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娘子》之后,我终于又开始写新长篇啦,《禹门坊传奇之龙眼新娘》

许久没回来天涯鬼话了,这几年忙于生活,也写了些短篇系列小说,但都没有正式再写过长篇小说。
最近终于开新,是一篇比较接地气的东方奇幻小说,名为《禹门坊传奇之龙眼新娘》,是的,之前两年也陆续写过一个禹门坊怪谈系列,这个长篇就是在那个系列的构思过程中,慢慢成熟后的产物。
也希望这里的新老朋友会喜欢~~~




《禹门坊传奇》 卷一 龙眼新娘

第一章、惊渡
“世传粤西之龙神,生于周秦之世,载庙碑斑斑可考。这西江上下游,一带千载,沿途村寨若立庙祀,鳞甲辉煌必极显应,利泽天下……”
——船舱当中,正襟危坐弹拿一块惊堂木的说古先儿,被称为“听龙人”,这叫法不知何时而起,数百年来只在西江来往客船上经营说古的行当,手执一记惊堂木,能把西江龙母率领龙子龙神一族维护百姓和平的故事,连说个三天三夜。
厅内四周围着一圈板凳,座无虚席,就算挤到舱门边上,也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清瘦少年人扒在那里,他左眼上斜缚着一层纱布,聚精会神地听着青乌术士赖布衣千里寻龙至此,与龙母掷钱斗法的桥段,压根没发现有个人走到自己身后。
“陵少?”
“阿实,你吓我一跳。”少年回头看清来人,是这次出门,家里临时请来随身当跟班人手的街坊家小子,名叫骆阿实,一天工钱三文,是帮忙提行李重物跑腿的。
“陵少,太太说起风了,你眼睛不好,回舱里坐吧。”阿实今年十四岁,有点憨愣。
阿实不提,曾陵暂时忘了自己左眼的事。
数个月前,他刚满十五岁那日,父亲来信约好这日坐船从省城回来。没想到一大早天气骤变,江上风雷暴虐,他担心父亲的船能否靠岸,便一个人跑到江边眺望,雨势实在太大,他躲到江畔的龙王庙内避雨,龙王庙供的龙王五爷,据说是西江龙母的第五子,原本头戴紫金冠,穿一袭英姿飒爽的银丝蟒袍,但近年方圆一带的百姓不知为何,都说龙王五爷不灵了,宁愿坐船去朝拜对岸的红财神庙,竟把龙王给彻底冷落下来,庙里收不到香火钱,庙祝也就卷了香炉和龙王身上的衣裳跑了,大家发现的时候,龙王脸上都结满好几层蛛丝。
曾陵去避雨的时候,失修的内殿已被风雨侵袭得千疮百孔,他站檐下,生怕破瓦被风刮下来砸到头,就顺着墙边靠近神龛,四周黑黢黢的,满鼻子都是尘土气,突然一道闪电劈过,他眼睁睁看着一条胳膊粗的四脚黑影从梁柱上震落下来, “呼”地扑向曾陵的脸上,他登时吓得大叫,拼命挥手抹脸、一边用力跳脚,但怪的是,下一刻,手上没碰到什么恶心的异物,只是因为脚下扬起更多的灰尘,呛得人直咳嗽,好一会才缓和过来。
曾陵把自己周身看过一遍,地上墙上再转几圈,确认没有那四脚蛇的踪影才放了心,只是这龙王庙阴测测的瘆人,他赶紧出来,没想到进庙的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外面天空居然也已雨歇放晴,站在沙滩上,就看见远处码头客船在靠岸,悬着的心放下来,连刚才经历的小小怪异也抛诸脑后,赶去迎了父亲回家,这事就像翻书页那样翻过去了。
没想到自那天起,他的左眼就时常痛痒难忍,不见风时还好,要出门见到日头或撞风,就更是红肿得跟桃核一样。母亲给他察看,只觉眼底似有一根发丝尖般的线头,但一眨眼又不见了,去看治疗眼疾的大夫,不外还是开些祛火清热的药汤回来熏蒸内服,一点效验也没有。
可惜阿嫲去世了,不然她会懂些奇怪的捉虫治病方法,拿一碗井水比划一下,也许就从他眉心勾出一条虫子,这眼病随即就解决。
曾陵下意识揉揉眼睛,还恋恋不舍地想往舱门里听故事,阿实又扯扯他的衣袖。
“哎,让我听完这段,赖布衣用赶石鞭要堵江口了……”曾陵不耐烦甩他手,没想到阿实急了,凑近耳边低声道,“不是……刚才乐婶看到几个獠人在中途码头上了船,都带着刀,在几个房间走来走去,好像在找什么……太太怕有危险,让我来喊你回去。”说着不由分说拽着他往回走。
“吓?獠人?”听这两个字,曾陵顿时唬得一愣,说到獠人,这是粤西乃至桂东一带潜居深山的猎户洞民,传说他们住在参天大树或悬崖上,不论男女,个个有猛兽般的臂力,甚至能像猿猴一样能徒手攀越峭壁,很多人还说,獠人会成群结队在偏僻山道中劫杀旅客,席卷财物后,就把人丢到山涧里,所以獠人生活的山区,那深谷中全是累累白骨,入夜远远经过,就能看到漫山荧荧漂浮的鬼火,那都是惨死在獠人手下的冤魂对远来的人们发出警告。
久而久之,城里人都会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子说,“獠人来了!”
“那回去吧。”曾陵马上担心起母亲来,他母亲曾陆氏是位闺秀,出身端州城中吉庆坊陆家,陆氏自小受女书的教化,为人生得文静娟秀,跟曾陵他爹是极登对的。只是婚后不过几年,天时败坏灾荒迭起,曾家的两位祖辈大人相继去世,乡下收租的几十亩良田,连续被山洪倒灌,佃户种不出几斤粮食,小夫妻主持着两场丧事下来,家道就眼见着艰难起来。
曾陵的父亲曾计闻,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维持不下去后,只得跟着族中叔伯兄弟出门学做生意,一年当中总有半年在外面,磕磕碰碰的,算是把家计勉强维持住。
所以曾陆氏的性情也越发谨小慎微起来,曾陵是看在眼里的。这回不得不抛头露面,跟各色人等挤着坐这载人又载货的大客船,更是迫不得已,原因还是曾陵他爹曾计闻出了事。
曾计闻数日前与叔伯家二哥前往竹乡的妻姐家收一批新苎麻布,没想几天后就发来书信,广宁近日山林瘴疠,曾计闻也不慎染到瘟热急病,十分危急凶险。曾陆氏顿时焦急万分,临时请来街坊的陈阿实做小厮,打点一番就带上乐婶和曾陵,今晨一大清早上了船。
曾陵当下调转头往后面女眷歇息的雅间走去,这时间接近正午,但确如阿实说的,棱窗外透入的光线隐晦,望出江面更是一派灰沉,江风“呼呼”地掀浪,人脚下直晃。
谁知偏是这时候,身旁路过的一个旧帘子,里面倏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曾陵的胳膊,吓得他整个人差点跳起来,侧目一看,帘子里露出一个女子的半脸,不由分说就把曾陵往帘子里拉扯。
“吓?你、你做什……”曾陵气急败坏要推开她,鼻端却陡然闻到一丝花草雅致的香气,有点像母亲闺房中镜子前调弄的那盒上等胭脂,那是父亲在省城买回的上等货,得用好几斤红蓝花才能拧出那么一点汁子澄固而成,母亲平日不舍得涂,只在父亲出远门回来的时候才会拿起来,在脸颊和唇上蘸一点。
而且……这女子身上的气味更好闻!曾陵一时有些失神,花草里似乎还加有不知是松还是竹的清,显得更幽凉些,再对上女子的双眼,那杏核般灵动的瞳眸中,映出自己惊疑错愕的神情,他的下一句话便骂不出来了。
倒是女子双手紧紧攥住曾陵,两人挨得极近地低声求道:“救救我……那些獠人……在找我!”
“獠人找你?”曾陵醒过味来,被她的话骇得一跳,就想拨开女子的手,旁边陈阿实也急了,过来隔开两人,“你快、快放开陵少!”
“不、他们、他们要杀人……”女子抓住曾陵的手指节都在发抖,她说着话,一边又警惕地望四下看看,说话时牙齿都忍不住打着颤,“我是从前面那条船上逃、逃出来的,他们和一伙江洋大盗勾结,装作船客上船……先杀船工,路过龙漩涡时再把男人都推进水……”女子语速很快,嘴唇哆嗦得差点听不清,看曾陵和陈阿实还懵然状况外的样子,她急得眼眶通红,“快想想办法啊……不然这艘船上的人……都得死!”

第二章 獠人
“那你……找我有什么用?”曾陵六神无主,对獠人的本能恐惧迅速爬满心头,拼命甩开女子的手。
“你是……端州城外江边禹门坊曾家的人?”女子迟疑一下问道。
曾陵顿时傻眼了:“你认得我?”
女子点头,定定看着曾陵的眼睛,张一张口好像想说什么,这时回廊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女子反应极快,不由分说就拉起曾陵和陈阿实缩进帘内,但陈阿实还是用力挣开她:“陵少,太太还等着我们回去!”
曾陵一想也是,可女子急道:“广宁竹山乡发瘟热病,我就是从那边跑出来的,你们信我吧!”
这句话一出,曾陵彻底没了主意,只得随女子进帘内,原来里间是一个堆放渔网杂物的小隔间,女子做个噤声的手势,三人侧耳倾听廊道中的脚步,曾陵觑帘子底下,是一些穿藤编草鞋的男人大脚杂乱地快走过去。
女子松一口气,曾陵这才有机会从头到脚仔细打量她,大约十八、九岁年纪,个头比曾陵和陈阿实高些,身穿半新不旧的青色苎麻衣,外加麻本色的外套,衣袋里鼓鼓囊囊的不知揣着什么,另外她的脖子、手腕上都系着一些五彩鲜艳又编制精细的绳结,乌亮的发辫盘弄几下垂在脑后,明明风尘仆仆赶路的模样,但颈和手上露出的肤色都十分白皙细致,不像一般的山乡女子。
陈阿实为人不太机灵,这时候都看着曾陵。曾陵定了定神,便小声问女子:“你叫什么名字?真的从竹山乡来?怎会认得我……那你知道竹山乡的竹络村卢家吗?”
女子转过脸来,注视曾陵片刻,嘴角渐渐泛起一丝苦笑:“陵儿,你不认得我,我却记得你,我就姓卢,我娘是你娘的亲姐,小时候……我十岁那年,姨父姨妈还带你来过一次竹络村卢家,那年你才六岁……你喊我小香表姐的,可有印象?”
“小香?”曾陵睁大眼:“你是姨母家的……大表姐?”
六岁时候的事他是记不大清楚了,但广宁竹山乡竹络村的姨母家,曾陵还是清楚的,曾计闻就是去她家收苎麻布,所以近日从父母亲的口中,还时常能听到关于她家的事。
姨母的夫家卢氏,在竹山乡当地是一村的大族,姨父出身卢氏嫡系长房,所以名下族产有周边遍布的数十片山林木场,家下佃户过百,常年种植苎麻和协助官府看守当地的广绿玉石矿眼,家业繁华可观。
姨母生有一女一子,都比曾陵年岁大些,长女便是曾陵唤作大表姐的卢香,曾陵小时见过一面,但时间太久,面目着实模糊了,只在父母亲的只言片语中,听到关于这卢香的一些事迹,据说她自小生得清秀靓丽,却脾性乖僻,抵死不肯遵从父母之命出嫁,整日把自己关闭在闺房中研磨些草木药石,姨母还曾自嘲说,卢香许是个有善根的天女下凡,一心只想出家做道姑不成?
