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节目之——重返镇山村


好一处蛮荒的所在
如此的圣洁、鬼怪
像在那残月之下
有一个女人
在哭她幽冥的欢爱



风吹木叶对对梭
送哥送到对门坡
今日隔了一张纸
明日隔了万重坡



第一部分 镇山村



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懊悔,当初会怂恿舒薇,和她的男朋友陈新同去镇山村。
那是从省城开往大瀑布的火车,满车都是旅客。邻座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典型的除了智力一切都富余的类型。从上车就嘴不停,除了吃,就是说,他们肥硕的身躯拘束得我不能动弹,堆山塞海的吃食把我仅有的一瓶水挤到茶几角;又对本省发表种种或道听途说,或自以为是的议论。他们嘲笑本地山太多,路太差,穷山恶水,物产稀薄,只合充军发配;他们咂舌省城的落后,本地人凶蛮无理,欺生宰客,还处处拿他们先进的家乡比较。
“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咯。”世人历来对这个可怜的穷省,首先想到的这句“三无”考语,被他俩得意洋洋的说过了不知多少次。他们把本省人一律当作少数民族,又把少数民族一律当作苗族:“都是苗子噢,脏,野蛮!说话难听死了咯!”两个活宝,用夸张的声调那样拙劣的模仿当地土话,然后大笑一回,放肆的态度令前后格座都不免侧目。当对一省人民的攻讦到达顶峰,他们讲起一桩在花溪坝上被溜马的本地人欺诈的经过,总结性的叹息说道:“真正是穷省出刁民咯!”
不幸的,我正是这穷省中众多刁民的一员。而且我也象我那些心胸狭窄的同乡一样,听不得外人对我家乡的损贬,何况是这样至骨的挑衅。我斜乜两人一眼,刚要说话,对座一个小伙子却突然爆发:“哪个是刁民?你们××省的人才都是骗子!”
小伙甚是激动,声音很大,口气很冲,尤其后一句说得分外的响。周围一片讪笑,因为那对夫妇的家乡,在全国确以盛产骗子闻名,最近才出了几桩轰动的大案,其狡诈和贪婪都是我们头脑简单的同乡不能比拟的,该省人因此背上了恶名。我对这种随意株连的偏见不以为然,对该省人也并无恶感,但此时见两个无礼的男女受窘,心里却是十分的痛快。我才想起,两口子说话的时候,那小伙就一直皱着眉头,一脸孔的晦气,我同时也听出了他的普通话里夹杂的土腔,乃是本省东南部独有的口音。
两口子涨红了脸,又要替家乡找回场子,同小伙子争辩起来,无非重申本省糟糕的天气,地理和经济状况,再添上一些刻薄文人创造讥诮本乡的成语,什么技穷,什么自大之类。小伙以一敌二,毫无惧色。我瞅准一个机会加入辩论,小伙见了同乡,精神倍涨,我们俩配合默契,强词夺理,很快叫对方招架不住:天无三日晴是吗?但我们冬无严寒,夏无酷暑,降雨充沛,空气湿润,最益美容,所以女孩子漂亮;地无三里平?不错,喀斯特溶岩地貌,固然造成交通困难,可也因此造就丰富的石林,溶洞,地下河的风景,否则公园省的名声从哪里来;人无三分银?也不错,我们穷是穷些,但是我们穷了也有志气,不象有的地方的人,就去坑蒙拐骗……
这一场省际间事关荣誉的论战吸引了四方游客,有帮腔的,有打太平拳的,更多是饶有兴味的旁听,每到精彩处便爆出笑声,仿佛往本省名小吃——麻辣烫沸腾的汤锅里投入一把把猛料。两口子终于哑了火,叽咕一句“瞧这种德性,多半也是苗子”败下阵来,转而将不忿继续发泄在食物上。
笑过之后,我和小伙攀谈起来,还有他来自外省的女朋友。那个衣着素净、搭配讲究的女孩子长得挺漂亮,从一上车我就注意到她了。刚才的论战中她一言不发,每当小伙子因激动而肢体动作过大,她就轻轻拽他一下。这一对小情人,男的是粗线条,女的娇小玲珑,看上去倒蛮般配。
两个人都是大学生,我的判断不错,男的籍贯果然是本省东南的县份,以盛产笛子出名的。女的是江南大城市人,暑假相约回老家,见见小伙的父母。
当得知他们读书的城市就是我当初的求学地,彼此的学校相隔仅一条街,历史上亦甚有渊源,双方都不禁又惊又喜。他们刚进校时,我已毕业了几年,但谈起城市风貌,校园掌故,依然能激发许多共鸣。大家谈论八卦,比赛各自学校教师的变态,后勤的恶劣,言谈中还发现了两三个共同的熟人,更加拉近了距离。这场因“战斗”而开展的友谊,又被这意外的缘分迅速增强。直要到了旅途,坐在火车车厢,你才发现原来世上的陌生人都同你有亲。
