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一回一篇,总计百篇,不断更新)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二回)


“话说次日,有吴大妗子、杨姑娘、潘姥姥众堂客,因来与孟玉楼做生日,月娘都留在后厅饮酒。其中惹出一件事来:……”这一回的回首紧接前回,先说是孟玉楼的生日,却又立马插入大段叙述宋蕙莲文字,玉楼生日就此一笔带过,妙绝。何以妙绝?一是表明这个生日平淡无奇,没有值得记叙的有趣故事,这也与玉楼的形象性格相符;二是暗示西门庆的性趣已经转移;三是叙述既有连贯统一,却又波澜起伏、生气盎然,绝不死板,在文学手法上很有创新。我数十年的阅读经验是,对不入流的书要从大处着手,得过且过就行;对优秀的书则要从细节上去读,读得越细才越见趣味。

蕙莲者,西门府得力下人来旺儿新娶媳妇,又一个金莲也。书中介绍,原本是卖棺材宋仁的女儿,名字也叫金莲,当先卖在蔡通判家做丫环,后因坏了事(第二十五回,借金莲之口道出,乃与大婆勾结偷汉子)被赶出,嫁与厨子蒋聪为妻。蒋聪常在西门府答应(帮厨),来旺儿亦早晚到蒋聪家往还通知,自然见了他老婆,两个又吃酒刮言,就勾搭上了。不料,蒋聪在一次与其它厨子为分财不均,酒醉厮打中,被人戳死,主犯越墙逃走。这女人就央来旺儿求得西门庆,替他拿帖说动县丞,差人捉住主犯,抵了蒋聪小命。事后,来旺儿哄月娘,说这妇人会做针指,月娘便使了五两银子,两套衣服,四匹青红布并簪环之类,娶与来旺,因与五娘同名,改名字为蕙莲。“这个妇人小金莲两岁,今年二十四岁,生的白净,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就是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若说他底本事,他也曾:
斜倚门儿立,人来侧目随。
托腮并咬指,无故整衣裳。
坐立频摇腿,无人曲唱低。
开窗推户牖,停针不语时。
未言先欲笑,必定与人私。”

作者写这长段文字好不直白,既把蕙莲的悲凉命运一笔道出,又对其性格评得一无是处,甚是不堪,极大的反差再次让读者不安,从而超越廉价的同情,深刻反思人性与命运的复杂交织。

蕙莲初嫁来旺儿到西门府,在灶上干活,也还没见什么妆饰。过了个月有余,因看见玉楼、金莲打扮(为何不见瓶儿打扮,乃极力低调行事之故),便依样学来“把发髻垫的高高的,头发梳的虚笼笼的,水眉描的长长的。”这个招蜂引蝶的刻意样,很快吸引了西门庆的目光,便设了条计策,教来旺儿押解五百两银子,往杭州替蔡太师制造庆贺生辰的锦绣蟒衣,并及家中穿的四季衣服,往回也就有半年期程,西门庆安心早晚要调戏这妇人。叙回玉楼生日,西门庆打帘内看见蕙莲在外席上斟酒,身上穿着红袖对衿祆,紫绢裙子,便问玉箫:“那个是新娶的来旺儿的媳妇子蕙莲?怎的红袄配着紫裙子,怪模怪样。到明日对你娘说,另与他一条别的颜色裙子配着穿。”玉箫道:“这紫裙子还是问我借的。”西门庆久在女人堆里混,审美经验自然比蕙莲丰富有水准,但此处认为红配紫“怪模怪样”,虽然算有眼光,难免渗进了私心。蕙莲借穿裙子,显示出粗俗与浮浪的本相。这一段文字简练,没有渲染,却让我们体会到作者文笔如刀。一天,月娘到对门乔大户家吃酒去了,西门庆后晌回家,已经喝了酒,走到仪门首时就与蕙莲撞了个满怀。事不过三,西门庆和李瓶儿偷情之初亦已经撞了两次,这一次想来是故意了。西门庆便一手搂过脖子来,亲了个嘴,口中喃喃呐呐(吐词不清)道:“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西门庆何以用如此直接浅白的方式,原因在蕙莲只是一个肤浅,不懂风情的物质女,在这种女人面前不用装素质,只需简单用东西砸就可以了。何况西门庆是家主,有权又有钱,人也长得帅,连潘金莲、李瓶儿都爱得死去活来的人,蕙莲可说真是撞了大运中了大奖了。于是,在月娘丫环玉箫的联络下,西门庆和蕙莲终于在藏春坞山洞中成了好事。

好象这个家里,每有风吹草动的八卦事件发生,金莲都会是第一个发现,可见不仅敏慧,也是随时提高了警惕,有心要在这个家里掌握主动权。金莲此时与玉楼在李瓶儿房里下棋,听说西门庆已经回家,三人就散了。金莲回房化妆,想见西门庆,寻到山子角门首,见玉箫拦着门,只猜是玉箫和西门庆在此私狎,便要顶进去,玉箫告诉她“休进去,爹在里头有勾当哩”,殊不知金莲最喜欢的就是捉奸,走到花园藏春坞洞内,“只见他两个人在里面才了事。妇人听见有人来,连忙系上裙子往外走,看见金莲,把脸通红了。金莲问道:‘贼臭肉!你在这里做甚么?’蕙莲道:‘我来叫画童儿。’说着,一溜烟走了。金莲进来,看见西门庆在里面系裤子。”金莲骂了一场,又是要告诉月娘,又是要打淫妇脸个“胀猪”,西门庆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就走了,金莲终是隐瞒下来。为什么金莲要隐瞒?因为此种事对西门庆这个花心萝卜已经是家常便饭,金莲当初就曾为西门庆与李瓶儿的奸情隐瞒过,赢得西门庆信任,尝过甜头。虽然蕙莲比不了李瓶儿身价,然而仔细考量,闹开来依然对自己没有一点好处。而帮助隐瞒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掌握了西门庆的秘密,就拥有一种无形的威慑力,西门庆会在某些事情上支持金莲,在这个家里也有了更多主动权,这在争宠之战,以及上层政治斗争中,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二是抓住了蕙莲的把柄,就有了一种无形支配她的权力。由此,这场奸情可谓介大欢喜,西门庆满足了惊险片加情色片的体验,金莲虽然暂时没有得到西门庆明显的报答,却直接有了一个贼乖趋附身边的蕙莲,而蕙莲也不断得到西门庆的一些小恩小惠,打扮也比往日显山露水,有了点进入上层社交圈子内的感觉。

这一回下半是春梅一段闹剧文字。一日,乐工李铭来府上,教春梅、玉箫、兰香、迎春四个丫环弹唱。西门庆赏了些剩菜剩饭剩酒与李铭吃,然后随应伯爵到大街坊尚推官家送殡。玉箫等人见西门庆出了门,厮闹着往西门大姐房里去,只落下春梅和李铭在教演琵琶。“李铭也有酒了,春梅袖口子宽,把手兜住了,李铭把他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来……”此处书中文字写得隐晦,不知是李铭有意调戏,或者只是春梅的过度敏感,反正春梅一口气连骂了八个“忘八”:“好贼忘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调戏我?贼少死的忘八,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一日好酒好肉,越发养活的你这忘八灵圣儿出来了,平白捻我的手来了!贼忘八你错下这个锹撅了!你问声儿去,我手里你来弄鬼?爹来家等我说了,把你这贼忘八一条棍撵的离门离户,没你这忘八,学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寻不出忘八来!撅臭了你这忘八了。”骂得李铭拿着衣服惊惶而逃。春梅又一路气狠狠骂进后边,金莲正和玉楼、瓶儿并蕙莲在房里下棋,便问是谁惹你了来,春梅又一番“忘八”好骂,主子金莲也气不过,帮着亦是“忘八”不断,两人共计“忘八”二十余个,简直骂了个昏天黑地,不亦乐否。至晚西门庆回家,金莲告诉实情,西门庆分付“今后休放进李铭来走动”。自此李铭再不敢上门。

张竹坡在回前评中颇见精彩解析:“写春梅,必用骂李铭衬出者,何也?夫写春梅之心高志大气傲,已随处写出,今必欲特特写出,则必用一因,起一事方好。……是用借李铭一衬,则春梅矜尚自许,圭角崖岸,夸大负气,数语皆见。而于前娇儿陷金莲,桂姐要剪发一恨,轻轻提出。见得蓄恨已久,无缘报复,今乘桂姐破绽败露,而李铭又适逢其会,遂使拚千年不报之恨,一旦机缘凑巧,此时不报,更待何时?遂一发尽情,不遗余力也。写怨恨之于人如此。作者固明明一线穿来,而看者止见其写春梅一面,不知其又暗结金莲一面,而后文娇儿于西门庆死后盗财付李铭手,又必用春梅看见可想。”竹坡一篇评语,将春梅之骂分析得透透彻彻,免了我的口水,所以直接抄上。总之,无论李铭有意无意,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春梅早为主子金莲为李桂姐所受羞辱抱恨极深,有此复仇良机,自然大举发泄。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17 21:40:54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三回)


正是腊尽春回,新正佳节的日子,西门庆出门贺节,月娘也往吴大妗子(嫂子)家去了。

玉楼、金莲都在瓶儿房里下棋,玉楼问今日赌什么,金莲探知蕙莲烧的好猪头,只用一根柴禾儿,一个时辰就能烧得猪头稀烂,倡议赌五钱银子,三钱买金华酒,二钱买个猪头,叫蕙莲烧猪头来吃。三盘棋下来,自然是富婆瓶儿输了,递银子叫来兴儿照办。我初时奇怪,金莲什么东西不好吃,偏要吃蕙莲烧的猪头,再仔细寻思,才明白原来这是在考验蕙莲的觉悟,金莲真够捉弄人的。来兴儿买回酒和猪头,外加四只猪蹄,送到厨下,见着蕙莲和玉箫在石台基上挝瓜子耍(敲开瓜子吃),便向蕙莲传达金莲的最高指示,蕙莲老大不愿意:“我不得闲,与娘纳鞋哩!随问教那个烧烧儿罢。巴巴坐名儿教我烧。”蕙莲明显智力不够,还没想过事儿来。还是玉箫聪明些,却不说破,只劝说去烧罢,不然惹得金莲的责骂。“蕙莲笑道:‘五娘怎么就知我会烧猪头?栽派与我?’”只得走到灶上,只消一个时辰,就把个猪头烧得香喷喷五味俱全送来。书中这段简简单单的文字,意思很丰富。蕙莲之笑,有些不甘心认输的苦涩;蕙莲之问,表明金莲在对敌斗争中的秘密情报工作确实有效,让蕙莲有了无形的巨大压力。秘密情报工作无处不在,有四两拨千斤的能量,这次只是在性爱争宠战上的小试身手,它本身的更大战场是在军事战争和政治争斗中,《三国演义》是最好的小说教材。

玉箫是月娘房里的丫环,这一次成了西门庆和蕙莲偷情的帮手,专门掩护和传递消息。到初十日,后晌时分,月娘陪着吴大妗子、潘姥姥在李瓶儿房里吃酒,蕙莲在月娘旁边侍酒,玉箫送酒来,捏一下蕙莲手,又递眼色,蕙莲懂意思,只在席边站了会,推说到后边拿茶来与大伙吃,月娘分付道:“上房拣妆里有六安茶,顿一壶来俺们吃。”我刚读到李舒在《看天下》(2016.5.8期)上系列专栏文章,讲到《红楼梦》里的贾母不吃六安茶,因为味苦,不能发香,又没品味。而在《金瓶梅》里,因为六安茶可以解腻,适合大鱼大肉之后喝,月娘郑重吩咐“顿”(熬)一壶来,显是喜欢得不得了,正符合商家妇人的庸俗低级品味。蕙莲来到月娘房里,一屁股就坐进西门庆怀里,两个亲嘴咂舌一处。蕙莲与西门庆偷情,互相都没有什么浪漫的想法,都很浅显直白,与妓院无区别,那就是西门庆只要蕙莲的身子,蕙莲只要西门庆的钱财。由此,蕙莲便道:“爹,你有香茶,再与我些。前日与我的,都没了。我少薛嫂儿几钱花儿钱,你有银子与我些儿。”西门庆便要脱她裤子,因时间太匆促,被蕙莲拒绝。西门庆又约晚上,蕙莲解释后边“惜薪司挡住路儿——柴众”(人多),不如就在金莲房里耍。蕙莲之所以这样提议,一则是确实没有更安全地方,二则自以为已经同金莲是一伙,真是愚蠢无知到底。

二人在房内顽耍,孙雪娥路过,听着房里有人笑,以为是西门庆和玉箫在说笑,又见玉箫站在门外,正疑心时,听到西门庆的咳嗽声,吓得赶紧溜往厨房。蕙莲逢无人时,急伶俐两三步走出房,就往后边看茶,路上又遇着小玉来催促。这段有惊无险的偷情场景富有幽默感,又很生活化。蕙莲回到月娘身边,斜靠桌儿站立着看众人掷骰子耍,想来刚被宠幸,就有些失了分寸的得意,对大家的骰子牌指指点点,被玉楼一顿呛白,羞得站立不住,绯红着面走了。

至掌灯时分,西门庆半醉着到金莲房里,告诉金莲,要和蕙莲“在你这边歇一夜儿”,金莲自然不愿意为包庇仆妇偷汉子坏了名声,不但自己不肯,还拉上春梅垫背:“我不好骂的,没的那汗邪的!胡乱随你和他那里日捣去,好娇态,教他在我这里?我是没处安放他!我就算依了你,春梅贼小肉儿他也不容。你不信,叫了春梅问他?他若肯了,我就容你。”在这个家里,一般情况下,最亲近、最能懂得西门庆心意的,是金莲和春梅,但也最怕这主仆二人。一个金莲就足够难应讨了,哪里还敢再去招惹春梅这个泼辣货,西门庆只能投降,叫金莲分讨丫头往山洞里拿床铺盖,生些火儿,惹得金莲又气又好笑:“我不好骂出你来的!贼奴才淫妇,他是养你的娘?你是王祥,寒冬腊月行孝顺,在那石头床上卧冰哩!”当晚,金莲果然分付秋菊抱了铺盖,又生了笼火在藏春坞雪洞里。“打妇熬妻”的西门庆为什么这一次能忍气吞声受这番奚落,又还沦落到山洞里偷情,颇让读者疑惑不解。其实,道理很简单,西门庆再淫乱,也还不敢明目张胆违背社会伦理规则。当初与金莲、瓶儿偷情,也只能偷偷摸摸,何况这蕙莲是家中下人小厮的婆娘,本来就不入流,若让外人知道,就是既违社会道德又很丢面子的事。