曾陵盯着眼前的少女,那眉目是全无印象的,但年龄和体貌倒是相符,心里就信了一半,但还有很多地方想不明白:“你……真是卢香表姐?怎么一个人跑到这船来……身边也没跟个丫鬟或者婆子?还有你刚才说,竹山乡发瘟热病……吓?那我爹呢?我爹怎么样了?”曾陵越想越六神无主,拉起卢香的手就想往外走:“不行不行,你得随我去见我娘,你跟她说说……”
“陵儿!”卢香连忙一把反手扯住他:“你听我说,我这会儿还不能去见舅母,现在重要的是先想办法避开那些獠人,他们……”说到这,卢香更压低声,“竹山乡的竹林,今年春后就开始生枯梢病,新发的笋也腐了许多……村里的牲口十多天前还发瘟,传到人身上,人也一样病了。我爹娘听信山上神祠里庙公的说法,要把我嫁给山神……我昨晚偷跑出来,乘最后一班进城的客船,没想到那些獠人……他们半夜上船把人都杀了,我本来就是逃出来的,所以躲在船舱的行李箱子后面,才没被他们发现,早上他们把船留在龙漩涡的水草荡子里,我就跑出来了。”
“山神……獠人?”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姐噼里啪啦一席话,彻底把曾陵砸糊涂了,但粤西一带关于獠人的江湖传闻不少。
却说粤西江山绵亘八百里,过去流年好时,正是两岸满坡的谷黍,丰收时到处秋田。只是有一年,忽然下了整整一春的冰雨,把两岸山村城寨的不知多少人家,冲的冲、垮的垮,别说果树禾苗,就连多少村庄带鸡鸭猪狗都冲到江中,一股股烂臭发胀地往下游飘走。
灾情延续到第二年冬,天又降霜降霰冷得出奇,别说乡村野地,就连城里边,每清早城墙根下都能扫出几个死人去。也就自那开始,一些原本隐蔽深山中的诸如十八僮寨、三十六獠乡,才都躁动出来,成群结队下山劫杀路人,也有人说,他们抓一些人回去,是因为赖以生存的山水神明愠怒,才要剐活人头扔山崖下去祭祀。
“那你……怎么又会在这里?”曾陵虽然知道现下世道险恶,但卢香突然就把生死攸关的决断摆在眼前,她还是没法马上就接受。
“我就是特地来找你的。”卢香斩钉截铁的口气,“我知道你和小姨今天会坐船去广宁,所以昨晚搭船出来,就是想一早到禹门坊投奔你们,谁知路上出了这样的事……那些獠人发现我的行踪,所以追我到刚才小湘码头那上船,他们肯定要杀我灭口的……陵儿,这件事我只能告诉你了,现在青天白日下,船上那么多人,他们未必就敢马上动手,但如果我被他们抓到……陵儿,那些獠人的弯刀很锋利,脖子上一抹,就喷出几丈高的血……你要信我,帮我藏起来啊……”她说着,眼眶中不禁泪光盈盈,几乎又要哭出来,一边用双手紧紧包住曾陵的一只手,用力捂在自己胸口不放。
曾陵被她说得脖子上“飕飕”发凉,手也被攥得发疼,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抽身后退半步,作难地看看旁边的陈阿实,再看看卢香:“那、那我怎么帮你?你就躲在这儿别出去?这船傍晚就能开到广宁竹山乡,那边人也多,我们上岸后就去报官?可你就不肯回家?还是……”
卢香摇摇头:“再往前开几里,就到龙漩涡了,今天江上风大,龙漩涡那一带很多暗流,我怕他们会像昨晚那样,”说着,她凑近曾陵和陈阿实,语调压得极低:“昨晚风也是特别大,他们就趁艄公停在江湾中避风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抹了他们几个人的脖子……我在后舱里亲眼看见的,后来我跑出来的时候,他们看到我的脸,要是被他们抓住……”
卢香正说到这,外间回廊中又响起一阵急步声,有人在喊:“浪太大,把帆落下来……大家都在舱中坐好扶稳!”声音远去,紧接着前头船厅也传来“噼里啪啦”的桌椅挪动和杂乱人声,看来说书的听龙人那边也迅速散了,大家都搬开板凳各找可靠的地方去傍着。
船身晃动也在不断加剧,估计船家都在甲板上忙着下风帆。曾陵心中记挂母亲,掀开帘子往外张望,回廊中有人过去,但没人注意到他们。
“阿实,你在这陪着表姐,我去看看母亲,马上回来。”曾陵不等卢香反对,向骆阿实交代一句,就自己扶着墙板踉跄着就往后舱走去。
后舱距离也就十步左右,只是廊上几扇窗户不知怎么栓子松开了,被风吹得“哗哗”地拍打,一些江水随着风沫扬进来。曾陵觑窗外,远远的水天江山皆是灰蒙一片,被一道白闪凌空划破,腥味的强风扑面而来,他顿觉左眼有一股尖针猛地刺入眼眶内,疼得“嘶”一声抬手捂住左边脸颊,平时这种情况,就地站着缓一缓也就好了,但耳畔嘈杂的人群声中,恍惚就有母亲曾陆氏和乐婶的声音,曾陵就怕母亲着急,继续一步三晃地往女眷雅间挨过去。
所谓给女眷单辟的雅间,其实也就是个长宽五步大小的小木板屋,跟那个堆放杂物的隔间相比,区别只在多个窗透气。曾陵正思忖该如何跟母亲说,要是告诉她卢香表姐也在船上,还有獠人杀人的事,不知她会吓成什么样……
过程中还差点跟个船夫汉子撞个满怀,汉子满头满脸水汗,急着就往前面船厅赶,恰在这时船厅也传出连串“轰隆”巨响,像是有不少桌椅被推倒,紧接着有人惊愕间大声喝骂:“你们作甚?”,但话刚出口,又传来一阵碰撞跌响,间隙还有不少人的痛呼惨叫。
两人交错让开,汉子冲往前去,曾陵管不上别人,越过他总算挪到雅间,却没想到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娘不是一直待在后舱吗?曾陵顿时慌了,想到前面刚发生骚乱,赶忙调转回头,却看见卢香和陈阿实已经从帘子里出来,许是被打斗声响吸引出来的,两人都脸带惊愕的神情,然而同时回廊尽头已经出现几个赤膊文身的男人,为首的一个如一尊黑面铁塔力士般,半袒胸露腹的前襟上,还斜挂着插有刀鞘的皮囊,瞪着牛铃似大眼,那鼻孔也大得像牛鼻子,还扣着个铜环儿,恰好与卢香和陈阿实俩人远远对上一眼,他立刻朝他们一指,用听不太懂的土话大声嚷嚷一句什么,他身后几个人立即同时转来盯住卢香——
“表姐!”曾陵心道不好,卢香反应也极快,在几个獠人追来前,就撒腿朝曾陵的方向飞跑过来,骆阿实则吓得脖子一缩就退回帘子后面。
“阿陵,快!” 卢香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一把拉住曾陵的手,就带着他往后舱廊道尽头的门跑,两人不顾船身的颠簸,一直跑上门外的甲板,甫一露面,斜风裹挟的乱雨就劈头盖脸打在面上。
不知前厅的骚乱是不也是那几个獠人造成的,曾陵疼得连左耳都蜂鸣起来,许多声音围着头脑乱转,卢香刹住脚他才站住。
曾陵勉强站稳脚步,看向卢香,她的额前刘海贴满脸颊,雨水顺着下巴直淌。
“表姐,怎、怎办?他们追来了……”曾陵看看四周,两人就站在甲板最边沿,船尾就那么大点地方,根本无路可跑。
卢香看一眼船外,回头对曾陵道:“到龙漩涡了。”
“吓?”曾陵抬头,视目可及处是远处模糊的山壁,近处的水涡。
但卢香看着曾陵,她似乎忽然就不着急起来,在风雨中伸出双手扳住曾陵的脸,就像两人刚才见面第一眼那样,定定地看进曾陵的眼睛。
“表姐……”曾陵被她的举止弄得怪不自在,但身边是滚滚江水,她差点脚底打滑,只得讪笑一下:“你做什么……”
“你的眼睛里果然有他……”卢香的手指在她的左眼下掠过。
“有谁?”曾陵莫名其妙。
“果然连你自己也不知道吧,我可怜的曾陵 ‘表妹’……”最后两个字出口的时候,卢香的嘴角上扬,突然双手将曾陵用力一推——
落水之前的短短一瞬间,曾陵瞠目结舌地望着卢香那定格的笑容,人便“扑通”一声陷入水花,铺天盖地的浪头卷来,她想伸手往船的方向求救,却被无形的力量迅速拖拽下昏暗中。
往下沉的时候,头顶的天光越来越黯淡,冰冷刺骨的江水灭顶重压之下,如无数根针从四面八方袭来,形成大股扭转的力量,使她觉得脖子、四肢都被这股力旋转、拉扯得很痛很痛,身体可能都断成一截截了……
曾陵想自己是要死了,之前苦恼的左眼也不觉得疼了,可惜……来不及见到母亲再安慰她一句,见不到父亲不知他病情是否好转……
口鼻灌满江水的瞬间,她左眼却忽然看到一束光,有个声音夹在水流中拂过耳边:“你的眼睛渡我……我救你不死……”
“谁?”她张口想问,江水径直冲下喉咙,冷冰冰地堵住呼吸,脚下好似有无数只手在拉扯,她被拽得距离头顶上的光越来越远,无底深渊般的水底有什么,她低下头去看,幽暗水中竟好像有数不清的荧绿色光球在漂浮,她心中愈发惶急,拼命地踢着腿,并尽力伸手徒劳朝头顶上的光抓挠。
“谁……快来救救我……无论是眼睛还是什么……都给你……救我……”
口鼻不断吸入的水,充斥得胸腔中太难受了,她觉得自己的头脑意识也迅速模糊下去,但忽然周身的水流就毫无征兆地轻缓飘忽起来,整个人好像被无形的力温和地托起,只是她再没力气去看了,依稀觉得放下心来,闭上眼一切进入黑色沉寂中去。

楼主 道葭  发布于 2017-07-19 12:18:14 +0800 CST  
谢谢楼里的新旧朋友!!
楼主 道葭  发布于 2017-07-19 20:08:58 +0800 CST  
第三章 龙潭东
曾陵在相当长时间的昏沉中,短暂醒来过几次。每回都觉得全身骨头疼得,像准备晾晒的衣服那样,被不断用力拧绞着。她勉强睁开眼,四周很黑,什么也看不见,让她感觉自己整个人是凌空的,下意识动动手,想尽量触碰到什么实物,但是没有。
不记得是第几次醒来,她才感觉到有光,用尽力气挣了挣,身边不远处就响起一阵“窸窣”的轻微摩擦声,随后有一只微凉的手掌轻覆在她的额头,她想睁开眼去看,但牵动脖子的钝疼,使人的头都像要断裂开一般,阵阵晕眩袭来,她再次昏迷过去。
终于有一天,她恍惚间听到屋外的蝉鸣,“知了——知了——”的叫声中,还夹杂着远处传来“梆——梆梆——”,一下一下不规律的敲打声响。
有人在做木匠活。
曾陵再次睁开眼,这回能看清眼前的景象了,是一个泥草糊的简陋屋顶。她等待四肢的知觉恢复,手脚怕是折断过,被绑上一些木棍,还有不少刮擦的外伤,已经结痂……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地,她撑着慢慢起身,扶着墙半爬地挪出屋子。
推开虚掩的柴门,就见到了那个在树下汗流浃背劳作的少年人。
少年在做一只大木桶,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少年的侧脸,轮廓冷峻如刀刻,做事的样子十分专注。
“这是哪儿?是你救了我吗?”她讷讷地开口问道,声音很小,迅速湮没在锤子和木头的撞击声中。
她抬眼望天,才发现屋子一侧有半面山崖,今日风和日丽,把她的散发吹开,还有衣领……她猛地捂住自己的胸口,低头看到自己的衣衫不整,衣襟内还露出部分束胸的绑带,带子感觉被重新捆扎过,一动胸口还很疼。
“吓!”假作的男装被识破,曾陵心中一阵慌乱。
然而再看那少年人,他做事的时候目不斜视,是特别专注的样子,直到他仔细地箍好手中一块木板,才放下活计起身过来,屋檐下有一丛暗灭的炭堆,上方吊着一口烧得黢黑的铫子,炭堆边只有两只粗瓷的碗,其中一个还缺了大块的口子。
他拿那只完整的碗,用铫子里的水反复涮过几下,才再倒出半碗水递给曾陵。
曾陵接过,她确实觉得喉咙干渴,正要喝时,少年人终于第一次开口:“你的肋骨断了,别喝太急。”
曾陵怔了怔,脸顿时红得想钻地里去,嗫嚅着转过身去,手指不自禁地拧紧衣襟领口。
少年人脸上还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但会自觉地转向另一边不再看她,只是补充道:“是附近龙潭村的阿婆和七妹帮你包扎的,她们每天都会过来。”
“哦……那……谢谢了。”曾陵悬起来的心放下一些,慢慢地喝完碗里的水,不好意思地把碗推回去。
少年人用另一只缺口的碗也自喝了些水,不再说什么继续去做他的木活。
起初曾陵以为少年在做的是一只木桶,后来才知其实那是一只桶棺,是附近山村里的人拿少量的稻米作为报酬,让他专门打造的。
依西江沿岸山村的古老风俗,喝西江水的人们,世代都受西江龙母祖神的庇佑。但凡家族中有年过七十的女性老人,便充分证明本村深得神明保荫,这位老人亦如神明化身一般得到方圆一带人们的敬重。
因此,女性长辈甫一年过七十,再吝啬的家人都会想办法凑出一点钱粮,请人打制专门的桶棺,待到老人寿终正寝后,就以桶棺安葬。但下葬方式也不同土葬,而是要将之坐姿安入桶棺,之后棺内还随葬少量食物瓜果等贡品,再将桶棺送到江山绝壁中的洞窟去。
那洞窟临江望水,洞中还常年供奉有一尊龙王的泥胎塑像,其身穿白金蟒袍,龙首人身,仍是那位粤西龙母的第五子,跟曾陵在禹门坊外江畔躲雨的龙王庙主神一样,都是江民多年尊奉的龙王五爷。
水葬的桶棺不会在洞窟中停留太久,顶多到第二年江水涨潮时,大水就会蔓延到洞内,那些桶棺就会飘到江里,随水沉没而去。而供奉在洞中的龙王塑像,却仍然稳如泰山,从不因大水的冲袭而倾辙,当地人由此也愈加信奉。
眼前这个少年人,姓龙,不过据他自己说,他也不真的姓龙,他不过是个弃儿,是已经去世的义爹在十七年前捡回来的,捡的地方就在供奉龙五爷的洞窟正对那一片江滩上,按义爹描述,他循着哭声第一次看到这个还未满月的孩子时,他半个身子还浸在江水里发抖,全身冻得又青又白,但依然洪亮地大声哭着,身边不远有一只翻侧的木盆,盆里只有一块湿透的蕉布襁褓,义爹推测他原本是躺在盆中顺水漂流过来,到这段传说中凶险的“龙漩涡”处,不仅没有被乱流吸入水底,反倒是被江水的浪头送上岸来的,真是多得龙五爷的保佑。所以义爹活着的时候,会叫他小龙,或者小五。意思是借用龙五爷的名号安在他身上,希望他在未来的日子也继续得被神明保佑——
当然,这个沉默的年轻人一开始不会跟曾陵说这么多,这些事都是曾陵日后自己逐渐拼凑起来的。
龙五做事的速度特别麻利,再不到一个时辰,他就做完了那只桶棺,用藤编的绳子捆好桶盖和桶身,便拿着铫子去山崖下接来一些溪水,烧热后倒进水盆里,给曾陵擦洗一下手脸,曾陵勉强洗抹几处,身上疼得她只能爬回屋内躺下。
当橘红的残阳斜照到泥草屋檐下,龙五已经守在炭火边做着简单的晚饭,他在煮粥,用的是那些村民给他作报酬的白米。粥水的香气翻滚出来,曾陵才后知后觉到自己钝痛的肚肠里,同样翻滚的饥饿,她忍不住又爬出来,看龙五在煮粥的间隙,又去山崖周边采回一把叶子,切碎放进粥里煮开,才再盛出一碗端到曾陵面前,并告诉她这是加有疗伤效果的草药粥。
米粥的味道有点清苦,曾陵的手腕还疼得打颤,勺子里的粥有一半会溅洒出来,吃不到嘴里。就在这时忽听得一个脆生生的女子声音传来:“五哥,你就这么照顾病人的?”