互通姓名,小伙子叫陈新,女孩子叫舒薇,我告诉他们我的名字:李度,省城人,毕业后分回老家,在一所师范学校任教。
火车在连绵的群山中行驶。舒薇入迷的望着窗外。我问她对本省的印象,她抿着嘴思索了一会儿说,风景无懈可击,实在是太美了,别处看不到;天气很可爱,地方小吃也非常有特色,只是太辣了些。她又小心翼翼的赞扬了本地淳朴直率的民风,认为有这样好的旅游资源,经济一定有望提升,不过城市卫生和治安方面还有待改进。但当谈到本省少数民族聚居的最大特色,她犹豫之后,却说了一句令我愕然的话:“我没见过什么少数民族。”
“那些少数民族都不象少数民族,”她解释道,“他们都太汉化,普通话说得比导游还好,做起生意来精明得要命。大多数连民族服装也不穿了,穿民族服装的,都是民俗村里招来的演员,那样崭新的一身,从头到脚挂满银饰,重得路都走不动,谁会穿着那个过日子?民俗村新得象电影城,那些芦笙舞,板凳舞,什么对山歌啦,求爱啦,婚礼啦,都跟排戏似的。红枫湖的苗寨,侗寨,还有一点点风味。”
“有啥风味?” 陈新接过话头,“把游客都当酒囊饭袋,进了村子就敬酒,说一套打油诗,进了屋再敬酒,又说一套打油诗,”
“那不是打油诗,那叫敬酒辞。”舒薇纠正道。
“反正都差不多——不喝的话,一边一个苗家丫头踩住你的脚,拎着耳朵喊‘亚——虎! ’捏起鼻子灌下去,每回都这样,全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我笑着说:“那是他们还不够现代化,赚钱方面创造力不足,只会互相模仿。靠近省城的地方当然不行,你们老家应该不错吧,也是有名的古城,你该带人家好好逛逛。”
陈新还没言语,舒薇已经替他叹气:“唉,还说呢,一个样,早商业化了,老街老房子都拆光了,却在原址修起仿古的建筑,卖起天南海北的东西,倒三不着两,俗气得不得了。有意思的东西也有,可跟着这位导游,不管是古迹还是民俗,哪一样都说不上两三句,哪条街上有什么吃的倒是门清,还指望他呢!”
陈新被她说得有些窘,又觉得在外人跟前失了面子,不忿道:“我是汉族,咋个晓得这些?就你们这种小资名堂多,什么都要讲来历。你说神经不神经?连去‘程肠旺’吃面,也要问老板民族籍贯,祖宗八代,跟隔壁卖砂锅粉的张姨妈家有没有关系……哎哟,你放手,我错了,不是张姨妈,是陈姨妈……哎哟,饶命啊,救命啊!”
光听见他的惨叫,却没看见她的动作,下毒手的女孩脸上无动于衷,只在嘴角漾出得胜的笑容。
这打情骂俏的动人景象教我想起前辈的箴言,并略感惆怅:青春就是一切,青春就是霸王。两个快乐小孩,既非大一新生,也不是毕业班,既已习惯离家独立生活,又暂时无须面对渺茫的前途,正是最令人羡慕的黄金岁月。不纵情享受青春韶华,天理难容。
对两人抱怨的状况,我缺乏体会。大概人总容易忽略最近的东西,说来惭愧,我也算有了几年阅历,放了假就到处跑,万水千山走遍,本省的名胜却没去过几个,包括这趟列车开往的那个全国第一大瀑布。
“要能看到一个有真正少数民族的地方就好了!”舒薇感叹道。
我实话实说:“可惜你们要去的地方,恐怕一样会叫你失望。”
她又做了个甘心认命的表情。
人生总被一些闪念左右,它们就象一群看不见的精灵,有时是促狭鬼,推你跌入深渊,有时又是幸运神,拉你逃出生天。那时我一边同舒薇说话,一边吃着她递过来的精致小食,我已经吃完了一袋开心果,正对另一袋腌制得十分美味的肉脯下手,多少觉得不好意思,又觉得人家远道而来,不该就这样带着遗憾离开。也是一时心血来潮,我决心帮这个可爱的女孩实现她的愿望。
“咱们这趟车的半路上,倒有一处好地方,也许可以看到你说的那种‘真正的少数民族’。”
“什么地方?”她眼里放出光来。
“镇山村。”
“镇山村?”她望她的本省籍男友,后者摇头表示没听说过这个地名。
“那个地方很不有名,一般的本地人都不知道的。正因为这样,它保存了古老的中世纪的风格。而且有山有水,风景极好。”
“那里的少数民族,是什么族呢?”她问。
“布依族。”
陈新不以为然:“布依族?咱们省除了苗子,就数布依族最多了。咱们在红枫湖,花溪都见过,没什么可看的。”
“不是的,镇山村的布依族,跟别个地方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她问。
“这一支布依族,他们的祖先,其实是汉人。”
“啊?祖先是汉人,还能算布依族吗?”
