吃了亏，怎么可能不讨回来……就是不知道她这次是要在你的身上讨，还是在那个裁缝身上讨了……”
吴晏断断续续说了许多，吴世勋听得背心的汗湿了一层又一层。
他在阳台上站了快一个钟头，又跌跌撞撞冲下楼去，爷爷和几个客人在客厅聊得投入高兴，没注意到匆匆出门的他，吴世勋走到外面，在车库发动了汽车，开了出去。
他心里很害怕，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他不能再在家里。
他得去鹿晗那里。

第三十一章

吴世勋开车飞快地冲过静悄悄的街道，他从没有如此忐忑过，像只饿昏了头的苍蝇一般，没头没脑地撞在蜘蛛网上徒劳挣扎，蛛网尽头角落栖息着血红瞳色的巨腹蜘蛛，专注而阴邪地望着他。
他太过不计较事情的结果，他也把事情想得太过美好，人的脑袋一旦发热就会变得愚蠢，吴世勋可谓是个很好的例子。许语博是那么好摆布的么？如果她是那样威胁过便会罢手的人，一开始就不会动起给鹿晗介绍个残废的脑筋了。
许语博，她是吴世勋美丽的母亲，又是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黑色的吉普车发出相当大的刹车声，差点撞上服务中心楼下的公共厕所，吴世勋急急忙忙地从车上跳下来，往楼道里快速走去，楼下与鹿晗交好的水果店家老板正在整理纸箱子，被风风火火冲进来的吴世勋带翻了两个，差点骂人。
踏上已经相当熟悉的楼梯，吴世勋便忍不住跑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二楼，便去叩鹿晗住处的木门。
这种时候，鹿晗当然是在家里的，他似乎刚洗过澡，头发有些湿，面孔也红通通的。
看到开门的鹿晗，吴世勋心口的焦躁顿时一下子化了开来，像是春天里冰粒消融的过程被快进了许多倍后的影像，快速而充满生命力。
他一下子抱住了鹿晗。
鹿晗开门见到是吴世勋，本不太意外，突然被抱紧，只是愣了愣，吴世勋时常做些突发性的亲密动作，鹿晗基本都习惯了，他拍拍吴世勋的背，说道：“先起来，我关个门。”，
吴世勋却不肯动，鹿晗也不勉强，只能脖子上挂着吴世勋，艰难地把人往房间里拖动。
刚关好房门，吴世勋却从鹿晗身上下来了，还挺自觉，鹿晗以为他得“吊”着一个吴世勋，就这样“吊”到床边呢。
每次吴世勋大晚上跑到鹿晗这边过夜，那多半是因为他在外面受气了，而且肯定是工作上的气。今天估计有生意不好谈？还是那讨厌的四堂叔给吴世勋使绊子？或者是工厂的管理方面出了什么错？
鹿晗像摸小猫一样摸了摸吴世勋一头软乎的毛，动作轻柔，从前到后捋了许多遍，便问道：“肚子饿不饿啊？”
在工作学习方面，鹿晗一直是比较自觉上进的，但在安慰人方面，鹿晗一直都是落于人后的典型。还好吴世勋自我调节的能力不太差，虽然有时候脾气差点心眼小点，却不会钻牛角尖，这一点是相当好的，很多次吴世勋心情不好时，只要鹿晗出去给吴世勋做一碗水扑蛋吃完，他便能笑出来。
今天也一样，鹿晗又摸了吴世勋几把，美人在怀，摸得很是舒爽，摸完便出去做水扑蛋。
大学服务中心的厨房是公用的，在那里鹿晗拥有一个小小的水壶和一个小小的煮锅，水壶可以烧热水，煮锅可以做许多东西吃。
鹿晗从水壶里倒出刚才灌剩下的水，还是温的，他得先在锅子里把水烧开，然后才能打蛋进去煮。
上次他做鸡蛋时放了些葱花，吴世勋不爱吃葱，这次得记得不放葱花。
心中掂量着火候，鹿晗手往橱柜下面一摸，鸡蛋还剩两个了，他咽了口口水。
鹿晗一般煮三个蛋，吴世勋有时候吃两个，有时候吃一个半，剩下的就落进鹿晗肚子里。
鹿晗也知道自己这样在吃的事情上面斤斤计较很不好，可谁让他嘴巴馋呢，心虚归心虚，脸红归脸红，吃还是要吃的。
站着犹豫了一会，鹿晗忽然想起还有些粉丝在，便喜滋滋地把粉丝找了出来。
这样就不怕啦，要是吴世勋把鸡蛋全吃了，他还能吃粉丝。
鹿晗高高兴兴地把粉丝投进沸水里。
一双手从身后悄无声息地搂过来，箍住了鹿晗的腰。
鹿晗被吓了一跳，定定神，意识到吴世勋呼出的熟悉的气息，说道：“怎么出来了？”
以前吴世勋嫌这个小小的厨房脏，又正好被他见到过一只蟑螂趴在厨房窗户的场景，他便一直不肯进来，今天是怎么了，破天荒头一遭。
吴世勋的嘴唇凑在鹿晗耳朵边，闻着鹿晗刚洗过的头发的味道：“你出来太久，我想你。”
情话鹿晗已经听过不少，喜欢来喜欢去，爱来爱去，吴世勋都说了好多遍了，但这句一说出来，还是激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脏也鲜明有力地跳动起来，砰砰砰，砰砰砰。
鹿晗面红耳赤地说：“瞎讲什么。”
吴世勋轻声一笑：“没瞎讲。”
鹿晗手抖，打蛋时掉了片蛋壳进锅里，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捞，吴世勋贴心地松开了一些紧箍住鹿晗的手臂，就那样虚虚地扶住鹿晗的腰，胡乱地摸，略带嫌弃道：“你吃那么多，饭都吃到哪里去了？”
“诶，我工作很劳神的。”鹿晗说道，理所当然地吹着牛皮。
吴世勋笑，声音里带着抹不开的温柔，“劳神个屁，不就是做衣服么。”
每次被吴世勋挑工作上的刺，鹿晗就很容易气，他眉毛一竖：“你懂个屁。”
“好好好，我不懂，我不懂。”吴世勋没多大诚意地附和道，上下掐了会鹿晗的腰。鹿晗算得上是很瘦的体型，个子又不大高，整个人看起来便是小小的一只，
这样的鹿晗，要怎么去应付许语博呢。
做事情不好好考量安排的自己，又怎么去应付许语博呢。
他想了这边，便漏了那边，考虑到那边，又会忽视这边，吴世勋发现自己只是看着聪明，其实什么都看不懂，现在看来，他好像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了解得不够。
吴世勋叹了口气，真希望二叔是故作夸张，危言耸听。
“叹气做什么，去吃东西吧。”鹿晗捧起用自己平时吃饭用的搪瓷大碗装好的鸡蛋粉丝，献宝一样捧在手里，像捧着一条金砖，硬是捧到吴世勋鼻子下面去给他看。
吴世勋吸了口气，笑着夸赞：“好香哦。”
“那是的。”鹿晗得意的头发都快要翘起来，他搂着碗，兴冲冲地往房间走，吴世勋跟在他后面。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了宵夜，暖呼呼的鸡蛋粉丝，味道虽然普通，不过落到胃里真是暖得人心里都荡漾起来。
“我去洗碗，你去刷牙洗脸吧，等会就睡觉了。”鹿晗说道，又贤惠地抱着碗筷往外冲。
“鹿晗。”吴世勋喊他。
“恩？”
吴世勋愣了半响，还是先笑了笑：“去吧。”
他心里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只是担心害怕，远比愤怒焦躁来的让人难以忍受，愤怒是外向的可以发泄出来的情绪，担心害怕却阴郁地裹在心里的，像团被包得紧紧的黑色棉絮，无法自动向外伸展消散。
两人一起躺在狭窄的床上，吴世勋一直睁着眼睛。