曾陵抬眼望去,石崖下的草径上,一个十四、五岁的大眼睛姑娘,搀着一位老态龙钟的婆婆从那方走来。
是龙五提过的谭阿婆和七妹。
谭阿婆已经很老很老了。整个人就像一截枯槁的树桩,她一身黑色麻布衣,拄着拐杖,两只手就像鸟爪,指甲奇长,但走路的速度却完全不输年轻人。走到跟前时,曾陵发现她的那双眼睛,眼睛的颜色竟是接近金黄的琥珀色,而且黑色瞳仁分别朝左右两个方向斜视开去,让人莫名想起了那种叫八哥的通体漆黑的鸟。
龙五看到她俩,便去拿出蘸着松明的柴火,点起两把插在屋门外。
“五哥,婆婆不是嘱咐过你,小姐姐身上伤势严重啊?你还让人家自己端碗吃饭?”七妹走近曾陵俯身端详她的神色,就开始竹筒爆豆子似的数落龙五,然后又对她说:“来,快别坐着了,你的肋骨断了两根,胳膊、手腕也脱过臼,啧啧,龙母娘娘保佑!能从龙漩涡游出来人,真是命大!来,我喂你。”七妹不由分说就接过她手里的碗勺,轻推曾陵靠在门里一堆禾杆草上,舀起粥吹凉一些就送到曾陵的嘴边。
“这……”曾陵知道是眼前几个人救了自己,赶紧挣扎着想起身:“谢谢婆婆还有妹妹救命,不用、不用喂,我自己能……”
“病人就该乖乖听大夫的,你别看我年纪小,我可是得我太婆真传的龙潭东西村第一神医!”七妹得意地一昂下巴,夕阳余光映在这个爽朗姑娘的头巾上,她身穿一件本地瑶家特有的大襟蓝干衣,镶边手绣的银丝发出淡淡灵动的光,下穿瑶绣花边的宽摆裤子,脚踝上戴着几只纤细的老银脚镯,走动时伴随着清越的声响,整个人如仙子般窈窕又洒脱。
那边龙五已经端来一张板凳,扶谭阿婆坐下。
谭阿婆嘴角带笑,一双分别斜视的眼睛一直朝着曾陵,曾陵勉强吃下几口粥,被她看得越发不太自在,不由擦擦自己脸:“婆婆……您总看着我干什么?”
谭阿婆咕咕哝哝地说了几句话,是山村土语,曾陵听不懂。
七妹笑着翻译道:“我阿婆来的路上就说啊,你和五哥一样,都是得到龙五爷保佑的人,那龙漩涡水底下,几百年来不知沉了多少条船,死去船夫、船客的怨魂聚集在水中,和船一起受到日月精华的照耀,时间一长,就和船融合一体,变成了全身生满眼睛的灵气恶蛟,可惜又因船缆相互纠缠束缚,所以他们无法得到解脱,只能一直挣扎在水底,形成那一大片激流漩涡,每年不知还要吞噬掉多少路过的渔船和人畜。”
曾陵莫名想起跌落水时看到脚下方隐隐出现的无数荧绿色光球,不由得身上一阵寒芒倒竖,当时自己以为必死无疑,现在忆起,在水里除了无望的挣扎和呛水,她却实在想不起是什么让自己脱离险境。
“那我……怎么会在这里?”曾陵嗫嚅问道。
“所以小姐姐你,要谢谢五哥啊,那天风大雨大,我们村的懵崽忘记收网,找到我来求五哥帮忙,等我们去到江滩时,隔很远五哥就发现你了。”七妹舀一勺粥再送到曾陵口中,还体贴地拿帕子给她拭了拭嘴角:“快吃完,吃完咱进屋去,我给你换药。”
七妹带来的药,是一种熬制成黑绿色的膏体,但没有强烈的气味,只有草木香。她将一根火把拿进屋内,把药膏抹在麻布上烤热,曾陵拘谨地缩在墙角里,听到外间谭阿婆和龙五在低声交谈着什么,七妹间隙抬头看她,像是怕她有疑惑,便主动介绍起本地的情况。
楼主 道葭  发布于 2017-07-20 09:22:07 +0800 CST  
@cherry_2007_red 2017-07-19 23:55:04
桃馆等了几年啦,那个还更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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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馆啊?暂时没有写的想法,但应该不会坑……
楼主 道葭  发布于 2017-07-20 09:22:54 +0800 CST  
第四章 龙漩涡
粤西一带的江上人,总是将本地江段传为最凶险的“龙漩涡”,实际那只是临江山崖下一处转弯的山坳水旋。而到了陆地上,这里连山之间有官道,熙熙攘攘也生活着两个称为龙潭东村和龙潭西村的大村子。两条村子之间有一处“龙涡塘”,相传数百年前,有龙从地出,地便塌陷为污池,不知为何那污池从不枯涸,有人传闻那是龙母娘娘第五子龙五爷的龙迹,于是便有人建龙王亭祀之。
污池旁有一片野桑林,林中地覆青苔,再加上每年林中桑葚无人采摘,果子和朽叶落地后层层相叠,久而久之林深处便铺满了一层又一层的酸浆沼液,有些地方还打着旋儿不断冒出泥泡,偶尔涉足的人都说,那里面像癞蟾蜍背上一样恶心。时日久了,官道上的人就说桑林里住着鬼怪,平时鲜少有进去的。
而两处龙潭村,就以“龙涡塘”桑林为界,东边称龙潭东村,西边称龙潭西村。两条村最初是由两个瑶家兄弟建立,兄弟俩姓雷,不知什么原因,一百多年前离开青萝山中的祖家瑶寨,来到龙涡塘居住,弃山成了渔民。兄弟两人都勤勉能干,很快就各自娶到江上水民的闺女为妻,自此分家生活,哥哥雷羁山生了十个子女,弟弟雷羁猖则生了九个,子女之间相互婚配嫁娶,烧林垦荒、栽果造田,又与周边上下游的渔民来往交集,农时桑田种稻,渔时入江打鱼,所以这里很快就繁衍成数百人口的两个村庄。
而谭阿婆,实际当然也不姓谭,也是姓雷,母亲是姓谭的渔女,所以她大名雷玉谭,据说这名字是因为出生时,谭女难产,她丈夫跑到附近官道驿站中求助,一位正好客居驿站住宿的官宦大人让家眷奴仆帮忙,女婴才得以平安降生,后来大人又提笔给她起了这名,郑重而大气。
谭阿婆在龙潭村的地位很不一般,不仅因为她是龙潭东村雷羁山的嫡长孙女,同时也是龙潭两村最年长的老祖母。村里没人能准确说出她具体的年岁,而与她同辈的老人,包括老伴,绝大多数都已经去世。但她莫名地跟龙五的义爹有些交情,龙五的义爹在一年多前去世,死时不过四十多岁。他也并非龙潭村人,而是姓蓝,从这姓氏看,出身应也是苗瑶畲三家内的。他这人年轻时是跑江湖的杂耍戏班伶人,有年纪后离开戏班,不知什么缘故就只身来到这个地方独居,孑然一身没什么亲朋故旧,但懂得不少奇异的江湖门道,以及一些医识药理、创伤续骨,有时会到附近村子去表演些吹笛招蛇的怪诞戏法,而谭阿婆常给村民后辈看些奇难杂症,他偶尔路过在旁,也能给阿婆搭把手,所以两家走得挺近。
七妹是谭阿婆嫡亲的曾孙女儿,跟蓝义爹熟络,自然也跟他的义子龙五从小相识。
“嘶——”七妹替曾陵脱衣解开胸口的绑带,再给她的几处骨头按压检查是否复位,曾陵忍得不住吸气,额头冒出一阵冷汗。七妹小心地再给她敷药绑回带子。另外,她手脚上还有一些较为严重的撕裂碰撞创伤,曾陵痛得“嘶嘶”吹气。
“你这脚崴了,而且这几个黑印子,我阿婆说,是水中的怨灵恶蛟缠住你时造成的,要多敷几次我们家秘制的山药,不然阴邪入骨,到老了会走不了路。”七妹拿热乎乎的药膏给她包在脚踝上,再用几根草绳牢牢捆住。
忽听得外面“扑啦啦”一阵鸟羽和林木扑攘的风声,七妹猛地警觉起来,探头出门外看了看,用土话跟谭阿婆说了几句什么,语气有些焦急起来,谭阿婆倒是淡定地回了几句,七妹便笑了笑,好像放宽了心。
曾陵紧张地拉住七妹的衣袖:“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
七妹回转头,安抚地拍拍她手背:“没事,是龙潭西那边出了点事,阿婆之前已经预料到了,五哥现在就陪阿婆过去看看。”
“那你呢?”曾陵怕七妹也要走。
“我今晚在这陪你睡。”七妹说着起身出去,好像是打水。
曾陵全身疼得无力,虚脱地躺下。门外的夕阳的余光早已完全消失不见了,只剩火光帮她打量这个陌生的容身之所。
这间泥草糊就的小屋,墙上挂的蓑衣、斗笠,屋角的木柜、陶罐,以及简单的桌案、板凳,确可谓是家徒四壁。但好歹十分干燥整洁,她身下睡的床铺,用厚厚的稻草捆扎成垫,再衬以蒲草织就的席子,枕头是用裹着一袋蚕砂的麻布缝制,蓝染的薄被也洗得发白。曾陵很担忧母亲,刚才龙五告诉过她,她已经昏睡三天了。所以那条客船,如果没有发生意外的话,它会继续驶去广宁,母亲起初应该不知道她落水的,但骆阿实呢?他就跟在卢香后面,不过他见到獠人就躲进那帘子的隔间里了,恐怕也不知道她后来被卢香推下船——
卢香说:“你的眼睛里果然有他……果然连你自己也不知道吧,我可怜的曾陵表妹?”
曾陵不禁伸手捂住左眼,没有镜子,不知眼睛原本的红肿怎么样了。奇的是,今天醒来这一段时间里,左眼没有作疼过,也可能是身上伤的缘故,这里的感受反而不明显。脑中回荡着卢香最后那句话,她始终想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眼里有他?他是谁?如果船上遇到的那个卢香,真是广宁竹山乡的卢家表姐的话,那她这次独自出走,又说的那些獠人的事,还有竹山乡发生瘟病,家里要逼她嫁给山神的事,都是真的吗?可为什么她要故意在船驶到龙漩涡时推自己落水?这是有心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吧?可自己与她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还有,不知道娘怎么样了,她找不到自己肯定很着急,那天的风雨那么大,客船不知有没有平安渡过龙漩涡?曾陵越想,心中一阵阵揪扯,七妹和龙五他们并没过多询问过她落水的经历,应该是把她当成一个普通意外落水的船客吧,接下来要怎么办……自己这个样子,还身无……诶?记得衣服内衬里还有娘给贴身缝的一个小荷包,是用她一块陪嫁的上等锦绣衣料裁剩的碎布片拼的,扎口用两颗玛瑙珠子点缀,青竹和粉桃梅花的两面接起,里面有几星碎银子,也是出门前,娘特地装好给她贴身以防万一用的!
曾陵赶紧伸手到衣服里摸,荷包真的还在,母亲的针活儿果真细密结实。她拉开衣服检视里面,两颗铰作尾指头大小的碎银子,还有几个铜钱,恰好七妹端着一盆水进来,曾陵来不及收,两人甫一对视,七妹就笑道:“给你治伤的时候就看到你身上戴的这个,是你娘给缝的吗?料子真好看,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布料,是他们传说的城里人穿的丝绸锦绣?”
