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谜航——郑和下西洋究竟深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第一章

建文四年三月初七晚上,北平城内很早就开始净街。天一擦黑,百姓和店家就纷纷关门闭户窝了起来。街上只有挺戈执矛的巡逻兵丁和步履蹒跚的更夫不时走过,偶尔传来几声单调的铜锣或梆子,便是那失了人家的野猫、野狗也悄悄地蜷缩在大街小巷的阴暗处不敢游荡觅食。众家屋檐下悬挂的各色灯笼在夜风中不断地摇曳舞动,发出的昏暗光芒也随之变幻跳跃,显得狰狞而恐怖。自从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以来已近三年,为绥靖治安,净街已经成为北平的寻常举措,市民百姓不得不在百无聊赖中度过漫漫长夜。
发生在大明开国初期的“靖难之役”是一场影响了整个大明帝国历史的巨大变故。话说明太祖朱元璋为了巩固自己及子孙的统治,曾大封宗室二十多人为藩王,驻守全国各地。这些藩王虽然没有封地的管治权,但却拥有护军卫队,少者三千余,多者众达两万丁,其中尤以驻守北方边境的晋王、燕王和宁王军权为大。
太祖既定的皇位继承人原为太子朱标。不料太子却于洪武二十五年先于太祖病亡,太祖只好依据“立嫡立长”的古例再立太子的嫡子朱允炆为皇太孙,继为皇位继承人。及至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十日太祖驾崩,朱允炆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大明帝国的九五之尊,是为建文皇帝。
建文皇帝本性柔弱,又是诸王后辈,登基伊始便难以约制诸王,加之诸王拥兵自重,专横跋扈,浑不将小皇帝放在眼中,致使建文皇帝政令不通,左右受制,便与诸王之间渐生罅隙,互萌恨意。经与兵部尚书齐泰、太学东卿兼翰林学士黄子澄、文学博士方孝孺等心腹大臣密议后决意撤藩,陆续削去周王朱橚、齐王朱榑、湘王朱柏、代王朱桂、岷王朱楩五位藩王后,又将矛头指向燕王朱棣。
朱棣本是太祖四子,于洪武三年即受封燕王。其曾居凤阳,对民情颇有所知,洪武十三年就藩北平后,又两次受命率师北征,痛剿亡元残势,深谙用兵韬略。自太子朱标、秦王朱樉、晋王朱棡先后故去后,朱棣不仅在军事实力上,而且在家族尊序上都成为诸王之首,端得是人杰鬼雄。眼看着建文皇帝已将刀殂架好,自己岂能甘为鱼肉坐以待毙?经与左右一番谋划,干脆于建文元年七月初五日以太祖亲颁《皇明祖训》所定“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为由,指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为奸臣,起兵诛讨逆贼,并自称“靖难”,即“平定祸乱,扫平奸臣”之意,竟是扯旗放炮,向朝廷率先发难。
起兵不久,燕王即攻取了北平以北的居庸关、怀来、密云和以东的蓟州、遵化、永平等州县,扫平了北平的外围,期间大败耿炳文、李景隆所率朝廷兵马。后又率师直趋大宁。大宁本为宁王朱权的封藩,所属朵颜三卫多为蒙古骑兵,骁勇善战。燕王攻破大宁后,挟持宁王回到北平,并合并了宁王的部属及朵颜三卫的军队,实力大增。
建文二年四月,李景隆会同郭英、吴杰等集合兵马六十万余,号称百万,进抵白沟河。燕王命部将张玉、朱能、陈亨、丘福等率军十余万迎战,利用有利时机,力挫朝廷军队,致使李景隆兵败如山倒,退走德州;五月,李景隆又从德州逃到济南,燕王率军尾追不舍,于济南打败李景隆率领的十余万众。济南在都督盛庸和山东布政使铁铉的死守之下得以不破。燕王围攻济南三月未下,遂回撤北平。李景隆因一败再败而被建文皇帝撤免了大将军职务,以盛庸取而代之。
建文二年九月,盛庸率兵北伐;十月至沧州,为燕军所败;十二月,燕军进至山东临清、馆陶、大名、汶上、济宁一带,盛庸率朝廷军队于东昌严阵以待。燕军屡胜轻敌,被朝廷军队大败,猛将张玉死于战阵,燕王自己也被包围,借大将朱能的援军接应才得以突围。
建文三年二月,燕王再次率军出击,先后于滹沱河、夹河、真定等地打败朝廷军队;接着又攻下了顺德、广平、大名等地。燕军夺得的城池虽多,但往往得而复失,不能巩固。正在燕王为此苦恼之际,朝廷里不满建文皇帝的太监送来了南京城内兵疲空虚的情报,燕王大喜,决然举兵南下,剑锋直指京城。
建文四年正月,燕军进入山东,绕过守卫严密的济南,连破东阿、汶上、邹县;时至今日,已迫近沛县、徐州。
深沉的夜色中,整个北平寂寥苍茫,星火暗淡,唯有燕王府内却是华灯高照,宾客满堂。府内不断传出丝竹合鸣和优伶吟唱,并夹杂着猜拳行令、赌酒戏谑之声,整个王府甚嚣尘上,好不热闹。
王府本为元朝旧殿隆福宫,燕王就藩后坐镇北平,改隆福宫为王府。那隆福宫原本就是帝王殿堂,经燕王多年经营后真个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虽然大家都知道燕王正在挥师南进,未在府中,但势利之徒都晓得燕王自今年誓师出征以来犹得天助,真个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靖难成功指日可待。眼见改天换日就在旦夕,此时不做足了功课,日后的荣华富贵岂能平天而落?于是乎,一众攀亲附贵、阿谀奉承之辈每日价仍是成群结队、前呼后拥地来到王府求见世子朱高炽,争相递手本、馈珍宝、讨亲近。没了父王的管制,世子朱高炽更是乐得花天酒地,声色犬马,直把个王府搞得乌烟瘴气,秽不可闻。
燕王府西去不远,庆寿寺悄然掩没在一片苍松古柏之间,两座八角密檐砖塔比肩而立,直插夜空。庆寿寺始建于金章宗大定二十六年,寺存双塔。其一为九级塔,建于蒙古国宪宗蒙哥汗七年,乃庆寿寺住持海云大师灵塔;另一为七级塔,建于蒙古国宪宗蒙哥汗八年,系海云得法大弟子可庵之灵塔。
提起庆寿寺,那可是大大有名。话说海云大师的另一弟子刘秉忠曾住持该寺。此僧自幼聪颖,八岁入学即能日诵文数百言,成年后博学多才,于天文、地理、律历、占卜无不精通,以僧侣之身参赞国事,深得元世祖宠信,元朝国号“大元”即是刘秉忠取《易经》中“大哉乾元”之意向忽必烈进言采纳。殁后至元十二年,赠太傅,封赵国公,谥文贞;元成宗时,赠太师,谥文正;元仁宗时又进封常山王。有元一代,汉人位封三公者,仅刘秉忠一人耳。
寺随人异。庆寿寺双塔建成后,每日清晨太阳似出非出之时,若站在寺庙西处观望双塔,只见那两座塔一在路南,一在路北;而由西向东走近塔楼的时候再看,却原来两座塔都在路北的寺里,而且挨得挺近,仿佛长幼相依,这便是“燕京十景”之一的“长安分塔”。
江山代有杰人出。刘秉忠殁后近百年,天地循环仿佛回到了原点,又一位异僧住进了庆寿寺。同样的僧服事上,同样的博学多艺,同样的满腹经纶。他,就是自四十八岁开始入幕燕府,运筹帷幄“靖难之役”,陪伴了现今的燕王、后世的成祖整整三十六年的道衍大和尚。
王府喧嚣不扰佛门清净。寺内金章宗亲笔所书的“飞虹桥”石碑旁,十几株参天古松环绕着一间小小的禅室,室内陈设简朴,整洁素雅。房间的香案上燃着蜡烛和三柱清香,袅袅香烟中,道衍和几位徒弟正在做着晚课。摇曳的烛光映照着道衍清瘦的身躯,他身着一袭半旧的僧袍,两眼微闭,腰身佝偻,双手合十,正在默诵《楞严经》,深深的皱纹如沟壑般爬满额头,一部长须银丝般悬在胸前,随着他嘴唇的蠕动不断地微微飘拂。
任谁也难以想象,三年前就是这位年逾六旬、骨瘦如柴、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和尚竟能拍案而起,指点江山,曲策谋划,力促燕王仗剑起誓,以“靖难”为名讨伐建文皇帝;也是这位大和尚,于王府后苑亲自操练士卒,打造兵器,丰盈府库;还是这位大和尚,在起兵前夕,计擒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杀伐决断,刚愎自专。
岁月的流逝侵蚀了他的身体。今年他已六十有七,虽躯体老弱,但例行的晚课却从未间断。
三柱清香堪堪燃尽,晚课方才结束。道衍舒了一口气,向徒弟们摆手吩咐:“悟真暂且少待,余者歇息去吧。”
“弟子遵命。”几个徒弟同声应承,却步退去,唤作悟真的弟子闪身站到一旁,垂首躬身,静候道衍开口。
“悟真,我见你近日神思恍惚,心有旁骛,是何缘由啊?”道衍沉声问道。
“弟子罪过,扰了师傅清修,祈请师傅恕过。”悟真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嗫嚅回话。
“悟真,你平日笃厚,潜心向学,然近日眉头紧锁,沉默寡言,似有烦心之事,可否说与师傅,让为师替你解说一二?”道衍缓步踱到烛火前,用细长的指甲挑了挑烛芯。
悟真愈发垂下头去,紧盯着脚下的青砖。半晌,他抬起头来,眼角已涌出了泪花:“师傅,恕弟子鲁莽,燕王此番南下,确能攻破京师否?”
道衍豁然开目,一双三角眸子寒光闪烁,他死死地盯着悟真:“你何出此问?”
那悟真约有二十几岁年纪,脸色白皙,身材似道衍一样的干瘦,在道衍的盯视下虽在瑟瑟发抖,仍然倔强地回望着道衍:“师傅,燕王确能攻破京师否?”
道衍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徒弟。悟真自拜师以来虔心向佛,循规蹈矩,从不关心俗事,为何今日唐突发问且问题尖刻?道衍的内心陡生不详:难道悟真是个朝廷探子,专门到我身边卧底,平日做派都是伪装?或者干脆就是朝廷派出的刺客,要替朝廷除掉老衲这个燕王身边的第一宣力股肱?亦或非是卧底,但确有难言之隐?甚或,难道是燕王的手下,前来试探老衲的忠心?
“如果真的是燕王手下,岂不是……”思想及此,一股寒意自道衍的脚底直升头顶。燕王多疑,不得不虑呀!
道衍的内心一时间急剧盘算:哼,若是朝廷鹰犬,除非偷袭,饶是老衲上了几岁年纪,谅你也难以一击得逞;要是燕王手下,想老衲处处为燕王谋划,日常谨小慎微,如若栽赃,怕是也不容易。
道衍顷刻拿定了主意。他将双手背到身后,右手悄悄攥紧袖中的防身兵刃—一柄师传的精炼秘制异材戒尺,同时仔细观察着悟真的细微举动,一字一顿地答道:“燕王起兵靖难,乃是吊民伐罪,替天行道。既行天道,自得天助,京师城破,旦夕而已。”
悟真的身躯越发颤抖,大滴的泪珠滑落脸庞:“师傅,城破之后,燕王会……屠城……屠宫否?”
“悟真,”道衍厉声喝道:“你听仔细了,出家人莫管俗事。你若真心修行,为师自当倾心教授;你若犯戒,也休怪为师逐你出门。”
“师傅……师傅……”悟真忽地跪了下去,以手掩面放声大哭,且“咚、咚”地磕起头来:“师……傅,悟真六……根未净,出言……乖扈……,惹怒师傅,……悟真该死,该死呀!”
道衍惊惧不已,他走上几步,伸出左手搀扶悟真,右手仍牢牢地攥住戒尺:“悟真,你心境已乱,必有大事,但说无妨,为师为你推之。”
悟真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道衍的手臂,哀声泣诉:“师傅,悟真……出家前原籍……青州,尚有一个……弟弟,自幼聪明伶俐,……乖巧可爱。怎奈我们兄弟……父母早亡,家乡在……洪武二十一年又遭了……旱灾,颗粒无收。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削发为僧,遁入空门;可怜我的弟弟……我的弟弟……走投无路,……被朝廷内府收去,净……身成了内侍。原本以为……伺候皇上,只要小心……勤勉,总可以换个……温饱。岂知……岂知……”
言说及此,悟真已是泣不成声。
“令弟乃是内侍?侍候皇上?”道衍失口问道。
“建文三年八月十一,刚被指派随身侍候皇上。”
“侍候建文皇帝?”
“正是。”
道衍抽了一口冷气,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虽然悟真不断地以头触地涕泪横流,似乎不像说谎,但道衍又叮了一句:“令弟姓甚名谁?有何证候?”
