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一回一篇,总计百篇,不断更新)


世上朋友有两类,一类是陪着吟诗作赋的,一类是陪着拨刀耍流氓的。《红楼梦》里叫“姐妹”,《金瓶梅》里叫“兄弟”,这两部小说差不多分别就是写了这两类典型人物。作者兰陵笑笑生用生花妙笔,一路风风火火写来,有许多生动的社会世情描绘,绝对是一个很幽默的家伙,足可与《堂吉柯德》作者塞万提斯来个华山论剑。

花开二枝,话分两头,暂时按下西门庆在桂姐家胡闹不表。且说小厮玳安被西门庆踢了两脚,又被一顿臭骂恐吓后回到家,见着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正在房里,两眼红红地哭诉了经过,三个妇人都责备西门庆,金莲有点上岗上线:“十个九个院中淫妇,和你有甚情实?常言说的好:‘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这番骂不料被窗下偷听的李娇儿听去,从此怀恨在心,二人结仇。

金莲每日回到房中,实在难熬。一天,就把小厮琴童叫进房,先灌了酒,两个就褪衣解带干在一处了。自此,每夜便如这般,还背地里把两三根金裹头簪子戴在他头上,把裙边带的锦香囊葫芦儿也与他。那料,这小子在外闹出风声,吹到孙雪娥和李娇儿耳朵内,齐来告状给月娘,月娘只是不信。随后,又被丫头秋菊看见,告诉了厨房丫头小玉,小玉对雪娥说了。雪娥和李娇儿不听月娘劝告,在西门庆生日那天,告发了潘金莲养小厮。细读月娘的作派,哪是不信,哪在真心劝解,只是不愿参与两派争斗,甚而有坐山观虎斗的深沉心机。西门庆大怒,且从小厮身上搜出锦香囊葫芦儿,琴童坚称是花园拾的,便一阵暴打了三十大棍,皮开肉绽,赶将出去。

金莲在房中正吓得战战兢兢,西门庆进房,兜脸一个耳刮子,喝令脱了衣裳审问,金莲自是哭辩,又要春梅作证,西门庆哪里肯信,又是飕的一马鞭,打得金莲疼痛难忍,口里却道:“就屈杀了奴罢了!是那个不逢好死的嚼舌根的淫妇,嚼他那旺跳身子。……恁一个尿不出来的毛奴才,平空把我篡一篇舌头!”只说锦香囊葫芦儿是掉的,被小厮拾去。西门庆听得与小厮供词一样,又见金莲脱的赤条条,花朵儿般娇啼嫩语,怒气消了八九分。再搂过春梅问,春梅坐在西门庆怀里,撒娇撒痴道:“这个爹,你好没的说,我和娘成日唇不离腮,娘肯与那奴才——这个都是人气不愤俺娘儿们,做作出这样事来。爹你也要个主张,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外边去好听?”春梅真好辩才口儿,几乎就说你西门庆大佬爷们难不得要主动戴个绿帽子儿到处宣扬去?这话说得西门庆一声没言语,丢了马鞭儿。金莲自进这个家门,持宠生娇贯了,哪受过这番羞辱,虽然素有急智,暂时躲过,也算合该。权是如此,读者也自会品出那个时代妇女任人打骂买卖的下贱生活地位,不由心生“我见犹怜”的感慨!书中也说: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孟玉楼明面儿上是个不爱渗和的乖人,却暗里颇喜欢金莲的聪明爽直性格,两人也常在一处,遂成为金莲与春梅党派的帮手。听得金莲受辱,孟玉楼瞒着李娇儿、孙雪娥来看望金莲,先责备弄没了自己的小厮,再答应劝和西门庆。玉楼在家虽然不是特别得宠,却必定是说得上话的,西门庆也多会卖这个面子。所以,当晚间西门庆上房来宿歇时,玉楼一席话,将这件事消解了许多,西门庆也答应明天去金莲房里看望。

第二天是西门庆正生日,来了许多客官,也用轿子接来李桂姐。李娇儿将侄女引见了月娘众人,使丫头请金莲,金莲始终在自己房里不见,由是两人的怨仇愈深。至晚,西门庆来金莲房里,金莲云鬟不整花容倦淡,却百般殷勤扶侍,说出一番话来:“我的哥哥,这一家谁是疼你的?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惟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旁人见你这般疼奴,在奴身边多,都气不愤,背地里骂舌头,在你跟前唆调。我的俊冤家!待想起甚么来,中人的拖刀之计,你把心爱的人儿,这等下无情的折挫!常言道:‘家鸡打的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你就把奴打死了,也只在这屋里……”金莲之言真情流露,哀怨感人,我都读得不忍。其实,金莲和西门庆是有真感情的,不然两人也不会轻易孤注一掷毒杀了武大,金莲也不会在这个家里独得西门庆长期宠爱。只是,西门庆是个花花公子,是个只凭一时喜好行事的混蛋,这注定金莲还会遭受许多磨难。金莲所托非人啊!

过了几日,西门庆又回到李桂姐家,只见粉头乌云散乱,粉面慵妆,原来还在因那日金莲不待见生气。读者自可比较金莲被打后在房里云鬟不整与桂姐此刻乌云散乱的楚楚可怜样,金莲的委屈应该是真性情流露,而桂姐怎么看都感觉是妓院风月的表演。西门庆拿大话来安慰桂姐:“这个淫妇,我几次因他咬群儿(与多人闹矛盾),口嘴伤人,也要打他哩!”却被桂姐把话头套住,再用激将法:“我见砍头的,没见砍嘴的,你打三个恭儿,唱两个喏,谁见来?你若有本事,到家只剪下一柳子头发,拿来我瞧,我方信你是本司三院(泛指妓院)有名的子弟。”西门庆脑子是缺根筋的,平时威风八面,哪听得一个妓女说他没本事,自然要表现下能耐。但是,潘金莲的头发哪是那么容易剪得的。接下来,小说描述西门庆归家后为剪金莲头发的愚笨表演,像极了一个打酱油的喜剧演员,不时穿帮。先是一幅又要打人的凶样,命令金莲脱靴褪衣跪在地下,又叫春梅拿马鞭子来,吓得金莲痛哭哀告,却不想遭到春梅一顿呛白:“爹,你怎的恁没羞!娘干坏了你甚么事儿?你信淫妇言语,平地里起风波,要便搜寻娘?还教人和你一心一计哩!你教人有那眼儿看得上你!”西门庆自觉表演拙劣,更因为心里有鬼,反倒呵呵笑起来,用起耍赖手段,连哄带骗得金莲相信是去给自己做一个网巾顶线,终究剪下头发。当然,金莲也不得不信不得不剪:一则明知自己也有错,强硬不起来;二则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只能依靠西门庆的恩宠才能在这个家里立足;三则金莲确实喜欢这个怨家,只没想到西门庆真的是拿去给桂姐。桂姐自西门庆处得了潘金莲头发,背地里就絮(相当于塞)在鞋底,每日踹踏。这里虽然有种迷信,认为借此就可以将潘金莲“压镇”住,却也看出桂姐心思的毒辣与狭隘。

这一次争宠之战,以金莲失败告终。我慢慢读下来,本以为金莲做了那么多坏事,又淫乱,又持宠而娇,会感觉到大快人心,却不然,心底反有许多同情,而对李桂姐有着本能的不爽。虽然桂姐几乎也算得上是因贫穷而初为妓女,也还没有做出特别叫人讨厌的坏事,争宠男人也算职责所在,但在与金莲的性格比较之后,发现金莲多半是真性情所致,桂姐则一切都是从家教中学习来的妓艺表演而已,一举一动都虚假得很。我对生活中虚伪的东西特别反感,然而现实就是一个虚伪的社会,人人都为名利戴了一幅虚假的面罩,因此,自己时常就会感到一种人格分裂的痛苦。

这一回的回目是,“潘金莲私仆受辱,刘理星魇胜求财”,回末的一段金莲求瞎子算命使法术消灾情节,在当时可能算个大事,当代人经过文明洗礼,已经不能算个事,且写得也不幽默,自认为回目不妨改为“十兄弟饭桌现丑,潘金莲私仆受辱”,呵呵,我的对仗不工,就想表达个意思儿,读者权作笑谈则个。因为这一回故事特别多,又有卖点,这篇短文写得长了点,劳烦读者坚持读完,深表谢意,也就此打住。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4-23 13:53:41 +0800 CST  
@关粉儿 2016-04-24 00:07:25
选读了几篇,老哥下大工夫了,很见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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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没有下特别大的工夫,只是规范了下自己的习惯,更脚踏实地,比如每天写一千到二千字。关兄现在有压力了吧,一定要注意工作方法,辛苦了,祝安!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4-24 01:30:46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十三回)


“即午院中吴银家一叙,希即过我同往,万万!”花子虚的便帖写得不错,要叫现在许多人来写,恐怕要写得啰里啰嗦,切不中重点,没有如此简要贴切,特别是万万二字,多半已经不会用了。但是——人生就有那么多要用但是来转折的郁闷时候,花子虚到死可能都不知道,就是这一张小小便帖引贼入室,老婆红杏出墙,还最终搭上了自己的小命。

西门庆见到花子虚这个帖子,便来到花家,不料子虚已经出门,在门里与李瓶儿撞了个满怀。西门庆也曾见过一次,脑子里甚至可能想象过许多遍瓶儿的容貌,却不曾细瞧,如今见了这戴着银丝发髻,金镶紫瑛坠子,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裙边露一对红鸳凤嘴尖尖巧巧小脚,五短身材,瓜子面,细弯弯两道眉儿的美人,不觉魂飞天外,赶忙作揖。瓶儿还了万福,请入厅内坐,自己却只在隔门半露娇容,相请西门庆劝花子虚早日回家,西门庆便道:“嫂子见得有理,哥家事要紧。嫂子既然分付在下,在下已定伴哥同去同来。”没两句对话,花子虚已经回家,旋即两人离去。书中第一回,西门庆从玳安嘴里听到李瓶儿对热结十兄弟之事“好不欢喜”,大加赞叹:“自这花二哥,倒好个伶俐标致娘子。”第十回,西门庆和月娘收到李瓶儿差丫环小厮送来的贺礼,又是一番赞叹。作者早早为李瓶儿做足伏笔,我以为第一次现身时,至少应该有点特别震撼的场景,却不想是在这样一个“撞个满怀”,一点不浪漫的匆忙时刻。但仔细考察,又发现这正是作者的高明处,所谓从日常生活中可见出一个人的性格与命运。李瓶儿的性格与潘金莲有许多相反处:金莲热烈、莽撞;瓶儿理性、圆融。这种互为对立的性格塑造,是作者在创作中有意照应的架构,使小说更为丰满、更具张力,增添了许多曲折的情趣。这一次见面,李瓶儿表现似乎中规中矩,没有特别之处,却让西门庆生出风流鬼主意。

西门庆是个见了母猪也要转三遍色眼的风流浪子,何况李瓶儿如此一个有钱有色又有见识的女人。于是,在花子虚粉头吴银儿家里的生日会上,他有意灌醉花子虚,借将子虚送回家,与李瓶儿撕磨勾兑:“嫂子在上,不该我说,哥也糊涂,嫂子又青年,偌大家室,如何就丢了,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西门庆应该更甚,脸皮真厚,却何尝不是真实性格的表现,作者白描入木三分。李瓶儿答得也妙:“奴为他这等在外胡行,不听人说,奴也气了一身病痛在这里。往后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了看奴薄面,劝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这最后一句恐怕令读者百思不透,瓶儿早前送过多次礼物到西门庆府上,应该从子虚处多少听过一些西门庆故事,并且印象不坏,所以,此句到底是在表达爱意还是仅仅客套呢?兰陵笑笑生虽然写得模棱两可,写西门庆却绝妙,“这西门庆是头上打一下脚底板响的人,积年风月中走,什么事儿不知道?今日妇人到明明开了一条大路,教他入港,岂不省腔!”虽然最终也算中了大奖,这多少只是西门庆的主观妄测而已。在西门庆和李瓶儿最初勾搭的时间,是西门庆积极寻机而进,李瓶儿被动接受。但是,这个时间段很短,很快就变成了李瓶儿主动,西门庆配合的互动阶段,最后甚至变成了李瓶儿一相情愿,西门庆被动接受的尴尬局面。

