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紫墨红尘》节选(代家父发)

声明:此作为年近古稀的家父授权小弟代发,因出版社合约限制,只可发节选版。如欲看原著,可私信我。欢迎有意改编为影视作品的洽谈。


作 者 简 介

刘章高,男,汉族,中国江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副研究馆员,全国先进文化工作者。已出版发行文化学术专著和散文集,主编《湖光》杂志,百数件作品在国家及省报刊发表,一批作品获全国金奖、一等奖、最佳创作奖,编入各种选本;《紫墨红尘》(66万字)一版再版国内外发行,评为九江市文艺繁荣工程重点项目;数件作品录入国家重点艺术科研项目……


内容提要

小说以共和国六十年为时代背景,通过主人公刘立山求学、下放、事文化、创企业、育子、持家、效国的屡经沉浮的传奇人生,及相关的三百多人的命运转折与活动,反映中国当代几个改变国家命运的重要历史时期,政治、经济、文化、教育、民生、人伦、观念、道德等各种社会面貌,折射出传统与当代、革新与守旧、正义与邪恶、事业与家庭、爱情与婚姻、理想与现实……在对接和转换中出现的种种矛盾。尤其给青年及逆境中的人予启迪、予力量、予光明。老人、中年、学子、创业者,都可以从中找到共鸣,获得心灵的抚慰,刷新被忽略的价值观。
此作重在凡事中寓意内在的思想,体现了强烈的文学责任:以优秀的传统文化为魂,以天地自然之道为轴,呼唤世界和谐有序;让后人记取历史教训,使悲剧永不重演,感恩、珍惜、爱国爱家;勇敢地捍卫民族文化的尊严,使之世世代代光照世界;篇中有许多民族民间文化,传承着珍贵的文化遗产……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09-24 02:46:22 +0800 CST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09-24 02:47:16 +0800 CST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09-24 02:47:31 +0800 CST  
目 录



第一章 朵 山
第二章 没碾死的细崽
第三章 一出乡关
第四章 风华正茂
第五章 磨 砺
第六章 二出朵山
第七章 一百元的飞梦
第八章 九层累土
第九章 耕读的日子
第十章 背后一枪
第十一章 雾里看花
第十二章 野 心
第十三章 万丈深渊
第十四章 横扫千军
第十五章 梦 魇
第十六章 晚 晴
第十七章 天 眼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09-24 02:48:02 +0800 CST  
第一章 朵 山


府志载:“晋有仙女名朵,遊此因名。”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历代修志刻版,“朵山”显注古阳县心腹之地。
山如巨龙,时而翻腾,时而爪伏,蜿蜒九转,卧藏于古阳玄黄之间。自主峰朵山,东西两脉向两侧延伸二十里,卷成三面大半环。东峦昂头一啸,急转直下天波湖;西陵甩尾三迭,半藏半露伸入西湖滩。
龙头龙尾两脉山系,于主峰朵山形视,恰似风水学的左青龙右白虎,而朵山主峰宛如巨大御椅,背北面南,尽收浩瀚天湖。
传说这天造地设的仙龙之象,原为天子所备——古阳要出真龙天子。山系中有龙山、凤山、印山、御笔山,天子洞、九龙穿珠潭……只可惜,内贼作祟,容不得他人富贵——一法眼地仙诬告天庭,玉皇也不查实,分个是非,寻欢作乐中随手抛下一棋子,直落朵山心窝……
一罗衣先生,经纶满腹,无所不知,却仕宦不达,遂放荡山水间。一日来在朵山山口,见左右二山对峙如门,形状威峻。细察之,恍然曰:“狮象把门,必出大人!”继入里,但见田畴洞开,生机盎然,丛山翠岭怀抱一宝葫芦盆地。“好地,好山!”罗衣先生暗暗赞喜。行三里,至宝葫芦腰颈,忽被一团山挡住去路。罗衣先生左行不得,右绕不通,脚一顿,叹口气:“怪山塞心,出不了大人。可惜呀,可惜……”遂折回。
据说罗衣先生已看出:此塞心团山,正是当年玉皇抛下的棋子所化。一山扼喉,宝葫芦瑞气就闭而不出了。

现实中的朵山腹地,从狮象山门入里,纵深八里,群山环抱,阡陌其中。至二门,便是大片古樟天成,围长十米的树比比皆是,遮天蔽日,疑内无人烟,形成天然屏障。未修公路前,入山必翻岭。入里,渐见豁开。村落疏疏,不见黑烟电掣,绝无车马嘈声。绿的山,绿的野,碧的水,碧的天,四季鸟语花香,宛如世外桃源。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尚有虎猴,比水牛还大的羚羊,獐、狸、鹿、猬、穿山甲、猫头鹰……大批珍禽异兽常见。猎人打山货就像菜园里摘菜。
朵山诸村,全数姓刘,而刘姓迁此始于明初,至今六百余年历史。但从地上地下的文化遗迹看,朵山具有明显的断代史。先民从何处而来,经历何等盛世与衰替,百姓又何以灰飞烟灭……现史无一字记载,神秘的云烟笼罩着这片深山不知过了多少年。
