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一回一篇,总计百篇,不断更新)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三十六回)


“话说次日,西门庆早与夏提刑接了新巡按,又到庄上犒劳做活的匠人,至晚来家。”西门庆最大缺点就是好淫,近来又改了口味,可谓一丑遮百美。无论作为西门府当家男主人,还是提刑所副所长,其职责既无原则上的错误,甚至相当称职,堪比我们许多男人强。这一回首句就是叙述西门庆当官经商两不误,也都干得有声有色。下班后也不再进窑子,或在外闲游,早早回家。

西门庆至晚来家,平安进门就禀,有翟管家书信。由“平安进门就禀”六字感知,平安挨揍之后谨慎许多。原来是蔡太师管家翟谦来信了,询问所托“小事”想已为我处之矣,并薄具礼金十两。另外告诉西门庆,新科状元乃蔡太师假子(后来西门庆也攀蔡太师为干爹,此处先做了伏笔),今回籍道经贵处,望留一饭,诸事明天就差人来讨回帖。西门庆读完信,“只顾咨嗟不已,一向乱着上任,七事八事就把这事忘死了”,竟忘了任官之初,翟管家交待“不拘十五六上下,替我寻一个送来”的请托寻个小妾之事。西门庆能够当官,翟管家是中间人,使了大力,不然怕是连蔡府的狗洞都钻不进去,更妄论大门了,因此这事肯定要刻不容缓地办理。西门庆与月娘商量,如果急办不下来,或者把李娇儿房里的丫鬟绣春与他。月娘作为当家大老婆,自然在这方面精通许多,嘴里埋怨西门庆糊涂:“我说你是个火燎腿行货子!这两三个月,你早做什么来?人家央你一场,替他看个真正女子去也好。那丫头你又收过他,怎好打发去的!你替他当个事干,他到明日也替你用的力。如今急水发,怎么下得浆?比不得买什么儿,拿了银子到市上就买的来了。一个人家闺门女子,好歹不同,也等着媒人慢慢寻着将来。你倒说的好自在话儿!”要做西门大府的掌家大妇,没有两刷子怎么支撑,怎么服众。我们几乎只在第一回热结十兄弟时,读到过月娘的长篇大论,其言词之诙谐、世故,判断之稳健、深刻,让人难忘。后来就不见了这份精彩,多见月娘马马虎虎,得过且过,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难得这一次,不仅逻辑严明,安排周详,加之充满人性关怀,月娘的形象更为丰满。西门庆问明日就要回书,怎么回答他?月娘道:“亏你还断事!这些勾当儿,便不会打发人?等那人明日来,你多与他些盘缠,写书回复他,只说女子寻下了,只是衣服妆奁未办,还待几时完毕,这里差人送去。打发去了,你这里教人替他寻也不迟。此一举两得其便,才干出好事来,也是人家托你一场。”西门庆笑道:“说的有理!”一个堂堂提刑官,时常看起来精明决断,真正遇上急事,往往不如一个妇人。读者应还记得当初花子虚吃家产官司时,西门庆在外躲藏了一天,又在陈亲家案上,惊惶失措关闭大门的熊样,都让人瞧不起。西门庆在兴奋之余,这笑里也有一份自嘲吧?次日,翟大管家的下书人来,西门庆依月娘之策打发,下书人欢喜而去。

又一日,西门庆使来保往新河口迎接蔡状元船只,来保到船上,送了一份下程(路费),以及许多酒菜之类,得知同船的还有同榜进士安忱。原来安忱才是头甲状元,因被言官参了一本,说他是先朝宰相安惇之弟,系党人子孙,徽宗就把蔡蕴擢为了状元。蔡蕴又投靠蔡太师做了义子,被朝廷任为秘书省正事,给假回家乡省亲。真状元安忱因家贫,东不成西不成,尚未娶亲,这次也是还家续亲,因缘二人就同船来到新河口。这一段故事的背景,采用了宋朝延续百多年的新旧党争历史,对现实政治进行了非常尖锐的讽刺,是书中最大胆的书写,放到今天的审查制度下,决难出版。这蔡状元又早有翟管家预先知会:到了清河县,会有老爷门下一个西门千户,“富而好礼”,必有厚待。此刻又见馈送来如此大礼,心中难免窃喜。读者从蔡状元攀附权贵上,能够读出若干西门庆的身影,反讽蔡京,这又是小说的强化照应手法。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6-29 08:12:11 +0800 CST  


西门庆于第二天在官厅迎接二人,叙礼交拜,互致问候,此时的西门庆不但官腔纯正,而且斯文不输二位状元。西门庆问二人仙乡、尊号,蔡状元回答本贯滁州匡庐人,贱号一泉,官拜秘书正字。安进士回答浙江钱塘人,贱号凤山,见除工部观政。所谓秘书正字,相当于现在的社科院研究员吧,职务比较虚,但好听;所谓工部观政,相当于在国务院的部委做实习生,属于连劳动合同都还没签的临时工。我们现在拼干爹,其实古人早已有之,蔡状元莫不因有了干爹而不同,此后西门庆又走了同样路子。安进士问西门庆“贤公尊号”?西门庆不肯说,“在下卑官武职,何得号称。”询之再三,方说“贱号四泉”。我们此前从没听过他有这雅号,莫不是问急了,灵机现编的一个。也真灵验,自有了尊号,西门庆立马变得风骚起来,嘴里吐出的尽是象牙——雅驯之词,二位进士也配合得相当默契。比如西门庆回答蔡状元的话:“蒙二公不弃蜗居,伏乞暂住文旆,少留一饭,以尽芹献之情。”作者调戏西门庆,读来让人喷饭。西门庆又请得四个戏子,莫不又对应了四泉雅号?二位进士点戏、赏酒,好不热闹一番。安进士原是杭州人,喜尚男风,见书童儿装小旦,甚是绝妙,大加赞美,拉着书童手儿两个一递一口吃酒。据学者考证,《金瓶梅》所写地方当是苏杭一带,亦应该是兰陵笑笑生的故乡,作者莫不将自己家乡也讽刺了一回。

良久,西门庆陪二位新进士游花园,在卷棚内下棋、听戏,三十样细巧果菜、鲜物下酒。又恐天晚,打发众跟随回去,挽留二位进士,复转移阵地到了藏春坞雪洞内,里面暖腾腾掌着灯烛,床榻依然,琴桌上陈设果疏,继续吃酒听戏,书童依然高歌侍奉。直饮至夜分,西门庆特在藏春坞、翡翠轩两处设床帐,安置二位进士,众人才暂息。作者再写藏春坞、翡翠轩的热闹,是为了照应宋蕙莲的悲剧和潘金莲的冷落。到第二天,直到蔡壮元、安进士的轿马来接,西门庆方教两个小厮捧出方盒礼物,“蔡状元是金缎一端,领绢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安进士是色缎一端,领绢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两。”蔡、安所以“道经此处”,本就是为了来打秋风,心上自然欣喜,嘴里却是“固辞再三”,还需西门庆再三恳请领情,二人方才收下,相谢道:“生辈此去,暂违台教。不日旋京,倘得寸进,自当图报。”西门庆道:“学生蜗居屈尊,多有亵慢,幸惟情恕!本当远送,奈官守在身,先此告过。”送二人到门首,看着上马而去。

中国传统礼仪以官场最为繁琐,影响也最为负面。这一回篇幅不长,专写西门庆如何与二位新科进士周旋,是一堂生动的官场面试,一段反映官场百态的闲书插曲:一方面揭露讽刺了官场与士人的丑陋和伪善;另一方面也写了西门庆如鱼得水,蒸蒸日上的官场生活。蔡太师没有看错人,或者说押对宝,西门庆不仅是一枚新型商人,也是一块天生混官场的料。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6-30 12:06:03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三十七回)


西门庆自打发蔡状元、安进士去后,当务之急,便全身心放在为翟大管家纳小妾的事上。我猜想,西门庆应该找来了几乎全清河县的媒婆,开了一次专题布置会。然而,结果很不理想,竟没有一个媒婆来回复任务,是一时没有找到适合的女子,还是西门庆如今任行政主管的头头,媒婆们都格外小心,生怕弄出什么幺娥子,吃不了兜着走,甚至避得远远的,情愿不找这份喜财。日子就这样过着,西门庆也是急得不行。

这一日,西门庆骑马带眼纱、排军喝道从街上而过,撞见冯妈妈,使小厮叫到面前问:你找的女子呢,怎么不来回话?婆子道:“这两日,虽是看了几个,都是卖肉的挑担儿的,怎好回你老人家话。”那时候十五六岁的孩子已经开始为生活打拼,比不得现在的孩子娇贵,兰陵笑笑生用卖肉挑担的来比喻,却适切而幽默。媒婆给自己下了台阶,却总要有个交待,也是财来运到,恰巧昨日见到一个女孩,于是又道:不想天使其便,眼看到一个人家女儿,“十分人材,属马的,交新年十五岁,……好不笔管儿般直缕的身子儿,缠得两只脚儿一些些,搽的浓浓的脸儿,又一点小小嘴儿,鬼精灵儿是的,他娘说五月端午生,小名叫爱姐。休说俺们爱,就是你老人家见了,也爱的不知怎么样的哩!”这媒婆嘴儿没的说,却要么是耍笑,要么是误会了,西门庆道:“你看这风妈妈子,我平白要他做甚么,家里放着好少儿。”这“平白”二字用得特好,后一句也言不由衷,很有反讽意味。西门庆告诉媒婆,是为蔡太师大管家翟爹找个二房生孩子,再问是谁家女子?冯妈妈说远不一千,近只在一砖,原来竟是韩伙计的女儿。于是二人商定,待和韩道国说过,约会个日子,见一见这个女孩儿。《金瓶梅》每写人物出场,各有千秋,各有伏笔照应,比如这韩爱姐儿出场,又是一番虚写笔墨,顺带出她母亲王六儿,一个最终让西门庆死于裤衩下的惊世骇俗的女人。

又过了两天,冯妈妈来回话,转告韩伙计的意思,“既是大爹可怜见,孩儿也是有造化的。但只是家寒,没些备办。”这是实情,也是假意,西门庆自然懂得韩伙计言下之意,道:你去对他说,不费他一丝儿东西,凡一应衣服首饰妆奁箱柜等件,我都替他办备,还给他二十两财礼,要是他女儿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愁大富贵了。于是,二人商定明日衙门中下班,便到他家。西门庆特别交待,此去“休要他预备甚么,我只吃钟清茶就起身。”冯妈妈又来韩道国家,对他浑家王六儿说了。王六儿待韩道国回家,与他商议已定。“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担甜水,买了些好细果仁,放在家中,还往铺子里做买卖去了。丢下老婆在家,艳妆浓抹,打扮的乔模乔样,洗手剔甲,揩抹杯盏干净,剥下果仁,顿下好茶。”作者写这些细节的意味很值得探讨,众多评论家也各执一辞,我的疑问是:如果暗示了是韩道国与老婆王六儿导演的这场偷情开场戏,西门庆无疑成了一个受害者;如果只是韩伙伴因买卖要紧,迫不得已让老婆独自接待,而所担所买纯是对老板的殷勤,似乎小说文字又太夸张,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让读者误会。其三,此处王六儿的艳妆浓抹,与真正和西门庆相见时的“不搽脂粉”、“懒染铝华”形成冲突,孰是孰非?当然,这种含义的模糊性在整部小说中,几乎已经成为一种风格标志,也是这部小说耐人寻味之处,文字的高明之处。