见引起了她的兴趣,我便从头解说:历史上,本乡土著常与汉族政权发生冲突,这种传统可以上溯到诸葛亮平南。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苗疆时乱时治,与汉人间的摩擦从未停止。明朝嘉靖年间,朝廷派一位将军到此平叛,这将军主张采取怀柔政策,拒不执行武力清剿,因此被朝廷撤职,却得到当地人爱戴。他索性在这里定居,领着布依人垦荒开田,伐木造屋,建造了这座镇山村,更娶了一位漂亮的布依女子为妻,传为佳话。他自认做布依族的倒插门女婿,让后代子孙都入布依的籍。他们打渔种田,纺车织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儿育女,栖息繁衍。传承至今,已经四百多年了。
大概我的描述里有种东西,舒薇听得入了迷,她对那位爱好和平,又不乏浪漫的将军十分有好感,又问我是否去过那个可爱的镇山村。
“从来没有,但这一次,我就要去了。”
“什么,你不是和我们一样去看大瀑布的吗?”
“不,我在××站下车,然后从那里去镇山村。”
“啊呀,这才是真正会玩的人呐!”她惊叹道。
“我不是去玩。我去那个村子,是为了办一点事——不过,如果你们有兴趣的话,可以跟我一道去。我很高兴做你们的导游,全程免费。不是我夸口,除了不认识路,我对那地方熟得很呢。那个村子很小,玩一天足够了,不耽误你们看瀑布。我只是随便建议,不方便就算了。”
“方便的方便的,”她惟恐我反悔似的立刻答应了,“就是太麻烦你,你还有正事要办。”
“不妨事,你们影响不到我——我正愁没个伴呢。不过我要先提醒你们,那个地方很荒僻,很穷,不通公路,只能坐马车,没有旅社,只能住农家。但你们可以放心,布依族讲卫生,不管是家里住的地方,还是吃的东西,都很干净的。”
旅途的困难只有让舒薇兴致更浓。陈新当然不肯败坏女朋友的兴致,当下大家商量妥当。尽管还隔着两三个站,两人已经将行囊收拾归整,唯恐耽误了下车。我做完这件自以为有功德的事,舒舒服服闭上眼睛,打算眯个小觉。偏和我作对似的,广播里恰好飞出一支高亢的笛子。那是“苗岭的早晨”,改编自苗族民歌。但凡省城开出的列车,没有一回不放的,以致我偶尔在别处听见这欢快,粗旷而又略带神秘的曲子,耳中都会响起锵朗锵朗的车轮声。
“这只曲子很美,”她评价说,“只是装饰音太多,不够淳朴,不够有野性。”
“没错,”她的男友附和道,然后又加上自己的见解,“但笛子吹得还是蛮好,这一定是用我们县的笛子吹的,只有我们县做的笛子,才吹得出这种声音。”

to be continued...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6-11-04 09:13:00 +0800 CST  


数峰连绵,绿田铺展,一条小河从中流过。天空是蟹壳青色,越往远处,颜色越深。那是山区常见的积雨云。山势的阻挡,它们移动极慢,常常一连数周静止在一个地域,为当地带来绵绵细雨。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在这个车站下车。尽管路过了无数次,方圆的风景看得熟透。车站太小,站台不够长,直接踩到了铁轨边的路基。我小心放稳行包,不让碎石磕碰到里面,然后搀扶舒薇下车——最下一级踏板离地面足有二尺,陈新又挂满大包小包。
不过两三日短途的出行,他俩的行头却象要作一次历时一月的远征。有些女孩子出门,恨不得搬来整个闺房:多得可以按钟点换的衣服,能排方阵的瓶瓶罐罐——我见过有抱毛公仔熊坐火车的。这些被宠坏的孩子,哪里懂得旅途的艰辛?旅途的艰辛都落在她们的跟班的背上——许多女孩一上大学就给自己找个跟班式的男友,承包从打饭到占自习教室座位的一应差事,并为所有的开销买单;一毕业就将他们解雇,再找个有钱的老男人嫁掉。——当然,这一对不是这样,她并非仅仅把他当作跟班。他们已经在筹算毕业后的生活了。双方的父母都点了头,陈新做定了倒插门女婿。他将在她生活的城市谋职。在火车上,他早已既宛转,又直白,又陶醉的向我透露过了他的幸福未来。
“谢谢,”舒薇朝我笑了笑,“空气真好啊!这车坐得人憋闷死了。”她做了几下深呼吸,几个柔软操动作,富于弹性的身体在浅蓝T恤衫下面显现。
空气确实真好。
我也做了几下深呼吸。那混杂着草木,泥土,还有火车味儿的潮湿气流有着一种类似于酒的力道,让我微微发晕。
没有什么出站进站,下了路基,转过站牌旁边的白漆栏杆,有一条机耕路提供出入。
“离我们要去的地方,还有多远呢,导游先生?”舒薇问我。
“这个,我也得问问车站的人,估计不太远吧,你知道我是第一次来。”
“不管远不远,有车坐就行。”不堪重负的陈新说,“这儿哪里有班车站?有跑出租的三轮车吗,拖拉机也成啊,喂,师兄,你说的马车在哪里啊?”