“我弟弟姓王,单字名钺;证候吗……左肩胛处有一铜钱大小的紫色疤痕,是幼时淘气,上树逮鸟时不慎坠下,被树杈扎伤所致。”
悟真见道衍问的仔细,顿时油然生出希望:“师傅,燕王不会……屠宫?亦或……您能……救他?”
道衍的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他将戒尺藏回袖中,双手搀起悟真:“你且起身,坐着说话。”
待悟真坐定,道衍又缓步走到香案前重新点起清香。缭绕的烟雾中,他痛苦地低下头去:“屠城!屠宫!”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悟真的问题纯属稚幼。燕王生性冷酷,睚眦必报,路人皆知。京师城内,燕王仇敌云集,如若破城,焉有理由不开杀戒?正是因为不忍目睹屠戮惨状,道衍才数次婉拒了燕王提出的“随军赞襄”的“邀请”,以“体弱多病,还是辅佐世子,防止北平有失”为由执意留守北平。虽然燕王最终答允了道衍的请求,但以燕王猜忌刻薄的秉性,谁知他内心不会泛起恶意?所以,道衍刚才曾本能地猜度悟真是燕王的手下。
哎!十里秦淮,必将血流成河呀!
但这个实话是万万不能对悟真言说的。
默思良久,他轻轻地对悟真说道:“战事既起,自是兵连祸结;覆巢之下,难免玉石俱焚,自古如此。事已至此,恐怕只能祷告佛祖保佑令弟,但愿吉人自有天相矣。”
悟真闻听,眼泪马上又涌了出来,他“扑通”一声匍匐在地,搂着道衍的双腿嚎啕大哭:“师傅,师傅,燕王对您言听计从,您就想法救救舍弟,救救舍弟吧!”
“哎——”道衍长叹一声,再次扶起悟真:“悟真啊!为师非是神人,诸多情事也是身不由己。事已至此,你先将令弟的生辰八字写下留给为师,为师给他推一推休咎,但有一线生机为师亦必尽量周全。只是,此举也只是尽人事,凭天命,你不可相强为师。”
“多谢师傅,悟真替舍弟给您磕头了。”悟真言毕果真结结实实地叩起头来。
“罢了,去写吧!”道衍随手指了指案上的纸笔。
悟真平抑心绪,提起笔来端端正正地将弟弟的八字写了下来,双手捧给道衍。
“放到烛下吧!你且回房安歇,明日晚课后再来禅室见我。”
“遵命。劳烦师傅,弟子感恩不尽,也请师傅早些歇息。”
“去吧!去吧!”道衍背过身去,向悟真摆了摆手。
悟真拭干眼泪,恭敬地向道衍打了个稽首,却步出门并随手关上屋门。
禅室内,道衍的目光久久地盯着燃烧的烛苗。实际上,自燕王出征以来,他的内心也时时惦记着一个人。他曾暗中为那个人占卜了几课,每次都是大凶之相;他也曾千方百计想法破解,但至今未得法门。他刚才说的“但愿吉人自有天相”与其说是给悟真听,莫如说是给自己听。
道衍拿起悟真留下的那张纸瞄了瞄,不用细看便知凶多吉少。他心情烦闷,将纸条揉作一团攥在手心,推门出室。
室外夜风破空,松枝漫卷。暗哑的风声偶尔送来几丝王府的管弦韶乐。他厌恶地盯着王府所在的东南方向,眼前浮现出世子朱高炽那张虚胖的肥脸。燕王走后,他曾多次拜访世子,意欲商讨粮草供应、地方绥靖等诸项事宜。每次见面,朱高炽都装模作样地嘘寒问暖,假意奉承。但是,只要说起正事,他永远只有一句话:“世侄愚钝,诸事仰赖大师做主。”除此再无主意,直把个老道衍累得七死八活,头顶冒烟。
“唉!燕王坚毅果敢,大业可成。可世子庸碌无为,只图享乐,即便夺得江山,若传于世子手中,何异于建文做主?与世子相较,建文强于世子甚矣!只是,如今说也无宜矣。命兮!运兮!”
墙外传来几声梆子,已经二更天了。道衍将手中的纸团再次展开,心中默念:“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一轮明月刺破暗夜投射在院中的池塘上,池水泛出细微的白光,道衍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微光吸引过去。
募地,他似有所悟,急回室内,自桌案的抽屉中摸出龟甲又卜了几课,无一例外,都是危卦。
“哼!危难之存于老衲何止一日。十几年来,老衲陪伴燕王左右,以燕王脾性,老衲每日如伴虎眠,岂不危难?同僚龃龉,争权夺利,暗箭伤人,岂不危难?天轮堂阴魂不散,如影随形,时时窥伺左近,岂不危难?以老衲经天纬地、鬼神莫测之技本应犯难,若不犯难,何显老衲手段?事在人为。道衍,你怕了吗?”
一股豪情重新回到道衍身上。他的一双三角眼精光爆射,一挥手将龟甲扫回抽屉中,又随手将王钺的生辰八字在烛火上烧为灰烬。
“尽人事,凭天命。但有一线转机,老衲也须全力以赴。”
他盘腿坐到蒲团上精心默谋,努力回想刚才脑海中的一抹灵光。良久,他的双眉渐渐舒展开来……
次日昼间,道衍闭门谢客,只是一早唤来自己的外家高徒侯显,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侯显一喏,转身去了。
那侯显年约三十五、六岁,本是藏人,乃甘肃临潭人氏,藏名洪保希绕。他自幼出家,精研藏传佛教经义,因仰慕道衍德学而求入门下。其时,藏传佛教与中原佛教大起龃龉,所以在庆寿寺内,道衍只说他为自己的外家弟子,自己只是代师授教,实际上对他与自己的内家弟子一般无二。这侯显不惟聪明伶俐,更是机警善谋,在洪武年间曾从军征战,从马夫做起,直至军官。道衍对其大是喜爱,除了授其教义外,道衍更将自己毕生所学阴阳数术、奇技淫巧等对其倾囊相授,直是道衍的第一心腹。不惟侯显,王府内的其他几个大宦官如马和、王景弘等也被道衍收为弟子,个个信任有加。
及至晌午,侯显提着一个包囊返回寺内,见到道衍也不说话,只将包囊打开,捡着里面的物事一件一件地请道衍查看。待得道衍首肯后,侯显又将包裹系好,刚要退出,又被道衍吩咐:“你速速潜入京师,将为师的一信一物面交神乐观纯阳真人,嘱其按为师信中所托行事,切不可误。”
说罢,他将一封信和一个装在锦盒中的晶莹剔透的佛祖玉坠交给侯显。侯显伸手接过,只说一声“师傅放心,断无差池”便转身而去。
楼主 牛八囝  发布于 2015-05-29 12:49:16 +0800 CST  
待到晚课结束,悟真又忐忑不安地来到道衍的禅室外躬身施礼:“师傅!”
“是悟真吗?进来吧!”道衍的声音安静平和。
悟真推门而入,双手合十站在门旁,不知如何开口。
“悟真,你既遇事,本应早些禀告为师,以便为师预作筹划。事起仓促,为师安得从容措置?往后切记。”
“弟子驽钝,谨遵师命。”
道衍缓步踱至悟真身旁攒眉叹息:“唉!令弟的八字为师已研磨多时。为师不打诳语,乃极寻常的命格,祸事临近,恐上天难以眷顾。”
悟真惊恐莫名,情急之下伏地痛哭:“弟子素知师傅神技人鬼莫测,万望师傅可怜舍弟则个,救他于水火。舍弟若能逃脱此厄,必终身服侍师傅,弟子再三叩首了。”说罢,又是几个响头。
“你起身,听为师细言。遇事动辄屈膝,传扬出去,为师颜面何在?”道衍厉声呵斥,面色阴沉。
悟真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
“为师方才对你所言确系实情。然事在人为,若令弟于困厄中能够救得贵人,或许可以获得上天兼顾,自此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亦未可知。”
悟真瞬时止泣,愣怔地看着道衍:“解救贵人?舍弟乃是内侍,伺候人的本事尽有,然手无缚鸡之力,焉能解救他人?”
“医者救人乃凭武力乎?”道衍双眉一拧,瞪了悟真一眼。
悟真瞠目结舌低下头去:“弟子愚蠢,请师父开释。”
“为师前日夜观天象,发现京师城内陷一贵人,命格极贵。然其命中带劫,现困于厄中,急切难以脱身。若能救得此人,令弟或有一线生机。”
“此为何人?”悟真面呈难色。
“你若答允说服令弟应下此事,为师再行告你。”
悟真踌躇难言。俄顷又问:“请师傅明告,成事把握可有几分?”
道衍面沉似水:“实不相瞒,为师观天卜课,至今未窥得真机,成事可能着实渺茫。然,事若不为,祸必旋至;若为,或有一丝转机。为与不为,但存你兄弟二人一念之间,为师的话说完了。”
悟真闭上眼睛,思虑良多。半晌,他抬起头来,向道衍躬身作礼:“师傅,悟真明白了。不做是等死;做了,若事未成便是送死。等死、送死,左右是个死,莫如做了。事已至此,悟真决意说服舍弟去做。”
“此人可是燕王的眼中钉、肉中刺。事若不成则死状极惨,你可想好了?”道衍紧叮一句。
“想好了。”悟真这次的回答毫不犹豫。
道衍的三角眼死死地盯着悟真的眼睛,悟真的眼睛也直直地回应着道衍的目光。片刻,道衍的眼神缓和下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善哉!善哉!你附耳过来。”
悟真俯下身去,道衍先是不经意地在他的印堂穴上按了一下,然后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悟真听后惊恐万状,脸色苍白:“师傅,此话当真?”
“真。如何?你要反悔?”道衍的眼睛冒出寒光。
悟真稳住心神,喘了一口长气:“悟真不悔。”
道衍目中寒光未敛,嘴里说出的话让悟真双股战栗:“哼!只怕你现在反悔也悔之晚矣。实话告汝,为师已在你身上下了诅咒。你若反悔,必将七窍流血嚼舌而亡。兹事体大,为师不得不预先提防,你休怪为师狠心。”
道衍的手段,悟真素有耳闻,他浑身颤抖,转眼间便汗湿重衣:“师傅放心。悟真若反悔,愿下十八层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嗯!师傅放心了!你也放心,只要你不反悔,尽心去做,诅咒自消。”道衍拍了拍悟真的肩头,悟真又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道衍恢复了往常的口气:“你今日晚间就悄悄启程,星夜赶往京师,切勿惊动任何一人。到得京师须尽快找到令弟,然后……”他又附在悟真耳边说了一段,悟真不住点头。
“如若事成,你等可持此念珠前往神乐观找寻提点纯阳真人。纯阳真人素知此珠由为师所用且与为师交好,他必会妥为安置你等。事息之后,为师自会前去寻你。”
说着,道衍将一串精巧的檀香念珠交给悟真,然后转身从橱柜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递给悟真:“所需用具俱在其中,你必须加紧护持。还有……”他又从袖中摸出两个小巧的锦盒分别打开:“这是两盒丸药。你听仔细了,黑色锦盒中盛的是绝命丹……”他阴森地盯着悟真:“你等且不可被活擒,否则生不如死。这丸丹药可让你等片刻间魂归九天……你怕了?”
楼主 牛八囝  发布于 2015-05-29 12:53:00 +0800 CST  
悟真双手哆嗦着接过丹药,大滴的汗珠滚落脸颊。刹那间,他真切地感受到:从现在开始,死亡就要和自己如影随形了。他咬了咬牙:“师傅放心,事若败露,悟真和舍弟绝不苟活。”
“嗯!难为你了。”道衍又递过第二个盒子:“这朱色盒子里盛的药丸却有些意思,此乃匿形丹。”
“匿形丹?”悟真睁大了眼睛:“此为何物?”
“哼哼!”道衍微微一笑:“呆货。顾名思义,你以为何物?”
悟真接过锦盒仔细观瞧:“匿形丹?可以匿形?世间果有此物?”
“有。”道衍笃定地回答:“只是此物极难炼制,天下难寻,非到万不得已不可服用,记住了?”道衍谆谆告诫。
“弟子记住了。”悟真将两个锦盒收入怀中。
道衍又走到桌案前,用身体挡住悟真的视线,在案角隐蔽处按了一个机括,案底无声地探出一个木盒,他伸手取出两个物事和一袋碎银走回悟真身边。
“此乃两幅腰牌。其一为朝廷锦衣卫腰牌,另一为燕王府扈卫腰牌。从今往后你要便服潜行,若遇兵丁盘查,你可相机使用;将银子收好,权做路资。”
“便服?悟真为何要着便服?着僧服可矣。”悟真不解地看着道衍。
“僧服?唉!从今往后,你莫可再着僧服矣。”道衍太息一声。
“什么?”
悟真疑惑地探寻着道衍的眼睛:“师傅,此是为何?”
