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女娲以泥抟人把男女揉成一团又分捏雌雄，便注定了男女的难解难分；男人是泥，女人是水，泥水相遇，化合必然。
伊甸园中本无爱，只因亚当和夏娃听了蛇的话，偷吃了禁果，才知道了性爱。从此，性爱就变得神秘起来。
华夏的古文作“性命”，而“生命”是后人演变之词。“性命”：先有性，后有命，命是性的产物，这是很科学的命名。而“生命”：仅言及“性命”含义的一半，是不带哲理和生命科学的平面图。社会总是忽左忽右地摇摆着前行，一会视性为祸，谈性当罪，一会又把性捧到至极，从皇帝到庶民。但无论如何抑扬，性就像太阳和月亮，乾天与坤地一样永恒，涌动在人们的气血里。不管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如何大，但谁都改变不了一个共识：儿女是父母生的，人之关爱最重的是性关系者：夫妻、父子。帝王传位给太子，财产继承先由性最密切者配偶，次之儿女，再延兄妹，“一亲二邻”。这是对性的尊重，并由它衍生一种道德、一种准绳推及全社会，作为自觉和约束的律条。因为性爱，唯独一个与本家族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却在家中最受宠——终生与居主同榻共眠，而家中其他所有人都居于次位。这是把“命”倚托于“性”，“性”、“命”捆绑一体的最彻底最通俗的诠释。自从进入配偶制，性爱就具有挑战性。一个永远无人可解之谜的自然之道也维护着这种配对：天生凸凹，没有规划，没有相约，而男性和女性大致相等，好像都是为对方准备的。只是人为介入生育之后，性别人口才失平衡。性，心生也，无欲则无性。自从对性赋于了美的含义，性就成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竞争物，成为“秀色可餐”，逐渐膨胀到以占有为自豪的贪婪，并产生着以自我感觉为准则的审美心理，即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爱的滋生首先来自性的冲动，而所表现的差异只不过在于含蓄与直率。性爱将爱情的温度升至沸点，将爱情的本质与主体裸现。尚若爱中没有性，情将寡将断。人类对性的掠夺疯狂到千金散尽、乌纱不保、杀人害命的极端，由是又派生“强奸”一词。这种横蛮几乎都离开了“性命”一词的本义，而只有一个简单的目的。
性爱的纯洁决定着性爱的质量。什么叫“纯洁”？众说纷纭。是否可以认为：纯洁就是不借助于性爱去幻想和获得性爱之外的东西。性是器，爱是情，都附在人的身上，故人是性爱的主体，离开了这个“人”，性爱就是被抽干了精气血的干尸。是故，纯洁的性爱没有贫富贵贱，只有心里倾慕的那个干干净净的人。
刘立山也是个生性柔情的孽种，喜欢如哭如泣的越剧，喜欢情意绵绵的黄梅戏，听邓丽君的情歌可以忘食。与女子有缘，命中注定，不要刻意寻找，绕也绕不过，它在邂逅相逢的路上，它在劳燕双栖的屋檐。爱是甜蜜的，但所有的甜蜜都只停在道口，而走下去的长途和岔路都是苦涩。以致自己都骂自己：罪过罪过，折磨了她人，也让自己的灵魂终生不得安宁。
他的爱情档案里，原始就没有“质量”的概念，只有客观和生理的需要；当他渐知质量的差别时，第二波的客观存在又断了他的邪念；当无质量的爱情被强加耻辱而导致死亡时，却找不到“纯洁”在哪里；当偶然发现一方绿洲时，“责任”二字又将爱的扁舟倾覆——如果说他的事业是成功的，那么他的爱情是失败的；如果问最得意的是什么，那么他会说最抱憾的是爱情。每一次左冲右突，每一次又都是自收干戈。天下好女有的是，但都不是为你准备的，“好汉对好汉，鹭鸶对田墈”，先照照自己，配摘哪一朵？不配者，摘到手也得放弃。立山的求爱勇气总是表现在梦幻般的意念上，在蠢蠢欲动中又颤颤兢兢，憧憬时雄心勃勃，面对现实又成了泄气的皮球。他做不到儿女与爱情的统一，总把二者对立起来，把爱一次次深埋。一介懦夫，左顾右盼，待到无果而终时，就恨“砸饭碗”的利剑总悬在头顶，遏制着横刀夺爱的霸道。彩虹消失，远眺空中那曾经绚丽的地方，回味短暂而铭心的浪漫，生发于事无补的懊悔。最终自慰：妻室儿女都是缘。是缘让我们相遇，缘尽自然分离。随了，不必怨恨。

时代的变化真是不可思议：进入二十一世纪，男儿三十结婚为正常，知识女性和富婆还成“剩女”；而倒退三十年，二十五岁没结婚便意味着无能，面临“打光棍”的危险。究其因，除了传统观念的改变，社会贫富不无关系。那时，似乎是越穷越早婚，人生来世就是组织家庭、传种接代，至于人生质量没有太多的追求，或者说没条件追求。男儿二十多岁娶不到老婆就心慌，媳妇进门人生大事就完成了大半。从此开始在破屋里做爱，生下一堆“鸡头菱”，把他养大，大了就自己搬进更破的舍屋，腾出正房让他们结婚……一张旧床睡几代，代代心安。老去时有儿孙满堂送终，赞之“有福”，安然瞑目，似无遗憾。
刘立山在同样的环境以同样的方式慌不择路地组建了家庭。虽不甘心，但到了恐慌之年，只好由天势配制。那是绝望的选择，历史的误会。非常岁月，使人们的价值观也变得非常现实，都不敢去承担现实的风险，期望飘渺的未来，待侍闺中的女子更甚。立山生一女时，诚惶诚恐在山里做赤脚老师，夹缝生存。忽有一反叛精神的知识女孩出现在他面前。她高中毕业，赤脚老师，有思想，全公社的年轻教师没多少人为她欣佩，唯立山令她倾慕不已，书以立山：“有个性，有才华，龙潜于渊，他日必可成器！”又暗说俏皮话：“我娘给我算了命，说要我找大九岁的人成家。”这暗示已非常明白了。二人山里山外分校执教，常以书为媒，谈时势、谈理想、谈人生。不知从哪她借来一线装古典言情小说《雪鸿泪史》，文言叙事情诗，表达一对相思人的数年苦恋。最终，女的在落英缤纷的梨花雪泥中郁郁而逝，男的再来旧地，已是人去楼空，惟见满地雪泥鸿爪，不忍心碎！恰巧，男的也是个教书先生，女的是个舐犊才女。那诗的字里行间少有欢愉，多的是一汪汪相思泪血。绝无淫词秽调，尽现冰壶秋月。情之真，爱之切，沉进去令人肝胆寸断！两人一触卷便痴不释手！女孩闺怨满怀写来很多读感，恨封建思想禁锢了他们的爱情自由，今代不再，我要冲出那些封建意识的樊笼！女孩把真情凝成诗，淌着《雪鸿泪史》的凄婉，扬起反抗的锐勇，寄托着对爱情的美好想望。立山和了很多，有悲伤，有赞美，有无可奈何的叹息——君不见，已肩一担儿（妻又孕），岂敢配鸳鸯？她暗示：我愿意，我可以冲破世俗的羁绊。我爱才重于爱钱，人是爱情的主体，其它都是次要。就当乡村教师，最坏就做裁缝，跟你朝夕相伴，共读西厢，说话，生子，做一辈子知音，难道不幸福？立山不是不知：能与如此脱俗下嫁，举案齐眉的知识女孩结缘，乃是千里难一。二人诗来信往，抒发着不即不离的愁肠，守在天河两岸，苦熬春夏秋冬。忍看桃冶红如醉，恨不惊鸿带淑归。女孩诗曰：“十里山峦一劲松，且看出水美芙蓉。伤逝韶光无限梦，空余香赋弄清风。”但是，婚姻不是儿戏，已婚已育的责任压碎了痴男怨女的浮想。在这个迟到的叛逆者面前，刘立山还是无可奈何地与佳人诀别，坚守着元配的糟糠之所。他叹道：“百尺岩头一杆松，相看雾里水芙蓉；未成半次消魂梦，只恨长更扫北风。误错黄花无悔处，全为子女守山中。人生国运连身事，该断该决命不同。”“谢谢你！囚笼十年，我没有一个朋友，只有你真爱我，也让我享受了知识女性的情愫。我会永远记得你。”

当那个教书的女孩远走高飞后，立山闲时捧着那伤感加反叛的情诗品味，越觉得“文化爱情”与“泥土爱情”存在着质的区别。爱情注入了文化成分会变得内涵丰富、情调雅致，含蓄而有张力，能给人一种隽永的精神享受。可是，文化妻子被“文化革命”席卷而去，那种西窗共读，剪烛话诗文的情愫已成长恨歌、声声慢。坦率地讲，如果不是儿女来得早，如果不是香囡勤劳无过，他跳出深山三十来岁易个文化妻子并非世稀之事，但两个前提犹如两道佛光照射着他的良心，于是每日“坐禅”—— 春去秋来，不问流转何年。
……