朵山的山坞,深者五六里,从山脚到山腰几百米高,在古木参天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中,有先人开垦的层层梯田,大小不等,形状不规,随自然地形垦平。大块二三十平米,小者几平米。梯田的地墈全是乱石垒结,遍布所有沟坡,垦到极致。虽然这古垦之地早已生灭一茬茬大树荆柯,地坦也被洪水冲刷多少岁月,而沟壑怪状,但那如秦昭王筑长城似的墨青排石告诉今人:这是远古先人的杰作,那风浊水磨的光滑就是先人留下的历史密码,人文化石。
朵山的村落、山岭,留下那么多已无后人的名址——周公山、曹道冲、李四堡、陈家山、冯家冲、王家山、齐家畈、周家畈……一处处瓦砾场,一片片古村落墙基,一座座挖掘出来的古窑,诉说着这里曾经的人丁兴旺,诸姓的繁荣。
如果不是如此,那许多文化遗址就无法解释。如果不是人口稠密,那先人何苦要在这水润田肥的优越生态条件下,还要去深山高崚去刀耕火种一屁股坐得下的梯田?不是难为饥食,何必如此垦荒?即使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饿死人的惨况下,那古垦荒地竟也未得复耕。
是什么使那么多村落种绝物灭,并无一字记载?是战火?似乎不应,朵山非战略要地;是诛灭?岂连众姓,现史未见出过“大人”,关山如世外。
上世纪日寇侵华时,有兵过山门,见古树森森,谓之荒峦,一曰无可掠,二恐中伏击,遂不入。太平天国长毛兵亦过门不驻。朵山应无战乱。没有水患,没有地震遗迹。是瘟疫?抑或是强势的刘族进山时把外族一一吞并或驱逐?——千古之谜。上世纪五十年代,周家畈尚遗一子:男,中年,头大脑光,地角方圆,画得一手好画,可惜是个哑巴,自书“周何”。破草帽下衣衫褴褛,一柱杖,挎一讨饭篮。篮中必置一笔,走到哪画到哪,以画求食。无论何人,叫他画山得山,画物形物,画自像必如其人。施主出一纸墨,指点自像,周何“呵呵”两声,对视数秒,即铺纸作画:凡画人必先画眼睛,勾眉圈脸,再披衣冠履——时不足三分,一挥而就,极神似,余线条衣饰流畅如“画圣”吴道子之唐风。随款字一、二行。哑巴的字行云流水,极洒脱,诗书画俱绝,唯不落印。谁都想了解他的身世,尤其偌大一个占地几十亩的周庄房舍俱毁,又觉他似非一般俗子。非大家之后,何能出得如此大家风范的书画?若是先天哑巴,又何有如此娴熟的文采?周何的家族曾经辉煌?周何曾遭厄运?或者已改其名——“何”者,何也?但周何总是一个哑巴。
不几年,周何哑巴消失了,不是死亡,不知去向。朵山这最后一个异姓村庄也终于全为废墟。

朵山有史载的六百多年,近于沉寂状态,没出过叱咤风云的人物,但此前有着非常显赫的刘氏祖宗。
据史书和历代谱记,朵山的列祖系如此衍来——
炎黄之后,便有尧舜禹。尧为黄帝五世孙,居陶唐之地,世袭黄帝、颛顼帝、喾帝之后为尧帝。《史记》:“帝尧者,放勋,其仁如天,其知如神。能明驯德,以亲九族,合和万国。”“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故黄帝为有熊,帝颛顼为高阳,帝喾为高辛,帝尧为陶唐,帝舜为有虞,帝禹为夏后。”帝尧生子监明,监明中夭。尧老,禅让帝位于舜。舜封监明之子永河于刘国(今河南),以地取姓,曰刘氏。由是,刘姓为中华民族得姓最早的大姓之一。
《国语·周语》曰:“姓者生也,以此为祖,令之相生,百世而不改。”刘氏宗谱世系歌云:“唯刘世系本陶唐,尧子名监封刘疆。”故,监明为刘姓第一世祖,永河为二。
《春秋左传》记:“陶唐既衰,其后有刘累(尧后裔),学扰龙于豢龙氏,以事孔甲(夏帝),孔甲赐之姓御龙氏。龙一雌死,潜醢以食夏后。夏后飨之,既而使求之,惧而迁于鲁(今河南鲁山)。”
刘累九子伯益,为夏东嬴(今山东)首领,遂依地姓嬴。
刘累子孙避居鲁山,默而不喧。直至商高宗武丁帝,为追奉前贤,累之子孙被封豕韦(今河南滑县东南),仍以地为姓,称豕韦氏。
商末,豕韦氏被徙封至唐地(今山西翼城西),建唐国,称唐氏。
周朝初,周成王灭唐,将唐遗族改制杜原(今陕西西安南),立杜国。杜国君名杜伯,刘族人又依地改称杜氏。
杜伯事周宣王,为上卿大夫,因进谏不许,被宣王诛杀,子孙四散奔逃晋、鲁、楚等国。长子隰叔奔晋,其子杜苏为晋之士师。晋王赐以官职为姓,遂称士氏。
杜苏之子成伯缺,伯缺幼子名士会,为春秋时晋国大夫。士会因出使秦国时晋内政变而无法回国,寓居于秦,且组家室。数年后,士会复为晋迎回,任上军之将、中军元帅、太傅,修订法制,执掌国政。但居秦家人一部不欲归晋,留居秦国,复本祖之刘姓。在秦的士会后代有刘明,明生远,远生阳……《左传·文公》载:士会遗秦之族即刘氏。
战国时,士会十世孙徙居魏都大梁(今开封),为魏大夫。秦灭魏后,其子刘清移居丰(今江苏丰县,汉设彭城郡)。清子刘仁生刘煓,煓之三子即刘邦。邦建大汉为高祖,而后刘姓蔚然煌煌。《汉书·高祖纪》:“汉帝本系,出自唐帝,降及于周,在秦作刘,涉魏而去,遂为丰公(刘邦祖)。”
尔后七百年,刘姓先后创建西汉、玄汉、东汉、蜀汉、汉、前赵、南朝宋、南汉、后汉、桀燕、北汉等十余个朝代或政权,称帝者广至六十余名,其立业称帝为中华诸姓之最。
为攀附皇族,不少外族也改入刘姓。至隋唐,刘姓人口暴涨,广占中原、华东、长江流域及南粤,形成数十个望郡,被盖河南河北、山东陕西、江苏安徽、湖北湖南、广东广西等政治、经济、文化、军事重要区域。唐太宗命丞相“删定海内宗系”时,“定彭城刘族铨为江南上姓。”
刘氏的丰功,不仅于光耀本系,更为超绝尘寰处在于因建汉朝而立汉族,创汉语,使华夏后裔十之九分为汉人,亦为全世界人口最多的民族。这是中华民族力量的显示,也是人类历史空前的奇观!