西门庆从衙门回家,再换了便衣靖巾,骑马带眼纱,玳安、琴童跟随,径来韩道国家。冯妈妈连忙请进里面坐了,王六儿引女儿爱姐出来拜见,“这西门庆且不看他女儿,不转睛只看妇人。”见他穿着紫绫袄儿玄色缎金比甲,玉色裙子下边是翘翘的两只脚儿,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脸,描的水髩长长的。又有赞词形容:“淹淹润润,不搽脂粉,自然体态妖娆;袅袅婷婷,懒染铅华,生定精神秀丽。两弯眉画远山,一对眼如秋水。檀口轻开,勾引得蜂狂蝶乱;纤腰拘束,暗带着月意风情。若非偷期崔氏女,定然闻瑟卓文君。”书中这番对王六儿的形象描绘,掺入了道德说教的杂质,在服饰上又与前面不符,大致却相当于所谓邻家小媳妇,只在简朴的衣饰中,多了如许妖媚。这种结合了纯情与狂野的女人——因为太纯情又无趣,太狂野又不易掌控,对西门庆这样久惯牢成的浪子,有着非常独特的魅力。西门庆不由心里赞叹:“怪不的前日那些人鬼混他!”妇人先拜见了西门庆,又教女儿爱姐花枝招飐磕了四个头。母亲简朴,女儿艳丽,却各有不同魅力。冯妈拿茶出来,王六儿用手抹去盏上水渍,才让递上。这些细节好不让人心动,西门庆再把眼睛上下观看妇人:“乌云叠髩、粉黛盈腮,意态幽花秀丽,肌肤嫩玉生香。”越发具有情色联想,如何不爱。西门庆便令玳安取出锦帕二方,金戒指四个,白银二十两,放在冯妈妈茶盘内递去,王六儿忙将戒指带女儿手上,爱姐儿拜谢后回房去了。二人一番闲聊,西门庆见妇人爹长爹短说话乖觉,“就把心来惑动了,临出门上覆他:‘我去罢。’妇人道:‘再坐坐。’西门庆道:‘不坐了。’于是出门。”许多评家对这段简短对话蕴含的丰富联想都有精彩点评,其中,尤以田晓菲最精当:“眉批‘我去罢’‘不坐了’二语写出西门庆‘留恋不肯出门之意’。其实何止如此,就是六儿的挽留,也显得口角低徊、情色暧昧。”也就是说,二人的这一对话充满色情暗示,已经是在有意勾引对方,确实称得上世界文学史上最具神彩的情色对话之一。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7-02 08:07:15 +0800 CST  

西门庆回家,与月娘商量,准备明日接母女二人到府里,好与爱姐裁衣打头面等物,待备办完毕,就使他老子韩道国送去东京,“把铺子关两日也罢,还着来保同去,就府内问声,前日差去节级送蔡驸马的礼到也不曾?”再过两天,西门庆使小厮去接韩爱姐,母亲王六儿买了礼送女儿来,磕头拜见众人,坐过一会就回家去了。西门庆连日帮着爱姐治办衣物,又买了嫁妆等物,连净桶也都准备停当,择定了九月初十日起程,由韩道国、来保领头,一大队人马送爱姐上东京而去,王六儿在家整哭了两三日。西门庆为办这件事可谓花了血本,却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又一日,西门庆到狮子街,遇着冯妈妈上茶,赏了一两银子,问及王六儿事,悄悄在婆子耳边,叫他取巧儿告诉王六儿,“闲中我要到他那里坐半日,看他肯不肯?我明日还来讨回话。”王六儿必竟是良家女子,需要媒婆牵线搭桥,而这自然让人想起最早帮助西门庆勾搭潘六儿的王婆来。婆子掩口而笑,告诉西门庆,这王六儿原是王屠夫的妹子,排行六姐,属蛇,二十九岁。这与潘六儿遥遥相对、重叠,不断强化小说的人物特征。又,古典小说喜欢将人物类型化,比如凡屠夫必是粗人,屠妇必是泼妇,固然性格更为鲜明,却也减弱了人物形象的丰富与复杂性,这是文学发展的局限。冯婆子又来王六儿家,王六儿倒是很挂念女儿爱姐,哭道:“自从他去了,弄的这屋里空落落的,件件的都看了我。弄的我鼻儿乌,嘴儿黑,相个人模样?到不如他死了,扯断肠子罢了。似这般远离家乡去了,你教我这心怎么放的下来?急切要见他见,也不能勾。”一阵家常拉过,婆子再掩口笑称只怕我一时来不成,举保个人来与你做伴儿,肯不肯?王六儿问是谁?婆子于是将西门庆的意思转告,却说得温馨,“见你孩子去了,丢的你冷落,他要来和你坐半日儿。……你若与他凹上了,愁没吃的,穿的,使的,用的?走熟了时,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寻得一所,强如在这僻格剌子里。”妇人听了,还不太自信,微笑说道:“他宅里神道相似的几房娘子,他肯要俺这丑货儿?”婆子道:“你怎的这般说?自古道‘情人眼内出西施’,一来也是你缘法凑巧,他好闲人儿,不留心在你时,他昨日巴巴的肯到我房子里说?”王六儿终于答应了。这个结果毫不意外,可谓自然天成,而成好事者媒婆,成坏事者也媒婆,问世间情为何物,利从何来,怎一个贪字了得。

到次日,一边是冯妈妈来回话,西门庆不胜欢喜,赏了一两银子去治办酒菜;一边是王六儿忙着收拾干净屋子,薰香设帐,洗手剔甲,预备好茶好水。冯妈妈又拿篮子买了许多菜蔬果品,到厨下替他安排。约下午时分,西门庆便衣小帽,玳安、棋童跟随,径到门首,随后吩咐棋童把马带回狮子街,只留玳安一人答应。读者应该还记得,西门庆每在外面瞎搞,似乎总少不了有玳安在旁,算是老爹淫乱生活的活见证,说明这小厮确实伶俐机警,守口如瓶,颇得西门庆宠信,算得上是西门府里第一小厮。良久,王六儿扮的齐齐整整出来拜见,文字没有此前那样对衣饰的详细描述,却转而描绘房里陈设,“正面纸窗门儿,厢的炕床挂着四扇各样颜色绫剪帖的张生遇莺莺蜂花香的吊屏儿,上桌鉴妆、镜架、盒罐、锡器家活堆满,地下插着棒儿香。上面设着一张东坡椅儿。西门庆坐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普通的小民小户人家。细瞧,却又不乏精致,比如张生遇莺莺的吊屏儿,地下插着的棒儿香,具是会过小日子的人家。二人对话除围绕着买一个小丫头送王六儿使唤外,几乎无话可说,很单调无趣,似乎一开始就表明了准备直奔主题,用意和目的都明确,完全没有西门庆以前几次偷欢的雅趣和闲情。彼此饮勾数巡,还是妇人主动将座儿挪近西门庆,才彼此淫心荡漾起来,缠绵到起更才分手。这里删除近500字,里面写到西门庆用了淫器银托子,二人床戏也充满原始的动物本能,丝毫没有温情与美感,完全就是一种物质与性的简单交易。临别妇人道:“爹到明日再来早些,白日里咱破工夫,脱了衣裳好生耍耍。”此言惊世骇俗,足见王六儿的野性,大有超越潘六儿之势,又难怪此前书中说“常在门首站立睃人”,又与韩二有染,又让一伙浮浪子弟想入非非。第二天,西门庆就用四两银子买了个小丫头,改名叫锦儿,叫冯婆子送给王六儿使唤。又过了两天,西门庆想着这个甜头,又到妇人家干了一场,只瞒得家中铁桶相似,李瓶儿使小厮来叫了两三遍,只称不得闲。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7-03 09:22:39 +0800 CST  


西门庆回家,与月娘商量,准备明日接母女二人到府里,好与爱姐裁衣打头面等物,待备办完毕,就使他老子韩道国送去东京,“把铺子关两日也罢,还着来保同去,就府内问声,前日差去节级送蔡驸马的礼到也不曾?”再过两天,西门庆使小厮去接韩爱姐,母亲王六儿买了礼送女儿来,磕头拜见众人,坐过一会就回家去了。西门庆连日帮着爱姐治办衣物,又买了嫁妆等物,连净桶也都准备停当,择定了九月初十日起程,由韩道国、来保领头,一大队人马送爱姐上东京而去,王六儿在家整哭了两三日。西门庆为办这件事可谓花了血本,却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又一日,西门庆到狮子街,遇着冯妈妈上茶,赏了一两银子,问及王六儿事,悄悄在婆子耳边,叫他取巧儿告诉王六儿,“闲中我要到他那里坐半日,看他肯不肯?我明日还来讨回话。”王六儿必竟是良家女子,需要媒婆牵线搭桥,而这自然让人想起最早帮助西门庆勾搭潘六儿的王婆来。婆子掩口而笑,告诉西门庆,这王六儿原是王屠夫的妹子,排行六姐,属蛇,二十九岁。这与潘六儿遥遥相对、重叠,不断强化小说的人物特征。又,古典小说喜欢将人物类型化,比如凡屠夫必是粗人,屠妇必是泼妇,固然性格更为鲜明,却也减弱了人物形象的丰富与复杂性,这是文学发展的局限。冯婆子又来王六儿家,王六儿倒是很挂念女儿爱姐,哭道:“自从他去了,弄的这屋里空落落的,件件的都看了我。弄的我鼻儿乌,嘴儿黑,相个人模样?到不如他死了,扯断肠子罢了。似这般远离家乡去了,你教我这心怎么放的下来?急切要见他见,也不能勾。”一阵家常拉过,婆子再掩口笑称只怕我一时来不成,举保个人来与你做伴儿,肯不肯?王六儿问是谁?婆子于是将西门庆的意思转告,却说得温馨,“见你孩子去了,丢的你冷落,他要来和你坐半日儿。……你若与他凹上了,愁没吃的,穿的,使的,用的?走熟了时,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寻得一所,强如在这僻格剌子里。”妇人听了,还不太自信,微笑说道:“他宅里神道相似的几房娘子,他肯要俺这丑货儿?”婆子道:“你怎的这般说?自古道‘情人眼内出西施’,一来也是你缘法凑巧,他好闲人儿,不留心在你时,他昨日巴巴的肯到我房子里说?”王六儿终于答应了。这个结果毫不意外,可谓自然天成,而成好事者媒婆,成坏事者也媒婆,问世间情为何物,利从何来,怎一个贪字了得。