这洞子里真够寒碜的,冷气侵人,尘嚣满榻。蕙莲冷得直打兢,西门庆也不管那么多,褪了蕙莲裤子,抱在怀里。正做得好事,不想金莲轻移莲步,也不怕苍苔冰透了凌波,花刺抓伤了裙褶,蹑迹隐身在藏春坞月窗下偷听。先是听见两个人打趣叫冷,再听得蕙莲说金莲的脚大,自己的脚更小,套着鞋也穿得进去,缠得又不周正(三寸小脚是金莲最得意的本钱,又是最吸引男人的色情象征),还是个露水夫妻的二货,金莲气得两只胳膊都软了,半日移脚不动,待要立时开骂,又怕西门庆的脸面挂不住,倒帮着淫妇就亏了,就此走开又怕淫妇后来不承认,“于是走到角门首,拨下头上一根银簪儿,把门倒销了,懊恨归房。”

到第二天早上,蕙莲摇门不开,西门庆叫来住在隔壁的丫环迎春开了门,见是金莲的银簪销着门栓,两人就知昨晚许多话被听了去。不但如此,不知是迎春对人咬舌头了,还是金莲有一些小动作,这整件事的消息似乎也传递得相当快。蕙莲刚走到前边,小厮平安就雌牙笑着上来,打牙犯嘴,调笑道,“我猜你昨日一夜不来家。”“我听见五娘教你腌螃蟹,说你会劈的好腿儿。嗔道五娘使你门首看着卖簸箕的,说你会咂得好舌头。”“我晓得你往高枝儿上去了。”说得蕙莲又气又急,也有些得意,追着平安打闹,又拿出三四分银子,支使玳安烫两个合汁(一种浓汁汤)来吃,还要盛在铫子里送来。后来更是得宠持骄,对颇受敬重的老主管傅伙计叫傅大郎,又对陈敬济叫姑夫,贲回叫老四,指派一众人等,银子也胡乱使得让人嫉妒,被西门庆贴身小厮玳安很很耍弄了一回。

虽然在众小厮丫环面前,蕙莲有了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娇蛮,但在金莲面前,心理战明显处于下风,每日只到月娘处打个卯儿,立马就屁颠颠到金莲房里献殷勤。金莲丢着不爽的脸色,正眼也不瞧他,却不忘拿一篇篇话头讽刺敲打她:“歪蹄泼脚的,没的展污了嫂子的手。你去扶持你爹,爹也得你凭个人儿扶持他,才可他的心。俺们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只嫂子是正名正顶轿子娶将来的,是他的正头老婆秋胡戏。”蕙莲知道昨晚的话说到她的痛处,赶紧双膝跪下,陪不是:“娘是小的一个主儿,娘不高抬贵手,小的一时儿存站不的。当初不因娘宽恩,小的也不肯依随爹。就是后边大娘,无过只是个大纲儿。小的还是娘抬举的多,莫不敢在娘面前欺心?随娘查访,小的但有一字欺心,到明日不逢好死。一个毛孔儿里生下一个疔疮。”蕙莲表白忠心不可谓不诚恳,却也话多必有失,拿当家大老婆月娘说事,已经是死罪一条。还好,金莲正在受用这番忠心,没有太在意,只是再加把力度告诫道:“我对你说了罢,十个老婆,买不住一个男子汉的心。你爹虽故家里有这几个老婆,或是外边诸人家的粉头,来家通不瞒我一些儿,一五一十就告我说。你大娘当时和他一个鼻子眼儿里出气,甚么事儿来家不告诉我!你比他差些儿!”金莲用月娘自抬身价,唬得蕙莲闭口无言,越发没了底气儿。

交心恳谈之后,二人表面上友谊日进,实质上是各有所需。蕙莲每日只在正经月娘处打个照面,就回到金莲房里,顿茶顿水,鞋脚针指,都殷勤备至,套着热切亲近劲儿。金莲也不忘给她些甜头,让她“每日和金莲、瓶儿两个下棋抹牌,行成伙儿,或一时撞见西门庆来,金莲故意令他旁边斟酒,教他一处坐了顽耍。只图汉子喜欢。”当然,一个小厮老婆入伙并不能真正增强金莲的势力,这只是一时的权益之计而已。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19 08:01:55 +0800 CST  
@xixiange1963 2016-04-05 07:37:58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四回)
我读这一回的最初冲动,就是很想将这个版本被删掉的那话儿文字抄录上来,让那些无法读到原版的文学青年学习。只是再读这些文字,又觉得不过尔尔,如果叫现在的文学青年来写点色情文字,想来应该更生动更有想象力多多,因为时代使然,改革开放的东风吹遍祖国大地已经几十年,只有想不到没有见不到,大家啥没听过看过体验过。写到这里忽然笑起来,想起贾平凹那厮的《废都》,不知道当初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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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765766546 2016-05-20 01:12:35
西门庆和潘金莲偷情这一段很精彩,西门庆调情高超,潘金莲媚态百生,我挺喜欢这一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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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朋友赏帖,《金瓶梅》所写细节都很生动。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20 13:03:34 +0800 CST  
@小桃花庵 2016-05-20 02:02:22
我一直在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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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小桃支持,我也在关注你写的《水浒传》赏评!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20 13:06:41 +0800 CST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20 23:09:15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四回)


《金瓶梅》最重四季节日的描写,甚而以时序节候的流转来结构全书。元宵节是中国最古老的节日之一。据许多书籍介绍,最早的记载有南朝梁简文帝的《列灯赋》,至南宋四大家之一范石湖笔下的《灯市行》,其张灯结彩、游人如织,加之买卖杂耍、男女妆饰异服的繁盛灯市,几可与西方的狂欢节媲美,已经成为所有年节中最热闹的景观。又综合有关资料,古代的元宵节所以比春节还要热闹(见吴钩《生活在宋朝》),原因在照明不发达,也就是说,春节虽是大节,却时值晦朔,而元宵节的月明,为夜晚户外活动提供了自然照明(见白维国《金瓶梅风俗谭》)。至《金瓶梅》所写明末时,其盛况又超越前代,几可形容为明朝末世荒淫堕落社会的垂死挣扎。小说第十五回写过月娘领众小妾,到李瓶儿位于狮子街新居赏花灯的盛景。这一回是书中第二个元宵节,灯市盛况依然,却也條忽易逝,人的命运更是斗转星移。用张竹坡回前评所说:“狮子街,武二哥报仇之处,乃瓶儿又住此,王六儿又住此。今必令金莲两至其地,且蕙莲亦必至其地。真是作孽者每与死地相寻,而不肯一远,写尽作孽人矣。”兰陵笑笑生写狮子街繁华灯市,其深意值得读者深思。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天上元宵,人间灯夕。此回所写正是元宵节的第二天,西门庆和吴月娘大宴群妾,东首独设一席让女婿陈敬济坐,食烹异品,果献时新。春梅等四个家乐弹唱灯词,丫环们都在上面斟酒,忙得不可开交,似乎只有蕙莲独坐穿廊下一张椅儿上嗑着瓜子,既落寞又得意——落寞是终究不能入正席,得意是毕竟比一班丫环小厮有了些独特地位,听得上面每每呼唤要酒,便指使来安儿、画童儿上酒,即便一地瓜子皮,画童儿也只能忍气吞声,取来笤帚帮着扫了。西门庆见女婿没了酒,分付金莲去递酒,却不知二人在一边暗里调情。张竹坡每每在回前评中怒批西门庆和月娘为一家之主而不善治家,终于家破人亡的局面。这次又批:“此回总写西门庆治家愚暗之失也。上半写西门不能守礼,防邪乱于未然;中段写月娘付理乱于不闻,一任妇女遥街行走……”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作者有意安排的反讽。金莲捻敬济手背,敬济踢金莲小脚,不料这些小动作都被蕙莲这妇人瞧在眼里,打定主意:“今日被我看出破绽,到明日再搜求我,自有说话。”书中此处有旁批四字:蕙莲死矣。如此惊心动魄四字,可见得蕙莲与金莲必有一次生死之战,而结局近于一目了然。但从二人的身世设计,以及全局架构看,蕙莲简直是金莲的另一个分身,蕙莲之结局何尝又不是金莲之结局的提前排演,这就是张竹波在回前评所言的深意。

饮酒多时,西门庆被应伯爵请去赏灯,月娘与众妾又吃一阵,“但见银河清浅,珠斗烂斑,一轮团圆皎月从东而出,照得院宇犹如白昼。”金莲于是邀约玉楼、瓶儿往街上走百病儿(元宵节民俗,又称走百媚,有避灾求福,百病皆除的意思),兼并赏灯,蕙莲也要跟去,外加敬济与一众小厮丫环,等待众人各回房里换衣时,金莲又与敬济调戏一番。

当下玉楼、金莲、瓶儿带领一簇男女走在街市上,来安、画童打一对纱吊灯跟随,敬济骑马放烟花火炮,与众人观耍。街市上香尘不断,游人如蚁,花炮轰雷,灯光杂彩,箫鼓声喧,十分热闹,游人见这队披红垂绿的男女,以为公侯之家,都莫敢仰视,躲路而行。这一段场景,完全是第十五回第一个元宵节在狮子街瓶儿新居赏灯的再现。只是这次众人都穿着白绫袄儿金比甲,似乎只有蕙莲穿了一套绿闪红段子对衿衫,白挑线裙子,一方红销金汗巾子搭着头,额角上贴着飞金并面花儿,最是特别。蕙莲自然也是最兴奋,一面不断缠着敬济“姑夫”惊喜呼叫,与敬济嘲戏调情,一面弄些吸引路人眼球的夸张小动作,又还大胆将金莲的小鞋套穿在自己的鞋上,被众人发现。自己最得意的三寸小脚,竟然被蕙莲如此糟践,不知金莲情何以堪,想来心里已是五味瓶打翻,碎了一地儿。而蕙莲不独抢金莲的新汉子,又还比拼小脚,或许经过仔细权衡,觉得只有拼掉这个西门庆头号宠物,自己才会有出头天。众人又到了瓶儿在狮子街的家里,吃过一阵茶,春梅、玉箫、蕙莲三人又到临街楼上,推窗看了一阵——对应了上次玉楼、金莲赏灯又被人赏的情景,直到被敬济摧促,又为李娇儿商买了一个丫环,大家才又回到西门府。敬济调戏老丈人新情妇蕙莲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西门大姐耳里,第二天,就将敬济臭骂一顿:“不知死的囚根子,平白和来旺媳妇子打牙犯嘴。倘忽一时传的爹知道了,淫妇便没事,你死也没处死!”想来敬济听了此话,也着实吓了一跳,此后再不见与蕙莲勾搭,一门心思只放在金莲身上。依此看来,西门庆与蕙莲的淫乱在府上早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时主家月娘的态度很关键,但却缺席,很令人费解。

到此,有必要总结下陈敬济这个人物。在书中第一回就曾提到,西门庆将女儿西门大姐许与“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敬济为室”,算是出身官宦之家。至第八回娶西门大姐过门时,也还没有现身。只到了第十七回,因朝庭追究杨提督失误军机,连累亲家,西门大姐和女婿陈敬济才半夜逃到西门府上避难,那时颇显慌乱无为,后在花园建造中管工记帐,才约显几分勤苦和聪明。紧接第十八回,西门庆虽然脱祸,却又听得瓶儿嫁了蒋太医,闷闷不乐。月娘在家里牌戏时,有违基本礼仪,介绍敬济与玉楼和金莲相见,从此敬济的官宦公子哥的浮浪本性逐渐显现,而金莲自与琴童淫欢被辱,久不偷腥,二人久而不免打情骂俏,以至动手动脚,有了那么点意思。至此回,被蕙莲横插一杠,金莲自是生出嫉妒,怀恨在心。

一日,西门庆与新升任荆都监在厅上说话,蕙莲正与玉箫、小玉在后边院子里打闹顽耍,平安走来告诉厅上要茶,蕙莲使往厨房,厨房来保老婆惠祥正忙,听说是蕙莲使来,老大不高兴。平安这一阵往来,就误了待客之道,西门庆发怒,惠祥背过被月娘责骂,寻到后边的蕙莲,二人你来我往互骂一阵,骂得生动活泼,充满民间下层劳动人民的智慧,并连带将蕙莲与西门庆的丑事也抖了出来。月娘走来劝架,装老好人,只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对蕙莲与西门庆丑事依然一字儿不提。我们无法猜测月娘动机,但是,无论如何,月娘都失了家主婆的身份,从而使下人不服,更使蕙莲仗着与西门庆勾搭庇护,越发猖狂起来,把家中大小人等都不看到眼里,天天与玉楼、金莲、瓶儿、春梅、西门大姐一班主子玩耍,其得宠的狂态验证了一个真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22 09:08:16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五回)