刘邦封长子刘肥为齐悼王,禄彭城郡(今山东和徐州一带)。肥子刘章兵部尚书,继封彭城,其后相居于此,故称“彭城刘”。刘邦少弟刘交封楚王,其后裔汉居徐州,晋徙江南,衍成大族,共称“彭城刘氏”。
晋时,刘章裔孙封临沂慈乡侯,刘和为琅玡国(今山东)上将军,和子刘超仕东晋元帝左卫将军。刘交子刘富后代刘琨代晋称帝,建南朝宋国,琨孙刘裕为开国皇帝。
至唐,刘煓四十二世孙刘巨容,登唐宣宗武科进士,历仕宣宗、懿宗、僖宗,封彭城侯。巨容长子刘汾,唐宣宗进士,官累至兵部尚书、金紫光禄大夫、御史大夫上柱国,后使家属出父居滁州迁江西弋阳,谥封中书令彭城郡开国公。刘汾九妻十四子,八妻马氏生汉胜(汾十三子),官授朝散大夫、洲长史。汉胜后与长子洪自弋阳移居鄱阳县清塘乡;次子义广,任佐丞大夫,娶赵氏,生子逾;逾娶金尚书之女,生子彦诚。彦诚事南唐,散骑常侍光禄大夫;宋立,协赵匡胤建国,授开国元勋,封彬国公;其家属后自鄱阳清塘迁居古阳黄金乡。彦诚卒,谥武忠公,勅葬古阳县黄金乡留志桥。彦诚为古阳县刘姓之始祖,生子六:托一、折二、披三、抚四、授五、捷六,俱在朝为官。其后裔繁衍古阳全县,建村三百余;部分迁全国各地,播至海外。
捷六生四子,世袭朝臣。第三代仲武,一生征战边陲,寓居秦川(今甘肃),军功显赫,历事宋英宗、神宗,叠升泸洲军节度使,转熙河蓝廓路径安抚使,加封彭城开国侯,卒赠太师、吴越国公。南宋名相江万里见其子孙在古阳故里“图籍之富,礼文之盛”,题其堂曰:“东南文献第一家。”
仲武生九子,幼子名刘锜。时南宋战激,将门父子均跃马疆场,军功累累。刘锜为“八字军” 统帅,顺昌之战,以不足二万人马,坚守孤城,击败金兀术十万精兵。刘锜与岳飞、韩世忠齐名,共颂为南宋三大爱国名将。
巨容十代,满门军将。跨唐宋,炳史册,盖承先祖刘邦之风。
明洪武年间,彦诚长子托一,携子忠良,与曾孙子珍,告别名门故居黄金乡,来到山青水秀的朵山,开创刘氏又一片新天地。

六百多年来,彦诚后裔在朵山建村十余座,祠堂数栋,村村有气派的祖厅。祠堂和祖厅的立柱如金銮殿中一般粗大,一抱合不拢,天井石重约两吨。尤以朵山心窝朵山村祖厅为最:七进祖堂,六口天井,八个海眼,正房两厢、偏房、马房……共计一百多间,勾心斗角,气势恢宏,百席盛宴可连排一轴;门楣、悬阁、匾额、飞檐……处处精雕细刻,檐下有镂雕的两米多高的狮子滚绣球,厢枋有浮雕的仕宦、花鸟,细到每个梁托都雕成聚宝盆,长条香案雕有汉文边,鎏金溢彩;整块的紫红石门均以吨重,跨州过府从外地运来,船过天波湖,上岸转用地车滚移入山;七进匾额,几百年还金光灿灿;门楼左右两排拴马石桩,立地两米高,宽八十公分,厚二十公分,中凿上下两方孔;拴马桩前置见方一米半人高的旗杆石一墩,旗杆数丈,每节日或喜庆升旗张灯……又构戏楼“万年台”,形制四合院,一面戏台,三面围宇,两层容人,中空露天,可纳观众二千,晴雨昼夜皆可观演。演期,炸油条烙烧饼卖瓜子水果的应有尽有。女人头戴花身着花穿花鞋半是看戏半是显排场。女人一定要老公穿上千针万线做的雪白的千层底布鞋才让出门。戏楼又叫花戏楼,因为四厢都雕满了戏名、亭阁,人物花鸟诩诩如生。朵山的村庄,全是青砖黛瓦,石板巷道,脚板踏在石板上,夹墙应出“咚咚”回声;雨天光洁如洗,赤脚走遍全村不粘一点泥巴。朵山村的局盘更是讲究:筑村朵山峰下,背北山,面南畴,左周公右刘公二山下之曲港分绕东西于村前半里合汇一流,滋南山而东去;村内巷道纵横,相连如棋盘,东西南北,始终相望;家户共厅共墙,或借沟滴水,或穿插建宅,或“借天共地”,很少独立单座,多系三五户连体套建。省工省料次之,尤人气暖烘旺盛。又,百十根柱子落地,榫眼串连,穿枋枷桁,就是“鳌鱼翻身”(地震)也稳如泰山。然,依刘氏之智,此等皆属小品,元都(北京)的设计师便是刘秉忠。
老人说:过去的人很义,借田借屋借牛借耙借米借盐什么都借,就只不借老婆,“借银(人)的老婆过不得夜。”共祖同宗,兄弟叔侄有借子嗣的,有代出兵役的,甚至代为坐罪,代献身首。
朵山的民宅,一色徽氏风格,如龙首含珠翘起的阶第式山墙,正屋门楣上一长方下凹的白色明堂,内书“彭城世家”或祥发之字。想来一是上祖刘汾乃从滁州迁来,二是明代依安徽所出朱皇帝之故。朵山人称“我”为“俺”,叫“吃”为“喫”(音洽),呼“人”为“银”……虽时易两千年,但循远祖居山东而下江南之乡音不改。