曾陵只得点点头:“是,是我娘刚嫁给我爹的时候,裁衣裳剩下的碎布料做的。”
“你还发着烧,这水给你敷头,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过你用了我们瑶家的药,保准你很快就能起身……诶?今晚看来要起风了,五哥和阿婆估计没那么快回,咱早点睡吧。”七妹倒是坦然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只是敦促她收拾妥当,两人合衣躺下。
楼主 道葭  发布于 2017-07-21 09:09:11 +0800 CST  
第五章 山中蛇
如今正是六月天,夜晚此起彼伏的都是山虫鸣叫。远处草堆里好像有什么动物跑过,不时发出“沙沙沙”的骚动。
龙五陪着谭阿婆走了大约半个时辰,门外只留一支火把,倒映进来的焰光摇曳不定,这样可以防止野兽。
曾陵头脑昏昏沉沉,但一直担着心,所以睡不踏实。
不知又过了多久,外面果然起风了。
不知怎么的,曾陵依稀觉得哪里隐约飘来一些哭声,像是一些跟自己同龄的年轻女孩子们,围拢在什么地方凄切地抽泣,哭声随着那风起起落落,时隐时现。但再凝神竖起耳朵细听,好像又完全不对,倒像是隔着山,传来一些打锣吹唢的喧杂。
她艰难地动了动,想翻个身,但牵动伤处很疼,她听着七妹的呼吸,感觉七妹也没睡着,便试探地问:“七妹,阿婆他们这么晚,做什么去了?”
七妹果然侧过身来,夜色中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只听得低声回答:“龙潭西那边一个老舅爷不太好,他重病有一阵子的,脾气又倔,一个人住在江上,刚才是他养的鱼鹰飞来报信,东西村有人出什么事,都会找我阿婆过去的,没事,你睡吧。”
曾陵只得闭上眼,又迷迷糊糊一阵,但感觉那个时隐时现的哭声还是在屋外不时盘旋,而且周围越安静,那哭声就显得越清晰,甚至她觉得那哭泣的女子正在朝泥草屋靠近。
“七妹……我听到有人在哭?你听到吗?”她终于忍不住又问。
“有人哭?”七妹静听了一会,才低声答道:“原来你也听到了,那是 ‘山哭’。”
“什么是……山哭?”曾陵困惑不解。
“是风声,从五姊山传过来的。你住不惯山里,江上的风穿过山石岩缝,还有那么多树,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七妹给她把薄被拉高一些,摸摸她额头,“你还烧着。”
“五姊山……五姊山在哪?山会哭?”曾陵不禁往七妹身边挨近一些,虽然是夏天,但山中的夜晚不热,七妹的身上不知是不是戴了草药的香囊,其中好像夹杂有檀香树根的气味,很像家中阿爹书房里,书桌上那块檀香根雕的味道,可能七妹家也用檀香配药吧,闻着让人想起家里,会安心些。
“嗯,只要有风的时候,从山的那个方向,都会传出哭声,说起来,我年纪小,都是听村里人说的,原本五姊山不会哭,很多年前,龙潭西有五姐妹,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一天夜里一齐手拉着手,哭着走进了那座山,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回来,从此每当起风,大家都能听到山上传来哭声……不仅龙潭西,就连我们龙潭东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从小到大都听习惯了,没事的,睡吧。”
“哦。”曾陵点点头,略放了一点心,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后半夜龙五回来,七妹起身出去跟他说话,曾陵没在意,转过脸朝里继续睡,这一觉直到第二天早上。
外间依旧是蝉鸣和鸟叫,曾陵起身出来却没看到人,只有门边放着一盆清凉的净水和一碗草药粥。曾陵心中涌起感激,收拾好自己,之后便躺在门边的草垛上看天。
阳光和白云在澄澈的蓝色天际上游走,她闭上眼睛,和煦的风拂在脸上,她又有些昏昏欲睡,就在即将睡着的时候,她忽听到不远处草丛“沙沙沙”的一阵骚动,原本以为就是山鼠或鸟类,不想搭理,但那“沙沙”声持续不绝,而且不仅是草响,其中还夹杂一种危险的“丝丝—丝丝—”的声音——
曾陵倏忽感到一股寒意袭上心头,猛地睁开眼,就在声音发出的方向,密扎扎的灌木中细索的暗影攒动,无数花纹斑斓或泛银哑光的鳞甲闪动,一些三角的尖尖小头,齐齐朝她所在的方位冒着鲜红的信子,“丝丝—丝丝—”,粗细不均的吸气声,随时就要靠近过来。
是蛇!不止一条……是许多大小不一、各色斑斓的蛇!
它们就像从山石和树丛深处逐渐聚集出来的,晃晃悠悠地竖起一截身子,最近的与曾陵相距只有不足五丈远,曾陵几乎能闻到空气里蛇群的腥气。
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蛇……曾陵的头脑“嗡”地一片空白,手脚却僵硬,根本不记得要逃,只怔怔地定在那里,眼睁睁与蛇群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很短的一小会儿,在几棵丛生的杂树背后,幽暗的阴影里,忽然又蜿蜒出一颗簸箕般大的扁黑脑袋,是一个巨蛇的头!
曾陵终于倒吸入半口凉气:“蛇……”
她生平最怕蛇,偶尔在禹门坊的家中,会有一些无毒的家蛇从屋檐上游过,她都能吓得全身发软,大喊大叫飞奔着跑出很远,可现在在这陌生的野外山林小屋间,遇到这样的蛇群,她该怎么办?
起初她只能下意识地撑着身子后退,但胳膊使不上力气,勉强往旁挪动几下,可手掌都棉絮一样无力,她整个人反倒重心不稳地跌伏在地。
那条巨蛇慢慢游出了树丛,所有蛇好像都是它的随众一般,自动两边让开,大蛇探出一截身子,曾陵不由喉咙里也哽住了,目测那蛇身竟有她的大腿那么粗,上面遍布幽暗五色的粗大鳞片,巨蛇伸长脖子的时候,它脖颈上一段的鳞还会片片膨张起来——
“救……救命……”曾陵竭力往一个方向退去,还把身旁门边一些捆扎的禾杆都踢倒,想爬起来用跑的,但脚踝一用力生疼,她几乎摔了个嘴啃泥,回头看一眼,那巨蛇已经游到接近她脚边的地方了,还冲她脚底吐出的蛇信,曾陵就想起小时候,带她的乐婶吓唬她说,蛇吐的信子尖尖的,就像锥子一样,能在人不注意的时候,把人的脚底刺出一个血孔,脚底的血一流就不止,蛇就在那孔上不停吸血,直到人的血流干,被它吸干。
曾陵想把脚往回收,但全身抖得跟筛糠一样,根本动弹不得,直到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尖锐拉长的唿哨:“呜——嘘——”
紧接着“噔噔噔”一阵脚步声,曾陵没来得及回头去看,龙五已经一个箭步蹿到她身边,一边伸手搀住她,一边嘴唇耸动几下,朝蛇群又发出一些高低短促的哨声。
那巨蛇立刻停止了靠近,瞪着一双金黄黑瞳的大眼,整个蛇身陡然向后缩起一段,似乎对俩人端详片刻,蛇信“丝丝”几下,龙五咬唇也发出极低的“丝丝”两声,那蛇就迅速往后退了开去,包括它身后那些大小蛇群,也自动有序都转身钻回草丛里,随着来时一样的“沙沙”声响隐没不见了。
曾陵的牙齿还止不住地打战,倒抽几口气才慢慢抬起头望向龙五,这个人脸上淡定没什么波澜,只是用沉着的目光望着离去的蛇群,他肩上还背着一个背篓,篓子里满出一些草木和带着串串紫黑色果子的树枝,像是采药去的。
确定蛇群完全离去,他才低头看曾陵,对上她的神情,但没有开口,只是想把她扶起来。
曾陵脚软得根本站不起来,目睹蛇群在龙五的驱使下消失,她本能地对这人也产生极大的畏惧,连龙五伸过来的手,她都下意识撑着自己后退,避开一步。
龙五的手伸到半空便停住,注意到曾陵的戒备和疏离,便不动声色地收回,将满载的背篓放到泥草屋门旁,然后自去收拾她踢倒的几捆禾杆草,还有她刚吃完放那的粥碗,捡起拿到山崖下的溪水边冲洗。
曾陵瞪着眼睛一径跟着龙五,看他默默劳作的身影,这几日心中一直压抑的那股哀戚和懊恼,五味杂陈地越发满溢起来,当龙五拿着干净的碗勺走回,她禁不住喃喃说:“你刚去哪儿了?怎么会有那么多蛇……”话没说完,触及心中的痛处,连带着这两天对这个陌生境地的提心吊胆,一股脑儿都在这刻汇集,她止不住喉咙里就哽咽起来,只是用力哭时会牵动身上伤患,只能压抑着哭声,那眼泪珠串子般往下掉:“你上哪儿去了,我怕……”
楼主 道葭  发布于 2017-07-22 09:06:41 +0800 CST  
龙五没料到她会忽然哭起来,怔怔地看着曾陵,却明显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半晌只能拿洗净的碗又盛了半碗水过来,俯身在她身旁,想了想才道:“义爹捡到我时,我身边就绕着蛇,义爹也会吹笛引蛇……这方圆十里的蛇都会听从他的召唤……我已经让它们走了,你有没伤到哪儿?”
曾陵哭得胸口很痛,只得抽抽噎噎慢慢止住,两眼红肿地望向龙五,看他有些局促地递过水碗来,咬了咬下唇接过来,但想想还是觉得不对:“那些蛇……是你和你义爹养的?”
“不是。”龙五摇摇头,抬起一边胳膊给曾陵看,只是普通的少年人肤色,没有山里人的黧黑:“我义爹说我出生时,可能浸过一种瑶家秘炼的药水,所以蛇从不咬我,只是又有些特殊的味道,方圆一带的蛇都会被这种味道引来,包括我住的地方。”说到这,他示意一下泥草屋及四周:“它们常会来这盘桓,还好义爹会吹哨驱蛇,他教我的,若只引蛇而不会驱使,就会被它们整日缠绕着,很麻烦。”
“有味道?”曾陵好奇地抓住龙五的胳膊闻了闻:“没什么味道啊?”
这个举动做完,曾陵才蓦然后知后觉有点窘,龙五倒没什么,只是看她神情缓和,也就放心转而去收拾他那个背篓。
曾陵看着他把几块木薯、不同的草药拿出来分别摊放在那,尤其是几束连枝砍下来的黑果灌木,然后他拿那盛了水的碗,将一串串小黑果浸入碗中,摘了约有半碗多,转身递到曾陵面前。
“这是?”曾陵有些惊讶。
“这是龙葵的果子,也是散瘀消肿的药,叶子要做熟,不然有寒毒,果可以生吃。”龙五说到这,停了停,才加一句道:“我刚才去了一趟五姊山。”
“哦……”曾陵愣了一会,等龙五走开去生火做饭,她才想起自己刚才问过龙五去哪儿了,他这是回答。
龙五将木薯用一种大叶子包裹,放到火边的热炭灰中煨下,龙葵的嫩叶摘下煮煮,水倒掉用树枝削的筷子夹起来,挤掉水再撒几粒粗盐揉均匀,最后从门里的墙上解下一段竹筒,里面倒出一点炒米,拿另外煮滚的开水泡下,搅拌有盐味的龙葵叶子,这样盛一碗递给曾陵。
看着没有半点油花的野菜泡炒米,曾陵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来,不是嫌弃食物太过寡淡,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自从她醒来,每顿饭食再清减,但龙五闷不做声的,总拿白米招待她,这已是天大的恩情。曾陵素来听说过许多的,山里人生活清苦,家里帮佣的乐婶就是山地村里出身的女人,在曾家十几年来,打理厨房灶下的活计时,老菜梗子向来不舍得扔,晒干了切碎再做小菜或烧菜干粥。包括母亲也不时会感慨说,这些年的年成都不好,记得小时候还能经常吃到糖油炒的米花儿糖,近年也是吃不起了。
胳膊还疼,她怕把泡的炒米再翻洒了,身子挨着禾杆草垛子,借力双手挪过碗来喝几口。龙葵的叶子不苦涩,倒有股野菜的清香,加上有咸味,十分适口。
吃完午饭,龙五便坐到一旁搓麻绳,曾陵想起来便问:“五姊山……远吗?你是专门去采药的?”