自此,西门庆为图谋这妇人,屡屡使招,让应、谢等人将子虚灌醉(这帮人也都是脑子残缺的),留在妓院中,自己却脱身到子虚家门外溜达,再现了最初在潘金莲家门外徘徊的场景。李瓶儿多次看见又躲进门里,待西门庆走开就又探头去瞧,“两个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这场景很滑稽,讽刺性强烈,作者写这一过程肯定在得意的笑。不知道这一来二去过了多久,终是李瓶儿忍不住,叫了丫头去请西门庆进屋,又是感谢,又是送礼到家里,连大老婆月娘也感到奇怪,“我的哥哥,你自顾了你罢,又泥佛动土佛!你也成日不着个家,在外养女调妇,反劝人家汉子。”这话说得含含糊糊,算是责备呢,还是调笑?光阴迅速,又到九月重阳,花子虚请几位兄弟到家饮酒赏菊,西门庆再次与李瓶儿撞个满怀——我总怀疑是两人故意的。李瓶儿借故大家吵闹,将花子虚一帮人打发到粉头吴银儿家去,西门庆装醉回家,进花园坐等李瓶儿在隔壁的信号。“良久,听得那边赶狗关门。少倾,只见丫环迎春黑影里扒着墙,推叫猫,看见西门庆坐在亭子上,递了话。这西门庆就掇过一张桌凳来踏着,暗暗扒过墙来。”书中一段房内的春宫画面,不是通过作者客观视角,而是通过丫环迎春的偷窥来描述,不但为西门庆再搞上迎春作了伏笔,也体现了作者兰陵笑笑生的丰富想象力。自此,每逢花子虚出去吃野食,丫环就以咳嗽和丢瓦片儿为信号,西门庆就搭凳过去,与李瓶儿窃玉偷香廝会一处,好不愉快。

完全不出意外,西门庆的翻墙动作被潘金莲发现了。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待西门庆将要天明时候归来,金莲一手扯了他耳朵,耍横骂道:“好负心的贼!你昨日端的那里去来?把老娘气了一夜!你原来干的那茧儿,我已是晓得不耐烦了。趁早实说,从前已往,与隔壁花家那淫妇偷了几遭?一一说出来,我便罢休,但瞒着一字儿,到明日你前脚儿过去,后脚我就喓喝起来,教你负心的囚根子死无葬身之地!”西门庆听了,“慌的妆(装)矮子,只跌脚跪在地下,笑嘻嘻央求道:‘怪小油嘴儿,噤声些!’”便倒豆子般一五一十说得透彻。读者或许对潘金莲在上回的挨打受辱还记忆犹新,这么快就敢理直气壮骂西门庆不可思议!其实,这就是金莲的性格,做事从不考虑周全,只求心气儿爽快。同样,西门庆平时只是流氓无赖,如果不是受女人夹持呈能,也少有耍横发怒时候,这点性格金莲应该最清楚不过。再深度剖析,李瓶儿必定是花兄弟的女人,面儿上的“兄弟情义”怎么也不能就这么撕逼了,今后还如何在“兄弟”之间混呢?因此,当西门庆说李瓶儿明日就过来磕头,还要做鞋送来,又拿出李瓶儿送的一对衘前所制寿字簪儿递与金莲,两个脑子伤残人士很快合解。当然,金莲也提了三个条件:一是不许再去妓院(自然是指李桂姐处,早忘了);二是要依我说话(平时本来如此,无实质内容);三是每次去李瓶儿睡了后,回来就要告诉我,一字不许隐瞒(春宫转播,你想学招儿吗,我正好回味一遍)。可能再没有什么事情能令西门庆这么轻松愉快地答应:“这个不打紧,都依你便了。”

“自此为始,西门庆过去睡了来,就告妇人,说李瓶儿怎的生得白净,身软如绵花,好风月,又善饮;‘俺两个帐子里放着果盒,看牌饮酒,常玩耍半夜不睡。’又向袖内取出一个物件儿,递与金莲瞧。”翻书到这儿,读者定当恍然大悟,世间有许多事还真不是只以数量决定胜负,必须不断改进技术,提高质量,此所谓达尔文物种进化中的择优录取也。于是,读者与金莲一样,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床上功夫秘籍——春宫图画儿,回味再三,好不兴奋。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4-26 07:41:03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十四回)


在中国古代社会的礼教制约下,女人是不允许有西方女人那样的正常社交的,只能生活在压仰的有限空间。因此,我们从古典文学作品中,读到那么多女人的苦难爱情,似乎优秀的男人只能与鬼女相爱,优秀的女人只能无所选择地委身风流子弟。

那边厢西门庆和李瓶儿偷欢正浓,金莲也化忧辱而为欢娱,却不想,这边厢花子虚出大事了,吓得西门庆在李桂姐家躲了半日才回家。原来,花子虚还另有三亲兄弟,因当年家财分配不公,而今将花子虚告上了东京开封府,公家拿了花子虚在牢里待开审。月娘听得西门庆说来,又一番语重心长教诲:“家人说着耳边风,外人说着金字经。”正说着,李瓶儿叫小厮天福儿来请,西门庆敷衍过月娘,赶到花子虚家,见着妇人罗衫不整,脸吓的蜡渣也似黄,跪在面前,再三哀告西门庆“家有患难,邻里相助。”“我一个妇人家,没脚蟹,那里寻那人情去?”再叙明始末,也几乎是李瓶儿的半篇自传:当年老花公公有四个侄儿,花大叫花子由,花子虚是老二,花三叫花子光,花四叫花子华。花公公生前挣下一份钱财,因为花子虚不成器,所有东西都只交付在李瓶儿手里。到花公公死时,花大、花三、花四只分了些床帐家伙,现银一分都没分得。李瓶儿也曾叫给他们一些,花子虚一味不理会。现在三兄弟突然就告到官府,要重新分配家产。

联系第十回书中介绍李瓶儿:生于正月十五,有人家送一对鱼瓶儿来,就小字唤做了瓶姐。先与大名府梁中书为妾,而梁中书乃东京蔡太师女婿,全家遭遇李逵毒手。李瓶儿遭大妇嫉妒,只在外边书房住,不想正好逃得性命,带走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后由御前班直升广南镇守的花太监说媒,嫁与侄男花子虚为妻。花公公镇守半年,因病还乡清河县。花公公死后,所有银财尽归花子虚。而花子虚不成器,终日与应伯爵、谢希大等一班兄弟顽耍,众人又见是内臣家儿,手里大手大脚使银,更是哄着在妓院中三、五夜不归家。联系前后文不难说明,一个女人红杏出墙绝非只是一桩性事,而是有着深刻地社会性。因为惧怕黑暗,又以为自己站在道德高地,我们可以很轻松地痛骂一个人是淫妇流氓,但要真正同情地去理解一个人智识的缺陷、人性的复杂、社会的腐朽、生命的苦难,以及很难让外人察知的内心痛苦,却难上加难。

全世界的混混最会拍胸膛说大话,只是大多数只动嘴,而西门庆不但少有架子,还总是能够调动一切资源尽力而行,“哥的事就是我的事”,这是所以被推为大哥的原因。当然,这次是为了情妇,更需要急事急办。于是瓶妹从房中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拿去打点人情,庆哥说不用这么多,瓶妹说多余的就放在你那,床后还有四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都是值钱珍宝,都想放在庆哥家里,也算个防身之计,若依那不成器的,或者被那帮花家侄暗算,恐怕就没了。庆哥说怕花二哥寻问,瓶妹说这都是花公公在世时悄悄给我藏着的,子虚一点不知道。侯文咏的《没有神的所在:私房阅读〈金瓶梅〉》和宁宗一的《〈金瓶梅〉十二讲》二书都说,花公公之所以将全部遗产托负李瓶儿,还留下春宫图册,是因为两人有一腿之故,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一书中也暗示了两人有暧昧关系,这些多少有些太过猜测。即使第十七回李瓶儿自叙当年花公公在时,就早与花子虚分房而睡,从不干床第之事,那又如何就能证明必然与花公公有狗且,春宫图册也可能是花公公的个人遗物,只是被瓶儿发现把玩。何况,人性是多元的,或许花公公在宫里是一个贪腐分子,所以捞下一笔丰厚财富,但也可能在家族方面,还算是有责任感的长者。所以,我以为更可能的原因还是四个花侄儿的人品太令花公公失望,将家财交给李瓶儿也是为这个家族留个家底,不然早被四个不成器花侄败尽。这场突然降临的官司足可证明花大、花三、花四也不是好鸟,直想把花子虚往死里整。李瓶儿是有心计之人,对财富的能量也有清晰认可,所以利用得比一般人精明刻意,比如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告诉花子虚,又比如特别喜欢送人礼物笼络人心。

西门庆回家,与月娘商量,并依月娘之策,令四个小厮用两架食盒把三千两银子抬来家,晚上李瓶儿同迎春、绣春将箱柜挨到墙上,西门庆同月娘、金莲、春梅四人用梯子接着,再放进月娘房里,这次财物大转移邻居街坊都不知道。西门庆连夜打点停当,白日求了陈亲家一封信,差家人来保上东京,送杨提督书礼,转求内阁蔡太师柬帖下与开封府杨府尹。原来这又是一个清官,又是碍于座主和当道时臣脸面的审案,作者对所谓清官的讽刺可谓深矣。当日杨府尹升厅开审,花子虚虽然已得西门庆捎书信息,我们却看到似乎已并没有什么值得隐匿,审判结果是全部住宅田产估价变卖后分给花大三人,花子虚只是少挨一顿揍而已。花大三人还要监追(判监)别项银两,被清官喝止。不几日花子虚回家,李瓶儿本意想请西门庆买了住宅,并表示“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多位评家对这句话都表现出很大兴趣,似乎李瓶儿已经打定主意要嫁给西门庆,我却认为李瓶儿可能也想过与西门庆在一起,然而绝非潘金莲那么孟浪,一切也都还不明朗,更无法预料到花子虚会暴亡,这句话的意思不过是表达如何爱西门庆,以此笼络西门庆,所以西门庆根本没有反应。月娘担心花子虚疑心是表面一层,另有隐晦一层是这房产还属于“官司”,怕惹上麻烦,后来用了李瓶儿自己的银子,自又不同了。官家办案甚紧,先是以七百两卖了花公公大宅一所与王皇亲,再是以六百五十五两卖了庄田一所与周守备。只有住宅因紧邻西门庆隔壁,没人敢买,花子虚再三使人来说,西门庆只是推说没钱。官府紧等要具结文书,急得李瓶儿暗使家人冯妈妈来说,教拿寄放银子五百四十两买了住宅,西门庆方才依允。读者不可不省思,官府从来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花子虚之败之死,虽与李瓶儿的冷漠相关联,却又何尝不可看出官府“正义的血腥”。

花子虚一场官司什么都没了,心里郁闷,便要追问西门庆剩余银两,好凑着买房子住,被李瓶儿骂了个狗血喷头:“呸,魍魉混沌!你成日放着正事不理,在外边眠花卧柳,只当被人弄成圈套,拿在牢里,使将人来教我寻人情。奴是个女妇人家,大门边儿也没走,晓得甚么?认得何人?那里寻人情?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替你添羞脸,到处求爹爹告奶奶。多亏了隔壁西门大官人,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得那黄风黑风,使了家下人往东京去,替你把事儿干得停停当当的。你今日了毕官司,两脚站在平川地,得命思财,疮好忘痛,来家到问老婆找起后帐儿来了,还说有也没有。……”花子虚道只希望还剩下些咱好凑着买房子过日子。李瓶儿又骂道:“呸,浊蠢才!我不好骂你的。你早仔细好来,囷(圆形谷仓)头儿上不算计,圈底儿下却算计。千也说使多了,万也说使多了,你那三千两银子能到的那里?蔡太师、杨提督好小食肠儿!不是凭大人情,平白拿了你一场当官,蒿条儿也没曾打在你这忘八身上……你来家也该摆席酒儿,请过人来,知谢人一知谢儿……”这一大段李瓶儿的市井骂人话,可谓生动形象之至,把对花子虚的厌恶和新欢西门庆的偏袒表达得淋漓尽致,将李瓶儿的复杂性格推向一个高潮。作者表面没有丝毫褒贬,内里却充满对李瓶儿的讽刺。《金瓶梅》一书最杰出,也是最迷人的文学性,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第一是深刻揭露和批判了明代中后期的社会腐败和衰落过程;第二是生动描述了明代中后期社会的市井风情;第三是塑造了一群复杂而鲜活的人物群像;第四就是这种几乎看不出作者态度,时时又很机智、幽默的白描手法,它包含了多层深意,需要读者运用生活与文学的积累去慢慢品味。

到次日,西门庆使小厮玳安送来一份礼与花子虚压惊,子虚办了一桌酒,本想借此请西门庆过来询问银子事,却被李瓶儿悄悄使冯妈妈过去告诉西门庆不要来,只需开一张清单说银子用完了。子虚邀请再三,不见庆哥身影,气得发昏跌脚。李瓶儿外向庆哥的这个细节大可玩味,是否暗示了瓶儿已经决定要与子虚绝裂,或者只是恨铁不成钢的权益之计过度滥用?读者应该有自己的感受。花子虚最终只凑了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了狮子街一所房屋居住。那知搬家不久,就得了一场伤寒,倒床不起,又怕用钱,也不请医生,只拖延了二十日,就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时年仅二十四岁。李瓶儿自有一阵忙碌,买棺入殓,念经发送安葬。花子虚在时,李瓶儿的两个丫头就已经教西门庆收用,如今子虚不在,没有了阻碍,两家走得越加勤密。