朵山的乡俗俚语,处处可见古代文化的传承。言人好突出为“布袋装钻得——个个想出头”,出自毛遂自荐“处囊在当脱颖”;言喷嚏叫“打嗐啾,有银在说俺”,出自《诗经》“愿言则嚏”;言“用绳绑一下”为“用绳约(音腰)一下”,“绳约”出自老子《道德经》。今丧事报丧、披麻、戴缟帽、小殓大殓、口含钱、持葬杖(女竹男桐)、谢拜吊客、持绳吊棺下葬、妇哭顿足(“妇人倡踊”)、三天殡仪,三年丧期、“照粥之食”、坟如屋顶和斧头状等等礼仪均袭春秋《礼记》。“尊客之前不叱狗”,与客共席“毋流油、毋咤食、毋剌齿”不言自律。小孩出世“洗澡礼”因袭唐朝“洗儿钱”。拜师学艺礼节周全仍依孔孟。一个人从养胎、出生、三朝、满月、晬周、十岁、婚嫁、造屋、做寿、谢世都有一套固定的俗式,而差别只在贫富不等。
朵山的方言丰富,好说不好写,但大都可在汉字中求得。很大的叫“蛮太个”,很小的叫“奀奀个得”;漆黑一团叫“嚜暗叮咚”,倾盆大雨叫“毕泻太雨”,天快亮叫“昒昒光得”;干坐叫“哑坐”,站着叫“徛到”;硬把东西给人叫“挜给银”,刻薄细算叫“搂卵算”;语言冲突叫“斗戗”,扭转叫“捩转”;弄脏了叫“涴脏得”,平整床叫“褰床”;公猪叫“獗猪”,母牛叫“牸牛”;低着头叫“沁着头”,滑了脚叫“脚打跐”;用损了叫“磨勚得”,贫脊地叫“硗硬格地”;贴墙纸叫“褙墙”,起屋架叫“竖堞”;垃圾叫“塮叶得”,磨刀布叫“鐾刀片”;馒头、、米饺都叫“粑”,过年家家户户“煎饾折”;生孩子叫“坐房”,坐月子叫“蓄房里”;阉鸡叫“骟鸡”,游泳叫“打凫澡”;聪明叫“精(音将)神”,愚蠢叫“槐头板”;女子付物作贱叫“打倒贴”,男女做爱叫“侮一下”;打绗针、缲一针、拖靸鞋……无所不及,却也表意准确。
朵山的民谚,简明精练,涵盖天文地理和人文,凝聚着先人的智慧,仍流用今日。如:马影(虹)出在东,有雨也不汹,马影出在西,屋沟里汶死鸡;春雾一朝天,夏雾晴半年;九月重阳,移火进房;二四八月乱穿衣,六月落雨隔牛背;长哥当父,幼侄比儿;杧杵不响,浑水不淌;子孙无福,怪神怪屋;若要饱,早上饱,若要好,老来好;六月里不晒背,冷时得要后悔;丢得紫竹棍,忘得叫街时;后颈窝得一把毛,摸到看不到;叫(音告)化子合不得馊饭过夜;上边椅得轮班转,屋沟里个篾斤也有翻身时;丈母见郎,割肉飨汤;叫化子也有三只知己,叫化子门前也有三尺硬路;天开得眼,地长得包,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山上还有山,天上还有天;三更思思己,五更思思人;打爷骂娘,猪狗不尝;世上只有花怜籽,冇有籽怜花;三代不读书,关得一栏猪;好马不喫回头草,好女不从二夫;人怕众人嫌,菜怕众人钳;人不扶崇身不贵,烂泥巴糊不上壁;不怕讨债个英雄,只怕欠债个真穷;前头踩死得草,后头照路跑;王八易做,贼名难当;胸口窝得没有满时——贪得无厌;剥得皮还走三日路——无赖;捏在巴掌里两头不出头——没出息;半天云里吊礁嘴——谎话,枫树杪上个话——靠不住;女人掌家——鸡婆玩年……可谓言尽世态炎凉,教人如何合天合地合人道。
山民虽住深山,但先祖居齐鲁、定中原之文化厚涵,广博的艺术基因都成为后裔不泯的火种。这种流光不仅装点在朵山精致的建筑物上,也闪现在朵山一代代刘族身上。自明至今,朵山有高腔(即青阳腔)、弹腔(赣剧)、文词、采茶等农民戏剧团,村村有曲艺团,有灯彩队、武术团,划旱船、跑布马、夹蚌壳、高脚蹬、浪子踢球……一支队伍拉出去一百多人,朵山村有半数男女老少能上场。朵山有丰富的民歌资源:沉重的搬运号子,粗旷的田野山歌,悠扬的牧牛晨曲,悲伤的悼亡散花调……记录着山民的生活音节。至于流传较大范围的小调、灯歌更是不计其数,有糟粕有精华,但多数歌颂的是人情真善美,反映封建社会的束缚、压迫,和人们冲破禁锢寻找自由的反抗精神。搬运的说:“没有叫口(即号子)就没有力,没有叫口就不整齐。”喉咙厮哑了还要叫。这种“咳哟咳哟”的无字歌,伴着粗绳勒进赤膊肌肉的汗珠在朵山空谷中回荡……
或许是骨子里铸进了先祖铁马金戈刚强不屈的基因,或者是到此来开疆辟土血汗的记忆,朵山人既有善良淳朴好客之风,又有耿直不阿,遇外侮宁死不屈之性。骨子硬,不忍欺,有心照不宣的凝聚力。世传“三不让”:祖坟山不让,妻儿不让,房屋田地不让。邻乡常聚众来犯山林。朵山村民虽仅三百,但组织非常严密,时隔千百年,突然把老祖宗一套搬出:把孩童全送山外寄养,村内专铸兵器,所有山头哨卡密布,昼夜放岗,张号角旌旗,搬兵二十里;一有侵犯,山下村中筛锣,山头号角传令,仿古式烽火传讯,转瞬可调万千勇士上阵。喝了鸡血酒,龙犬祭刀枪,退者杀,勇者王,殉难者公葬,遗后众养。连绵峻岭作营盘,以一村之力令五乡之众不敢进袭一尺!