从互通姓名开始直到现在,陈新都管叫我师兄,舒薇多加一个字,叫我李师兄。
没有马车,我们以五块钱的代价搭乘一辆驴车到了石板哨。石板哨是离车站二里的一个小集镇,车站上的人说,出入镇山村和附近的村寨,都要经过石板哨的。那驴车正好来车站拉一批砖,乐得捡这趟额外生意。舒薇很高兴,觉得坐驴车比坐马车风雅,古人就有“细雨骑驴入剑门”的诗句,老子出函谷关,好象骑的也是驴。我提醒她老子骑的是一头大青牛,她红着脸说那也差不多。陈新当然无可不满。唯一生气的是驴子,砖的分量已不消说,又增添了三个人和不轻的行李,呜汪呜汪抱怨了一路。
火车一声长鸣,开走了,一头扎进前面无穷无尽的大山。轰轰隆隆的声音因为群山的回响而特别的持久,直持续到我们离开车站很远之后。

一到石板哨就碰上件败兴的事。
“不是说不通公路吗,”舒薇看了我一眼。一条沥青公路贯穿那座两排房屋的微型集镇,半新不旧,两头埋进深山。
“从前是不通的啊,兴许,这两年新修的吧……”
糟糕的在后面。很快在公路边发现一辆簇新的大巴,周围尽是乱哄哄的城里人,戴着一色的太阳帽,内中一面小黄旗不祥的挥舞,喇叭声时时轰响——分明是一队旅游团的规模!
“也是这两年兴起来的吗?”舒薇又看了我一眼。
“可能,是路过的吧,镇山村应该不至于……我去问问看。”
我被舒薇这两眼看得心里发虚,一眼瞅见导游,忙上去搭话。真相立刻大白,他们果然是去镇山村!原来早在几年前,镇山村就已经上了旅游图册。放着山清水秀,民风奇异,又有独特的石板建筑,优良资源怎能不开发?现在正是旺季,恰好又赶上布依族夏季最热闹的节日:六月六,民俗活动丰富,他们和村长,寨老商量,策划了这次“我做一天布依人”的旅游文化节活动,从省城拉来的团,游客天南海北都有。
“现在大城市的人就爱看这些,越土,越落后,他们越喜欢!”那导游矮矮墩墩,见是同乡,便跟我说土话:“你们咋个会坐火车来呢,来镇山村旅游,都是坐汽车,比火车快当!省城修过来的路,一直铺到村子门口。”
“是不是?真没想到,变化好快……干吗要停在这里,石板哨有啥可看的?”
他凑近一步,小声在我耳边说:“带他们来买东西——赶场,也是我们的民俗之一嘛。”
果然,路边一溜花花绿绿的店面,摆满“精制云雾山茶”之类的土产,各色蜡染织物,和手工艺品,都挂的“旅游定点单位”招牌。居然有一家卖淡水珍珠的,我头一回听说本乡还出产这种高贵的饰品。
“就指着这个赚点钱,这年头团也不好带。镇山村又不是什么热点。好地方,咋轮得到咱们?”导游抽着我递给他的烟,一边向我诉苦;抬腕看了看表,忙竖起喇叭喊:“到点了,集合了,上车了!”他问我要不要搭个车,我和我的外地亲戚三人只收二十元,去村里食宿还可以打折,散客消费不合算的。见我摇头,便很友好的做了个失陪的手势,跳上车,同那群叽叽喳喳的游客绝尘而去。
被扬起的烟尘包围,汽车仿佛消形匿迹,空响着嗡嗡的马达声。剩着两只尾灯一闪一灭的从烟雾中钻出,绕过一座异常险陡的石山,不见了。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6-11-07 17:56:38 +0800 CST  
我心里说不出的失望,更有大话落空的尴尬。我向他两个道歉,都怪我孤陋寡闻,抱残守缺,小看了市场的威力和游客的好奇心,以为本省之大,总有旅游风吹不到的地方。但是话又说回来,总不能因为我们想看纯粹的地方特色,就不许山里人发展经济,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我又说,此地开发不久,其他旅游点开发一处败坏一处的恶习未必就已沾染,相信还是很有些看头。最后我说,假如他们实在已经兴致全无,我愿意再找一辆拉砖的驴车送他们回车站,搭下一班火车去大瀑布,车费归我。