到次日,一边是冯妈妈来回话,西门庆不胜欢喜,赏了一两银子去治办酒菜;一边是王六儿忙着收拾干净屋子,薰香设帐,洗手剔甲,预备好茶好水。冯妈妈又拿篮子买了许多菜蔬果品,到厨下替他安排。约下午时分,西门庆便衣小帽,玳安、棋童跟随,径到门首,随后吩咐棋童把马带回狮子街,只留玳安一人答应。读者应该还记得,西门庆每在外面瞎搞,似乎总少不了有玳安在旁,算是老爹淫乱生活的活见证,说明这小厮确实伶俐机警,守口如瓶,颇得西门庆宠信,算得上是西门府里第一小厮。良久,王六儿扮的齐齐整整出来拜见,文字没有此前那样对衣饰的详细描述,却转而描绘房里陈设,“正面纸窗门儿,厢的炕床挂着四扇各样颜色绫剪帖的张生遇莺莺蜂花香的吊屏儿,上桌鉴妆、镜架、盒罐、锡器家活堆满,地下插着棒儿香。上面设着一张东坡椅儿。西门庆坐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普通的小民小户人家。细瞧,却又不乏精致,比如张生遇莺莺的吊屏儿,地下插着的棒儿香,具是会过小日子的人家。二人对话除围绕着买一个小丫头送王六儿使唤外,几乎无话可说,很单调无趣,似乎一开始就表明了准备直奔主题,用意和目的都明确,完全没有西门庆以前几次偷欢的雅趣和闲情。彼此饮勾数巡,还是妇人主动将座儿挪近西门庆,才彼此淫心荡漾起来,缠绵到起更才分手。这里删除近500字,里面写到西门庆用了淫器银托子,二人床戏也充满原始的动物本能,丝毫没有温情与美感,完全就是一种物质与性的简单交易。临别妇人道:“爹到明日再来早些,白日里咱破工夫,脱了衣裳好生耍耍。”此言惊世骇俗,足见王六儿的野性,大有超越潘六儿之势,又难怪此前书中说“常在门首站立睃人”,又与韩二有染,又让一伙浮浪子弟想入非非。第二天,西门庆就用四两银子买了个小丫头,改名叫锦儿,叫冯婆子送给王六儿使唤。又过了两天,西门庆想着这个甜头,又到妇人家干了一场,只瞒得家中铁桶相似,李瓶儿使小厮来叫了两三遍,只称不得闲。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7-03 09:25:03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三十八回)


应伯爵又作中间人,来给西门庆介绍生意,说是揽头(承包商)李智、黄四承揽了一笔三万香蜡的朝廷生意,需要银子一万两,因缺资金,来向西门庆借贷。西门庆道:“我那里做他!揽头以假充真,买官让官。我衙门里搭了事件,还要动他。我做他怎的!”意思是指这些承包商经常以次充好,官商勾结,弄出许多事来。如果我衙门里搭上,出什么妖娥子就很被动,我又不缺这几个钱,不做为好。西门庆在官言官,在商言商,我觉得至少想法还是守住了底线。但是,又经不住应伯爵的劝说,终是答应放贷一千五百两,月利五分,并警告:“银子便与他,只不叫他打着我的旗儿,在外边东诓西骗。我打听出来,只怕我衙门监里放不下他。”应伯爵保证不会有事,让西门庆放心,“若坏了事,要我做甚么?”西门庆暴富来源有五大宗:纳妾、经商、放债、偷税、受贿。据侯会著作《食货〈金瓶梅〉》相关章节介绍,《大明律》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由此可见,西门庆放贷超越法律限定,所以特别交待对方不得“打着我的旗儿”,否则“我衙门监里放不下他。”写到此处,特别提醒读者,如今满大街都是放贷的各种诱人小广告,写着如何简便低息,千万不可相信,高利贷不是好玩的。再说,西门庆与应伯爵的高度默契,绝非是兄弟情义,纯粹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关系,如小说与电影《教父》里的故事:一方面西门庆太需要这样一个兄弟,社会上的许多事情才得以周旋;另一方面应伯爵的应对态度与方法都恰到好处,实属难得人才,让西门庆叹服。应伯爵离去,西门庆又带了玳安、棋童径来牛皮巷王六儿家。事有凑巧,韩二捣鬼再来哥嫂家勾搭,闹出事来,被西门庆撞见。

这韩二自与嫂子王六儿通奸被捉见官,又轻松放回,还没有死了这条心,这天又在外耍钱输了,“吃的光睁睁儿的”,已是身无分文,走来哥家,从袖子里掏出一条小肠儿来,向嫂子讨酒吃:“嫂,我哥还没来哩,我和你吃壶烧酒。”这口气儿很像鲁迅笔下阿Q向吴妈表白吧!这妇人已经攀上高枝儿了,自然再瞧不上这穷捣鬼,又怕西门庆来了,便拿话头想着赶走他,韩二只是不去。二人于是争执起来,韩二要吃那坛白泥头酒,被王六儿推了个仰八叉,恼羞成怒,口齿不清大骂起来:“贼淫妇,我好意带将菜儿来,见你独自一个冷落落,和你吃杯酒。你不理我,倒推我一交。我教你不要慌,你另叙上了有钱的汉子,不理我了,要把我打开,故意儿嚣我,讪我,又趋我。休叫我撞见,我叫你这不值钱的淫妇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韩二这通胡天海地乱骂,既是当初潘金莲勾引武松吃酒不成的变体,又照应了来旺儿知道媳妇蕙莲与西门庆通奸后的醉骂,在幽默与讽刺中,寄托了一份对小人物的同情,也算作者的神来之笔。王六儿被骂得红到耳根,双腮紫胀,便取棒槌在手(回前评说:打韩二,必用棒槌,盖为琵琶相映成趣。然则琵琶之恨,亦无非争一棒槌耳),嘴里也骂着,将韩二赶打出门。不想西门庆正骑马而来,见此情景,便问妇人,王六儿道:“是韩二那厮,见他哥不在家,要便耍钱输了,吃了酒来殴我。有他哥在家,常时撞见打一顿。”从王六儿嘴里知道,韩道国也不是没有教训过韩二,只是妇人太霸道,背地里勾搭,才养奸成患。韩二看见西门庆,一溜烟去了。西门庆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这少死的花子,等我明日到衙门里与他做功德!”提刑所虽是成了西门庆的私人刑堂,但是,依目前的几宗案件,受刑者又莫不罪有应得。《金瓶梅》的复杂思想,总在这种道德泥潭,对错交织中,考验读者的感悟力。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7-04 13:04:04 +0800 CST  


西门庆进屋坐下,见过新丫环锦儿,吃过茶,闲话一阵。说到那坛酒,原来是内臣送给西门庆的竹叶清,只因前日在这儿吃的酒不好,特意送来。王六儿道:“多谢爹的酒。正是这般说,俺每不争气,住在这僻巷子里,又没个好酒店,那里得上样的酒来吃,只往大街上取去。”不知当代的情妇们如何向贪官要钱财,想来也如这王六儿一般,慢慢精心上套,而男人在前戏时最大方,几乎无所不应。西门庆立马答应:“等韩伙计来家,你和他计较,等着狮子街那里,替你破几两银子买所房子,等你两口子亦发搬到那里住去罢。铺子里又近,买东西诸事方便。”这话也太荒唐,我简直不敢想象王六儿如何去向韩道国计较,然而事后来看,我又显得多么无知。当然,所谓离铺子近是假,方便二人奸情是真。王六儿的回答更让人惊愕:“……离了这块儿也好。就是你老人家行走,也免了许多小人口舌,咱行的正,也不怕他。爹心里要处,自情处,他在家和不在家一个样儿,也少不的打这条路儿来。”王六儿夫妇与宋蕙莲夫妇的性格形成强烈对照,表面好似软弱可欺,实质上属于不要命的大胆。老婆自认为能搞定老公,也就算行得正,不怕天下人耻笑。而对西门庆来讲,或者那个时代的所有男人来讲,三妻四妾,逛逛妓家也属正常,但总不至于连通奸也算行得正吧?偏偏又是西门庆从来不会用法律或道德束缚淫欲,与潘金莲、李瓶儿、宋蕙莲等莫不如是,如今更掌控着司法大权,亦不怕小人口舌,用他的口头禅就是,“若不好拿到衙门里去拶一拶”,“只怕我衙门监里放不下他”。

闲话过后,便放下桌儿吃酒。酒浓更让淫欲浓得化不开,于是二人脱剥上床,交欢玩耍一处,下删数百字。西门庆这一次是有备而来,用一个锦包儿装来了所有珍藏的淫器——简直将一座冷兵器时代的核武器库都搬了来,计有银托子、相思套、硫黄圈、药煮过的白绫带、悬玉环、封脐膏、勉铃等,战斗形式暴虐,完全是一场两个人的世界大战。西门庆兴奋中叫着妇人小名:“王六儿,我的儿,你达不知心里怎的只好这一桩儿,不想今日遇你,正可我之意。我和你明日生死难开。”并不是王六儿“只好这一桩儿”,这是一次价值相当的交易,王六儿尽力提供了最优质的服务,无非是想获得最大的回报。最后一句是亮点,一语成谶,成为西门庆的墓志铭。这一战直到二鼓时分,小厮用马来接,方才起身回家。

到第二天,也算西门庆身架儿强壮,叫我早趴下,依然上了提刑所,差两个缉捕将韩二捣鬼拿到,只当做掏摸土贼,也就是偷鸡摸狗的小贼,一夹二十,打得顺腿流血,睡了一个月。韩二再不敢上哥哥家缠搅嫂子王六儿,这又是西门庆的一件功德。

又过了几日,来保、韩道国一行人从东京回来,汇报翟管家甚是欢喜,送了西门庆一匹青马,自此两家称呼亲家。翟管家又封了韩道国礼银五十两,又送盘缠二十两。韩道国亦是非常满意这桩婚事,磕谢了西门庆回家。王六儿见着丈夫,满心欢喜,接了行李,问长问短。韩道国将女儿爱姐到翟家之后的情状仔细说了一遍,把银子交与妇人收了,王六儿一块石头方落地。接着,王六儿备述西门庆勾搭之事,使了多少银子,如何买了丫头,又答应替他们在大街上买一所房子等,兼及说到韩二被西门庆拿到衙门打了个臭死一节。这一切从王六儿口里道来,好似一笔笔交易简明的经济帐,简直是另一个宋蕙莲,只是个性不同,宋蕙莲是虚荣轻狂,高调提出要求,西门庆被动应付;王六儿是把心低到了尘埃里,一切从实际出发,低调旁敲侧击,西门庆主动贡献。因此二人效果不同,结局亦不同。王六儿又道:“这不是有了五十两银子,他到明日,一定与咱多添几两银子,看所好房儿。也是我输了身一场,且落他些好供给穿戴。”这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现身说法。韩道国道:“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儿。如今好容易赚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实话说,天下男人吃软饭的多了去,也单怪不得韩道国不该如此下贱。老婆笑道:“贼强人,倒路死的!你到会吃自在饭儿,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两个又笑了一回,收拾歇下。据著名汉学家浦安迪在《明代小说四大奇书》的相关评论认为,《金瓶梅》主要描绘的是没有心灵的世界,或者说一群市井人物如何被酒、色、财、气四种欲念的影响。从书中这一番细节描述,我们不难读出,这是一户虽有私德倒错之处,却不乏温情的市井小户人家,在空洞道德与堕落现实的竞争中,生存成为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幸亏作者兰陵笑笑生不是道德家,而是一个反映真实世相的小说家,后世读者才能读到如此生动而深刻的警世之书。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7-05 08:54:28 +0800 CST  