他的脸靠着鹿晗的脖子，鹿晗背对他躺着，瘦削的身体贴近了他的胸膛。
对着黑暗的空茫思考了许久，吴世勋依然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他的母亲许语博是刀子一样锋利的人，既然二叔说她对吴世勋都是下得了手的，那又何况是对鹿晗。
要是许语博光光是要赶鹿晗走就好了，吴世勋就是怕自己的说辞彻底激怒了许语博，让她不惜以触犯到法律来伤害鹿晗。
当然，这种事情要是真的做出来，那许语博就未免太愚蠢了，可法律总有许多空子可钻，吴世勋没法确定许语博做不出那种事情来。
如果要保护鹿晗，以吴世勋目前的状况来看，他好像只剩下“离开”这一条路可走。
想到这里，吴世勋咬了咬牙，他听着鹿晗的呼吸声和黑夜里特有的小小的嘈杂，低头亲了亲鹿晗的脖子。
“怎么还不睡呢？”鹿晗忽然问道，声音有些迷糊。
吴世勋心里一时有些酸楚，他搂紧了鹿晗，说道：“没事，你睡吧。”
鹿晗嘴巴里咕噜了句什么，吴世勋没听清，就见鹿晗翻了身，动作让小小的床都摇了摇。
两人面对面了，鹿晗抬手拍拍吴世勋的头顶，又摸摸他的脸，便把他的脑袋抱进怀里，一下一下地拍他的背。
吴世勋顿时眼眶发酸。
他小时候，与许语博感情虽好，做事情却一直被训练得很独立，不依赖他人，吴世勋记得，他与许语博在美国住了三年的一个晚上，许语博就这样抱着他睡过觉，然后第二天早上许语博便乘飞机离开了。
那是吴世勋有记忆开始至今，唯一一次在许语博怀中睡着的经历。
“妈妈……”他在鹿晗怀里低声喊道，声音已经带上了些微压抑的哭腔。
许语博是他的母亲，再怨毒，也是他母亲。
他从小就跟父亲吴铭感情淡薄，只跟许语博亲密。
而刚才在他思考自己和鹿晗的事情时，他对许语博的感情，几乎是只有恨的。
但要他和鹿晗分开？他真的做不到。
两边矛盾着，吴世勋心里升腾起一股异样的情绪，那是两股不同的漩涡拧起的灰色的风暴，在吴世勋心里肆虐着，冲击着他的神经，让他的太阳穴突突地鼓动，几乎要将他的心跳声淹没，几乎要将他撕裂了。
“吴世勋，吴世勋……”鹿晗发现他的不对劲，捧起他的脸来看。
黑暗里他的手触到湿漉漉的一片，看来吴世勋是哭了。
鹿晗的手有些微抖地摸着那光滑脸颊上的泪痕，心脏好像被人猛地扯紧，痛得他眼里也涌起了雾来，他把吴世勋的脑袋狠狠抱住。
“别哭了……别哭了……”他摸着吴世勋的后脑勺，动作粗糙地一点点捋着。
心里隐约地知道吴世勋这次是为什么事来找他的，因为吴世勋刚才喊了声“妈妈”。
但这想法还是朦胧不清的，鹿晗的推理联想能力很差，吴世勋的一哭让他手忙脚乱起来，那冒起来的念头立刻又矮了下去。
在鹿晗的怀里伏了许久，吴世勋的默默的哭泣止住了，他又歇了会，说道，“妈妈要我和你分开……”
鹿晗的心里已经被人揪紧耳朵的那只兔子，又好像一下子被掐住了脖子。
他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不会和你分开的。”吴世勋毫不犹豫地接了这下半句，又抱住了鹿晗，脸埋到他的胸口。
鹿晗抬手，依旧慢慢地摸他的头发。
“哭过一通，好像就没那么怕了。”吴世勋被他摸着，气息渐渐稳定下来，激动的情绪也平复了，他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鹿晗低低地“恩”了一声。
“我今天刚跟妈妈吵过架，本来心里很担心，见到你，也不担心了。”吴世勋又说。
鹿晗点点头。
吴世勋往上钻了钻，脸搁到枕头上，与鹿晗面对面。
他抬手去摸鹿晗的脸：“我一定不会和你分开的，二叔跟我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也只能先等下去了。”
鹿晗不懂什么深奥的大道理，但船到桥头自然直他是懂的，他又点点头，表示同意。
吴世勋欣慰地一笑，“二叔让你先离开工厂，可以吗？”