这一回前半春光明媚,后半对应的是一场闹剧。

灯节过后,清明将至,月娘在花园中扎了一架秋千。这一日,孙寡嘴作东,应伯爵邀请西门庆去了郊游,月娘率众妻妾在花园中荡秋千,玩耍嬉闹。月娘嫌金莲笑而无力,险些将玉楼摔下来,讲自己小时候与周小姐荡秋千,周小姐也是如这般笑,结果滑下来骑在画板上,破了下身,出嫁后夫家说不是原装货,被休逐回家。其实,娱乐就在开心,开心哪有不准笑的道理。又从妇德论,月娘是主妇,虽都是过来人,也不该讲这种有伤风化的段子,或许月娘又在摆谱自己是原装货出嫁,反讽小妾们都是再醮货。更恶劣的是,月娘分付随后赶来的女婿敬济帮助推送秋千,敬济“老和尚不撞钟——得不的一声”,拨步撩衣,那秋千飞起半空,犹若飞仙。画面惊险好看,却也让读者大饱眼福,于是我们不仅看见了潘金莲裙子被缠住的狼狈,也看见了敬济掀起李瓶儿裙子,手抓屁屁推送时露出大红底裤的戏剧性场景。只有蕙莲的秋千荡得最好:“这蕙莲手挽彩绳,身子站的直屡屡的,脚跐定下边画板,也不用人推送,那秋千飞起在半天云里,然后忽的飞将下来,端的却是飞仙一般,甚可人爱。”两次飞仙隐喻的生命似是同一种光彩,而实际上,人生各有际遇各有起落,生命的幻灭无处不在。兰陵笑笑生用反讽笔调写八卦文字,却也让读者体验到别样情怀:一方面展演生命应有的美丽与活力,另一方面,联系后一回的风云突变,更反映了作者对人生不完美,生命脆弱易逝的复杂伤怀。

那一边风光无限,这一边却暗潮涌动。蕙莲的丈夫来旺儿不辞辛劳,办完蔡太师生辰物事回来了。我们不知道孙雪娥是巧遇来旺儿,还是早得了暗递的消息,专等在这堂屋门首,只见雪娥满面微笑,说道:“好呀!你来家了。路上风霜,多有辛苦!几时没见,吃得黑胖了。”其热情暧昧的问候透露了两人早有勾搭的玄机。还不止此,在随后的私会中,来旺儿悄悄送了雪娥两方绫汗巾,两双装花膝裤,四匣杭州粉,二十个胭脂,礼物可谓丰厚。雪娥或许大受感动,情不自尽就将蕙莲与西门庆如何勾搭成奸的事,难免添油加醋地告诉了来旺儿。到晚间,来旺儿吃了几钟酒,酒壮胸腹之胆,就询问蕙莲奸情,蕙莲一力抵赖,被来旺儿一拳差点打扑地上,列举更详细指控证据,蕙莲又哭又骂,反污来旺儿听信别人挑拨:“丢块砖瓦儿也要个下落。是那个嚼舌根的,没空生有,调唆你来欺负老娘?我老娘不是那没根基的货!教人就欺负死,也拣个干净地方。你问声儿,宋家的丫头,若把脚略趄儿,把‘宋’字儿倒过来!你这贼囚根子,得不个风儿就雨儿。万物也要个实。人教你杀那个人,你就杀那个人?”几句话不但呛得来旺儿没了话说,也照应到后来的情节发展。我读《金瓶梅》才发现,世间语言莫不以女人之骂最生动、最智慧,也最无情。前有潘金莲骂武大,孟玉楼、杨姑娘骂张四舅,李瓶儿骂花子虚等,女人之骂对人类语言的进化功莫大焉。作者兰陵笑笑生忍不住也评论:“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养汉的婆娘,饶他男子汉十八分精细,吃他几句左话儿右说,十个九个都着了道儿。正是‘东净里砖儿——又臭又硬’。”

到次日,蕙莲到后边打听是谁挑拨事端不得,只顾海骂。又一日,来旺儿从雪娥房里跑出,被人看见,都知两人有了勾搭。再一日,来旺儿吃酒醉了,在家人小厮跟前恨骂西门庆,连带将潘金莲谋害武大,今又串通西门庆奸淫了老婆的事骂了出来,并声称“只休要撞到我手里,我叫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好不好把潘家那淫妇也杀了,也只是个死。……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到跟前再说话,‘破着一命剐,便把皇帝打’。”俗话说叫的猫不咬人,黑胖的来旺儿骂时威风,不但要杀西门庆,连带把潘金莲最难堪的隐私揭得惨不忍睹,将自己心底的仇恨和谋划骂得无人不知,让敌军早生防范,这场仗几乎注定了一开始就成了输家。

西门府里,来字辈都是成年下人,这来旺、来兴,还有来保,又都是颇得西门庆宠信的干练下人。来兴早对来旺夺了自己买办赚钱差事,怀了天大不满,与之不睦,当下听见此言语,立马添油加醋学舌一番,告诉潘金莲,金莲恨得银牙咬碎,只叫来兴儿准备好做污点证人。当时孟玉楼也在场,听了“如提在冷水盆内一般,吃了一惊”,随后又问金莲“真个他爹和这媳妇子有——”话未说完,其意明了。但是,每个读者不免都要问:全家上下都知的这场奸情,唯独玉楼不知吗?还是如月娘一般假装高洁,不愿插入这趟浑水,又或者如评家田晓菲认为,玉楼故作惊讶的反应,是为当时处于愤怒的金莲留个脸面。

西门庆晚来回家,见金莲云鬟不整,睡揾香腮,哭的眼坏坏的——这是女人最常用的经典场景,大凡此景一现,男人就无所不应,西门庆已经几次着了这道儿。西门庆便问所以,金莲哭诉着把来旺儿的骂人狠话复述一遍,“见有来兴儿亲自听见。思想起来,你背地图他老婆,他便背地要你家小娘子,你的皮靴儿没反正。那厮杀你便该当,与我何干?连我一例也要杀。趁早不为之计,夜头早晚,人无后眼,只怕暗遭他毒手。”金莲生怕事情不够乱不够大,顺带将雪娥与来旺儿的奸情搭进来。西门庆听了,找到来兴儿印证,又问得丫头小玉口词,引燃心中怒火熊熊,把雪娥很凑了一顿,辛亏有月娘劝,只没收了她头面衣服,伴着下人媳妇上灶,不许见人。其实,以西门庆为首,这个府第就是一个淫窝,西门庆既偷得他老婆,来旺儿又何尝不可以偷你的小妾,只是打个平手而已,真正做怪的还是不平等的阶级仇民族恨,这几乎是所有社会悲剧最深刻的根源。看看人类万年历史,莫不观之如是。

再说西门庆又到后边,使玉箫叫来蕙莲,背地盘问,这婆娘闪烁其词,只说丈夫来旺儿即便喝了酒,也没个胆敢骂爹,“又吃纣王水土,又说纣王无道,他靠那里过日子?爹你不要听人言语。我且问爹,听见谁说这个话来?”问得急了,西门庆只得实话是来兴儿告诉的。蕙莲又使出三寸不烂之舌,说是来兴儿嫉妒丈夫来旺夺了他的买办才编排这出是非,爹不该相信。又叫西门庆给来旺儿一些银子做本钱,打发他乡做买卖去,“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说句话儿,也方便些。”西门庆脑子经常短路,当下满心欢喜,表示正合吾意,有心让他与盐商王四峰上东京央蔡太师人情,又还要他押送生辰扛去,待回来再教他领一千两银子,同主管往杭州做买卖。西门庆这一番不成熟的安排,本意是讨好蕙莲,却不想阻力重重,此后引来莫大是非,竟至搭上蕙莲性命。蕙莲当下也是心中大喜,二人就搂着一团,舌头咂做一处。西门庆早承认要送个银打的鬏髻,蕙莲不失时机再提出,西门庆还担心月娘发问,蕙莲表示没关系,就说向自己姨娘家借来戴戴。我们看到,凡蕙莲与西门庆在一起,无时无刻不在零敲碎打地要钱财,表明只是一个短视的女人,这是蕙莲致命处,又正因如此,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也闪现了令人敬佩的人性光辉。反观金莲,也想富贵荣华,明面儿上却不贪财,而是想通过控制西门庆,控制这个府邸,提升自己的地位,所以更有野心,加之本身聪明,关键时候就显示出更多冷酷无情的兽性。

到次日,西门庆在厅上,叫过来旺儿,吩咐准备明日起身往东京,回来后再打发去杭州做买卖。来旺儿得了美差,大喜,即时回房收拾行李。来兴儿打听得知,立马就报告金莲。金莲寻至花园,撞见西门庆正拿了银子来,忙叫到屋里,问得详细,心中盘算,便对西门庆一番分析利害。文中金莲这段话比较夹缠,条理不甚清晰,但人生经验绝对正宗经典,值得再三品鉴,保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一二条理儿,金莲也算善莫大焉。原话照抄如后:
“随你心下,我说的话儿,你不依,到听那奴才淫妇一面儿言语。他随问怎的,只护他的汉子。那奴才有话在先,不是一日儿了。左右破着老婆丢与你,坑了你这银子,拐的往那头里停停脱脱(利落干净)去了,看哥哥两眼儿空哩。你的白丢了罢了,难为人家一千两银子,不怕你不赔他。我说在你心里,也随你。老婆无故只是为他。不争你贪他这老婆,你留他在家里也不好,你就打发他出去做买卖也不好。你留他在家里,早晚没这些眼防范他;你打发他外边去,他使了你本钱,头一件,你先说不得他。你若要他这奴才老婆,不如先把奴才打发他离门离户。常言道:‘剪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就是你也不耽心,老婆他也死心塌地。”

表面看金莲提供的智力支持相当肤浅,很容易蒙蔽一般读者,而在有人生阅历的读者眼里,杀人不见血的致命力道就隐藏其中。金莲的中心意思就是来旺儿放也不是留也不是,需要斩草除根早除了祸害,蕙莲就是西门庆板上钉钉的了。这里有相当的真实性,也渗杂了想象力。在我看来,这还只是金莲的初步计划,最后要对付的必然是蕙莲。金莲终究没有具体说出如何除害,可能是想留待考察西门庆的决策执行力,也可能是事出匆忙,还没能做通盘考虑,这样反而多了许多腾挪空间,落得双手干净,如果有失误也可辨解脱身。而西门庆的手段,在早前已经有过实证,这次故事的发展表明,西门庆的决策执行绝对堪称完美。因此,这回最后说,“一席话儿,说得西门庆如醉方醒。”来旺儿的小命危在旦夕,同时,金莲和西门庆对蕙莲完全估计错误,我们更是在此上了一堂人性的启蒙大课。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25 08:01:54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六回)[上]


这一回的情节丰富、复杂,波澜起伏,我将作上下两段文字上传。

开篇紧接上回。到第二天,来旺儿早收拾好行李,等着动身。直到日中,西门庆叫去来旺,却已不是昨天表示的意思,只说你刚回来,又要使往东京,太辛苦了,已经叫来保替你跑这一趟。你在家休息几天,我明日就在家门前找个生意你做。西门庆是典型的流氓本性,通常概率,流氓变脸比政客要快,因为流氓不要脸,而政客的脸又最厚,一张伪装的脸变起来麻烦而危险。来旺儿眼见着好事没了,哪里敢说个不字,回到房中,愤怒可想而知,喝了些闷酒,又怪罪蕙莲,又扬言要杀西门庆,被蕙莲臭骂一顿,打发上床睡了。直到二人阴阳相隔,来旺儿和蕙莲虽然都有背叛对方,夫妻关系却一直没有明显的矛盾,这是一对没有爱情,平凡得只剩下苟且的夫妻,是曾经、正在与将要红杏出墙的夫妻的真实写照。次日,蕙莲与西门庆相会在厨房后墙根僻静处,玉箫在门首观风。蕙莲埋怨西门庆——从此开始,读者最要注意蕙莲不断上升的情绪变化:“你是个人?你原说教他去,怎么转了靶子,又教别人去?你干净是个‘球子心肠——滚上滚下’,‘灯草拐棒儿——原拄不定’。把你到明日盖个庙儿,立起个旗杆来,就是个谎神爷!我再不信你说话了。我那等和你说了一场,就没些情分儿!”蕙莲的底层社会歇后语非常生动、准确,情绪也非常复杂,既生气,又怕气生大了,总还想有个挽回余地。作者兰陵笑笑生纯用白描,没有透露一丝儿俩人的心理活动,需要读者用心体验。比如接着写“西门庆笑道”,这笑的丰富含义,蕙莲当局者迷,自然无法深刻领会,而就我读来,绝对的冷酷无情,标准的笑里藏刀。虽然这刀对准的是来旺儿,蕙莲却不断盲目地往刀尖上撞,这就形成了小故事大人生的张力,具有了更普遍的启示意义。西门庆依然用昨天对来旺儿说的开个酒店给他,轻松哄得蕙莲又是满心欢喜。

来旺儿和蕙莲一心等着天上掉馅饼。又一日,西门庆在前厅着人叫来旺儿来,给他六包银子合计三百两,说是一向辛苦,这就到外边寻个店长(主管),你做老板,在家门前开个酒店,“月间寻些利息孝顺我,也是好处。”来旺儿得尝所愿,连忙趴地下磕了头。回到房中,兴奋说与蕙莲:“他倒拿买卖来窝盘(讨好)我。”其口吻不无得意狂妄,亦让我心酸。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多年养成个好习惯,每与人交涉金财之物,都要当面仔细点一点看一看。即使银行自动取款机,也要对着摄像头查点一遍,只要不是“刚好”坏掉——这种事在近来的多起案件中出现,事后取证就有基本保障。有时难免遭到后面等得不耐烦的美眉白眼,也是牢记钱财要紧,顾不得有损形象了。由是,以我个人经验,来旺儿获得那样大笔慈善赞助的银子,怎么也要点个数检验个真伪吧!来旺儿竟然真的没有,随便叫老婆就把银两收在箱中,自己上街寻找店长人选去了。想来那时人才难得,一直寻到天晚,也没有找到,又喝得大醉而归,被老婆骂着打发睡了。