夏提刑与西门庆从衙门下班回家,夏提刑羡慕西提刑骑了一匹高头点子青马,西提刑吹牛,说这匹马本是西夏刘参将送给东京翟亲家的,翟亲家又转送给我。夏提刑点赞,顺便说自己的马昨日又瘸了,今早只得向亲戚借了一匹骑来,甚是不方便,西门庆答应送一匹马给夏提刑。书中说,“过了两月,乃是十月中旬时分。”夏提刑做了些菊花酒,邀请西提刑到家一叙,感谢他送马之情。据田晓菲书中考证,韩道国送女到东京是九月初十,回家是九月底,如何过了“两月”才到十月中旬,显是笔误,有齐烟、汝梅校点本作“两日”,应更准确。又,夏提刑独请西门庆尝酒,面儿上是感谢送马之情,实际上还是眼热西门庆与蔡太师的渊源,以此巴结。

这一日,也是潘金莲特别寂寞的一天。西门庆已经有许多时不进金莲房间了,用书中话讲,“每日翡翠衾寒,芙蓉帐冷”,文笔稍带讥讽,而用我稍带正能量的话说,金莲的一片痴心还在。这天便把角门儿开着,房内银灯高点,靠定帏屏,取过琵琶横放膝上,一边弹唱曲儿《二犯江儿水》,“闷把帏屏来靠,和衣强睡到。”一边使春梅到门外瞧西门庆数次,直弄到二三更,也不见庆哥哥身影,愈发伤心。猛听房檐上铁马儿一片声响,只道西门庆在敲门环儿,忙使春梅瞧去,春梅道:“娘错了,是外边风起落雪了。”春梅的回答充满悲情。我真不明白,古今富贵之家为啥总要搞些三妻四妾,又让女人争宠互斗,辜负了天下多少女子的痴心。作者兰陵笑笑生这一番笔墨,既讽刺金莲戏仿第二十一回,月娘雪夜焚香祝祷被西门庆撞见而感动的旧段子,又写得抒情浪漫,寄托了一份复杂的同情,读来百感交集,人生不快意事莫过于雪夜弄琵琶了。金莲继续唱道,“听风声嘹亮,雪洒窗寮,任冰花片片飘。”灯昏香尽,金莲也懒得动弹,“……细寻思,这烦恼何日是了?想起来,今夜里心儿内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

约一更时分,西门庆才吃完酒归来。因天气阴晦,尽是半雨半雪,不免将小厮丢下,匆匆打马归来。进府即径往李瓶儿房里来,瓶儿忙替他拂去身上雪霰。西门庆问过官哥儿,瓶儿回答刚顽了会,方睡下,迎春即时拿茶来吃,瓶儿再叫丫头筛酒,西门庆嫌夏提刑的菊花酒“殽香殽气”,还是要吃葡萄酒。不一会,迎春放下桌儿,几碟嗄饭,细巧果菜之类,桌下放着一架小火盆儿,李瓶儿拿杌儿在旁边陪坐。这是一幅多么温暖甚而热烈的画面,与金莲房里的寂寞寒冷形成尖锐的对比反衬,站在金莲的角度,叫谁看了都会生出一份恐惧,一份背水一战的斗志,难怪中国历史那么多后宫争宠的悲剧。再说金莲那边,待睡又睡不着,盹顿加寒冷,加意犹未尽,便又唤春梅去瞧西门庆回家没有,春梅良久回来,说爹在六娘房里吃酒,金莲听罢,心上如戳上几把刀子一般,骂了几句负心贼,扑簌簌流下泪来,径把琵琶放得高高的,又开始唱起曲儿。小说这一段情节,不断用电影艺术中的闪回、并置手法,以增强这场冷热对照的效果。

西门庆这边正自吃酒,忽听弹的琵琶声,问得是潘金莲。李瓶儿便使丫环绣春、迎春两次去请金莲来吃酒,又安坐儿放钟箸,潘金莲只找各种借口不来,甚而关了房门。西门庆和李瓶儿只得亲去,打了半日门,春梅把角门开了,二人走进房内,打趣一番。潘金莲还在生气卖萌,西门庆和李瓶儿硬将金莲拉到瓶儿房里下了一盘棋,吃了一回酒。“临起身,李瓶儿见他这等脸酸,把西门庆撺掇过他这边歇了。”潘金莲如此这番争来了西门庆的一夜宠幸,可怜否?可悲否?可恨否?可笑否?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7-06 10:31:35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三十九回)


回目:寄法名官哥穿道服,散生日敬济拜冤家

上回末说,李瓶儿见潘金莲脸酸,主动将西门庆撺掇到金莲房里过夜。这一回紧接上面情节,叙述金莲当夜千般贴恋温顺,恨不钻入西门庆腹中,就指望着买住汉子心。我读此,虽觉作者笔尖稍显刻薄,于心有所不忍,细思一过,却又不得不认同作者的感情,潘金莲作恶太多,遭人唾弃也算是应得的下场。其实,通观人类所有的不同形式的战争,全胜的赢家少之又少,即使是胜了一时,也莫不是遍体鳞伤,争宠战争亦然。两性之爱,乃至家国之爱,从来不是一厢情愿就能圆满,如不信,现成的活例就在眼前。西门庆就又新刮刺上了王六儿,最近还用一百二十两银子,替王六儿一家在县城中心地段狮子街(书中旁批:必于狮子街,明为金、瓶之续)石桥东边,购买了一套四层带两个门面的房屋,比之当下许多大小贪官送给情妇的房子还要阔绰一些。同时,与现在颇为风光的情妇一样,王六儿一家自从搬进新居,西门庆每来家,男主人必到铺子里上宿,让老婆陪他自在顽耍,如此朝来暮往,一个月也要来三四次,街坊们终于都知道了,原来别有实情,只是惧怕西门庆有钱有势,谁都不敢惹他。作者常在关键情节来临前,用街坊邻里来伏笔,明显是说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以此警告权势者的胡作非为。

日子就此到了腊月。西门庆也懒得上提刑所,天天在家忙着送东京并府县、军卫、本卫衙门中的节礼。这天,玉皇庙的吴道官使徒弟送了四盒礼物,并天地疏、新春符、谢灶诰来,月娘由此提醒西门庆,曾为官哥许下的愿醮该做了。西门庆方想起来,月娘嘲讽道:“原来你是个大诌答子货!谁家愿心是忘记的?你便有口无心许下,神明都记着。嗔道孩儿成日恁啾啾唧唧的,想就是这愿心未还压的他。”官哥有了惊吓症,西门庆又不诚敬,两厢对照,作者已经为官哥儿未来命运早早做了铺垫。西门庆走来对送礼的徒弟说过,决定就在正月初九,为官哥儿寄名在吴道官庙里,修斋建醮。说毕,左右为道徒待茶,先封十五两经钱,另一两酬答节礼,“喜欢的道士屁滚尿流,临出门谢了又谢,磕了头儿又磕。”这番描写颇有反讽喜感,亦与月娘偏信佛门信徒王姑子之流对应。

提前一天,西门庆先使玳安儿送了诸多食物和十两银子到道观,作官哥寄名之礼,并请下吴大舅、花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四位相陪。书中列有食物礼品清单,算不得是送给道观的礼物,实为参礼人众的食用之物,可作明末社会民俗资料参考。到初九日,西门庆自然无法到衙门划押,一早就穿戴齐整,骑了大白马,前呼后拥,径奔东门往玉皇庙来。这玉皇庙在第一回热结十兄弟中,即已经有所描绘,这次似乎更显雄阔,卜键在其著作《摇落的风情:第一奇书〈金瓶梅〉绎解》中,将它与当时的嘉靖皇帝朱厚熜好道联系起来,“那是一个佛教退隐、道士们极度风光的时代。”客观看,上有所好,下必逐之。自古儒道佛三家不无竞争,如今皇帝老儿朱厚聪崇尚道教,所以民间道观就热闹起来,而佛教信徒如王姑子之辈,只能退守在妇道人家的茶余饭后,无聊地讲讲报应轮回的恐怖故事了。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7-08 07:47:08 +0800 CST  

西门庆进入道庙,步至坛中香案,小童捧盆盥手后,再跪拜上香。进门盥水上香是必经之礼,即是西门庆整个醮名活动的首秀。礼毕,吴道官早等在旁边,稽首互致礼节性问候,也就是互相谦虚一番,迎进方丈室待茶。西门庆刚坐下,见应伯爵还没到,即令棋童赶紧拿马去接,玳安主张用姐夫(敬济)骑的驴子,棋童应诺去了。为什么玳安提议用驴子去接,主要反映玳安处事机警,心里认为应伯爵还不够级别。吴道官诵经一阵,来递茶,向西门庆汇报承办准备工作,给官哥儿寄名叫吴应元,永保富贵遐昌。不一时,法鼓响起,西门庆换大红五彩狮补吉服,腰系蒙金犀角带,到坛听吴道官宣念斋文。吴自觉行文只题同妻吴氏不妥,问西门庆:“还有宝眷,小道未曾添上。”西门庆说只需加上李氏。吴道官继续念完,随后又有道士擂动法鼓,响声有若春雷,合堂道众奏起音乐。前念斋文只是序幕,此时才是重头大戏,由吴道官率领众道士做法事。这一场寄名醮愿活动热闹而繁琐,我没耐心细讲,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读原著。当然,并非我歧视信仰道佛人士,实际上,人之无信仰与其它动物何别?我非常尊重和欣赏有信仰的人,这是中国当下最缺乏的精神,所以整个民族显得肤浅而慌乱,没有定力抵挡社会的堕落。

西门庆观看法事下来,被左右请到松鹤轩里坐。不一时,应伯爵、谢希大到,唱喏毕,每人封了一星折茶银。西门庆也不接,说只是请你们来陪我坐坐,哪要你们送礼,我一总都准备好了。应伯爵自觉送的寒酸,望着谢希大怪道:“都是你干这营生!我说哥不受,拿出来,倒惹他讪两句好的。”书中每写应伯爵的机灵善对,虽然颇含嘲讽,在我读来,倒觉愈发可爱,也愈加喜欢了。良久,吴大舅、花子由又都到了,一同吃了斋饭,听了一段评话《鸿门会》。吴道官忙过文书,进来陪坐,因问官哥儿来不来,西门庆道:因路远,怕吓着官哥儿,就没来,只拿来穿的衣服,在仪式上摄受过就是一般,“别的倒也罢了,他只是有些小胆儿。家里三四个丫鬟连养娘轮流看视,只是害怕。猫狗都不敢到他跟前。”此话不经意,却再次照应后来情节发展,官哥小命愈发让读者担忧,却也无可耐何,多少人的命运就是这样眼睁睁地走向归宿。不觉间,就到了为官哥儿寄名醮愿,吴道官用哥儿衣裳等物,用黄线索,再用黄绫符扎了,一一照仪式开载节次做了法事,收入盒担内,共约八抬,送还到西门府,西门庆甚是欢喜,不表。