朵山习武,无分男女,从童子功练起。多为强身,光明磊落,不使暗招。武术团全是血气方刚的青年,能跃上三层八仙桌,俗言“武艺”——“无义”,但到处滚龙舞狮,扬掌过街,没惹事生非。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姑婆在外乡受儿媳虐待自尽,娘家实在不忍,入夜遂往十几人论理。彼方早有准备,选四五十后生夹道设伏……此方行至村口,突遭棍棒袭击,怒不可遏,异地赤手空拳,全凭几套功夫,呼啦啦将几十条汉子连棍带人抛入池塘,所居砸得瓦碎壁穿!事后被缉拿坐牢,官司输了却扬眉吐气。一村姑常被丈夫打骂,一日忍无可忍,一掌将老公从上厅推过天井台,跌扑下厅(不伤),什么都不说,又将老公牵起。——从此老公把老婆当作宝。故有民谣:“朵山好姐没人要,排场囡单嫁癞痢头郎。”外人怕呀,说个个身怀绝技,最后就拣了个差的也嫁过去。
民国年间,一恶霸占地侵良,枪崩朵山一丁。不日,亡者兄弟半夜将仇人从床上捆上界山。霸曰:愿以田地家产画押相送,只求一命。然,复仇者不允:万贯家财都不要,只为一口气。将仇人四肢分绑于攀拢的树上,割皮切宫,慢慢放松,活活撕裂分尸!除了一霸,自己也入了绿林。虽劫富济贫,但终未被红军游击队收编,天马行空。
朵山自然村因袭始名,而行政村名几经更改。始以开山鼻祖托一公之名命之,公社化时叫托一大队。“文革”时说“托一”是封建色彩,要改,取“九大”发表“团结、胜利、正大、光明”命之,为光明大队;撤社建乡时,又改光明村委会。去掉了个性,这样的通义放哪都行,但托一公的裔孙们谁都不敢坚持……

进入朵山的刘族,如同九天之阳,在照耀了华夏大地断断续续两千多年之后,落入西山歇息;或许是自夏至宋的三千多年中经历了太多的血雨腥风,厌恶了横刀跃马驰骋沙场的搏杀,终于找到了一方净土,可以宁静地休养生息,过着纯自然的平民生活。于是乎,朵山六百多年来就没再走出什么显显赫赫的大人。
朵山人就这样过着小国寡民的日子。读书的少,种田的多,靠山吃山,自耕自给。没田的给有田的大户做长工短工,都是双方自愿。皇帝不知有朵山,朵山也无需知帝王。君天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每天看看头顶的蓝天,并为蓝天下的这一圈青山绿水桑陌生机而自得。改朝换代,他们的生活不改变,“政府”离他们几十里远,周围都是山,谁也不愿意两脚步行到深山办公差。进山的人少,出山的人也不多,最远的客点就是景德镇——一个村村都有人在那里做瓷器的山城。
先祖列宗胸怀天下的凌云之志悄然淡化,一揽江山叱咤风云的霸主雄风渐行渐远。万物发展都呈波浪式循进,高峰过后必有低谷,膨胀之后便有收缩。也许,朵山人的沉寂是一种跨越式的反思,是一种思想意识的重组,是一种重返世界的能量积蓄。他怎么可能让玉帝不负责任地抛下的一个棋子而永远闭而不出呢?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09-24 02:48:30 +0800 CST  
第二章 没碾死的细崽

一九四九年的冬天,朵山依然平静,仿佛世界什么都没发生,象往年一样,半年辛苦半年闲。男人们刨烟、吊酒,准备年货;女人们大多整天关在房里,搓不完的麻绳,扎不完的千层底,忙碌着一家人过年要穿的新鞋。
这天早晨,一轮嫩嫩的太阳从东边山峁升起,群山甦醒,披着云蒸霞蔚的薄纱,山村感到了暖烘烘的太阳香。“哇”的一声,一个光脱脱的男婴攥紧拳头,大哭着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正当辰时,男婴降生的喜讯成了朵山村的早餐,人说:“兰茵格命好,一肚(音汝)格崽。”而生崽的家并没特别兴奋,已生了九个,早就习惯了这种瓜熟蒂落。最为激动的还是娘,虽生了九个,但前六个一个没存,就剩末尾三个嫩崽。前头大的都带到十多岁,还是躲不过阎王。那么人见人爱的女儿,一场病就走转了,村人叹息:“太排场太精神了也不好,人也爱,鬼也爱。”兰茵已经三十六了,树杪上的崽,所以千般仔细,恨不得把崽含在口里,生怕有个闪失。娘不张扬,接生娘接下后,就自己包得妥妥贴贴,靠在心窝上带。
满月天,照例有好几伙算命先生上门送恭喜,实为讨喜钱。秉心失子太多,已不相信如簧之舌,无非是“奖老奉少骂中年”,“耖断得犁巘是庚申(耕深)年”,笑女子“脱戊(裤)运、入甲(夹)运”之说,遂分别打发些银子谢辞。秉心自己是读书人,为儿命名已是绰绰有余。依沛公(刘邦)算来,儿辈正值八十世,按《刘氏大成宗谱》“百字宗派”列“光”派,故老大名光晞、二子光午、幼子光照;又分别字之:天宝(老祖母缺孙,谓之“天上落下个宝贝”)、通明、立山。秉心为这个水嫩嫩的儿子取好名后,抱起左亲右亲,毛孩“哧——”的一声,射出一条优美的曲线,溅在老爸脸上,老爸“呵呵呵”大笑:“真看得俺重,真看得俺重!”毛孩也咧开红嫩嫩的嘴唇微微似笑,大概是为得名而致谢吧。