如此,就到了正月初九潘金莲生日,还没有过花子虚的五七冥日,李瓶儿买了礼物到西门庆家,给金莲拜生日。一番拜见过五房妾,安排上酒席,互问了些生日闲话,又互相灌了许多酒,瓶儿真是杯杯不辞的好酒量。月娘因看见金莲头上的金寿字簪儿,知道是瓶儿所送,假意玩笑问是哪里打造,瓶儿自然答应再补送每位一对。热闹一阵,才见西门庆回家,又要与大伙儿劝瓶儿吃酒,将瓶儿留住在金莲房里。第二天,金莲陪瓶儿游花园,只见先前西门庆翻墙的那面墙头已经开了一个便门,得知准备二月兴工动土,将瓶儿原来的房子打开,通做一处大花园,书中特别写道“这李瓶儿听了在心”,作者文笔很老道,伏笔重重。这一次大会见,李瓶儿认识了西门庆全家房妾,出手阔绰,貌似皆大欢喜,却机锋处处,需要读者仔细品味。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4-28 07:26:29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十五回)


光阴迅速,时间不觉就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也是李瓶儿生日。这一回主要描述了中国的传统节日——元宵节闹花灯的民间庆祝盛况。

西门庆提前一天就差玳安送来四盘羹菜、一坛酒、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一套织金重绢衣服,写着吴月娘名帖,送与瓶儿做生日。瓶儿写了五个柬帖,邀请西门庆五妾来家赏十五灯会,又另写一帖,暗请西门庆晚夕赴席,交与玳安,并赏二钱银子、一方闪色手帕打发回去。

这天,月娘留下孙雪娥看家,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都穿着妆花锦绣衣服,乘坐四顶轿子,四个小厮跟随,到李瓶儿在狮子街灯市新买的房子来。联系第十一回孙雪娥被打,前回瓶儿见众妾时独对少有粉饰的孙雪娥问“此位是何人?”,这回又独叫孙雪娥看家,作者笔藏阴阳却声色不露,读者自可品知孙雪娥其愚拙,被打发厨房,不获众人待见的低下地位。再说瓶儿新家,这房子是个有门面四间,到底三层的四个日字并排结构,仪门内两旁厢房,三间客坐,一个稍间。过道穿进去,到第三层,有三间卧房,一间厨房,后边落地紧靠着乔皇亲花园,三层临街是楼,瓶儿特在楼上设放围屏桌席,悬挂许多花灯。说实话,这房屋牛逼直追现在的独栋别墅,好不羞煞我等,花子虚死得真冤。瓶儿迎入众人,见毕礼,让入后边明间内喝茶。到午间,客位设四桌席,叫了两人唱的,边饮酒边听曲。吃毕,又请众人登楼看灯玩耍。书中写了四人穿着富贵艳丽,俱搭伏定楼窗观看,但见:灯市中人烟凑集,当街搭数十座灯架,四下围列诸门买卖;玩灯男女,花红柳绿,车马轰雷,十分热闹。书中并书一长文专写闹灯场景,是一篇极难得民俗资料。

话说月娘见楼下人乱,自和李娇儿回桌吃酒去了,只金莲和玉楼同两个唱的,只顾搭伏着楼窗,往下观看。“那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儿搂着,显他那遍地金袄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儿,把嗑的瓜子皮儿,都吐落在人身上,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这哪是看灯会,简直就是风骚娘儿的舞台走秀表演,难怪引惹得楼下一班观众评委“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挤匝不开”,有评是公侯府里的宅眷,有猜是贵戚王孙家的艳妾,又有戏说是院中(妓院)小娘儿,被大富人家叫来看灯弹唱的。却也有认识潘金莲的大嘴曝料:“他是阎罗大王的妻,五道将军的妾,是咱县门前开生药铺、放官吏债,西门大官人的妇女(老婆)。……这个穿绿遍地金比甲的,我不认的。那穿大红遍地金比甲儿,上带着个翠面花儿的,倒好似卖炊饼武大郎的娘子。大郎因为在王婆茶坊内捉奸,被大官人踢死了。把他娶在家里做妾。后次他小叔武松告状,误打死了皂隶李外传,被大官人垫发,充军去了。如今一二年不见来,出落的这等标致了。”我读这一番话时透心凉,所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所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没到,作者兰陵笑笑生的这番笔墨写尽了对潘金莲的讽刺,力透纸背,足堪一篇讽时警德的妙文。书写到这里,读者需要对潘金莲这一独特而复杂的人物有一分为二的整体认识,那就是身世堪怜,有时候也被人算计,但更多的时候是加害于人,做出的事可恨,是一个更多负面认识价值的人物形象。小说这一段市井民风的描绘既写实又传神,既有个人画像,也有群体合照,作者文笔风趣幽默,褒贬自在其中。

再说西门庆同应伯爵、谢希大家中吃了饭,同往灯市游玩。因怕月娘等人看见,西门庆只到卖纱灯处就往回走,转过弯来,却撞遇孙寡嘴、祝实念,被这伙人死拖活拽到李桂姐院(妓院)里。众人与姐姐李桂卿、老虔婆(妓院的鸨母)见面笑闹一会,李桂姐出来,打扮得家常一些,也是粉妆玉琢,道了万福,与桂卿一边一个打横坐下,陪着吃茶。其间书中大段文字穿插了西门庆赏赐几个乞求的架儿(专在茶坊、酒肆、妓院里帮闲、捧场、跑腿,以乞求赏赐),三个踢气球的圆社人(宋明时街坊杂耍戏场叫社伙,踢气球的叫圆社,相当于今天的足球组织),可观察到宋明时期的民间风俗。明显看得出,西门庆和桂姐儿的氛围已经大不如前,几日不见如隔三秋,嫖客就是嫖客,妓女就是妓女,哪来什么真情浓意,都是一番伪情表演而已。如今西门庆的心思已经移到李瓶儿身上,桂姐儿也没有了当初撒娇卖痴的撕磨劲,“于是酒也不吃,拉桂姐到房中,只坐了一会儿,就出来推净手,于后门上马,一溜烟走了。”李家人唯恐西门庆是往后巷吴银儿院里去,使丫鬟一直跟至院门首才回去,如此看来,妓院之间的竞争也是很激烈的。

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的这一章,有段文字论及小说写到几个重要节日的意义,解读得很专业,特抄录于后,以供参考:

“西门庆与瓶儿初次幽会,是在九月九日重阳节,至此已经四个月有余。第六十一回的回目是‘李瓶儿带病宴重阳’,其时瓶儿因思念亡儿,已经寿命不永,九月十七日便一命呜呼。瓶儿一死,譬如元宵节人散,一片华灯辉煌,至此渐渐烟消火灭,死后的四个月,是本书的第四个元宵节,然而其时西门庆已经抱病,且死于四天之后的正月二十一日也。本书于各个节日,特别着眼于重阳、元宵、清明,书的后半,西门庆死后,更是特别摹写清明,盖有深意在焉。一个是‘重九’,谐音长‘久’,又自古与祈求长生不老有关(所谓‘世短意恒多,斯人乐久生。岁月依辰至,举俗爱其名。’陶渊明《九日闲居》),另一个是所有节日里最公众化、最繁华热闹、但也是最能象征好景不长的,因为放烟火、点灯,都是辉煌而不持久之物也(《红楼梦》便正是以甄士隐在元宵丢失女儿英莲开始全书十二钗的描写,而和尚道士对他说出的谶诗,最后两句也正是‘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至于清明,是上坟的季节,却也是春回大地的季节:死亡与再生奇妙地交织在一起。玉楼也正是在给西门庆上坟时,爱上了李衙内。”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4-30 08:00:56 +0800 CST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02 01:50:24 +0800 CST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02 01:55:07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十六回)


西门庆自妓院李桂姐处出来,直奔狮子街李瓶儿家,此时月娘、金莲等人俱都已经回家。瓶儿重筛美酒,再整佳肴,堂中花灯也都点上,又放下暖帘来。瓶儿递酒,向西门庆磕下头去,已是满眼落泪:“拙夫已故,举眼无亲。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与奴作个主儿。休要嫌奴丑陋,奴情愿与官人铺床叠被,与众位娘子做个姊妹,奴自己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瓶儿日常貌似理性,此刻却失策。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又有所谓病急乱投医,瓶儿第一次反向西门庆逼婚,倒失去了主动权,这是浅的一层。更深一层,我们也可看到,中国古代妇女的社会地位完全依附在男人身上,只要成为寡妇,生活就会变得更艰难。书中没有写西门庆的心理活动,只是简单白描:“西门庆一手接酒,一手扯他道:‘你请起来。既蒙你厚爱,我西门庆铭刻于心。待你孝服满时,我自有处,不劳你费心。今日是你好日子,咱每且吃酒。’”

随后小厮玳安上来,磕头拜寿,瓶儿分付厨房拿寿面点心和一壶酒与玳安吃,临走又赏了二钱银子,很是欣赏玳安的伶俐聪明:“好个乖孩子,眼里说话”。作者兰陵笑笑生不动声色的文字中,又照应一篇伏笔。

李瓶儿同西门庆抹牌饮酒,迎春、绣春先前已经被西门庆收用过,也不再避忌,分付迎春收拾铺床,西门庆和瓶儿“香肩相并,玉体厮挨”,瓶儿问西门庆原来房子几时开工,“奴这床后茶叶箱内,还藏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楜椒。你明日都搬出来,替我卖了银子,凑着你盖房子使。你若不嫌奴丑陋,到家好歹对大娘说,奴情愿与娘们做个姊妹,随问把我做第几个也罢。亲,奴舍不的你。”说着,又是一番眼泪纷纷落将下来。这是几小时内第二次逼婚,一个女人不惜倾其所有,将自尊心“低到了尘埃里”,其情也哀。在男女的情爱竞争中,生物学要求女人都处于被追的一方,“待价而估”,只有这样,才能激发男人的动物本性。而当女人成为主动的“女追男”一方时,不但女人会失去一半的魅力价值,男人也会失去一半的力量,通常也会搜寻出许多古怪的疑问,表现得特别犹疑谨慎。以西门庆为例,面对此情此景,他心里肯定是愿意的,然而,就因为这条生物学定理,这时的表示却多了顾忌,只说瓶儿孝服没满,房子也待盖好了才行,不然没有住房。

李瓶儿接着又表达了对金莲和玉楼颇有好感,房子也要盖在金莲一处,只是对月娘有点恐惧:“惟有他大娘,性儿不是好的,快眉眼里扫人。”书中对月娘的评介一直较隐晦,几乎没有正面写过,此次借瓶儿对月娘的评点,一下清晰了在我心头的朦胧印象,月娘原来假宽仁实奸猾,真是入木三分,难怪瓶儿是从大户人家出来,心思谨密,眼尖得很。但是,世人多半聪明反被聪明误,或者强中自有强中手,何况一个孤立无援的寡妇,再精明却也难保不闪脚踝。

两个人“颠鸾倒凤”,狂至四更才睡。第二天,小厮玳安骑马来接,说是有三个川广客商在家等着,有一笔生意合同等着西门庆定夺。西门庆不想回去,瓶儿却劝说:“买卖不与道路为仇,只依奴,到家打发了再来。往后,日子多如柳叶儿哩!”西门庆于是依瓶儿之言,穿戴一番,又吃了饭,才骑马回家。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中,就瓶儿的表现评点,“若是金莲,想必不肯放。一个小小插曲,再次显示瓶儿是陷身于社会经济关系的人。”亦因此,读者才看到李瓶儿处处与钱财的缠绕关系。打发了生意,西门庆到金莲房中,被金莲问及昨夜在何处?本想支捂过去,其实金莲已经从玳安处审得实情:“贼负心,你还哄我哩!那淫妇昨日打发俺们来了,弄神弄鬼的。……玳安这贼囚根子,久惯儿牢成,对着他大娘,又一样话儿,对着我又是一样话儿。……贼囚根!他怎的就知我和你一心一计?”读者读金莲的这番话大可玩味,为什么玳安对月娘和金莲的回答不同?金莲说“我和你一心一计”有何深意?西门庆看隐瞒不住,只得把李瓶儿如何哭哭啼啼,一心要嫁他,还将细货替她卖了盖房子的详情细细告诉了潘金莲,“他要和你一处住,与你做个姊妹,恐怕你不肯。”金莲心里自然不肯,但嘴儿上却说得很漂亮:“我也不多着个影儿在这里,巴不的来才好。……自古‘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我不肯招他,当初那个怎么招我来?搀奴甚么分儿也怎的?倒只怕人心不似奴心。你还问声大姐姐去。”金莲将球推给了月娘,这也是她的聪慧处:一是不愿违逆西门庆,讨其欢心;二是不愿做这个“恶人”,得罪李瓶儿;三是碍于第五妾的身份,即使西门庆听她的,也乐得将决定权推给大老婆月娘,让月娘和李瓶儿不但没话说,还能讨二人欢喜;四是等着看众人,特别是月娘的反应或事情的进展,再发表意见不迟,自己也更有转寰余地。可以说,这回几乎是潘金莲很少有的一次考虑周全,沉着冷静地处理复杂事件。