这一天恰是潘金莲生日,西门庆偏偏选在这天为官哥醮愿寄名,而两位当事人对此安排也扮傻装哑,背后的角力不难猜测。男人们在道观为官哥醮愿,女人们在家里为潘金莲庆生,想来宴席上没有什么新奇事,作者直接省略过去,只写女人们在月娘上房坐时,见庙里送斋来,四张桌子都没摆下,都出来观看。这又是一番热闹,充满市井风情,充满女人堆里才有的八卦萌点,与道观庄严的热烈形成鲜明对比。自然先是金莲耍宝的声音:“李大姐,你还不快出来看哩!你家儿子师父庙里送礼来了,又有他的小道冠髻,道衣儿。噫,你看,又是小履鞋儿!”孟玉楼走向前,拿起来手中看,说道:“大姐姐,你看道士家也恁精细,这小履鞋,白绫底儿,都是倒扣针儿,方胜儿锁的,这云儿又且是好。我说他敢有老婆!不然,怎的扣捺的恁好针脚儿?”这一唱一合配合得风情万种,读来却难免有点酸味儿。月娘一本正经道:“没的说。他出家人,那里有老婆!想必是雇人做的。”潘金莲还在装疯卖傻,玩笑开得有些过头,将两个姑子也拉进来损:“道士有老婆,相王师父和大师父会挑的好汗巾儿,莫不是也有汉子?”佛教徒王姑子自然要为信仰而战:“道士家,掩上个帽子,那里不去了!似俺这僧家,行动就认出来了。”金莲又道:“我听得说,你住的观音寺背后就是玄明观。常言道:‘男僧寺对着女僧寺,没事也有事。’”金莲又看见银脖项符牌儿背上打着官哥寄名吴应元,却不认得应字,继续耍宝:“道士无礼!怎的把孩子改了他的姓?”这一场戏真算演得妙趣横生,痛快淋漓,李瓶儿只是老实听着。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7-09 14:12:09 +0800 CST  


想来潘金莲对西门庆是无可奈何,便借故找李瓶儿出气。金莲虽不认得应字,却也算识字的,随即发现经疏上只题写了吴氏和李氏,也算是有了几分证据,心中气忿不平,拿与众人瞧:“你说贼三等儿九格的强人!你说他偏心不偏心?这上头只写着生孩子的,把俺每都是不在数的,都打到赘字号里去了。”孟玉楼又相当配合:“可有大姐姐没有?”金莲道:“没有大姐姐倒好笑。”月娘道:“也罢了,有了一个,也就是一般。莫不你家有一队伍人,也都写上,惹的道士不笑话么?”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中分析说:“这几句话,写得各人神情、心事如见:金莲以嫉妒发端,玉楼似好奇、似挑拨……,月娘的嫉妒心被玉楼挑动起来,自然也急切地等待着金莲的回答,听说有,便松了一口气,乐得和稀泥、做好人,替道士解说。”依我之见,田晓菲还是解读得浅显了点。其实,这里有着更深刻地意思,表明潘金莲在这场终极争宠战中,已经彻底输给了吴月娘和李瓶儿。吴月娘因是继配正妻,地位没人能够超越,而李瓶儿随着生产男单官哥儿的得宠,自然超越众妾之上。我们甚至可以大胆设想,如果李瓶儿有潘金莲那般心机——本来应该有的,却自动放弃了——并且敢于亮剑,包括吴月娘这个傀儡以下的全部妻妾,都将只有以泪洗面的下场,而非相反的结局,人生真的就是这样让人嘘唏。细读《金瓶梅》小说,最喜欢阅读的就是这些八卦情节的背后,细腻、生动地展示出了世道人心,给人乐趣、智慧,让人警醒。

西门庆因今天打醮,昨日就戒了荤酒。看看天晚,西门庆还没有回家,金莲不免来大门张望,期待西门庆来给自己递个寿酒,却遇上陈敬济骑了驴子回来,说西门庆被众人拉着吃酒,一时半会回不来。金莲使着性子回到月娘房里道:“‘贾瞎子传操--干起了个五更。’‘隔墙掠肝肠--死心塌地。’‘兜肚断了带子--没得绊了!’”月娘劝道:“他不来罢,咱每自在,晚夕听大师父、王师父说因果、唱佛曲儿。”两人说话生动传神,体现了人物的不同性格。正说着,陈敬济进来,已然半醉的样儿,要给潘金莲磕头递酒,向西门大姐寻酒钟(盅)儿,被老婆所骂。随后,又因称呼花大为花大舅,金莲见瓶儿没在,嘲讽道:“陈姐夫,连你也叫起花大舅来?是那门儿亲,死了的知道罢了。你叫他李大舅才是。”潘金莲的嘴毒,谁听来都觉得酸,敬济调笑道:“五娘,你老人家‘乡里姐姐嫁郑恩(传说是赵匡胤的义弟,貌丑,娶种瓜女陶三春为妻,歇后语比喻得过且过),睁着个眼儿,闭着个眼罢了。’”却不想再遭老婆西门大姐骂道:“贼囚根子,快磕了头,趁早与我外头挺去!又口里恁汗邪胡说了!”敬济被骂得踉踉跄跄磕了四个头,往前边去了。小说每写潘金莲和陈敬济勾情,都被突然的意外打断兴头,是作者独具匠心的延时架构:一是让情节更显滑稽;二是吸引读者的好奇心;三是以增强讽刺效果。这种手法直到今天的小说创作中,也还颇具新意。

这回未尾,与前面道院的盛况形成冷热对应,叙述两个佛教姑子在月娘房里宣讲佛教的修行故事,众人都听得兴味索然,陆续各回房睡去,只月娘听了,越发好信佛法。我是不信佛祖道爷劳什子的,如果这些天灵灵地灵灵真是有灵,天下苍生何必非经此人世艰辛,争强斗狠、拼死拼活,最终又莫不一杯黄土了事。就此打住,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7-10 08:52:37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四十回)


回目:抱孩童瓶儿希宠,妆丫环金莲市爱

当夜,作者特意安排月娘和王姑子睡一炕,以便二人说些悄悄话,引出后面的故事情节。眼看着官哥儿寄名醮愿的热闹,李瓶儿的得宠,王姑子也不免为月娘不平,因问:“你老人家怎的就没见点喜事儿?”这话正捅到月娘心酸心痛处,便将前阵小产的事说来:“半夜里吊在杩子里,我和丫头点灯拨着瞧,倒是个小厮儿。”中国自古就有重男轻女传统,因其继承权的斗争,倒也符合现实需求。王姑子大表同情,也为自己的下个生意作引线:“我的奶奶,可惜了!怎么来扭着了?还是胎气坐的不牢。你老人家养出个儿来,强如别人。你看前边六娘,进门多少时儿,倒生了个儿子,何等的好!”这用词、语气用得真是形象亲切,将月娘套牢后,接着便开始推销薛师父的符水药,并引用例子增强说服力。只是这符水药颇麻烦,要用头生孩子的衣胞(胎衣),拿酒洗后烧成灰儿,再伴着符药,拣壬子日,人不知鬼不觉,空心用黄酒吃下,至一个月就坐胎气。中医在医学界和普通网民间,曾引发过火药味浓烈的争议,应该说原罪就在这些“土单方”里面,很难讲有多少科学根据,但却时不时就有那种“神药”的奇效,让人难以解释,后来月娘和潘金莲就因吃了这符水药,都有胎孕,即是证明。不要妄议这只是小说家言,中医“祖传秘方”和“土单方”流传千年,至今还有广泛市场,也不是毫无道理。另一个不争的事实是,随着中国人的生活和文化水平的提高,中医也必将面临危机,或者至少与西医结合升级。在我的记忆里,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未,中国许多底层民众,特别是在农村,生活贫困,智识不开,连中医都谈不上,民间“土单方”几乎是唯一的救命稻草。直到改革开放,继而到现在,生活大大改善,民众智识大开,才远离了“土单方”的日子,甚而以西医为主。闲话打住。再说二人闲聊,王姑子只道衣胞难寻,提仪悄悄用官哥儿的,被月娘阻止,只叫慢慢另寻便了。这愈发显出王姑子信佛只是招摇撞骗的面具,月娘的“虔诚”和“仁善”也大有问题,用别人的胞衣又何尝不是“损人利己”,只是眼不见而已。同时,月娘也不忘警告王姑子“你却休对人说”,一方面,这事儿本身有伤自己佛门信徒的声誉;另一方面,也实怕竹篮打水一场空,落入口舌是非,闹出笑话。

话说西门庆,好象真的忘记了潘金莲的生日,直到第二天才打庙里回家。月娘因问怎不来给金莲上寿,西门庆解释说被众人硬留住吃了一夜酒。这个借口很让我怀疑,安排在这一日给官哥寄名醮愿,感觉亦是在有意冷落打压潘金莲,但又提不出过硬证据。用现代小说叙事理论讲,这是作者有意的细节省略,从而增加内容的张力,让读者产生不同的心理反应。西门庆吃过茶,也不到衙门里去,径走到前边书房睡了。落后瓶儿、金莲梳了头,抱着孩子到月娘上房陪着吃茶,月娘叫瓶儿替孩子穿上道士服,抱去给他爹瞧瞧。金莲跟着出来,帮忙给官哥儿穿戴上道衣、顶牌符索、小鞋袜儿等物件。金莲想要夺抱孩子,被月娘阻止,于是瓶儿抱了孩子,金莲跟着,来到西厢书房,那知西门庆睡得死猪样,叫也不醒。此处细节,只一个字“夺”,两个字“跟着”,再再表现了潘金莲做作的嫉妒心理。西门庆睡过一阵,被孩子弄醒,睁眼见官哥儿穿着道衣在面前,喜欢的眉开眼笑,抱到怀里亲嘴儿。这画面很温馨,但在金莲眼里,想来很不是滋味,又记着自己生日的不如意,便借官哥儿戏道:“好干净嘴头子,就来亲孩儿!小道士儿吴应元,你哕他一口,你说昨日在那里使牛耕地来,今日乏困的这样的,大白日困觉?昨日叫五妈只顾等着你。你恁大胆,不来与五妈磕头。”在整部《金瓶梅》小说里,几乎人人都是语言学家,而词汇运用得最丰富生动的莫过于潘金莲,此处只一个“使牛耕地”就使整个人神采飞扬起来。西门庆依然托词一番,甚而说还要往尚举人家吃酒去,金莲挽留也无用,根本就是不想祝他生日快乐的意思,潘金莲也太悲催了。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7-11 07:57:31 +0800 CST  