龙五摇摇头,似乎思忖了一下,才告诉她:“不太远,不是去采药的,这里人都不上那山。”
“为什么不上那山?因为那山会哭?”曾陵想起昨晚的经历。
龙五摇摇头:“山上有山姥。”
“山姥是什么?”曾陵更不明白了。
龙五却还是摇摇头,但不说话了。
楼主 道葭  发布于 2017-07-22 09:07:24 +0800 CST  
第六章 山姥山
此后的几天,每回傍晚时分,七妹都会按时过来给曾陵换药以及陪她过夜,而龙五有时会睡在附近的树上,但更多时候是一晃就没入灌木之间不见人了,行迹有点捉摸不定。
曾陵也看出来,龙五和七妹他们应该当她是不相干的外人,所以起初不太跟她说太多本地的具体事件,有次曾陵过意不去,想拿一星碎银子交给七妹,当做这些天被照顾疗伤的报酬,但对方却坚持拒绝了,只说她阿婆叮嘱过,曾陵是得龙五爷保佑的贵人,她和五哥只管照顾好她,让她尽快恢复康健就好。
也许是七妹家的药效好,曾陵的伤势明显在迅速好转。
谭阿婆没有再过来,曾陵想她毕竟年纪大了,山林间行走多有不便,但有一次问起,七妹却说阿婆最近经常去看望龙潭西那位病重的老舅爷,老舅爷论年纪和血缘,是谭阿婆的小表弟,七十好几高龄了,身体病得极重,那天夜里原本大家就以为他扛不过去的,老舅爷的亲生儿子还在,只是瘸了一条腿,加上也是年过半百的年纪。那天夜里他就叫上村里其他亲族后生们,连夜将事先预备的棺木都抬出来,只等老父亲人一断气就收殓,没想到天明左右,老舅爷又硬是睁开眼,他嘴巴半张着说不出话来,但喉咙里的痰声总是呼噜呼噜地打转,就是不肯松懈那口气。
对了,那天五姊山也哭了一夜。
后来谭阿婆见天亮,就到床边端详老舅爷一会,喃喃有词地闭目不知念了什么,突然睁开眼后,就让人快去熬米汤来喂给老舅爷,说她这老表弟还是有心事没了,舍不得上路。
喝完米汤后,老舅爷果真逐渐又缓和起来,接连这几天,虽然还是瘫在床上,但能睁开眼看人了,跟他说话也能转动眼珠子表示答应。七妹陪着谭阿婆去他家,其实很麻烦,老舅爷从很年轻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就独自一个人跑到西村最近的一湾江水岸边,刻意在离岸的水中搭起一座小小的吊脚楼,楼下用长长的竹架子支撑到水底,目测足有两丈水深,离岸则更有数十丈远,所以每回从他吊脚楼出入,就得撑个小竹筏,他的独生儿子当时才两、三岁大,还抱在怀里吃奶,他媳妇儿就天天抱着娃娃在江边哭,但老舅爷就是铁了心不回去,嘴巴也好像缝上了线,怎么追问他也不肯解释为何要住在这。村里人每天只看他沉默不响地按时出水,撒网捕鱼赚钱,家中妻小有事也会回去帮忙,但绝不肯留家过夜,忙完事情就回水面的吊脚楼去。
东西两村的人,大家表面上不说破,但实际都知道大抵是怎么回事。
讲到这里的时候,正是曾陵清醒之后,在泥草屋睡的第八天。
外面日薄西山,最后一点残阳迤逦在树影背后,泥草屋四周都是虫鸣,屋里七妹刚给她换完药,便将松明火把移出去门外,泥草屋内迅速幽暗下来。
龙五在外面“窸窸窣窣”收拾了什么,道了句:“今夜可能起风,后半夜有雨,我到处看看。”就走了。
“是怎么回事?”曾陵盯着七妹回转的身影追问。
七妹与她这几日在一起,也熟络多了,回来坐在她身边,伸手把她脸颊上一些碎发拂开,露出眼睛:“陵姐姐,你说过,你是家里的独生女儿,对吗?你的爹娘,也不会因为你是个女娃儿就嫌弃你?”
“嗯。”曾陵点点头。
七妹轻轻叹了口气:“在我们瑶家,家中若生了男孩儿,就会以姜酒供奉祖先,即便家中再穷,不惜借账都会去买点甘蔗糖回来,加到醋里煮酸甜的姜片到处馈赠,所以只要收到谁家的姜酒或姜糖醋,就知道这家人生了男孩儿,而生了女孩儿,就无声无息的,家里人也不会当一件好事出去传扬。”
曾陵点点头,这重男轻女的习俗由来已久,她自然明白。
七妹散开自己的头发,两个人躺下来,她给曾陵掖好被角才又道:“这些我们自家人的事,本来也不好跟你说太多,也怕你听了害怕……那五姊山,据说过去不叫这个名字,后来之所以改叫这个,跟老舅爷有直接的联系,我年纪小,自打出生起就能听到那 ‘山哭’,哭声好像是几个女孩子发出来似的……但我阿婆,还有村里其他老人都说,那山过去的 ‘山哭’声不是这样的,过去山名叫 ‘山姥山’或者 ‘姥姥山’,每当起风时,山中就会传一个女人的哭声,据说那是一个失去了自己五个孩子的女人,关于她是谁,老一辈人都说不清,有说是一个进山砍柴的苦命女人,带着五个年幼的孩子,她怕孩子乱跑就用绳子绑在一棵大树下,谁知等她砍完柴回来,五个孩子都已经被老虎叼走了,地上只剩下断掉的绳子和血迹,还有老虎的脚印……另外还有一个说法,说那个女人就是一只母老虎,她生出五只老虎崽崽没多久,一次离开窝去找吃的,有猎人就发现了那窝虎崽,不知怎么想的,不仅把五只虎崽砍死,还把五个虎头割下来,支在窝旁的五支树枝上,母老虎回来时,起初以为虎崽顽皮爬到树上朝她摇头晃脑,直到走近才看清,那猎人在旁边伺机出来也想把它砍死,但发现虎崽都死去的母老虎马上就对猎人回击,猎人逃走跌下山崖……母虎从此就成了一只疯虎,那座山走兽绝迹,据说根本没人敢上去,本地人都称她为山姥,曾经有人为了平息山姥的怒火,筹集了些钱到山上盖了一座山姥庙,但我们东西村里的人,轻易是绝不上那山的,尤其是小孩子,小时候爹娘就会吓唬你说,再哭山姥就会来抓你回去做崽了。”
“哦……”曾陵听得入神,冷不丁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唰唰唰”的脚步声,随即一个陌生的男孩声音大喊道:“五哥!五哥!”
七妹一听,马上起身披衣出去:“懵崽?五哥不在,这里只有我和小姐姐。”
那男孩焦急火燎地跺脚:“五哥去哪了?老舅娘不见了!”
七妹奇怪道:“五哥的行踪我哪知道呢,老舅娘不见了?她那么大年纪又眼睛不好、腿脚不方便的,还能一个人跑哪去?”
懵崽急得好像在那转圈:“西村的憨崽说,天黑之前曾远远看见老舅娘一个人在田埂上头走,去的是五姊山的方向,现在两村的人都在找,但是要上五姊山的话,他们都想叫上五哥。”
“啊?那我阿婆呢?她怎么说?”七妹也急了。
“谭阿婆在村口,大家都在等她拿主意,阿婆说事不宜迟,叫我来喊五哥。”懵崽又跺了一圈脚:“去哪找五哥呢?”
曾陵也扶着墙出来,七妹回头看她,连忙过来搀住:“哎?陵姐姐你出来干什么?是西村的老舅娘不见了,我去村子里看看,过一会就回来,你自己先睡。”
“哦……”曾陵也不好说什么,七妹拉她回屋里躺下,又习惯性摸摸她前额,看着她的眼睛低声嘱咐说:“万一五哥回来,你记得告诉他去村口找我们,这里不会有旁人来的,你不用怕,也别乱跑啊?”
“嗯。”曾陵答应着,七妹就跟懵崽两人走了。
四周安静下来,剩下她一个人。
楼主 道葭  发布于 2017-07-23 08:46:27 +0800 CST  
第七章 他们骗你的
曾陵望着暗昧不明的天花,七妹走后,她就睡不着了,屋外一阵阵晚风吹送,引起“窸窸窣窣”的灌木林动,还有一些此起彼伏的远近虫鸣,越听着就越觉得热闹。
后来……那山姥山又是怎么变成了五姊山的呢?
而且,刚才那个故事还没说完呢,为什么说山姥山变五姊山,是跟西村的老舅爷有直接的关联?而山上原本那个失去了五个孩子的女人,或者那个失去了五只虎崽的母老虎,都好可怜……阿娘找不到自己肯定也很难过,会不会也疯了一样到处找自己?她那么贤良柔弱的人……
曾陵不禁开始胡思乱想,脑中一时是阿娘担忧的面容,一时又是阿爹卧病在床的样子,一时又是五个小老虎被割下小脑袋,支在五根树枝上晃动,再就是风雨飘摇中,卢香狞笑着将她一把推下水——
“沙拉、沙拉——”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外面的风越刮越大了。远远的山道那边,草径仿佛有脚步碾压的声响,也许是风,又或许是夜行的动物。
曾陵安慰自己不要因为七妹不在就疑神疑鬼,她说过这里没有人会来的。闭上眼睛屏息静气,想尽量让自己平定入睡,但耳朵还是不由关注着外面的动静。
“沙拉、沙拉”的声音,确实夹杂在“吁吁”的风声中。
好像真的有脚步声,只是隐在风中不太清晰,可侧耳倾听良久,那脚步声越发明显是往泥草屋慢慢靠近,只是有些忌惮似的,走走停停。
曾陵陡然睁开眼,是龙五回来了?但他……不会这样走路。
门外燃烧的火把在风中摇曳不定,曾陵撑起身子,贴在墙下的阴影里,轻轻挪到柴门边从缝隙往外张望,但只能看到不远处一些挥舞的杂草。
曾陵等了一会,好像是没有异样,真是自己疑神疑鬼闹的啊。
但随即下一刻,远处灌木丛发出“沙沙沙”一串急切的骚动,她看到一团人形从草中跳倏地跳出,落地后再往屋子所在方向一连几个翻滚,发出女声的尖叫:“救命!”——
紧接着,从她蹿出的灌木丛中,猛地耸立起一段水桶般粗大的黑影,借由火光闪烁的亮,曾陵看清那是一截泛着暗甲斑斓的身躯,还有那簸箕大的扁黑脑袋,是曾经见过的那条大蛇无疑!
“啊!”滚地的人一边手忙脚乱朝泥草屋爬来,一边回头望向大蛇。
曾陵脚底一软,但好歹不是第一次见这蛇,怔了怔就回神,连忙把柴门用力推开,冲那人招手:“快……这里,快进来!”
那个人也很机敏,听见曾陵的叫声,转头立刻就扑过来,用力过猛还撞到她身上,俩人滚进门内。
“嘶……疼……”曾陵被对方撞到后仰在地,还好那人一手撑着门边,没有整个人都压在她身上。
“抱、抱歉。”身上的人慌乱中忙不迭道歉,并飞快起身就把柴门一把推上。
曾陵没敢轻举妄动,还好只是后背磕在地上,胸口没有什么异样,应该没触及伤患。她慢慢往后挪挪,并打量眼前人,是个十来岁的女孩,个子瘦瘦小小,跟七妹一样穿着瑶家常见的大襟蓝干衣,长发打成几股粗辫又用木簪盘在头顶,眉眼透着伶俐的英气,只是脸蛋和额头有明显一道道黑黑黄黄的污痕。
“你怎么样?”女孩关好门就回头扶起曾陵,俩人又挨在柴门缝隙往外看,那大蛇没有再靠近,而是盘着身躯在灌木丛中游走几下,很快又隐没到完全看不见的黑暗中。
女孩终于舒一口气,脱力地靠在墙上:“哎,真吓死我了。”
“你……是谁?”曾陵不无戒备。
女孩大喘几口气,才冲曾陵一笑:“我?我是龙潭西村的,大家都叫我五妹。”
曾陵皱眉:“那你……”
“我来找你的,我听人说,他们在这里关着个外人,还是个姑娘。”五妹耸耸下巴道。
“关……着?”曾陵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嗯,是啊。”五妹点头,还凑近些细看曾陵的表情:“你不信?那他们是怎么哄你的?你受伤了,只是让你在这疗伤?不图你钱,也不图你别的,还给你吃的和创药?晚上更专门让一个人来陪你睡?周边还有那些蛇群看守?”
“你……”曾陵被她连珠炮似的问得瞠目结舌。
说到这, 五妹忽然又叹一口气:“你也听他们提过吧?我们西村有个老头儿快死了。”
曾陵听惯了七妹叫“老舅爷”,乍一听五妹说“老头儿”,愣了愣才点头:“嗯。”
“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习俗,老人死了,多是送到江中水葬,而且三年一次,要把一个姑娘装进桶棺推到江里,说是送给龙王五爷做新妇……你在这屋子住了那么多天,应该见过那个男的吧,我听说过他的来历,跟当年的江神龙母娘娘一样,包着襁褓那么大时就睡在盆里,从上游江水飘过来的,停在岸边龙王庙的洞口下,村子里的老人就说他必是龙王五爷的化身,喏!外面那些蛇都是他养的,也是奇了怪的,这方圆一带山里、水里的蛇都听他使唤……而且每隔三年,到时间了他还自己亲手打造一口桶棺,就是为了给江里的龙五爷装新娘子呢,你这些天没看见?”
五妹的一席话听得曾陵魂飞魄散,整个人僵在那里,嘴巴抖了抖却说不出话。
五妹又转而去门缝上看了一会,说:“诶?那大蛇走了吧?咳,我跟你说,我可是有先见之明的,来之前我就在村里别人家那偷了几只小母鸡,刚才在山道上我每隔一段就把一只鸡割断脖子,让那鸡带着血到处洒,今天刮的是顺风,这些大虫肯定能闻到鸡血的味道,这会儿应该去追鸡了,咳,你可谢谢我吧!”
“谢……你?”曾陵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嗯,我来带你逃的。”五妹理所当然地一点头。
“为、为……什么?你不是西村的人?”曾陵结结巴巴地,话还没说完,五妹就撇嘴打断她话头,“哎!你别婆婆妈妈的了,我也没时间跟你解释那么多,就问一句,你是愿意在这等着,等到后半夜他们过来把你装桶里投江,还是愿意活着逃走?”
“当、当然要活着……我、我还要去找我爹娘!”曾陵咬唇坚定地道。
“那不就得了。你的脚怎么样?能走吗?再晚了我怕他们就回来了。”五妹轻拍一下曾陵的肩,就起身打开一点柴门往外张望。
外面的风好像暂时平息了些,大蛇真的不见了踪影,只有几条小蛇在草丛间游动,不足以构成威胁。
五妹催曾陵尽量快穿好衣裳,就带着她蹑手蹑脚出了门。不让带火把,反正她是本地人,路熟得很,而且带着火光很容易被人发现,万一那些人追来,只管藏到林子里就好。曾陵便由她牵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深草涧间的山道。
楼主 道葭  发布于 2017-07-24 08:45:08 +0800 CST  
第八章 五姊山
山涧刮着迂回的风,有些地方的野草与人齐高,那草尖和穗子直戳得人脸上又痒又痛,曾陵几番感觉自己已被深深的山草吞噬掉。
五妹一手牵着她,一手不断拨草前行,倒是走得坚定而沉稳,曾陵另一只手挡着脸,间隙抬眼望天,一轮明月在云雾间时隐时现,她走不惯这山路,好几次都踩空滑倒,胳膊和脚踝上的伤又在作疼,五妹最后索性将她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来,靠着我。”
五妹分明比自己还矮半个头,曾陵又感动又惭愧,咬咬牙点头,继续迈开脚步,一瘸一拐地再转过两个山弯,就听到脑后“嗖嗖”的风变了声响,五妹陡然警惕起来侧耳听了听:“不好,追来了!”