鹿晗自然是点头，忽又疑惑道：“二叔？有泪痣的那个吗？”
“你就记得他有泪痣了？”
“我记得我记得，有泪痣，人也很好，还长得很好看。”
这句话说出来，惹得吴世勋微微蹙起了眉，“人很好？有我好吗？长得很好看？有我好看吗？”他问道，话里含着怎么听怎么酸的意味。
刚才悲伤的气氛又不见了，空气里翻起浓浓的不知名气息，鹿晗点头又摇头：“不一样，不一样。”
他想表达吴世勋和吴晏的外貌各有千秋的意思，可惜文学功底差点，吴世勋便理解错了：“哪里不一样了，你就是说我不如他了？”
本来就对自己的二叔感觉不是个滋味，吴世勋正好借此机会发作，他低头吻住还想解释的鹿晗，从嘴唇到脸蛋，狠狠地在鹿晗的脸颊边亲了几口，发出“啵啵”的声音。
鹿晗辩解道：“你们家的都很好看。”
吴世勋直起身子，刚哭过的缘故，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些鼻音，反倒衬得撒娇意味浓厚，他伸手往下捏住鹿晗下面某处，“我不管，再好也要分个高下的。”
鹿晗被他握住，哪里敢动，他与吴世勋和好还再进一步后，虽然还会搂搂抱抱亲亲我我，这样直接的发展还是头一回，羞得鹿晗是晕头转向，脑袋都不知道往哪里搁。
尿尿的地方被吴世勋拿住，还弄来弄去，实在太要命了，鹿晗又未经人事，很快就不行了，丢盔弃甲，输得丢人。
吴世勋站起来，拿过衣架上搭的鹿晗的半湿毛巾，擦手，又走过来，擦干净鹿晗身上被弄脏的地方。
他擦完了，便开始慢条斯理地脱衣服，夜色里他的肌肤一寸寸地露出来，像潜伏的小豹子一点点露出它的美丽毛皮。
“鹿晗……”他伏到床上，声音轻柔地喊，有些哑，但很动听。
鹿晗闭了闭眼，睁开来，刚好对上那双黑夜都藏不住其中锋芒的眼睛。
这次他清楚地知道即将到来的事情。
他因为那对未知事物的本能恐惧而拒绝过吴世勋许多次，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却不想拒绝了。
大概是由于先前吴世勋哭过。
大概是由于吴世勋一直都是咬牙忍让。
大概是由于，吴世勋说他的母亲想让这两人分开，也让鹿晗忍不住要用身体的契合来证明两人在一起。
他闭起眼睛来。
这一次吴世勋没再唤他，而是低头舔上了他的脖子。
往下是胸口、肚子、腿部。
他的衣服也被慢慢地脱掉了，两人紧紧地拥抱着，吴世勋一点点揉•搓他，抚摸他，呼唤他身体里原始的欲•望。
鹿晗仰起脖子，肋骨在他的皮肤下面透出点形状来，吴世勋的手指按上去，一根根地摸过，再一根根地吻过。
从前•戏到进入，吴世勋一共花了半个钟头，但还是让鹿晗痛得倒抽了一口气。
他却没有推开吴世勋，只是死死地搂着他，实在是太痛了，眼泪从眼角溢出来一些，很快被吴世勋吻干净。
“世勋，世勋……”随着摇晃的动作，鹿晗热切地喊。
吴世勋回应给他更为热切的拥抱与亲吻。
“世勋，世勋……”鹿晗的嗓音沙哑起来，他依然一遍遍喊着吴世勋，抚摸他，从发梢，到他的脊背。
吴世勋……
吴世勋……
吴世勋……
鹿晗把鼻尖埋进吴世勋的头发里。

他顿了顿，盯着鹿晗看，发出声古怪的笑：“现在你和吴世勋就是她的敌人。”
鹿晗听得瞠目结舌，一半没听懂，听懂的部分告诉他问题很严重，没听懂的部分他不敢去懂。
吴晏又说道：“有些事情，说出来可能会让人感到离奇。但我嫂子那个人，她要做些什么真的让人没法想，她先前不是就想让你娶一个残废么，你觉得这种事，一般心肠稍微有些软的人能做得出来？”
鹿晗颤了一下。
“所以防患于未然，我是建议吴世勋不要回去和我嫂子做什么接触的，我嫂子太会唬人，谁知道她用什么法子就摆平了吴世勋呢。”吴晏说道，把着方向盘的动作都显得潇洒而闲适。
身边的人没有回答，吴晏转头去看，腾出只手来安慰地拍了下鹿晗的肩，“放心吧，你是个好孩子，我嫂子害不了你这种人。”
说着，车子已经开过东大街鹿晗常去的新华书店，一直往前开去。
吴世勋在晚上六点半的时候才踏进家门。
白天许语博要忙厂里的事，吴世勋也要忙服装厂的事，虽然说都是吴家的产业，但他们母子两的工作基本是分开的。吴世勋现在已经能够独挡一面，可能他血液里就有经商的基因，一直觉得讨厌和不耐烦的应酬他做起来从没出过岔子，这一点他和许语博是一摸一样的，为人处事比吴家当家吴方南更为圆滑。
六点，下了班，吴世勋开着车子回家去，他在心里盘算着独立管理服装厂以来自己的收入存款，他手头已经有一小笔钱，如果和许语博谈判谈崩了，他能用这笔钱独自在外过一段不短的日子，不过估计吴方南不会让他就这样住在外面，到时候就只能跟爷爷摊牌了。
目前吴方南还不知道吴世勋和鹿晗的事情，许语博应该也不会跟吴方南说，毕竟家里的产业以后都是要传给吴世勋的，如果跟吴方南说了，那吴世勋以后能拿到多少家产就是未知数了，毕竟其他祖孙虽然没本事，但好歹不会像吴世勋这样胡来。
喜欢一个男的，听听，说出去多掉面子的。
爷爷那边，基本就是吴世勋手里的最后一步棋。
其实他并不想要什么家里的产业，被迫管理起吴家厂子的时候吴世勋就决定了，等他过了五十岁，他还是要去美国的，不知道到时候中国人出国还难不难，而且现在他决定了，到时候他要带上鹿晗。
他们一起出去。
吴世勋踩下油门，深吸一口气，他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梁霈文，他会带鹿晗一起出去。
吴家大宅似乎永远都是灯火通明的样子，天还没有黑透，已经从里到外都亮起了光。
吴世勋下了车，进门，家里大堂正好开饭，爷爷、爸爸、二叔都在，只有许语博不在，吴世勋脱了外套，和桌边的长辈们打过招呼，便坐下了。
现在桌上四人，有三人知道吴世勋的事情，吴世勋向来不怕吴铭，他爸肯定是被妈妈攥得死死的，许语博说东，他不敢说西，所以吴世勋完全不担心吴方南会知道自己和鹿晗的事情。
他直接向吴晏问道：“二叔，我妈呢？”
吴晏望一眼楼梯口：“回来就不肯吃饭，上楼去了，大概在房间吧。”
吴世勋点点头，端起饭碗来，很快吃完了饭，放下碗筷便上楼去了。
许语博果然在房间里，她已经换了睡衣，捧着一本书坐在书桌前看。
这是许语博的很好的习惯，她晚上回家后如果没有工作了，便会看一会人物传记，那大概也是许语博唯一的爱好，只是不看言情小说反而看人物传记，对一个四十出头的妇人来说确实也特别了点。
许语博便是这样一个人。
吴世勋敲开了门，走到许语博面前，走的是他前两天来找许语博吵架时一样的路线，只不过今天他没那么气势汹汹罢了。
许语博似乎知道吴世勋要来一般，抬眼瞟了吴世勋一下，便点点头，等吴世勋走到他旁边，对他说道：“吃过晚饭了？”
吴世勋也点点头，熟门熟路地拖过梳妆台前的凳子坐下，喊道：“妈妈。”
这一声喊的如任何普通平常时候一样，许语博依然面色不变地看着手里的书，长长的睫毛却动了一下。