金莲还不死心,到晚上时分,“走到镜台前,把鬏髻摘了,打了个盘头楂髻,把脸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儿鲜红,戴着两个金灯笼坠子,贴着三个面花儿,带着紫销金箍儿,寻了一套大红织金祆儿,下着翠蓝缎子裙:要妆丫头,哄月娘众人耍子。”先是叫来李瓶儿瞧,把瓶儿笑了个前仰后合,主动拿出屋里的红布手巾替他盖在头上。又在路上撞见陈敬济,也愿意在前面打头阵,走到月娘上房,对众人道:“娘,你看爹平白里叫薛嫂儿使了十六两银子,买了人家一个二十五岁,会弹唱的姐儿,刚才拿轿子送将来了。”月娘还不信,问为何薛嫂不先来说,敬济说怕你老人家骂他,将丫头送到大门首就去了,现在丫头已经领进来了。大妗子老练沉得住气,杨姑娘却不行,道:“官人有这几房姐姐勾了,又要他来做什么?”这究属于老年人的见识,男人向来是多多益善。这话又勾起月娘不满:“好奶奶,你呆的有钱就买一百个,有什么多?俺们都是‘老婆当军--充数儿罢了’!”随后只见来安儿打着灯笼,瓶儿后跟着金莲,搭着盖头,穿着红衣服进来,玉楼、娇儿都来看。玉萧挨在月娘身边,想表现大丫头的身份,道:“这个是主子,还不磕头哩!”金莲插烛也似磕下头,却忍不住先自笑了,玉楼早瞧出破绽,假装着道:“好丫头,不与你主子磕头,且笑!”逗得月娘也笑了。兰陵笑笑生描述金莲自毁身价,屈身扮丫头一段情节,多少有些超出金莲性格身份,戏谑过份。如果我们真相信,不说金莲煞费苦心,就表演才能也相当差劲。只是众人都配合默契,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才让潘金莲演的这一场戏不至于冷场,表面看起来其乐融融。当然,金莲的主要目地并不是逗众人一乐,而是要吸引西门庆的目光,让西门庆体会那一片苦心孤诣。

闹过一阵,只见琴童儿抱进毡包来说“爹来家了”,玉楼便叫金莲藏在明间里,要哄一哄西门庆。不一时,西门庆进房,杨姑娘、大妗子两位老人出去,月娘也不说话,玉楼道:“今日薛嫂儿轿子送人家一个二十岁丫头来,说是你叫他送来,要他的。你恁大年纪,前程也在身上,还干这勾当?”西门庆笑辩道:“我那里叫他买丫头来?信那老淫妇哄你哩!”玉楼拉月娘作证,又叫玉箫拉丫头出来。那玉箫掩着嘴儿笑,又不敢去拉,走转来说道:“他不肯来。”玉楼道:“等我去拉,恁大胆的奴才,头儿没动,就扭主子,也是个不听指教的!”西门庆在一边听着明间内还在斗嘴,不一会,灯影下却眼见潘金莲打着揸髺装丫头,笑的眼没缝儿,就在旁边椅子上坐了,玉楼和月娘还在帮忙打趣。笑闹一阵,月娘才告诉西门庆,乔大户家送了六个帖儿,十二日请吃看灯酒,西门庆便决定十四日回请他娘子,并周守备娘子、荆都监娘子、夏大人娘子、张亲家母等人,又做几架烟火放。说过这些,就放下桌儿,安排酒上来。当晚的酒宴,可算西门庆对潘金莲生日的补偿。金莲来递酒,西门庆看着灯下艳妆浓抹的可人形象,又可能自觉对潘金莲的冷暴力有些过火,不觉淫心荡漾,不住向金莲传递眼色。这是早所期待的信号,金莲领会其意,走回自己房里,去了冠儿,只挽着杭州缵,重匀粉面,复点朱唇,预备下一桌齐整酒菜等待。不一时,西门庆果然来到,二人欢喜吃酒,闲聊提起乔家请客,众堂客都要去,金莲便又提出没件好衣服穿,到时惹人笑话,西门庆一口应承叫赵裁来缝制几件,一例打发,金莲偏又要多拣两套上色儿的。两人说话饮酒到一更方上床,狂整了半夜。

潘金莲作张作致闹腾大半天,也终算小有回报,只是这回报已经没有多少价值。况且,第二天赵裁来开工,依然是月娘夺得头彩,缝制的衣裳计有:一件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袄,兽朝麒麟补子缎袍儿;一件玄色五彩金遍边葫芦样鸾凤穿花罗袍;一套大红缎子遍地金通麒麟补子袄儿,翠蓝宽拖遍地金裙;一套沉香色妆花补子遍地锦罗祆儿,大红金枝绿叶百花拖泥裙。“其余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四个都裁了一件大红五彩通袖妆花锦鸡缎子袍儿,两套妆花罗缎衣服。孙雪娥只是两套,就没与他袍儿。”这里透露出一个隐约而重大的信息,作者兰陵笑笑生明显逐渐增强了月娘的符号化意义,表现出几分对传统伦理观的试探性回归,这是《金瓶梅》的精神支柱。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7-12 10:39:36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四十一回)


回目:两孩儿联姻共笑嬉 二佳人愤深同气苦

十二日早辰,乔大户家又使人来邀请,西门庆随送了礼去。落后,月娘率众小妾和大妗子一行,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来兴媳妇蕙秀服侍衣服,六顶大轿、两顶小轿一搭儿浩荡起身。这是一次女眷的聚会,所以西门庆没有参加。母以子贵,众人瞧着瓶儿的这份待遇,想来心中各有翻江倒海的感触吧!只是又苦了孙雪娥,昨日的衣裳已经少了一件袍儿,今日又被独独留下看家,想来西门庆还惦记着雪娥与来旺的勾搭之仇。

西门庆在家,看了一阵花匠扎缚烟火、卷棚挂灯,拿帖子往王皇亲家定下戏子。闲忙到后晌,就到金莲房里与春梅吃酒,顺便叫他在十四日请众官娘子时,与其他三个平时唱的都打扮了出去递酒。春梅却斜靠桌儿不答应:“你若叫,只叫他三个出去,我是不出去。”西门庆问理由,春梅答:俺娘们都做了新衣裳,陪在众位官户娘子身边好看,对比着,俺们却像烧煳的卷子,惹人家笑话。西门庆说你们不是都有衣服首饰吗?春梅说头上戴的还将就,身上那两件旧片子如何羞刺刺见人。西门庆最终答应四个每人都裁三件,春梅道:“我不比与他。我还问你要件白绫袄儿,搭衬着大红遍地锦比甲儿穿。”春梅心气儿高,从来耻与其他丫头为伍,所以要多一件以示区别。西门庆叫来赵裁缝,为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并西门大姐各做了两件白绫对衿袄儿,惟大姐和春梅是大红遍地锦比甲,余三人都是蓝绿颜色,总共十七件。可能有读者会问,与上回末赵裁给月娘等人制衣裳的速度一样,赵裁如何一日就能缝制这许多衣服?我的解读是,中国宋代的商业经济已经萌芽,明代更是进入了成熟期,由此不难设想,赵裁手下还有帮工,是用了一个小型手工作坊模式缝制衣裳。这些细节书中都没有交待,是小说中惯用的省略或留白,需要读者去“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春梅又向西门庆要了一匹黄纱做裙腰,贴里一色杭州绢儿,方才高兴,陪侍西门庆屋里吃了一日酒,说笑顽耍。这杭州绢儿是当时来旺儿出差买回,读到此处,想起来旺蕙莲夫妇的前情,陡然生出人各有天命的感慨,唏嘘不已。《金瓶梅》小说中,描述西门庆的性事儿很详细,唯独与春梅的床戏都是一笔带过,尽力掩饰,不难看出作者兰陵笑笑生对春梅的喜爱。

且说吴月娘率众到乔大户家。乔家也另外请了许多女亲眷,并有两个妓女在席前弹唱,场面甚是乱而热闹,见着月娘众人,很是热情,称呼月娘为“姑娘”,李娇儿以下排着叫二姑娘、三姑娘,各依次坐下叙茶。茶毕,到厅上,屏开孔雀,褥隐芙蓉,正面设四张桌席,月娘坐首席,依次是尚举人娘子、吴大妗子、朱台官娘子、李娇儿以下。不一时,上了汤饭,厨役上来献了头一道水晶鹅,月娘赏了二钱银子;第二道菜献的是顿烂烤蹄儿,月娘赏了一钱银子;第三道献的是烧鸭,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这一节很有市井日常生活气息。说及厨师献菜打赏的风俗,二三十年前在我家乡万州,还常于婚宴上可见,现在却消失了,不知小说中所写苏杭地方又如何!

众人吃过,月娘、玉楼到乔大户娘子卧房,见官哥儿与乔大户家小妾新生的长姐在一块,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玩儿,二人喜欢的要不得,又恰逢吴大妗子进来,说道:“大妗子,你来瞧瞧,两个倒相小两口儿。”大妗子亦说小姻缘一对儿。乔大户和众堂客也都进了房间,听到这番话,便不同意:“列位亲家听着,小家儿人家,怎敢攀的我这大姑娘府上?”读者完全可以想象这乔大户娘子见识一般,嘴儿又笨拙,本来只是玩笑之言,经他这么一本正经反驳,西门家自然不服。首先发难的是月娘:“亲家好说,我家嫂子是何人?郑三姐是何人?我与你爱亲做亲,就是我家小儿也玷辱不了你家小姐,如何却说此话?”其次是玉楼发难,推着李瓶儿说道:“李大姐,你怎的说?”依李瓶儿素质,自然不便说,只是笑。其三是吴月娘嫂子大妗子以长辈身份发难,依老卖老道:“乔亲家不依,我就恼了。”又有尚举人娘子和朱台官娘子圆场,不由分说,稀里糊涂就将乔大户娘子和月娘、李瓶儿拉到前厅,两边就割了衫襟,成了亲家。这一场孩儿亲也真够滑稽的,却也真真幽默、生动地反映了女人们说话办事的感情用事,常常看似有理,实际上又无理,看似无理,却又实在有理的双重性。虽是结了亲,双方却还得告诉当家男主人,这厢乔大户很快有了回信,拿出果盒、三段红来递酒;那厢西门庆也很快有了默认,抬了两坛酒、三匹段子、四个螺甸大果盒等物来。两家重新挂红吃酒,众堂客又与月娘、乔娘子、瓶儿三人都簪花挂红,递酒参拜了。最欢喜的当是吴月娘了,李瓶儿做不得主,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乔大户娘子当初有所误会,以为西门府上穷,及至见到出手大方的丰盛礼物,想来也顺便打听了下西门府的家底,此时已经欢喜得不让月娘起身回家。临别,月娘再次邀请乔亲家“明日好歹下降寒舍那里坐坐”,乔大户娘子声称:“家老儿说来,只怕席间不好做的,改日望亲家去罢。”乔大户家富而不贵,虽是亲家,自觉不好参杂在一帮官员中间。互相客套一番,最后商定,留下吴大妗子作陪,定必十五日去参加李瓶儿生日宴。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7-14 08:17:09 +0800 CST  