立山的幼年享福。家里比较殷实,有二十来亩田,十几间房子,犁耙水车耕牛仓廪当然都有。父亲秉心清末出生,民国年间在省立定远中学读书读坏了眼睛,没上大学回家开个小店,经营山里所缺的百货,又请帮手开了一砧屠。农事请长工和季节工包揽,斫柴种菜剁猪食都是长工做。立山常年跟着娘,娘在房里做女红,他在地板上玩,冬天坐在火桶上盯着娘做鞋绣花;娘下灶做饭,他就坐在烧火凳上拨火,有时搬个小椅子靠在灶脚,站在上面看娘弄菜蒸饭;娘到菜地摘菜,不是抱就是背,在南瓜棚下铺个窝,把崽放好再做事。晚上,立山睡在娘的怀里边睡边吃奶,吃一只,摸一只,摸不到奶就扭来扭去睡不着,一直吃到四五岁,把下地就丢了的小妹妹一份也接着吃了。
爷爷奶奶痛长孙,老大天宝被奶奶包了,吃穿睡玩都是奶奶一手打理。算他最享福,所有亲戚进贡的点心糖果都进了他的肚子。老二通明,比立山大两岁,奶奶不管,自然也跟着娘。大两岁的人在家关不住,由他自个玩去,喊来吃饭和睡觉就行了。立山就一刻也离不开娘。
兰茵的女红做得好,每听到弄里“咚咚咚”卖杂货的鼓声,都要去看看,拣几子好花线,顺带买两个柄子糖,一个存着二崽吃,立山一个。房里的地板擦得发光,旮旯处也摸不到灰尘。热天,小崽只吊一个肚兜,任他在房里爬来爬去,贴着地板就睡。
兰茵有绣不完的花。三个儿子从头到脚全是花:虎头帽、狗儿帽,四季各款肚兜,衣服领口袖口裤脚边都绣了,棉鞋单鞋从前到后绣满了。所有床上的枕头都绣了,被子也绣了,绣尽了床上身上没处绣,她就多绣几副放在箱里。绣到这时,兰茵几分伤感,自言自语:“要有个囡就好了,俺可以绣一副盖过别人的嫁妆啊……”可是,老天不行好,五个女儿一个不留。兰茵把全部的母爱和精巧的女红都贴在了三个儿子身上。三崽是在花衣花被中香大的。
兰茵的女红通山第一,独居花魁。她剪花熟到不用画稿,站在门外,面对自然一手捉纸,一手捏剪,曲曲折折,片刻就得。鸟儿站在花枝上,花枝摇曳;花叶花瓣展转反侧,含苞的、怒放的、羞展一两片嫩瓣的,藤罗茎须,露珠玫刺,全活了,比鲜开的还要美丽!谁家嫁女都来请她,她总是笑眯眯说“好啊!可以做得到的事,有么得难。”贴纸贴工,一剪一片情,把花当作了自己的女儿。
先生说立山命大,命大的是不是就带克?爷爷听说立山要出来,早一年就走了;外公外婆知道女儿要生个立山,也招呼不打就躲到哪里去了。立山除了母亲没人亲他娇他。他只从母亲身上看到曾经的富贵。
这个家说大也不大,常吃饭的十人左右,但等级繁复:老祖婆程大秀,儿媳秉心兰茵,三孙,女佣一,长工二三。太公不在婆当家,不用媳妇操心。婆打米,媳弄饭。有佣人和长工帮忙,兰茵弄饭洗衣倒也爽,便有大块时光打发儿子和自己。
兰茵纤小清秀,声音细细的,一金一银两颗镶牙说话时特现微笑。着民国年大襟绫缎衣,端庄雅致。每日撑开娘家陪嫁来的三层梳妆盒,对镜理云鬓。鬒发如丝,密匝匝几大把,在脑后盘个鬏巴,用黑纱罩一网一摧,再横插一枚五寸长的银柄碧玉簪,很清爽,暗透几分富贵。
上刘家的亲戚很多,但用不着兰茵迎往,只有细姑来了才哪儿都不久坐,单与兰茵有说不完的话儿。细姑是幼时抱养到程皇街的,那家富渥却未生儿女,要了细姑去,又买了一个儿子,一对儿媳看得金贵。细姑和兰茵娘家相距一里,同庚(民国二年生),小时在同一私塾读书,经常互往夜宿,两小无猜,俨然一对双胞胎。三十多年过去了,两人只要聚到一块,说得多的还净是当年儿时故事。这个吟“唧唧复唧唧”,那个和“木兰当户织”;一会又摇头晃脑模仿老先生合颂“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很陶醉的样子,吟罢对视得意一笑。
秉心娶兰茵是很讲门当户对的。兰茵娘家是程庄大户,经商从儒,在地方有些名气。不远的李村有一绅士在县衙任副县,闻兰茵出脱闺秀,奉重礼欲求为公子之媳。朵山刘族程大秀,娘家是兰茵娘家上村,论辈份兰茵叫姑。大秀得知好女兰茵欲嫁李村,速着在省城读书的独子秉心还乡订亲。秉心会兰茵,只一见便非兰茵不娶。程大秀费尽心机,动用了与兰茵娘家所有牵连的人做说客,比如:要李村的姻翁说李县长家大有不安,前景难料;要程皇街小女婆家说秉心如何贤能,将来如何发旺;要自己娘家说,若嫁朵山独子一苗,如何享福,婆媳又是姑侄,亲上加亲……兰茵娘家一察访,朵山刘家确也不错——公子在省城攻读,长得魁梧,天庭饱满,地角方圆,浓眉大眼,很有男子气度,一副贵人相;家里田宅丰盈,婆婆也是大家之后,甚有礼节,还有人在孙中山的麾下供职。就这样,兰茵在强大的纵横捭阖中,县长家没去成,坐着花轿,带着长龙般的嫁妆成了朵山的儿媳。
兰茵小秉心三岁,一连生了十个。兰茵蓄房,秉心开屠总要把猪后腿“裤猪包”留着不卖,给妻补身子,一个月子要吃十多个。兰茵生多留少,只恨天,不恨命,看着三个养得白胖胖的儿子也心满意足了。
立山已长到两岁了,兰茵常出绣房做点事,最多的是摘菜、碾米。家有十人,常有迎来送往,一槽米吃不了四五天,兰茵就长期往返于碾上。碾子是石槽石盘做的,石槽呈U形,宽、深约二十公分,围成一个直径五米的大圆圈;碾盘直径六七十公分,中厚十公分,周厚五公分;两个碾盘用粗大的木架一前一后固定在长约二米的弧形厚木下,这弧形木又横构三块板呈三角形穿在碾子中心竖柱上,上面坐人,挥鞭赶牛在碾槽外围转拉。石碾碾米,若多了不易熟,要碾很久,但久了又碎米,所以一槽碾不了多少,一百斤稻谷左右合适。兰茵碾米不带崽,水牯牛、大碾盘,不安全。碾米时,兰茵坐在碾上可以静心地做做针线。牛很听话,不赶也会走,不叫停它就一直枷着轭头转。