尽管知道这是个短期工，但秋红做得很好，学习待人，学习一些简单的管理，常说：“二十不小了，不要让人说不懂事。”见立山很忙，就主动把他的衣服拿去洗了，傍晚折得整整齐齐送过来。见床单边上坐脏了，就拿去洗得干干净净。立山躺在洁净的床上，觉得比在家晒棉絮睡尿涝格外舒爽温馨。立山的女儿到爸爸跟小住，秋红搂在怀里，每天梳好小辫子。时放《少林寺》，一首《牧羊曲》令无数青年倾倒。秋红观影回来就要立山教，立山找来《电影歌曲》对谱即唱。秋红奇了：怎么你一遍都不用学，拿上手就会唱！立山说：“我会点音乐创作。”“那好，以后你就教我唱歌。”这就又多了一门功课，也多了一些忙碌之后的乐趣。秋红说：“我喜欢你穿那尼龙衫拉小提琴的背影。你对着灯光，我在门外静静地听，看你，心里有种说不准的感觉。好多次，你不知道。白天，我喜欢你穿那淡蓝色的确良衬衫，平平整整的，枵薄光洁，显得潇洒秀气。”
时有朋友笑立山：“你是怡红院中人——住在女孩堆里。”外人不细知，其实更多的时候“怡红院”中仅二人，就像伊甸园的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中，蛇是爱情的媒人，而这大礼堂的栖息者，是寂寞使他们处得更近。长期的耳鬓厮磨，听得见心之律动，胸之起伏，女娲抟在彼此体内的泥水暗暗涌动……一次次克制，把泥浆水迹洗涤。但泥水是越洗越浓，越洗越浑，浑了她的手，也浑了她的心。世上最复杂的事也是最简单的事，从来不需人教，生而知之。
九月，秋桂飘香。神在天上曰：“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神又眨一眼：“燕雀处堂，红杏出墙。天道惟公，不私奸宄。”怪的是同年同月，香囡、立山一前一后都鬼使神差地走出了周朝圈牢。
昨夜无人，秋红第一次把头发烫了，乌黑发亮，卷曲蓬松，如奔腾的浪花鬘及胸背。她捧着一张手执花伞，身着连衣裙站在油菜花中的照片来到立山房。立山抢过一看，袅袅婷婷，便贴在心窝不还给她。看一眼照片，又看一阵眼前，觉得今夜奇美！他不禁伸长脖子轻轻地吻向她的秀发。她流光赧颜，微笑不语，小鸟依人般靠紧他。二人久久相视，话在心里，慢慢地向床边挪动……他再也抑制不住了，一拉灯，把她严严实实地压住。她屏住呼吸，像迎接暴雨般的紧张，眼神有些怆惶、疑虑和茫然。她不动也不言，由人摆布似的，猜想着，等待着……他像一头疯牛，扬起坚硬的触角直撞致命之穴……忽然，他遇上了她的眼神，倏地从她身上翻下，像犯了罪似的喃喃自语，又像是对她道歉：“不能不能，我，我不够……”他羞愧地转身，整好衣服，再把她扶起，把弄得乱糟糟的床褰平。她疑惑地望着他，瞟一眼不息的牛威，脸上不由泛起红晕。
今夜依然宁静，“怡红院”只有一男一女。秋红把卷发洗得格外夺目，喷些发露，身上又扑些爽身粉，飘逸着淡淡清香。跟往日一样，交谈、看书，但有细微的差别：似乎心都不在书上，移神对方脸上，沉浸于某种情景中。秋红笑盈盈的，昨天的事好像没发生一样，对他毫无责怪，反更亲切。夜渐深，相对无言，厝火积薪。无言中彼此都在阅读对方的心，无人挑明，但知道你我都是滚烫如火。总不能坐以待旦，立山又送她回房去。两只手拉在身前，两只手扭在背后，如“拉拉舞”并步……巨大的电流瞬间使血脉喷张，全身燃起熊熊烈火，十米路似通往婚礼殿堂，热烈、向往、心跳！到她房，已熔为一体……余光里，她的眼神不再惊异、茫然，而是闪放甜蜜和纵情。她让他慢慢地，慢慢地摸着藤蔓往上爬，找到那颗隐藏的禁果……一声闷响，如石破峒开，她尖叫一声……天坠下来了，赖以其柱的刚筋泥骨彻底消溶在血与水的荷池中。再吻时，她的额头已是珍珠悬挂，泪花点点落腮红。
什么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就是最直接的感受。这种凄美，一生一回。而与香囡的初切却是平淡——那是他屡患疟疾之夜，已订婚的香囡夜陪看护，立山怕她说“送上门来的老婆不晓得要”，于是夜半过后强撑着虚身争回男儿气。实在萎靡不振，枉费了人生第一次激情，又没有经验对比，竟不知小河深浅。难怪听不到那撞心的尖叫，怜爱的呻吟。
一日，立山见秋红床头一手抄薄书，随手粗翻，却是社会盛传的《少女之心》。他一目十行，原来传得沸沸扬扬的小说竟是如此句不成句，文不通文，完全是迎合性饥渴和好奇者胃口。全文没什么情感铺垫，净是反反复复集中于一点的粗俗。说是小说，无非是把动态的立体变成了赤裸裸的淫词。物极必反，在表现人性本能的读物被长期禁锢之后，突然解禁，出现这类的“性文学”并不为奇。人的逆反心理固然有之：夜不说鬼，抬头斗胆径直行，若说鬼惑，仿佛活鬼就在背后；若不大批此书，无人知晓，一说甚黄甚色，人们就越想看看怎么个黄色，于是暗地传抄。过来人不然，但对槛外人确实刺激非常！敢说：情窦少女夜触此文，很难扑灭撩起的欲火，很难抚闭半开的窗门。也不知她从哪里抄来，何时入迷？
现在的秋红不再掩藏，把那书翻给立山看，在旁嗔笑着。她是要他记住那份美好、那片情意，还是刺激他常怀春梦、为所欲为？也许都有。走过了神秘和好奇，黄书化为了灰烬。秋红说：我是真爱你，什么条件都没有。我希望永远跟你在一起。从此，两只栖息在偌大空虚的建筑物内的劳燕偶尔一团，成为互相慰藉的寄托。台灯下，看着她秀发披肩，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伏在办公桌上写点什么，或一本正经地看书，立山就幻想连篇：假如她是我的妻子多好啊，有初中文化基础，继续提高很快；省里说文化中心要扩编，我可以让她做我的助手，教她成为一名合格的文化工作者；一对双职工，告别辛苦的黄土地，这是时下多么令人羡慕的组合，有利于后代的培养，有利于……这遐想一次次如朝霞般铺满他的天空，那么绚烂，那么暖心，那么能激发人的万丈豪情，那么能把人生的前程照得宽广通亮！心里装着这样的蓝图，却不知从何下手。秋红也不启齿，都把不言而喻的梦想放在微弱的侥幸中。
……
通常的事是成难败易，但这时的婚姻却是相反：结婚是私事，登记即成，而离婚被赋以许多政治含义，只要一方不同意，便可“一根禾秆绳拽死一条牛”。许多人砸碎锁链得解放，却挣不脱不幸婚姻的绳索，发出同样的悲鸣：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他们在坟墓中熬过漫漫长夜直至死亡，也未能拼死一搏获得真正的爱情自由。婚姻如同脚配鞋，配得合适，舒舒服服昂首阔步奔前程，配得不合，破皮淤血崴崴扭扭蹩一生。刘立山在这崴子道上拐了十年，并预料今后的路更崴，趁早作打算，免得年纪轻轻也要进“坟墓”。他重新思考二人的配对：一牛一蛇，在所有常见动物中，自己最怕的就是蛇，见之毛骨悚然！说不合嘛，又都是“牛鬼蛇神”之类。为什么当初就没想呢？婚姻之鞋跟所有的鞋不同，穿上了就不易脱掉，并不像古人“弃之如敝履”，强行扒下恐怕连皮带肉甚至筋骨俱伤。婚姻法从“包办婚姻”到自由恋爱是一种进步，而固守“从一而终”限制修正爱情的失误却又很难说是文明的进步。无数宗积极和消极的反抗及铤而走险的案例，都以血书控诉着它的弊端，呼唤着以情爱为婚姻本义的规制诞生。哲学论万物在运动在扬弃，国策都可以修改，婚姻为什么要“绝对守恒”，而不能修正失误使之更为完美？在僵化的观念里，破者是错，受到社会的谴责。这是一种绝对化的是非观。其实，检验破的是非，有一个准则，就看它是有利于家庭发展还是拖拉滞后。
……
《少林寺》的暮鼓晨钟回荡在残山剩水，敲进子夜时分一颗徒唤奈何之心。它的远离俗尘，坐禅修心，强身精武，还能医病，都令刘立山羡之不及。想象着那里没有烦扰，没有纷争，六根清净，世外之人——他忽然心动，觉得这正是脱离苦海之去处。曾读叔同散文，才高八斗，竟也去了佛门。于是出家的愿望愈燃愈烈。终于，他鼓起勇气向少林寺主持海灯法师上一信，坦言：“患坐骨神经痛数年，久治不愈，心仪佛道，渴求为弟子；既入，尽去俗愿，潜心习经，有志成一译家……”之云云。日子在企足而待中静静地过去，那个海灯法师亲笔落字的喜悦渐渐化为泡影。立山就猜想出一百个理由：这样的名寺，岂是愿者即来；继闻非一般条件可及，要大学毕业方可少量纳入；修行本无欲，你怎么能冲着为治病而出家？你还想习一身武艺，可是真正慈悲为怀？立山一点点自己否认自己，再净心复书恳上。就在第二波等待的日子里，他便有些悲壮：仿佛即刻就要起程，去到那个六亲不认的超脱之界。作为儿子、父亲，以及一个女人的丈夫，将从此在这个世界消失……他不禁潸然泪下，尽量多一回去家看看他们。相见时，面上的欢乐与内心的痛苦缠绕绞结。他把这种苦楚诉以有深度的朋友郭大庆，问他：“出家人果真能心净如镜，六欲皆空？他的精神没死何能做到出神入化，超脱红尘？吾既出之，必不可反。而未成行，当然慎之。祈论迷津。”郭复：“智者说，在世出世，徇欲是苦，绝欲亦是苦。正如你言——精神没死啊，又怎能真正解脱痛苦？以君之情怀，怕是很难进到那种至高的佛心境界，有慧根者未必能修成正果。”友的善意开导正是基于了解立山的性情。人该有良友，友不可缺思想深度者。智者三思而后行，莽者一行恨终身。母已过，“子欲敬而亲不待”；父育了我，我当以供奉天年。有言：夫妻乃前世埋葬已身之人，故系前世承恩，今生相报。又言“儿女天派定”，上天考察了你，认为是可托付之人，便使子于你，那是你的福气，故称子为“天使”。立山测命：前世系美女。却不知是为人蹂躏，还是坑过他人？若是为人蹂躏，今生必有歹人遭殃——非人为，命中注定；若坑过他人，当在尘世赎罪。立山视为天道。天道不可违，便又收起慧心，继续在红尘中踅行。如顺治帝言：“黄金白玉非为贵，唯有袈裟披肩难。”后来，立山收到海灯法师的钧书：一纸空白，只落“海灯”。佛靠悟，不待言，大师的无言，正是言尽之所言……
十多年后，秋红得到在中央部委工作的大哥帮助，从遥州迁居北京，儿子就读北京大学，自己从小到大，开了几间珠宝店，常往来于东南亚，在几处购置了不动产，当年的不服气终于变为现实。立山五十多岁后突闻此讯，惊喜不已，压在心上的石头和负罪才涣然冰释。
世间很多事不可预料，尤其国策的改变。但有一条可以预见：人的可塑性。是钢放哪都坚利，烂铁放哪都生锈。老鼠至多打深洞，而鸿鹄终不栖低檐。俗言有志不在年高，人生的明暗年轻时便可见端倪。立山倒是见了，但是可见不可得，“强强联手”的幻想怎堪那时的一击？