“妈妈。”吴世勋又喊了一声，说道：“我要来跟你说什么，你应该也知道了。”
许语博不答，任吴世勋往下说。
吴世勋只好说道：“我喜欢鹿晗，是真的喜欢，我想跟他在一起，我以后会好好管家里的厂，但我不结婚，等我过了五十岁，我就跟鹿晗出国去，好不好？”
他说话时的语气诚恳，又配着一张标志的脸蛋，看起来说服力十足。
许语博只是翻了一页手里的书，问道：“你过了五十岁，我也已经七十了，到时候你出国了，家里的厂让谁去管呢？”
“三十年呢，怎么可能找不到人来继承，二叔还没结婚吧？也许二叔结婚后生的孩子会很聪明呢？而且三十多年，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啊。”吴世勋说道。
他说的不无道理，三十几年的时光，也许堂叔家的堂兄弟们生出了聪明努力的孩子，也许吴晏生出了聪明努力的孩子，或者说，也许到时候吴家的厂早就倒闭了，谁知道呢？
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这道理，谁都打不破。
许语博把手里的书放到书桌上，终于看向吴世勋，说道：“那如果我依你，等你过了五十岁让你出国，你出去了，要做什么？”
吴世勋诧异道：“当然是养老啊？”
“就这么喜欢美国？”许语博说道。
吴世勋点点头：“喜欢啊。”
他不是不喜欢中国，但他觉得国外的环境更轻松一些，更适合他跟鹿晗这样计较特殊的人群居住，如果有条件的话，在国外定居当然更理想点。
许语博浅浅一笑：“你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在外面说，就要被人骂崇洋媚外。”
难得许语博笑了，吴世勋赶紧也跟着笑：“我不在外面说。”
许语博依然笑着，摸了摸吴世勋的头发，那是一头软得像猫毛一般服帖的头发，就像她自己的头发一样，母子都是这样的发质，一摸一样，都说儿子比较像妈妈，他们两个，实在太像了。
吴世勋低下头去，乖巧地让许语博摸，摸着摸着，许语博几乎心都要化开来。
她低声道：“就这样留在国内管理工厂，那你喜欢的专业，你不做研究了？”
这句话说出来，吴世勋浑身一震，他的学校、专业、梦想，都是他心里被埋起的一根刺，每次去撩拨刺上掩盖的薄薄浮土，都会扎得他手心生疼。
可他有鹿晗在，想到鹿晗，那根刺便渐渐矮了下去。
吴世勋摇摇头：“我不想这些了。”
他花了很久很久时间，来抚平心里最难以忍受的东西，来接受现实。
而且他早已爱上了鹿晗，他要与鹿晗在一起。
许语博点点头，摸了摸吴世勋鬓角的头发，她的手指纤长，摸得人很舒服，几乎昏昏欲睡。
吴世勋以为他与许语博已经和好了，也快要谈妥了，毕竟许语博这样温柔的样子并不多见，他弯下腰把头搁到许语博膝盖上，许语博又轻轻地拍他的背。
他们母子两人静静地，温柔又舒适地这样呆了许久。
许语博张开口，尚未卸妆的脸上，血红的双唇开合，她说道：“你与鹿晗分开，我让你出国继续读书，好不好。”
好不好。
是“好不好。”
不是“好不好？”
那是个肯定句。

第三十三章

吴世勋给鹿晗找的住处是个在医院后面的小楼，鹿晗在那边呆到第三天，吴世勋也没有过来，倒是吴晏过来了。
一来，吴晏便帮鹿晗收拾了东西，说要带他回裁缝铺子去住。
鹿晗很是纳闷，但转念想想，便开心起来，拉着吴晏的袖子问道：“是不是吴世勋去那边了？”
刚问完，鹿晗就觉得自己这样不太好，兴许吴世勋和家里闹翻了也说不定，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对吴世勋和鹿晗来说都不算好事，他讪讪地缩回手来，动手收拾自己不多的行李。
吴晏深深地看了鹿晗一眼，也不答话，先帮鹿晗把杯子牙刷之类都装起来，又帮鹿晗重新理了理他那只装了一小半的行李袋，期间两人之间一句话都没有再讲，直到鹿晗提起袋子背好时，吴晏才拉住鹿晗说道：“世勋……家里还有点事……他让我来把你送回去，过几天他就来找你了。”
鹿晗跟着吴晏出门，外头依然停着吴晏的风□蓝色圆顶小轿车，天空的太阳晒得人头顶发热，夏天快要到了。
上了车，吴晏依然一言不发，鹿晗担心着吴世勋，却不知道如何问起，只是一刻不停地偷偷去瞄吴晏的手指，吴晏活了三十几年，向来是个不在意他人目光的浪荡子，现在却也被鹿晗的视线瞟得有些心虚。
他握住方向盘的手指紧了又松开，松开再握紧，终于说：“小裁缝……”
对有好感的人，吴晏喜欢喊他们的昵称或者外号，他一直喊鹿晗作“鹿师傅”或者“小裁缝”。
鹿晗应了一声，抬起眼睛看吴晏的侧脸，具体来说，是盯着吴晏的微微上扬的眼尾。
他的眼睛像泉水楚楚，目光却像户外的阳光灼灼。
吴晏心里更是发毛。
他顿了顿，还是问了：“你跟吴世勋的事情，如果换做是你，你会不会跟家里说？”
鹿晗以为吴晏要跟他说吴世勋的情况，却想不到被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他低头一想，这个问题他也是考虑过的，答案早早就考虑清楚了，他抬头答道：“我会说的。”
吴晏眉头一皱，又立刻松开来：“那你要怎么说呢？”
“直接说。”鹿晗答道。
毫不意外的答案，吴晏叹了口气。
他说道：“你家人，肯定不会同意吧。”
这是自然的，吴晏不说，鹿晗也知道，可就算知道结果，鹿晗也是会去做的，至于未知的将来，尽管孤独难过，只要有吴世勋在，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因着这样一轮悲观的问答，两人顿时又沉默了。
吴晏又叹一口气，说：“原本我这次从欧洲回来后想去美国一趟，因为世勋在美国读书，我一直都想去看看他，回来后却发现他也回家了。我常年在外面，家里的事情完全不知道，我会寄明信片回家，但家里从没有人给我写过信，家里和我最亲近的人就是我大哥，其他人……比如世勋吧，从他出生到现在，我跟他从没见过面。”
鹿晗虽然和吴世勋认识了许久，但对吴家的事情从来只是知道个表皮，像是拿了个橘子在手里，只闻了闻表皮的香气，听了吴晏说的，才知道吴晏和吴家的具体关系。
人家家里的事情，看着热闹，却是不能管的，鹿晗便不插嘴，安安分分地等着吴晏继续往下说。
吴晏接着说道：“我们家里的人，从我小时候起就都是那样，弟弟妹妹们都很皮只想着玩，只有大哥听话用功，可惜他真的不会做生意，我呢，算是无心向学。家里因为有大嫂才勉强支撑到现在，好不容易等到世勋从美国回来……世勋真的挺能干，家里面的小辈要有能力接管厂子的，大概就只有他一个……”
吴晏说着话，车子不紧不慢地往前开着，他让鹿晗从他口袋里掏出烟盒来挑了支烟，点燃了，就这么抽起烟来。
“看到世勋，就想起我大哥，他们父子两个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其实还是有像的地方，比如他们的耳朵和眉毛就很像……”吴晏边抽烟，边笑了笑：“还有他们都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不像我大嫂，脾气差，有什么都藏不住……你别看世勋回来后一直嘻嘻笑的，指不定在我大嫂那里吃了多少亏了，不过因为那些亏是他妈妈给他吃的，所以他也只能一声不吭地咽下去。”