一日,西门庆将李瓶儿的香蜡等物卖了三百八十两银子,李瓶儿只留一百八十两作自用,其余都给了西门庆凑着盖房。于是,西门庆叫来阴阳先生,选择二月初八兴工动土,招来贲第传(此人浮浪嚣虚,百能百巧,后来顶替花子虚再次凑齐了十兄弟)督管,先拆毁花家旧房,打开墙垣,建造花园房屋。至三月上旬,花子虚一百天忌日临近,李瓶儿约请西门庆过去,再次声泪俱下要求西门庆早日将她娶过去:“房子卖的卖不的,你着人来看守。你早把奴娶过去罢。随你把奴做第几个,奴情愿伏侍你,铺床叠被。”“你既有真心娶奴,先早把奴房撺掇盖了,娶过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省得奴在这里度日如年。”西门庆再次以房屋还没盖完,孝服也还未满为借口,搪塞过去。

次日回家,又一五一十对金莲说了,金莲“落得河水不洗船”,再次表示她没有问题,还是要先问月娘。西门庆到月娘房里征求意见,月娘道:“你不好娶他的。他头一件,孝服不满;第二件,你当初和他男子汉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连手,买了他房子,收着他寄放的许多东西。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我闻得人说,他家房族中花大,是个刁徒泼皮,倘一时有些声口,倒没的惹虱子头上搔。奴说的是好话,赵钱孙李,你依不依,随你。”月娘的话看似通情达理,最终决定权也交给了西门庆,实际上心思深沉,玄机重重,所以瓶儿说月娘是“快眉眼里扫人”。比如,第一件,孝服很快就要过去,不成理由,却也正是西门庆的借口,符合老公期待。第二件,如果花子虚还在世,自然是朋友妻不可“妻”,但他已经死了,人情世故上说得过去。第三件有点麻烦,先是买了房子,后又娶了去做老婆,虽然外人不知道寄存的东西,自己心里却是有鬼的。何况人言可畏,街坊邻里难免“嚼舌头”有些猜测,但终究也不过一阵风儿,谁又能咋的。其实,真正难倒西门庆的不是前三件,而是花大这个刁徒泼皮,想想花子虚的牢狱之灾,花大的实力真不可小瞧了,要是中间闹出什么鬼,恐怕吃不了兜着走,不好收拾,结局难以预料。

西门庆听了月娘言语,心里愈发七上八下,患得患失,又来问金莲,金莲教以“拖”之诀:“你到那里,只说:‘我到家对五娘说来,他(月娘)的楼上堆着许多药料,你这家伙(随嫁物品)去到那里,没处堆放。亦发再宽待些时,你这边房子也七八盖了,撺掇匠人早些装修,油漆停当,你这里孝服也将满,那时娶你过去,却不齐备些?强似搬在五娘楼上,荤不荤,素不素,挤在一处,甚么样子?’管情他也罢了。”金莲此时决定向瓶儿主动透露自己的意见,而不说月娘如何,想来暗藏心机,向瓶儿示威,言下之意金莲才是支配西门庆的宠妾。

西门庆“听言大喜,那里等的时分,就走到李瓶儿家。”瓶儿问事情如何,西门庆综合了金莲和月娘的话意道:“五娘说来,一发等收拾油漆你新房子,你搬去不迟。如今他(月娘)那边楼上堆的破零零的,你这些东西过去,那里堆放?还有一件打搅,只怕你家大伯子说你孝服不满。如之奈何?”瓶儿立时明白西门庆心思,暂且将房子早晚的事放下,首要是解开西门庆怕花大的心结,自要给鼓鼓气:“他不敢管我的事。休说各衣另饭,当官写立分单,已倒断开了。……我如今见过不的日子,他顾不的我。他若但放出个屁来,我教那贼花子坐着死,不敢睡着死。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瓶儿底气何来,读者自应记得她可曾是梁中书的妾,身价不菲,后又深得花太监信任,不说是见过大世面的,也肯定是很有些能量手段的。有研究者指责李瓶儿的性格前后不一,在进西门庆家前是聪明伶俐又有担当的女强人,进西门庆家后却变得非常懦弱,最后惨死在潘金莲的步步阴毒行为之下。这里面解读起来非常复杂,先放下不表,待以后相关情节再进行详细分析。虽说如此,读者应该发现,李瓶儿的性格已经开始转变,变得一味急躁、弱智。

一阵日子过去,房屋已经盖了两月,三间玩花楼装修将完,又与瓶儿商议了一次。恰逢应伯爵生日,西门庆与十兄弟在应伯爵家闹酒,小厮玳安拿马来接去瓶儿家,得知花大在子虚的百日除灵会上并未闹事,婚事也被瓶儿十两银子和两套衣服封口,满心欢喜,却被应伯爵偷听,立马告诉了众人,大家欢喜得就要立马祝贺,应伯爵夸下海口:“就是花大有些话说,哥只分付俺们一声,等俺们和他说,不怕他不依。他若敢道个不字,俺们就与他结下个大疙瘩!”读者千万不可轻信这帮所谓“兄弟”的“提虚劲”,只是酒桌上吹的泡泡而已。我大半辈子也认了不少“兄弟”,喝酒时亲热得不得了,大难来时,鬼影都没一个,虚假得很,关键时刻还得靠自身实力。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03 08:18:53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十七回)


话说五月二十日这天,逢帅府周守备生日,西门庆打选光鲜,前往拜寿,与一班政府官员周旋。席间,得玳安口讯,辞别酒席,迳来李瓶儿家。瓶儿拿出结婚饰物头面让西门庆欣赏,单等二十四日行礼,下月初四举办婚礼。两人自然欣喜,又喝了一次酒,淫心荡漾中不免云雨一回,“西门庆醉中戏问妇人:‘当初花子虚在时,也和他干此事不干?’妇人道:‘他逐日睡生梦死,奴那里耐烦和他干这营生!他每日只在外边胡撞,就来家,奴等闲也不和他沾身。况且,老公公在时,和他另在一间房睡着,我还把他骂的狗血喷了头。好不好对老公公说了,要打倘棍儿。奴与他这般顽耍,可不砢硶(羞愧)杀奴罢了!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两个耍一回,又干了一回。”我在想,花子虚之所以破罐破摔,是否与花公公管教过严有关,或者知道瓶儿与花公公真有一腿,从而产生逆反心理。李瓶儿与花公公到底有不有勾搭,多位研究者读出了书中的言外之意,我却笨拙得很,如第十回相关文字所上言,我不相信,西门庆也只字没提,恐怕更是没有那么想过。同时,李瓶儿表达的爱意颇为过火,西门庆成了“医奴的药一般”,还白日黑夜只想着这个无心无肝,浪荡成性的“药”渣,真是病入膏肓了,所以李瓶儿终究成了一个悲剧人物。

两个人直耍到半夜一更时分,忽然听到大门拍响声,又是玳安来了,告诉西门庆一个晴天霹雳的恶讯:女儿和女婿并许多箱笼,都搬来家里了。西门庆连忙打马回家,女婿陈敬济哭着磕了头,拿出亲家的密函,才更详尽知道一场风雨欲来的大祸端始末。原来因边境军情告警,金兵抢过边界,兵部王尚书没发兵救援,失误军机,被言官给事中宇文虚中等人参了一本,圣旨大怒,将王尚书、杨提督拿下南牢监禁,会同三法司审问,其门下亲族用事人等,俱照例发边卫充军。这就是中国历史中最著名的“瓜蔓抄”,意即凡一人犯事,必顺藤摸瓜,一切关联人物都要处罚,甚而有株连九族,草除除根的惨案。其实,古今中外的政治都有党派之争,只是一种是明面儿的,一种是暗面儿的,而专制政权几乎都是暗面儿的,所以总是暗潮涌动,防不胜防,一旦运动起来就极其残酷。这种政治株连在中国历代是家常便饭,且大多时候都是党派利益争斗延伸的恶果。杨提督乃陈洪亲家,陈洪又是西门庆的亲家,如此一来,西门庆不吓个半死才怪。陈敬济赶紧取出带来的五百两银子,交与西门庆。西门庆又叫来吴主管,将五百两银子给他,教他连夜往县中承行房里打点,抄录一张东京行下来的文书邸报来看,读到圣旨在一众人犯之后,是“查出有名人犯,俱问拟枷号一个月,满日发边卫充军。”西门庆看完,早吓得魂魄不知往那里去了。这是书中第一次写到朝廷内的残酷政治斗争,与书中的市井淫荡生活参照,丰富了小说的层次与内涵,让读者感受到时代的衰亡景象。

西门庆一夜没睡,当下驮装金银宝玩停当,叫来家人来保、来旺悄悄分付,又给每人二十两银子,赶早五更雇脚夫上东京去了。到次日早上,又分付来昭、贲四把花园工程都给停下来,遣散各项工匠,关紧大门,家人无事亦不许出去。西门庆这一番动作不可谓不干练,到生死关头也还拿得住,不过,这只是表象,内心实是惊惶不安的。西门庆“只在房里走来走去,忧上加忧,闷上添闷,如热地蜒蚰一般。把娶李瓶儿的勾当,丢在九宵云外去了。”月娘宽慰说,陈亲家那边为事,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也不须焦愁如此。这说话看似妇人短识,其实又何尝不是无奈。西门庆道:“你妇人知道些甚么?陈亲家是我的亲家,女儿、女婿两个业障搬来咱家住着,平昔街坊邻舍恼咱的极多,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打着羊驹驴战(所谓敲山震虎)。’倘有小人指搠,拨树寻根。你我身家不保。”小说用冷俊的反讽笔调,生动写出了西门庆平时作威张狂,每遇急难关头就惊惶失措的本像。而街坊邻舍不时被作者用隐笔写出来,貌似不经意的轻描淡写,实际上如一面高悬的道德明镜,照出了世道人心,也警告世人。

李瓶儿等了两天,不见西门庆动静,又临二十四日预备婚嫁日,使冯妈妈去问消息,大门关得铁桶似的,只得到玳安转告再等几日的口信。看看五月又尽,六月初旬,朝悬暮盼,梦攘魂劳,每日茶饭顿减,晚夕孤眠枕上展转踌躇,不觉渐渐形容黄瘦,病得不轻。直到此刻,我都不明白瓶儿怎么会变得如此不中用,难得真是所谓“爱情直教人生死相许”?那又何必急刹刹就嫁了不中用的蒋竹山,起码也得死等个庆哥儿消息,弄清个事情原委才是。闲话打住,李瓶儿经过太医院(官办医院)郎中蒋竹山一番药物调理,特别是找准了心理病因的情感按摩,不数日就精神康复,病好了。瓶儿自然要感谢,就安排了一席酒肴,备下三两银子相请。这蒋竹山本就是个穷酸却轻浮狂诈的人,怀觊觎之心已久,酒桌儿上听得瓶儿要嫁西门庆,好不嫉妒,不但将西门庆的老底又翻了一遍,还将近日遇着的凶险祸端说出:“……况近日他亲家那边,为事干连,在家躲避不出,房子盖的半落不合的,都丢下了。东京关下文书,坐(着)落府县拿人,到明日他盖这房子,多是入官抄没的数儿。娘子没来由,嫁他做甚?”李瓶儿听来,好一阵沉默,寻思“许多东西丢在他家”,暗中跌脚,却又顺势答说:“倘有甚相知人家,举保来说,奴无有个不依之理。”蒋竹山问不知要何等样人家?瓶儿顺嘴回答“只要像先生这般人物的。”兰陵笑笑生轻轻巧巧一句“许多东西丢在他家”,就画龙点晴地刻画出李瓶儿的经济型人格,而所以有突然转变,表面似乎是一个淫妇的自然反映,深层原因恐怕得追究到梁中书大名府那段家毁人亡的惨痛经历。为安全计,李瓶儿必须立马切断与西门庆的一切关联,或许迅速找一个下家是最好的办法。