陈新是大度的,半分责怪的意思也无,对我最后一条建议更逾以坚决拒绝。他认为“谁也不是神仙,哪能未卜先知?”而且既然来了,没到正景就走也太冤枉,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惊喜呢?大瀑布迟些去看也没事,瀑布既不会搬家,想来也不会那么快断流。舒薇是有涵养的,心里对我有没有看法,起码脸上没挂出幌子。正当她在是进是退的抉择上犯起踌躇,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原来有两个布依族妇女牵着马过来兜生意。她们的出现扭转了尴尬的局面。
“骑马不骑?到镇山村还远呐!”两个妇女招呼道,她们都是民族装扮,蓝布短上衣,绣花围裙,黑长裤,一个青花绣布包头,一个紫色布巾包头,银耳环,银项圈。可脚上却穿的一对半新不旧的旅游鞋,上面印着“耐克”和“彪马”的标记,一望而知便宜的赝品。
“骑马有什么意思,我们在红枫湖骑过马,牵马的在前面挽着缰绳,这也不让走,那也不让去,拘束得很,不好玩。” 舒薇撅着嘴说。
“不是的,我们的马不用牵的,它们会自家送你们到村子,自家又回转来的!”
两个女人骄傲的说。
这倒是件新鲜事。过去光听说老北京庙会上有这种驴子,带人从前门走到宣武门,望见宣武门城楼就停住,任你死赶不肯多走一步,名曰对槽驴。敢情这行当没埋没,传到西南乡僻的镇山村来了。我朝山坡那边看,就在公路近旁,一条小道上,有两三匹马载着游客和行李,慢悠悠的向前走,果然没有人牵。另一匹马独自从对面踱过来,空着的鞍上人货全无,象半路遭了土匪。满坡翠绿,点缀野花,远山象许多水牛拱起的脊背,那几匹马和人的背影,渐渐同周围的绿丛混淆不清,犹如走进了画中一般。
是野趣十足的自驾游览,还是沿途迷人的景色,还是对那深山沟里的村庄多少好奇,还是受了陈新的乐观精神的鼓舞,还是不愿让我难堪……还是别的什么因缘际会,一念闪动,促使舒薇做出了抉择。我正思量坐这“对槽马”是否安全,她已经同布依女人砍上了价。从四十到三十,从三十到二十五。布依女人再不肯让价,因为其中一个的男的知道了会打她的,另一个可以证明。付钱的时候又遇到了麻烦:她们没有办法分割开那五块钱,最后只好我们再多出一块钱,一人十三,两个女人满意了。
我率先跨上那匹枣红马,把漂亮的白马让给王子和公主。布依女人保证,她们的马骨架结实,脚力很强,坐两个人没问题,并且极听话驯顺。
“乖的很呐!依它们自己走,不要乱走岔路,走迷了路我们不负责的噢!”她们叮嘱道。
确实,山区的矮种马虽不及北方草原的骏马高大威猛,照相好看,行走山路却是最佳。别看它们晃晃悠悠,好似漫不经心,其实每一步都踩的极扎实。骑手就狼狈得多。小资女人叶公好龙的本质很快暴露无疑,遇到陡一点的坡度,舒薇就紧紧揪住马鬃,偶尔马蹄打一下滑,她就尖叫得如同真的摔下悬崖;陈新从背后夹住她,那副紧张的神情与其说怕她摔倒,不如说怕她逃跑。哪象什么王子公主,直如土匪和土匪抢来做押寨夫人的良家闺秀。等到走上神水河边的缓坡,我的旅伴才得放松。
从深山密林流出的这条神水河,因为上游修筑堤坝,到这里已成了一座湖。水面不宽,被山峰分隔成小片的水域,却显得蜿蜒无穷,无始无终。沿途的山象被水洗过一般,草和树都是湿漉漉的。实际上,那些浸在水中的石山几百万年来就一直在被水缓慢的融化着,柔软的水一遇上坚硬的石灰岩就变成了刀和锉,眼前这些玲珑奇秀的山峰,便是它们精雕细琢的杰作。这只是看得见的。在地下,水更将大地溶蚀出许多千创百孔的溶洞,溶洞的崎岖往复,往往比地上的石林更甚,而地下的暗河,也常常比地上河流还要壮观,还要汹涌。
陈新和我互说土话,这是应舒薇的要求,“入乡随俗”。本省方言的一大妙处:易懂,舒薇听我们说话,基本没有障碍。
一路生得有齐到马背的红拇指,陈新摘了许多,用餐巾纸擦过递给舒薇。
“味道好吗?”他挺期待的问她,这种红色野果是本乡特有,光洁,漂亮,小如红豆,象葡萄那样结成串子。
“唔,好。”她平淡无奇的应道,忽然她从马脖子往外探头:“咦,这是什么?”