“什、什么追来?”曾陵吓得不轻。
五妹似乎生气了,一口牙咬得“嘎嘣嘎嘣”地响,但黑暗中曾陵看不清她是什么表情。
“快走!”五妹突然半拖半拽着曾陵加快往前挪。
前面黑黢黢的一片茂密林地,还有“咕噜、咕嘟嘟嘟”像是放屁的声音。
曾陵闻到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酸腐味,紧接着风声更急,好像夹杂着许多“嘶嘶”声,曾陵想到七妹他们提过的龙涡塘和桑林,兴许就是到跟前了,这种沼泽地怕是最多蛇的,她刚想提醒一句,五妹就在她身前蹲下身:“你到我背上!”
“吓?那怎么行?我比你沉!”曾陵吓了一跳。
“别废话了赶紧上来!”五妹彻底不再耐烦,喉咙里发出咆哮般的低吼。
曾陵还是不敢往她身上趴,正纠结着,五妹不由分说双手后背扣住她双腿,一拱背就将曾陵硬是托起来。
“啊!不行,放我下来!”曾陵吓坏了,怕五妹走不了几步就会脱力摔跤,却没想到五妹的双手如铁钳般紧紧制住她的臀部,挺身就朝一个方向疾走。
“唰唰唰”的风和草在四周摩擦而过,不时有树枝草叶扇在脸上,曾陵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五妹背着她一通左穿右拐,终于在一个地方猛地纵身一跃,她也不知五妹这一跳有多高,但开眼时前方居然就是一片开阔的田野。
月光淡淡地铺洒在天地之间,远处有群山的轮廓,稍近的一片黑暗中又有几星灯火,也许是东村或西村?曾陵十分惊讶,想再看仔细些,左眼却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嘶!”自打从龙五家醒来就没有过的,她疼得赶紧一把捂住半边脸,可能是风太大,沙尘撞迷了眼睛,所以忽然发作?曾陵想叫五妹跑慢点,可一张嘴,口中就灌风,这田埂上的道路平整,五妹跑得好像更快了许多,曾陵一手死死攀附着五妹的脖子,一手捂住眼睛大喊:“放我下来……五、五妹……它们没追了,放我下来!”
但五妹充耳未闻,脚底依旧“噌噌噌”不停歇地大步往前蹿,曾陵咬牙忍住左眼的疼痛,摇晃她的肩膀:“你听到没?快放我下来!”
山道时而弯曲、时而高低,很快两人又没入一片丛林,并且枝干愈发浓密,曾陵被许多树枝“噼里啪啦”拍打在头脸上,五妹这是根本不惜力地在跑,曾陵疼得双手抱头护脸,到这个地步,她再迟钝也觉出不对劲来,五妹的身形典型是山里妹子的清瘦娇小,但背着自己却跑得“呼呼”生风,山里长大的姑娘再强壮有力,这奔跑速度也超出常理……何况,曾陵想挣扎的时候更发现,在自己后背那两个箍住她的双臂,也在迅速地变得越来越硬,甚至好像生出些藤蔓般的网状物,裹束着她的腰身不断收紧,她伸手去摸,立刻就被一根藤顺势绞住手掌,并牢牢缚在身后缩不回来。
“啊——放我下来!放我下……”曾陵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吓疯了一样拼命蹬腿,剩下一只手揪她的肩上的衣襟没有回应,慌乱中一把拔出五妹脑后那根发簪,攥住发簪往她背上刺下去。
木簪不算尖锐,但簪头没入肩背皮肉的瞬间,五妹猛地发出一声仿似兽类的咆哮,继而索性整个身体前扑,像一只真正兽类一样,伏在地面四脚着地地继续往前飞奔。
而她散落的发辫,随即变成有生命的蛇一般,尽数往曾陵身上缠去,她拿簪子的手也被纠结,簪子脱手,一段发辫还游上她的脖子,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是徒劳,曾陵情急之下往五妹的后颈张口用力就咬——
“吼——”五妹仰头发出一声怒兽的大吼,继而甩动头颅,曾陵被晃得头往后一甩,恰好重重撞到树干上,一阵头晕眼花不得不松了口,脸也耷拉下来贴在五妹背上。
五妹随即不再停顿,手脚并用以山猫般敏捷的姿态连续几番纵跃,终于再次蹿出了那片茂密的丛林。
“锵锵锵锵——”
模模糊糊间,曾陵听见脑后的远方传来无数金属铙钹的敲击声,其中还夹杂了一些“喔喔喔”的人群叫嚣,很像过去端午或七月半时,住在江畔的人们敲锣打鼓啸嚷着驱逐邪祟的声势。
曾陵心里还是清楚的,借着朦胧的月光,她感觉到前方黑幕般的山影重重,而五妹的行径更完全不似个正常的活人,她不像人,倒更像是只兽,而她要带自己去的地方,直觉特别危险!
一想到这,曾陵咬牙再次努起一股劲,伸手过去用胳膊箍住五妹的脖子,并用力往自己的方向掰,一边再次冲她喊:“你松开我!”
然而五妹的散发也迅速反应地再次收紧了她的颈项,曾陵的脖子被勒得根本喘不上气,只有手在混乱间抓到五妹的耳朵,扯住就朝自己的方向拽,这个动作估计也彻底激怒了五妹,她的头一瞬间顺势扭转回来,面容对上曾陵,脸上原本女子的五官纠结起来,尤其那双眼睛,眼皮子一抖,翻出两只煞白的眼珠,张开的嘴巴口腔内黢黑如洞,对着曾陵发出一声威慑的大吼——
“呃?”曾陵只觉黑气扑面而来,不是腥臭,只是让人头脑一阵闷钝窒息,因此只能怔住那样眼睁睁看着五妹不似人的脸,也就在这时候,前方近在咫尺的大山方向,整面山峦也刮起波涛般的狂风,千万茂密的林木“哗哗哗”地冲山下摇摆下来。
五妹回头望向大山,仿佛受到某个召唤,她再次仰头吼出兽类的咆哮,但就在她略有停滞的这个时间,她们身后也对冲着刮来另一股气流,五妹突然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弓起背,双肩都耸立起来,随即一个倒翻弹跳到半空,曾陵听见什么金属的破空声,紧接着她身上束缚的树藤一松,人与五妹分开,就昏头转向地滚落到地面草丛里。
曾陵挣扎爬起,身上有几段断掉的木藤和丝状散发,还有脖子上的几束散乱,她一边撕扯一边止不住咳嗽干呕,五妹则早已手脚并用地蹿上旁边一处茂密的树冠,只探出脸来,冲一个方向龇牙咧嘴,曾陵也狼狈地回头,借着月色,身后数丈远的枝叶间,一个散发褐金色鳞甲光泽的巨大蛇头径直从树丛之间伸出来,与此同时,一个人影也迅疾地从黑暗中一跃而出,再稳稳地收势立在那,正是龙五。
而一把柴刀则嵌入两人前方的一棵大树干上。
楼主 道葭  发布于 2017-07-25 08:54:25 +0800 CST  
第九章、女伥

“嗷——”
五妹像一只暴怒的猫一样朝龙五拼命咧嘴龇着牙,曾陵才发现她的脸孔已经不是先前那样正常的人面,她额头和脸颊上那一道道黄黑痕迹,也不是起初以为的污痕,而长出一些黄黑的杂毛,口角更有对称的森白尖牙露出,那形象完全……就像一只老虎!
“嘶嘶”褐金色大蛇吐着口信,慢悠悠地盘起身子停在龙五身后,这条大蟒比之前泥草屋边出现的那条还要粗大一圈,曾陵骇异得双目圆瞪地僵在那。
“吼——”五妹冲龙五发出野兽式威胁的咆哮。
龙五手中没有武器,他看了一眼曾陵,他的面孔过于吝啬表情,冷硬的线条在此刻更显疏远。
风“吁吁”地在空中相撞,龙五再望向五妹的时候,微抬下巴,目光似有挑衅,五妹的眼睛则在龙五和曾陵之间来回审视,前身压低做出预备前扑的姿势,像是在算计如何才能在避开龙五的情况下再次抓住曾陵这只猎物,而龙五这边,大蛇也机警地缩起一点脖子,明显只要五妹有行动时,它也会迅捷地出头袭击,双方一时就凝固在这样的僵持里——
突然,悠远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一个拖长的呼喊:“大姊!二姊!……五姊啊……呜呜呜,阿女啊!”
声音是从山的方向传来,明显是一位很大年纪的老妇所发出的,虽然说的是山里土话,但曾陵听得分明,那声叫得嘶哑力竭,给人直觉是一位正在寻找自己失散孩儿的悲恸母亲,满腹无助哭腔,只能四处盲目呼喊。
“唬——”五妹登时循声调转头去,眼神中竟溢满怨毒,老妇好像也听到这边的动静,就听她喊着“五姊”一路渐行渐近。
五妹却又忌惮地立起前身,再看一眼曾陵,仿佛权衡一下,就忽然转而纵身跃入数丈开外的山坳树丛,随着“沙沙沙”的灌木骚动声,身影瞬间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锵锵锵锵……”
这样闹过一场,背后那阵铙钹敲打声也清晰靠近了。
龙五伸出掐诀的手指放在嘴边,吹出尖锐的呼哨,那褐金大蟒也垂头退隐回黑暗之中。
曾陵张着嘴怔愣在那,背脊冒出层层虚寒,倒抽几口冷气,也不知自己呆在这多久,直到有人伸手轻拍她脸,摇摇她肩膀,她才完全醒悟过来,看向身边的人,正是皱眉而关切的七妹,她身后还有懵崽等几个拿着铜制铙钹和火把的中青年汉子。
“啊?”曾陵本能就惊得想往旁躲开,不远处围拢的人群却在这时分开,就见两个后生从山路之间扶着一位颤巍巍的老妇人走来,老妇十分枯萎,步履更是艰难,但即便这样她还是不时回头望向身后大山,干涸嘴唇发着抖,留恋不舍般反复嘀咕着什么。
人群中微微骚动起来,有人唏嘘地摇头,有人低声抱怨,七妹则起身走去搀住老妇人,一手按住她手腕的脉门像是诊视,一边又在她身上搜摸几下,像是确认有没有受伤,末了松一口气,才用温和带哄的口气说几句土话,老妇却好像没听到一样,还不住回头去看。
七妹扶着老妇走过曾陵面前,两人目光甫一触上,曾陵打了个冷战,七妹叹一口气,懵崽自觉走过来,俯身蹲在老妇人身前,七妹帮着把老妇趴上他的背,懵崽便驮起老妇人,加上其他几个执明火把的后生一道朝山道下方村子的方向走去。
其他几个人迟疑在那,用探究或困惑的眼神看曾陵,七妹再过来搀扶曾陵:“陵姐姐,你还能走吗?咱一起送老舅娘回家吧?陵姐姐?”
七妹叫第三遍并推她肩膀时,一直望着老妇的曾陵才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把目光转回七妹身上,但她的嘴唇明显没有一点血色,牙齿更止不住“磕磕”发抖,突然一把用力撩开七妹的手:“她……她、她是谁?”
楼主 道葭  发布于 2017-07-26 09:58:35 +0800 CST  
七妹差点被推得往后一趔趄,但她没生气,而是细看曾陵的神情,抿了抿唇,与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龙五对视一眼,才试探地问:“是不是……刚才那女伥跟你说了什么?”
“女……伥?”曾陵不知道什么是女伥,但从七妹的表情来看,她知道指的是五妹。
七妹点点头,再次向她伸出手:“咱去老舅娘家……我给你慢慢说。”
曾陵全身发寒发虚,被七妹半扶半扛着带起身,脚却软得根本站不住,还是龙五过来,俯下身让曾陵到自己背上,曾陵想拒绝,但看着周围火把映照中的人群,自知没有反驳的余地,只得伏在龙五身上,由他背起也往山坡下去。
龙潭西村位于一片种着玉米和粉葛庄稼物的山坳里,而老舅娘的家,是一栋几乎隐没在木薯地里的破败吊脚小楼。
夏季昼长夜短,现在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天角边的山巅好像升起薄薄的一点白翳。龙五把曾陵背到吊脚楼前时,便看见好几位老中年的村妇围拢着谭阿婆坐在楼前的篝火边,还有一个拄着拐杖,只有一条腿的中年老大叔在一旁抽着旱烟袋,懵崽背回老舅娘,那大叔把烟袋在凳脚磕磕,慢腾腾又面无表情迎上来,搀住老舅娘往篝火边挪。
谭阿婆嘴里念念有词不知说了些什么,其他几个村妇则拉着老舅娘在阿婆身边坐下,用土话像是劝解,老舅娘就忽然激动起来,挥手反驳几句什么,火光映照在她枯树皮一样的脸上,显出执拗与狰狞。
龙五刚把曾陵在旁边一棵大榕树下放下,老舅娘不知说到什么,一转头看见曾陵,突然就指着曾陵说:“我明明听见的!你也看见我家五妹了对不对?”