两个排军在前打着两个大红灯笼,两个小厮在后也打着两个灯笼,月娘众人作辞上轿,一路回到家。西门庆正在上房吃酒,各各道了万福,月娘汇报酒席结亲一遍,西门庆先问了有哪几位堂客,怕丢了面子,再道:“做亲也罢了,只是有些不搬陪。”月娘也担心西门庆责怪,将责任全推到吴大妗子身上:“倒是俺嫂子,见他家新养的长姐和咱孩子在床炕上睡着,都盖着那被窝儿,你打我一下儿,我打你一下儿,恰是小两口儿一般,才叫了俺们去,说将起来,酒席上就不因不由做了这门亲。我方才使小厮来对你说,抬送了花红果盒去。”作者再写月娘复叙“你打我一下儿,我打你一下儿”,已经充满反讽。西门庆道:“既做亲也罢了,只是有些不搬陪些。乔家虽有这个家事(富有),他只是个县中大户白衣(平民)人。你我如今见居着这官,又在衙门中管着事,到明日会亲酒席间,他戴着小帽,与俺这官户怎生相处?甚不雅相。”作者写西门庆再次重复不搬陪,增强了心里的极度失落感。西门庆接着提及,前日荆南冈(荆都监)央及营里张亲家来为他家小姐说亲,西门庆嫌是房里(小妾)生的,就没答应,“不想到与他家做了亲”。在西门庆看来,乔大户家亦只是有些钱的平民,比不得如今自己是有钱有官位的富贵之家,只是碍于当时情面才勉强答应下来。其实,也怪不得西门庆有此想法,过去批判门当户对思想失于片面,因为自古阶级差别都是客观存在,问题只是我们应该如何提高社会整体的文明程度,努力改善阶级差别,使其人人更加平等有尊严而已。但这话却让潘金莲有了借题发挥的机会,在旁接嘴道:“嫌人家是房里养的,谁家是房外养的?就是乔家这孩子,也是房里生的。正是险道神撞着寿星老儿──你也休说我长,我也休嫌你短。”这话看似为乔家说话,也为月娘主持结亲撑腰,却又明显是吃李瓶儿的酸醋,西门庆哪里听不明白,心中大怒,骂道:“贼淫妇,还不过去!人这里说话,也插嘴插舌的。有你甚么说处!”西门庆最后一句实在骂得够狠,愈发显出官哥儿成为得宠失宠的分界线,呛得潘金莲羞红了脸,抽身走出来说道:“谁说这里有我说处?可知我没说处哩!”此话充满咬牙切齿的怨恨之意,为后来变本加厉的报复埋下伏笔。此前在乔家眼见着李瓶儿簪花挂红,潘金莲心中已是妒得要死,所以在当时,没见喜欢凑热闹的金莲半句话半个身影儿。现在又被西门庆臭骂,更是难平心中失落感,急得进到月娘房里哭去了。

随后孟玉楼跟了进来,劝得也有些酸味儿:“你只顾恼怎的?随他说几句罢了。”金莲嗅着酸味,更是打翻醋坛,将西门庆、吴月娘、李瓶儿、官哥儿一起和着口水乱烩:“早是你在旁边听着,我说他甚么歹话来?……那个纸包儿包着,瞒得过人?贼不逢好死的强人……怎的没我说处?改变了心,叫他明日现报在我的眼里!多大的孩子,一个怀抱的尿泡种子,平白扳亲家,有钱没处施展的,争破卧单没的盖,‘狗咬尿泡——空欢喜’!如今做湿亲家还好,到明日休要做了干亲家才难。‘吹杀灯挤眼儿——后来的事看不见’。……”二人你一言我一句,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说相声呢,潘金莲最终还是对着李瓶儿开炮,准头愈偏,却愈显威力:“……你家失迷家乡,还不知是谁家的种儿哩!”这话在官哥儿出生时即说过,却一直无法印证,或许正因为无法证明,流言的杀伤力更凶狠,超出泄愤的原则了。玉楼也是第二次听到了,依然觉得太过份,吓得一声没言语。一时无话可说,各回房里去了。在小说中,每写潘金莲嫉恨骂人,必写孟玉楼在旁,看似支持,看似劝解,实际上并无多少诚心,只是借他人杯酒浇自己块垒,甚而挑拨是非,将事情搞得更加复杂化。这种人在我们的生活中多矣,需要提防着才是,不要着了道,自己被卖了还帮着数钞票。

那边两个失落儿稍有停息,这边两个得意儿又有戏了。李瓶儿待西门庆走后,从新花枝招飐与月娘磕头,月娘笑嘻嘻抽身还礼,互道同喜。磕毕,与李娇儿坐着闲话,又有孙雪娥、西门大姐来,与月娘磕头,与李娇儿、李瓶儿道万福。人走洪运时,既有切齿设陷者,亦有趋炎附势者;人走背运时,既有雪中送炭者,亦有落井下石者,这就是人生的复杂境遇。此前从《小窗幽记》中读过一段妙句,颇适合当下意思,送给读者品鉴: “待富贵人,不难有礼,而难有体;待贫贱人,不难有恩,而难有礼。”几人正吃茶间,西门庆使瓶儿房里丫环绣春来说官哥儿寻娘。瓶儿回房,孩子已经睡了,想是兴奋劲还没有过去,笑嘻嘻对西门庆说道,孩儿定亲累了你,我替你磕个头儿。于是,插烛也似磕下去,喜欢的西门庆满面堆笑,连忙拉起来,坐一处吃酒儿。这场景看似平凡,却难得的温馨感人,愿人间多些此情此景。然而,几家欢乐几家愁才是世间常态,潘金莲使气进到自己房中,借秋菊开门迟了些,进门就打了两个耳刮子,又明知西门庆就在隔壁李瓶儿房里,有意高声骂来,再待动手打,又怕西门庆听见杀猪也似叫声,只得忍下气,卸妆睡去。小说写潘金莲这番妒恨心理细腻真实,幽默讽刺,同时又杀气腾腾。

到次日,西门庆到衙门中去了,潘金莲把秋菊顶了大块柱石,跪到院中,叫春梅扯了裤子拿大板子打,春梅说没的污浊了手。旋叫了画童儿扯去秋菊的衣裳,潘金莲一面骂了又打,一面打了又骂,打的秋菊杀猪也似叫唤。画童和秋菊都已经是十几岁知道羞耻的大孩子,在男女大防、授受不亲的那个时代,叫画童脱秋菊的裤子,让女孩子白净净屁股暴露于画童眼前,算是对儒家伦常的极大反讽。隔壁的李瓶儿才起来,奶子如意儿才哄睡了官哥儿,又被打骂声吓醒了。瓶儿听着骂得有些阴阳怪气,也不好说什么,只一边捂住哥儿耳朵,一边使绣春去向潘金莲求请不要打了,哥儿才吃奶睡着。哪知潘金莲愈加打的凶狠,骂得也更难听:“……你越叫,我越打,莫不为你拉断了路行人?人家打丫头,也来看着。你好姐姐对汉子说,把我别变了罢。”最近听说有本书叫《神逻辑》,所写就是这类貌似无哩头的话,为什么听起来总有理的样子,一定要找来读读。这是潘金莲很明显的公开挑战了。李瓶儿这边听着指桑骂槐的话,分明针对着自己,气得双手冰冷,却只是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茶水不吃,搂着官哥儿在炕上睡着了。或许潘金莲的攻势太强悍,逼迫李瓶儿又一次懦弱退缩,一次心理防线上的近乎崩溃。直待西门庆从衙门回家,入房见李瓶儿哭的双眼红红,问之,瓶儿也不敢提潘金莲指骂之事,只说自己心中不自在。西门庆大意,也没深思,一门心思还放在结亲之事,便啰嗦起乔亲家给李瓶儿送来的许多生日礼物,并提到乔家有一门做皇亲的乔五太太,听说了结亲的事儿,好不喜欢,到十五日也要来走走。想来西门庆知道乔家有了个皇亲,又见着这样丰厚的生日礼物,心里的落差方有个补偿,瓶儿也才强打精神,慢慢起来梳洗。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7-15 14:05:19 +0800 CST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四十二回)


回目:逞豪华门前放烟火 赏元宵楼上醉花灯

打发乔家送礼的人去后,西门庆走来上房,与月娘、大妗子、李瓶儿商量,如何邀请乔亲家大小,也算个回礼。月娘主张,既他家先送了咱孩子节礼来,也买些礼物送过去才不差了礼数。大妗子提议,需要立上个媒人,往来方便些。在古时候,所谓明媒正娶,不仅媒人是一桩婚姻的合法见证人,在婚姻双方的经济(比如)和其它事务交往中,特别是富贵之家,更讲究礼仪往来,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中间调节人。西门庆最后拍板决定,一客不烦二主,媒人就安上老冯,也就是此前为西门庆解燃眉之极,帮忙介绍王六儿的女儿爱姐嫁给翟管家做小妾的媒婆,后又作为西门庆和王六儿的皮条客奔走辛劳的冯妈妈。这明显就是报答老冯,有意给他这个好处。同时,西门庆吩咐写了八个请帖,将老冯叫来,同玳安拿着帖盒儿到乔太太、乔五太太、尚举人等家里,请十五日来赴李瓶儿生日宴。又吩咐来兴儿拿银子定下蒸酥点心、羹果食物,连同许多衣物、一对小金手镯、四个金宝石戒指,于十四日由女婿陈敬济和贲四穿着青衣押送过去。青衣是下人穿的,在中国,自古女婿为尊,是贵客,书中旁批“市井人待婿如此”,也就是指责西门庆对待女婿有失礼仪分寸。想当初陈家没出事时,西门庆无时不把女儿嫁了个“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敬济”这一段绕口令挂在嘴上,到处宣称我朝里也是有人的。如今陈家落难,西门庆便把女婿等同下人伙计使唤,似乎太缺德了。细想,人情薄如纸又莫不是古今中外人性的真实写照,亦如第三十回末尾所说,“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时来顽铁有光辉,运退真金无艳色。”

这一天,两个妓女又明争暗斗起来。先是吴银儿遵照先前应伯爵教的各寻靠山,拿了四盒礼,两方销金汗巾,一双女鞋,送与李瓶儿上寿,顺便就拜了干女儿。李桂姐到第二天才来,见吴银儿早在这里,悄悄问月娘“他多咱来的”,“月娘如此这般告他说:‘昨日送了礼来,拜认你六娘做干女儿了。’”书中用“如此这般”别有深意,语气词“了”也用得微妙,一方面是指月娘说得详细,另一方面暗示月娘也有些不爽、嫉妒,意思是我刚收个干女儿,你李瓶儿也要收个干女儿,明摆着是与我对着干。李桂姐听了,嘴上没说什么,脸却不好看,整天只和吴银儿使性子。两个妓女互相都不说话,暗暗斗法。

正月十四日,被邀请的官太太们大多都准时到来,俱是大轿,排军喝道,家人媳妇跟随,场面的热闹壮观不难想象。只有夏提刑娘子来得晚,众人都待茶约等到午后,小厮邀了两三遍,才喝道而来,是因事耽误,还是有意摆谱,书中没有交待,属闲笔趣味。官家内眷聚餐,按照传统男女授受不亲的礼仪,主人西门庆也只能滚得远远的。于是,西门庆骑了马,约了应伯爵、谢希大往狮子街房里去了。这应该是早经安排的聚会,不但拿去一架烟火,还叫了个厨子,抬了两食盒下饭菜蔬,两坛金华酒去。两个唱曲的妓女董娇儿、韩玉钏儿也应约而至。只是邀请王六儿时出了点状况,本来已先使玳安到王六儿的狮子街新居去接,玳安也说得明白,“爹说请韩大婶那里晚夕看放烟火。”并找了借口,“因叫了两个唱的,没人陪他。”我猜测是女儿嫁得不错,又在县城最繁华地段有了别墅,王六儿就少了积极性,笑着找借口:“我羞刺刺,怎么好去的,你韩大叔知道不嗔?”在玳安看来,这都是公开的秘密,也没必要装吧!两人正说着,就见韩道国回家了,印证玳安所言非虚,并表示西门庆也请了他,催促“你还不收拾哩!”王六儿又叮嘱韩道国道:“不知多咱才散,你到那里坐回就来罢,家里没人。”这番夫妻亲密让人惊悚,这是怎样的一个变态家庭夫妻关系,作者兰陵笑笑生写生活又是那么自然真实,洞察世道人心如此深刻、幽微,让人感叹。当代文学即使有人敢写这种另类现象,恐怕也通不过审查关,于是乎我们的社会与人性没有了阴暗,充满光明的正能量。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7-18 09:08:42 +0800 CST  