听吴晏说到这里，鹿晗的心猛地一缩。
他忽然想起他跟吴世勋认识了几个月的一个晚上，吴世勋莫名其妙地跑到他家来大哭一场的事情，那天过后吴世勋还发了高烧。
那件事情可把鹿晗吓坏了。
虽然后来吴世勋痊愈了，但整件事情中遗留下来的担忧和害怕却深深地扣着鹿晗，到现在还不时地会冒出来唬一唬鹿晗，每次想到这件事，里面黑暗糊涂的部分就会莫名地涨大起来，让鹿晗产生抓不住未来的空虚的恐惧。
吴世勋会跟鹿晗抱怨工作上遇到的讨厌的人和事，但基本不跟他抱怨其他多余的东西，他俩从认识到相恋的这段时间，吴世勋耍过无数小性子，可当他真正消沉的时候，却是怎样都不会跟鹿晗说明原因的。
而鹿晗也从未问过，他太过笨拙，总怕自己弄巧成拙，说错了话让吴世勋愈发伤心。
也许，鹿晗的不闻不问，其实是不对的？
而吴世勋为什么从不与鹿晗说起心中真正阴霾的地方呢？
这是因为不够依赖呢？还是因为不够信任呢？
想到这，鹿晗望着吴晏的眼神里流露出浓浓的不安来。
车子很快驶到了鹿晗的裁缝铺子楼下，吴晏转身，探手揉了揉鹿晗的头发，全当做鼓舞，又对鹿晗说道：“我就不送你上楼了，吴世勋现在确实还有事要忙，等他忙完了，应该就会来找你了。”
鹿晗点点头，吴晏笑了，又说道：“过几天我又要出国了，出国前再来看你一次，好不好？”
完全是长辈对小辈的友好架势，吴晏倒真是个亲切的人。
鹿晗也报以一个柔和的笑，吴晏拍拍他的肩，帮他开了车门。
等吴晏的车绝尘而去，鹿晗才带着自己小小的行李袋子上楼去。
三天没回来的家，依然是那样，旧旧的楼梯，旧旧的门，楼下店铺的店主们忙里忙外的，周围教学楼下偶尔有排着整齐队伍的女军医学生神气地抬头走过。
鹿晗往楼上走去，他觉得有些莫名的疲惫，想了太多吴世勋的事情，让他头昏脑胀的，他果然不适合复杂的脑力劳动，而且大概是长时间想着吴世勋的缘故，让他的神经有些紧绷。
不知道吴世勋，现在到底怎样了——鹿晗叹息着，打开了裁缝铺子的门。
在阳光的映照下，灰尘在房里飞舞，依然是一桌一椅还有一台缝纫机，灰扑扑的房间却忽然划过一道鲜亮的颜色。
鹿晗眼前一亮，他快步走到窗台边。
去年吴世勋送给他的太阳花抽出了一把紫红色的花苞。
太阳花是生命力很强的植物，每年夏天开花，然后枯萎，结籽，不怎么需要照顾和打理，花籽掉进土壤中，第二年依然生根发芽，长大开花。
鹿晗推开窗户，自从他开始在吴世勋厂里上班后，就没什么时间安抚这个花盆了，想不到太阳花在窗户外头风餐露宿的，都偷偷地长到这么大了。
鹿晗挺高兴，吴世勋送给他的东西，还好好地活着。
他轻轻地抚摸起太阳花的花苞来，动作细致地像在抚摸情人的睫毛一般。
可惜吴世勋不在，等过两天吴世勋来了，他要给吴世勋好好看看这盆花。