“为何?皆因为师已经将你革出佛门矣。自今日始,你改用俗家原名,佛门再无悟真矣。”道衍干涩地答道。
“革出佛门?师傅,弟子虽然有过,但罪不至此,万望师傅收回成命,收回成命啊。”悟真头顶如霹雳般炸开,他不自觉地又跪了下去。
“不惟如此,你还要给为师留下一封书子。”道衍没有理会悟真,自顾自话。
“书……书子?什么……书子,请师……师傅明示。”悟真心神俱乱,话语已无伦次。
“案上有纸墨笔砚,为师口述个概括,你自行润色,去——”道衍的手臂直直地指向桌案,气势夺人。
悟真怔怔地愣在当场,过了好久好久才在道衍的逼视下拖着脚步挪到案前。他铺好纸,提起笔,脑中一片空白,预感到即将要写的内容很是不妙:“请师傅……示下。”
道衍面无表情,口述了几句。悟真闻言掷笔在案,匍匐于地放声嚎啕:“师傅,为何如此?为何如此?悟真若写下此言,今后还有何颜面存于世上?师傅,您就恕过徒弟吧!啊……啊……”
“为何?”道衍面沉似水:“为师说过,兹事体大。行非常事,自须用非常之法。你若莫名离去,为师势必报官;若不报官,众必疑我,则为师百口莫辩。为成事计,为师不得不如此。写吧!”
悟真双手掩面哀泣不已,身体仿佛散了架。过了好一会儿,他方站起身来,援笔在手,一边拭泪,一边斟酌,期间数次俯在案上痛哭失声。
良久,悟真颤抖着双手将两页字奉给道衍。道衍捧纸细看,见悟真确系按自己的意思拟写,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好极。但有此信,即或悟真事漏被擒攀咬老衲,老衲亦无忧矣。”
道衍的目的既已达成,面色也缓和下来。他将信函交还悟真,温声说道:“悟真,休怪为师狠辣,世事凶险,为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走之后,一切由你便宜行事,不可与为师通联。成与不成,事息之后为师自然知道。若事成,则你与为师自有相见之日,为师定会还你公道;……若事不成,为师……定会设法让你等兄弟……转世投胎一个好人家,来生不再受此磨难。无论成与不成,你总是为师的好徒儿……”
言及至此,道衍的眼圈也有些泛红,悟真更是趴在地上不停价磕头,泣不成声。
道衍搀起悟真,拍了拍他膝上的尘土:“好了,为师没有话了。你将所有物事收好,夜半时分便将此书和度牒留于房中,就……去吧,莫让任何人知晓,后事自有为师料理。”
悟真默默地擦干眼泪,将两页纸仔细折好揣入怀中,整了整衣服,恭恭敬敬地重新跪下,重重地给道衍磕了三个头:“悟真谢过师傅。今夜远行,不知何年何月再见师傅,俟后也难以侍奉师傅了。师傅的教诲之恩,悟真永世难忘。师傅保重,悟真……别过了。”
道衍沉重地摆了摆手:“兵荒马乱,路上小心,去吧!去吧!”
悟真将包裹背在身上,深深看了一眼道衍清瘦的脸庞,慢慢走出门去。
望着悟真的背影,道衍久久没有动作,直至窗外一只鸟儿飞过,他才叹了一口长气:“唉!天大的重担落在了悟真身上,难为这个长守空门的比丘徒了。只是,未知死悲,焉知生乐,为师但望汝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道衍蹒跚着走到门前,双手关上了房门。
……
次日清晨,道衍的大徒弟悟善惊慌地来到道衍的禅室外急急敲门喊道:“师傅,师傅,徒儿有要事禀告。”
“进来。”道衍冷冷应道。
悟善推门而入,手里攥着两页纸,匆忙间打了个稽首。
“何事惊慌?”道衍沉声发问。
悟善的脸涨得通红,他挥着那两页纸:“师傅,悟真他……他跑了。”
“悟真……跑了?”
“是。今日早膳,徒儿发现悟真未到便去探望,哪知他的房间空空如也,只在案上发现了他留下的一封信函和度牒,细看之后才知道,他耐不住清修寂寞,趁夜深人静之时偷偷跑了,还……还擅自带走了师傅的念珠,说是留作念想。”
“什么?拿来我看。”道衍劈手夺过悟善手中的信函,略看几眼,又到桌案上装模作样地翻找了一番,然后勃然大怒:“畜生,孽障。他近日神思恍惚,心不在焉,为师调教他几句,他竟然不思悔改,擅自逃遁。私自叛师已是罪过,居然还敢窃取为师的念珠据为己有,此乃为师的师传之物,堪称无价……竖子贼胆包天,禽兽不如。”
眼见道衍气得双目圆瞪,须发皆竖,悟善不免股栗。只待道衍不再说话,他才战战兢兢地请示:“请师傅示下,此事当如何处置?可否知会官府派人缉拿?”
一句话又惹得道衍暴跳如雷:“让官府派人缉拿一个逃僧?前方战事正酣,官府差役连正事都忙不过来,你居然想让彼等派人缉拿一个和尚?亏你想得出,蠢材。”
悟善的头上冒出了凉汗。入师以来,他很少看到师傅发脾气,尤其是如此大的脾气。他哪曾知晓,道衍乃是逢场作戏故意演给他看?他惊惧地弯腰躬身,不敢再言。
道衍在蒲团上盘腿坐下,似乎平息了好一阵儿方才静下神来。他将悟真写的那两页纸递给悟善:“你将悟真的留信遍示诸徒,然后还我。传为师的话:悟真欺师叛祖,破戒逃遁,着即革出佛门,开销度牒。至于为师的念珠,哼,权当让贼偷走了。”说到后来,道衍的声音忍不住又亢了起来。
“徒儿遵命。”看到道衍暴怒,悟善唬得浑身筛糠,只想尽快离开道衍的禅房,既然师傅发了话,他赶忙向门口走去。
“还有,”道衍又在悟善身后嘶声狂吼:“自今日始,任谁不得提起悟真。悟真……死了。”
楼主 牛八囝  发布于 2015-05-29 12:54:00 +0800 CST  
谢谢回复,希望不会让朋友们失望。
楼主 牛八囝  发布于 2015-05-29 16:19:00 +0800 CST  
第二章

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几何,不知道是否还有兄弟姐妹,也不知道自己家乡何处,只推测是在安徽一带,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当然我有名字,但不是父母起的,而是别人起的。
是的,我是一个孤儿,从小就被安徽某市的儿童福利院收养并在那里度过了猖狂的童年时光。
据说我是这样被收养的——
那是牛年的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福利院的厨子老胡喝了一点酒,乘着酒兴打着饱嗝挑着一挂鞭炮来到院外燃放。谁知鞭炮一响,许是惊醒了睡梦中的我,我开始放声大哭,吓了老胡一跳。醉眼朦胧中,这厮居然挑着鞭炮四处寻声,结果发现我的时候,鞭炮已在我的襁褓周围炸成一团。
老胡惊慌失色,赶紧扔了鞭炮将我抱回院内细细查看,发现除了襁褓被炸出几个窟窿外,我的双眼内侧鼻翼尾端还各有一个白点,位置对称,似是被炮屑所伤,其他并无大碍。
老胡又拆开襁褓仔细翻找,发现襁褓内没有留言,没有信物,更没有钱,除了一个裹着尿布的脏小子以外再无他物。于是,老胡得出了结论,一句话: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言以蔽之简言之这就是一个彻彻底底不折不扣典型的三无弃婴。
老胡长嘘了一口气。既然这个孩子身体无碍,情况也已明了(换言之就是确定我随身没有携带老胡感兴趣的身外之物),老胡便对我失去了兴趣。他按程序报告了院长,此后就再也没有用黑眼仁看我一眼。
院长闻讯赶来,先是目测了一下我的年龄,貌似当时只有四、五个月大小,又按了按我的肚皮,我竟“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唬得院长啧啧称奇,连忙安排有关人员对我进行正式体检,结果除了两眼内侧有不明白点外,其他一切正常。看来定是某家男女行了见不得人的勾当,生下了我却没法生养,只好趁着中秋节将我偷偷安置在福利院门外,祈盼福利院收留我了。
院长叹了口气。这种事情经常发生,见怪不怪,其后无非是安排专人护理、办理收养手续等琐事不表。
弃婴也是人,既然要办理正式的收养手续就要到政府有关部门给我申报户口,而要申报户口就要有个大名,于是我拥有了第一个名字。
第一个名字?难道你的名字不止一个?哈哈!耐心看下去您就知道了。
弃养的孩子没爹没妈,起名自然不会让院长像对待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用心。可不用心归不用心,总不能糊弄吧。其他福利院给孩子起名一般都紧随时代脉搏,起个“建国”、“爱国”、“富强”啥的,希望孩子长大了有个出息,福利院也能跟着沾点光,可我们福利院的院长根本不讲这一套,她给孩子起名的方式堪称奇葩。
我们福利院给孩子起名的原则是简单、好记,只要能区分孩子就成。自从现任院长上任后,这一原则被她发挥到了极致。简言之,孩子的姓氏以收养当年的生肖为准,龙年姓“龙”,马年姓“马”,牛年自然姓“牛”,以此类推。当然,遇到确实不便直接当做姓氏的“鸡”、“鼠”等生肖也会换个谐音字,如“纪”、“苏”等等。名就更简单,一律两个字,第一个字是数字,按当年收养的顺序从“一”开始往后排,排到第几是第几;第二个字稍有不同,男孩是“囝”,女孩是“囡”,虽然同音不同字,但意思都一样,无非都是大墙里圈养的男孩、女孩罢了。
照此传统,院长掰着指头算了算,我是福利院在牛年里收养的第八个孩子,又是男孩,所以名字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牛八囝”。
兔崽子,老子幸亏不是鸡年被收养的,否则你让老子情何以堪?
由于我投奔福利院的方式颇具传奇,加之面相有异,所以自我懂事后,曾有好几个护理院的阿姨拿我打趣:“牛八囝,你知道吗?你长大后肯定是一个奇人。人家都说孙悟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而你是被鞭炮崩出来的。对了,孙悟空还有一个师弟也是大大有名呦,它叫猪八戒。”
年少不懂事,等我年纪大了回想起来才咂摸出味儿:奶奶的,关键是最后一句呀!
就这样,我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世界,来到了这个福利院,莫名其妙地被取了一个恶心的名字,也莫名其妙地开始了一段奇异的人生。
当然,我的童年、少年时期还是和“奇异”二字挨不上边的,那段奇异的生活是从青年时期开始的。但是,现在想来,谁能说童年、少年时期的经历不是在为自己的青年、中年甚至老年生活做准备呢?
事后回想起来,我认为自己的童年、少年时光还是比较快乐的。当然,比较的对象是福利院的其他孩子以及我接触到“奇异人生”之后的生活。
我的婴幼年时期和其他同龄人一样,肆无忌惮地吃喝拉撒,毫无缘由地喜怒哀乐,无所顾忌。
年龄稍大,我那“活泼”的天性更是展露地淋漓尽致。只要阿姨不在近前,肯定是“我的地盘我做主”,每日召集一班调皮孩子上房揭瓦,下池摸鱼,嬉闹打闹,胡作非为,各种恶作剧无师自通且创新意识极强。记得有一次某位阿姨用铁皮饭盒带了午饭,用完午餐将饭盒洗涮完毕后晾在窗台上,正好我路过时感觉尿急,于是毫不犹豫地回赠了阿姨一盒新鲜“啤酒”,片刻后就被阿姨追着满世界撒欢。
只要有我在,阿姨们总是要高度警惕,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应对任何想象不到的突发事故。整个福利院提起牛八囝没人不摇头,没人不牙痛,我成了名符其实“惹事的班头,闯祸的祖宗”。总之,那时的我真个是“人见人烦,人恶人厌”。
任你呵斥责骂,我自其乐融融。久而久之,我居然喜欢甚至迷恋上了与护理院阿姨们玩这种“老鼠戏猫”的游戏,陶醉其中,不能自拔。
在我那幼稚的脑海中,护理院就是一个安乐窝。在这个窝中,我可以天马行空,为所欲为。只可惜,这个窝最终还是被我亲手拆塌了,原因很简单:物极必反。
在福利院里生长的孤儿是可以被符合条件的相关人士领养的,而有两类孩子是福利院特别希望被领养的。一类是聪明伶俐、乖巧可爱型。福利院很希望这样的孩子能有一个正常的家庭,今后健康成长,百炼成钢,成为国家的栋梁,社会的精英,福利院也可以跟着“光宗耀祖”,沾些光芒。
另一类就是调皮捣蛋、惹是生非型。这样的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属于不良资产,搁谁身上都想尽快套现,赶紧脱手。似我这般不世出的混世魔王自然在院长的不良资产清单上独占鳌头,院长每日每夜都在祈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开眼显灵,收我回去。
应该说,在我那懵懂的心里,对于被人收养还是很有些向往的。那时年龄小,大道理自然想不明白,只是单纯羡慕别的孩子被收养后有了爸爸妈妈、有了新衣新鞋、有了属于自己的玩具、自己的房间,可以跟爸爸妈妈撒娇耍赖,讨这讨那,我觉得这就是世上最美之事了。
怀着这个美好的愿望,我也陪着院长走了不少场秀,时不时地见见东家,瞅瞅西家。怎奈我天性顽劣,总是装不了三分钟就原形毕露,结果也就可想而知。
渐渐地,我和院长都对领养一事开始绝望。我干脆破罐子破摔,拒绝走秀;院长也刨根问底地翻查族谱,想弄明白自己的祖宗八辈中到底是谁缺德,让自己摊上了报应。
就在我和院长都在绝望中挣扎的时候,我那悲催的养父终于出现了。
每次谈起我的领养过程,养父都会对狡诈的院长破口大骂,斥其为“骗子”、“混蛋”、“无耻之尤”,我则会哈哈大笑,拍着老头的肩膀安慰他:“师傅,您老收留了我可是祖上积德呀!”