曾陵满脸错愕还没反应过来,老舅娘就脚步不稳地几乎扑倒在她面前,曾陵下意识抬手扶她一把,才发现老人脚上连鞋都没穿,赤裸的脚掌走得泥污带血。
“你说啊?你看见我家五妹了对不对?我家五妹还有大姊、二姊、三姊……”老人霜鬓含泪的脸近在咫尺,干槁的双手死死扳住曾陵的双臂:“她们恨我的,我这个做阿娘的对不起她们,所以她们不肯见我,无论我怎么上山去找她们……你说啊?你见到的是不是五妹?”
曾陵瞠目结舌,只能点点头。
那瘸腿老大叔突然气愤地一拍而起:“阿娘!您不要再提她们了,她们为虎作伥那么多年,早就没有人性!而且狡猾多端,计上今晚,她们已经拐过多少人了?多少人因为她们而死啊?娘!”
“你闭嘴!她们……她们都是你的亲阿姊……我活不了多久了,我就想、就想……”老舅娘被瘸腿大叔说中心事,顿时悲恸委坐到地就失声痛哭起来。
曾陵不知如何是好,求助地望向龙五,还好七妹赶紧过来把她拉起,那边谭阿婆由人扶着也走过来,她面目严肃地剜了那瘸腿大叔一眼:“阿丰,扶你阿娘回去,刚才煮的安神水给她喝一碗。”
“是。”老大叔不敢违逆,旁边有后生帮着他一起去扶老舅娘,半哄半抬地把人带进吊脚楼。
谭阿婆的视线转回曾陵身上,原本就沟壑纵横的脸上,眉头皱得更深:“你们几个,跟我回家。”
楼主 道葭  发布于 2017-07-26 10:04:35 +0800 CST  
第十章、女怨

热气浓稠的绿豆粥、加两盆咸肉干拌野葱、野蘑菇炒辣椒豆豉的小菜摆在曾陵的面前。
是七妹的手艺,菜色鲜烈有荤腥,是曾陵到龙潭村后见到最丰盛的一顿饭了。
但她全身伤痕累累,是在山路上一路跌打碰撞造成的。龙五背她到谭阿婆家后,就被打发和七妹去屋外做饭,阿婆让曾陵脱衣挨在屋内的藤编垫子上,亲手给她身上一一检视过,除了有些皮外伤,还有新添的关节挫伤,还好并不严重。只是她的脸色青白不对,谭阿婆端详片刻,又去拿出一个旧铁罐,抓出许多切碎的草药干,扔进屋内一滩常年不灭的小火堆内,空气中冉冉散布起一股刺鼻的气味。曾陵坐在药气笼罩间,果然闻了几下就开始恶心作呕,紧接着吐出不少酸水,其中还夹杂少量黄黑色的兽毛。
曾陵惊骇莫名,谭阿婆又用手指在她心口几处按压,居然从她皮肤上拔出几根同样色泽的兽毛,毛端没进肉里,曾陵之前都毫无知觉。
“这是?”
“是女伥留在你身上的记号。”
曾陵还想再问什么,阿婆却摆手说自己一宿未睡,实在年老体乏了,让她多喝些竹叶水,有什么想知道的待会问她曾孙女七妹就是。说完就踩着竹台阶,“嘎吱嘎吱”地上了楼去。
曾陵怔愣在那许久,心绪混乱如麻,细想自己面前的处境,凭自己根本无法看懂眼前的困境,何况昨晚遭遇的那个五妹……什么是女伥,她依稀记得小时候听说过的,在乐婶哄她午睡的时光里,有关于伥的阴影,那是一种山河江水里都有可能出现的鬼怪,因为意外横死而不得超生,只能不断把无辜的人害死。但她很难将昨晚那个说话脆生生的五妹和伥联系在一起……还有她说的,是龙潭村这些人不怀好意,龙五更是做桶棺想把自己沉江送给龙王五爷做媳妇儿,自己……又该信谁的?
七妹端着饭菜出现在门口时,她惊弓之鸟般抬起头,恰好与跟在五妹身后的龙五目光相撞,后者的眼神照旧一泓池水般澄澈平定,她却吓得全身往后缩了缩。
七妹看在眼里,便朝她瞭解一笑,走过来把热饭菜摆下,然后交缠双臂、双腿一盘:“陵姐姐,你别怕,先吃饭,吃完了有什么都尽管问,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绝无虚言。”
而龙五,被曾陵看那一眼,就收住脚步,一个字不说转身出去了。
曾陵看着龙五消失的身影方向,七妹就把筷子塞入她手中:“陵姐姐,你别怕五哥,五哥是个好人。”
曾陵看她说得语态坦然,就试探着问:“那你给我说说那女伥是怎么回事吧?……还有,五哥到底是你们村的什么人?他做那桶棺是什么用的?”
七妹又把粥碗放她手里:“昨晚我给你说的山姥故事,还没完呢,你问五哥做的桶棺?那是给老舅娘的。”
“老舅娘?”
“嗯,”七妹苦笑了笑,拿过筷子给她碗里夹腊肉和蘑菇:“你记得我问过你,你的爹娘会因为你是个女孩儿就嫌弃你么?而在我们乡下人家,身为女儿,或嫁人后生不出男孩的女人,都有些说不出的苦。当年……据说老舅娘嫁给老舅爷后,一连生了五个女儿,老舅爷很不高兴,几十年前吧,那时五姊山还叫山姥山,大家说的山姥就是山中的山神,但也是那位失去了五个孩子的母亲,或者那头死了五只虎崽的母老虎,每当起风的时候,方圆数里的人都能听到那大山飘出的哭声,大家都说是山姥又在哭她的五个孩子了。不过也有人说,其实山姥很灵验,你向她许愿的时候,只要你允诺的祭品够丰厚,能称山姥的心,她就会很快满足你的愿望……不过山姥白天是见不到的,只有在黄昏后上山,走到半山腰的地方,找到一个洞口有歪脖子大树的山洞,然后在洞口跪下,大声说出你的愿望和你能给出交换的祭品,山姥如果觉得满意,就会现身跟你说话……”
曾陵慢慢吃着粥,听到这也明白了:“老舅爷去向山姥许愿了?”
“是啊。”七妹点点头:“他那时去了,没人知道他具体是怎么做的……但后来大家都知道,他是向山姥许诺,宁愿用他的五个亲生女儿去换一个儿子,他是瞒着妻子和女儿独自一个人去的,回来以后,起初他也没跟家里人说,到了第二天没事,第三天也没事,第三天傍晚,一家人在一起吃晚饭,最小的五妹失手打碎一只饭碗,他一怒之下就把这件事说出来,五个女儿都哭了,当时五妹还不到十岁,后来再发生什么事,村子里的人也不太知道,只是有人看见,那天太阳逐渐落下的时候,五个女孩儿手拉着手,一路流着泪、哼着歌儿走上了山姥山,从此就再也没有回家。”
“那后来呢?”曾陵想起昨夜看见老舅娘的情形。
“后来,老舅娘果然很快就生下一个儿子,你刚才也见到了,就是没了一条腿的那个人,五个女儿都不见了以后,村子里的人都骂他们两口子心狠,而且从那以后,每当风起时,山姥山的哭声也变了,变成了几个女孩儿的哭声,就像你之前听到的那样。”
“五个女儿……”曾陵想起先前老舅娘的情状:“所以她上山去是想找五妹她们吗?但五妹好像并不想见她,而且五妹……到底变成了什么?”
“嗯,你快吃啊?”七妹说着话也不忘催促曾陵吃饭,看她继续往嘴里扒拉绿豆粥,才继续道:“说实话,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五妹,见过的人据说都会死——”
“吓?”曾陵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七妹连忙拉住她的手解释道:“我说错了,只是听说的,你别往心里去……从小到大,村子里的人说山姥,有的说,是那个女人失去五个孩子后就失心疯了,居然自己满山去追杀那个咬死她孩子的老虎,最后还把个老虎给活生生咬死,敲骨吸髓,但她从此也变成了一只不像人、倒像老虎的怪物……但又有的人说,山姥本来就是一只母老虎精,被猎人杀了五个虎崽把头支在树上后,也是疯了,很多年人们都不敢上那座山去,直到老舅爷家的那五个女孩儿上去……她们成了山姥的伥鬼,却也填补了山姥心目中五个虎崽的空缺,山姥对她们不错,所以她们这么多年心甘情愿为虎作伥,不时就会传说,她们半夜到官道上诱骗路过的旅人,把他们带到山上给山姥吃掉,只是她们一直都避开龙潭村的人,所以村子里的人一直听闻,却没有见过她们……而老舅娘,她是当娘的,在五个女儿上山后,她到山上找过,但怎么都找不着,村子里的人怕她有什么意外,总去追着把人拽回来,后来他俩真有了个儿子,但老两口都高兴不起来,老舅爷的性情也变得古怪,忽然有一天他就跑到江边,非要自己一个人在江上搭个竹楼住着,没什么事轻易不回岸上,大家都说他是怕听到五姊山上飘来的哭声,良心上过不去。现如今他老得快死了,其实有个心愿,就是想叫人把他抬上五姊山去见山姥,但是他儿子不愿意……而老舅娘前些天刚过七十岁的寿辰,他们儿子叫五哥做桶棺,老舅娘却说自己罪孽深重,不配那么干净的死法,临死前她无论如何都要去山上找到歪脖子树的山洞……她后悔没拦着女儿,所以后半辈子都在找,年轻那会儿,有时在山里头一待就待好多天,儿子就扔给村子里其他叔叔婶娘看着,他们儿子,十岁大那年,跟着村子的人在江边收网,被一副船锚砸下来磕断了一条腿,所以……他们一家人,各有各的怨。”
曾陵想起昨晚五妹的形状,总觉得还有很多想问的,但七妹说的已经叫人心里搅起五味杂陈,连面前可口的饭菜也觉得食不下咽,低头勉强吃完一碗粥,七妹便让她躺下休息,折腾一夜,大家都乏了,好好睡一觉,醒来再说。
楼主 道葭  发布于 2017-07-28 09:41:43 +0800 CST  
谭阿婆家的吊脚楼位于龙潭东村的一片高地上,第二天曾陵醒来,才看清这里的环境。她睡的竹厅正对一面凉棚晾台,能望到开阔远山和梯田。今天天气难得晴朗,天蓝得只有几丝云,蝉鸣和着暖风吹送进来,曾陵觉得身上疼痛也轻了些,只是人还是太乏太倦,醒一会儿,不知不觉又阖眼睡去。
再次睁眼,天色擦黑。 曾陵昏昏沉沉醒来,翻动一下就全身酸苦。
隐约听到说话声,是从头顶上的天花板之间透下来的,她敏感地侧耳倾听,是谭阿婆和七妹,“窸窸窣窣”中大部分听不懂,但有一些字眼勉强能分辨出是说诊治、做药什么的,七妹不时发问一两句,感觉是老祖母在给孙女教授医术,没什么让人起疑的内容,夜色逐渐笼罩了竹楼,一些婆娑树影爬上墙壁,曾陵的眼皮又沉又涩,不知什么时候又昏睡。
后半夜她觉得脸上凉凉的,睁眼原来是七妹用凉水浸的毛巾给她敷头,看她醒了就说:“你起来喝点水吧,身上很烫。”说着扶她起来喂竹叶水,又端来一碗绿豆粥。
曾陵摇头拉住七妹的手:“你们、你们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与你们素不相识……”
七妹与她面对面,两人四目相对,七妹用手拂开曾陵左边脸颊上汗湿的几缕乱发:“陵姐姐,因为你的左眼……”
“我的左眼?”
“是,你的左眼,我阿婆看到你的左眼,就说你是得到龙母娘娘和龙五爷特别庇佑的人。”七妹的手指轻轻触碰到她的左边脸颊,目光倒映进曾陵的眼眸深处。
“我的左眼有什么?”曾陵猛地想起在船上,落水前卢香也是这样看着自己,她不禁一把捂住左眼,并用力推开七妹。
七妹没想到曾陵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张口想说什么,这时却从楼顶的竹排天花间传来一声咳嗽,谭阿婆适时打断她俩:“七妹,上来给我倒碗水,我渴了。”
“是。”七妹答应一句,朝曾陵歉意地笑笑,就起身上楼去。
曾陵心神惶惶地坐在那半晌,楼上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压低说话声,一灯如豆的陌生吊脚楼内,她越发毛骨悚然,一瘸一拐地扶墙站起,想开门逃走,但伸手还没将门推开,就听到外间仿佛女子哭泣的风声,还有村里此起彼伏的狼狗嚎叫,手指就僵硬在那,跑吗?不识路能去哪里?
忽然身后“笃—笃—”地两声拐杖敲击在竹竿上的响声,她悚然回头,就见七妹扶着谭阿婆走下楼来,阿婆那充满褶皱的脸在烛火明暗中愈显阴森:“丫头,见过女伥的人都会死,她们对山姥忠心耿耿,并且已经在你身上做了记号,我这吊脚楼四周种满遮掩的草虫,尚能掩盖你的气味,若贸然出去,婆婆我也无法保你了。”
“你……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又为什么会帮我?”曾陵咬紧嘴唇。
“因为你的眼睛。”谭阿婆走到暗火将熄的火堆旁边,手里拐杖头伸进炭灰中拨亮火苗,再用拐杖敲敲火堆另一侧的空位:“而且,你是端州禹门坊曾家的人?”