第三十四章

97年，对全国来说是非常特别的一年，那一年香港回归，这在国际上都是件性质特殊的大事。
那一年年初，张国荣举行了为期六个月的世界巡回演唱会，鹿晗当然没去听，实际上他讯息落后得连举办这个演唱会的消息都不知道。只是那个时候他已经拥有了一台电视机，在他坐在缝纫机前缝补着一条围裙上被铁丝勾坏的部分时，他听到电视里有节目报道起张国荣的这场演唱会，正好放到他与莫文蔚对唱【只怕不再遇上】。
鹿晗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89年。
具体来说，是在鹿晗将要离开X城的时候，他与往常一样抱着自己的小收音机坐在床边安静地听歌，主持人说，香港男歌手张国荣出了张精选集，里面收录了他与陈洁灵对唱的一首情歌。
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鹿晗都记得很清楚，他回到家乡后的前三年，把X城发生的事都忘得差不多，很多事情的细节都完全想不起来，只有他离开前那一小段的时光是一直清晰明朗的，似乎有只无形的手在他脑海里，反复将那段记忆上蒙起的灰尘擦去。
从前，现在，到以后，鹿晗都会记得非常非常清楚。
泪痣二叔说，吴世勋忙完自己的事情，便会来裁缝铺里。
鹿晗当然信了，因为不信他也没办法，而他是属于会习惯性相信别人的那种人。
既然信了，便不能太担心，更不能把自己的担心说出口。
鹿晗辞了服装厂的工作，也不接活，考虑着吴世勋随时会过来，也不能出去玩，每天呆在自己小小的住处，不去使劲想这样的生活有多无聊的话，倒也算是惬意的。
可惜担心不担心，光靠说说怎么能控制得住。
鹿晗在裁缝铺子呆呆地坐到第七天，坐得屁股都快要发起霉来，终于还是坐不住了，他心里除了等待过于漫长的焦急，更多的还是对吴世勋的担心，二叔安慰鹿晗时的说话口气可算不上游刃有余，反而还有些躲闪的，鹿晗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要不是害怕吴世勋真的有事要忙，鹿晗大概早就耐不住了。
他打定了主意，只想着看一眼吴世勋就好，鹿晗只要确认吴世勋没出事，也就能放轻松了，不用提心吊胆的，他可是梦到过吴世勋被许语博拿直尺抽手心，抽得手指都粗了一圈。
当时吴世勋那手指看起来疼得呀，真是疼得鹿晗倒吸一口凉气，立刻就从床上弹了起来。
以前吴世勋带鹿晗去过他家，鹿晗要找过去也不算困难，何况吴家谁不知道，初来X城的人光靠问路就能问到那边。
鹿晗便背着两个馒头去找吴世勋了，坐在电车上时他还为自己幻想的即将见到吴世勋的场景而独自开心起来，回过神又觉得自己把事情都想得太美好了，但毕竟即将能见到吴世勋的认识让他更为激动一些，一路上都保持着细小却压抑不住的亢奋。
那些亢奋像春天里冻土下的幼芽，一点点顶起坚硬的土地来，无知无觉地在料峭春风里绽开了自己羞涩柔嫩的叶瓣，只等着一场春雨过后，立刻蓬勃旺盛起来。
鹿晗的耳朵涨得红通通的——吴世勋就是他的春雨。
他偷偷地跑到了吴世勋家围墙外头时，好不容易攒起的勇气因为那一路细细烧着的亢奋已经淌得差不多了，现在他就觉得自己有些鲁莽和烦人。
也许吴世勋是真的有事很忙呢？——鹿晗想——这个早就被其他想法压下去的念头一下子又窜了出来，而且噌噌地长起来。
鹿晗便心跳如故地在吴世勋家墙根下蹲了半天，给自己做思想开导。
大概古时夜半幽会富家小姐的穷酸书生都没有他这样怯懦。
想了半天，鹿晗站起身来，他发觉自己像个贼一样实在太不好看。
如果他跟吴世勋没有那层关系，其实他可以算是吴家的访客吧，毕竟现在的时代，没有因为穷富导致的阶级差别，鹿晗要进吴家的门，难道会比以前的穷书生更难不成？
可惜他跟吴世勋有了那层关系，便不能大大方方地进去吴家的门了。
鹿晗在围墙那头站着，吴家院子里头有四季常开的鲜花，异香扑鼻，鹿晗也闻到了，他吸着鼻子，扒着墙，探出头去，视线里刚好能看到吴家的大门。
也幸好吴家别墅所在的地方，每栋房子之间都相隔甚远，不然肯定有邻居把鹿晗当贼抓起来带进***里去。

鹿晗那样眼巴巴地看了会吴家的大门，已经快要五点半了，工厂里也下班了，不知道吴世勋什么时候回来，如果他很忙的话，那大半时间应该在外处理工作上的事吧？如果能看到他安安全全完好无损地回家来，鹿晗便回家去。
这是鹿晗自己想的最折中的法子，真是最没骨气的一个法子。
忽然鹿晗一拍脑袋，其实他不是应该去工厂找吴世勋么？
真是木到不行——鹿晗自言自语着，前面遥远的马路边开过来一个黑点，似乎是辆小轿车，轿车拐了弯，慢慢驶向这边，然后在吴家大门口停下来。
吴家大门离鹿晗还有十几米远，鹿晗身子掩在墙后面，只小心地露出眼睛，那边没有人发现他。
车上走下的人是吴世勋。
鹿晗的心又怦怦狂跳起来。
吴世勋看起来挺好的，穿得还是像以往一样潇洒漂亮，好像脖子上打着粉红丝带的波斯猫，干净又整洁，而且看起来精神也不错，似乎繁重的工作没给他造成太大的负担。
鹿晗赶紧看向吴世勋的手指，立刻重重吁了口气。
吴世勋的手指也好好的，一根不多一根不少，修长又洁白。
鹿晗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个笑容来。
这样漂亮的吴世勋，是他的吴世勋，多好看的一个人啊。
送吴世勋回来的车子似乎没准备进吴家的门，停在门口，车窗摇下来了，里面正有人跟吴世勋说话，吴世勋没进门，鹿晗便伸直了脖子一直看，好久没见的吴世勋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看得鹿晗几乎要淌下口水来。
忽然车子里探出个脑袋，鹿晗愣住了。
他只见过一个人敢把头发弄成像毛毛虫一样鲜艳的颜色，今天这个人的头发是橘色的，诡异非常。
但这么久没见，梁蔓的侧面还是那么漂亮，红艳的嘴唇像粒沾着露水的樱桃。
鹿晗瞪大眼睛，他看到吴世勋低头在那颗樱桃旁边雪白的脸庞上印上浅浅一吻。
那颗“樱桃”便笑了，也抬头亲了亲吴世勋的面颊，便缩进车厢里，开车离去了。
而吴世勋也进了家门。
那天晚上鹿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到家里的时候，他踉跄了一下，有片粉色的花瓣从他衣领里面跌出来。
鹿晗想起那是吴世勋家的围墙里探出来的蔷薇花。
鹿晗捏着那片被揉得发黄的花瓣，呆坐了许久许久。
他在自己生命里，从没坐得这样久过。
吴晏推开吴世勋房门时，皱了皱眉，说道：“你倒还有心情听音乐。”
吴世勋瞟了吴晏一眼，摆弄着手里的磁带盒子，正在翻看歌词本：“这个明星，鹿晗很喜欢的。”
“小裁缝喜欢张国荣？”吴晏讶异道：“还真看不出来。”
“你知道他？”吴世勋看向吴晏，下巴抬起来，指指手里的歌词本。
“当然知道，巨星呢。”吴晏一笑，补充道：“像Michael一样有名。”
因为许语博是那样一个人，吴晏觉得吴世勋也会是个很好懂的孩子，但有时候一个人不按常理出牌起来，别人也是没法猜透的。吴世勋最近情绪一直很低落，吴晏马上又要出国去，他想在自己走之前，尽最大努力帮助一下这个有些招人疼的侄子。
“真奇怪……”吴世勋低声道，像在自言自语：“我觉得他的歌一点都不好听。”
吴晏也不说话，把吴世勋手里的歌词本抽过来：“你怎么懂中文美妙的部分，不要以为学了两个成语就能评定任何一件中文作品的好坏了，何况这些都是粤语歌，和普通话还是有些差异的，你肯定懂的更少了吧……”
要是在以往被人用这样的略带轻蔑的口气揶揄，吴世勋大概早就跳起来了，不过他现在只是望着吴晏的脸，看了很久，才说道：“今天我回家时看到鹿晗了。”
吴晏一愣，一秒钟之内没听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吴世勋往下说道：“他躲在围墙后面，梁蔓先看见他的，后来我下了车又跟梁蔓说了会话，一直到进门都没看他。”
他站着，像在回忆自己初看到鹿晗时的那份震颤。
他以前每次见到鹿晗，都觉得很开心。
现在他见到鹿晗，却觉得有些害怕。
吴晏愣着，过了老半天，笑了笑，“怎么了？没脸见他？”
吴世勋扶住身边半人多高的音响，敲击了会喇叭的外壳，咬着牙，却是不答话。
吴晏把那本歌词本放到他面前的喇叭上：“小裁缝很可怜。”
他这句话伴着张国荣一句“用那真心痴爱来作证”飘过去，实在显得讽刺无比，吴世勋依然一言不发，直直地望着手下扶着的音响。
吴晏看着觉得有点心疼，毕竟血脉相连，他抬手摸了摸吴世勋的头发，说：“很多事情我大嫂再强势也没法替你做决定，现在她提出这个条件也只是个契机，一切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想法，你自己好好去想要怎么做吧，但是一旦做了决定，以后千万不要后悔。”
吴世勋依然不回头，也不说话，吴晏等了一会，音响里的歌又换了一首，他听了听歌词，苦笑道：“刚才我进来时讽刺你居然还有心情听歌，现在这首倒真适合做你的背景音乐。”
说完，他便转身出门去了。
吴世勋拿过歌词本，慢慢翻过，翻到现在放的那首歌。
歌名叫【只怕不再遇上】——
“谁人料到爱会这样，盼你会体谅。从前承诺已变了样，爱意那可强。默默望着满面泪痕，仍然无怨。怎么可将歉意奉上。”
“随时随地与你再遇，我对你一样。柔情常在永远渴望，与你再恋上。默默步入爱路，甘心永远路向。心只恐，不再会遇上。”
吴世勋望着那歌词，闭了闭眼。
不再会遇上……
不再会遇上。