在惨绿愁红中，他又投入了夜以继日的繁忙。文化工作，政府工作，培育儿女，种责任田，家宅建设……现实可以粉碎幻想，劳苦可以抽刀断情，机器人没有思想，只有运转，而刘立山此时是个有思想的机器人。他要使尽浑身解数，铣出一摞摞精品，而非永远的小螺丝。本来吟风弄月似乎也没妨碍什么工作，如周瑜“顾曲有闲情，不乱破曹真事业”，但还是被封杀了，保住了一只泥巴饭碗。他很感谢洪书记、段主任的隆恩，规规矩矩工作，下决心把这只泥饭碗做得更牢。两年后，刘立山以前茅之分考入国编干部；又二年，经乡党委几年来的考察，确无劣迹，遂吸收为中国“布尔什维克”成员；老镇站的业绩走出了市区，在省城屡获好评……幸运是天降甘露，不是惠泽某一人，所有获得，乃寸血寸山河！“宫墙”之内，众目睽睽，白天黑夜都有贼亮亮的眼光盯着，半点不含糊。在清规戒律中坚守，以至后院起火，前方浑然不知，以己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这样全心全意地工作、顾家、育儿女，乡妻还能不志同道合？
真是天眼无处不在，“福兮祸所伏”，当香囡邪火攻心放浪形骸时，上苍也安排了一个女子与她丈夫不期而遇……
立山从紫云回老镇，上了一辆拥挤的班车，无座，干站，抬头伸臂，靠手掌撑住车顶稳住身子。后边的人还在上，一个劲地往里钻。忽然一张熟悉的脸在车门人堆里晃了一下，一只提袋夹在人缝里上下不得。立山忙伸手拉了她一把，方得越过两级台阶站上了车内。女的惊恐未定，抬头看时，唰地红了脸：“想不到是你，谢谢！”“不用，举手之劳。来，站这。”立山往后挤了挤，把自己的空间让给她。车在沙路上颠簸驰行，人在车内弹跳摇摆，车上没有抓手的地方，他成了她稳住身体的暂用靠背。风从车窗吹来，把她的长发不断地送上他的脖子，又在他脸上拂来拂去……七年前的往事，不禁被撩拨开来——
刘立山因坐骨神经痛住进了市中医院，每天服药按摩，疼痛缓解。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身在病榻心惦着工作，抱着一大堆搜集的民歌资料，一有空就铺开满床，伏在桌上爬梳剔抉。病房没椅子，每写都要把桌子搬靠床边，很不方便。一天，一个年轻的女医生来查房，见此情景不由驻足，白口罩上方一双机灵的眼睛闪射在文本上：“哎，《古阳民歌》，你是古阳人？”立山生怕是收拾不整给病房造成了凌乱，有点歉意，点点头，“是”。“我也是古阳人。”“啊，太好了，有个熟人。”立山立刻意识到说错了，谁跟你熟，今生都没见过。一抬眼，正对上那双特写般的眼睛，柳叶眉，双眼皮，长长的睫毛下，明眸忽闪着温情，眨眼把立山羞住！她落落大方：“故乡人，一回生，二回熟。”随将口罩从耳上摘下，微笑着。
后来，没事时她就来老乡处坐坐，聊聊。她告诉立山：乳名慧心，老家乡下，兄妹三人，我是“小九妹”；刚分来医院上班；读书时，爱文学，成绩颇优，对前途充满憧憬，但又害怕进入社会漩涡，有点多愁善感；毕业时，选项只有两条——教师、医师，医学可以济世，我便选了大专中医。立山也告诉她：“文革”下放，遭打压，当教师，瞎编导，弄音乐……杂七杂八无一正果；年不长，却有三个孩子；常为前途担忧。也许是同为异乡为异客，也许是有相似的善感，也许还有共同的爱好，两个不甚熟悉的人竟有许多共同语言。医院到南湖很近，早晚两人常到湖边散步。宽阔的湖面，秋水涟漪。朦胧的路灯下，落叶飘地，几分愁绪又起，他说“又去一岁”，她说“春华伤逝”。只有早晨，这种伤感才被满天霓霞兑换成勃勃生机：她喜欢穿着天蓝运动服绕湖奔跑，而立山喜欢散步，她便拉着他跑跑跳跳，唱着无头无尾的歌，完成每天愉快的晨练。时而立山不动，望着朝辉中她那清纯欢快的剪影，很觉赏心悦目，只可惜没有相机，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自由、轻松、春意盎然，过了这一站什么都将改变。立山说，你把晨练的感觉写首自由诗，我看能不能谱出曲来。果然，第二天早上她就把改了几个字的草稿带来病房——《南湖放歌》：“当晨曦露出东方，沐浴着金色的朝阳，舒展开臂膀，春风扑心房，我多么心旷神怡，奔跑在湖边宽阔的大路上。啊，我爱这南湖，满湖闪金光，景美人欢畅，路遥幸福长。/当晚霞映在西山……”全诗一气呵成，还留着刀工斧迹。立山发现她的字这么大气洒脱，女生中前所未见！行书不循行规，破格奔放，流淌出激情澎湃不拘局囿的神气。他很快将曲谱好，以渐进的抒情式由平缓低迴推向热烈欢畅的高潮，中间插入舞曲式小三板，表现欢快活泼的情趣，结尾在宽广稳定的宫调式主音上，给人以憧憬、踏实、意韵未尽的感觉。歌曲写好即唱开，医院一帮年轻的医生突然发现身边藏着个才女，好不歆羡。这一来，反倒使他俩放歌散步收敛了许多，谁不怕飞短流长？

住院一月，有个故乡年轻人谈书说艺，相伴户外，又兼以整理资料，立山过得很安心。慧心弄来一把靠背椅，坐坐靠靠写东西舒服多了。他又问能不能弄到毛笔墨水砚台，她又给送来了。于是，立山兴起时，在废纸上尽涂“国画”，多者兰竹，把病床九十度的靠墙贴了半圈。他还试图把她美丽的眼睛画出贴上，她反对。周末，两人去图书馆过回读者瘾，各依自好索书，但常常两人共捧一本，美文共赏之。
立山要回去了，辞别前夜，两人在空旷无人的办公室谈了很久。立山感谢她几十天来的照顾，顺问一句：“花落谁家？”“还没有，不过有个同学对我还好。”立山祝福她：“你的人生将会很幸福，因为你很优秀！”慧心抬起大大的眼睛察看着这个似生又熟的大男人。“回去别忘了好好保养，不要太累。”说着从口袋捞出一首抄好的歌词——《我和你》：“我衷心地谢谢你，一番关怀和情意……我们在春风里陶醉飘逸，仲夏夜里绵绵细语……我的平凡岁月里有了一个你，显得充满活力。”台湾邓丽君的歌已传遍大陆，也捕俘了她的心。这便成了两人分别的赆仪之物。
两地相距不近，又非业务对口，更重要的是：刘立山已没有谈情说爱的资格，何必去扰别人花样年华的情窦。于是，这段相逢犹如人生旅途经过的一个景点，美好，难忘，却不可据有。
……车到渡口，全部下车候船，多则几小时，少则几十分。从拥挤的车里钻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欣赏一下江湖秋色也挺畅快。坐在草地上，慧心拿出一颗糖给立山，酸酸的，甜甜的，很快就溶化了。立山望着这张久别而美丽的脸，央求着：“能不能再给我一颗？”“真馋呢，看那傻呼呼的样子。”慧心边笑边剥开一颗往他嘴里送。小憩中两人聊些别后概况：立山转为国编文化干部了，女儿刚考师范；工作很卖力，精神生活苦恼多于快乐；慧心则告诉她生了一女，这是爱的结晶，不想当医生，终日跟病人打交道，与丈夫有点嫌隙，电视录音机就是我的精神寄托。两人共识：是啊，物质生活的改善，并不等于生活幸福，一个有思想的人，精神生活的充实似乎比物质更重。立山告诉她：“写作也是一种寄托，和纸笔交流，和心灵沟通，把憋着的苦闷释放出来，甚至还可与文友探讨。我办了一张文学小报，你也可以在上面试试，欢迎赐作。”慧心一听乐了：“好，你给我改改，用笔名发。”“当然。”
回站后，立山很快收到署名为“白雪”的《邂逅》。小说表达了与故友意外相逢，钩沉往事，似有所获，却又怅然若失的复杂心情，刻划了一个已为少妇爱家人又重友人的矛盾心理。同附短诗一首：《永远的怀念》 我们/没有绵长的亲吻/没有热烈的拥抱/只有深情的目光/只有愉快的歌声/谁说往事已成过去/在我生活的海洋中/它是一朵闪光的浪花/在记忆的荧光屏上/永远是崭新的图像。他当期编发，将样报附信并寄作者。此后，两人文来字往，把对方当作倾诉的对象，寻找心理的安慰。立山今生抱憾的就是无法与妻共赏文雅之情，更不待说有相当文学情愫的异性之交。今遇慧心，如女娲补天，正好把心缺抚合。禅曰：“士君子不可不抱身心之忧，亦不可不耽风月之趣。”读着慧心温馨的心语，立山如含英咀华，如玉液流心，字里行间似弥漫纤指之香，似可闻她的悄悄声息。她的眼神落在纸上折射，与立山的目光相遇，她把胆怯的吻让飞鸿传递，她把婉约的遐想装在含蓄的小包里，把可爱的胆气毫不掩饰地坦然。久之，这种欣赏就潜移默化成爱的萌芽，却又被道德之门夹得进出不得，夜夜相思夜夜梦。
先贤曰：“宇宙内大情种，男女居其第一。”共性也。立山偶去紫云开会、学习，必去看慧心。慧心则安排时间专门陪他，又去湖畔散步，又去公园爬山，时而看上一场电影，买最后靠墙的一排座位，很有安全感。时而把单车擦得锃亮，让立山坐后，带去一个没去的地方。每次的衣裳绝不雷同，总给人焕然一新的提神，把鲜明的个性写在形外。比之从前，更幽默，更具含蓄美。旧地重游，勾起许多回忆。她说：“那时是清纯少女，转眼已近中年，要面对许多讨厌的世俗。我不想做医生，每天面对张张痛苦的脸，在呻吟中度过一年又一年。羡慕你，在文化艺术中穿行，工作的同时又是精神享受。”立山说：“你也可以参加群众文艺活动呀，改变一下生活节奏和色彩。”夜幕下，两人相拥着，立山教她一些基本舞步，她快活极了，每次分手恋恋不舍，算着下次见面。而下次来，她给他一张集体舞赛入场劵：“我在卫生系统方队第一排。”万人合围的舞池里，她烫着卷发，着黑色健美裤，在领舞队列跳得娴熟自如。他第一次看到她却原来也是个舞胚子。第二天，立山夸她：“想不到你进步这么快，在你们团队是佼佼者。”她又怨气：“只有你才欣赏我，而他……”冬天来了，立山出远差带一条雪白的围巾送给她，作个象征物。她把它绾在胸前，衬以鲜红的毛衣，站在洁白的世界留一影，寄给立山，附言：冰冷的世界孤独的心，你敢拥着我合影吗？立山哪不想，巴不得把这绝美的艳照挂在卧室，无奈不能向人炫耀！但是，他害怕把两个家庭端了。他捧着它，只觉得晶莹的世界里那团鲜红格外耀眼、绮丽，如一团火焰在冰封里燃烧……