养父?师傅?前后称呼不一样呀!你脑子糊涂了?
别急,等我慢慢道来。
楼主 牛八囝  发布于 2015-05-30 14:14:00 +0800 CST  
话说我那养父姓田,大名成林;兄弟两人,哥哥叫田成森,祖籍山西,世代习武经商,至其父辈才迁来安徽。谁知落脚未稳,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就在安徽大地上相继打响,田先生父母不得不变卖家产,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四处躲避。兵荒马乱中,他的父亲带着哥哥与田先生及其母亲失散。他的父兄一路辗转逃到香港,最后又移居到法国。
因为家里的金钱都藏在父亲身上,失散后的田先生和母亲衣食无着,只能呆在当地,乞讨度日。好在不久全国解放,他和母亲的生活逐渐安定下来,双双进厂做工。
谁知好景不长。在确定个人成分时,因田先生的父亲乃是商人,田先生和母亲理所当然地被定为资本家家属,成了历次运动的专政对象。不久,母亲抑郁成疾落寞去世,田先生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原想找个女孩成个家,可那时谁敢将自家姑娘许给资本家的狗崽子呢?
田先生心灰意冷,苦捱时日。
直至文革结束,邓公出山,国家开始改革开放,田先生的生活才有了转机。先是想方设法联系上了远在法国的兄长,得知父亲已死,但死前挣下了偌大一笔家产;后又在兄长的资助下开了一间武馆,辞去工作,专心授徒,几年间倒也逐渐家底殷实。
此时,田先生的年龄已经望五,想找个伴的念头又浮出脑海。于是东求奶奶西托爷,终于找了一个寡妇,且那寡妇青年丧夫,尚未生育。
原寻思和老婆生个孩子传宗接代,享受天伦之乐,哪成想可能是田先生命格太损,没有享福的命,成亲之后不久,老婆竟遇上车祸一命归西。
这下田先生傻了眼。再找一个老婆?寻觅、了解、结合、生育,那还得多少年?耗不起呀!
万般无奈,田先生一咬牙:干脆,先别找老婆了,还是先领养一个孩子,防着给自己养老送终吧!
就这样,田先生在我七岁那年来到了福利院。
人的命天注定呀!
那天,田先生来到福利院时,我正因为前日疯得太过掉进水塘受了风寒,躺在床上发着高烧,直裹着棉被瑟瑟发抖宛如病猫,往日威风一扫而空。院长听说田先生想领养一个男孩,立刻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殷勤地亲自将田先生领到我的病床前,拼了命地夸我,左一个“聪明伶俐”,右一个“活泼可爱”,直把我捧得如天使下凡,唬得我也直发愣怔:天哪!真是错怪院长了,原来在院长的心目中,我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呀!
院长一边捧我,一边亲手拧了一个热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据田先生事后猜测,那是为了遮盖我眼侧的白点),然后又抹了一把眼泪:“唉!我们福利院条件有限,多好的一个孩子呀,烧成这样都没有像样的治疗,没爹没娘的孩子真可怜呀!啧啧!”
旁边护理的阿姨深刻领会院长的意图,也顺着院长的意思帮腔,直把我夸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走过路过不可错过。
田先生哪知个中奥妙?他见我满脸病容,又听众人夸得天花乱坠,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就势坐到床前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又摸了摸我的手。
从小到大,我每日都是被千夫所指,何曾有人对我有过如此亲昵举动?刹那间,我情肠大动嚎啕大哭起来。
事后,田先生无比懊悔地对我说,正是我作势一哭让他想起了自己失去父母后的凄凉境况,才促使他当场做出了愚蠢的决定。
事情就这么痛快地定下来了。院长简直不敢相信有这等天大的喜事落在她的头上,马上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给田先生备好全套的领养文书,又亲自陪着田先生跑到民政和公安部门办妥了领养审批、户口迁移等手续。最后,她欢天喜地、郑重其事地亲手把我抱进了田先生怀里。
菩萨真地开眼了。几年来,始终压在院长心头的最大一笔不良资产终于出人意料地変现了。
院长和田先生都非常兴奋,只不过田先生的兴奋转瞬即逝。
田先生抱我回家后交代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呼他为“爹”。我自小无父无母,虽从未喊过别人“爹”,但也知道“爹”是一家之主,可以为孩子遮风挡雨,故而连喊几声,喜得田先生热泪纵横。
刚来到爹家的前几天,他一直带我买衣服、买玩具、逛公园,还给我在学校报了名。我对这种生活非常新奇,加之有一堆玩具供我破坏,我着实难得地消停了几天。可是时间不长,我的本性又暴露无遗。先是从打破瓶瓶罐罐开始,进而又向桌椅板凳开火。起先,爹并没在意,反而认为是我换了新环境还不适应,不但没发火,还半真半假地夸我像个男子汉。
五天之后,我就敲碎了爹家的两面镜子,逼得爹上班前只能对着放满水的脸盆刮胡子;而下班后回到家里,他吃惊地发现,我已经创造性地用筷子、勺子等一应物件把家里洗手池、洗菜池、卫生间等所有的下水孔堵的严严实实。
爹第一次严厉地教训了我。
过了没几天,学校开学,爹亲自把我送进学校。时间不长,又在校长的叱骂下亲自把我接出来,送进了另一所学校,如是者三。
爹崩溃了。他这才发现,院长嘴里的“聪明伶俐”原来和“调皮捣蛋”是同义词,而“活泼可爱”的亲兄弟就是“胡作非为”。这哪是病猫?分明就是一条饿虎吗!
爹可不想养虎遗患。盛怒之下,他拽着我去找院长,目的很简单:这崽子我不要了,立马解除领养协议。
院长接待我爹的态度那是没的说,言辞恭敬,礼貌有加。但是对于我爹提出的“无理”要求不但一口回绝,反而严词质问:
——这孩子在我们这儿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孩子,怎么到了您那儿时间不长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大家凭良心说,我说的是实话吧?……您看,大家都证明我说的是实话。
——孩子不是商品。您当领养孩子就像到商店买彩电一样,质量不好还可以退换呀?
——被领养儿童同样受国家《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保护。您既然签署了领养协议,就必须履行抚养义务。都像您这样,说弃养就弃养,说不要就不要,孩子幼小的心灵将受到多大伤害?不伤天理吗?……哎哟!宝贝,别哭,别哭,院长给你做主。
——如果您继续执迷不悟,作为孩子的“娘家人”,我们将为孩子主持公道,必要时可以与您对薄公堂。不信您试试?
就这样,天理被院长牢牢地攥在手中,我爹走投无路,只能自认倒霉了。
看来送是送不回去了。无奈之下,我爹一路踹着我再次回到家中。从此,家里天天鸡飞狗跳,鬼哭狼嚎,热闹非凡。
就这样吵吵骂骂过了半年多,我突然安生了,原因很简单:迷上了武术。
前文说过,我爹乃是经商习武世家,改革开放后自己办了个武馆开门授徒。因为这个缘由,我经常放学后到武馆玩耍,渐渐对武术着了迷:这可是门好本事,学会了这玩意,谁还敢惹我?
爹的武功可是家传的底子,南拳北腿,无所不会;长枪短刀,无所不通。我开始厚着脸皮求他教我武术套路。
起初,爹答应教我纯粹是为了让我能够使他安生一会儿,于是先从扎马步教起。开始,爹让我端好姿势先站三分钟,内心寻思别说三分钟,就是能让他安生一分钟也行。
谁知我还真的七扭八拐咬牙挺了三分钟。虽然那三分钟里我摆的根本就不是架势,但的的确确没淘没闹。
吔?难道这法子有效?。
爹满腹狐疑,又安排一个徒弟专门教我压腿、运气等基本功。别说,那半个下午我练的还挺认真,再没调皮捣蛋。
有门!爹喜出望外,仿佛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发现了驯服恶虎的不二法门,那就是——要挟。具体说就是:想学武术?可以!条件是先做到一、二、三、四……等等等等,共二十一条家规。只要能够做到,想学什么就教什么;如果做不到,对不起,任你求破天也是枉然。
二十一条,丧权辱国呀,哪能轻易就范!“不应。”
“不应是吧?行,咱走着瞧。”
第二天再去武馆,开门就问:“应是不应?”
“不应。”
“哐!”直接关门。任我哭闹耍赖,嘶骂叫嚣,门自岿然不动。
行,有种。是你先不仁,休怪我不义,回家砸东西。
砸吧,反正已经砸得差不多了。爹真能咬得住牙。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干脆连门也不开,只在门里问一声:“应是不应?”
“不应。”
“滚吧,爱去哪儿砸去哪儿砸,最好把自己砸死。”
第六天,门里又问:“应是不应?”
“……应。”
“滚……呃?再说一遍!”
“应。”
门开,我抬腿要进,一伸手又把我推了出来:“背。”
“背?背什么?”
“家规!”
“我……?”
“走吧,背过再来。”哐!门又关上了。
憋屈。见过欺负人的,可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楼主 牛八囝  发布于 2015-05-30 19:22:00 +0800 CST  
10楼有什么意思吗?
楼主 牛八囝  发布于 2015-05-30 19:45:00 +0800 CST  
谢谢鼓励。
楼主 牛八囝  发布于 2015-05-30 21:33:00 +0800 CST  
但是武术对我的诱惑简直是太大了,最终结果可想而知:牛八囝被迫签订城下之盟。
老田(自我咬牙答应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那天开始,我就叫他老田了,心理上已经服输,嘴上再不找补找补岂不太丢人?)一旦拿住了我的命门,立马开始咸鱼翻身,耀武扬威,动辄以违规为由找我麻烦,直直搞得我头晕脑胀,苦不堪言。
在老田的胁迫下,我不得不有所收敛。先从上学不迟到、不早退、不旷课(老田居然把这三条合并成了一条)开始,其他诸如各门功课必须达到多少分、不得打人骂人、不得随便摔东西等等不一而足。最可气的是“不准调皮捣蛋”这一条,只要是二十一条中没有明确规定的,都可以归入这一条。
世上没有擎天柱,只有一物降一物,信夫。
本来,老田刚领养我的时候是想给我改名字的,甚至连名字都起好了,叫做田继业,意思就是继承老田家的事业和产业。待我原形毕露后,他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随他习武后,我向他提起此事,他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声色俱厉地跟我说:“你还是叫牛八囝吧。你若姓了田,我死后都没脸见祖宗。你也别叫我爹了,我没你这么个混账儿子。既然你随我练武,从今往后,你就叫我师傅吧,权当我眼瞎,收了个畜生徒弟。”
就这样,我对田先生的称呼先是“爹”,后是“老田”,最终变成了“师傅”。
从此,在“二十一条”的残酷压迫下,我白天学习,晚上练武,顽劣脾性竟日益消磨,和师傅的关系也逐渐融洽。即便如此,虽然我又几次央求他给我改名,他似乎总是心有余悸,坚持不允,渐渐地我也懒得再提。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如此这般过了十余年,我不仅高中毕业,甚至还考上了北方一所大学。虽然上的是一所二流大学,也让福利院的院长(她当时已退休)闻讯后惊叹不已:“奇哉!牛八囝居然转性了。”
四年的大学生活百无聊赖,乏善可陈,无非和别人一样挂了几门课,泡了几个妞,直到毕业后各奔东西,作鸟兽散。唯有武术,仍是勤练不辍。
奇怪的是,十几年来,我眼窝中的两个白点不但没有消失,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变越大,先是米粒大小,到我大学毕业时已变成黄豆大小。期间也去医院查了几次,从实习医生到主任医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无害。
既然无害也就不必劳心去治。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为了遮掩,我只好买了一幅眼镜架在鼻梁上,倒也平添了几分斯文。
毕业后回到师傅家(从法律意义上来讲,我和师傅还是养父子关系,师傅家就是我家)开始忙着找工作。十几年过去,师傅已垂垂老矣,武馆早已在几年前关兑,好在家底还算厚实,一时间倒也衣食无忧。
虽然师傅和我仍以师徒相称,但他十几年来尽心竭力地供我学业,我也转心向好,二者关系早已情同父子。如今看他鬓发雪白,面有病容,我不觉很是心痛。
“畜生(除了领养我的前几天以外,这一直是他对我的称呼),大学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师傅,我看您脸色不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别说没用的,自从把你领进门,我哪一天舒服过?”
“师傅,咱不提以前的事儿好吧,我现在不是不浑了吗!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您怀里抱着个大金块,该高兴才是啊!”
“还金块?我十几年的心血就换了这么块狗头金呀?说说吧!”
“说啥?和别人一样,跑人才市场找工作呗!”