第三十五章

偷摸去过吴世勋家后短短的一段时间里，鹿晗的生活恍惚回到了不久前吴世勋不理他的时光。有时在朋友、情侣乃至亲人之间，都会有误会和争执出现，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总有一方对另一方理解不够，而人类又永远是自私的，就算面对一个小小的问题，人们也都会将自身作为首要的考虑条件，不管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失，每个人都是这样。
鹿晗和吴世勋之间的不平衡，从来都有，从认识开始，天秤的两端就不是平的，鹿晗话多，吴世勋话少，每天每天，鹿晗都在絮絮叨叨说自己的事，说来说去，吴世勋对他的了解已经算是巨细无弥，可鹿晗对吴世勋呢，除了知道他的家世以及他曾在国外生活多年，他还知道吴世勋什么呢？
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
吴世勋喜欢吃什么，鹿晗不知道，他只知道吴世勋不肯吃内脏，吴世勋的爱好鹿晗也不知道。鹿晗会在听着收音机里放出的歌曲时，跟吴世勋介绍说，这是香港的张国荣和徐小凤，那是台湾的齐豫和凤飞飞，还有天津的刘欢，他的【少年壮志不言愁】红了很多年，鹿晗非常非常喜欢这首歌。
其实吴世勋像他的母亲许语博一样，喜欢看人物传记，可他看的又不是像鹿晗看的【蒋介石生平】之类的书，他最近在读的是1965年的英文版【亚当•斯密传】，如果他拿着这本书到鹿晗面前，鹿晗又怎么会知道亚当•斯密是谁。
当然，吴世勋也听音乐，他喜欢听爵士乐，最喜欢的就是硬波普钢琴手Sonny Clark，可是鹿晗连什么是爵士乐都不懂，他听歌只是觉得好听就去听了，流派是什么，风格是什么，他自然也是一问三不知。
吴世勋和鹿晗就是有这么大的区别，不是谁比较有品位的区别，他们两人同在一个平面上，那条区别是个鸿沟，深深地横在那里，像一块厚厚的完整的玻璃上被人敲出的裂痕一样清晰深刻，让人无法忽视。
鹿晗不明白吴世勋和梁蔓之间的吻是做打招呼用，他只看到吴世勋亲了梁蔓，他着急的重点一下子就偏移了，他以为吴世勋跟他说他跟梁蔓的分手，是骗他的。
可吴世勋却是自己想躲他，梁蔓是吴晏帮他找回来的，算是一个朋友，可以帮助他的朋友，而梁蔓虽然因为分手的事情跟吴世勋大吵过一架，却并没有反对重新交回吴世勋这个朋友。分手以后，他们彼此才一起明白，比起恋人，两人还是做朋友更适合一些。
鹿晗在黄澄澄的电灯泡下平板板地躺在床上，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头顶的电灯，他不断地回想在工厂的日子，吴世勋不理他的那段日子，他也看到过梁蔓来找吴世勋。
事实是怎样呢？
实际上吴世勋到现在都没跟鹿晗说过，那段时间为什么不理他。
要靠鹿晗自己，去想通一个心思极为灵巧的人，分析微妙至极的心理过度，大概是打死鹿晗他都想不明白。
他确实是无知，无知到可耻的地步。
以前跟吴世勋之间的感情不甚明朗时，鹿晗是对自己的感情无知，现在则是对吴世勋的感情无知，从头到尾，他一直都是什么都不懂，昏头昏脑的，只是跟着吴世勋，只是听吴世勋的话，吴世勋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像马戏团的小动物，被驯兽师指导着，钻呼啦圈，爬梯子，走钢丝。
而感情，又怎么只能靠一个人来支配呢，这样单方面的行为，总有一天要失衡。
但鹿晗不懂这个道理。
从以前到现在，鹿晗做的事情只是相信吴世勋罢了，喜欢、憧憬、敬仰还有信任，他便把自己的身心全都交了出去。
发着呆的鹿晗打了个喷嚏，还知道要找手绢擦擦鼻子，因为吴世勋嫌他脏，一定要他备三条手绢以备不时之需，鹿晗被吴世勋培养起了勤用手绢的好习惯，大概是改不了了。
他抖抖索索地从上衣口袋里扯出手绢，擦了擦鼻涕，外面响起敲门声，鹿晗心头一跳，不知道怎的，下意识就以为是吴世勋，赶紧爬起来去开门，外面站的却是楼下水果店的老板。
老板端着一个白色的大搪瓷盆，如往常一般豪迈地笑道：“楼下喊你好几声，你都没来，睡了吧？你嫂子今天做了饺子，可香了，想着你爱吃，给你端一盆来。”