至于蒋竹山,应该没有那么聪明,就能摸清李瓶儿翻江倒海的心思,而纯是被对方的身价所镇服——那可是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富贵啊,何况又得这么有姿色妇人的直白下套,“听了此言,欢喜的满心痒,不知搔处。慌忙走下席来,双膝跪下。”没曾想这一跪,就成了好事。只是这蒋竹山也真穷,连媒婆都请不起,还是李瓶儿拉来下人冯妈妈做个媒证,也不要聘礼,择吉日六月十八日,把蒋竹山倒踏门入赘招进来成了夫妻,并凑了三百两银子,就在李瓶儿自家门面,给蒋竹山开了一家生药铺。“初时,往人家看病只是走,后来又买了一匹驴儿骑着,在街上往来。”作者的文字也真够损的,在读者的想象中,骑着毛驴的蒋太医,可能无法比同样骑着毛驴的堂吉柯德更有喜感,但也足够夸张的吧!我觉得这绝对是比较文学研究的一个绝妙题材,而该学科之所以搞得味同嚼蜡,就是因为没有研究者发现这些看似纯属巧合的小八卦——阿凡提也经常骑着一匹毛驴,而实际反应了古今中外共同的文艺创作奥秘。我甚至断言,如果有人将这些类似的有趣小细节梳理出来,挖掘出个中微言大义,一定会成为伟大的学者。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05 07:21:32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十八回)


据媒体报道,2015年美国有件华人绑架案,事主的父母企图贿赂法官,差点被告上法庭,后来法官考虑到“中国人的国情和文化习俗不同”,只是罚款保释了事。这事件表面似乎带有严重的讽刺和种族偏见,那对父母也吓得不轻,我倒觉得对中国人凡事都喜欢打点的社会评价深得神髓。自古中国就是一个人情盖过天的儒教社会,至今政府声称建设现代法治国家,却依然动摇不了这个根基。而所谓的人情曾几何时早就堕落成金钱与权势的互相勾结,特别是在朝代衰退的末世,更是腐败猖獗一时。在《金瓶梅》一书中,作者兰陵笑笑生就对明末政治与社会的黑暗多有暴露。武松的官司,花子虚的官司,都还只是反映了统治者基层政权的乱象,而这一回的笔触却直接深入到了上层政权的浑浊。

闲话打住。且说西门庆的家人来保、来旺“朝登紫陌,暮践红尘”——用通俗话说就是快马加鞭,到了首都东京,也是马不停蹄地探听消息,打点关节。先是用一两银子打通蔡京太师府守门官,见到小管家高安。又用十两银子买通高安,见到蔡京儿子蔡攸(修),不但是宠臣,也是祥和殿学士兼礼部尚书、提点太乙宫使。这最后一个职位颇费解,或许是作者杜撰也说不定。因为官阶越高,行贿受贿的力度不断加码,到这蔡攸,已升至“白米五百石”(此是隐语,指五百两银子),得到指点和转托书信。拜见当朝右相,资政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李邦彦也是银子五百两,不但在罪犯名录上见到了人犯西门庆的大名,还很随便就改成了“贾廉”,换了另一个替死鬼。高安、来保、来旺也得了右相回赏的各五两银子,所谓见者有份吧,不然今后谁还来跑腿,自绝财路。我认为右相这个环节最重要,应多加些银子才是,想不到西门庆还是心疼着银子,简直小土豪本性不改。这使我突然想起当下两个军委副主席的腐败案,据报道,那可也是下面层层打点进贡着呢,其中一子曾狂言:“将军中三分之二都是老爸提拔”,让国人担心这样的军队还能打仗否?

来保、来旺不辞辛劳,星夜赶回清河县,西门庆听了汇报,“如提在冷水盆内”——应该是北极冰川的寒冷度才对,觉得幸亏动作快,早时打点,不然一条小命不保,“于是一块石头方才落地。过了两日,门也不关了,花园照旧还盖,渐渐出来街上走动。”我以为这个时间段,西门庆无事一身轻,最可能的应该是旧情复燃,或者,最好的轻松休闲娱乐场所应该是旧情人瓶儿妹妹的家才是,却不知为何,庆哥哥竟然不曾想起来,真是该抽。就连小厮玳安告诉他,瓶儿妹妹招赘了蒋医生,又帮助新伙计开了个生药铺,听了还在半信不信,痴呆症又复发。研究者田晓菲在论著《秋水堂论金瓶梅》中,分析其因可能有两种:惊魂未定,或者视瓶儿为飞不去的掌中物。我虽然未找出更有力的说法,终觉这两点理由也勉强得很。最可气的是兄弟应伯爵、谢希大,这阵日子不见,见着时说的话简直是在挖苦嘲笑老大:“哥,一向怎的不见?兄弟到府上几遍,见大门关着,又不敢叫,整闷了这些时。端的哥在家做甚事?嫂子娶进来不曾?也不请兄弟们吃酒?”如果我是西门庆,绝对立马找两小子撕逼,打个头破血流。你想,老子差点脑袋搬家,你几爷子人毛都见不着,我是门关了,总有人出门买点吃喝拉撒吧?好歹也叫得开门吧?还自己觉得闷得慌,记挂着老子吃白食。再说了,连小太医蒋氏都知道的事,号称兄弟的居然不知道,是怕连累唯恐避之不急吧?还有,兄弟咋不关照着未过门的嫂子,就那样出丑露乖地嫁了个穷鬼,还来讽刺我娶进来不曾?西门庆的脑残度,经如此分解下来,读者想必也是直摇头吧?

西门庆或许自有一番解释:大人哪记小人过,社会上的兄弟本来就是有乐子时同享,大难来时各自飞。于是,西门庆貌似都不记得有那些事,应、谢二人更显得兴高采烈的样子,拉着西门庆到妓女吴银儿家吃酒,直玩到日暮酒酣才出来。在路上,醉酒中又遇着李瓶儿家的下人冯妈妈,才真相信旧情人成了别人的老婆,特别还是来家珍治过,再熟悉不过的蒋太医老婆,不由“气的在马上只是跌脚,叫道:‘苦哉!你嫁别人,我也不恼,如何嫁那矮忘八?他有什么起解(出息)?’”因为我也长得矮,觉得这是基因造孽,不应该是人格被骂的理由,还得为蒋太医抱不平。再说西门庆回到家,见着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和女儿西门大姐四人正在前厅天井跳马索儿,玩得高兴,象是正在庆祝庆哥哥从相亲节目“非诚勿扰”上失败归来一般,愈发气不打一处来。月娘、玉楼、大姐三人见西门庆回家,赶紧躲往后走,只有金莲不识相,且还在那儿卖弄风骚地扶着庭柱兜(提穿)鞋,“被西门庆带酒骂道:‘淫妇们闲的声唤(呻吟),平白跳甚么百索儿!’赶上金莲,踢了两脚。走到后过,也不往月娘房中去脱衣裳,走在西厢一间书房内,要了铺盖,那里宿歇。打丫头,骂小厮,只是没好气。”西门庆耍小性儿还真是活脱脱一个无赖。

几个妇人不明所以挨了一次骂,又恐又气。恐惧的是西门庆发起怒来没章法。气的倒不是西门庆,而是都认为自己受到了委屈,被另一方牵连。女人一旦受情绪控制,往往胡乱指控,天下大乱。于是,几个妻妾互相指责埋怨起来,乱作一团。月娘首先埋怨金莲,“你见他进门有酒了,两三步扠开一边便了,还只顾在跟前笑成一块,且提鞋儿。却教他蝗虫蚂蚱,一例都骂着。”潜台词是:你潘金莲不该在那刻还卖弄风骚,连累大家都被骂了淫妇。我不是淫妇,潘金莲这淫妇才该骂。玉楼表面为西门大姐辩污,“骂我们也罢,如何连大姐姐也骂起‘淫妇’来了?没槽道的行货子!”潜台词是:连西门大姐都入了淫妇团伙,你月娘还假装清纯什么。金莲说的意思更有深度一些,“这一家子,只是我好欺负的。一般三个人在这里,只踢我一个儿,那个偏受用着甚么也怎的?”潜台词是:我金莲有自知之明,虽然颇得庆哥哥宠爱,比较四个人中,确属是最好欺负的一个。金莲后半截话有点不打自招,甚至还有点得意的炫耀,容易引发敌意。月娘就气不打一处来,对金莲发问:“你头里何不叫他连我踢?不是你没偏受用,谁偏受用?恁的贼不识高低货!我到不言语,你只顾嘴头子哔哩薄喇的。”

月娘的大老婆威风难得一见,金莲也要惧怕三分,赶紧找话儿遮拦,说西门庆口口声声要把我“打个臭死”,自己受了许多委屈。月娘骂得欢快,难免就过度发挥,“谁教你只要嘲他来?他不打你,却打狗不成?”这狗不狗的骂得太恶劣,金莲没有立即发作,还想听月娘骂些什么出来,好齐记在心里,再找机会报这笔恶帐。还是和事佬玉楼赶紧叫来小厮玳安,月娘审问明白,大家才知道,原来是因李瓶儿改嫁惹翻了西门庆。玉楼还未节操尽失,可能是回忆起自己出嫁西门庆的匆促过失,对李瓶儿丧服未满就嫁人感到痛心。月娘还在指桑骂槐,一幅道德代言人的形象:“如今年程,论的什么使得使不得!汉子孝服未满,浪着嫁人的才一个儿?淫妇成日和汉子酒里眠酒里卧的人,他原守的甚么贞节?”这醋味太浓烈,连带把玉楼和金莲都呛着,书中说是“各人怀着惭愧归房”,我以为是含恨而归才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事情,莫过于女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将极小的怨念扩散成无限的热核战争,最终恐怕没有谁赢谁输,只有共同的毁灭。

随后多天,西门庆只是忙活,晚夕都在厢房中歇,不理几个妇人。妇人们好似也乐得清闲,特别是大老婆月娘还在气头上,有心拉拢几个小妾,连同西门大姐和女婿陈敬济,组织了一场场牌局。书中这段文字对陈敬济着墨比较多,似乎还是第一次见到玉楼和金莲,特别是陈女婿见着五妈金莲时,“猛然一见,不觉心荡目摇,精魂已失。”为此后金莲与其偷情埋下伏笔。

潘金莲终于有机会展开对月娘的报复行动。一日,西门庆监工花园工程回来,悄悄溜进金莲房中,书中写“金莲慌忙接着”,其实更应该是且惊且喜,表明自己的宠妾地位稳定。再加多天没与男人亲近,晚上听着蚊鸣,看着西门庆虽是睡得死沉,却是个赤条条男人身子,不觉淫心辄起,下删69字,再删25字。西门庆坦言,自己当初与瓶姨就常常如此玩耍。金莲突然发起火来,不是对李瓶儿,而是把枪口对准了月娘,报前次被骂之仇:“甚么瓶姨鸟姨,题那淫妇做甚?……你前日吃了酒来家,一般的三个人在院子里跳百索儿,只拿我煞气,只踢我一个儿,倒惹的人和我辨了回子嘴。想起来,奴是好欺负的!”特别是把没能娶回李瓶儿的责任推到月娘身上,“亏你脸嘴,还说哩!奴当初怎么说来?先下米儿先吃饭,你不听,只顾来问他姐姐(月娘)。常‘信人调,丢了瓢’,你做差了。你埋怨那个!”这谗言直捅痛点,“西门庆被妇人几句话,冲得心头一点火起,云山半壁通红,便道:‘你由他,教那不贤良的淫妇说去,到明白休想我理他!’”西门庆终于上了贼船。自此,西门庆和月娘开始冷战,互相不搭理。金莲之得意可想而知,“金莲自西门庆与月娘尚气之后,见汉子偏听,以为得志。每日抖搜着精神,妆饰打扮,希宠市爱。”得宠而狂的金莲开始与女婿陈敬济眉来眼去。

全书读到此处,我发现书中人物最喜欢骂人“淫妇”,原因何在?莫非那只是一句民间常用口语,莫非是作者兰陵笑笑生处处都在提醒读者,那个时代就是一个荒淫无道的时代。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07 13:30:15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十九回)


约用了半年时间,到八月初旬,西门庆的花园才建造完成,连续摆宴庆祝了数天。这一日,逢县衙门的夏提刑生日,西门庆叫了四个唱的,一起乐工,早早出门,去夏提刑新买庄园上庆生。

吴月娘在家也整置了酒肴细果,约了众妻妾,打开新花园游赏戏耍。书中这段文字写得优美浪漫,是全书少见的抒情文字。也是在此,金莲和女婿陈敬济第一次有了勾搭:“吴月娘还与李娇儿、西门大姐下棋。孙雪娥与孟玉楼却上楼观看。惟有金莲,且在山子前花池边,用白纱团扇扑蝴蝶为戏。不妨敬济悄悄在他背后戏说道:‘五娘,你不会扑蝴蝶儿,等我替你扑。这蝴蝶儿忽上忽上,心不定,有些走滚。’那金莲扭回粉颈,斜瞅了他一眼,骂道:‘贼短命人听着,你待死也!我晓得你也不要命了。’那敬济笑嘻嘻扑近他身来,搂他亲嘴。被妇人顺手只一推,把小伙儿推了一交。却不想玉楼在玩花楼远远瞧见。叫道:‘五姐,你走这里来,我和你说话。’金莲方才撇了敬济,上楼去了。”玉楼及时出声,却轻描淡写,足见“乖人”性格:浅层只是阻断二人调情,深层却又带有善意警告。如果换成金莲见着此情此景,不知会闹出什么八卦绯闻。