立山一觉醒来找不着娘,哭闹了一阵无人理,他知道:娘又上碾屋去了。两只小脚爬过门坎,径直往碾屋去。娘在碾上坐,吊个火桶边烤边做针线。大水牯信步由缰,拉着碾盘一圈圈周而复始……细崽望见娘,破涕为笑就蹒跚着过去,刚好牛过空档,细崽爬上碾槽。这碾槽离地三十公分高,细崽趴在槽上两头不着地,不难受也不哭叫,只听到轰隆隆的声音,似觉很新鲜,咧着嘴巴笑……突然,牛不走,兰茵“嘿”一声,牛还是不走,兰茵随手一鞭,大水牯“哐”的一声,头一甩,把牛轭挣脱,“哞”的向后退。兰茵下地准备枷轭,才发现碾槽口栏腰横着自己的崽!兰茵面无人色慌忙抱起,迭不绝口:“命大,命大哟,宝……”转过身,抱着细崽摸摸牛头牛眼,突然向牛笃地一跪:“牛哇,救命之恩,老天有眼呐……”兰茵吓得全身颤抖……
立山是碾盘下捡来的命,不是那条好牛,身子碾成了肉饼!立山终生都记得这事,那时两岁。从此,牛在母子心里成为吉星。立山终生不吃牛肉,盖因此;又,属牛的人自己不吃自己。
立山犟,在犟中还要研究怎样犟最有效果,譬如:一事不如意,就往地下一滚,刚刚换上干净衣,娘肯定很痛心,生怕脏了,那就好,专拣脏的地方有水的地方缠,缠干了那潭水滚干净了那方脏地才罢休。
除了耍娇,立山还有无穷的乐趣。和小伙伴唱着代代相传的儿歌:“月光光,水光光,神在天上望:几人骑白马,几人吃糟糠;几人妻子散,几人想爷娘……”即使在吃饭,门口伙伴影子一晃,放碗就跑了,像勾魂似的。村前小港有捉不完的鱼。捉清水鱼时,轻手轻脚站在水里,看哪条游花鲹(音掺)躲在哪块石缝里,双手一合围就抓住了;有时没看见鱼游动,就盲目地双手包抄石块底下,也常常捉到痴猪、鲀鲦。热天每块禾田的缺坑里,有慢干的小水潭,田里所有的鱼都随水聚到这里,有鲫鱼、鲶鱼、虾公、痴猪、尿辣、高鳅……什么杂鱼都有,一个田坑多的一斤。捉这种鱼只要捡。捉得多时,就分鱼回家;捉得少时,就在野外煎着吃。木牛的姆妈是眦眼,立山说:“木牛,侬偷油,福海偷盐,我出铁勺。”木牛偷了几次,结结巴巴说:“俺……俺姆妈昼时弄菜说,早……早上倒格油,若个里……里就没有了?俺灶上暗,姆……姆妈看不清油……油罐。”木牛又笑又有点害怕。
……
玩得最无聊的是跟着大孩子屁股跑。这三个是全村的一条龙,没有什么坏事做不出来,哪个都知道。花狗,奶奶的独孙,家里殷实,宠得上天;天宝,奶奶的长孙,吃住带在身边,钻天打洞的顽皮;造蛆,朵山的外甥,父母在景德镇做瓷,寄养在舅母家,真的是屎缸里都要造一下。三个都有十岁上下,而立山一帮只有四五岁。天宝看见哪家门口一堆牛屎,插个雷公爆竹进去,“嘣”的一声,炸得人家大门满板的牛屎!那老妈妈气不过,跑来向程大秀告状,“俺请侬去看一下,侬孙得——咳,俺都气得说不出来……”大秀说:“不要看俺也信,夜上俺来剥伊只皮!”造蛆看见地墈上长了一只小南瓜,剐个洞,屙团屎在里面,又把刚才那块鲜瓜合上。水嫩的瓜汁很快就长合了,等那家大娘搬上砧板,锅里炼熟油,一刀下去,臭得作呕……大娘边洗砧板边骂:“里肯定是那帮造蛆做的好事,钻心的焦苗虫!”正月初一,花狗用荷叶包了一包雪,外包一层纸,模仿大人也包成三角尖,尖上压一红纸条,用麻纱扎紧,带一大溜小孩,嘱咐不准笑,对瞎子婆婆说:“瞎子婆婆,给侬拜年,俺嬷嬷叫俺拿包糖,把侬泡水喝啰。”瞎子婆婆激动异常:“里是若个好啦,侬们还看得俺里格重!”小的都出去了,躲在屋外偷看——瞎子婆婆欢欢喜喜打开糖包,手一蘸,舌一舔——“一帮里格害精!”
三个鬼头,做的坏事全是偷肝扒肺,没人想得出来!天天有人上门告状,天天被大骂,被训教,但是,一餐也没少吃,而且都是上等的,也从没看到哪个被剥皮。
每逢重大节日和婚庆,山里常演戏,小立山虽然看不全懂,但喜欢,而且白天总要看到“倒戏台脚”(演完),晚上则看到天光。回家跟爸爸讲《白蛇传》,还学唱:“薛平(呃)贵吔——坐寒(呢)窑——心(呢)中(就)烦(呢呃)闷呢呃呃呃呃呃哟……”爸说唱得好,听得很入神的样子。儿问:“倒不过去说话和哭都是唱吗?几啰嗦,又难懂,不过听倒是很好听。”爸说:“里是演戏,是编出来的。”“那俺长大了也演戏,也编。”儿子手舞足蹈起来……
立山就这样在母亲的怀里和天真烂漫的童趣中一天天长大,终于也要背起书包,失去自由。

共和国的成立,标志着几千年来中国社会经济由私有制转为公有制的天翻地覆的大变革。其宗旨就是“均贫富”,从社会主义过渡到共产主义,使人人平等,过上幸福的生活。这种开天辟地的大变革,前无古师,就靠新中国的领袖们带一代社会主义新人踩出一条荆棘丛生的新路。几千年的思想惯性,不可能一个晚上就脱胎换骨。两种制度的转换,必然会出现种种交错,还有国际风云对中国的影响。没有盘古胆略,不敢做这惊天事业!在国运的转折点上,阵痛和喜悦的交替是必然的,没有分娩的阵痛,何有新生的到来?