鹿晗心头一暖，鼻子有些泛酸，赶紧接过饺子，让开门让老板进来。
老板“嘿嘿”一笑：“不啦，你今天睡得早，刚才上楼还听你打喷嚏，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吃了饺子再吃些药，就快点睡吧，明天把碗还来就行了。”
说完拍拍鹿晗的肩膀，就径自下楼去了。
鹿晗巴巴地望着老板离去的背影，又低头望住了手里的饺子。
饺子，饺子也是吴世勋不爱吃的食物之一，他就是讨厌吃面食，面条、饺子、包子，都不爱吃，还好他不讨厌吃鸡蛋，所以鹿晗时常做水扑蛋给他吃。
氤氲的热气里，鹿晗望着那一大碗饺子，只觉得眼里酸涩，终于动了动，把门带上了。
大概因为在吴家外头墙根下吹了一下午风的缘故，鹿晗果然生病了，还好只是发了场低烧，吃了药，喝了一大杯热水躺下，几个钟头后起来便好了，只是开始淌清水鼻涕，这时候吴世勋硬要他备下的替换手绢就派上了用场。
因为生病，鹿晗在裁缝铺子独自昏沉了一天一夜，也没怎么吃东西，只第二天起来下床买了些包子回来，就依旧回裁缝铺子没日没夜地守着等吴世勋过来。
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是吴晏跟他说，吴世勋会来，他便只能等。
吴世勋跟梁蔓的事情，鹿晗不敢去多想，他什么都不想地成日坐着，竖着耳朵去听楼梯上的脚步声，他认得吴世勋的脚步声，但那熟悉的声响，从没有响起来过。
又在家里守了几天，鹿晗收到家乡的电报，说爸爸去田里收菜，跌了跤，还好并不严重。
鹿晗心里便又难受起来。
他离家这两年，开始时想家，后来安稳下来，家里人也都平平安安的，就不怎么想了，只在今年回过一次家。他本来就打算在X城呆到自己满26岁时，就回家乡去找个人不错的姑娘结婚，以后就不来X城了，但和吴世勋相恋后，鹿晗便开始重新打算以后的人生。
想不到这次的二次规划，才起了个头而已，就整个被打乱了。
爸爸受伤，电报上说不严重，可没亲眼看过鹿晗又怎么会放心，毕竟是五十多岁的老人家了，要是落下病根，以后可怎么好。
鹿晗强力打起精神来，想着先回家一趟看看爸爸。
他开始动手收拾行李，东西不太多，只是短期回家一趟，一个礼拜后就回来，鹿晗收拾到一半，又停住了。
如果他回家乡的期间，吴世勋来了怎么办？
鹿晗跑到楼下，找水果店老板叮嘱了一下，如果那个老是来找他的小青年过来了，就跟他说自己回家了，很快就会回来，老板爽快地答应了。
叮嘱完，鹿晗才放心地往楼上走，刚走了一半楼梯，又觉得不行，还是自己去跟吴世勋说一说才好。

但是吴家他是断然不敢再去的，去了也没用，现在就只能去服装厂了。
鹿晗只得再匆匆赶到服装厂。
下午三点，厂里忙得很，鹿晗到了那却不好意思直接进去，便在门卫上等，还好门卫老爷子跟鹿晗关系不错，给他泡茶水端椅子，热情的很。
在门卫处干巴巴坐了两三个小时，鹿晗终于看到吴世勋出门来，只是他不是一个人出来的，许语博和他走在一起。
鹿晗以为吴世勋和家里起了争执后，应该会跟许语博冷战几天，可现在这情况看起来，似乎这对母子之间的感情并没有被破坏多少。
各种原因，鹿晗自是不明，可要是当面见到许语博，鹿晗又是会觉得尴尬。
毕竟他跟吴世勋是那样的关系。
鹿晗伸直脖子，看着吴世勋和许语博一起往大门这边走来，他们的车子就停在靠近大门的这边，等他们上了车，鹿晗也就没机会跟吴世勋告别了。
就这样回去，也不是不可以，这样来跟吴世勋直接进行道别，其实并不是很必要。
鹿晗望着那辆许语博常坐的小轿车里钻出司机来，替许语博打开了车门，吴世勋走到另一边，自己打开了车门。
鹿晗立时从门卫处跑出去，喊了一声：“吴世勋！！！”
他站着看吴世勋走过来的一小会儿，已经把拳头捏得再紧不过，他冲出来，外面小小的暖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背心居然出了一层汗。
吴世勋又从车里钻出来，站在那边望着鹿晗。
他没有朝鹿晗走过来，鹿晗又亦步亦趋地往前走了几步，离吴世勋只剩一辆车的距离，他张大了眼睛，望着吴世勋。
连嘴巴都是微张的。
好像有很久没这样在近处看过吴世勋，虽然他们从上次正式离别后，才过去半个月。
度日如年。度日如年。
人没度过这样的日，就不明白一天能有多长，长得让人觉得好像这一天永远永远过不完，鹿晗活到现在短短的二十多年里，从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这半个月，似乎比他前半生的人生还要长久。
鹿晗死死地看着吴世勋，好像要把他的每一根头发的角度都刻在脑海里。
吴世勋也望着他。
这一下子的对视，也才不过一小会，鹿晗已经觉得时间又过去了许久。
吴世勋撇开眼睛，望了望司机，司机会意，钻进轿车里，关起了车门。
吴世勋就那样隔着一辆轿车的距离，对鹿晗说道：“你来做什么？”
鹿晗一下子记起来，他是来跟吴世勋告别，他要回家一趟，他爸爸摔伤了。
他想让吴世勋放心，他很快就会回来，回来后他还是在那个裁缝铺子里等吴世勋。
但这时的吴世勋，是那样冷漠，鹿晗从没见过这样的吴世勋，连以前对鹿晗不理不睬的吴世勋，都没这样冷得让鹿晗牙齿都打起颤来。
他牙关发抖，舌头发紧，张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吴世勋皱起眉，望着鹿晗张的大大的眼睛，说道：“你要是没事，就回去吧。”
说完，他便钻进轿车里。
车子很快飞驰而去，扬起的灰尘刮进鹿晗的眼睛里。
吴晏收拾了自己的行李，也没有跟家里人道别，只是提着行李袋出门来，直接去了鹿晗的住处。
他想在走之前再来看看这个小裁缝，摊上自己那样的侄儿，也算是幸苦了。
吴晏认得鹿晗的住处，到了地方，直接上楼，然后敲门。
等了很久，鹿晗才来开门，见到是吴晏，愣了愣，先往吴晏身后探头探脑地看。
吴晏笑笑，说道：“吴世勋还忙着呢。”
意思是说：吴世勋没来。
鹿晗一呆，低下头去。
怎么说，这孩子也算自己的晚辈，又是个好心肠的孩子，吴晏摸摸鹿晗的头，直接进去了裁缝铺子。
他从没来过这个房间，一进来，只是觉得小，虽然小却整洁，一些杂志书报都整整齐齐地放在工作桌上，用尼龙线扎牢了，地上也挺干净，没有一般裁缝铺满地碎步的状况，大概鹿晗很久没在这里工作过了。
四处一望，只看到缝纫机前有张椅子，吴晏便坐下了，对鹿晗说道：“我又要出国了，今晚的飞机，等会就要走，来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