这一年的狮子街元宵灯会依然热闹,但观灯人已经换了新人,潘金莲被冷落,宋蕙莲更是香消玉殒,此回换了主人西门庆,以及帮闲应伯爵,边看灯市过打双陆,更有一位佳人王六儿正在楼下吃茶,准备随时听取召唤。

猛然间,西门庆在街上人丛里看见谢希大、祝实念,陪着一个戴方巾的年轻人在灯棚下看灯,叫玳安悄悄请了谢希大来,由着祝麻子和戴方巾的到处寻找。在多个场合,我们都看到是谢希大陪着应伯爵在西门庆身边,此时又专请谢希大,印证了第一回所言,只这两个与西门庆甚合得来。西门庆问过谢希大,方才知道戴方巾的是王昭宣府里的王三官儿,正要谢、祝二人作保,向许不与先生借三百两银子,入武学肄业(进军事院校学习)干点前程。也不知西门庆是否知道潘金莲早年那段故事,这王昭宣府就是潘金莲最早的买家,并在那儿习学弹唱,学得些乔模乔样功夫。而王三官儿此处只是惊鸿一瞥,连个正面特写都没有,只从谢希大嘴里听说借银之事,想来家道已经有些不咋的,却为后来许多情节作了伏笔。谢希大又见应伯爵早在这儿,生怕有什么好处被伯爵独吞,心下亦有些不爽,便问:“你来多大回了?”伯爵道:“哥使我先到你家,你不在,我就来了,和哥在这里打了这回双陆。”两人的微妙心机与桂姐吴银儿如出一辙,互相映衬,讽刺之极,不知道西门庆知道了这些表面爹前哥后的人物如此下作的动机,心里有何感想?谢希大也是个饿鬼,不一时,一个人就将端上来的春盘小菜、两碗稀烂下饭、一碗灲肉粉汤、两碗白米饭,都吃的里外干净,剩下些汁汤儿,也还泡碗饭吃了。小说每写这群穷兄弟的吃相,不但有作者的视角,又渗进了西门庆的自负得意心理,对两者都作了极尽夸张讽刺。

应伯爵在窗里看见,两个唱的董娇儿、韩玉钏儿到了,吩咐玳安教先到楼上来见。两个那里肯听他的,一直往后拜见了一丈青,又见王六儿穿戴齐整,有模有样坐在炕头,也不知是什么人,拜了拜,一同坐了,只顾上上下下打量。落后,两个悄悄问玳安房里那位是谁?玳安鬼精灵,也不正面回答,只说“是俺爹大姨人家,接来看灯的。”董娇儿、韩玉钏儿从新插烛也似向王六儿磕了两个头,道:“俺每头里不知是大姨,没曾见得礼,休怪。”幸亏二人没问大姨爹是谁,即是如此,也慌得王六儿连忙还下半礼。随后,两个陪着大姨吃完饭,又拿起乐器,唱曲儿给大姨听。这个误会本不是玳安有意的恶作剧,只是两个妓女太认真才闹了笑话。这类黑色幽默的段子在小说中有随处可见,看似闲笔,却表现了作者观察、批判生活的能力,有很强的讽刺效应,也是《金瓶梅》中一种标志性的风格。应伯爵下楼解手,听见后边唱曲,点手问玳安两个在唱给谁听?玳安笑道:“你老人家‘曹州兵备——管事宽’,唱不唱,管他怎的?”应伯爵之问与董、韩之问照应,玳安守口如瓶,办事应答机敏,被称为西门庆第一小厮,难怪深得西门庆信任,每在外胡搞乱来,总带着玳安。应伯爵不敢在玳安面前放肆,回到楼上。西门庆又与谢希大打了一阵双陆,李铭、吴惠两个乐工突然上楼来磕头,说是打听了特来伏侍。西门庆于是叫玳安赶往对门去请来韩道国,放桌儿摆上春盘案酒来,琴童在旁筛酒。又吩咐玳安请两个唱的,韩玉钏儿、董娇儿慢条斯礼上来,磕了头,应伯爵与二人笑骂玩闹一阵,两个乐工在旁弹唱伴奏。这段情节再度对两个妓女的拿腔拿调、应伯爵的装腔作势,进行了一番对照性的戏谑反讽。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7-19 12:09:26 +0800 CST  
@狐狸的双人舞 2016-07-20 11:07:53
照例来顶贴,当年看这一段做衣服的情节印象深刻,大房娘子的行头无论是数量、质量、花色都远超过小妾
后面好像还有一段类似的,买汗巾子,潘金莲要的那个花样老长一段绕口令一般,不知楼主会不会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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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顶帖,只要是有趣的,我一般都会八一八。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7-20 12:28:16 +0800 CST  


众人才拿起汤饭来吃,祝实念又寻了来。这家伙可不受西门庆欢迎,但碍于“十兄弟”情份,西门庆也不好说什么。喜欢一个人,与讨厌一个人一样,都不需要太多理由,祝实念所以不讨西门庆喜欢,差不多就属于这种情形,或者,纯粹是祝麻子的形象不英俊。妓女和帮闲都是察言观色的老手,于是,“众人都不言语”。祝实念见伯爵和希大已在,怪罪道:“你两个好吃,可成个人。”又对希大道:“谢子纯哥,这里请你,也对我说一声儿,三不知就走的来了,叫我只顾在粘梅花处寻你。”由祝实念夫子自道在那儿傻寻,比由别人视角写出,讽刺性更强。应、谢、祝,连同韩道国又一顿海吃海喝,“每人吃一大深碗八宝攒汤,三个大包子,还零四个桃花烧卖,只留了一个包儿压碟儿。”四个都是饿死鬼投胎,却也还独独留了一个包儿压碟,我家乡称之“鼓眼菜”。也就是每在宴席上,最好的一道菜总要最后剩下一点,因为谁都眼盯着想吃,又都不好意思去吃,只好压盘碟儿,顾名思义就被叫成“鼓眼菜”。众人吃完,又斟上酒来,谢希大问祝实念,陪着王三官儿到哪里才折开?祝实念便将如何领了王三官到孙寡嘴处,再向许不与先生借了三百两银子,一一道来,并一本正经道:“吃孙寡嘴老油嘴把借契写差了。”谢希大听说借契条款写得不好,担心自己受牵连,赶紧表示不要写上我的名字,左右是你祝实念和孙寡嘴作保,保钱也是你俩人得了。又问:“怎的写差了?”祝实念说,我吩咐孙寡嘴文书写狡猾些,立与许不与三限才还他,孙不听,我只好从新把文书又改了。谢希大还不明白,问立的是哪三限?祝实念道:“头一限,风吹辘轴打孤雁;第二限,水底鱼儿跳上岸;第三限,水里石头泡得烂。这三限交还他。”词话本有借契文书,显得画蛇添足,绣像本删,更显干净有余味。风车如何打得到飞雁,除非自杀;水底鱼又如何能够跳上岸,除非鲤鱼跳龙门;更不可思议是,水里石头如何泡得烂?而这恰恰是祝实念最担心的,用他的话说,“倘或一朝天旱水浅,朝廷挑河,把石头吃做工的两三镢头砍得稀烂,怎了?那时少不的还他银子。”这明显就是赖账的节奏,许不与可能没有什么文化,又是一个吝啬鬼,难得遇到这帮混混,想来只能吃哑巴亏了。何为市井,就是这些生动而丰富的百态生活。

众人说笑一回,看看天晚,西门庆吩咐楼上点灯。棋童和排军送来若许食盒果品,西门庆问是谁叫送来?这问得明显多余。或许李瓶儿能,但却不敢,或许潘金莲敢,但却不能:一方面有违大妇月娘的威仪,另一方面也会引起众人嫉妒,给别人留下话柄。棋童答称是月娘使小的送来,众奶奶还未散,都在吃酒看放烟火,“挤围着满街人看”。众人听过李铭、吴惠两个乐工弹唱,又吃过元宵,韩道国懂事地告辞回家。西门庆教玳安和来昭将烟火安放在街心点放,女人们在楼下,男人们在楼上观看烟火。须臾,街头围观人群挨肩擦膀,听说西门大官府在此放烟火,都来观看。这一次写元宵节烟火是一虚一实,西门府里的烟火由棋童儿口里道来,是虚写,狮子街李瓶儿旧居的烟火写得甚是详细,热闹景象胜过前两次元宵灯会,书中有长段华丽辞藻描写烟火胜景,“总然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灰)烬”,映衬了西门庆人生最得意的一个阶段,也是其由盛而衰的最早伏笔。

看过一阵,或许依我之见,西门庆也是见此胜景,感慨人生得意,有些飘飘然。而依书中说,却是应伯爵见西门庆有酒了,又见王六儿在这里,便推说小净手,也不告辞,拉着谢希大、祝实念就走了。玳安还问,伯爵向他耳语道:“傻孩子,我头里说的那本帐,我若不起身,别人也只顾坐着,显的就没趣了。等你爹问,你只说俺每都跑了。”应伯爵这么识趣,简直成精了,不亏了西门庆的赏识,此点也值得读者学习。此后,西门庆又打发了李铭、吴惠两个乐工,李桂姐、吴银儿也都来拜辞出门,来昭、玳安、琴童收拾家活,都往后边房里去了。

话说小铁棍儿在外边看过烟火,见西门庆进后边房里,就来到楼上,见着爹老子收拾盘盏剩菜,就向一丈青讨吃,被娘打了两下。不防小子就走到后边院子顽耍,听正面房子里有笑声,就着门缝向里张看,原来西门庆正和王六儿在床沿子上行房。正看时,一丈青走来,揪着头角儿拖到前边,凿了两个爆栗,骂道:“贼祸根子,小奴才儿,你还少第二遭死?又往那里张他去!”又与了他零果子吃,才唬住炕上扒睡了。读者还应该记得,来昭和一丈青夫妻,是因为当初小铁棍儿拾潘金莲睡鞋挨打,夫妇出言不逊,被罚到这儿照看房子,此刻再写这一家人,照应了前面情节,真是重重叠叠,细针密线,既是写眼前,又是隐喻前情,非大手笔不能完成的任务。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7-20 12:31:28 +0800 CST  
@陈大盘 2016-07-20 22:29:27
楼主辛苦了,楼主学识渊博,把生涩古文通俗易懂得展现在我们的面前,又增加了许多人生的感悟。把整部作品的人物各个生态刻画的惟妙惟肖,没有对名著有深切的感悟和人生历练的沉淀是绝迹写不出如此好的注释文章来的,希望作者再接再厉,感谢楼主的辛勤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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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字不深奥,但对社会和人生的感悟极深,常有令我惊叹的发现,帮助整理自己的生命历程。谢谢朋友关注!
楼主 xixiange1963  发布于 2016-07-21 01:39:54 +0800 CST  

楼主:xixiange1963

字数:407933

发表时间:2016-03-28 08:1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3-28 07:14:08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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