睡至一更时分,来旺儿朦朦胧胧听到窗外有人叫他名字,说是老婆又被西门庆勾引到花园后边干那营生去了,“亏你到睡的放心!”来旺儿惊醒,不见老婆在房里,以为是雪娥来递信,怒从心起,“我在面前就弄鬼儿!”跳起身迳扑花园里来。酒醉最容易失去理智,容易乱性,又容易上火发怒,许多男人的麻烦事就因为醉酒,普通人没有那个天分,千万不要去学李白的所谓“斗酒诗百篇”。来旺儿刚到厢房中角门处,不防黑影里抛出一条凳子,绊倒来旺儿,又听响亮刀子落地声,左右闪出四五个小厮大叫:“有贼!”可怜黑胖的来旺儿,被众人一步一棍赶打到灯烛明亮的厅里,西门庆早坐在上面,大怒骂道:“众生好度人难度,这厮真是个杀人贼!我倒见你杭州来家,叫你领三百两银子做买卖,如何夤夜进内来要杀我?不然拿这刀子做甚么?”随即从房内搜出银子来,却发现只有一包银两,其余却是锡铅锭子,说是来旺儿偷换了银两。再从来兴儿嘴里取得旁证,说是因爹不给做买卖,对外宣泄要杀了爹。来旺儿已是百口难辨,气焰儿也没了。到天明,西门庆写了柬帖,状告来旺酒醉持刀,企图杀害家主,又偷换银两,来兴儿做人证,将来旺儿押往提刑院。这套贼喊抓贼的圈套很老套,在武松和蒋太医案件中似曾相识,在更早的《水浒传》里,也不乏多起同样案例,而正因历史悠久,才显出其实用有效性,直到当代,甚而未来,也还在个人私仇和团队政治斗争等广大领域被参照运用。

蕙莲不信、不服,找到西门庆质问,说丈夫只是进来找我,银子也原封未动,如何是贼?又还拉送到官府?“恁活埋人,也要天理。”西门庆回嗔作喜,劝慰蕙莲说来旺多日扬言要杀我,这事你不知道,不关你事。蕙莲跪着不起来,只顾求情:“爹好狠心,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恁说着你就不依依儿?他虽故吃酒,并无此事。”缠得西门庆急了,教来安儿拉劝回房去。月娘也来劝西门庆,说这事闹到官府很丢面子,只在家处理算了,被西门庆圆睁二目吼得羞赧而退。作为主家大老婆,西门庆一般都会敬让三分,即使是前面数月冷战,不过互不答理。西门庆这一次开骂,足见月娘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之仁,再不济也不该向着下人。月娘回到后边自个儿房里,更是添乱添堵,对着玉楼等人复言:“如今这屋里乱世为王,九尾狐狸精出世。不知听信了甚么人言语,平白把小厮弄出去了。你就赖他做贼,万物也要个着实才好,拿纸棺材糊人,成个道理?恁没道理,昏君行货!”又对哭跪着的蕙莲劝说“他吃了迷魂汤了,俺们说话不中听,‘老婆当军——充数儿罢了’”,发泄心中不满,也为来旺儿抱不平。月娘这一连串话语理是理儿,也算正义之言,却何尝没有她一味放任的责任,总之,这些话都是不该从月娘嘴里说出的。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28 07:58:35 +0800 CST  


且说来旺儿的遭遇书中交待得明白,先是官府一众人等都被西门庆用一百石白米贿赂,又是屈打二十大棍,取了人证物证,收入监中,与当初武松与蒋竹山大同小异,与我们当下那些被屈打成招的冤案受害人何其相似乃尔。西门庆吩咐家中小厮不许送铺盖、饭食,对蕙莲也要封锁消息。蕙莲每日以泪洗面,茶饭不吃,西门庆使玉箫和贲四娘子再三劝解,自己也去哄她,说已经关照官府,来旺儿不曾挨打,只监他几天就放回,还是叫他当老板,说得蕙莲搂抱着西门庆叫亲达达,表示好歹看奴之面,让来旺吃苦两日,放他出来,并对西门庆提出三项选择建议:一,随你教他做买卖,不教他做买卖也罢;二,我教他把酒断了,随你去近到远使他,他敢不去?三,再不你若嫌不方便,替他寻上个老婆,我早晚不是他的老婆了。到目前为止,西门庆想要的确实只是蕙莲这婆娘,不管如何处罚来旺儿,都不是主要考虑的问题。这三个建议颇对西门庆胃口,实行起来难度也不大,高兴之余,满口答应下来,还不忘胡乱许愿一番:“我的心肝,你话是了。我明日买了对过乔家房,收拾三间房子与你住,搬你那里去,咱两个自在顽耍。”这自然远超蕙莲所期盼,我们不难想象那份激动与撞了狗屎运的得意劲,在蕙莲心里掀起的重重波涛。每一个人都带着原罪降生,每一个人都受制于智力、经历和性格的局限,在生存的泥坑里,品质或道德许多时候只是一个光鲜的伪真理问题。因此,这个系列文字写到今天,我都一直无意指责任何人的道德。只是到此刻,我很遗憾,蕙莲不知道低调的生存策略可以救自己的命。蕙莲辞别西门庆之后,继续将自己推入众人嫉妒的泥沼,强悍轻狂的心理复活,到后边对众丫环媳妇傲慢词色之间,未免露出底牌。

孟玉楼得知消息,赶来转告潘金莲,细节颇多出人,但重点很突出:“就和你我辈一般,甚么张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儿!”玉楼咬的舌头太聪明,假意指责月娘,自己又还洗脱得清清白白,实际捅得金莲心里疼痛难忍,怒火万丈。金莲发誓:“真个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与你说的话,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放了第七个老婆——我不喇嘴说——就把‘潘’字倒过来。”“要这命做甚么?活一百岁杀肉吃!他若不依,我拼着这命,摈兑在他手里,也不差甚么。”玉楼不忘再刺激一下:“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玉楼这话不免阴险,将楼梯都抽了,金莲爬屋上梁时轻松,回头一看,下不去了。

到晚,西门庆正在花园翡翠轩书房,正准备叫来陈敬济写帖子给夏提刑,刑满释放了来旺儿。金莲赶来,搭伏着书桌儿——明显是很生气的架势,问写甚么帖子,西门庆老实交待,想把来旺儿责打几下就放出来。金莲告诉小厮不要叫敬济来了,坐到西门庆身边,语气听似骄横,实不难看出字字都经过仔细斟酌,帮助西门庆做了详细的目前形势分析,说得比较夹缠,我简约翻译过来:“你不是男人,一直是个随风倒舵顺水推船的坏小子。我说的不听,倒听那奴才淫妇的话。不管你怎样沙糖拌蜜(甜上加甜)给淫妇吃,她还是只心疼自己男子(西门庆忌讳处,书中旁批:一语刺人)。照我看,就是把那奴才放出来,你也不好意思娶他老婆(西门庆又忌讳处,书中旁批:又一语刺人)。你想,那奴才放出来,却又把淫妇放家里,不荤不素,你把她当什么人?当小老婆,男人又在。再说,当奴才老婆时就张狂得很,叫家中下人怎么对待。就算给奴才另娶个老婆,你又娶他的老婆做老婆,往后假如你两个坐在一起,或走来跟你搭话,或做个甚么事,你不气死?他老婆见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这个好不丢脸,传出去,不要说街坊邻居笑话,就是你府里上下大小,也不把你看眼里了,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既然铁心要干这事,不如狠心结果了奴才小命,你搂着他老婆也放心了。”书中眉批:金莲意在妒蕙莲,今必欲死来旺,逆知来旺死,蕙莲必不可留矣。也就是说,金莲早料到,如果来旺儿死,蕙莲也必死,所以欲借西门庆之手杀来旺儿。金莲毒辣冷酷,让人又想起当初毒杀闷死武大的画面,作者兰陵笑笑生每于重大事件,都有细腻的前情后事的照应,这是小说所以百读百厌,总能读出新意的伟大创意。当然,西门庆脑海里闪现的应该是武二和蒋太医被整治的得意,不知道金莲有这么深沉的机心,还认为分析透彻深刻,又还处处为自己着想的吧!简直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西门庆立马写帖子,作了个相反的决定,送与夏提刑。

在金钱和权力的任性暴力面前,身处最底层的一条可怜小命,根本算不上是一条人命,比狗都不如,只是一只蚂蚁。相反,更深层讲,正因为底层人缺乏起码的安全感,一旦抓住机会,也以非常暴力的方式抗拒不公不义,从而形成中国式的古老传统,那就是暴力反抗与暴力镇压的血腥循环。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28 08:03:49 +0800 CST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28 23:04:33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六回)[下]


再说来旺儿,坐了半个月牢,衣服蓝缕(褴褛),又没钱打点,日子狼狈得很。这一日被提上公堂,论列罪行,当厅责打了四十大板,通身打得稀烂,戴了刑具,递解原籍徐州为民。来旺儿有此下场,虽然与潘金莲之嫉妒、西门庆之狠恶,乃至官府之贪脏枉法等有直接关系,却也与来旺儿自身的贪财、醉酒、偷情等性格缺陷有关联。来旺儿不知道的是,幸亏衙门内又有一个仁慈正直的孔目阴提刑官,再三与夏提刑抗争,一条小命才保了下来。这又是作者的反讽深刻所在。当初武二案中,也有一个清廉府尹陈文昭,花子虚案中,又有一个清廉府尹杨时,今又再出一个正直的小提刑,似乎在人生的昏天黑地中,总不缺乏一线光明与希望。其实这些花招都是胡弄百姓小孩儿的把戏,中国的专制政治传统总是以宣传倡扬清正廉洁的清官来为统治粉饰,扮演公平正义之化身,而剥开清官的圣洁外衣,也不过是一具具肉体凡胎,依然不乏勾搭与苟且。作者将清官的本质揭露与讽刺得较为隐晦,需要读者的敏锐眼力。为了加深小说的这种反讽感,小说接着叙述,来旺儿为了打点两个公人在路上的盘缠,先是企图回到西门府向老婆讨要,被公人一口拒绝,又来到应伯爵家,又推说不在,再央求左邻贾仁清、伊勉慈二人来西门庆家讨,被五、六个小厮一顿棍打,羞愧而回。此处二人名字中仁清、勉慈正是统治者所宣扬的价值观,却被西门庆身份所隐喻的金钱和权力所戏谑,何其狼狈可笑。最后,只在卖棺材的老丈人宋仁家,哭泣着说明经过,得到一吊铜钱、一斗米做盘缠,两个公人却得到一两银子。

蕙莲每日盼着丈夫来旺出来,小厮也照常送饭去监里,却都被狱门里的公人们吃了,转来告诉蕙莲牢里没事,只因提刑老爷连日因事没来衙门办公,不然也放出来了。堂堂维护国家之纪律的司法官司,竟也可以用如此草率的借口打发当事人,蕙莲也真是愚钝。一日,也是有所风闻,蕙莲拦住跟西门庆回家的小厮钺安儿询问,这钺安儿想来年纪小,不知轻重,将来旺被打四十大板,递解原籍徐州的实情一气都吐了出来。蕙莲听后如遭雷轰,心中满是羞愧与绝望,闭了房门,放声大哭,其言哀怨。哭过之后,取一条长手巾拴在卧房门枢上,竟悬梁自缢。幸亏被来昭老婆和小厮来安儿救活下来,月娘赶来相劝,蕙莲也不言语,只是排手拍掌放声大哭,只得留下贲四嫂和玉箫守在屋里相伴。随后西门庆进来,见蕙莲坐在冷地下哭泣,劝慰起来讲,蕙莲摇头说道:“……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只当端的好出来。你如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通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的成成的,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甚么?”蕙莲此刻似乎只是怪罪西门庆没有事先告诉她,其实更深沉的原因,应该是蕙莲还没有那么绝情,作的最坏的打算也不包括要谋害丈夫,然而事实看去,自己不自觉已经成了西门庆的帮凶,这是蕙莲心理最不可接受的打击。我们可以说,蕙莲再淫荡,但始终还没有失去最基本的人性,这是与潘金莲在诸多相同中最本质的差异。难怪贲四嫂感叹:“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来也是个辣菜根子,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谁家媳妇儿有这个道理!”惠祥也说:“这个媳妇儿比别的媳妇儿不同,从公公身上拉下来的媳妇儿,这一家大小谁如他!”