“唉!工作不好找呀,找不着称心的工作咋办?”
“慢慢找呗,总能找一份差不离儿的养家糊口吧!”
“慢慢找?你十年找不到,我还得养你十年;二十年找不到,我还得养你二十年,是吧?我上辈子欠你这么多吗?”
“我靠,师傅您这是抬杠了,不带这么妨我的。咱家也不是明天就穷了,我看您身体不好,先给您调养一下身体吧!明天咱去医院吧。”
“别扯远了,说正事。咱家明天是不能穷了,可也架不住你这畜生坐吃山空。我寻思好了,你去法国投奔你大伯吧,他家大业大,跟着他学点本事,也能有个出息,怎么样?”
“大伯?得了,别开玩笑。您那大哥姓田,我姓牛,八竿子靠不上,别消遣我了。”
“又抖搂这点事儿,是吧?你是不姓田,可我亏待过你吗?倒是你把我折腾得不轻吧?娘的,我总算想明白了,牛是耕田的,我这一辈子都要被你划拉的左一道右一道的。我和你说的是正经事,这事我考虑的不是一天、两天了,也跟你大伯说过,他没意见。”
“别价,师傅。我连法文字母都没见过,你让我去听天书呀?”
“你不是学会了英语吗?不是还拿了个英语四级证书吗?能学会英语,就能学会法语。”
“师傅,是个大学生就能考过英语四级,这是两码事儿。”
“是吗?那当初是谁跟我炫耀说英语四级证书没几个人能有?”
“……是……那什么,别人都考英语六级、八级,四级……不稀罕。”
“嘿嘿!说实话了?”
“师傅,您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我得给您养老送终呀!”这的确是我的肺腑之言。
“算了,畜生!我知道你说的也是实话。不过我年纪大了,不想再被你划拉了,你在法国混好了,把我接过去就是,明天就去办护照吧!另外,再报个法语班。”师傅的脸上也露出了温情。
……
其后一段时间,师傅每日价就催命似的赶着我办这个手续、办那个手续,又张罗着要把房子卖了变现。我心中疑惑,随便问了几句,他竟发了脾气。
直觉告诉我:师傅心里有事瞒着我。
直到大半个月后的某天晚上,师傅在床上辗转反侧,疼的直哼,我终于知道了真相:他在半年多以前就被查出患了肝癌,且已到了晚期。确诊以后,他就开始谋划我的未来。虽然我早已不是顽皮孩子,但他深知我骨子里的秉性,若身边无人看护,难保将来不做出无法无天的事情。
思前想后,他终于决定将我托付给他的哥哥。实际上,在我毕业前,他已经住院,为了怕我担心硬是在我回家前忍着疼痛办理了出院手续。
我把他送进医院,跪在他的病床前放声大哭,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不停地喊着:“师傅,师傅……”
“叫爹。”师傅的声音已很微弱,但非常清晰。
“爹?”我一愣怔,但随即醒悟,连喊几声:“爹,爹……”
“好孩子。”爹伸出手来,虚弱地摸了摸我的头:“有个事儿,我得给你说清楚。我一直不同意给你改姓名,起先是烦你,但后来不是。你虽然调皮,但心地善良,是个好孩子。只是我这一辈子庸庸碌碌,事事不顺,怕的是若给你改了姓名,反把霉运传给你。实际上我早就把你当儿子了,你别怪爹呀!”
一席话说的我肝肠寸断,我爬到他的胸口上,亲着他的额头,搂着他大喊:“爹,爹,您别说了,您就是亲我爹……”
在此后的两个多月里,我昼夜陪伴在爹的身旁,千方百计弥补我十几年来对爹的亏欠,但无论怎么弥补都来不及了。这一段时间,爹除了镇痛药物外拒绝接收其他治疗手段,用他的话说就是:这种等死的日子多一天少一天无所谓。他跟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各种后事,诸如大伯的联系方式、存折放在哪里、密码是什么、房子怎么处理、要娶一个对自己好的媳妇儿等等等等……
这天晚上,在柔和的灯光下,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把布满针孔的枯手轻轻地抚在我的手上,轻声回忆起一生中的点点滴滴,一股温馨弥漫在我们之间。最后,他说:“儿子,没爹没娘不可怕,怕的是没有骨气。我这大半辈子不也是没爹没娘吗?男子汉立在天地间,靠的不是爹娘,归根结底还是靠自己。说起爹娘,我都记不清他们长什么样了。对了,还有我老婆,我也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了。好在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好了,关灯睡吧,我得在见到他们之前想清楚他们长什么样呀!睡吧,睡吧……”他喃喃着昏睡过去。
凌晨,这位曾经打我、骂我、讽刺我、奚落我,但更多得是爱我的老人就这样在睡梦中静静地离开了我。
那一天,我哭的昏天黑地不省人事,医院不得不找了几个壮汉架我起来才将爹的尸身送进太平间。直到尸身火化后,我亲手捧着爹的骨灰盒,还是不能相信他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给爹买了一块墓地,整日整日地守在墓前,想起话来就说上几句,没话就默默地坐着,时不时地涌出热泪。
又过了几个月,冬天已经降临,我去法国的各项手续均已办妥,就要启程了。临行前,我又来到爹的墓前,给他烧了满满一堆的清香和纸钱。一边烧,一边念叨:“爹,我走了,这一走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看您。不过您放心,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是您的忌日,我一定会烧香烧纸拜祭您的……”
次日,我来到机场。站在飞机的舷梯上茫然四顾,想到我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如今还要远走异国,背井离乡,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冲着故乡的大地嘶声狂吼:“我走了,不回来了。从今天开始,牛八囝……死了。”
楼主 牛八囝  发布于 2015-05-30 21:41:00 +0800 CST  
没错。
楼主 牛八囝  发布于 2015-05-31 09:04:00 +0800 CST  
第三章

盛夏的北平艳阳高照,溽热难当。知了趴在树叶底下拼命鼓噪,吵得人心烦;狗儿也躲在阴凉处拉长了舌头,不停地喘着粗气;酒肆商铺门前的幌子纹丝不动,无精打采地承受着烈日的炙烤,黄土街面被晒的生硬,贩夫走卒们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躲在树荫下吸着旱烟,喝着凉茶,唠着闲嗑。
“二哥,听说了吗?朝廷在灵璧被燕王打败了,光被俘的将领就有好几百人呢!”
“这都是老事了,早听说了。我前几天在茶馆里听王府的李公公说,燕王已经打到镇江,朝廷要和燕王划江而治,这下子半壁江山算是到了燕王手里了。”
“半壁江山?燕王在乎的是半壁江山吗?”
……
日近晌午,太阳愈发毒辣,地面上暑气蒸腾好似闷炉,城门洞里守城的兵丁也抱着枪杆躲在门洞阴凉处昏昏欲睡。
忽然,城外官道远处腾起一股烟尘,一哨人马头顶烈日挺戟执戈策马狂飙,虽然汗流浃背浑身湿透,仍是顶盔掼甲结束齐整,不敢稍有懈怠。
守门把总早在高处看到这哨人马,慌忙跑下城楼来到近处细查。须臾,那哨人马驰近城楼,其中一人高声呼喊:“王府信差,速开城门。”边喊边从怀中掏出关防扔给把总。
把总检验无误,急令兵丁打开城门。那哨人马不及少待,扬手一鞭纵马入城,一团细尘突地腾起,未及落下人马已没了踪影。门内两旁的百姓驻足观望,纷纷议论:“信使匆忙,必是有火急讯息送到。”
那队军使无暇罔顾,只是泼了命地纵马狂奔。及近王府,领头一名宦官回首连指几人:“你等去禀世子,其余人等跟我走。”言毕,带着另外几人径向庆寿寺奔去。
因庆寿寺乃道衍居所,为护道衍周全,燕王特派兵丁四处警卫。守门士卒见几匹快马驶近却未缓速,顿时如临大敌,一转眼就将寺门围了个密不透风,纷纷大喝:“什么人?”、“快快下马。”
门内侍候的侯显听到院外喧哗赶忙打开寺门查看,恰巧看到骑在马上的宦官正在翻身跳下,凝神细看,不觉惊呼:“呀!原是贵通,快快请进。”
来者正是燕王身边的宠信宦官王景弘,又名王贵通,乃福建漳平人氏,也是道衍的门下弟子。
王景弘将马缰随手扔给侍从,未及拭汗便急急问道:“师傅在否?”
“正在禅室。”
“速速带我去见。”
“请。”侯显心知王景弘此来必有要事,急忙带路,引着王景弘疾步直趋道衍禅室。到得门旁,侯显叩门禀告:“师傅,王景弘求见。”
“哦?贵通来矣,快进。”道衍沉声应答。
王景弘推门而入,见到道衍先正衣冠,然后仆地跪倒叩首如仪:“弟子王景弘叩见师傅。”三个响头叩完,复又禀道:“大师弟子马和因随侍燕王,无法分身,嘱吾代为请安。”说罢又磕了三个响头。
道衍坐在蒲团上抬手虚扶:“贵通不必拘礼,坐下说话。看茶。”说罢,将王景弘细细打量了一番。
只见那王景弘三十出头年纪,身材魁梧,面色黑红,一张国字脸五官端正,眼中放光,凛然透出一股英武之气。
“谢师傅。”王景弘拱手施礼,捡一蒲团盘膝而坐:“回禀师傅,弟子携来朝廷《邸抄》和马和私函,请师傅过目。”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叠信札,双手捧给道衍后方才擦了一把汗。那边侯显早将茶水送上,随即垂首鹄立,静待道衍吩咐。
道衍将信札接过,信手翻捡几下便置于案上:“既是贵通已来,莫如将最近情事亲口禀我,《邸抄》待为师稍后再阅。”
“遵命。”王景弘赶忙放下茶盏,双手一拱:“启禀师傅:六月初三,燕王自瓜洲渡江,镇江守将降附,燕王率军直趋金陵;十三日进抵金陵金川门,谷王和曹国公开门迎降,京师陷矣。”
“好极。”道衍以掌击膝,急急发问:“那建文皇帝如何?”
“建文皇帝……”王景弘稍一踌躇:“建文皇帝似自焚矣!”
“似自焚矣?此话怎讲?”道衍闻言大骇,眼角不禁抽搐。
“城破之时,建文举火焚宫。及至火势稍息,燕王入宫,派人遍寻建文,仅在奉天殿废墟中发现一人,头顶冕旒,身着十二章衮袍,似是建文,然其颜面已然烧焦,无法辨识矣。”
“胡说。怎无法辨?可遣宫人辨矣!”道衍勃然大怒。
“众多宫人已于城破时兽散,余三百余宫人亦为燕王部卒尽数斩杀,无人辨矣!……”
“燕王屠了宫?宫人被斩杀殆尽?”道衍瞬时睁大眼睛盯着王景弘。
“是也。”王景弘低下头去。
“建文皇帝若未确生死……”道衍凝眉沉思,少顷,又指示王景弘:“你继续禀。”
“是。城破之后,经群下再三劝进,燕王已于六月十七日即皇帝位,改年号为永乐,明年即为永乐元年;诏谕废除建文年号,今为洪武三十五年矣。”
道衍“腾”地站起身来,脸色潮红,内心澎湃,恭恭敬敬地面向南方拜了四拜:筹措谋划这多年,终于大事成矣!
良久,道衍转过身来复又坐下,示意王景弘继续禀告。
王景弘微微一咳:“奸臣黄子澄、齐泰……”
“且住。”道衍一口截断:“余事稍后再说,你先禀我:方孝孺下落如何?”
“方孝孺?”王景弘眨了眨眼:“……方孝孺已受……磔刑。”
王景弘的嗫嚅之声仿佛晴空霹雳,在道衍头顶骤然炸响。
那方孝孺本是大明开国功臣宋濂的得意弟子,宁海人氏,字希直,另字希古,号逊志。方某自幼聪慧过人,每日读书超过寸厚。建文元年,授翰林侍讲;次年即升侍讲学士;不久又迁任文学博士。方某不仅博学多才,且机警善谋,曾任《太祖实录》以及《类要》等诸多典籍总裁修撰,建文皇帝遇有国政大事每每习惯咨询于他。燕王靖难事起后,朝廷的讨伐檄文、排兵诏令等皆出自方某之手,实为建文皇帝左膀右臂,股肱之臣。
道衍大惊失色,豁然起身,颤声反问:“什么?磔刑?……被分尸了?”
王景弘赶紧站起,躬身作答:“方孝孺不惟已受磔刑,还被……还被剐了……十族。”
“剐十族?”道衍目瞪口呆,半晌才道:“自古以来,只有父、母、妻各三族,即便剐尽,不过九族,何来十族?”
王景弘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燕王又另添一个‘友族’,凡方孝孺的朋友、学生一干人等均归‘友族’。”
道衍惊骇莫名,失神默立。侯显赶忙奉上一盏香茶,道衍木然接过,抿了一口,方又问道:“十族……共几许人丁?”
“八百七十三人。”王景弘声音干涩。
“当”的一声,道衍失手摔落茶盏,颓然坐地:“八百七十三命……都被……剐了?”