书信成了两个人的茶座，夜阑时分，静静地品咂着生活的涩味，把现实中的不可能转化为精神的慰藉，借浪漫主义的充实填补精神世界的一角空虚。彼此都珍惜家庭，都懂得“爱”是个深渊，宁愿岸边牵手，生怕有去无回。一张透明的窗户纸，映照两颗理智的心。她问：“我不知是喜欢你还是喜爱你？友情和爱情的区别在哪里？异性的朋友可以超越于性吗？”“什么是纯洁的爱，爱真的可以永恒吗？”她说：我是父母的女儿，是女儿的母亲，是当家的妻子，即使是错爱我也无法摆脱，你能原谅我吗？立山说：“我不配，你太优秀了。相爱是一回事，结果是另回事。生来命苦，得一红颜知己足矣，岂在朝朝暮暮。人生路长，生命不息，故事没完。世有《一千零一夜》，我们写一千零一封情书，好吗？”电视在播《昨夜星辰》，慧心录下自唱的：“昨夜的星辰依然闪烁，像眼神点燃爱的火，想得到却又易失去，那份爱深深地埋在心窝……”深沉缓慢的女中音似唱似哭，期望里饱含着无奈的凄恻。又转录邓丽君《月亮代表我的心》，周冰倩的《真的好想你》……并言：我没有愫云的遭遇，但有同样的处境。我们永远做朋友好吗？假如你真如所言“老了孑然一身”，我去照顾你，但只是朋友。她写道：“在万籁俱寂的子夜，在金鸡报晓的黎明，我在轻轻呼唤你。当风拂你的窗帘，那是我的气息；当雨湿你的衣裳，那是我的秋水。除了他，我心灵的门户只为你开、只为你锁。我没有别的朋友，只有一个精神寄托处。”立山更是放肆，把千年一梦包装成诗情画意：“夜爬好汉坡，花径入怀中，先遊锦绣谷，再攀双剑峰；返时立一碑——君子圣地，外人不得入内。”二人锦心绣口纸上咏月，伯仲之间，但那女性特有的温婉柔雅，足以把立山陶醉。见面时，她捶他：“你真坏！你为什么要来住院？为什么跟我同车？为什么让我跟你缱绻难分？”忽然又倒在他的怀里：“抱紧我，不要放开。我愿意在你的怀里死去！”立山果然做了许多梦，好几次她真的病在医院，风雪飘飘去看她，她的脸蓦然由苍白变为红润，纤指如春笋，媚眼若秋波。雪停了，明媚的阳光从窗外洒在二人身上，她感激地笑了：“谢谢你还记得我！”“能不吗？”立山用指头点点你心我心。爱，真的可以让人死，让人活，或者，让人死活不得。
当夜话如潮时，那边出了问题——她的家人偶见外人情书，把它交给了慧心的老师如今是立山的领导。一个把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的弱女子和一个挑着沉重家庭负担的小职员，信誓旦旦建立的精神驿站，不堪一击就毁了。慧心来了最后一书：我已答应人家不再写信了。也许我的生命不久就要结束，你要好好活下去，为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所有的信件我将焚化，装进我的灵魂。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你去我娘坟旁找我，我等你。不要回信。最后一次吻你！素笺被泪水染皱，不亚一封血书。立山纵有千言万语，再也不能传递。天圆地方，不容叛逆之人，不容背负家庭责任的劣行。成家不易，谁都不能容忍不安定的因素潜滋暗长。在这个世界上，不允许太多的自我，许多人就是为别人而活着。
此时的香囡，从精神到肉体到家产，都疯狂地随那老姜而去了，连年走来，终于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八九年的初冬，刘立山与其十七年的婚姻突然死亡。之后，他开始苦行僧的生活。而这一切，再也没告诉慧心。相比之下，她是黄钟，我是瓦釜，没有什么下文，她平安就好。
过了三年苦行僧的日子，女儿已师范毕业任教，二子读高、初中，立山刚四十出头，不能没有个眷属。婚死的时候，香囡说过：“你找到了合适的，我就去跟你离婚。”于是立山便想在没有前夫不带子女的单身知识女性中寻找，纵生一个也是己出，这样有利于新家的和谐，也把负担降到最轻。可是，茫茫人海，知己难求。凭他中年魅力、文艺工职，慕者不寡，但适者鲜见。一年的用心，竹篮打水。再也找不到秋红和慧心那样纯洁的真爱了。立山几乎灰心了，他跟儿子说：离了婚我可能就这样过过算了，不打算再婚，受不起再次的打击。
白云苍狗，又去四年。身在天涯海角的他，鼓起很大勇气，几番犹豫后，拨通紫云市中医院的电话，不知慧心还在此处，过得可好？十分惦念。一分钟后，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声音。立山一时语塞，准备了一大箩话竟不知从何说起，忽然换成了苏轼的词意：“七年生死两茫茫，何处话凄凉……”电话的两头即时没了声音……沉默良久，立山才知道问：“你好吗？”对方叹了口气：“你在哪里，这是办公室，我们以后讨论吧。”
生命是一场缓慢的告别，与亲人、与爱人、与自己，每一次相逢都是挥手，每一道年轮都是悲壮的饯行。岁月改写着生命状态，也在每一个转弯处深深刻下印痕。忘掉的是浮情薄义，而真爱总是伴随着告别时隐时现。

立山书告慧心：我已只身南岛天涯；承父志“家可破子学不可废”，长子“南开”近毕业，次子市一中明年高考；死婚三告已离。慧心言：“你年近半百，何苦折腾自己？”“你不知解体的原因，与你无关。即使是生命的末日，也不将耻辱带进坟墓。”立山一直没把香囡作贱的事告诉慧心，三告离婚慧心是头回听说。慧心于立山只是海市蜃楼，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虚幻之界，但二人谈得来，话尽心中事。立山和慧心的人生都到了一个转折点，何去何从再一次把双方推到两难之地，也把爱的神话演绎得更加凄美。立山说：“我们今生相逢是命中注定。你看，同月同日生，一牛一猪，猪牛本同舍，相伴而眠；你名慧心，我字释如，生性都与佛道有缘。不同的是，牛叫苦牛，猪称福猪。”慧心听来也不无道理，只说今生错配鸳鸯，隐隐地将苦衷道出：男人的心像蜜蜂，不可能停在一枝花瓣上。他在爱我的同时，还和另一个相好，那人也许你认识。立山真的认识她，泼辣、漂亮，在老镇曾过几年，有风言相传。但立山不会把这些绯闻告诉慧心，不会以挑拨离间的伎俩去撬开别人的间隙塞进自己的图谋。爱，如果做不到高尚那也切忌卑鄙，聚散明明白白，不使阴招，不以损毁人格去窃取。只有高素质才能获得高质量的爱，而卑鄙之合无非是从这只火坑跳入那只火坑。慧心悲伤地写道：“在爱的海洋里我挣扎了十几年，却望不到一方属于我的绿洲，在爱的沙漠里我跋涉了十几年，却找不到一眼爱的甘泉。我是这样无助，渴望有只巨手把我拯救。”立山太善，不会横刀夺爱，使阴谋活脱脱将别人拆散，来成全自己。家的破裂本是一场无妄之灾，他不忍心自己也成为这种灾难的制造者。缘尽自然散，散后各东西，与他人无干。立山亦无能，他对她只有至高无上的爱，而此时连个燕巢都没有。她在市院供职，我有能力保住她既不丢饭碗又远走高飞？我没有诗人顾城的浪漫，能带着情人远逃异国在孤岛上搭个小屋做爱。我也不忍带着“卓文君”离开富府，到乡下去烧火卖酒。所有的中年人都离不开现实。“父母在，不远游。”她在矛盾中徘徊，她在幻想中编织幸福，“假如哪一天，我真的能躺在你的怀里，我可以不吃不喝，而生命常绿，你信吗？”“我的胸膛是你甜美的睡床，你的臂膀是我宁静的港湾。”“爱与被爱都是一种幸福，我愿浸泡在爱河中死去，而不想在苦海里活熬。”“你记住：不管你我分别多久，你永远是我心中的挂念；不管你我身在何方，你永远走不出我的心田……”立山曰：“爱是两个人的小园林，悄悄地播种，悄悄地收获。它不要张扬，一张扬就蔫了。爱是一种牵挂，一种馈赠，一种相互融化。它是堆积的干柴随时遇火随时炽燃，它是将誓言陪伴终生的信徒。”“年轻的美丽在脸上，年老的美丽在心里。岁月将过去的绰约完整地捧起，封存在保鲜膜里，待月落乌啼时打开看看，依然是红粉佳人；当作辞海珍藏，焦燥时翻出重温，义趣幽眇，芬若沉香……”任鸿雁衔书，说不完的相思话，写不尽的断肠诗，纵使鹊桥飞渡，又岂能朝朝暮暮？立山不禁悲叹：“壮士今何在，遥遥未有期/无奈深宫里，唯飘红叶诗/诗英落地日，情侣断肠时/复看天涯处，夕阳竟已迟。”“我把今生都入梦，字千行，画饼作充饥。”……
女人的诗是青丝，是春江秋水，是心脏跳动的音符；男人的诗是怒江咆哮，是子规啼血，是声播四野撞醒众生的古刹钟声。
我游南海角，君住长江边。何日倚虚幌，双照泪始干？慧心借言：“婉兮娈兮，季女斯饥。”立山借复：“谁与独处，谁与独旦？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居。”“不，不待百岁后，”慧心伸出红酥手，予慕人拭泪，“今夜共蓬莱。”立山如大旱望云霓，把个冰清玉润的她放在苾草丛中，荷天地之盖，卧邈袤之床，将世界一切都拂去，只留下百万年前的两个原始人。月落屋梁，暮云春树，嘤嘤欲绝，镂骨铭肌……人生如朝露，几时尽欢颜？“彼君子兮，噬肯适我？中心好之，曷饮食之？”“然。”……将你全部吞下，融化在我的血液中。把一生浓缩在一夜，任云涌，任雷鞭，任火势一浪凶一浪……我把一切都给了你，从此拥有与失去都没有意义。我的灵魂已随你而去，看不见的那就是我，看得见的只是我的行尸。
一梦醒来，他的耳旁还萦绕着她的绵语：“你真霸道！”“谁让你才貌双全！我只是霸道但不是强盗，我不能抢一个压寨夫人。”“如果上苍有灵，我祈望我们的爱在下一代延续。”“怕是你那边不能指腹为婚。”当普希金夺爱的决斗枪响时，倒下的是文弱书生，即使他是大文豪。当可爱的英儿跟着富翁而去，背后便是血溅满门——顾城派的幻想主义宣告结束。婚裂的两端没有输家和赢家，要么双赢，要么皆输。
一场绵绵十年的蝴蝶梦，一曲柏拉图的爱情乐章，终于在主人公自律的道德观的调拨下，如一抹彩霞从地平线悄悄落幕。那醉人的余音，那温润的粉红，便是留在天空的回忆。
很多年以后，听说一句话：爱一个女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娶了她。当婚姻屡被凌辱时，留在天空的回忆变成了他无数个痴梦。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无尽的思念，无尽的悔恨！妻子在人生中竟是这么重要，超越了所有人的作用。她可以塑造一个男人，可以让他活得值与不值，甚至可以令他死与活。