一丛丛多刺的荆棘,高只到马腹,被挂满熟透的果实压弯在地,在鲜艳夺目的红拇指树下,很不易发觉。
舒薇慧眼独具,她看见的,是本乡另一种更著名的特产。
我勒住马,弯腰摘下几颗,递给舒薇,没有擦——没法擦,大如荸荠的果子上长满尖刺,直是小而圆的狼牙棒,不说不漂亮,倒有几分糁人。
“小心刺!这叫刺梨,吃起来扎舌头,又酸又涩又苦,你不会爱吃的。”
陈新的断语错了。舒薇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一枚刺梨果送到唇边,清脆的咬下一小块。她慢慢咀嚼,起初皱眉头,后来脸上就浮现出笑意:
“蛮好,蛮好哎,你怎么知道我不爱吃?你那红拇指淡而无味,中看不中吃,这满身刺儿的东西才真正有味儿呢。阿拉伯人有首诗说品茶:第一道苦若人生,第二道甜若爱情,第三道,第三道什么来着……”
“第三道淡若回忆。”我碰巧读到过这首小诗,便说。
“对,淡若回忆。我看应该说的是刺梨:嚼一遍,苦若人生,嚼二遍,甜若爱情,嚼三遍……嚼三遍连渣都没了。喂,两位老乡,别只顾着发呆呀,好不好再摘点刺梨请客人吃啊,别那么小气嘛……”
对一个人家乡的恭维莫过于此了,我和陈新比着献殷勤,采摘又大又圆、色相上佳的刺梨献于美人之怀。我对这位江南女孩有点刮目相看了,可不是人人都能欣赏本乡这件不俗的特产的。舒薇是得意洋洋,吃不了的就兜着走。大家一道品尝刺梨的甘芳,欣赏这片蕴秀藏灵的山水,少不得我讲上几段民间故事佐兴。马蹄在青草泥土间践踏,蝴蝶穿梭,山鸟翱翔,脚底一泓碧水,蜿蜒流淌。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6-11-08 16:25:11 +0800 CST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6-11-09 09:38:34 +0800 CST  
天气仍旧阴沉,早先看见的积雨云如今就在头顶,象积满水的海绵,轻轻一拧,就会降下来一场暴雨。周围越来越安静,满山坡望不见一个人。早先还有一般骑着马的游客经过。那么寥寥几个人,往这群山之中一撒,鸟入密林,再无踪影。
我跟他们讲布依族的历史,风俗,以及承自中古时代的迷信与巫术,赶鬼驱邪之类。然后我就讲到了神兵。从古夜郎时代,苗疆的土司就有豢养神兵的传统,神兵从幼年招募,多是孤儿或穷人家的孩子,他们长年被宗教力量,药物,巫蛊之术控制,打起仗来,不怕死,不投降,常与敌同归于尽。神兵的装束也很特别:裸上身,纹刺花,扎裤脚,系着有符咒的红腰带;又用白条白布包头,为的是同伴好辨认。
“这就象神风敢死队,还有哈马斯的人肉炸弹。”舒薇评论说。
“有点象,但不一样,控制他们除了思想洗脑,还有自然和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五零年西南剿匪的时候,土匪们就放出过神兵,据说那些人眼神都是直的,脸色青紫,平时好象行尸走肉,一到打仗就凶如疯魔。剿匪部队最忌惮神兵,对他们从不抓俘虏,格杀勿论……”
陈新忽然在马背上一挺身,中邪似的双眼圆睁,口角滚出涎水来,双手紧紧扼住舒薇的脖子,连珠价的叫道:“我是神兵,我是神兵,我是神兵……”
“你是神经!”舒薇甩脱陈新的手,两个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山路上骑马,不要疯疯扯扯,危险得很!咦,这是什么东西?”
陈新随身背的小包散着后盖,露出一截黄草,我驱着马紧走两步,探过身去扯出来一看,那是用五几根稻草扭捏成的一支草把,草把对折成结,一根稻草缠在中间,两头各留有一个孔眼,刚够一根竹竿插入。
“这好象是草标,你哪里捡的?”
“刚才过那个三岔路口的时候,我看见路边插了根竹竿,上面挂着这坨草蛮好玩的,顺手就摘了。”陈新说。
“不告而取谓之偷——结得倒挺别致,是干什么用的?”舒薇要过去,翻来覆去的看。
我告诉她:“布依族在通往村寨的路口插草标,等于挂上禁止通行的告示牌,叫外面的人不要进来。因为村寨里正在祭神,扫鬼,莫要被外人冲犯。如果遇到厉害的鬼邪妖魅不能驱除,在它们出没的地方,也要插草标,通知大伙儿各人小心了。”
舒薇变了脸色:“啊,莫非这里正在闹鬼吗?”