王景弘没敢做声,轻手轻脚地同侯显一起搀扶道衍坐到蒲团上,心中喟叹:唉!师傅啊,您哪知金陵城内如今是残垣断壁,狼烟冲天,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直似屠场地狱,区区八百七十三人……。
室内一片寂静,本就闷热的空气似乎已经滞涩不动。道衍面无人色,泥塑一般瘫坐在蒲团上,空洞的双眼一眨不眨,仿佛入定。
过了一袋烟的功夫,才听到道衍喃喃自语:“命乎?……运乎?……”
又过许久,道衍轻声问道:“方孝孺为何被磔?”
“燕王执获方孝孺后命其起草即位诏书,方孝孺不惟抗命,且辱骂燕王,燕王激愤,故而磔之。”王景弘言语寥寥,不敢详述。
道衍仰天长叹:“哎——希直一族既被斩绝,则大明文脉断矣!”
“师傅,方家似未尽绝,只是……哎!”王景弘先是温声安慰道衍,后又叹了一口气。
“什么?未尽绝?此话怎讲?”道衍波光募地一闪,直视王景弘。
“弟子听锦衣卫流出的话儿,方孝孺事发时尚有一子一侄在外游历,未在府中,暂逃一劫。然锦衣卫已撒下海捕文书,四处缉拿,不知现时是否捕获。”
“哦!尚有一子一侄……”道衍眼内刹时精光流转,若有所思。
突然,街上炸起一连串的鞭炮声,“噼里啪啦”震天价响。道衍和侯显不觉一愣,王景弘赶紧解释:“必是世子得了喜讯,命百姓燃放鞭炮庆贺。”
道衍转身看向窗外,听了听,猛然回头:“贵通,你前来北平可曾见过世子?”
王景弘躬身作答:“弟子思念师傅,故派其他人等前往禀告世子,弟子径来庆寿寺矣。”
“昏聩。”道衍断喝一声,勃然变色。
王景弘惊讶地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道衍:“弟子愚妄,请师傅开释。”
道衍眉头紧锁,疾步趋前:“你乃官差,回到皇上潜邸不先觐见世子,反见老衲,此谓僭越。你若不遇事端倒也不为大过;若遇事端,被那应景之徒奏上一本便是罪过。”
楼主 牛八囝  发布于 2015-05-31 11:51:00 +0800 CST  
王景弘如梦初醒,细思之下确实如此,不仅有些惊慌:“呀!这可如何是好?”
道衍手捻长髥稍一沉吟:“这样,你速去采办一些贵重物件,见到世子就说:禀报佳音,空手失礼,不得不先遣副使觐见世子,自去备置见面之物,耽搁了一些时辰,请世子见谅。还有,随你前来的这几个手下也难免破费几许。”
略略几言便将乾坤轻轻翻转,王景弘大喜过望,拱手告别。刚要出门又被道衍喝住:“贵通,为师还有一言,你须谨记:燕王既已登基便是皇上。从今以后,九天之下只有皇上,再无燕王。你若仍以燕王相称,则祸不单行矣!”说罢,眼光顺势瞥了一眼侯显。
王景弘仔细回想,自己方才果然是左一个“燕王”,右一个“燕王”,全无半句“皇上”,不禁脸色煞白张皇失措,急慌慌跪地拜谢:“弟子口孽,全赖师傅提醒,弟子谨受教矣。”侯显也在内心不住赞叹:师傅虑事缜密,心思玲珑,人所不及矣。
巧妙支走王景弘,道衍复又挥手遣出侯显。他光光的额头上渗出冷汗,内心暗忖:好险!若非鞭炮提醒,老衲险些没有虑到这一层。此事若被皇上知晓,随便给老衲扣上一个“与宦官交好,沟联内情”的罪名,老衲休矣!但愿世子爱财,无暇虑及其他。
“当当”两声,刚刚退出的侯显再一次轻叩房门,轻声禀道:“师傅,神乐观纯阳真人派人来了。”
“速请。”道衍急忙迎到门口。
侯显引着一位年轻道士推门而入。那道士三十出头,面皮白净,颌下留着一部短须,风尘仆仆,满头大汗,见到道衍后深施一礼:“纯阳真人门下陋徒刘静修拜见大师。师傅遣我给大师送来一物,请大师收纳。”
说罢,刘静修自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恭恭敬敬地捧给道衍。
道衍急忙伸手接过锦盒,打开一看,只见几个月前他要侯显秘潜京师送给纯阳真人的那方佛祖玉坠正端端正正地躺在里面——依照道衍给纯阳真人信中的约定,纯阳真人将玉坠璧还了道衍,同时也给道衍送来了坐实的讯息。
道衍背过身去,只见他的背影微微抽搐,似在恸哭。过了很久,他将锦盒轻轻放到王景弘送来的那堆信札上面,仍是背对着侯显和刘静修哑声说道:“感谢纯阳大师惠赠美玉。静修师傅远来辛苦,下去歇息吧。”说罢,他冲二人挥了挥手。
刘静修对着道衍的背影又施一礼,和侯显默默地退出门外。
道衍缓步走到蒲团前盘膝坐好,闭上眼睛静静吐纳。这一日接连得到的讯息太过震骇,下一步到底该如何行走,他得好生忖度……

北平城南去千里之外,大明首都京师此时正笼罩在一派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之中。
自六月十三日谷王朱橞和曹国公李景隆打开金川门蚁附燕王之后,城中的百姓就如同炸了窝的蚂蜂一般,哭爹喊娘,呼儿唤女,乱作一团;往日忠于建文而贱视燕王的官僚贵胄更是狼奔豸突,抱头鼠窜。走投无路之下,悬梁上吊者、投河自尽者不计其数。燕王士卒近四年来憋着劲等的就是这一刻,刀斧之下哪管忠佞和良贱,排着头挨个砍去,只杀得金陵城内尸积街衢,血可濯足。正值盛夏,大街小巷尸臭盈天,连野狗都被熏得躲着死人走。
可怜一个锦绣京师,瞬间变成人间地狱。
这天子夜时分,一老一少两个刚刚自城内逃出来的宦官匆忙躲进京师远郊一个破败的山神庙里,只见二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刚进得庙门,其中的老太监就痛苦地抚着一条腿,倚着门洞瘫坐下去。
“……不行了,老夫实在是……跑不动了,我们……歇息片刻……”老太监表情痛苦,胸口急剧起伏,“呼呼”地只喘粗气。
那年轻宦官见老太监萎靡在地,确实精疲力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门掩上,然后警觉地在庙内四处转了转,确定庙中无人后方回到老太监身边。
“公公,您腿上的伤严重吗?”年轻宦官关切地询问。
老太监仍在喘息,他摆了摆手,示意没有大碍。
“在方丈室内有一床榻,小的扶公公去榻上歇息可好?”
老太监点了点头,在年轻宦官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来到方丈室,在床榻上侧身躺下,兀自气喘不止。
那年轻宦官又在香案上寻到半截蜡烛,取出随身携带的火镰,打出火来,点上蜡烛,昏暗的烛光慢慢照亮了斗室。
“桌下躺的可是死人?”老太监眯眼指了指桌案的下方。
年轻宦官低下头去,就着微弱的烛光看了一眼,果见一人满身是血俯卧在桌下,心说这老家伙倒是机警。他伸了伸腿,用脚将尸体翻转过来:“没事,是个死和尚,可能是庙中方丈,被乱兵所杀。”说罢,他面无表情连踹几脚,将尸体踢出室外。
老太监将身体放正,蜷起左腿,忍痛揉着脚踝。
“公公,小的来吧!”
年轻宦官来到老太监身旁,侧身蹲下,将老太监的左腿抱入怀中,轻轻地按摩着。
“记得老夫离宫之时你尚在宫中,你是如何逃脱的?”室内响起老太监尖细沙哑的声音。
“小的先是用碍眼法蒙住了一个兵丁,再寻机宰了他,又换上他的衣甲,趁着宫中火起跑了出来。”年轻宦官恭敬回答。
“哦?老夫教你那个小法子本是为了消遣,没想到你竟用上了正途。杀人之时,你不害怕?”
“哼!我不杀他,他便杀我,怕他作甚?再者说,这杀人与杀猪何异?”年轻宦官语气森然。
“唔?”老太监盯了一眼年轻宦官:“看不出,你胆子倒挺大。”
“公公抬举,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年轻宦官满不在乎,手中的动作也未见停顿。
在年轻宦官的揉摩下,老太监的左腿渐渐不再疼痛,他舒适地呼出一口气,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年轻宦官的肩膀:“你我有缘,在逃难路上能够彼此扶持。老夫若能逃出生天,日后必会好生抬举你。”
年轻宦官只淡淡一笑,并未搭腔,仍然揉按着老太监的左腿。
“你不相信老夫?”老太监又拍了拍年轻宦官的肩膀。
“小的相信公公。”年轻宦官还是淡淡一笑。
老太监将手从年轻宦官的肩膀上收回来,浑身上下摸了摸,自嘲地歪了歪嘴:“哼!也难怪你不信,老夫从头到脚除了破衣就是烂衫,又在逃命之中,任谁能信?”
“小的相信,”年轻宦官抬头看了看老太监:“天轮堂堂主一言九鼎,小的焉能不信?”
“什么?你……你……你怎个知道老夫乃……”老太监“腾”地坐起身来,“天轮堂堂主”几字刚待出口,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只圆瞪着双眼,痴痴地盯着年轻宦官。
年轻宦官搓了搓双手,又是淡淡一笑:“猜的。”
“猜的?”老太监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是如何猜的?”
“好猜!”年轻宦官随手捡了个蒲团扔到墙角盘腿坐下:“天轮堂乃是我内侍私廷,以堂主为至尊,即便是朝廷封赐的顶级太监,见了堂主亦不得逾矩,此乃堂规。在宫中,公公的品秩并非最高,然而连二十四衙门主事太监见了公公都毕恭毕敬,那公公不是堂主,谁人又是?”年轻宦官端坐在地,侃侃而谈。
“哼!巧言令色。”老太监闷哼一声,心中却是暗想:给二十四衙门这帮混账譬说过多次,要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要有所顾及,没想到还是让这小子看出了端倪。
身份既已泄露,老太监也就不再掩饰:“你我既然有缘,老夫也不瞒你,老夫确是天轮堂现任堂主,你可执我到燕王那里求赏。”
年轻宦官站起身来,躬身拜了四拜:“小的不做那大逆不道之事。小的也是天轮堂门下,乃建文元年入堂,给堂主请安。”
老太监当然知道这年轻宦官也是天轮堂门下,否则哪敢在他面前承认身份?他眯起眼睛盯视年轻宦官良久,忽又问道:“你既不想为建文殉难,为何不尽早逃出?”
年轻宦官沉默片刻,展颜一笑:“呵呵!小的知道堂主疑我。无妨,小的若是堂主,也会疑心。不瞒堂主,小的原想趁乱打开皇室宗庙里的石室金匮,把他老朱家的玉碟偷出来,这机会可是千载难逢。”
“什么?你想盗玉碟?”老太监不明所以:“你要玉碟作甚?”
“作甚?”年轻宦官翻了翻眼皮:“敢问堂主,我天轮堂宗旨若何?不就是策动皇族为我所用吗?若能盗得玉碟,那老朱家上下八代、各路宗亲的生辰八字尽在我手,天命可窥,岂不大大有用?”
原来这玉碟便是皇室宗谱,详细开列了每一位皇室子孙的宗支、房次及生辰八字等,乃是皇家密不可宣的绝等机密。
楼主 牛八囝  发布于 2015-05-31 16:55:00 +0800 CST  
不是穿越文。
楼主 牛八囝  发布于 2015-05-31 17:26:00 +0800 CST  
哪儿都有广告呀!
楼主 牛八囝  发布于 2015-05-31 18:35:00 +0800 CST  
年轻宦官寥寥数语振聋发聩,那老太监如醍醐灌顶:枉我在皇宫待了几十年,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他倏的站起,瞪大双眼仔细端详着年轻宦官:“得手否?”
年轻宦官恨恨发声:“没有。那石头房子太厚,未及烧化,贼兵已然进宫,加上王钺那兔崽子又纠缠了小的好一阵子,机会已逝。”
“王钺?就是建文身边那个小子?他为何纠缠你?”
“小的在石室点火后便躲在暗处,恰好王钺和其他几人从小的身边逃过。那兔崽子倒也聪明,不知从何处淘换了一套僧服穿在身上。也怪我贪心。您老知道,朝廷崇佛,小的寻思若能把这小子的僧服扒了,穿在身上逃出宫去兴许容易,就出手擒他。谁知那小子也是被逼急了,和小的以命相搏,害小的费了不少功夫才脱身。”
“你把他如何了?”