从创建老镇文化站到成为全国先进站长，刘立山在文化底层拼了十二年。前一半与农民相距无几，心里想攀天边月，无奈赤脚不生云。后一半性质变了，成了国家专业文化干部，上下左右都可挪动。在这一批转干的站长中，不少人身份一变立即跳槽，弄不上县的，便在乡镇弄个副职或委员的干干。文化站的婆婆实在太多了，三头六臂也做不过来。清水衙门，长期厚着脸皮求人。可以说，做好了三五年文化站长的，去担个乡镇副职那是轻轻松松，这些人被捆在文化站觉得太屈才了。共和国四十多年来，除了这次空前地由国务院解决了一批编制问题，文化站实在看不到多少曙光，如小孩搭灶烧火，说搭就搭，说掀就掀，人人都有危机感。八十年代中期，《人民日报》刊文：减负，裁撤文化站。九十年代中期，国家计划：把文化馆站推向市场，让他们自谋生路。虽然两次未果，但对全国基层文化阵营造成了地动山摇，人人感到岌岌可危。文化站长写写画画、唱唱跳跳大都能行，而叫他们到市场去自谋生路十有八九不成。才端上几年“铁饭碗”的站长们，还没来得及咀嚼高枕无忧的滋味，就被迎面卷来的改革大潮而震惊。谁都担心：刚刚到手的“铁饭碗”，说不定哪天晚上就被砸碎。于是乎，上下左右奔突者广之。除了业务不适，除了迷眼官道，吓跑者也占其一。古阳县十个转干，改行近半。
庐山研讨会上，在省厅的工作部署中，有设立群众文化理论研究机构的安排。文化部首长单独接见刘立山时，当着省厅厅长的面，连夸刘站长是基层有较高理论水平的好干部，在全国不多见，并问：“有什么要部里办的事没有？”厅长即时乃至后来多次垂爱：“刘站长，做了这么多年基层工作，从乡站做到全国，个人有什么要求没有？”立山热血沸腾，有生以来从没听到过高层这样的关怀，一时不知如何回话，想说又怕，心里嘀咕着：人家是大人物，那是关爱下级的套话，你来当真？那份埋在心里几十年的奢望如雷电一闪就过了，变成老老实实极卑谦的两字：“没有。”
话出了嘴，心里又有些后悔：说不定一辈子也就这么一个机会，干吗不说真话？成了也就成了，几代都没个人在省里做事；不成也就算了，反正原本就在乡下。有了这种想法，立山就真的透过省里的渠道打听了一番。省群艺馆书记、馆长、群文科都熟，如果省厅允许，可调群文科供职。群文科也需要来自基层的文化干部参与研究指导全省文化站工作，因为他们真正懂得文化站的问题，正所谓“内行领导”，对振兴全省基层文化工作肯定有独到之处。又，省厅将成立的调查研究法规处，也需要来自省、市、县、乡文化一线的理论工作者，进行专业研究，为省厅制订文化发展政策和工作部署提供切实可行的理论依据。虽然多数是在职兼做，但肯定也要少数坐班：办公、调研、组稿、出刊……以立山近年连连在全国、大区、省厅省刊脱出一批有份量的论文之头角，若敢向省厅求就，当不甚为难，况且厅长几次出口入耳诚释爱意。更有巧合，厅长还是立山恩师余光先的大学同学，至今关系友好。后来还有几次会议，厅长总把刘立山拉在身边同席而座，甚至把地、市文化局长调让开，说：“局长多的是，而与乡站站长在一起很难得。”刘立山再缄其口，心里塞着一团蔴。
立山一人转编，两个儿子正读初、高中。责任田虽无什么大收入，但基本可保口粮。一人工资养全家，几亩农田是家计的重要补充，似乎缺之不得。撇开婚死不说，作为孩子母亲的香囡，不种田又能做什么？立山要调，也只能一个人走，他没有资格也没能力带拖斗式的挈子去省城就读。儿子处于人生关键阶段的就读期，虽有娘无依无靠，一个在县城，一个在老镇，学习、生活，没人能替父亲之关爱、之教导。女儿子珍刚师范毕业，谋个位子安下身来还得靠父亲奔走说情。一个十几岁的不谙世故的女孩，若被放在村小，不仅生活工作辛苦，于事业有碍长进，且人身安全何敢言保？儿女是立山的命，似乎是有了自己的腾达，便没了儿女的前途，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两全其美。于是，只有“小人怀土”。此时，立山心头又泛起十年前的秋红，假如她成了我的妻，经过十年锻炼和教导，业已承担站务当不是问题，兼管儿事，尽可放心。一个省城，一个乡站，里外有人打点，分治只是暂时，合家一处乃系不远的必然。更别说贤惠达理且有较高文化的慧心，如能缘合，夫之重托，定是视为亲生。但是，失去的都只有结果，而没有“如果”。当年自己的邪念，全是罪孽，令人訾议，却不知其中竟藏着难言的“阴谋”：爱的糖衣里还包裹着全家的兴荣。亦如哲理：破中有立。
一边是逃脱已死两年的耻婚，远走高飞奔自己的前程，一边是继续留下做爹又当娘，把孩子一个个培养成材，刘立山又走到了一个人生岔口，没有人知道他为这两难抉择而痛苦。按多数人的思维，或者叫“自私”的选择，前者当为首选，且不失为明智：入了省单位，死打硬拼站稳脚跟，尔后再续新家……也许，父在远地，儿子凭自力仍可考进优校，不碍前程。然，知子者莫过其父，这种设想绝对是冒险。三个儿女心中，父亲就是魂，就是精神支柱，物质的保障只是一部，而心理疏导是任何人无法代替的！子正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考不上高中就得回深山做农民。这年代，一个初中农民，根本不要谈什么未来！子正重读初三，整个人就在崩溃的边缘，只有父亲才知其险，暗暗担心。此时再优渥的物质都无济于事，唯心理善导才是拯救他的唯一良方。关键时，考学业就是考心态。若父亲一走，子正的心殇无人可矫，学业必如水推沙。而子珍走上社会的第一步，也会变得曲折艰难。唯在读高中的子文，或许无碍成才。立山反复权衡得失，最终作出抉择：放弃自己的高就，力挺儿女前程。丢卒保车，自己充卒，儿女为车。把儿女打造好，老了自己再不好，儿女可赖可荣；若只是自好，毁了儿女前程，老了再好都是不好。失中有得，得后劲，尽管失的是唾手可得，得的是渺渺茫茫，一路还有几多荆棘。
什么是父爱，什么叫忘我？把自己的碗中饭装进儿女肚里，把自己的衣冠施加儿女身上，仕途不入入庶民。在这个七拐八弯从蜘蛛网中攀龙附凤和不惜倾其所有甚至让老婆出场谋求进城晋官的年头，一束紫光高天而下，照在立山的身上，那是几代人梦寐以求的奇观，也是当下无数人企望不及的机遇。若乘势而上，对于一个乡镇小职员，无论其实质意义和闪亮的光环都是一步登天，令人歆羡不已。但是，立山放弃了，放弃在默不作声的旮旯里，放弃在夜不入眠的辗转反侧中。站在穷乡僻壤，遥望仙山琼阁，似乎还看得见哪台瑶琴是赐予我的，在偌大的天台乐池，我舒臂弹指，演奏出一曲曲远上凡尘的妙音……天阙处，也有文殊宫娥，愿结鸾凤比翼。翻复时，喜见儿郎折桂枝。出头之日，敬奉父老泰山重。天伦之乐，其乐融融……夜夜星空对语，鸡鸣又唤醒天光。轻抚足下——是儿子；冷视憔悴——一父亲。责任和现实把所有瑰丽的梦想都撕碎，从中天飘落地埃。
改变命运的金钥匙，被自己抛弃，在他的天空只划了一道灿烂的金光。倏地，一切又回到同原。

第十二章　野　心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为什么会相远？生存环境之异也。若不能以变应变，“悲守穷庐，将复何及？”刘立山从一个十岁前连话都不敢说的胆小鬼到三十岁后走南闯北，习性渐张。不张不能与社会接轨，不张没有自己的生存之地。九十年代的“改革开放”如战鼓隆隆，催得人心潮激荡，也震得各行各业的“铁饭碗”叮当作响。省城没有去，总不能呆在家里看热闹，他是个生性不欲碌碌无为的人，遂向省文化厅人事处的朋友问上策，其言：不调省城也无所谓，不是越高越好，关键是要单位好。现在好些个副处干部把档案丢到我这里，要求挂职“下海”。“下海”成为放弃本职下到商海的代名词。高朋一言给立山另拨一条思路。当内地还在静观其变时，沿海的省、市已大刀阔斧地闯开一条条新路。他直接或间接地感受着大潮滚滚，感觉“文不经商，士不理财”观念的背时。无财不能兴文，无财的群文就永远是软骨病。当人民大会堂为全国先进文化站、站长授勋的喜报响彻中国大地时，刘立山经常收到来自全国各地兄弟站的邀请，召开各种研讨会、交流会、产品推介会……且都少不了游览风景名胜。这类会议有着极大的诱惑，放下学术不谈，拿着公家的钱各地尽兴游，又都是文人墨客，何等的好事！但是，这“公家的钱”从何而来？“公家”是谁？是乡政府？是文化站？乡政府会大把地拿钱让文化站长去潇洒？文化站又哪里拿得出都不是小数的经费？立山每接到这样热情的邀请，一面为兄弟站的大手笔而赞叹，一面又为自己的寒酸而惭愧。无奈之下，总以种种不实的理由婉拒邀方的一片盛情。每落下这种谎言的文字，就觉着措颜无所地面对文友在欺骗，脸上火辣辣。
不知是谁发明了“鼓励”这个词，还发现了“鼓励”原来比“惩罚”有益得多。“文革”用得多的是惩罚，但“猛兽易服，人心难降”，那些“罪该万死、老老实实”的自我作态只不过“龙蛇之蛰，以存身也”。而“鼓励”不同，它就是扎进运动员体内的兴奋剂，想睡懒觉都不可能。立山也如此，四十岁的人，一鼓励，雄心勃勃，心比天高。全国先进，不能光躺在荣誉榜上，要拿得出令人叫绝的硬功夫来。有兄弟站的启示，一个无极大的野心渐渐形成……
……

神话没有绝对的重复，而机遇并非独一无二。一个农村篾匠几年间成为跨国集团的巨商，给刘立山不小的启迪。他踌躇满志，在心里描绘一幅巨大的蓝图——我要办个外向型的文化企业，赚巨款建一个全国闻名的农民文化大乐园：集文艺、体育、影视、图书、科普为一体，设宾馆、酒楼、茶社、歌厅，办报刊、剧团，兴武术、开培训……创立“全国文化站事业研究会”并常设机构，组织全国大型文化站工作活动，使之成为文化部之下的全国文化站民间协会、大本营、信息中心；设专项基金——救助全国文化站人员的大灾大难。打造全国文化站事业的擎天白玉柱，驾海紫金梁。
九二年春节后，他开始认证。一、改革开放提供了难得的机遇，文化部鼓励创办文化企业，文化人可以理直气壮地开创自己的兴业之路。古阳是闭塞的，贫瘠的地方便于组织劳务，产品成本低，但不适应销售。要创业宜取外向型项目，而本地的穷人剥穷人没有多大出路。二、古阳历来系木雕之乡，材料充足。明初，古阳花匠参与设计和雕刻皇家气派的景德镇龙珠阁；成祖年，被选进京雕建紫禁城。其雕技代代相传，不乏其人。古阳盛产香樟，大者直径三米余，合抱之木无数。香樟木细纹匀质密，芬芳清神，樟脑防蛀杀菌，又系油质木，“千年不干心”，具有防腐性，历来为雕刻之良材。香樟落地籽成林，四季生长，成材快，古阳及邻县资源可保持续性生产。三、资金采取合资或股份制方式筹集，企业规模取滚雪球模式由小到大、由手工到半机械生产，边经营边积累。市场按“先内地，后沿海，再出口”的方向发展。
刘立山带着这个论证上下游说。县文化馆早想有个发财项目，只是没人敢领头，这次有了，忙招他“速来馆商讨办厂具体事项”。馆长领两位馆副专场听取他的办厂论证。立山说：馆站合办合管，共同分利，也共同承担风险。并提出两点要求：要亲任厂长，以便名正言顺治厂；本人工资在馆里发，以去后顾之忧抵力一搏。整整一上午，没有讨论。听证会结束时，馆长说：“让我们根据你的论证再论证，后将结果告诉你。”等了两个多月，终无音讯。又问乡政府，领导说：“政府支持你大胆创业，中心工作不要你参加，让你全力办厂。”七月一日，立山在老镇贴出数张广告：晚在乡政府会议室举行建厂新闻发布会, 欢迎有意向者共同创业。政府内捧场的还算不少，从党、政领导到一般干部共十八人到会。大家听了他的论证，感兴趣者多，但叫他们入伙时均言：“你先做起来吧，待后加入。”这种结果连同县馆无结果的结果都是一回事：为改革开放怦怦心动，做着发财的美梦，真要力行，却又怕浪潮卷走；只想现成的烙饼从天上掉下，不敢为自制冒一点风险。“娘家”“婆家”都无望，刘立山忽略了一条重要途径——没去向文化部要钱。时下的惯例是：不管你从何种渠道弄来的钱，层层级级都截留，山高水长，纵有一注流到乡站说不定也成了一滴泉。且曲曲折折，需花很长时间很多精力，“盘盘枕头天得光”——急用时等不得。若无果，还倒贴不少路费。显然，立山的考虑是望鹤争烹。而过急也是一错：为什么不先去碰一碰，迟早办厂有什么关系？立山还有反思：是不是“要亲任厂长”也败了县馆的兴致？若上级投了资，就应该把帽子戴在上级头上而不可冠以兵卒？兵卒只能为虎傅翼，岂能独挺帅旗？