西门庆一直没有放弃要得到蕙莲的努力,白日教贲四嫂和一丈青陪着,晚夕教玉箫伴她睡,慢慢劝。蕙莲每日依旧粥饭不吃,只是哭泣,西门庆又令藩金莲来劝,两人都有心事,自然一个劝得马虎,一个抵死不听。金莲转回,恼怒地向西门庆说:“贼淫妇他一心只想他汉子,千也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万也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这等‘贞节’的妇人,却拿甚么拴的住他心!”二人在一起,应该说了些什么,但是,蕙莲到底说没说过这些话,书中没有写,或许说过,或许没有说,或许又是金莲的一番火上浇油,这些都需要读者自己去想象,也是优秀小说的阅读乐趣。此时的西门庆已经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笑道:“你休听他摭说,他若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不嫁来旺儿了。”接着书中叙述西门庆知道了是小厮钺安儿走漏消息,一片声寻人要严惩,小厮吓得逃到金莲房里求救,气得西门庆圆睁二目,没有办法。

金莲见西门庆还一心放在蕙莲身上,就挑拨孙雪娥,说蕙莲在背后骂你偷了她汉子,又在汉子面前编排她许多坏话,所以她把汉子打发走了,“前日打了你那一顿,拘了你头面衣服,都是她过嘴说的。”书中不写孙雪娥生气,而是说“掉了雪娥口气儿”,用现在通俗话说,就是雪娥心里埋下了不满、不痛快。金莲又到蕙莲房里,说孙雪娥在背后骂你在蔡家就偷男人,如果不是你又偷男人,丈夫也不会就这样走了?“说你眼泪留着洗脚后跟。”引号内的话都是女人最要面子的敏感区,被金莲这番搬弄,相互就有了仇恨。

四月十八日,是李娇儿生日,侄女李桂姐来祝贺,月娘留他与众堂客在后厅饮酒。西门庆没有在家,往别人家赴席去了。小妾的生日都留不住西门庆,表明李娇儿确实失宠。或许知道桂姐要来,想起当了怨大头,怒气还没有真正消,干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一遛了之。或许真的是西门庆必须去吃这个饭,所谓人皮难披,人情难辞。这都是一些有趣的推测、想象。再说蕙莲,只在早晨到后边厨房打了个幌儿,就回到屋里,任由丫环们一趟二趟来叫,直睡到日西时分。也是合当生事,蕙莲本是由雪娥管的下人媳妇,人手紧,自然要寻她。雪娥走来她房里,言语依然是平时那种调笑:“嫂子做了玉美人了,怎的这般难请!”蕙莲不理,只顾面朝里睡着,雪娥早入了金莲的套中,调笑就有些变味,:“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儿哩。早思想好来,不得你他也不得死,还在西门庆家里。”此话一下捅到蕙莲心痛处,再想起金莲说的那些气话,不由翻身跳起,望着雪娥说道:“你没的走来浪声颡气!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为甚么来?打你一顿,撵的不容上前?得人不说出来,大家将就些便罢了,何必撑着头儿来寻趁人!”虽然金莲的挑拨功莫大焉,实际上,雪娥认定是蕙莲害得情人来旺被遣返原藉,同时,蕙莲又怨恨雪娥偷了自家男人,甚而被西门庆知道,加害来旺儿。如此复杂心理动机,二人不由互相大骂起来。雪娥骂:“好贼奴才,养汉淫妇!如何大胆骂我?”蕙莲反骂:“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如你养奴才!你倒背地偷我的汉子,你还来倒自家掀腾?”蕙莲骂得尖锐、痛快,一吐多日怨恨。雪娥气急,趁蕙莲没防备,走向前一个巴掌打得满脸通红。蕙莲叫道:“你如何打我?”一头撞将去,两个揪打一处,幸有来昭老婆一丈青劝解,月娘也来骂过两句,雪娥被拉回后边。蕙莲一声不响,回到房内,倒插了门,哭泣不止。直哭到掌灯时分,众人都乱着,照应众堂客吃酒,没有人关注到蕙莲。待月娘打发桂姐众人出门,又回转到蕙莲房外,叫门不开,慌得赶紧使小厮再从窗户跳进房内,却已经救之不及,蕙莲再次寻了两条脚带,拴在门楹上,自缢身死,亡年仅二十五岁。孙雪娥的羞辱成了压死蕙莲的最后一块石板。

世间有一条真理,那就是我们常说的性格即命运。宋蕙莲之死,与众人的共同作用有深刻关联,除了西门庆、潘金莲,也还有来兴儿、孟玉楼、孙雪娥,以及看似不相关的大老婆吴月娘。但是,又莫不是由自己的贪欲、虚荣、好强的性格造成。宋蕙莲之死,是西门府内第一件真正的大事。西门府过去发生的几件大事,武大武二案、花子虚案、蒋太医案,以及朝廷的更大牵连,都是发生在西门府外的事件,有惊无险,可以说,基本上没有动摇西门府的根基。同理,宋蕙莲之死,隐喻着西门府开始了不可逆转的衰亡。如果从历史更大视角去解读,因其西门府的荒淫、腐朽象征了当时专制社会的荒淫、腐朽,一个时代也正式走向了解体的历程。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30 07:15:15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七回)


在《金瓶梅》小说的整体情节架构中,不难发现,每每于一件悲剧事件后,紧接着就是一段过渡性的喜剧加闹剧的情节描述,从而在读者心理上,一方面有一个暂时脱离压抑心情的缓冲休息时段,另一方面又形成小说文本中悲剧与喜剧氛围的巨大反差,强化小说的反讽和批判性。比如:第六回叙述武大被毒杀,西门庆和潘金莲二人还在偷欢中,紧接第七回就是孟玉楼婚礼的一场闹剧;第十回叙述武松复仇失误打死李皂隶而被充配,紧跟着就是西门府妻妾玩赏芙蓉亭;第十四回叙述花子虚因郁闷丧身,紧接第十五回就是佳人笑赏玩灯楼;第十九回蒋太医被打又被扫地出门,紧跟着就是李瓶儿匆忙草率的出嫁西门庆一场悲喜剧。到当下第二十七回,“宋蕙莲五回”的悲剧已经进入收尾,西门府将再现一番喜闹剧。

上回末说了,蕙莲呜呼哀哉死后,雪娥怕西门庆回来怪罪,求得月娘包屁,只说是蕙莲自己寻了自尽。作者写西门庆的反应很讽刺,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他凭个拙妇,原来没福。”一面递了状子,送了知县三十两银子,只说蕙莲专管银器家伙,因失落一件银钟,怕家主见责,自缢身死。知县胡乱差了一员司吏带领几个仵作(验尸官)查验作结。这个场景,又与武大之死作了一番照应,深化了小说的社会批判。西门庆又让贲四和来兴儿,将蕙莲尸体送往地藏寺化人场,给了火工五钱银子,叫多架些柴薪。依此似乎可以证明,至少从小说书写的明末时期开始,中国已经有了火化习俗,统治阶级的环保意识已经确立——只是,从武大和蕙莲被火化看,又都属于社会最底层贫困人口的被迫行为,想来那些有权有钱者依然会买一幅好棺材厚葬,让子孙后代每到清明时节,至少有一处祖坟拜祭。不料蕙莲老父,卖棺材的宋仁已经得知,赶来抚尸叫屈,声称西门庆倚势强奸女儿:“我女贞节不从,威逼身死。我还要抚按告状,谁敢烧化尸首?”众火家都不敢烧,贲四、来兴儿只得将棺材停放在寺院里赶回。宋仁可怜,却又颠倒夸张事实,将蕙莲塑造成贞节烈妇,完全是无赖行径,难以给读者更多同情。

此回接着叙述,来保从东京请托蔡太师人情回来,在卷棚里向西门庆报告经过情形,事情很顺利,蔡太师答应立即通知山东巡按侯爷,将盐客王霁云等十二名寄监者释放。管家翟叔还嘱咐西门庆,在蔡太师六月十五日生日那天,务必上东京去,他有话要当面讲——那时候的高官大府的管家就象现在的秘书,甚或司机,有许多高官本人不好办的事,自有机灵的秘书或司机接办,当然也难免私下搞些事。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旋即叫来保去向请托的乔大户回话。到此,小说情节陡转,叙述贲四和来兴儿走来,来兴儿附耳低言,将宋仁拦尸,说话又甚是无礼等话说了一遍。西门庆大怒,立令写帖送与李知县,知县随即差了两个公人,一条索子把宋仁拿到县衙,反控告他倚尸诈财,当厅一夹二十大板,打得双腿鲜血淋漓,再写了一纸供状,再不许到西门家缠扰。同时,责令地方火甲同西门庆家人,立即将尸体火化交讫。宋仁归家,两腿棒疮不散,又害了一场病,不几天,也呜呼哀哉了。中国古代的法律制度是公检法三位一体,只要买通主事官就生死立变,这就是人治而非法治的荒唐野蛮之处。

西门庆了毕蕙莲之事,就开始准备蔡太师生日礼物。瓶儿从自己先前收藏的花公公物品中,拿出四件补缺:两件大红纱,两件玄色焦布,俱是织金边五彩蟒衣,想是宫内物品,比织来的花样品质强好几倍。西门庆高兴得不得了,于是打包,还是叫了来保,连同吴主管,于五月二十八日离清河县,上东京去了,不提。

再说到六月初一,天气已经十分炎热,特别是正午,“一轮火伞当空,无半点云翳,正是烁石流金之际。”西门庆近来因热不曾出门,在家撒发披襟避暑。这天正在翡翠轩看小厮浇花草,有一盆瑞香花开得烂漫可爱,只见金莲和瓶儿穿着家常的白银条纱衫儿,密合色纱桃线缕金拖泥裙子,瓶儿是大红蕉布比甲,金莲是银红比甲。金莲没戴冠,拖着一窝杭州攒翠云子网儿,露着四髩,额上贴三个翠面花儿,越显出粉面油头,朱唇皓齿。书中这一段详细描绘的动机,是为后面惊心动魄的情色场面伏笔。金莲看见那瑞香花,就要摘来戴,被西门庆拦住,原来早已摘了几朵,浸润在一只碎磁胆瓶内,金莲又笑着抢过一枝插在头上,此后又还再争要一朵,才肯答应去叫玉楼来。这一段细节很生动地呈现了金莲活泼,事事争强好胜的性格。

接着是这一回中第一个重要情节的展开。诸人离去,止剩下西门庆和瓶儿二人。西门庆见瓶儿纱裙内罩着大红纱裤,日影中露出玉骨冰肌,不觉辄起淫心,两人就曲尽于飞之乐,西门庆说“爱你好个白屁股儿”,瓶儿告诉西门庆自己已怀有身孕,“望你将就些儿”,西门庆满心欢喜,胡乱耍过。不料,二人之言又被金莲偷听去,种下妒根。在《金瓶梅》小说的争宠战争中,偷听窥视既是情节转折的伏笔,更是一种无时无刻“老大哥在盯着你”的生活现实,西门府已经没有秘密。于是,西门庆洗脸时,金莲道“怪不的你的脸洗的比人家屁股还白”。在众人吃酒时,金莲又专坐豆青磁凉墩儿,玉楼劝坐椅子上,又道“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在演唱时,金莲又非要瓶儿在旁代板,才肯与玉楼用月琴琵琶弹唱。唱毕,金莲只呷冰水,或吃生果子,玉楼问今日怎的只吃生冷?金莲又道“我老人家肚内没闲事,怕甚么冷糕么?”金莲与玉楼这一出红白脸联戏,嘲羞得瓶儿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不知如何处,西门庆看在眼里,笑骂金莲胡说白道。潘金莲的疯狂嫉妒源于一种安全感的严重缺失(毒杀武大后埋藏在心底的恐惧,进西门府时的一无所有,以及西门庆朝三暮四的伤害压力造成对未来的不确定),这不仅是小说人物的个人悲剧,也是明末社会的时代悲剧,作为置身事外的读者,愤恨金莲之时,也当有一份“理解的同情心”。反观我国当下的社会,虽然时代多有进步,却又法治不张,上下贪腐盛行,暴戾案件多发,社会各阶层都同样面临严重的安全感缺失危机。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6-02 09:02:56 +0800 CST  



众人正饮酒,忽雷声隐隐,一阵大雨。少顷,又天外残虹,西边透出日色。这一阵雨来得正好,暂时打断了金莲的妒意。月娘差丫环小玉来叫玉楼,瓶儿也借之离去。西门庆教玉楼弹月琴齐唱《梁州序》相送,其情其景好不浪漫诗意,又充满作者的深刻反讽。送到角门首,金莲也正要跟着遛走,被西门庆一把拉住,险些摔一跤。二人再于太湖石下吃酒,金莲弹月琴,投壶儿玩耍,其间有春梅穿插往来。略过一段闲文不提。只说西门庆与金莲玩过一阵,金莲提仪到葡萄架那儿去投壶玩耍,月琴挎在胳膊上,再弹唱了《梁州序》的后半截。两人并肩,转过碧池,抹过木香亭,从翡翠轩前穿过,就到了葡萄架下,书中有一段词描述详细,“端的好一座葡萄架。”作者兰陵笑笑生先前已是做足铺垫功夫,由夏景写到赠花,写到瓶儿孕喜,写到游乐,写到弹唱,美景美人美心情,简直是一篇抒情散文。而这一切,不过都是这个葡萄架的序文,史上最著名的葡萄架即将闪亮登场,演出一场令世人惊艳的传奇。这个葡萄架何尝只是好,更足以与夏娃的苹果树比肩,成为人类贪欲与淫念的永恒隐喻。

二人于葡萄架下投壶,春梅拿来酒,秋菊掇着果盒。投过十数壶,金莲桃花上脸秋波斜睨,已经醉了。西门庆又叫春梅到后边取酒,金莲叫把凉席和枕头一并带来,春梅撒娇不干,西门庆好言劝春梅只管取酒,教秋菊抱凉席枕衾来。我们假装不知道小说后面的情节如何发展,到目前为止,西门庆对春梅每每迁就礼让,与所有收用过的丫环都不相同,一方面得益于主子金莲的受宠,二方面也源于自身的聪明、直爽可爱处,却甚少金莲一样的恶妒。还有一层或许更关键,春梅比蕙莲高尚许多,从来没向西门庆要东要西贪小便宜,完全是一个无私俸献的劳模。能拥有一个聪明可爱,又不干涉自己鬼混,又无私俸献的女人,可以说,几乎是每一个男人的梦想。春梅是所有女人的标高,男人真应该感谢她。秋菊半会儿就将凉席枕衾抱来,金莲分付:“放下铺盖,拽上花园门,往房里去,我叫你便来。”西门庆脱下玉色纱襟外套,往牡丹台畔花架下小净手(撒尿),转来看见金莲脱的上下净光,仰卧于衽席,脚上穿大红鞋,手摇白纱扇。于是,西门庆乘着酒兴,也脱个净光,坐在凉墩上。又把金莲的红绣鞋脱下,用两条缠脚带拴住双足,吊在两边葡萄架上,两人玩了一番。二人正在美处,春梅烫了酒来,见此情景,赶紧放下酒,直奔假山顶卧云亭,搭伏着棋桌儿耍子。书中旁批:千百忙干事处,却插叙春梅,总映不快心事也。看来,再是女人的楷模,春梅也还是有不为人知的郁闷心事。西门庆看见春梅,嬉闹着将春梅拦腰抱到葡萄架下,一边饮酒,一边欣赏着金莲的怪姿,其间,不乏西门庆的性游戏。随后,西门庆不胜酒力,在醉翁椅上睡着了,春梅也一溜烟离去。想来金莲也一直醉着,待西门庆一个时辰醒来,发现妇人依然吊于衽席之上,已是目暝息微,舌尖冰冷,慌的急忙解缚下来,扶坐半日,终于星眸闪动,甦省过来。这一段情节在本版中多有删节,补读完整版可以还原发现,里面充满既生动写实,对了解人物性格有重要帮助,又富于嬉戏反讽,颇具施虐与受虐病理学的性爱描写,从而成为《金瓶梅》小说最受关注的内容,这个葡萄架从此永远留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之中。