“这只是风俗。现在闹六月六,寨里正好有扫鬼,赶鬼的活动。那是极有趣的,你们有福气,赶上了。”
此时离出发地估摸已有五几里路的光景。这一带地方,全是仄逼的山坳地形。神水河被挡在山那一侧,山上植被稀疏,尽是一堆堆的灰白石头。那种层层叠叠书页似的岩石,镶嵌在黄沙土中,就象白骨穿破了瘦衰的肌肤裸露在外面。它们并不很坚硬,易于开采,凿来便是一块块石板,又平,又阔,又薄,天赐造屋的良材。也有巴掌大的田块,用石板垒起四条边,种些耐旱的苞谷。在山区,靠水边的平坝才有肥沃的水田,更多是这种在石山上一楸一镐啃出来的田地,一捧土,一瓢水,勉力维持艰难的岁月。
田里没有农人,马匹在乱石棱增的山坡道上行走,打着响鼻,摇晃着脑袋,地面的碎石被它们践踏得到处飞溅,发出爆裂的声音。沿途左近越来越荒僻,盛夏季节,却显示出深秋般的萧瑟。草和树叶许多都泛了黄,打了卷,那是阳光不足的征候。很久没人说话,也许先前话说的太多,有些倦腻了;也许在这静得发空,连鸟声也罕闻的深山野谷里,人也难免要变得沉默寡言。
作为此行头一件纪念品,那一束发黄的,枯萎了的草把子,被舒薇仔细收藏在了背包深处。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6-11-09 19:20:19 +0800 CST  
@关粉儿 2016-11-11 12:00:52
这帖被顶贴机攻击得不成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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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着了道的。我向天涯社区提议用户登录时增加验证码,可以防止自动登录机刷屏。但是估计很难采纳。给用户增加麻烦,会影响点击量的。和人气相比,刷屏是小事情。:)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6-11-11 18:44:39 +0800 CST  
@尛尛卉 2016-11-11 15:26:45
非常好的文章,欣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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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鼓励,请继续关注!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6-11-11 18:46:23 +0800 CST  
忽然间转出一大片竹林来。竹子生长多年,棵棵都有碗口粗细,因为竹叶太茂盛的缘故,看去绿得发墨。林中隐现白色的房屋。走近一看,果然全用石板砌成,白森森透着冷意。石屋残破不堪,里面黑咕隆冬,看不见有人的迹象,也不知住的人出门去了,还是根本早已废弃。两匹马载着我们,静悄悄的,却是一步不停的走过这几所沉默的石屋时,连尾巴也没有甩动一下。我感到除了平常的颠簸之外,另有一种轻微却是极快的颤动从身下传来,我轻触一下马背,顿时明白了颤动的来源:马儿在发抖。林子里很冷吗,可我为什么偏生又摸到了一手湿漉漉的马汗呢?
突如其来,一阵朔风从远到近吹起,整座竹林都在抖动,千万根竹子一同鼓噪。好似骤然降临一场暴雨,呜呜啦啦的叶声直响得惊心动魄。象被这响声吓着了,马儿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是在奔跑,颠簸得简直受不了。我牢牢抓住缰绳,大声招呼陈新舒薇小心,两人却报以兴奋的尖叫。当眼前豁然开朗重见天日,每个人都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
神水河又出现了,而且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宽阔:竹林之外,缓坡之下,展开一大片寒波澹澹,清漪连连的水面。好几条水流在此汇集成湖,然后各自走向深山的纵深。细小的波浪拍打着岸边的圆石,水中倒映出沿岸的群山。最醒目的一座山峰,宛如被从中间切断,只剩下了一半的山体,正是这一带方圆数十里内的标志:半边山。传说中秦始皇用赶山鞭驱赶群山,唯独这一座不服调度,秦始皇震怒,一鞭劈下,将它高昂的头颅从中劈开,劈掉的一半去了云南,剩下的一半留在此地。
两匹马停了下来,可那一种波及全身的抖颤却没有停,它们频繁的眨着眼皮,遍身是汗,却并不走向河边去喝水,连地上的草也不曾啃上一口。
“这就是半边山啊,好象一只猴子哎!”