立山办厂的决心已下，除了要在全国文化站行列独领风骚的野心，还有一个不可回避的家庭现实：大儿明年高中毕业，按成绩可上重点大学，小儿明年升高中，月资一百四十无，只够自己生活和家庭零用，必须提早一年找生财门路。他自知此番“下海”非同小可，成则俱兴，败则涂地。扯不上别人联盟，犹走老路“打虎还须亲兄弟”，遂请二兄共商大计，以谋进可攻，退可守，惨败时不致断了活路。三兄汇聚文化站，召开兄弟会。立山说：我想办雕刻厂，乡政府只在工作上支持，经济上不投入。县财政局有支持项目的周转金，乡政府不敢借，也不敢担保。大家过惯了稳守杯羹的日子，干部轮换走马灯，不犯错误都是升，哪真想为百姓富裕担风险？所以，我想以个人的名义去借。文化站是个经济空壳，不可能以站名借。我的工资是财政局下拨，有把柄在他手上。我找了主管县长，批了五千元。财政局说如不够，以后还可以借。如果这个项目成功，两三年内可以大发；但是，也有可能失败，失败了不仅周转金照样要还，往后的生活又如何安排？所以请二兄一起商量。通明首先表态：“办企业一要有销路，二要有胆识。既然小弟经考察说项目有市场，我鼓励积极上马，上这个项目。假如失败了，那五千周转金，我们三兄弟承担，你负担两千，我和大哥各负担一千五。保证你有饭吃，侄儿照常读书。老大天宝作结：“齐心合力拼搏一番，即使我房子做不成，卖掉山上的树，也不只一千五百块。二弟说的我完全赞同，莫错过这个改革开放的好时机！”二兄的表态，更坚定了弟弟办厂的决心，有这样的兄弟，还有什么困难不能战胜？《中庸》曰：“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立山并非只算胜不算败，未迈第一步就预防着败算，只是胜算多，败算虚笔而过。

立山在县工商局注册了冠县名的厂名“古阳县精雕工艺厂”，冠县名比冠乡名多一百元，为的是对外开展业务响亮些。企业法人代表刘立山，注册资金请他写上十万元。拿个营业执照出去订合同，注册金太少使人怀疑生产能力，所以要装胖子。开厂时，招一个木工、两个雕工、一个漆工、一个美工——一条小规模的生产线。租乡政府同事街上的房子，吃住生产连一体。在中心小学教书的女儿子珍正放暑假，让她做饭。另请二位顾问：一位乡党委副书记，一位乡政府同事。床桌均不用购买，房东现有，可省一笔起步资金。年租两百元，不租也是空，市井萧条。
此前，立山到市文物商店、一些寺庙、江北地区考察时，均达成一些产销意向，如：文物商店要雕制各种规格的花瓶座、盆景架，寺庙要雕佛像，江北地区家家户户设祖宗牌，有商家愿开此销路。工人都是熟练工，木工李辉义年近五十，工夫做得细致；雕工沙平、杨利都是年轻人，师承本地名匠，曾在外省多厂务工；漆工老彭四十开外，漆绘几十年，精通过人；设计小均是立山的学生，在老镇中学时喜画，立山带过他的画参加全县美术比赛获过奖。工人们都是有务在身，立山好不容易访贤而得。初办厂，全拿包月工资，试用三个月，视技术等级定薪。工人们喜欢，就怕计件，“大锅饭”的观念无处不在。一个人管理，分不出身外出订货，先做有市场的产品，于是，开厂的活便是祖宗牌。立山根据江北市场的样式，进行艺术改造：以篆体金色“天地国亲师之位”的木锼立体字为主体居中竖排，两边留黑板由购主自填；牌两侧夹槽立雕刻彩绘龙、凤，底座黑色，作缩腰、虎爪——整牌高五十公分，宽三十八公分，庄重、典雅，摆在厅案上，既显示主人的传统文化思想，又是一件值得欣赏的艺术品。立山从家里运来一棵大樟树，外加一些做配料的杂木。五个工人天天满负荷，木工开料、做结构，雕工雕刻、锼字，漆工油漆、彩绘，设计作图。立山自无多少积储，向县“老革命地区建设办公室”借了两千元作启动资金，又把女儿逐月工资添进。开支不算大：木料便宜，化工材料不多，生活费，工人预支一些工资，两个月共用三千元。日子过得很充实，有板有眼。

决定企业命运的是销售，厂长不能老呆在家里管生产，必须走出去找市场。他需要一个全身投入的副手：有文化，有开拓胆识，有实干精神，经济上忠诚可靠。俗言“生意易做，伙计难求”，乡政府院内有“铁饭碗”的人都不敢“涉海”，挂职投身者无。于是，立山把目光瞄向了本村村委会会计刘东发：高中毕业，三十来岁，系文化站多年扶持起来的农民文化户典型，受到市里表彰，论血缘，六百年前共一祖。东发不愿在村委会受气：整年为乡政府中心工作当跑腿，对上要完成各项任务，对下连哄带吓迫群众就范，“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到年关，工资由乡政府定数，而钱要农民出——交公粮时一并计入，上户收缴，受够了“吃冤枉的”咒骂。立山诚邀，自己创业，东发非常感动，感谢老师对自己的信任，遂向乡政府提出辞呈。东发九月一日正式入厂任副厂长。二人商量：投资对半，分红对半；一人主抓市场，一人主管生产；借贷的资金归厂用，还账由厂担。立山对副手非常信任，让他兼会计，管账管钱，公章、印鉴、支票都由他管，自己每月审查一次票据。
子珍九月要开学，东发请姐夫来做饭，老人做得干净利索。此起，对员工正式工资定级：木工李辉义、雕工沙平、杨利、漆工老彭各300元，设计小均240元，厨师180元。厂内生产安排后，立山带东发起运一批祖宗牌往江北推销。这些网点立山前已来过一二次，选定店、家一体为固定客户，以保障不越货走人。带东发同行，也让他熟悉这些网点，以后供货结账让他单办，立山则可抽身开发新市场。所有店主都是第一次经销祖宗牌，知道这个产品有广阔的民俗市场，但都不敢买断，全部以合同代销。各店均无电话，连本厂也是以电报对外通联。乡政府用的是手摇电话，若有来电，呼喊两里外的工厂接话毫不可能。好在江北各店离老镇不远，两日即可往返巡视一遍。立山间而往探，各店亦卖得一二。一种产品问世到形成市场，需要一个过程，这本属正常，但对于急需资金回笼，对于一炮走红的期望值无疑有落差。初涉商海，对商道俱是陌生，不能按道规运行，反生店家之怨。立山是自己考察的，心理尚平，而东发啧有忿言。为免不合，立山放弃了这一潜力巨大的市场，全力转向外向型工艺品生产。
他找到省、市进出口部门，咨询市场和产品，又仿别厂近年产品，雕刻一批龙虎犬猫之类的动物，彩绘后栩栩如生。请人拍照，印出大叠彩照。以实物加照片上送有关方，请推介订货。收者多多益善，但屡送无一回音。是无人问津？还是通讯不畅？却也不能排除：纵有样品订单，中间商何不可拿给别厂生产？将我的报价压低，量大依然有赚，况且这些木雕之物又无什科技含量，照样雕作就是了。我厂免费提供了样品，别人空手套白狼。因为订货方会预付定金，中间商便将定金的一部付生产方作定金。中间商的出口价是生产方价格的几倍。
刘立山带着两箱样品到广东汕头（古阳人打工最多的地方）寻找经销商，多数老板说：东西是雕得好，可以摆在这里卖。这么长途，一点小东西，怎好代销？目的是看样订货。店家又建议：“你看，家具市场这么红火，你不仿转产雕刻仿古家具，这个可以付现买断。”立山感谢建言，并注意到四处都是仿古家具，而且价格都在几千元以上。一条新的思路萌动，假装买主到各店观察样式，卖了一些样品作路费急急回厂。
……

待从汕头回后，立山即和东发商量：以雕刻仿古家具为主产品，若靠自己几个工人一年也出不了多少样品，不如直接把柯厂长的产品买来作样订货，以缩短运作周期，同时也为融资提供实物依据。二人遂往柯家初谈，柯见有求，便咬定要卖全卖，那最贵的屏风一定要搭一副，立山俩违心应承，怕伤了和面。柯厂长允许六个月后付款，估计样品或已订货，或者已卖。数天后待立山厂决定买下时，先前的标签被全部改换了升值新价，总数一万四千元。满室产品，哪能仅凭参观一眼记下各件的原价？为求速成，只好认了。一个初涉商海的儒子面对一个久经商场的老手，所有的悬念都溶化在他热情的笑容中。一份万元以上的合同乃立山生平第一巨单，虽是自己情愿但真正下笔时犹如画押生死状！对方深知自己产品的命运，反复提及：“如果违约怎么办？”“那……那就以我全家性命担保！”立山没词了，以人格担保人家不稀罕，又摆不出值钱的硬件，高到天的只有命。岂知对方竟要了这个承诺，并把它郑重地写进合同。山里土路只跑手扶拖拉机，僱辆小四轮分两次把这批产品运出。
立山要将这批陈货盘活，即为我用，遂取二案：一是设置展厅，请有关领导和金融部门来视察，争取扶持和贷款；二是请县摄影师来拍摄样品录像带和作品照，带出去寻找客户。展厅设在已搬迁的乡农机厂二楼，百平米，加本厂生产的工艺品，颇有气派、典雅、琳琅满目的观感。县委书记来老镇乡政府，途经雕刻厂。小车先在厂门停下，牛书记总要到厂里看看坐坐。不是办厂，刘立山从无资格与县老爷面对面平座自由谈。牛书记问：“产品销往哪里？年产值可达到多少？”“主要销往南方沿海开发地区，争取出口。以二十人的规模，年产值五十万。若规模扩大，形成半机械化生产，一百多人年产值五百万元应该不成问题”。“嗯，是个好项目，一年能创税五十万。”书记马上换算成地方财政收入。这时的五十万不是小数，能发放三百多国家干部的年薪。立山抓住机遇陈情：“一个农民、一个穷文化站长，全靠自力坚持了半年，希望能得到政府重视，敦促金融部门给予援助借贷，不然，以绵薄之力很难撑下去。”牛书记满口答应：“好，我去跟银行说，叫他们给贷些款。这么好的项目建起来不容易，不但要办好，还要发展。”立山和东发很受鼓舞，于困谷中看到了透过云层的霞光。可过了一月，立山再去县找牛书记，他曾经的激动已冷却。副厂长刘东发憋不住，斗胆给牛书记写封挂号信寄上，却也是泥牛入海。刘立山又直接找到县银行行长，偌大的办公室约有五六十平米，行长如床大的办公桌置前高台上，宛如审判厅一般庄严。待答理完前求之事，临到立山“过堂”，他很礼貌地介绍县委牛书记关于联系贷款之事，行长说：“凡办这样的厂子都不贷，牛书记说也没用，条条块块，我听省行的。”真是县官不如现管，行长的话如一扇铁门。立山思忖：或许牛书记根本没把我事放进心里？或许已和行长通过气？行长居然可以不买县委书记的账，难道他的纱帽不是县戴而是省里直接赏赐？官场机关太奥秘了，从未探赜索隐，我乃一介文盲。
刘立山带着录像带和两箱小工艺品二次南下找客户，首站依然选汕头，因为那里的老板有约。看了录像带，联邦家具店订了十个根雕式圆面坐凳、两张卷头式书案、两张圆头式香几，还有订了方形、圆形景架的……多半是几百、几十元的产品，而雕刻家具每套都在数千元。客户说：不知你质量怎样，边销边看，先要便宜的，再进贵的。但订货的均不付定金：不知你厂在哪，电话都没有，如果付了定金你不供货，我不白丢钱？不能说对方没道理，现在的骗子太多，立山带着几份未收定金的合同返回。没收定金也有没收的好处：收了定金如果不能按时供货，就算违约，而违约的损失都不轻；未收定金则可供可不供。我深知自己的生产能力。