潘金莲之所以在葡萄架下差点丢了小命,除了自身难除的淫欲本性,更深一层,还有张竹坡回前评所说:“西门心知金莲妒宠争妍,而不能化之,乃以色欲奈何之。……真小人之家法也。”世界上最神秘的事物莫过于人心,对比前面西门庆在翡翠轩对瓶儿的温柔怜惜,后面西门庆在葡萄架对金莲的施虐性爱,李瓶儿与潘金莲的争宠战争已经是热烈展开,而西门庆至始至终都是抹不去的背景。

色情内容是《金瓶梅》小说的污点,也是读者关注的热点,又是作家和批评家的难点。这一回在梁羽生和侯文咏二先生的书中都没有评点,或者被出版社删除。从西方古典的《十日谈》到现当代的《洛丽塔》、《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北回归线》等,从中国古典的《金瓶梅》到当代的《废都》、《上海宝贝》等,性描写如何掌握好写实度,也就是说,如何在体现自己的文学旨趣的同时,不超越社会的道德接受界限,或者突破禁区的代价,是否有益于文学与思想的拓展、建构,一直是文学艺术创作最头痛的敏感区。有些细节描写虽然属于写实,也多少属于情节所需,或者与文本风格非常切合,却难免被讥为恶趣,受到道德与审美的双重非难。但是,无论是作为科学,还是文学艺术,对人类自我的认识与探索只要是严肃的,都应该受到保护,这也是一个开放和理性的社会应该有的自信。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6-02 09:04:24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八回)


这一回开篇,金莲回房,可以说才刚刚缓过一口气来,西门庆搂着她粉颈,递酒与她吃,也算极尽温存。随着二人重斟美酒,眼见着金莲酥胸半露,娇眼乜斜,“犹如沉醉杨妃一般,淫思益炽,复与妇人交接。”这一段疯狂淫乐又不得不删去。小说阅读到此,我对潘金莲的印象已经从最初的同情,到后来的理解,以至当下不断增加的反感、恐惧、厌憎。这都源于金莲因淫乱、嫉妒而不断制造的事端,特别是蕙莲之死,以及对一味讨好她,性格已经变得相当温良、懦弱的李瓶儿的伤害,很难让人原谅。此刻刚从昏迷状态醒转,又是潘金莲主动挑逗的淫乐,让人大倒胃口,也足见“金莲之见恶于作者也”(见张竹波上一回的回前评)。必须申明,即使这样,我也绝对反对西门庆用葡萄架下那种不道德的方法报复潘金莲,这使正义同样显得荒谬,也失去了向善的价值导向。

到第二天,西门庆出门去了,金莲起床换睡鞋,发现昨天穿的那双红绣鞋少了一只,问春梅,春梅转嫁责任于秋菊。叫来秋菊发问,秋菊的回答很有趣,先说“我昨日没见娘穿着鞋进来”,再说“娘你穿着鞋,怎的屋里没有?”又再说“倒只怕娘忘记落在花园里,没曾穿进来。”只三句话,一个活脱脱愚笨的丫环形象活跳出来,与春梅的机智构成鲜明对比,也难怪处处委屈,不受主仆二人的待见。于是,金莲命令春梅押解着秋菊往花园里寻找,“寻出来便罢,若寻不出来,叫他院子里顶着石头跪着。”二人在花园里寻找一遍,也没找着。春梅的骂功颇得金莲真传:“奴才,你‘媒人婆迷了路儿——没的说了’,‘王妈妈卖了磨——推不的了’。”秋菊道:“不知甚么人偷了娘的这只鞋去了(书中旁批:先为敬济一映)?我没曾见娘穿进屋里去。敢是你昨日开花园门放了那个,拾了娘的鞋去了?”看似朴拙之言,却句句被证实,作者老辣风趣,往往一笔照应两端。春梅哕了一口浓痰,难免强词夺理:“贼见鬼的奴才,又搅缠起我来了!……你抱着娘的铺盖就不经心瞧瞧,还敢说嘴儿!”春梅押了秋菊回来,金莲叫到院子里跪着,秋菊“把脸哭丧下水来”,请求再到花园找一遍,如找不到随便打罚。春梅道:“娘休信他……”,只想早早了结,哪耐烦陪着再去,秋菊道:“等我寻不出来,教娘打就是了。你在旁戳舌儿怎的!”金莲终于还是同意再寻找一遍。作者写春梅得主子宠信,颇有依持张致之处,褒贬隐在字后。又写秋菊纯用白描,看似没有同情心,却性格生动,正反映了生活的原生态。

春梅再押秋菊在花园各处寻了一遍,依然没有找到。秋菊也自慌了,被春梅打个两个耳刮子,又要拉回去,也算急得没办法,想到了藏春坞。于是,二人转进雪洞内,秋菊终于从书箧内翻出一个纸包,内中正是一只大红平底鞋,还裹着些棒儿香和排草。秋菊不忘报复春梅“可怎的就有了,刚才就调唆打我!”春梅也觉奇怪。回到金莲房里,金莲仔细比较两只鞋,颜色、样式大致不差,只锁线儿不同,不仔细辨别还真认不出来。再穿脚上试试,又比自己旧鞋略紧些,方知是蕙莲的鞋,“不知几时与了贼强人,不敢拿到屋里,悄悄藏放在那里。不想又被奴才翻将出来。”难免心中醋意,却不明说,只说鞋不是我的,分付春梅“拿块石头与他顶着。”秋菊不明就里,还抗辨道:“不是娘的鞋,是谁的鞋?我饶替娘寻出鞋来,还要打我;若是再寻不出来,不知还怎的打我哩!”金莲骂了一句,春梅便掇(用得非常形象生动)了块大石头顶在跪着的秋菊头上。其实,明明是金莲自已失落鞋子,又是春梅开了花园门,与秋菊有何关系,却一味要惩罚这个愚笨的小丫环,无非是对李瓶儿,甚而死去的宋蕙莲的妒恨无从发泄,转怒于秋菊身上。由葡萄架故事,延伸出红绣鞋故事,于是,读者读到了潘金莲的淫、妒、狠三件滔天大罪状,或用心理学术语称之三重悲剧性格,读者的愤怒口水,将她永远钉在了千古第一淫妇的耻辱柱头上。怨不得人也,阿莲!

却说这天早晨,陈敬济在花园角门处遇见小铁棍儿,要用一只红绣花鞋儿换手里的银网巾圈儿,并道:“我昨日在花园里耍子,看见俺爹吊着俺五娘两只腿儿,在葡萄架儿底下,摇摇摆摆。落后俺爹进去了,我寻俺春梅姑娘要果子吃,在葡萄架底下拾了这只鞋”。作者轻松写出这一细节,好象童言无忌,却评击了金莲对秋菊的无理惩罚,更对葡萄架情节进行了幽默的反讽。“敬济接在手里:曲似天边新月,红如退瓣莲花,把在掌中,恰刚三寸,就知是金莲脚上之物。”便将鞋骗来褪在袖中,径往金莲房来。转过影壁,见秋菊顶着石头,跪在院内,戏道:“小大姐,为甚么来?投充了新军,又掇起石头了?”这一戏言被秋菊牢记在心,从此种下金莲与敬济祸根,为免剧透,此处不表。这连串的情节发展,相互照应,又丝丝入扣,作者兰陵笑笑生的大手笔就体现在这精心编织的点点滴滴细节之中。

金莲与敬济在房内相会,打情骂俏还不忘吃宋蕙莲的鬼醋:“来旺儿媳妇子死了,没了想头了,却怎么还认的老娘。”又道:“你好小胆儿,明知道和来旺儿媳妇子七个八个,你还调戏他,你几时有些忌惮儿的!”敬济要用鞋子换金莲一方汗巾儿信物,金莲先称是西门庆常见之物,不便给,敬济坚持只要这一件东西,“妇人笑道:‘好个牢成久惯的短命!我也没气力和你两个缠。’从袖中取出一方细撮穗白绫挑线莺莺烧夜香汗巾儿,上面连银三字儿都掠与他。”金莲又特意嘱咐好生藏着,休教西门大姐看见。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中评论:“试对比第四回中,王婆硬逼着金莲把袖子里面的汗巾子送给西门庆做定情物、金莲百般不肯的一幕,金莲的变化可谓触目惊心。”敬济收了汗巾儿,方才将如何从小铁棍儿手里得到鞋子的经过告诉了金莲,听得金莲粉面通红,借口鞋子被弄脏,要告诉西门庆收拾小铁棍儿,敬济劝解也不听。二人正说着,忽听小厮来安儿来寻敬济,说西门庆在前厅等着写礼帖,金莲连忙窜掇敬济出去。金莲再下楼来,教春梅取板子来要打秋菊,秋菊尚不肯认错,见着金莲递来的鞋,眼瞪着半日道:“可是作怪的勾当,怎生跑出娘三只鞋来了?”秋菊的笨拙越发惹脑金莲,骂道:“好大胆奴才!你拿谁的鞋来搪塞我,倒说我是三只脚的蟾?”不由分说,由春梅拉倒,打了十下。秋菊被金莲和春梅主仆二人无理打骂,只能忍气吞声。

办完送贺千户新升淮安提刑所掌刑正千户礼物等事,又陪敬济吃了饭,西门庆回到金莲房中。金莲将小铁棍儿拾鞋之事告诉了西门庆,声称“你不打与他两下,到明日惯了他。”金莲妒鞋连累秋菊,再连贯小铁棍儿,人之嫉妒莫过于此,让人惊悚。书中也说“”西门庆不问‘谁告诉你说来’”,足见西门庆任性妄为。西门庆一冲性子走来,揪住正在石台基顽的铁棍儿,拳打脚踢,打得铁棍儿杀猪也似叫唤,鼻口流血,躺地上昏死过去。来昭一丈青两口子慌忙赶来扶救,方才醒转过来,抱回房里慢慢问清原由,方知为拾鞋之事。婆娘一丈青气愤不过,走到后边厨下,一顿指东骂西地海骂:“贼不逢好死的淫妇,忘八羔子!我的孩子和你有甚冤仇?他才十一二岁,晓的甚么?知道屄也在那块儿?平白地调唆打他恁一顿,打的鼻口中流血。假若死了,淫妇,忘八儿也不好!称不了你甚么愿!”一丈青在房前房后整骂了一二日。一丈青之骂,既是生活的写实,又是文学的隐喻:从小处讲,西门府已经是为上不尊在下不敬;从大处讲,明末社会上下,又何尝不是一片昏昧。

西门庆和潘金莲都还不知道。晚上回房,西门庆看见金莲穿着绿纱绸子、大红提根儿睡鞋,表示不好看。金莲应该是有意这样穿的,以此才好提起蕙莲鞋子的事。于是,一方面怪罪唯一的这双红鞋儿被小铁棍弄脏了;另一方面,又好象是突然想起,令春梅拿来蕙莲那只红鞋儿,问西门庆是谁的,西门庆也假装不知,然后干脆沉默,金莲借题发挥一通:“你看他还打张鸡儿哩!瞒着我,黄猫黑尾,你干的好茧儿!来旺儿媳妇子的一只臭蹄子,宝上珠也一般……怪不的那贼淫妇死了,堕阿鼻地狱!”金莲对蕙莲恨之入骨,只一味发泄,可曾想过自己又何尝没有当初。又指着秋菊骂,又叫春梅将鞋趁早丢出去。春梅学着主子,把鞋丢在地下,看着秋菊说:“赏与你穿了罢!”秋菊拾起鞋说:“娘这个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我读至此处,不由大笑,如此郁闷时刻,竟也能自嘲一把,真是有些可怜可爱。被金莲骂了几句,秋菊拿着鞋往外走,又被叫回来,分付:“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作几截子,掠(丢)到毛司(厕所)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金莲的咒骂可谓毒矣,蕙莲本是金莲之化身,由此又何不是骂了自己。书中直白写来,俱见作者用心。金莲又对西门庆道:“你看着越心疼,我越发偏剁个样儿你瞧。”书中旁批:恨语正是快语。金莲又道:“正经俺每和你恁一场,你也没恁个心儿,还要人和你一心一计哩!”这确实是金莲最担心又气愤的地方。金莲是“眼里渗不得沙子”的痛快性格,无论这一番痛骂有多少演戏的成分,又有多少防卫过当的错误,却真实地表现了金莲的性格,天下有多少负心男人不应该被这样痛骂一顿!西门庆是无赖,被这样骂惯了,都赖得争论,只是嬉笑着劝解,给自己台阶下,又搂过粉颈来亲嘴,两个终于云雨做一处。

世间万物,都有正面与负面、特长与局限,而人是万物的尺度、更复杂的存在。从上帝创造人类之始,人就是有原罪的悲剧动物,唯一的自救只有:笑看人生,让生命更有尊严。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6-05 14:00:43 +0800 CST  
@关粉儿 2016-06-05 18:20:36
这贴现在有点儿清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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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似乎博客上读的人多了,因为要早一回。
关兄请给点意见!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6-05 20:51:21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九回)


我结婚时,老婆送过一双布鞋垫,绣着花枝招展的比翼双飞,当时还激动过一阵。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老婆的手工,而是丈母娘赶绣出来的。再后来,家里难免挑针引线,发觉老婆根本不会拿群众的一针一线,还比不得我的手指灵巧,气死我也。想起这事儿,原因是读到小说这一回,潘金莲、李瓶儿、孟玉楼等一班女人,无不有一双灵巧的手,花园里绣得,床头上耍得,西门公子真是艳福不浅啊!话说回来,那个古典手工艺时代,男人要求女人的绣艺比厨艺更高,如果没有一手让男人心动的绣艺,恐怕嫁人都难。兰陵笑笑生写这一回,应该有很充分的生活观察和耐心,不然写不出那么繁琐细致,又各有特色的纳鞋工夫,这也是后世那么多小说,总不能在描写世情的生动上,超越《金瓶梅》艺术成就的根本原因所在。