“禹门坊……”曾陵没想到眼前这个山村的老婆婆会突然说出自己的家底,脚几乎一软地贴在墙上:“你、你怎会知道的?”
谭阿婆又用拐杖头轻轻敲了敲那空位,一旁七妹则把油灯的灯芯拨亮,意思是让曾陵坐下来慢慢说。
曾陵犹豫片刻,只得过来坐下,看看谭阿婆,又看看七妹,感觉自己像掉进一个深坑里再难爬出去。
楼主 道葭  发布于 2017-07-28 09:43:10 +0800 CST  
@清一缕 2017-07-28 13:04:14
先留个记号,很喜欢作者的饕餮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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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的喜欢~
楼主 道葭  发布于 2017-07-28 14:53:47 +0800 CST  
第十一章、龙神之眼

“陵姐姐,你忘了?我跟你说过,你是自己从龙漩涡里游上来的呀?”七妹开口道。
曾陵想了想,讷讷地摇摇头。
七妹耐心解释道:“当时我和五哥他们在江滩上收网,五哥首先发现你,你是自己从水里爬上岸来的,虽然筋疲力尽的样子,但我过去拉你时,你意志不清却还拽着我反复说  ‘你是禹门坊曾家的曾陵’,还有 ‘你的眼睛可以给我’什么的,当时我看到你的左眼,就吓了一跳,”说到这停了停,她才虚指着自己的左眼画了个圈道,“你的眼睛里有一道银白色光在转,五哥当时也看到你的眼睛,他也忽然头里一阵特别疼,要不是懵崽在旁边扶住他,差点没站稳就晕倒……五哥的身体比一般人都要强壮,我们从来没见过五哥那样子,都觉得很奇怪,你俩好像心有灵犀似的,商量一下就把你带回来了。”
曾陵依稀只记得自己在水里挣扎的情景,关于眼睛,似乎确有过个声音问她要过眼睛什么的,但具体怎么回事根本不记得了。
“说起来,我老太婆是承过禹门坊曾家很大恩情的。”谭阿婆打断两人的话,她那分别斜视的目光也难得柔和下来,神情陷入往事。
谭阿婆说起的恩情往事,原来就是她出生时得到驿站一位官宦帮助的故旧,让曾陵震惊的是,谭阿婆口中的官宦大人竟然就是她的曾祖父。
曾陵的曾祖父曾凡功,原籍江西吉水县人,因考中省里秋闱的孝廉,有举人功名在身后,没几年朝廷便调其为高要县丞,曾凡功家族人丁薄弱,父亲早逝,母亲又生病,他作为家中单传的独子,实在不放心母亲自去赴任,就索性变卖了家产,携母亲和家仆数人一道搬迁来到粤西,也是巧在途经龙涡塘驿站那晚,山民雷羁山家的儿媳难产,雷羁山的儿子半夜跑到驿站求助,曾凡功家中恰好有一仆妇懂接生、会治妇人病,曾凡功便让她去雷羁山家帮忙,及时救下了母女两条命。
雷羁山与长子在第二天提着一些野味干果的山货专程来登门道谢,因曾凡功是官家贵人,雷家便恳请他给刚出世的女婴起个名,是讨个贵人吉祥的寓意,曾凡功也不推辞,当即大笔一挥写下“雷玉谭”三字——
说到这,谭阿婆示意七妹,七妹上楼去拿下一个匣子,打开当中端正地存放一封发黄宣纸。谭阿婆小心翼翼展开纸面,有苍劲有力的“雷玉谭”隶书三字,谭阿婆叹息一声:“早年我阿爹在世,在我十岁大时,有一年春节,拉一船山货还专程带着我到禹门坊,去你们曾家拜访,那时候你爷爷还抱在手里,想不到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禹门坊的家中存有曾祖父留下的笔迹,曾陵自然是认得的,这“雷玉谭”几个字是曾祖手书无疑,心中疑惑当下消解了一些,但又想起眼睛的事,不自觉就伸手捂住左眼道:“我的左眼……前阵子被梁上灰迷了眼睛,就落下红眼的病,你们是不是看错了。”
谭阿婆又示意七妹,七妹起身去拿来一块巴掌大的旧铜镜,递到曾陵手里:“陵姐姐,你自己看看。”
曾陵半信半疑地对着火光自照,一眼却差点认不出镜中自己的脸,虽说之前擦洗过,但黄瘦的脸颊显得十分憔悴,倒是显得她眼睛更大了,可是左眼中那白的是什么?曾陵终于明白七妹说的银白色光有多突兀,在原本乌黑的瞳仁中,现在有一抹明显的白翳,随着她左右侧目,那白就如一道寒星似的在瞳孔中自然转动,她赶紧用力眨一眨眼再细看,不是错觉,右眼睛的瞳仁颜色跟过去一样没变,唯独左眼瞳仁在火光映照下泛着一抹银玻璃光。
“这是?”曾陵撑开左眼皮:“前几天在家还不是这样的,就是眼睛里有根头发丝儿那样的线头,郎中看过但挑不出来……”解释到一半,她就住了话头,望向七妹再望谭阿婆,现在说什么好像都没什么用,而她不明白的事还太多,人就失语地怔愣在那,最后捂住自己左眼喃喃自语:“为什么会这样?”
“丫头,”谭阿婆的拐杖轻轻敲敲地面,“我活了这么多年,除了龙五那孩子在毛娃娃那么大时,躺在盆里飘过龙漩涡上岸外,你是第二个能从那恶蛟渊里爬出来的人,不愧是禹门坊曾家的姑娘啊。”
“这跟禹门坊曾家有什么关系?”曾陵困惑道。
楼主 道葭  发布于 2017-07-29 08:38:41 +0800 CST  
谭阿婆忽然露出讳莫如深的一丝笑:“你家,从你太爷爷开始,是不是定下过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但凡生了女儿,出嫁前必定要做男孩儿打扮?”
“是……婆婆您怎么知道?”
“你可知道缘故?”
“不知,我问过爹,但爹不肯说……我找我娘打听,她也不太清楚,只听我爹说是我太爷爷那时候跟人立的一个契,但具体的我爹也没告诉我娘。”曾陵据实以对。
说到这的时候,吊脚楼外夜色中突然一阵“哗哗”山风排送,谭阿婆的一对斜眼忽然警惕锐利起来,七妹连忙扶着她走到晾台边,谭阿婆对一幕黢黑的树影眺望一会,拐杖点了点地面,喊了一声:“龙五?”
她的话音刚落,外间远近几棵大树的树冠异样地摇晃几下,然后龙五的身姿影影绰绰地出现在最近一棵树干中,随即一跃而出攀上晾台的竹栏翻身进来。
龙五还是那一副淡淡的模样,谭阿婆问:“什么时辰了?”
“大约寅时二刻。”七妹的脸色惊疑不定:“您是担心?”
谭阿婆又倾听了一下外面的风声,叹息一句:“我这眼皮子直跳,怕是有不好的事要发生……罢了,小五,你也进屋来,大家……都先休息吧,有什么事天亮了再说。”
老人的预感没有错,一个时辰之后,天边刚放亮,就有人火急火燎地在山路间飞跑来报信,说西村昨天半夜死了人,是老舅爷那个瘸了腿的儿子雷丰一,他惯例天没亮就起来去捡粪,天亮时发现雷丰一就死在他家不远的田埂上,看样子是被拖行了一段路,死状极惨,像是被野兽的爪子当面狠命挠过一把,从脸到喉咙再下到肚子都一气儿劏开,脸都烂了,肠子也滑得满地都是。
“到底都是血脉相连的一家子,再大的仇,总不至于杀人害命啊!”谭阿婆痛心疾首地叹着气,让曾陵留在吊脚楼,自己带着七妹又去了西村。
曾陵自己待在屋里,吃过早饭人也精神许多,对着远山梯田,骄阳如火,她手里还拿着七妹那面小镜子发愣。
楼主 道葭  发布于 2017-07-29 08:50:57 +0800 CST  
在白天的时候,她左眼里寒星似的白芒变得没那么明显,乍一看只觉得左眼瞳仁比右眼的颜色略浅而已。真的很奇怪,她回想这些天,除了被五妹背着飞奔那时,眼睛曾眩晕作疼过,其它时间倒没任何不适的感觉,现在望向远处,也觉得视野像水洗一般清晰。昨晚谭阿婆还有些话没说完呢,为什么禹门坊曾家的姑娘在没出嫁前,要做男孩打扮?爹都不肯说的事,她居然知道?
她试着用手遮住右眼,只用左眼去看,却忽然发现晾台上迎面而来的风里有丝丝金线在闪动,她以为那是悬在空中的蛛丝,抬手去尝试触摸,就听得一声:“别碰。”
她吓了一跳,就见龙五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大张野芋的绿叶,叶上盛着红黑各色的果子。
“有毒。”龙五走到黯灭的火堆边坐下,剪短解释了两个字,把那摊果子放下并往曾陵的方向推了推。
龙五虽然人总冷冷淡淡的,却不止一次摘果子给她吃,女伥五妹说过龙五是每隔几年就要给江里的龙王五爷挑选新媳妇儿的,谭阿婆也说只有她和龙五两个人是龙五爷庇佑的人。
曾陵忽然觉得,龙五是不是真看上她了?她莫名窘得脸上有点烧起来,只得指着那些丝问:“那是做什么用的?”
“那是阿婆用自己的白发,加上特殊草药泡制出的蛊虫,她住的地方,四周都养了一般人看不见的蛊。你的左眼现在越来越像山里的野兽,能看到一般人眼看不见的东西。”龙五看了看那些丝,又从芋叶上拿起一种褐色的小果:“这是鸡爪梨,不涩。”
“哦……谢谢。”曾陵对这些还没概念,一手接过,另一只手揪下这长得七扭八拐的果子,放了一点在嘴里嚼,又觑了一眼龙五,见他神情淡然地望着外面,便试探问:“那你知道我的左眼为什么会这样吗?”
龙五摇摇头。
“那……女伥来找我,也是因为我的左眼?七妹说见过女伥的人都会死,你也见过她了,以后怎么办?”
“抓住她。”龙五干脆地道:“这两天我会上山去找山姥。”
“你胆子真大啊。”曾陵嗫嚅地说,想了想西村那边死了人,还是五姊的亲弟弟,就觉得过去故事里妖怪害人的故事一下变了现实,一时半会还消化不了。
但两个人安静地坐在吊脚楼里,吃果子吹着温而不燥的风,感觉倒不坏。
这天直到傍晚谭阿婆和七妹才回来,神情都很严肃沉重,谭阿婆一直嘱咐跟随的村人,今夜务必都关好门窗,值钱的牲口都牵进家门等,人们都困倦得很,只是关于西村处理的事只字没提,曾陵也不好问什么,大家草草吃过东西就都睡下了。
楼主 道葭  发布于 2017-07-29 08:59:17 +0800 CST  
这一夜果然如谭阿婆预料的那样,从五姊山刮来的山风特别凄厉,谭阿婆家的门闩得死死的,龙五就睡在门边,有什么动静他都会第一时间起来察看。
后半夜听到一些奇怪的杂声,曾陵都用被子蒙着头,直到翌日天亮,七妹开门出去打水,就发出一声惊呼,原来屋外院子地上凝结着一洼一洼的黑血,曾陵循声跟出门外,就看见血滩中有许多黑色密密麻麻像是蚂蚁的虫类,空气中一阵古怪的腥浊气味,她下意识捂住鼻子再跟到七妹身后,篱笆外的泥土道路上竟还有不少像是被撕扯断开的死蛇,以及杂乱的野兽脚印——
当她走出几步,忽然感觉脚下湿泞,低头一看,鞋底半润的黄泥居然汨汨地洇出一些铁锈红色的水,她吓得赶紧缩起脚,但那红水就像凝固的血色蚂蟥一样“呲溜”贴上她的布鞋边沿。
“啊!”她惊呼出声,七妹回头看她的样子还没反应过来:“怎么?”
她指着脚面,但一晃眼间红的水和蚂蟥都不见了。曾陵再看向七妹脚边,就在那些野兽脚印坑中,有血色的蛆状物隐隐在泥中浮动。
“快回来!”身后响起谭阿婆的一声大喝。
曾陵已如惊弓之鸟,一把揪着七妹就拼命往吊脚楼跑,直到进了屋内玄关处,曾陵还不住跺脚看鞋底,七妹也学她的样子察看脚底,似乎什么也没有。
谭阿婆瞪着一双斜眼呵斥七妹:“就算看不见,可怎么能掉以轻心随便走出去?”说着,龙五去拿来一把晒干草药,点燃后扔地上,让两人用鞋底反复踩蹭。
曾陵担忧地望外面地上:“那些是什么?”
“陵姐姐,你真的能看见?看见的到底是什么?”七妹吃惊地看着曾陵。
曾陵看着七妹惊疑不定:“你都看不见吗?脚底下泥里有好些血红的蛆,想往咱的鞋子里钻。”
七妹摇摇头,与旁边缄默不语的龙五相觑一眼,再望向曾陵,尤其是她的左眼:“陵姐姐……你的左眼,果然是龙王神赐予的 ‘龙神之眼’。”
楼主 道葭  发布于 2017-07-29 09:00:20 +0800 CST  
红脸啦~ 谢谢莲蓬老大!
楼主 道葭  发布于 2017-07-29 09:10:50 +0800 CST  

楼主:道葭

字数:114939

发表时间:2017-07-19 20:18:14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2-26 08:33:10 +0800 CST

评论数:767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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