回厂后，刘立山拿着订单找银行老镇营业所所长请求贷些短期生产周转金，销货即还，所长同县行长如出一辙：凡办厂都不贷。立山又找乡政府领导，渴望能借点钱生产这批货，领导说：“凡没付定金的订单如同白纸。”时迫年终，二人靠私借各投入近万元，皆已穷途。立山请在景德市任农行行长的张行健与古阳县农行行长以私交说情：“给我老同学全国先进文化站长贷点周转金。”县行叫老镇营业所放款两万，但要担保。文化站是个经济空壳，乡政府早就拒绝为任何人担保，而私人的工资都只百多元一月，谁都担保不起，故老同学的一番苦心终结为一块坚冰。张行健闻讯，专程从景德市驱车二百里，自借两千元送到老镇立山手中，没喝一口水匆匆返回。得不到当地政府和银行一分一文的支持，仅靠私借杯水车薪。眼看订单无力生产，刘东发甚觉前途渺茫，常怃然叹气。立山自己立的项，他不怀疑这个项目是错的，只是没资金周转。为安排明年的运作，他以工资担保终于把县财政局批的五千元周转金借来，用在了这个节骨眼上。资金全数入账，由东发掌管。过年时，东发好言跟厂长说：要借一千七百过年用。这个数相当于立山一年的工资，且正月开工就靠这笔钱，立山虽然心里不悦，但为了不伤和气明年续为股肱也就依了。
年刚过，立山把家务厂务大致安排了一下，急找市场。海南刚建省，开放大特区，成为中国通向东南亚的最便捷门户。一时间，十万人才下海南，涌过海峡去捞金。立山七天才挤出江西，共用二十天到海口、三亚往返一趟。海口的雕刻仿古家具一套都在四五千元以上，三亚的更贵。旅游产品中也有类似古阳精雕厂的工艺品，如动物、人物、手杖等，标价高得惊人。立山自我介绍是生产厂家，售货员说：“很多老外购物不还价，既然可以卖高价干么不卖高？内地游客都还价，还就还呗，反正标得高有余地。”三亚的商人说：“不到三亚不算到海南，东方的夏威夷，有什么旅游产品尽可拿来，我们给你卖。”刘立山如发现美洲新大陆般的激动，急急返回，似乎耽搁一天就错过了在海南迟登市一天。
回厂已近正月尾，东发见厂长一来，不吭一声溜了！再以诱人的市场激励也无济于事，他说：“难怪说古阳办不了大事，口头叫喊改革开放，有谁真心真意给予支持？我灰心了，不如你坚韧，我没有能力坚持下去，改变不了作田的命。”更要命的是：账上的钱不留一分——那是我以工资担保借来新年开工的全部家当啊。他说：“我一共拿了五千，大概还垫进去五六千。”这个突然袭击使立山措手不及：所谓的师生、盟信，在困难面前都没了；我跟你是合伙经营，亏赢对半，你投了五六千，我垫去一万多，柯厂长那一万四现在也要我一人扛了；你下场不勉强，怎么能釜底抽薪呢？同村共祖这面皮往哪搁？人要换位思量，给别人一条生路哇。

商海是金钱的汪洋，也是风险的漩涡。计划经济培养的思维注定是站在岸边观望，自称有识者多矣，而具胆量者甚少。他们以为改革开放就是坐享国策红利，而不肯躬蹈矢石。晏子曰：“凡有血气，皆有争心。”破皮流血的阵痛是难免的，不管道路多艰险，开弓没有回头箭，刘立山是决意要争得这波机遇的一勺羹。
“信无继，盟无益。”利害面前，即使歃血之盟，都不过一个呵欠。情急之下，立山向大哥借了一千元，他只有幼子读初一；二哥三孩在校，便象征性地借了五十元。厂里必须要个人坐镇管理，而自己要抽身外务，立山屡征与女儿正恋爱的乡政府干部建平为内管，他颇精明，却坚持只能有空到厂里看看。立山无人可用，只好等而下之让未涉管理之门的大哥暂顶空缺，聊胜于无。天宝去年在昌瑞县蛇毒研究所受聘职员，民间机构，收入不保，只不过脱离了种田，今年没打算去，正好小弟要人。立山立即去景德市找当年亲如兄弟的老同学张行健，请帮一把。行健说不跨市贷款，遂找来另一患难与共在景市的当年同学龚焰，三人共商：给立山贷一万，划入龚的校厂账上，再转立山。于是，立山的厂子又活了……什么叫“同学”？什么叫“患难与共”？关键时刻伸援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没有地位悬殊，不找借口推诿。界山中学一别，二十多年未见，当年的鞫讯酷刑，“株连九族”，并没有摧毁这批学子对情义的忠诚，反而使其凤凰涅槃在浴火中升华。有了这关键的施救，刘立山决定抓紧生产仿古家具，边产边销，盘活壮大。
……
三月，闻广州春季国际商贸交易会不日举行，刘立山幻想借这个机会，复制庄篾匠的好运，托景德市的龚焰代买一张直飞广州的机票送来，否则，舟车必误时。南昌至广州，二百六十元。从没参加过大型交易会，以为是个菜市场，随时可以带货入场交点管理费弄个摊位……立山想得太幼稚了，广州是有数百年历史的都市，明清时就对外通商，道道规矩准绳井井有条。“广交会”每个展位都是万元价，且早早就要预订，没有过硬的资质交钱也进不去。于是他又想：在门口摆个地摊，让洋人们进出瞥一眼，说不定庄篾匠的好运也会降到自己头上。一打听，在这地方摆地摊，执法者将全部没收、罚款，严惩不贷。
……
在来广交会前，立山收到湖北同行朋友从海南三亚发来的邀请信：“这里根多树广，以你们的技术，定可以大发。三亚是旅游胜地，工艺品销量大。三亚的仿古家具都是外地进口，本市没一家工厂，你若先办准赚大钱。望速来考察，可在我家吃住。”这位朋友名江谅，去年立山在湖北推销产品时认识，想不到他跑三亚去了，并且还挈带眷属在那儿安了家。广州有班车通海口，一天一夜可到。来趟不易，在广州未得实际收获，今有好讯当去看看，立山即赴三亚。
按址找到了家住市郊的江谅，夫妇热情接待，吃住全包。这是一个改制后的农场，四合院式的结构：院门，左右宿舍，正面办公楼，中间宽阔的四方操场。院门已无人值岗，操场长出片片膝盖高的杂草，篮球架上的木板破烂不堪，两层的办公楼稀疏有人进出，感觉颓靡萧条；幸有两侧宿舍住户似满，鸡狗游戏走廊，屋虽低矮却增添几分生气。改制后的农场，山坡田地都分给私家承包去了，估计也有十年——海南虽天高皇帝远，但执行与大陆同样的政策。墙头上，还能见“农业学大寨”、“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之残留标语。江谅说：“海南也有樟木，你可以在这里设个分厂，厂房我帮你找，场里有空房，很便宜；蔬菜可以自己种，上街也不远；附近有锯木厂，要木料和锯板都方便。”这里确实很落后，下了三亚往西走的环岛公路便是狭窄的土路，红壤，货车把路辗成了深沟，晴天车一过，避无退路，浑身红尘；雨天，泥浆把路两旁的杂草矮树墙垣全染成了红色，如喷过红漆一般。应该说，越是未开发的地方越有开发前途：生产成本低，而近距离的三亚市场又大。立山无人无钱，别说分厂，“总厂”能坚持下去都难如登天！揣着朋友的好意，留下不定的相约，折回海口。

二过海口，刘立山把重点放在旅游这块，因随身带的是旅游工艺品，海南又是以旅游为核心的岛省。海口不大，中心商区在海秀东路的望海楼、国际商贸大厦一带，洋人们大多下榻于此。楼内均有商贸部，金银珠宝、角雕、椰雕、红木雕各种工艺品目不暇接。立山拿出自己的木雕推销，但都只肯代销不愿买断，言因：没销过此类新货，需要试销。再有钱的老板，都只做稳赚不蚀的生意，几百元风险都不担。而我们厂家，都是在无订货的情况下凭市场估计生产出一批批样品。看着商女们大把大把地数着百元钞和外币往包里塞，立山甚感不平：实业和商贸的命运如此悬殊，“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立山不甘心，钱，肯定有，只是没找着，于是到处跑。在南洋路，一矗立二十多层的大厦从上而下装一行金字“南洋国际旅游开发总公司”，立山忙入。见一楼挂着一方招牌：亚侨投资开发有限公司。华侨有钱，请他投资吧，把产品带到国外去卖——立山即刻狂想。找到公司经理，经理递上名片，成华昌，三十来岁，快语，知识分子模样。立山简介自己，不想对方大喜过望，愿意合作。立山打开箱子，成经理眼一亮：“哇！这么好的东西，一定有市场。这样，你把照片留下，再放几件实物样品，我向总公司推荐，作为旅游产品出口和省内各旅游点经销。”成经理细细审视各款家具照片，询问用材。立山介绍：“香樟木雕，气味芬芳，可防蛀、提神，镶嵌景德镇名瓷花板，比市场上的通嵌大理石文化品味高得多，集木雕艺术和陶瓷艺术为一体，既雅致又实用，有很高的欣赏和收藏价值。”成经理喜形于色：“那是那是，谁不知道景德镇的瓷器名扬天下？这样，你们的产品就很有特色。雕刻仿古家具在海口也相当畅销，我们可以考虑建立长期的产销关系……”“我也有这个想法。”立山说，“最好由你方开个门市部，我以出厂价供货，你卖多少由你。”“好！那这样，你先发一车货过来。三到五万元没问题，货到付款，刘厂长您看行吗？”“一般是付百分之三十的定金……”立山喜忧参半：喜的是成经理这么爽快要货，忧的是一分定金不付，遥遥七千里，多险哪！成经理见有难色，说：“这么远，我哪有时间到你厂看货？第一次打交道，你来了我公司，我不知你在哪里，怎好把定金付了？你看这样行不——见你也是知识分子，而且是全国先进工作者，我是海南大学教师‘下海’的，老家湖南，叫你老俵，我们签个合同，互相守约，如违约可向司法投诉。你看如何？”说到这个份上，立山动情了，走了大半年，问过无数家，没有谁像成老板这么识货这么爽快，过了这家没下店，签吧。双方约定：清明过后发货，总值三至五万元，货到付款。合同签好后，成经理率二位部下，请江西来的合作方刘厂长到酒店盛馔以待。办厂以来，由客户订货款待这还是头回，立山非常感谢。“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尤其只身在外，他依然没有完全转变观念——不喜欢纯粹的生意人，对文化教育出身者情有独钟。成经理介绍二位部下：“这是‘海大’毕业的学生常文励，主管广告部；这位漂亮的女士是‘海大’同事，负责商务部。我主要拓展对外业务和策划公司的发展。下午，成经理陪刘厂长参观了设在负一楼的广告部。十几个员工，全是男女青年，有当地的，也有从湖南招来的，朝气蓬勃，在百多平米的低层里吃住生产，靠风扇搅动热气，大家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很开心的样子。
是夜，立山在附近找到一家教育宾馆，想是某教育部门开设的，有种亲切感，又便宜，住大房群铺二十五元一夜，反正身无银两，能洗能躺就行，主要是别让客户看见。闭目盘算：柯厂长的货一万四，自产的也有几千，再加上外销提价，三万以上该有。将柯的货款还清，减去运费，还应有一万元厂用。熬了几月，终于可以把压在心上的那笔重债了却，也应了守信之约。上批货款生产下批货，一批接一批，厂子就稳定了。将利润逐步购置机械，扩大规模，扩大市场，说不定在广州设经销部，在三亚设分厂的梦想两年便可变为现实……在最简陋的铺上，刘立山做着最得意的美梦：一个文化企业家，真的盖起了全国第一大功能齐全的“农民文化大乐园”，真的把全国文化站的许多会议拢到自己的旗下召开，真的有能力资助本县本省乃至全国的群众文化事业；再也不用为培育儿女阮囊羞涩，一个个丰衣足食折桂黉门向宽广的世界奔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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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万丈深渊