当然,作者写纳鞋是虚,表现各人的小心机性格儿才是关键。比如,金莲刚刚请来瓶儿在花园翡翠轩纳鞋,没说几句话,就将活儿丢给瓶儿,窜往玉楼房中,硬拉玉楼往花园里三人做一处,遇着月娘问,又说是瓶儿叫二人去,金莲就象穿花蝴蝶没个停歇处,就是一个直爽、机灵、好动,又最容易惹事的刺儿头。瓶儿老实待着,见金莲要做个平底鞋,自己巴结着也要照做一双,明明已经有身孕,却又只做高底的,高底走路肯定不方便,这就是瓶儿的谦让处。而玉楼一句“我比不得你每小后生,花花黎黎。我老人家了……”更是言有余味,似乎主动声明退出争宠战争了。又由玉楼问金莲做平底子红鞋干甚么的话头,引出金莲得宠的炫耀:“不是穿的鞋,是睡鞋。他爹因我那只睡鞋,被小奴才儿偷去弄油了,分付教我从新又做这双鞋。”小说中每每从小细节到大情节,过渡得天衣无缝。

金莲的话无意中引出玉楼的话头,将一丈青在后边海骂维妙维肖地讲了一遍,似是贴心话,实有挑拨之嫌:“又说鞋哩,这个也不是舌头,李大姐在这里听着。”不是咬舌头,又算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惹的一丈青好不在后边海骂,骂那个淫妇忘八羔子学舌。”好不正骂自己了。“打了他恁一顿,早是活了,若死了,淫妇、忘八羔子也不得清洁!”这些话如火上浇油。“原来骂的忘八羔子是陈姐夫。早是只李娇儿在旁边坐着,大姐没在跟前;若听见时,又是一场儿。”只是不提所骂淫妇是谁,只李娇儿在旁听见,玉楼又如何知道,即使月娘有甚么话说,玉楼在金莲面前搬弄,不正好又是一场事非。玉楼逻辑漏洞百出,其心不正。金莲又问:“大姐姐没说甚么?”玉楼立马自打嘴巴,否定了前言:“你还说哩,大姐姐好不说你哩!说:‘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祸乱的贬子休妻,……’”既提来旺儿被打发,又提蕙莲之死,再提秋菊顶缸,玉楼这一番学舌下来,金莲听着郁闷得很,说道:“没的扯屄淡!”甚是责怪月娘不明是非。玉楼见金莲粉面气得通红,怕引火烧身,不忘提醒一句:“六姐,你我姐妹都是一个人,我听见的话儿,有个不对你说?说了,只放在你心里,休要使出来。”女人打堆,喜说事非,以此为证。不过,在这场对话戏中,瓶儿始终缺席,作者用意大可玩味。

金莲哪肯就听了玉楼的话,到晚,便将一丈青海骂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到第二天,就要撵来昭三口子出门,被月娘再三拦劝下来,只打发往狮子街李瓶儿房子看守,替回平安儿来家。后来月娘知道是金莲使坏,甚是恼恨金莲。由此看出,月娘和金莲隔阂加深,已成水火难容之势,为月娘驱逐金莲早早埋下伏笔。

一日,平安儿来报,周守备差来一位相面的吴相仙,西门庆请进来,降阶迎至厅上,寒暄过,西门庆愈加敬重,令摆斋管待,陪着吴神仙吃了些斋食素馔,便抬过桌席,拂抹干净,讨来笔砚。吴神仙先为西门庆相八字,有谓:“……为人一生耿直,干事无二,喜则和气春风,怒则迅雷烈火。一生多得妻财,不少纱帽戴。……目下透出红鸾天喜,,定有熊罴之兆。又命官驿马临申,不过七月必见矣。”西门庆问后来运限何如?神仙道:“官人休怪我说,但八字中不宜阴水太多,后到甲子运中,将壬午时冲破了,又有流星打搅,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呕血流浓之灾,骨瘦形衰之病。”西门庆又问目下如何?神仙道:“目今流年,日逢破败,五鬼在家炒闹,些小气恼,不足为灾,都被喜气神冲散了。”西门庆再问命中还有败否?神仙道:“年赶着月,月赶着日,实难矣。”印证西门庆今日后日,这吴神仙的八字算得大致不差,也算奇人一枚。西门庆又教相面,吴神仙请西门庆身子转正,道:“……吾观官人,头圆项短,定为享福之人;体健觔(筋)强,决是英豪之辈;天庭高耸,一生衣禄无亏;地阁方圆,晚岁荣华定取。此几桩儿好处。还有几桩不足之处,贫道不敢说。”西门庆称但说无妨,神仙叫他走两走看看,西门庆真个走了几走,神仙道:“你行如摆柳,必主伤妻;若无刑克,必损其身。”这明显是房事过多造成的身子虚软。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6-07 08:10:35 +0800 CST  

吴神仙相毕,西门庆再请相相房下妻妾,众人都立在软屏后偷听。先是月娘,神仙不敢坐,就站立观相道:“娘子面如满月,家道兴隆;唇若红莲,衣食丰足,必得贵而生子;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发福。”神仙看过月娘伸来的十指春葱,又道:“干姜之手,女人必善持家,照人之鬓,坤道定须秀气。”这不似神仙的话,简直是作者在借吴神仙之嘴反着讽刺月娘了。神仙又不敢说了,西门庆称但说无妨,神仙道:“泪堂黑痣,若无宿疾,必刑夫;眼下皱纹,亦主六亲若冰炭。”这相当于很严厉的批评了。相毕月娘,接着相李娇儿,再是孟玉楼。到潘金莲时,只顾嬉笑,不肯过来,月娘催之再三方才出见,神仙抬头看了,沉吟半日道:“发浓髩重,光斜视以多淫;脸媚眉弯,身不摇而自颤。面上黑痣,必主刑夫;唇中短促,终终寿夭。”淫妇、克夫之罪被坐实。再相瓶儿:“皮肤香细,乃富室之女娘;眉黛端庄,乃素门之德妇。只是多了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约;眉黛靥生,月下之期难定。观卧蚕明润而紫色,必产贵儿;体白肩圆,必受夫之宠爱。常遭疾厄,只因根上昏沉;频遇喜祥,盖谓福星明润。此几桩好处。还有几桩不足处,娘子可当戒之:山根青黑,三九前后定见哭声;法令细缠,鸡犬之年焉可过?慎之,慎之!”世上有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吴神仙这一番泄露天机,却又改变不了瓶儿之命之运,可见人的命运都是注定的。相毕瓶儿,接着是孙雪娥,西门大姐也被月娘叫来相了相。“大姐相毕,教春梅也上来教神仙相相。”是谁让春梅相的,是月娘否?却有违礼教,或作者有意反讽。又是金莲否?或者西门庆否?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谜题,表明春梅已经与一般下人丫环不同,颇得西门庆宠信。且听吴神仙怎样相:“此位小姐五官端正,骨格清奇,发细眉浓,禀性要强,神急眼圆,为人急燥。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两额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飞仙,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得禄,三九定然封赠。但吃了这左眼大,早年克父,右眼小,周岁克娘。右口角下这一点黑痣,主常沾啾唧之灾,右腮一点黑痣,一生受夫爱敬。”吴神仙相毕众人,皆咬指以为神相。西门庆先封五两银子与神仙,不受,换赠一匹大布,神仙方才受之,西门庆送出大门。这段吴神仙算命相面的情节,是《金瓶梅》的一次继往开来的大总结,其关节处分三方面:一是对西门府重要人物群体的外貌、性格,再次集中作了生动而详细地刻画;二是对后面情节的发展,作了很细致的伏笔;三是对各个人物的最后命运,作了非常深刻地预言与概括。

西门庆回到后厅,问月娘众人所相何如?月娘说有三个人没有相对:吴神仙是看见李瓶儿有身孕,才说明日生贵子;西门大姐为何今后要受折磨,不合情理;更不相信春梅后来也会生贵子,除非西门庆收她为妾。至于后来还要戴珠冠,有夫人之分,咱家又没官,就有珠冠,也轮不到他头上。书中此处旁批:含醋意。当然是吃醋,但又不止于此,这是月娘见识和智力上的平庸。月娘后来知道春梅真的戴了珠冠,做了夫人,不知会怎样羞愧今天的短视。然而,又有多少人不是一辈子都这样短视昏庸过了。当下,西门庆应该多少体会到了月娘在吃醋,只好圆场一番,糊弄过去。

吃了午饭,西门庆摇着芭蕉扇儿,信步闲游到花园聚景堂。四下花木掩映,绿阴深处一派蝉声,风送花香,袭人扑鼻。想来西门庆听着春梅要生贵子,又要戴珠冠,心中不免自作多情,喜不自胜,便吩咐来安儿:“到后边对你春梅姐说,有梅汤提一壶来我吃。”不一会,春梅家常戴着银丝云髻儿,手提一壶蜜煎梅汤,笑嘻嘻走来。春梅应该是此刻西门府里最兴奋的人了,因为众人的相里,只有她最好。兰陵笑笑生的文字点水蜻蜓,却又生动传神。于是,我们看见,春梅扶着椅子,又主动取过西门庆的芭蕉扇替他打扇,还不忘问西门庆头里月娘和你说甚么?西门庆说是相面的事,正好引出春梅的心高气傲:“那道士平白说戴珠冠,教大娘说‘有珠冠,只怕轮不到他头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从来‘旋的不圆,砍的圆’。各人裙带上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罢!”。这样神奇的话也只有春梅能说敢说。西门庆还在飘飘然,“小油嘴儿,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子,就替你上了头。”真是可悲,上你个怨大头。西门庆又听春梅说,金莲正在房里准备洗澡,立马忘了春梅,“等我吃了梅汤,鬼混他一混去。”可见金莲之得宠。

须臾吃毕,西门庆搭伏着春梅香肩儿,来到金莲房中,看见金莲正睡在新买的螺钿床上。这也是金莲见瓶儿房中安着这样一张床,便教西门庆也照着买来的,明显在比拼得宠。西门庆见妇人睡思正浓,不觉淫心顿起,令春梅带上门出去,上床掀开纱被,金莲却惊醒过来。“原来妇人因前日西门庆在翡翠轩夸奖李瓶儿身上白净,就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腻光滑,异香可掬,欲夺其宠。”西门庆见雪白身体儿,又还穿着新做的大红睡鞋,如何不喜!金莲还不忘拿李瓶儿说事:“怪货,只顾端详甚么!奴的身上黑,不似李瓶儿身上白就是了。他怀着孩子,你便轻怜痛惜;俺每是拾的,由着这等掇弄。”金莲明显感觉到,瓶儿生子就是自己失宠的末日危机,因此才有这一场为争宠而大费周章的兰汤邀午战。不一时把浴盆掇到房中,注了汤,二人下床同浴兰汤,“共效鱼水之欢。”这一回的回目是:吴神仙冰鉴定终身,潘金莲兰汤邀午战。冰鉴终身与兰汤午战将在今后情节中愈发显出它分水岭的重要性。

“二人水中战斗了一回。”少不得秋菊又遭殃,顶着那块大石头跪到了院子里。原因只为二人完事后,秋菊送上来的酒是冰凉的。这又怎能怪秋菊呢?用秋菊话讲:“每日爹娘还吃冰湃的酒儿,谁知今日又改了腔儿。”是啊,谁不记得你潘金莲在翡翠轩那会儿,只因嫉妒李瓶儿,又是专坐凉墩儿,又是只呷冰水只吃生果子呢?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6-07 21:10:20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三十回)


紧接上回。话说西门庆与潘金莲兰汤大战之后,就在房里睡了。春梅坐在穿廊下一张凉椅儿上纳鞋。书中反复写到鞋,已经将鞋提升到一个隐喻的高度,不但是身份的象征,也是一系列矛盾冲突的引线。琴童儿已经两次来摧请西门庆,说看坟的张安等着回话。原来是祖坟隔壁的赵寡妇家,准备将庄子连同土地一同卖给西门庆,要价三百两银子,西门庆只愿出二百五十两,此是中间人张安来回话,应该是答应了。用西门庆告诉金莲的意思是:“若买成这庄子,展开合为一处,里面盖三间卷棚,三间厅房,叠山子花园、井亭、射箭厅、打毬场,耍子去处,破使几两银子收拾也罢。”依照当时的物价,这二百五十两银子应该算得上一笔不大不小的买卖,却被西门庆轻松搞定,一方面,可见生意做得不错,家里资产大增;另一方面,显示了精明又不乏得意、轻狂的土财主心态,而这几乎就是西门庆的一大身份标识。小说接着叙述,潘金莲再次对秋菊动武,命令琴童儿对秋菊又打了十板子,多亏李瓶儿来请金莲去看李娇儿新买的丫头,才免了剩下的十板。这一回的许多小细节铺垫,都是为后来相关情节发展种下因果。这还只是这一回的小前戏,正戏才刚刚开始。西门庆近来可谓洪福齐天,不但戴了乌纱帽,又有李瓶儿生子,人生最得意莫过于此时了。