西门庆从夏提刑的庆生宴上回来,经过南瓦子巷时,遇着两个捣子(光棍),一个是草里蛇鲁华,一个是过街鼠张胜,都是平时得到过西门庆资助的鸡窃狗盗之徒——一般称为混混,我们重庆称为杂皮。西门庆便将报复蒋竹山的事,如此如此分付一番,顺赏了四五两碎银子,二人感激不尽。西门庆回到家,兴奋之余,不无夸张地告诉了金莲。

蒋竹山人穷志短,自赘入李瓶儿家,约两月光景,虽是还买了些景东人事、美女相思套之类房事助兴玩具,尽力讨好,却总不如西门庆的大吊称意,淫器之物反被妇人拿石砸了稀烂,还常被妇人“忘八”不断骂得狗血淋头,半夜三更被赶到铺子里独睡,生药铺也遭到每日查帐,蒋太医终究失了李瓶儿的欢心。这天,蒋竹山正在铺子里生气,只见来了两个楞楞睁睁(凶恶样子)醉汉,其实就是西门庆使来的鲁华和张胜,声称三年前死娘子时找鲁华借的三十两棺材银子一直没还,如今招赘开了铺子,连本带利也该还了。蒋竹山哪借过这银子,自然不肯承认。于是双方由争吵发展到打斗,蒋竹山不但被打得鼻歪半边,药材也撒了一街,遭路人抢去许多,最后两边都被保甲一条绳子投入提刑院。夏提刑早得了西门庆的帖子指示,及至升厅,问明事由,又见了假借据,哪容蒋竹山声辨,拖翻就是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押回家,要取三十两银子还借债。“那蒋竹山打的两腿刺八着,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儿,问他要银子还与鲁华。”李瓶儿又对蒋竹山一顿哕骂,不得已拿出银子交官。细读这一场闹剧,感觉作者兰陵笑笑生用举重若轻的文笔,赋予了小情节丰富的内涵,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深度:第一层是对蒋太医平庸无能的讽刺;第二层是对李瓶儿串得串失又冷漠无情的讽刺;第三层是揭示了西门庆权钱勾结的恶霸本质;第四层需要与杨提督之败参照,揭露了明朝中晚期的国家政权从上层到基层,从政权到吏治的黑暗腐败,不败有违天道。读《金瓶梅》到这第十九回,还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正面或好人形象出现,足见小说的批判意识之浓厚。

这一事件让李瓶儿愈加脑恨蒋太医,当日即打发出门——离婚了,原属他的药材、药碾、药筛、药箱之旧物,也即时催他搬去。“临出门,妇人还使冯妈妈舀了一盆水,赶着泼去,说道:‘喜得冤家离眼睛。’”这就是民俗所言覆水难收,出门不认的意思。那时候的结婚和离婚很自由,不需要国家法律承认,只要有个什么人见证就行了——离婚甚至只要有一方哪来哪去就行了,而这些法理基础都来源于财产权相对简单明确。李瓶儿就此闲下心来,只是想着庆哥哥,又打听得知庆哥哥家躲过劫难,甚是懊悔,每日茶饭慵餐,蛾眉懒画,眼儿里只盼着庆哥哥何时到来。一味怕失去西门庆的宠爱,以及来之不易的安定生活,这种单方面的努力,决定了李瓶儿后半生的悲剧命运,令人惋惜,这也是二十世纪女权主义获得广泛认同的情感基础。

西门庆和月娘一直互不搭理,陷入冷战。到八月十五日,月娘生日,家中来了许多贺客,西门庆却早早遛到妓院李桂姐家,与应伯爵、谢希大玩到日西时分。西门庆正在后边拉屎,玳安来接,得知家中客散,李瓶儿使冯妈妈还送来生日礼物。再见玳安脸红红的,一问之下,原来是到瓶儿家吃酒了来,并告诉西门庆,瓶儿很是后悔,身子儿瘦了许多,哭哭啼啼请玳安转告,一心还要嫁他。不知是旧情残存,还是惦记着瓶儿存放的那些财物,西门庆道,“贼贱淫妇,既嫁汉子去罢了,又来缠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闲去,你对他说:甚么下茶下礼?拣个好日子,抬了那淫妇来罢。”玳安得令,走到李瓶儿家回话,瓶儿满心欢喜,亲自下厨款待小厮。李瓶儿往日是个多么心高气傲、通达伶俐的女人,今天却变得如此委屈求全,读之不忍,叹惜。

次日,瓶儿自己雇了五六副杠,整整抬运了四五天,家伙却不再放月娘屋里,而是都堆在新盖的玩花楼上。八月二十日,想来又是瓶儿自己整治的,一顶大轿,一匹段子,四对红灯笼,四个小厮跟轿,向西门庆府上抬来。到了大门前,半日都没个人出来迎接。还是和事佬孟玉楼看不下去,到上房求了大老婆吴月娘。月娘还在气脑中,想着又怕西门庆怪罪,且瓶儿还有许多箱笼放在自己房里,自己又是主家的,让外人看见新娘不能进家门,也是很丢脸面,考虑半晌,才轻移莲步,老大不高兴地迎接进去。这个婚礼比之潘金莲当初的出嫁更显得寒酸,不仅如此,还被庆哥哥有意连着冷落三天,“你不知淫妇有些眼里火,等我奈何他两日,慢慢的进去。”西门庆对潘金莲说。李瓶儿的羞辱和寒心、绝望可想而知。于是,到了半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了,饱哭了一场,走到床上,用脚带悬梁自缢。好在两个丫鬟醒得早,猛见瓶儿吊着自尽,慌忙叫来春梅、金莲,伙同把脚带割断,救得瓶儿一命。西门庆还在玉楼房里生气,只道瓶儿“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不明白“相交到如今,甚么话儿没告诉我?临了,招进蒋太医去。我不如那厮,今日却怎的又寻将我来?”这里面的曲折又哪是西门庆能理解的。

到第二天晌午前后,李瓶儿刚能吃些粥汤儿,西门庆就向李娇儿——还与月娘冷战——等人说道:“你们休信那淫妇装死儿吓人,我手里放不过他。到晚夕,等我到房里去,亲看看他上个吊儿我瞧。不然,吃我一顿马鞭子。贼淫妇不知把我当谁哩!”到晚上,西门庆果然提了马鞭进瓶儿屋里,玉楼、金莲分付春梅关门,都立在角门儿外悄悄窥听。西门庆进得瓶儿房间,见妇人睡着身子一直哭,也不起身,愈有几分不悦,赶出两个丫鬟,对瓶儿骂来,又命令脱了衣裳,瓶儿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翻在地,抽了几鞭子,方才脱去,战兢兢跪在地上。西门庆由此从头至尾审问,瓶儿小心答来,两人的恩怨不必细说,只是此中细节颇值读者玩味。其一,西门庆问李瓶儿:“说你叫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这莫须有的指控暴露了西门庆心底的秘密,虽然两人有情感基础,但西门庆贪恋瓶儿的财富也是很大一个支配因素。其二,西门庆承认是他支使人打了蒋竹山,若当初稍用机关,连瓶儿也一块挂了官,瓶儿回答:“奴知道是你使的术儿。还是可怜见奴,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了。”回读李瓶儿将蒋竹山扫地出门,读者可作三思:一,蒋太医一无是处或许是首要因素,但与瓶儿知道是西门庆使恶又何尝没有关系。二,明知道西门庆既是恶霸,又有能量——武松、花子虚、杨提督官司可证,在“死都不知道是如何死的”心理恐惧下,瓶儿自无退路。三,瓶儿的许多财物还寄存在西门庆家,几乎是没有希望要回来了。如此分析下来,瓶儿唯一正确的选择就只剩下嫁西门庆一途了,于是,我们理解了李瓶儿所以与蒋太医决裂,又只一心要嫁西门庆的秘密所在。

西门庆是个无心肝之混账恶人,脸面儿说变就变,颇有喜感。因此,在李瓶儿一番自我贬损,哀怨动人的情辞下,很快转变了态度:“(西门庆)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妇人道:‘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莫要说他,就是花子虚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时,奴也不恁般贪你了。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瓶儿的话极具夸张之能,想来也只有西门庆最喜欢听这种无脑的赞美,其荒诞情景,读者一定还会想起当初骗剪潘金莲头发的那个晚上。西门庆听了,立时旧情兜起,欢喜无尽,丢了鞭子,用手把瓶儿拉将起来,穿上衣裳,搂在怀里,即叫:“春梅,快放桌儿,后边取酒菜儿来。”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10 08:22:19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十九回)


约用了半年时间,到八月初旬,西门庆的花园才建造完成,连续摆宴庆祝了数天。这一日,逢县衙门的夏提刑生日,西门庆叫了四个唱的,一起乐工,早早出门,去夏提刑新买庄园上庆生。

吴月娘在家也整置了酒肴细果,约了众妻妾,打开新花园游赏戏耍。书中这段文字写得优美浪漫,是全书少见的抒情文字。也是在此,金莲和女婿陈敬济第一次有了勾搭:“吴月娘还与李娇儿、西门大姐下棋。孙雪娥与孟玉楼却上楼观看。惟有金莲,且在山子前花池边,用白纱团扇扑蝴蝶为戏。不妨敬济悄悄在他背后戏说道:‘五娘,你不会扑蝴蝶儿,等我替你扑。这蝴蝶儿忽上忽上,心不定,有些走滚。’那金莲扭回粉颈,斜瞅了他一眼,骂道:‘贼短命人听着,你待死也!我晓得你也不要命了。’那敬济笑嘻嘻扑近他身来,搂他亲嘴。被妇人顺手只一推,把小伙儿推了一交。却不想玉楼在玩花楼远远瞧见。叫道:‘五姐,你走这里来,我和你说话。’金莲方才撇了敬济,上楼去了。”玉楼及时出声,却轻描淡写,足见“乖人”性格:浅层只是阻断二人调情,深层却又带有善意警告。如果换成金莲见着此情此景,不知会闹出什么八卦绯闻。

西门庆从夏提刑的庆生宴上回来,经过南瓦子巷时,遇着两个捣子(光棍),一个是草里蛇鲁华,一个是过街鼠张胜,都是平时得到过西门庆资助的鸡窃狗盗之徒——一般称为混混,我们重庆称为杂皮。西门庆便将报复蒋竹山的事,如此如此分付一番,顺赏了四五两碎银子,二人感激不尽。西门庆回到家,兴奋之余,不无夸张地告诉了金莲。

蒋竹山人穷志短,自赘入李瓶儿家,约两月光景,虽是还买了些景东人事、美女相思套之类房事助兴玩具,尽力讨好,却总不如西门庆的大吊称意,淫器之物反被妇人拿石砸了稀烂,还常被妇人“忘八”不断骂得狗血淋头,半夜三更被赶到铺子里独睡,生药铺也遭到每日查帐,蒋太医终究失了李瓶儿的欢心。这天,蒋竹山正在铺子里生气,只见来了两个楞楞睁睁(凶恶样子)醉汉,其实就是西门庆使来的鲁华和张胜,声称三年前死娘子时找鲁华借的三十两棺材银子一直没还,如今招赘开了铺子,连本带利也该还了。蒋竹山哪借过这银子,自然不肯承认。于是双方由争吵发展到打斗,蒋竹山不但被打得鼻歪半边,药材也撒了一街,遭路人抢去许多,最后两边都被保甲一条绳子投入提刑院。夏提刑早得了西门庆的帖子指示,及至升厅,问明事由,又见了假借据,哪容蒋竹山声辨,拖翻就是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押回家,要取三十两银子还借债。“那蒋竹山打的两腿刺八着,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儿,问他要银子还与鲁华。”李瓶儿又对蒋竹山一顿哕骂,不得已拿出银子交官。细读这一场闹剧,感觉作者兰陵笑笑生用举重若轻的文笔,赋予了小情节丰富的内涵,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深度:第一层是对蒋太医平庸无能的讽刺;第二层是对李瓶儿串得串失又冷漠无情的讽刺;第三层是揭示了西门庆权钱勾结的恶霸本质;第四层需要与杨提督之败参照,揭露了明朝中晚期的国家政权从上层到基层,从政权到吏治的黑暗腐败,不败有违天道。读《金瓶梅》到这第十九回,还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正面或好人形象出现,足见小说的批判意识之浓厚。