“还能如何?被小的掐死了。”年轻宦官不屑地撇了一撇嘴唇。
老太监不由得上下打量年轻宦官:这小子平日戏谑俏皮,净干些倒泔水、掏茅厕的下三滥活计,连个徒孙都算不上,虽然对老夫也尽力巴结,可咱家哪把他放在眼里?拉他入堂也只当他是个活宝,累时添个趣味罢了。谁知这小子一日两命背在身上居然还是一脸恬淡,看不出小小年纪竟是个胸有城府,杀伐果断,富有韬略的狠辣角色,这一日所为,便强过自己手下那些个左右何止千万,真真看走了眼。
想到那些手下,老太监恨得咬牙切齿。哼!平日里在老夫面前唯唯诺诺,毕恭毕敬,嘴里喊着惟老夫马首是瞻。一旦倾覆,顷刻间作鸟兽散各自逃命,何人想到过老夫安危?逃亡路上,若不是遇到这个小子一路扶持,老夫无命矣!
想到此处,老太监不由得长叹一声:“唉……,想老夫殚精竭虑,谋划操持了几十年,到如今竟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一边叹,一边流泪,哽咽不能出声。
“堂主,您老还在,天轮堂便有重振旗鼓之日,何必介怀?”年轻宦官温声安慰老太监。
“燕王此番破城,将宫人斩杀殆尽,天轮堂根基已毁。老夫时日无多,残生怕是看不到天轮堂再兴了。”老太监仍是泪流不止。
“堂主,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今年流到了燕王那里,明年未必流不到咱家。”年轻宦官继续劝慰。
沉默片刻,老太监问道:“你走时可知建文下场?”
“可能烧死了。小的那时一心惦记着玉碟,跑过奉天殿时,殿内已经着火,只瞥见一个人冠服齐整,躺在火中。那小皇上离开内侍连龙袍都穿不上,想必凶多吉少。”
老太监幽幽地盯着昏暗的烛光,嘴唇翕动,自言自语:“想不到建文竟是如此下场。老夫自至正二十年起便服侍太祖,身在宫中凡四十年矣。太祖刻薄寡恩,老夫随侍左右,无一日不战战兢兢,如踏薄冰。即便如此,老夫仍是履险犯难,机巧谋断,无一日不为天轮堂呕心沥血,吃定太祖狐疑多变之心,借太祖之手将朝廷那班能臣干员屠戮将尽。太祖驾崩,建文即位。想那建文心慈手软,极易操控,眼看大事将成,没成想竟白白便宜了朱棣……,老夫不甘,不甘呐!”
饶是年轻宦官心狠手辣,听到老太监寥寥几语仍是心惊肉跳,倒抽冷气:天哪!太祖登基后便向开国功臣大开杀戒,一众功勋显著者如韩国公李善长、宋国公冯胜、颍国公傅友德、梁国公蓝玉、魏国公徐达等等被封爵位者即遭诛戮几十名,其他品秩略低者更是不计其数。坊间都说乃太祖乾纲独断,难道背后推手竟是这个整日价点头哈腰、低三下四的老太监?他是怎么做到的?
年轻宦官本想细问几句,却见老太监正在捶胸顿足,生怕再捅到老太监痛处,张了张嘴终将话头咽了回去。一时间,房内鸦雀无声,死般沉寂。
烛火“卟”地一跳,年轻宦官募然想起一事。他自怀中掏出一红一黑两个药丸递给老太监:“堂主,王钺挣扎中从僧袍里滚出两粒丸药,不知堂主识得否?”
老太监接过两粒指甲大小的药丸,先将黑色药丸凑近烛光瞄了一眼,随即冷冷一笑:“这个丸子寻常,太医院有的是,绝死丹而已。太祖年间,老夫奉谕用它喂了不少官儿。哼!看来王钺也是给自己留了后手,能跑则跑,跑不了就服毒。”
他把黑色药丸放下,又拿起红色药丸,看了一会儿,眉头渐渐锁了起来,左思右想不解其物。他用细长的指甲在药丸上抠下一点,放在鼻孔下仔细嗅了嗅,仍然辨不出所以然。最后,他摇了摇头,将药丸扔还年轻宦官,随手将指甲中的药丸残屑弹向烛火。
“嗤”的一声微响,烛火中冒出一缕袅袅蓝烟,只是烟雾所到之处,墙壁隐约显出一丝空白。
“啊?这……这……可是……匿形丹?”老太监失声大叫,目瞪口呆。
“匿形丹?此乃何物?”年轻宦官也吃惊地张大嘴巴。
老太监讶异不已,复又拈起药丸在烛火下备细端详。良久,他长吁一口气:“匿形丹自是服后可以匿形的丹药。只是老夫从未见过此物,但听太医院的梁太医偶然谈起,说相城灵应宫妖道席应珍似乎炼成过此类异丹。此物天下难寻,连太医也是口口相传,未见实物,如何会现于一个小小内侍手中?奇哉!奇哉!莫非是道衍……?”
“道衍?便是那燕王军师?堂主为何想到他?”年轻宦官大惑不解。
老太监没有接腔,只是久久陷入沉思之中,半晌方才回答:“那道衍的师傅便是席应珍。席应珍已死,普天之下能练得此物者,恐唯有道衍一人耳。难道,那王钺与道衍竟有瓜葛?……若连皇帝近侍都勾连道衍,建文焉能不败!”
老太监百思不得其解,无奈之下他只好先将两粒药丸递还年轻宦官:“既是你与此物有缘便收着吧!”
谁知年轻宦官“咯咯”一笑,只伸手取过绝命丹,却不接匿形丹:“小的收下绝命丹可矣,若被乱军抓住兴许用得上。至于匿形丹吗,莫如算是小的一个心意,借花献佛,献给堂主,堂主也好细细研磨。”
老太监又是一愣:这匿形丹可谓无价之宝,换了常人恐怕得拼了命来抢,而这少年却视若无物拱手送人,确非常人可及。由此及彼,再次联想起自己以前那些手下,愈发觉得简直就是乌合之众。看来,天轮堂是该洗心革面,从头再来了。
想到这里,老太监也不推辞,小心地将药丸揣进怀中:“好吧!老夫纳你孝心,待老夫研磨出炼制法子,必十倍还你。”
天色将明,蜡烛也堪堪燃尽。老太监对那年轻宦官说:“跑了半夜,天明还要再跑,歇一歇息吧!唉!老夫这把老骨头可真扛不住了。”说罢,他又在榻上卧了下去。
“跑?敢问堂主,究竟跑往何处?”黑暗中,年轻宦官轻声发问。
老太监略一沉吟:“事起仓促,老夫尚未及详虑,不知你想去往何处?”
其实,老太监对逃命去处早有谋划,只是他本性狡猾,与年轻宦官相处时浅,故而仅是出言试探,却绝不兜底。
年轻宦官内心一哂:哼!看来老匹夫已成惊弓之鸟,只知盲奔矣。也罢,且吓你一吓,趁机甩了你这个累赘,只要你跑的远远的,碍不着老子的事儿就好。他默思片刻,轻声说道:
“多谢堂主挂心,小的……不想跑了。”
“什么?不跑了?”老太监大吃一惊,翻身坐起,愣怔地瞪着年轻宦官。
“不跑了。”年轻宦官笃定地回答。
“为何不跑?你想……去举发老夫?”老太监的眼中刹时冒出凶光。
“堂主多虑,当然不是,只是多跑无益,”年轻宦官回望老太监一眼:“堂主莫怪。俗话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已归了朱棣,跑是迟早跑不掉的。”
老太监阴沉地盯着年轻宦官:“依你之意,当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年轻宦官的眼睛盯着窗外微曦的晨光默思半晌,方开口说道:“堂主可以远遁。小的吗,就在金陵左近,相机回宫。”
“回宫?你不要命了,自去送死?”老太监闻言险些从榻上跌撞下来。
年轻宦官冷冷地看了老太监一眼,心中暗道:老棺材瓤子,枉你操持天轮堂这多年,叱咤半生却老来糊涂,天轮堂焉能不败?往日作威作福,颐指气使,直拿老子当狗使唤,何曾想过你也有今日?
楼主 牛八囝  发布于 2015-05-31 20:22:00 +0800 CST  
谢谢27楼的提醒,以本人的行文风格来说一般不会写成汤姆苏、玛丽苏之类的文字。
楼主 牛八囝  发布于 2015-05-31 21:20:00 +0800 CST  
开更,祝各位节日快乐!
楼主 牛八囝  发布于 2015-06-01 12:09:00 +0800 CST  
这念头一闪,随即收住。年轻宦官心里清楚,现在绝不是翻脸的时候,还须拉大旗作虎皮,好生利用这个老棺材瓤子。想到这儿,话随心动,顺手给了老太监一个台阶:
“小的自然不想寻死,只是小的与堂主境况不同。恕小的不恭,堂主在宫中执掌乾坤多年,虽隐于庙堂之后,却也难免叠树强敌。若无变故,以堂主盘底深厚,腹诽之徒自是对堂主无可奈何;现大变已至,宫中崩溃,堂主再无依仗,落井下石之辈恐为数不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凭空给堂主罗织几项罪名,必将天下大索,缉拿堂主,是以堂主以暂行避祸为好。”
说到这儿,他偷眼看了一眼老太监,见他脸上戚容隐现,便知自己戳中了他的痛处,他不再理会,继续侃侃而谈:
“小的则不然。建文在时,小的便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角色,识得小的之人掰着指头就可以数过来。况且,老天再変,皇帝也要有人伺候;既需要伺候,便需要我等内侍。小的估摸着,宫中内侍死的死,逃的逃,没剩下几个,过不了多少时日,那燕王便会征召内侍。如此,小的便有机会再回宫中;只要小的回到宫中,便有机会将宫内讯息传禀堂主,由堂主谋划策应,天轮堂自会东山再起。故而,小的以回宫为上策,堂主以为如何?”
这一番话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鞭辟入里,透骨三分,直说到老太监肚子里,心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果然如此。我若早点识得此人,岂不……唉!现在后悔也晚了。
他以拳击掌,哈哈大笑:“妙,妙,你这一番话正说到老夫心里。老夫以前错看了你,未曾提携,乃老夫之过,今后老夫必将倚重于你。目下,就依你之计策行事。”
年轻宦官拱了拱手:“谢堂主褒奖,小的还有一言禀告堂主。”
“你说。”
年轻宦官清了清嗓子:“小的以为,堂主似去闽粤可矣。”
老太监心中暗自一惊:这小子难道是老夫肚中蛔虫?他如何知道老夫欲走闽粤?他不动声色,故作惊诧:“闽粤?老夫为何要去闽粤?”
“小的一点小见识,让堂主耻笑了。小的认为,闽粤近海,若情势紧急,堂主可蹈海而去,泛舟大洋,自无忧矣。”
老太监心头“噔”地一跳。他去闽粤自有缘故,但目的确实是要泛舟海上,联手一人再做一番勾当。这个年轻宦官看似漫不经心,却句句说到他的心里,直让他心惊肉跳:这小子伶俐得自天性,却又心狠手辣。若在平时,自是手下不二干将,只是现今老夫落难,笼络不住这个小子,难保这小子不心生异端,卖了老夫;况且二人同行目标太大,不若就势甩了这个烫手山芋。只是,这个小子今后必然还有大用,不能断了勾连……
老太监半晌无语,年轻宦官只当他是在仔细权衡,哪知他转眼间动了这许多脑筋?