自古商场如战场，三十六计用尽，只为一个赢字。谁愿意明知刀俎还甘为鱼肉？商人的利益就是赚，再高贵的行头也藏不住这个低俗的用心。诚信是商人的信仰，它是做大做强的前提，本应奉为圭臬，但在实际操作中，并不能保证每个战术的纯洁，“无奸不商”，揭露的就是商家共性。资本的积累，从来不是在生产者轻松惬怀中获得，而是建立在一方对另一方的强制，使之劳其筋骨爆沥黄汗紫血的疾苦上。故仁慈者，发不了横财，也成不了资本家。古来政治家、军事家……都因建树煌煌而为后人称颂，即使在成就伟业时杀戮无数，把胜利的旗帜插在血淋淋的尸堆上。而资本家的命运则不同，在当代中国的几十年里，他是被打倒的对象，尽管他为民族工业的奠基和发展，为民族生存和国力增强发挥过重要作用。人民追究的是他的剥削罪行，把劳苦大众当牛做马。其实，把心态放平，是否还应考究：为什么他能以少数奴役多数？以芝麻毫末换西瓜之硕？秘诀就是“智慧”。如同农民种田“春播一升，秋收一斗”，资本家则把这种技巧经营为“一本万利”，业不同，性相近。只不过，前者靠的是胼手胝足，后者靠的是元里乾坤。农民剥削的是牛，商人剥削的是人。作为生命体，被剥削者所受的虐待和掠夺都是相等。是故，商人均有残忍的一面。几千年来，这种不平等的现实与社会同步发展，而每个人都无法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只能接受它，接受中就包含容忍和理解。甚至有史学家认为：有五千年历史的中国，之所以发展缓慢，是因为未经资本主义社会。而有些国家才一百多年，就跃居世界最强，久居不下。
清明刚过，一份电报送到刘立山手上：暂未找到客户，延后起货，海南成华昌。立山从九霄霞殿直落深渊！这份订单是工厂的生命，所有投资都押在这批货上，如果它不能换来资金，工厂就要停摆。只有厂在运转，所有内外借欠都好说，人家还有个盼头；工厂一停摆，所有的债权人就会像狼群一样分尸。陈胜言：“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值风雨欻至，变生肘腋，立山绝秘地把这份致命的电报藏起，断然决定：强行起货！从东海到南海踏着海岸线找了大半圈，好不容易捞着了一根救命绳，却又被突然割断。不行，我还是要把这被割的绳子最后使用一回——按合同起货，待货到对方，对方必说“已电报告知暂缓送货”，我则言“未收电报，不得违约，如期送货。”遥遥七千里，一份电文经多人操作，他又如何来查得清楚？兵书无此策，自称“装聋卖哑”。但必须快，以免对方二次来电，只要货已启运，十次电阻也无妨，电报无法送达行车路上。
由于前已准备近日发货，诸事办妥，厂长便催工人连夜装车。清晨，员工们放鞭炮，满怀祝福送货车辗动。无人参透机关，立山心如汤煮，脸上还一片阳光从车窗向员工额手称庆。为稳住军心，厂长带车间主任樊目然随行海口亲眼看看仿古家具火爆的市场。
李司机是立山小学同学，与人合买的“解放”牌，可载八吨。二司机二厂员，驾驶室只准坐三人，便在货底层长木沙发藏一人，掩紧，也好轮流躺睡。一日无事，次夜盘旋九莲山，坡陡路窄，后面一辆小货车超车时车厢右角在立山货车左后角擦了一下，李司机急踩刹，以礼待人。本是上坡路，我是货车，你是空车，货车慢，空车快，你擦了我，没损坏也就算了。谁知那人不识相，看看自车厢角擦了两指头漆便找岔：“我是给老板接车的，新车让你挂了我怎么向老板交待？这样吧，你赔五百块钱私了，不然到前面交警队处理。”李司机说：“是你碰了我，有现场证据，交警是主持公道的，我就不信把无理的说成有理。五百块我出不起，我是给别人拉货的。”“那就去交警队。我告诉你，我有熟人，你是外省的，看谁吃亏。”李司机还是坚信交警是主持公道的。于是，那司机要这方派一人坐他的车到前方报警。立山说：“我是货主，做个人质，反正你是担心你去报警时我们跑了。”“对。不是看你是货主，与司机没关系，我把你推下山崖去！”那司机边开车边说。深夜二三点，立山一路怵惕：一对一，他在驾驶位，左侧是悬崖，我坐右侧，有靠山，于他不便动手；他毕竟要的是钱不是命，我空手荡荡，无所获益，况且他的车牌已被李司机当面记下。报警后，交警不去现场察看，叫把二车开来。李司机依然胸有成竹随他车开进交警院内，刘立山和樊目然早下了车，在院外等候。从凌晨等到正午也不见李司机出来，而彼车不消片刻就放行。交警要吃饭，把李二人也放出吃饭。李司机气得直摇头：“真是有天冇日头，就是瞎子也看到明明是他的责任，理在我一边，现在反了。进去的时候，那交警很公正，一看就说没我的事，准备放车。后来，那当地司机避开我跟交警私谈了一会，交警换个人出来，说责任在我，把他放了，把我的车证扣了，罚了六百元，叫回来再接受处理。里不是跟过去县官断案一样吗——开头说‘人血咸鸡血淡’，得了银子马上改口‘鸡血咸人血淡’。黑嘎，到哪里去告他！？”
地头蛇咬去了昼夜连一天，第四日清晨车到海安港。车如长龙，排队过渡。立山下车跟踪，生怕别人插了队。调度员手执黄旗口吹哨：“嘟嘟嘟，让开让开，让这车上！”“我在前，他在后。”排队的司机以为调度看错了。调度一吼：“叫你让开就让开！你懂不懂？”哪知还有一道潜规则：除了交过渡费，还得暗交“插队费”。所谓暗交，也是当着众眼往袋里塞，只是不敢明码标价，百儿几十不等。交了这黑钱，可依次上船，没交这钱，即使轮到了你也被黄旗一挥——靠边站！车再挤，调度员也不放过严查货物，手续不齐重罚，不开票据，交钱放行。幸好立山办了一把证：工商局的营业许可证、林业局的木材加工出口证、税务局的交税发票……哪一处都得打点几百元。收钱者半无怜悯，交钱者滴滴心痛：创业难呐，你的还在海里，给别人的一分不少。立山交了九十元黑钱，才不至于靠边站。
货到，果如预料，成华昌惊诧地问：“没收到我的电报？”“没，可能我们已在路上，哪能失约？”成经理无奈何，忙吩咐部下把负一楼腾空卸货。老天给不速之客一个响亮的警告——五分钟前还阳光灿烂，顷刻间雷声大作，雨如瓢泼！而三百米外还是蓝天白云。这里是市区，货车不可久停，立山四人急速冒雨卸货，广告部的员工也帮忙接应。幸好大雨把交警封住不得上街，半小时便打扫干净把车开往僻处。立山一行落汤鸡，首次送货便遭当头一盆冷水，心里隐觉不祥。倒是司机会说话：“刘老板，侬要在海南发财。侬看，老天给侬活了水。”立山开颜笑和：“是是是，活了水活了水。”成经理见刘厂长跳上跳下，一身湿衣紧贴在皮肤上，几次催他先冲凉再搞，而立山连地上一根稻草木屑也不留下。虽有合同在先，但别人未作接货准备，我是强人所难，占用生产场地，心里已是感激不尽。刘厂长有些为难地对成经理说：“车是僱的，回程要跑四天，还要到那交警队接受处分，先预借三千元打发车子回去。”成华昌不好推托，因有“货到付款”的协议，又有货入我库，遂如数借出。立山全数付给司机，余欠待后结算，二车主满意而归。
厂长带樊目然到各家具店参观，并嘱记下款式。海口的家具市场集中在机场路，店店大如广场，一眼望不到头。实木家具大都雕刻仿古式，五件一套：二茶几，长、中、短靠背式沙发各一。有杂木、红木，标价四千至万元上不等。所谓红木，多有掺假，把荔枝木的白皮锯掉就是“红木”。海南很多树都是白皮红心，刷上红漆，十有八九顾客不识真伪。款式中意，几千元不算什么。樊目然边看边与厂长交流：“市场很好，我们的产品很对路，就是太远了，运输不方便。”厂长说：“只要有销路，运输不是问题，他们的货大部分也是从外地运来的。”作为车间主任，樊目然的情绪对全厂无疑影响很大，所以厂长要带他亲临市场，回去鼓励士气。
……立山扒不下脸皮，同系文教出身，骨子里还是儒教的仁义，短期内难以被商人的唯利脱胎换骨。况且身在海南，你有能力去打赢这桩官司？更者：人家有电先拒，你是强行送货，现在又给你提供许多方便，感谢还来不及呢。而面上却不能太露，似无可奈何：“本来按合同履约，我可以马上回厂或到别处拓展业务，这一下钉死了，走不了啦，这么多货不知何时能卖光？事已至此，也没办法，我们都是老师出身，不好吵到哪里去，那就按你的安排办吧。吃饭的钱我要交，这不是你们自产的，其它打搅了，应该感谢！”从此，刘立山开始了在海口的奔波，乃至经营海南，熬过了人生最漫长的惨困岁月。

近期回老家探亲了，刚回来，看望文友先

亚侨公司的废约，把刘立山的如意算盘彻底毁灭。白天他满城跑，寻找对应的销售商：把盆景架搬到海口市盆景园艺中心，把小工艺品分到商贸大厦、国际宾馆等柜台，把家具分寄家具广场。代销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怕走人越货。晚上他和广告部的小伙子睡地板，多是大陆人，有亲切感。部长兼经理助理的常文励，戴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对刘厂长很崇敬，有空常跟他聊：“刘厂长的敬业精神很让我感动，有内才，又谦虚，确是不可多得的朋友。有什么事只要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尽力而为。”刘立山也为在陌生之地结识一位有素质的朋友而尤感珍贵，避开铜臭之言都愿谈点别的。他说：“老爸是华侨，趁海南改革开放来投资办公司，但父亲有钱不等于我有，我靠跟成老板打工挣钱。”他带老爸来库里看货，相中了花瓶式装饰架。他出面说情，立山以出厂价给了，文励非常感动。背后说：“刘厂长很重情，不是见钱眼开的人，即使在这样困难的时候。他暂住这里，我们不要嫌弃他，多给人一些方便。”至于“内才”之说，那是来时初见一斑——成经理建议刘厂长写个产品介绍拿去宣传，立山当即伏案飞草，一口气引经据典，把李时珍论樟和景德镇名瓷串为一体，斐然成章。二人读罢惊叹不已：“佩服，功底深厚！”遂生敬意。
经二十多天，刘立山将大部货物分寄各处代销，但不知何日能收货款，甚或原货退回，更担心店铺易主，连本相送！借成经理三千元解急，总不能让人开口追讨。他便向成经理提出：“不知货款何时有收，欠您三千元，能否得一套家具，以出厂价给您？”成经理出于收账不如捡账，也就依了。虽是贱卖，立山还是很感谢成经理帮了一忙，多在外面放一套就多一套风险。除那副“镇厂之宝”落地浮雕大屏风，因一时找不到放心店继续折放广告部外，其它均收拾停当，立山便急着回厂。行前请文励同去几店，重托：“海口没有别友，请你常去各店看看，主要是防备转让，若有不测，把货退回，所有费用我来后付你。各店我都留了你的电话，我去后也会常与你联系，拜托！”常文励爽朗应承：“您放心，我一定会常去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