这一事件让李瓶儿愈加脑恨蒋太医,当日即打发出门——离婚了,原属他的药材、药碾、药筛、药箱之旧物,也即时催他搬去。“临出门,妇人还使冯妈妈舀了一盆水,赶着泼去,说道:‘喜得冤家离眼睛。’”这就是民俗所言覆水难收,出门不认的意思。那时候的结婚和离婚很自由,不需要国家法律承认,只要有个什么人见证就行了——离婚甚至只要有一方哪来哪去就行了,而这些法理基础都来源于财产权相对简单明确。李瓶儿就此闲下心来,只是想着庆哥哥,又打听得知庆哥哥家躲过劫难,甚是懊悔,每日茶饭慵餐,蛾眉懒画,眼儿里只盼着庆哥哥何时到来。一味怕失去西门庆的宠爱,以及来之不易的安定生活,这种单方面的努力,决定了李瓶儿后半生的悲剧命运,令人惋惜,这也是二十世纪女权主义获得广泛认同的情感基础。

西门庆和月娘一直互不搭理,陷入冷战。到八月十五日,月娘生日,家中来了许多贺客,西门庆却早早遛到妓院李桂姐家,与应伯爵、谢希大玩到日西时分。西门庆正在后边拉屎,玳安来接,得知家中客散,李瓶儿使冯妈妈还送来生日礼物。再见玳安脸红红的,一问之下,原来是到瓶儿家吃酒了来,并告诉西门庆,瓶儿很是后悔,身子儿瘦了许多,哭哭啼啼请玳安转告,一心还要嫁他。不知是旧情残存,还是惦记着瓶儿存放的那些财物,西门庆道,“贼贱淫妇,既嫁汉子去罢了,又来缠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闲去,你对他说:甚么下茶下礼?拣个好日子,抬了那淫妇来罢。”玳安得令,走到李瓶儿家回话,瓶儿满心欢喜,亲自下厨款待小厮。李瓶儿往日是个多么心高气傲、通达伶俐的女人,今天却变得如此委屈求全,读之不忍,叹惜。

次日,瓶儿自己雇了五六副杠,整整抬运了四五天,家伙却不再放月娘屋里,而是都堆在新盖的玩花楼上。八月二十日,想来又是瓶儿自己整治的,一顶大轿,一匹段子,四对红灯笼,四个小厮跟轿,向西门庆府上抬来。到了大门前,半日都没个人出来迎接。还是和事佬孟玉楼看不下去,到上房求了大老婆吴月娘。月娘还在气脑中,想着又怕西门庆怪罪,且瓶儿还有许多箱笼放在自己房里,自己又是主家的,让外人看见新娘不能进家门,也是很丢脸面,考虑半晌,才轻移莲步,老大不高兴地迎接进去。这个婚礼比之潘金莲当初的出嫁更显得寒酸,不仅如此,还被庆哥哥有意连着冷落三天,“你不知淫妇有些眼里火,等我奈何他两日,慢慢的进去。”西门庆对潘金莲说。李瓶儿的羞辱和寒心、绝望可想而知。于是,到了半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了,饱哭了一场,走到床上,用脚带悬梁自缢。好在两个丫鬟醒得早,猛见瓶儿吊着自尽,慌忙叫来春梅、金莲,伙同把脚带割断,救得瓶儿一命。西门庆还在玉楼房里生气,只道瓶儿“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不明白“相交到如今,甚么话儿没告诉我?临了,招进蒋太医去。我不如那厮,今日却怎的又寻将我来?”这里面的曲折又哪是西门庆能理解的。

到第二天晌午前后,李瓶儿刚能吃些粥汤儿,西门庆就向李娇儿——还与月娘冷战——等人说道:“你们休信那淫妇装死儿吓人,我手里放不过他。到晚夕,等我到房里去,亲看看他上个吊儿我瞧。不然,吃我一顿马鞭子。贼淫妇不知把我当谁哩!”到晚上,西门庆果然提了马鞭进瓶儿屋里,玉楼、金莲分付春梅关门,都立在角门儿外悄悄窥听。西门庆进得瓶儿房间,见妇人睡着身子一直哭,也不起身,愈有几分不悦,赶出两个丫鬟,对瓶儿骂来,又命令脱了衣裳,瓶儿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翻在地,抽了几鞭子,方才脱去,战兢兢跪在地上。西门庆由此从头至尾审问,瓶儿小心答来,两人的恩怨不必细说,只是此中细节颇值读者玩味。其一,西门庆问李瓶儿:“说你叫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这莫须有的指控暴露了西门庆心底的秘密,虽然两人有情感基础,但西门庆贪恋瓶儿的财富也是很大一个支配因素。其二,西门庆承认是他支使人打了蒋竹山,若当初稍用机关,连瓶儿也一块挂了官,瓶儿回答:“奴知道是你使的术儿。还是可怜见奴,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了。”回读李瓶儿将蒋竹山扫地出门,读者可作三思:一,蒋太医一无是处或许是首要因素,但与瓶儿知道是西门庆使恶又何尝没有关系。二,明知道西门庆既是恶霸,又有能量——武松、花子虚、杨提督官司可证,在“死都不知道是如何死的”心理恐惧下,瓶儿自无退路。三,瓶儿的许多财物还寄存在西门庆家,几乎是没有希望要回来了。如此分析下来,瓶儿唯一正确的选择就只剩下嫁西门庆一途了,于是,我们理解了李瓶儿所以与蒋太医决裂,又只一心要嫁西门庆的秘密所在。

西门庆是个无心肝之混账恶人,脸面儿说变就变,颇有喜感。因此,在李瓶儿一番自我贬损,哀怨动人的情辞下,很快转变了态度:“(西门庆)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妇人道:‘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莫要说他,就是花子虚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时,奴也不恁般贪你了。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瓶儿的话极具夸张之能,想来也只有西门庆最喜欢听这种无脑的赞美,其荒诞情景,读者一定还会想起当初骗剪潘金莲头发的那个晚上。西门庆听了,立时旧情兜起,欢喜无尽,丢了鞭子,用手把瓶儿拉将起来,穿上衣裳,搂在怀里,即叫:“春梅,快放桌儿,后边取酒菜儿来。”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10 08:25:09 +0800 CST  
@双头的死神1 2016-05-10 17:54:46
精益求精,宁缺毋滥。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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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问好死神!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11 20:57:19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回)


现在,我们不妨来检讨下西门庆的性趣。可以发现,西门庆除了对女人姿色稍有要求外,似乎整体上看不见有什么品味。至今所娶六个妻妾,除了大老婆月娘和第五妾孙雪娥,余下四人都是别人用过的二货,简直就二货收容所。不但如此,西门庆在收用几个丫环同时,不断与另一些更次的妓女上床。看来,西门庆的性趣除了有姿色,只要搞得上手,其余就没有特定指向,混乱得一糊涂,张竹波评之混账恶人确属的论。

上回末说了,西门庆被李瓶儿的甜言蜜语,哄得回嗔作喜,春梅屁颠簸往后边厨房里取酒,有诗为证: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
感君不羞面,回身就郎抱。

却不料,从西门庆提着马鞭,怒气冲冲走进瓶儿房间,金莲和玉楼就在院子角门首窃听消息。只因院门关着,虽然能从门缝儿里瞧个隐约,一场好戏终是不能听不能看得清晰,金莲急得巴不得此刻与春梅换个身份,“俺到不如春梅小肉儿,他到听的伶俐。”其时,只春梅一人在院内服侍,也在窗外偷听,回身将进展报告给金莲和玉楼。春梅当下听见西门庆叫放桌儿拿酒来,赶紧出来,又被金莲叫住,问得里面雷声大雨点小,失望加醋意透顶,春梅自顾笑嘻嘻去了。春梅的笑不知是看了一场好戏的兴奋,还是嘲笑潘金莲昔日(第十二回)被桂姐耍弄得还要不堪。金莲和玉楼正在磨叽,月娘房里丫环玉箫也走来打听,三人又八卦一番才散去。

风雨过后是彩虹,李瓶儿和西门庆已经是相怜相爱,饮酒说话到半夜,方才枕设鸳鸯,“不啻镜中鸾凤和鸣,香气薰笼,好似花间蝴蝶对舞。”两人直睡到次日饭时醒来,重筛了两瓯子昨晚所剩的金华酒,瓶儿方打开陪嫁来的箱子,打点细软首饰衣服,依次与西门庆过目:有一百颗西洋珠子,就是前面多次提及,让读者印象深刻的梁中书家带来之物;有一件金镶鸦青帽顶子,乃过世花公公遗物,镶金重四钱八分,可做一对坠子;有一顶金丝发髻,金重九两,因上房月娘只有银的,瓶儿也不好戴,就叫拿到银匠处毁了,重新打一件金九凤垫根儿,剩余再打一件仿照月娘戴的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张竹波在回前评中,特别对一百颗西洋珠子有精采评点:“一百颗明珠,人人知为后一百回作千里照应。……作者唯恐后人看他的奇书妙文,不能放眼将一百回通前彻后看其照应;乃用一百颗明珠,刺入看者心目,见得其一百回乃一线穿来,无一付会易安之笔。而一百回,如一百颗珠,字字圆活。……”这一拨拉下来,可见李瓶儿真是富有,难怪西门庆过往不咎,要娶了进来。也难怪月娘虽是满怀酸醋,却能表面周旋,从不提寄存在房间的箱笼。就连对财富不太上心的潘金莲,发现西门庆慌张袖着的金丝发髻和金镶顶子,也难得要卡油,“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凤甸儿。”

这边厢,吴月娘还在为当初挨骂,中间又有金莲的挑拨,与西门庆两下里冷战,“一日不少我三顿饭,我只当没汉子,守寡在这里。”那边厢,李瓶儿梳妆打扮后,叫上迎春抱着银汤瓶,绣春拿着茶盒,走来上房与月娘众人递茶拜见。金莲嘴快,装逼不知这场冷战实由自己挑起,还想做和事佬:“李大姐,你过来,与大姐姐下个礼儿。实和你说了罢,大姐姐和他爹好些时不说话,都为你来。俺每刚才替你劝了凭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儿,央及央及大姐姐,教他两个老公婆笑开了罢。”瓶儿于是向月娘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月娘依然嘴硬得很:“我已是赌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一搭儿哩。”众人再不敢复言。落后,月娘房里两丫环小玉、玉箫来递茶,想讨主子欢喜,把瓶儿取笑了一回,羞的脸上一块红一块白,站坐不是,半时回房去了。不久,西门庆进房来,商讨了二十五日的会亲酒事项,瓶儿也并未告状,可见其一味讨好众人的性格变化。

二十五日,家中的会亲酒颇为闹热。唱的请有李桂姐、吴银儿、董玉仙、韩金钏儿四个妓女,花大已经升级为花大舅,十兄弟也都到齐,另有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弹唱,间着清吹(乐器演奏)。应伯爵撺缀着要请新娘瓶儿与大家见面,西门庆推却不开,只得再三请瓶儿出来。玉楼、金莲赶忙百方替瓶儿妆扮,“妇人身穿大红五彩通袖罗袍,下着金枝线叶沙绿百花裙;腰里束着碧玉女带,腕上笼着金压袖。胸前缨落络缤纷,裙边环珮玎珰。头上珠翠堆盈,鬓畔宝钗半卸。粉面宜贴翠花钿,湘裙越显红鸳小。”这一幅华贵的婚装绝对光彩夺目,力压众妻妾的想象力,不由自主生出嫉恨,要找机会寻事端。除了孙雪娥不见——想来在厨房忙活,孟玉楼、潘金莲、李娇儿簇拥着月娘,都站在大厅后台软壁后听视,听见歌中唱出什么“天之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永团圆,世世夫妻。”金莲抓住机会,对月娘挑拨道:“大姐姐,你听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他做了一对鱼水团圆,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里?”月娘恼恨心头,又听应谢这伙人不断夸奖奉承瓶儿寰中少有,盖世无双,不但德性温良,举止壮重,“自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寻不出来。”不由骂道“扯淡轻嘴的囚根子”,归来房中,愈发不高兴。这里提醒读者,拍马屁要专业,要把握场合分寸,不然说得轻松,旁人听来有了影射,生了嫉妒,种下无知祸端,自己惹出一身骚气,吃不了兜着走。虽说李瓶儿这场会亲酒得罪月娘不浅,西门庆连着在她房里歇了数夜,更是得罪了潘金莲这个刺儿头,不由两下里挑拨,背地唆调月娘和瓶儿互相敌视,进行分化瓦解。月娘脑恨的是瓶儿富贵,金莲嫉妒瓶儿夺了自己的宠爱。两人不知是计,瓶儿还每每姐姐呼之,尤其亲厚,算是悲剧到极点。