老太监心思灵动,倏忽间做出了谋划:“罢了,老夫还是径奔云贵可也。那云贵地处偏僻,又多瘟障,且民性刁蛮,朝廷难驯,老夫在彼处还有一、二好友接济,蛰伏易矣。”
年轻宦官无所谓地拱了拱手:“小的见识低劣,全凭堂主定夺。”
老太监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鼻烟壶递给年轻宦官:“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却是见识不凡,堪当大任。这鼻烟壶乃老夫随身携带之物,凡我天轮堂门下管事皆识得此壶,老夫现将此壶委你保管,你可代老夫行事,持此壶号令堂众。”
那宦官都爱随身携带鼻烟壶,局外人以为宦官皆嗜鼻烟,其实不然。原来在天轮堂中,那鼻烟壶却是堂内职阶的信物,有着大大的讲究。
天轮堂乃是宦官内部私廷,以策动天下为目标,宗旨阴暗,见不得天日。为防宦官干政,历代宫廷都对宦官严加管制,若有不法必严刑伺候,原以为能警示宦官,哪知道越是管束严苛,宦官越是仇恨,越是拼命希望改天换日。天轮堂历朝历代都是在极端隐秘的状态下行事,一旦被朝廷发现,必将掀起塌天大祸。所以,虽然内部等级森严,但总是保持单线联络,轻易不敢在公开场合示众。
然而在许多情况下,天轮堂各级管事又不得不发号施令,这便需要一个信物向堂众宣示身份,否则谁能听他号令?这信物要求既不能显眼,又可以随身携带,于是鼻烟壶就成了不二选择。
天轮堂内地位最尊者自是堂主,只有一人;其下又依次分为舵主(舵副)、坛主(坛副)、座主(座副)、案主(案副)、各类执事等等,最底层者为堂徒,不一而足。
一般堂徒的鼻烟壶长不满寸,为铁制,外镌花草;执事的鼻烟壶长可满寸,为铜制,外镌飞虫;案主(案副)的鼻烟壶长可寸二,为玻璃,内画猛禽;坛主(坛副)和座主(座副)的鼻烟壶亦是长可寸二,细瓷制成,分画山川和江河;舵主(舵副)的鼻烟壶长可寸五,为琉璃,内饰日月;堂主最尊,其鼻烟壶长可二寸,阔可一寸,乃为玉制,画的却是哪吒。
宦官在各种场合掏出鼻烟壶,外人以为是在吸食鼻烟,只有天轮堂门下堂众才知是在暗示身份,传递讯息。故而,凡是入得天轮堂者,皆各持一个鼻烟壶。
那年轻宦官在天轮堂内位置低下,眼下只是一个堂徒,堂内信物不过是一个寻常的铁制鼻烟壶,而那老太监掏出的自是堂主鼻烟壶。
按理说,老太监既将此壶授出便是让出了堂主之位,但他却并不明言,只说让年轻宦官“保管”,自是为身后留出了绝大的转圜余地。
年轻宦官赶忙跪下,坚执不受:“此乃堂主信物,小的万不敢受,请堂主收回。”
老太监抚摸着鼻烟壶,虽也是万般不舍,最后仍说:“我天轮堂遭此大难,老夫深以为过。这鼻烟壶虽是堂主信物,目下由你保管最为妥帖,待事息之后,老夫再取回不迟。”老太监嘴上这样说,内心却道:此物虽好,如今却成了祸事凭证,暂且给你,免得老夫惹祸上身,他日若索不回来再制一个便是。
年轻宦官心里也在思忖:天轮堂眼下虽已星散,但必有许多堂徒未死,只是暂时流离而已。此信物可助我东山再起,不可再辞。于是,他再次叩首,双手捧过鼻烟壶,沉声说道:“谢堂主托付,小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敢擅示此壶,待堂主安定,小的必将此壶璧还堂主。”
一时间,二人惺惺作态,各怀鬼事。
那老太监见年轻宦官接了鼻烟壶,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交给年轻宦官:“你把这个物件也收好,只要你随身携带此物,老夫便能寻到你。”
年轻宦官接过瓷瓶,见其长不及寸,瓶口塞了一个纽子;晃一晃,全无声息,好奇地问:“此乃何物?堂主竟能凭它找我?”
老太监诡异地笑了笑:“哈哈!这可是个妙物,不仅可以传信,还可以护身,此乃……灵偶。”
“灵偶……又是何物?”
“就是小鬼。此物已跟我多年,同老夫已心有灵犀,此物可为你探听讯息,通风报信,情急时还可以化成你身,助你逃命……你不信?老夫示给你看。”
老太监拧开瓶钮,默念几句咒语,募地在自己身旁显出一人,相貌语气竟与老太监一般无二,衣着神态也毫无二致,简直就是老太监的孪生兄弟。
年轻宦官惊恐万状,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此乃鬼物?”
“鬼物”二字刚刚出口,老太监的“孪生兄弟”猛地下死眼紧紧盯着年轻宦官的面孔,目露凶光。年轻宦官立时觉得周身乍冷,连汗毛都竖了起来,喉咙也仿佛被一只手扼住。他魂飞魄散,用双手在胸前乱抓,像是要掰开那只手。
“你尚不识它便对它出言不逊,该是稍有惩戒。”老太监干巴巴地涩笑几声,又默念几句咒语,年轻宦官感到喉咙上的困扼感倏忽而散。他揉着脖子不住咳嗽,方知是刚才说的“鬼物”二字给自己招了祸。
“灵偶乃是罕有之物,你须每日用自己的鲜血喂它,喂得越多,它越听话。亲近之后,再开玩笑不迟。另外,使唤灵偶须用咒语,老夫现在就将咒语教你。”
他先念了几句咒语将灵偶收回瓶中,只见老太监身边的“孪生兄弟”悄然湮灭,化作一团隐隐白雾飘回瓶中。老太监将瓷瓶递给年轻宦官,然后又将“请出咒”、“请入咒”、“请事咒”等诸般咒语交给年轻宦官。年轻宦官天资聪颖,不出片刻,便将各种咒语背得滚瓜烂熟。他一边学习咒语,一边暗叹不已:难怪老家伙能够将皇上置于股掌之间,原来是有这么个宝物给他通风报信,人怎么能斗得过鬼呢?
楼主 牛八囝  发布于 2015-06-01 12:15:00 +0800 CST  
年轻宦官将瓷瓶攥在手中,言不由衷地假意问询老太监:“今日愧领堂主宝物,小的内心惶恐。堂主远赴他乡,不知堂主可有其他防身器物?”
老太监阴森地眯起了眼睛:“哼哼!老夫还会几手三脚猫的旁门左道,只要不是人多势众,寻常人等想谋我性命怕是没那么容易。”说罢就势瞥了年轻宦官一眼。
年轻宦官心中一凛,知道老太监是在顺势敲打自己,忙躬身深施一礼:“如此,小的就放心了。”
此时,天边已经泛出鱼肚白光,太阳即将升起。老太监站在地上伸了个懒腰,又试了试左腿,徐徐说道:“好了,天亮了,老夫也该赶路了,咱们就此别过。但愿你能天遂人意回得宫中,我等卧薪尝胆,再兴天轮堂。”
年轻宦官赶忙跪身在地,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小的叩谢堂主恩赐,惟祝堂主化险为夷,早传佳音。”
老太监“嗯”了一声,把头一点,不再说话,转身绕过门外的死尸,扶着墙壁艰难地蹒跚而去。
年轻宦官目送着老太监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庙外后方站起身来,将鼻烟壶和瓷瓶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闷哼一声:哼!邱得用啊邱得用,你现在还有个“毬”的用?枉你聪明一世,却在老子这里糊涂一时。管他云贵还是闽粤,凭你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这多年,到了那蛮荒之地不多时便会送了老命。江湖上门派众多,我天轮堂凭什么历朝历代都能独占鳌头?还不是因为我们位在中枢,把持天宪?你离开了中枢便是走上了末路,还奢谈什么“再兴天轮堂”?做梦。天轮堂自此以后就是老子的了。
不经意间,手指又碰到了那粒绝命丹。他把药丸拿在手里,颠了颠,轻蔑地把嘴一撇:绝命?老子还没活过呢,凭什么要绝命?
随手一挥,他把那粒丹药远远地抛进墙角垃圾堆里,然后仰天长笑,拔腿踩过和尚的尸体,背负双手,扬长而去。
……
朝廷《邸抄》和马和的书信还摊在桌案上,已被道衍细细地研磨过许多遍,对于接下来的朝政大局他已经胸有成竹。但是,在晚课结束后,道衍卧在床榻上却是辗转反侧,不能成寐,耳边始终回响着王景弘的声音:“似未尽绝”、“尚有一子一侄……”
马和在给道衍的书信中备述了方孝孺的受刑过程,还附录了方孝孺遗下的《绝命词》:
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
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
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
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
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道衍躺在榻上反复咀嚼着这首《绝命词》,空洞的目光在房间里游移逡巡,最后落在恩师席应珍的画像上。
那是一幅略显陈旧的老人画像,悬在禅室墙壁的正中。画中的老人鹤发童颜,双目炯炯,面带微笑,洒脱地坐在太师椅上,仿佛也在凝视着道衍。
香火中燃起的青烟环绕着画像。烟雾缭绕中,王景弘的声音刚刚落下,画中老人的嘱托复又响起:
“斯道,”老人亲切地叫着道衍的字:“二十余年前,天上文曲下凡,诞于宁海方家。此乃天降读书种子,助世间文运昌盛。然其天性刚直,三十年后将遇浩劫。彼时,你务须设法化解,否则天下文脉断矣!切记,切记!”
“师傅,弟子无能,辜负您老人家了……”道衍痛苦地闭上眼睛,两滴浑浊的眼泪从眼角缓缓滑落,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暗自饮泣。
抽噎半晌,他睁开眼皮,泪眼婆娑中,仿佛又看到腊月里燕王出征时的情境:
北平郊外大校场上将士云集,号带飘扬,一面硕大的黑色纛旗迎着寒风猎猎作响,上绣一个斗大的猩红“燕”字。纛旗下,彼时的燕王、现在的皇上朱棣头顶鎏金镶宝盔、內穿四爪金龙服、外罩燕尾十字甲,威风凛凛地站在骏马前。他长着一张长方脸,脸色黑红,留着一部连鬓长髥,目光炯炯,紧紧握住前来送行的道衍的双手:
“大师,本藩即刻出动,大师果真舍我独善其身?”
道衍的须发随风舞动。他轻轻地将双手从朱棣掌中抽出,合十在胸,躬身说道:“老衲体衰,不堪军营劳顿,且世子还需辅佐,祈请殿下体谅。”
朱棣眉骨挑了一挑,无奈说道:“既如此,不知大师还有何指教?”
“殿下靖难,顺天意,遂人心,此番南征金陵必会马到成功。老衲唯有一言回禀殿下:自古以来,明主无不是得民心者方得天下。京师城破之后,祈请殿下戒怒封刀,约束部下切莫滥杀无辜。即便是建文旧臣,虽与殿下对垒,亦是各为其主耳,是以越以伍子胥、元以文天祥皆为忠臣也,殿下不可不察。余者……”
道衍停滞不言,似乎颇费踌躇。朱棣忙说:“还请大师言无不尽。”
道衍又将身子躬了一躬:“余者……但有一人,务请殿下法外开恩。此人平日与殿下交恶,即便城破恐也不会降服。然此人学识渊博,实为天下读书种子。若此人被诛,则文脉断矣;若能留他一命,则他日于国,必有大用。惟望殿下恩允。”
“哦?大师所托乃是何人?”朱棣殷殷发问。
“方孝孺。”
“方…孝…孺?”朱棣万万没有想到从道衍嘴里说出的竟是这个名字,他目瞪口呆,恶狠狠地盯着道衍,半晌追问一句:“便是那传檄天下辱骂本藩的方孝孺?”
道衍并未直接作答,只是补上一句:“昔日魏武可恕陈琳,今日亦请殿下赦了方孝孺。”
道衍话中所指陈琳乃是三国时期袁绍手下文书,也是一个强闻博记,妙笔生花的才子。在袁绍与曹操的官渡大战前,陈琳奉命起草《为袁绍檄豫州文》,直骂曹操乃阉人之后;不惟如此,更将那曹操的祖、父都骂了一个遍,直把曹操激得怒发冲冠,暴跳如雷。战后,曹操执获陈琳,气急质问:“你替袁绍写檄文,骂我一个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骂我祖孙三代?”没想到,陈琳却不怯不惧的回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众人皆以为陈琳必死无疑。没想到,曹操却不咎既往,硬生生咽下心中泼天恶气,仍命陈琳担任军中文书。
那朱棣饱读史书,当然知道这段典故。他皱着眉头原地踱步,心里一个念头连着一个念头转成一锅粥,沉思半晌终于一咬牙一跺脚,向道衍一拱手:“本藩受教,便依了大师。”
“多谢殿下。”道衍赶紧施礼。
朱棣内心暗哼一声,脸色却倏然霁和,向道衍温声告别:“本藩今后多有倚重大师处,望大师善自珍重。”
道衍双手合十,向朱棣拜了四拜:“两军对垒,兵凶战危,祈请殿下保重贵体,老衲自会给殿下祈福,祈求佛祖保佑殿下。”
朱棣拱手作礼,翻身上马,大喝一声:“起。”
立时,十余门大炮齐鸣三声,千军万马浩荡而出。朱棣骑在马上虚挥一鞭,马儿起步,随着大军逶迤南去。
……
时隔半年,朱棣言犹在耳,方孝孺却已魂归九天。
道衍再也躺不下去,他起身下榻,又走到散乱堆放在桌案上的信札前随手翻捡,感到仍是心绪难平。他烦躁地拉开桌屉,将信札一股脑地扫了进去。
无意间,他的眼光瞥到静静躺在桌屉一隅的那块佛祖玉坠。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玉坠,眼皮霍地一跳,似乎有什么东西惊动了他,他开始捕捉这个东西。良久,他自言自语道:“都是冒了尖的朝廷钦犯呀!皇上已经警示老衲,老衲还要履险犯难吗?”
又过了很久,他终于做出决定,狞笑一声:“哼!开弓没有回头箭,老衲既已做了,岂可半途而废,索性就做它到底。”
决心既下,道衍更不耽搁,冲着门外断喝一声:“侯显,来。”
立在门外侍候的侯显推门而入,叉手施礼:“师傅吩咐。”
“你速速安排一干人等查找方孝孺一子一侄下落。若能查到,须拼命保全二人;但得保全,便是那婊子戏子,老衲也送他天大富贵,去吧!”
“遵命。”侯显转身就走。
“慢,”道衍截住侯显,一字一顿地补上一句:“务须避开锦衣卫。”
……
楼主 牛八囝  发布于 2015-06-01 19:58:00 +0800 CST  
多谢34楼广告帮我顶贴。
楼主 牛八囝  发布于 2015-06-01 22:03:00 +0800 CST  

楼主:牛八囝

字数:650428

发表时间:2015-05-29 20:49:16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11-27 08:00:28 +0800 CST

评论数:27866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