单表来保同吴主管押送生辰担,虽然辛苦,不日却也到了东京,在万寿门外寻店住下。第二天,就押了礼物,到蔡太师府门前唱喏,自报家门乃山东清河县西门员外,新来的守门官并不卖帐:“贼少死野囚军!你那里便兴你东门员外、西门员外?俺老爷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论三台八位,不论公子王孙,谁敢在老爷府前这等称呼?趁早靠后!”这番话妙绝。何以妙绝,待细细分解。一,守门官无非仗势欺人而已,有民俗所谓官好见,狗难见也;二,又见得蔡太师威权正隆,真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三,反映了明末政事败坏,上行下效,贪官污吏横行天下也;四,对西门庆的特大反讽也;五,中国专制体有“仰商”的传统,所谓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贱。因此,为了安全和祖宗荣耀,中国商人特别喜欢追官,红顶商人最好不过,或者尽力寻求与官僚勾结,最不济也要有个靠山。所以,在中国,无论古今,官商一体化特别严重。当下也有一个认得来保的,出来圆场了,来保又使了三两银子打发了三人,才请了翟管家来见,来保先递上一封揭帖(拜帖),又有随行人捧上一对南京尺头(礼物)和三十两白金(银子),翟管家道:“此礼我不当受。罢,罢,我且收下。”管家的话妙在转折处,人情和礼物白金都有了。

终于见到了蔡太师,“翟谦先把寿礼揭贴呈递与太师观看,来保、吴主管各抬献礼物。但见:黄烘烘金壶玉盏,白晃晃减靸仙人;锦绣蟒衣,五彩夺目;南京纻缎,金碧交辉;汤羊美酒,尽贴封皮;异果时新,高堆盘盒;如何不喜!”喜则喜矣,书中却写蔡太师“便道:这礼物决不好受的,你还将回去。”太师毕竟比翟管家老辣些,似乎直接就拒绝了,慌的来保只顾叩头,说道:“小的主人西门庆,没甚孝意,些小微物,进献老爷赏人。”来保用辞妥当,足见精明,西门庆所选之人自非只是喝稀饭的。蔡太师终于答应收下礼物,却甚是轻描淡写:“既是如此,令左右收了。”蔡太师这一番表演,小说写来入情入画,入骨三分。这还不算,接下来再写蔡太师如何胡乱就赏了西门庆、吴主管、来保官职,似乎朝廷就是他家开的买卖铺子。太师问来保:“累次承你主人费心,无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来保说主人只是一介乡民,没有官役,太师道:“既无官役,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扎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顶补千户贺金的员缺,好不好?”堂堂太师倒问起来保儿好不好,真是稀奇,又很有讽刺性。太师又要打赏来保和吴主管,问起吴主管,来保才待说是伙计,吴主管连忙自称是西门庆舅子,太师道:“你既是西门庆舅子,我观你倒好个仪表。”便赏了清河县驿丞官儿。从潘金莲初见西门庆,到蔡太师初见吴主管,说明男人长得帅是很重要的,不但有艳福,还有官运。来保也被赏了个山东郓王府校尉,一个有名无实的虚官。在一切政治体制中,都存在着官商勾结的现象,只是在专制政体里面,升官、发财都是依人情关系为基准,缺乏有效的法治分权的保障与监督,两者的勾结更为猖獗。

从蔡太师处赏官下来,来保、吴主管又被管家翟谦邀请到厢房,大盘大碗饱餐一顿。翟管家便请二人转告西门庆,经过蔡太师同意,请求一事:“我年将四十,常有疾病,身边通无所出。央及你爹,你那贵处有好人才女子,不拘十五六上下,替我寻一个送来。该多少财礼,我一一奉过去。”又送二人五两盘缠,又主动唤了个办事官,一同到吏部、兵部讨了勘合。礼兵二部见是太师府里事,那敢迟滞,即时办妥。以我之见,翟管家哪里有病,如果真有病,莫不早被蔡太师打发,纯是托词。再看,古时候因为女人没有私人财产权,老牛吃嫩草是很普遍的行径。翟管家说得也很漂亮,办事也有效率,确属人才,却又难免搭售私货,向西门庆要小妾。用书中所评:“看官听说:那时徽宗,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狱,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兴,民穷盗起,天下骚然。不因奸臣居台辅,合是中原血染人。”蔡太师府是明末朝政很生动的写照,又可与中国当下官场腐败之状做参照。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6-10 08:08:44 +0800 CST  


再说西门庆家里,同样是喜气洋洋,喜事临门。这一日正是三伏天气,十分炎热,西门庆与众妻妾在聚景堂大卷棚内,赏玩荷花,避暑饮酒,一班丫环在旁弹唱,好不景美人乐景象。也正是这时候,李瓶儿肚疼临产,慌得月娘、西门庆赶紧叫小厮平安儿去请接生婆蔡老娘来,等了一阵,还不见回,又再使玳安骑了骡子去。潘金莲看着这忙乱热闹景儿,醋意又有了几分,拉着孟玉楼站在西稍间柱儿底下说风凉话:“耶咊咊!紧着热刺刺的挤了一屋子的人,也不是养孩子,都看着下象胆哩!”我读《金瓶梅》,每每惊叹于人物的生活语言之丰富、生动,简直可以编辑一部有相当份量的辞典,作为中国民间文化博大精深的教材。蔡老娘终于赶来,嘴里一边埋怨叫来迟,一边问接生绷接、草纸准备没有?月娘赶紧唤小玉到自己房里去取。为什么接生婆姓蔡?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里的解读说,是为了与蔡太师形成讽刺性的对照,以见生子与加官的紧密相连,“二者接踵而至,都标志着西门庆运势的顶峰,所以官哥儿一死,西门庆的生涯就要下坡了。”田晓菲的评点很到位。为什么瓶儿自己没有准备绷接、草纸这些接生家当,而写从月娘房里拿来?通常认为这是一个伏笔,用张竹波回前评所言,“明点后文月娘小产之因。”又如玉楼所说,是月娘自己早晚备用的。另外,我以为这也较正常,月娘必定是这个大家庭的主妇,女人又多,难不得会遇到生育之事,预备些生产之物也是她的职责所在。

玉楼要往产房里去看看,我的解读是有两个原因,一是想瞧个热闹,一是人在现场,可以让别人感觉到一点关心的意思。金莲自然不爽,说话酸味十足:“你要看,你去。我是不看他。他是有孩子的姐姐,又有时运,人怎的不看他?……”潘金莲对李瓶儿的生子真是处处不自在。于是,二人便算起李瓶儿怀上孩子的日子来,金莲怎么算都觉得这孩子怀的日子不对:“他从去年八月来,又不是黄花女儿,当年怀,入门养。一个后婚老婆,汉子不知见过了多少,也一两个月才坐胎,就认做是咱家孩子?我说,差了。若是八月里孩儿,还有咱家些影儿;若是六月的,‘踩小板凳儿糊险道神——还差着一帽头子哩’,‘失迷了家乡,那里寻犊儿去’?”这明显是嫉妒,编排是非,金莲且越说越来劲,玉楼也感到有些过份,劝阻道:“五姐是甚么话!”此后,干脆只低着头弄裙带,不再答话。少顷,孙雪娥也慌慌张张赶来,还在台基处绊了一交,金莲看见,又对玉楼道:“你看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子绊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一个纱帽戴!”我读《金瓶梅》,最喜欢读的就是这些女人伶牙俐齿的嘲骂,味道比那些淫荡段落还要来劲儿。前是少顷,此时是良久,用语不重复,只听房里“呱”一声,孩子生下来了,且喜是男孩儿,月娘报与西门庆,西门庆慌忙洗手,在祖先牌位下,拜天拜地拜祖宗,祈求子母平安。中国讲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西门府终于有小西门庆了,却也是几人欢乐几人愁,潘金莲越发生气,径自回房闭了门,向床上哭去了。其实,又何止仅有金莲在哭,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等人又莫不在哭,只是不好哭出声来而已。当代中国人看宫斗剧多了,应该很能体会后宫争宠的无奈与悲凉。

最高兴的自然是西门庆了,不停来看孩儿,晚夕就在李瓶儿房中歇了。这不难看出金莲的担心是对的,已经面临失宠的危险。到次日,叫小厮们拿着喜面,分别投送亲戚邻里报喜,应伯爵、谢希大二位帮闲最先来贺喜,接着薛嫂儿又领了个奶子来,就是此后有大戏上演的如意儿。正热闹着,忽然又来了平安报,说来保、吴主管已经从东京办差回来,西门庆听二人汇报蔡太师进礼详情,看着那些印信劄付,吏、兵二部勘合的五品官,以及对月娘的五品诰封等等,“果然他是副千户之职,不觉欢以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便拿到后边与吴月娘众人观看,“吴神仙相我不少纱帽戴,有平地登云之喜,今日果然不上半月,两桩喜事都应验了。”又对月娘说(暗含了讽刺月娘不生否?):“李大姐养的这孩儿甚是脚硬,到三日洗了三,就起名叫做官哥儿罢。”联想后来官哥儿的夭折,脚到底还是不硬,这反讽让人叹息。

又是次日,众亲邻朋友都知道了西门庆生子又加官,“谁人不来趋附?送礼庆贺,人来人去,一日不断头。常言: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书中夹批:热极矣。翻译成今天的话就是,热到极处就是极冷,乐极生悲矣!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6-11 10:44:23 +0800 CST  

再说西门庆家里,同样是喜气洋洋,喜事临门。这一日正是三伏天气,十分炎热,西门庆与众妻妾在聚景堂大卷棚内,赏玩荷花,避暑饮酒,一班丫环在旁弹唱,好不景美人乐景象。也正是这时候,李瓶儿肚疼临产,慌得月娘、西门庆赶紧叫小厮平安儿去请接生婆蔡老娘来,等了一阵,还不见回,又再使玳安骑了骡子去。潘金莲看着这忙乱热闹景儿,醋意又有了几分,拉着孟玉楼站在西稍间柱儿底下说风凉话:“耶咊咊!紧着热刺刺的挤了一屋子的人,也不是养孩子,都看着下象胆哩!”我读《金瓶梅》,每每惊叹于人物的生活语言之丰富、生动,简直可以编辑一部有相当份量的辞典,作为中国民间文化博大精深的教材。蔡老娘终于赶来,嘴里一边埋怨叫来迟,一边问接生绷接、草纸准备没有?月娘赶紧唤小玉到自己房里去取。为什么接生婆姓蔡?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里的解读说,是为了与蔡太师形成讽刺性的对照,以见生子与加官的紧密相连,“二者接踵而至,都标志着西门庆运势的顶峰,所以官哥儿一死,西门庆的生涯就要下坡了。”田晓菲的评点很到位。为什么瓶儿自己没有准备绷接、草纸这些接生家当,而写从月娘房里拿来?通常认为这是一个伏笔,用张竹波回前评所言,“明点后文月娘小产之因。”又如玉楼所说,是月娘自己早晚备用的。另外,我以为这也较正常,月娘必定是这个大家庭的主妇,女人又多,难不得会遇到生育之事,预备些生产之物也是她的职责所在。

玉楼要往产房里去看看,我的解读是有两个原因,一是想瞧个热闹,一是人在现场,可以让别人感觉到一点关心的意思。金莲自然不爽,说话酸味十足:“你要看,你去。我是不看他。他是有孩子的姐姐,又有时运,人怎的不看他?……”潘金莲对李瓶儿的生子真是处处不自在。于是,二人便算起李瓶儿怀上孩子的日子来,金莲怎么算都觉得这孩子怀的日子不对:“他从去年八月来,又不是黄花女儿,当年怀,入门养。一个后婚老婆,汉子不知见过了多少,也一两个月才坐胎,就认做是咱家孩子?我说,差了。若是八月里孩儿,还有咱家些影儿;若是六月的,‘踩小板凳儿糊险道神——还差着一帽头子哩’,‘失迷了家乡,那里寻犊儿去’?”这明显是嫉妒,编排是非,金莲且越说越来劲,玉楼也感到有些过份,劝阻道:“五姐是甚么话!”此后,干脆只低着头弄裙带,不再答话。少顷,孙雪娥也慌慌张张赶来,还在台基处绊了一交,金莲看见,又对玉楼道:“你看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子绊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一个纱帽戴!”我读《金瓶梅》,最喜欢读的就是这些女人伶牙俐齿的嘲骂,味道比那些淫荡段落还要来劲儿。前是少顷,此时是良久,用语不重复,只听房里“呱”一声,孩子生下来了,且喜是男孩儿,月娘报与西门庆,西门庆慌忙洗手,在祖先牌位下,拜天拜地拜祖宗,祈求子母平安。中国讲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西门府终于有小西门庆了,却也是几人欢乐几人愁,潘金莲越发生气,径自回房闭了门,向床上哭去了。其实,又何止仅有金莲在哭,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等人又莫不在哭,只是不好哭出声来而已。当代中国人看宫斗剧多了,应该很能体会后宫争宠的无奈与悲凉。

最高兴的自然是西门庆了,不停来看孩儿,晚夕就在李瓶儿房中歇了。这不难看出金莲的担心是对的,已经面临失宠的危险。到次日,叫小厮们拿着喜面,分别投送亲戚邻里报喜,应伯爵、谢希大二位帮闲最先来贺喜,接着薛嫂儿又领了个奶子来,就是此后有大戏上演的如意儿。正热闹着,忽然又来了平安报,说来保、吴主管已经从东京办差回来,西门庆听二人汇报蔡太师进礼详情,看着那些印信劄付,吏、兵二部勘合的五品官,以及对月娘的五品诰封等等,“果然他是副千户之职,不觉欢以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便拿到后边与吴月娘众人观看,“吴神仙相我不少纱帽戴,有平地登云之喜,今日果然不上半月,两桩喜事都应验了。”又对月娘说(暗含了讽刺月娘不生否?):“李大姐养的这孩儿甚是脚硬,到三日洗了三,就起名叫做官哥儿罢。”联想后来官哥儿的夭折,脚到底还是不硬,这反讽让人叹息。

又是次日,众亲邻朋友都知道了西门庆生子又加官,“谁人不来趋附?送礼庆贺,人来人去,一日不断头。常言: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书中夹批:热极矣。翻译成今天的话就是,热到极处就是极冷,乐极生悲矣!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6-13 00:10:01 +0800 CST  

楼主:xixiange1963

字数:407933

发表时间:2016-03-28 08:1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3-28 07:14:0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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