最得意的莫过于西门庆。自娶瓶儿过门,貌似得了帮夫运,连着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西门庆对府内小厮丫头来了一次人事大变动,又打开两间门面,开了当铺,对管事人等各分职守。想来,西门庆心里好不高兴,自信满满。

人生无常,人得意时往往容易踩着狗屎。到了十一月下旬,天上已经是彤云密布,纷纷扬扬飘起一天雪花来。西门庆从常峙节家会茶出来得早,被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三人拉到妓院李桂姐家,老虔婆和李桂卿接见。原来西门庆一直以每月二十两银子包着李桂姐,可谓阔绰,便问怎么不见桂姐儿。其实因西门庆多日不来院中,桂姐又接了个杭州贩绸绢的丁相公儿子丁二官人——名叫丁双桥,瞒着父亲来妓院嫖。虔婆撒谎说桂姐往五姨妈家祝生去了,西门庆也不疑心,便叫快上酒菜来吃,众人席上猜枚行令作耍。玩过一阵,西门庆往后边更衣,忽听东耳房有说笑声,更衣毕,走至窗下偷看,只见李桂姐正在房内,陪着一个戴方巾的蛮子(由旧称南蛮演化而来,含轻蔑)饮酒,不由心头火起,走到前边,一手把吃酒桌子掀翻,喝令四个跟马小厮平安、玳安、画童、琴童,把李家门窗户壁床帐都打得稀烂,应、谢、祝拉劝不住,西门庆又口口声声要拉出蛮囚和粉头,一条绳子锁在房内。这动静吓得丁二官直往床底下爬,还是桂姐儿硬气些,“呸,好不好还有妈哩!这是俺院中人家常有的,不妨事。随他发作叫嚷,你只休要出来。”妓院属服务行业,确实多有打砸之事,至今,我们还时常读到新闻报道,嫖客和妓女为嫖资争执闹出刑事案件。虽然西门庆也是个朝三暮四的杂碎,婊子无情却也是世情真理。虔婆还在前面架桥儿说慌分辨,西门庆那里肯听,只是气狠狠呼喝小厮们乱打,辛亏应、谢、祝三人死劝,才终于拉开手。西门庆赌誓再不踏李家门坎,大雪里上马回家。

卜键在著作《摇落的风情:第一奇书〈金瓶梅〉绎解》的这一相关章节后评论说:“什么东西都是不宜长期闲置的,女人更如此。潘金莲闲了几天,勾引了家中小厮;李瓶儿闲了几月,另嫁了蒋太医;老西也有一段日子没到李家妓院,桂姐儿接下丁二官,那也是再正常没有。西门庆气消之后,当也明白了这个道理。”其实,西门庆何来这么聪明的脑子,或许论官场、商场,西门庆的才智卓卓有余,但是,剩下的那点智力,远远理解不了女人。更夸张些说,天下男人,根本无法真正懂得女人这个神秘的生物群体,难道不是吗?我有时也想,上帝用男人的肋骨造了女人,不是要让男人去了解,而是去包容女人那份神秘性,更关键是去爱,更纯粹一些的爱。但是,当我面对一具具真实、具体的生命个体,又发现那不过是上帝很幼稚的最初理想。人生充满除不尽的未知数,男人与女人仅是这个更加神秘的宇宙一对极小尾数,上帝根本无暇顾及人类的感受,因此我们的根本悲剧就在用爱和思想去生活。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12 07:38:39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一回)


西门庆带领四个小厮打砸妓院归来,已经是一更天气。小厮叫开门,一群人走至半掩半开的仪门首,院内很安静,西门庆颇为奇怪,立身粉壁前悄悄察看,只见小玉搬出桌儿,月娘向着满炉香炷,望空深深礼拜,祝道:“妾身吴氏,作配西门,奈因夫主留恋烟花,中年无子。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缺少坟前拜扫之人。妾夙夜忧心,恐无所托。是以发心每夜于星月之下,祝赞三光,要祈佑儿夫早早回心,弃却繁华,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素愿也。”西门庆听罢,不觉满心惭愧,感到月娘一直都是爱着自己的,自己却错怪着她,“忍不住从粉壁前叉步走来,抱住月娘。”接下来一连串动作告诉我们,西门庆在感动中,也不忘耍流氓,本性难改。月娘这篇简短的祈祷词,看似写得具体实在而深情款款,算得一篇范文,但因西门庆的负面能量太强大,其正能量的影响力,几乎仅限一个晚上,甚至充满反讽意味。这让我联想到当代最畅销的《读者》杂志上,也有许多感人的励志文章,真正是相信不得的。我甚至认识过一位这样的作者,每次碰面好象正在痛改前非的样子,自己都先红了脸。从张竹坡开始,几乎所有的研究者,莫不对月娘的这场骗局痛加批驳,而忽略了月娘的优秀演技,这是不应该的。同样,依人的本性,这些道德指控多少都有点责人太过和大惊小怪。人都是自私的,一生中说尽谎言,如果勉强分析,也仅止于大谎言小谎言,或者恶意和善意两种。就当时月娘的情节设置,确实充满正能量,无非是为了挽救失足青年,赢回丈夫的宠爱,读者也感觉幽默,未必就显得那样不堪。更何况,其情其景,也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善意谎言,出发点是好的,应该赢得我们充分地理解和同情。

当夜夫妻交欢,不提。次日清晨,如此重大的八卦新闻自然很快传开。首先是丫环小厮们走漏风声,然后是玉楼到金莲房间咬舌头,“碜死了!相他这等就没的话说,若是别人,又不知怎的说浪。”金莲是弄虚作假的专家,又是毒舌,分析很透彻:“一个烧夜香,只该默默祷祝,谁家一径倡扬?”玉楼又有一番道理,“也不是假撇清,他有心也要和,只是不好说出来的。……也亏俺们说和。好今,你我休教他卖了乖儿去,你快梳了头过去,和李瓶儿说去。咱两个每人出五钱银子,叫李瓶儿拿出一两来——原为他的事起。今日安排一席酒,一者与他两个把一杯;二者,当家儿只当赏雪,耍戏一日。”看来,玉楼多少已经受些金莲尖酸刻薄的影响,账算得门儿清,瓶儿也只得认了,拿出银子在等子上秤,却有一两二钱五分。玉楼去向李娇儿和孙雪娥要银子时,却遇到些小挫折。雪娥很不情愿地只拿了一根银簪子,玉楼拿转来秤,重只三钱七分。李娇儿初时只说没钱,“虽是钱日逐打我手里使,都是扣数的,使多少交多少,那里有富余钱?”看见玉楼使气要走,又放下大话,“你当家,还说没钱,俺们那个是有的?六月日头没过你门前过也怎的?大家的事,你不出罢。”才吓得拿出银子,三人又秤了秤,仅仅只有四钱八五,惹得金莲和玉楼又一番冷嘲热讽的骂。其实,也难怪这两小妾,确实比不得玉楼、金莲、瓶儿三人,不但没有钱,又不得西门庆的宠幸,连外快都没得挣。

于是,就在后厅明间内,设锦帐围屏,放下梅花暖帘,摆列酒筵。“当下李娇儿把盏,孟玉楼执壶,潘金莲捧菜,李瓶儿陪跪。”西门庆和月娘受众人打笑祝贺,又有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四个家乐,用琵琶、筝、弦子、月琴伴奏,合家欢饮,甚是热闹。西门庆把眼观看帘前,那雪却如挦绵扯絮,乱舞梨花,端的好雪景。月娘也从粉壁间太湖石上,亲自扫来雪,烹江南凤团雀舌牙茶给众人。此后乐工李铭来——小子是李娇儿兄弟,桂姐叔伯,西门庆道及昨日桂姐家之事,这李铭说得漂亮:“小的并不知道,一向也不过那边去。想起来不干桂姐事,都是俺三妈干的营生。爹也别要脑他,等小的见他,说他便了。”为什么这几句话说得漂亮:一是本来就专为此事说情,却装着不知;二是表明自己无牵连;三是为桂姐开脱;四是劝合西门庆和桂姐;五是又为后面情节铺路。

第二天,雪晴,李家恐怕西门庆还要摆布他家,送来烧鹅瓶酒给应伯爵、谢希大,拜托邀请西门庆到院里陪礼道歉。应、谢到西门庆府上,自然一番相劝,西门庆道:“我已是对房下赌誓,再也不去。”二人一齐跪下,“哥甚么话!不争你不去,显的我们不得哥去,没些面情了。到那里略坐坐儿就来也罢。”西门庆懂得,出来混社会的人,最怕兄弟说没给面子,却不知道许多人也就死在面子上,也忘记了自己在月娘面前的赌誓。到桂姐家,早摆了一席齐整酒肴,还叫了两个妓女同行弹唱,桂姐和桂卿打扮迎接,老虔婆跪着赔礼。又是应伯爵、谢希大两个帮闲,一番打诨耍笑,两姐妹相互配合,把西门庆笑的要不的,脑恨早飞到爪哇国去了。每个人的性格多是矛盾体,既有恶的一面,也有善的一面,只是有时某面更突出,压迫了另一面。这一段,看似西门庆是个没定性的人,一晚过去,甚至刚刚还念叨,就忘记了自己的赌誓,但从另一方面看,又何尝没有天真直率处。读者当注意,这也是作者兰陵笑笑生最了不起的成就,几乎在整部小说的主要人物身上,我们都可以发现性格的复杂双重性。在那个时代,《金瓶梅》已经超越了福斯特在二十世纪初才发明定义的“扁平人物”,创造了自己的“圆型人物”。

家中,月娘置酒回谢前一天几个小妾的宴请,又预备给玉楼提前上寿,另请了若干人陪着,其中有两尼姑。只是直到日落,久等西门庆不回家,“急的月娘要不的”。王尼姑讲笑话儿打发众人,带点小黄色,又将六妻妾隐喻其中,惹众人都笑了。尼姑讲黄色笑话倒是稀奇,颇与通常的严肃古板形象有反差,从而更有讽刺效果,作者兰陵笑笑生的妙笔随处开花。其实,众妻妾都不知西门庆到桂姐家,只有金莲一猜便准:“前日打了淫妇家,昨日李铭那忘八先来打探子儿;今日应二和姓谢的,大清早晨,勾使鬼勾了他去。我猜老虔婆和淫妇铺谋定计,叫了去……”终究等到西门庆回家,又是好一番吃酒行令闹热,众人都喝得不少,散后,瓶儿回房在雪地滑了一交,金莲装醉拉拢瓶儿,“谁想今日咱姊妹在一个跳板儿上走。不知替你顶了多少瞎缸,教人背地好不说我!”瓶儿很是感激不尽:“奴知道姐姐费心,恩当重报,不敢有忘。”酒后吐真言,我也听过和说过不少,其实只是心理战术,是欺骗不懂世故的小孩儿游戏,谁信这些酒后的贴心话,谁就是傻子。瓶儿本应有些社会经验的,只是一心求安定,就轻信了,埋下日后许多苦涩。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14 08:12:50 +0800 CST  
好今——如今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14 08:18:31 +0800 CST  


忽然发现,常常混迹的闲闲书话论坛有好多个评论《金瓶梅》的长篇连载,粗读部分章节,抛开小说因淫而禁的八卦话题,多数还是很严肃的探讨着小说艺术与小说外的人生思考,我如早读到,不知自己还会不会因对时局颇多感慨,一时冲动开始这个连载。罢了,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不期待自己付出的这一番心血就能略胜别人,只希望写出了自己的个性,多少有一些自己阅读《金瓶梅》小说,以及人生与社会的独特感悟。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15 23:33:58 +0800 CST  


忽然发现,常常混迹的闲闲书话论坛有好多个评论《金瓶梅》的长篇连载,粗读部分章节,抛开小说因淫而禁的八卦话题,多数还是很严肃的探讨着小说艺术与小说外的人生思考,我如早读到,不知自己还会不会因对时局颇多感慨,一时冲动开始这个连载。罢了,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不敢期待自己付出的这一番心血就能略胜别人,只希望写出了自己的个性,多少有一些自己阅读《金瓶梅》小说,以及对人性、人生,以及社会的独特感悟。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16 00:01:41 +0800 CST  
@买对不嫌贵 2016-05-17 12:37:55
@xixiange1963 :本土豪赏1张 催更 (100赏金)聊表敬意,对您的敬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我也要打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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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非常,终于可以挣钱了!
感谢朋友打赏!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17 21:29:31 +0800 CST  
@屋顶上1 2016-05-17 19:36:13
顶,辛苦了,谢谢你提供如此高水平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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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没有辜负朋友们的喜欢,感谢有朋友们一路支持,军功章也有朋友们的一半!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5-17 21:36:02 +0800 CST  

楼主:xixiange1963

字数:407933

发表时间:2016-03-28 08:1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3-28 07:14:08 +0800 CST

评论数:938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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