骑在白马背上的两人叹道。从这个角度看半边山,确实象一只蹲在水边的猴子,镇山村的居民也确实替它起了一个“猴子山”的别名。
看到了半边山,也就看到了镇山村。
那是一座伸向水中央的半岛,同半边山遥望,和我们这边河岸相连。从高坡到水边,石头房屋层层叠叠,顺着山势,上面的脚踩着下面的头,一座座顶着绿盖,房前屋后都是密丛的树木。看不见矮房和道路,出头的大多为二层楼,也有三层楼,弧度很大的飞檐,干栏式吊脚楼,西南省份苗族布依族地区最常见的式样。
难以形容我第一眼看见镇山村的心情。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样子,拼凑不起来。那是另一个镇山村,别人的故园。可它分明又有一点点大致的轮廓,同思想,同记忆的残片吻合。它对我施加影响,让我烦躁不堪。
游客少不得要拍照,我也下了马,又卸下行李让马休息。谁知人才一离鞍,那一路都很驯顺的枣红马和白马突然便掉头飞跑,一只追着另一只的尾巴,如蒙大赦一般嘘溜溜嘶叫着窜进了竹林。
“坏蛋!给我滚回来,这还没到地方呢,我告你甩客啊!”陈新气急败坏的追着马屁股叫骂。
“还要告它们超速,刚才颠得我都快散架了——过瘾哎!”舒薇只顾没心没肺的笑,反正背行李的重任轮不到她。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绿林吞没了快速移动的红白影子。
群山腹地,绿水之滨,这样一座孤零零的古村寨遗世独立,连最迟钝的人也要萌发出诗情画意来。唯独畜牲不能欣赏,跑得那样快。那俩女人吹牛皮,不说不稳当,还半路撂蹶子。乡下毕竟是乡下,镇山村的对槽马,那能比得上北京城的对槽驴,它们的前辈同行?
它们看见了什么呢,那么惊慌失措?一切都这样和平,安静。不过,对于一个人烟稠密的村落,这附近也实在太安静了些。周围山林中没有鸟声,没有虫鸣;水面上看不见一条打鱼的船,一个游泳的人,一只飞翔的水鸟。
我独自走向水湾,从更近的距离凝望那孤悬水上的村落。那些密密匝匝的石屋牢牢吸着我,黑窗户象老人凹陷的眼坑,朝外面投出目光。似要为日渐苍老,行将分离的灵魂寻找下一个托生的躯壳。
这就是镇山村吗?
我呆呆的站了有几分钟,舒薇走到背后连喊了我几声,我才听见。
“李师兄,李师兄……李度!”
“啊?啊,相照完了?”
“照什么呀,闪光灯不闪,啥也拍不成,”
“闪光灯不闪,电池不够?”
“才换的电池,明明绿灯亮着,却不闪,从没遇过这种情况,还是尼康呢,真逊。”
“不能太迷信进口货。照我说,没有相机倒是好事,你大可以心无旁骛,好好欣赏风景。唐朝要是有相机,李白他们就写不出好诗。留得下的回忆,都在照片之外……这里美吗?我没对你吹牛吧?”
“美。可是,有种说不出的味道。石头太多,太灰,太白。整个儿山坡上的房子象从同一块巨石上面雕出来的。象一座石雕。”
“这正是此地的特色呀,你不喜欢?镇山村的房屋全用石板建造,屋基,墙壁,连屋顶也用薄石板盖合,不用粘合剂,水不漏,虫蚁不进。你见惯了砖瓦木料,对石头盖房子不太适应。”
“恩,也许吧……我不能想象自己住在一间四壁和顶都是石头的房子,冷森森的,没有生命的气息。那种感觉,就好象被埋进了坟墓。”
“那你很不走运,今晚咱们就要睡在这样的坟墓里面。”我笑着说。
舒薇耸耸肩,表示她不介意,而且非常愉快。年轻人是最不怕谈到死的,死亡和不可预料的爱情,有着同等的诱惑力。
舒薇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她今晚的栖息地真的是一座坟墓,一座真正的坟墓——不是里面,是旁边。
我蹲下身,掬起一捧水,看着它们从指缝一滴不漏的流回神水河。水天同色,永远是这样。碧天下水面照出一汪青蓝,黑云笼罩下的水色,依然是黑云沉沉。越往村子那一边的岸,颜色越深。
仅仅是瞬息之间,天色似乎阴沉了许多,这就是山区的气候,多变,捉摸不定。云层更厚实,蟹壳青色逐渐向黑的方面发展,积雨云的中心恰好团聚于古村之顶,如一只匍匐的巨兽,又高扬起一颗硕大无朋的头颅。
“这该死的,烂东西!死活就是不闪,真他妈邪门!”
陈新站在稍远的岸上,大声抱怨着,他还在拨弄那台出故障的相机。尼康相机精致的烟灰色壳盖上,红灯,绿灯,正交替闪灭。

to be continued...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6-11-11 18:52:59 +0800 CST  


楼主 石中火  发布于 2016-11-12 13:53:53 +0800 CST  

楼主:石中火

字数:12540

发表时间:2016-11-04 17:13: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11-13 11:50:17 +0800 CST

评论数:190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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