社会主义“三大改造”,在城市体现在工业、工商业的私转公,在农村实行一切生产资料归集体。朵山天高皇帝远,互助组、合作社都只喊了空口号,家家户户还是各种各的田,长工、东家,贫穷、殷富,依旧共存。到了一九五八,这个格局终被彻底打破。“人民公社”来了,村头贴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作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队队组组大板车,千家万户共一家”之标语。田地山林耕牛犁耙水车统统上社,有田的和无田的都站在等价的水平线上,都是公社社员。有田的不服,人前人后怨不平:都是一个祖宗分下来,同在一个地方处世,为什么家境天壤之别?侬就好喫懒做,老鼠合不得隔夜粮,穷得卵打凳;人家睏到半夜里都想若个发家,天天喫蒸菜,聚钱置田地,天上又不落元宝,就是落下来也要赶早。不服的人也只能背后出出气,不敢在会上争辩,弄不好给你扣上一顶“帽子”,而“帽子”就拿在穷人手里。所以富户要向穷人陪笑,穷人则昂首挺胸:“俺就是穷得好。”很有光荣感。
幸好,秉心“土改”科的不是地主,而是小土地经营——有些田地,家无劳力,请人来家耕种,兼些小生意,养活一家人。除房屋外,其他大宗家产都上了社。
从此,没有长工,没有副业,要靠近乎失明的秉心一人做农活养六口之家。秉心预知后况将是如何,他要在可能的范围内苦心经营,去实现艰难的梦想。
秉心到曹家要了一个寡母女儿圆娥做童养媳,说大了配给天宝。圆娥十二岁,个矮,晚上跟奶奶大秀睡,白天养家里那条大水牛。牛是私人养,公家用,养牛记工分。养牛之外,斫柴、掏猪草、帮种菜地。人虽小,却是家中一重要帮手。
秉心的视力越来越下降,都称“瞎子”,但他的心里越来越明亮。他教儿:“浮财万贯皆如水,家兴终靠圣贤书。”三个儿子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全部读书。朵山传统的持家理念是“富不学艺,穷不读书”,但秉心反了:越穷越要读书!秉心的这一治家理念也传给了儿子,儿子又传给了孙子。幼子立山概其言:“家可破,子学不可废”作为父亲精神,并刻碑立传,以为家族精神财富。
三子读书维持最低生活水平,不饿死不冻死就是大幸。其余家庭成员上至老母中及妻子下至童媳,老弱幼三女一残艰难地挑起七口之家的重担,一扛十年……
干粗活无疑不是秉心所长,他只能以未荒的学识转换成智慧求得一隙生存之地,变为养家糊口的能源。民国年间的知识分子,深山没几人。“一大二公”,家家户户共把称,一箩谷,一两油,一把荞麦,一撮粟,几只红薯,几只萝卜,几担地皮几担粪……哪家的也不能错,需要一个心计明白有文化的人才拿得下来,于是,秉心就成为最佳人选。大家都叫他瞎子,瞎子怎么能做畈里的事,让他做仓库保管员再好不过了,既可以节省一个“光子”下畈,又谁也没有他的脑子清。
秉心的脑子清是通山出名的。大大的头,光光的脑,额角高上了头顶。他开屠,不仅运斤成风,且卖肉从不记账,一天砍斫,就凭脑子记——谁谁谁几斤几两肉、几斤猪头几斤脚、几两猪肝几两肺、几多猪肠几多油……都到晚上一底报给记账的。上下几村常年在这砧上斫肉,哪一户哪一天的账都不能错,错了账,非但收不到钱,人家还要说你心黑,屠砧都要被人撬。成年累月,秉心非凡的记性被人叹服,说“世上没有伊样清个头脑”。依现代看,秉心的脑简直就是电脑,那种超人的储存和记忆实在令人惊讶。
秉心善于保护自己,兵不厌诈。因为祖业比较殷实,曾被土匪绑架界山。这帮土匪在朵山有“线人”,如果被对方认出,那就决无放生。土匪在山上烧鸡熬肉,装腔作调叫秉心:“霞(瞎)子,丝(吃)吧丝吧,丝饱啊,等嘎(家)里送钱来就放你。你认得我吗?”秉心听声音非常熟悉,心里已知张三李四,但必须装作不知,假如攀相识那就身首分家了——熟人做土匪也要脸面的。秉心眯着眼睛,把筷子故意伸到锅外夹空,应道:“俺一个瞎子,两眼一墨黑,哪认得好汉天马行空,哪里来哪里去。”遂又只顾喝酒吃肉。土匪哈哈大笑……拿到钱,就把瞎子放了。后来,秉心还跟一个“线人”攀了老庚,走往很亲切的样子,其实是以免再次“吃鸡”。
秉心称秤,对着光,用只有一丝丝微光的眼睛紧靠着秤星,十分吃力。而去接受称分东西的妇媪,多数不认得秤。尽管如此,秉心宁可在秤星上多盯几眼,也不能无意地造成不公。如此,秉心的保管员就一直当下去。
为了集中男女社员都下畈,公社兴起大食堂。全村挤满上下几厅,非常热闹。八个人一桌,四个菜,中午都有肉,很使人兴奋。有专为老幼煮的浓浓的稀饭,有专为青壮年做的健硬的甑蒸饭。蒸薯没人吃,尽管很香很粉或很甜,都是喂猪,有饭吃没人去吃杂粮。每餐做饭只准多不能少,少了吃不饱如何去生产,多了可倒掉喂猪。保管员经常提醒事务长:“仓里格谷不多了,照里样格喫两个月就完了。”“侬放心,按需分配,”事务长说,“俺个喫完了,上面会调来。”果然仓空,向上报告,上面指示到邻村开仓。邻村不同意,说“俺也快喫完了,若个办?”“山里吃完了,到山外去调,这就是共产主义。由不得同意不同意。”
吃食堂,只出勤不记工分,一吹号下畈,一吹号收工,实行军事化,大队、村组叫连、排。除老幼人人有个牌,一面红色一面黑,挂在食堂壁上,出勤的吃红饭,不出勤的吃黑饭,靠“劳动光荣,偷懒可耻”的口号管理社员。哪知道人们的思想一下跃不上共产主义的高度,还是停留在“多做少做都一样,反正人人有饭吃就行”的观念里。要俺下畈就下畈,做多做少没人管,于是,便有人扛着锄头打草皮,一天撼不到半条田塍,躺在柔软的草上睡懒觉……收割时,上面来检查,把几块田的稻子搬到一块田,密匝匝的一行行,煞是好看。更有甚者,干脆把那块田打下的谷子倒在这块田的禾斛里,充作这田的产量。检查的心知肚明,但睁只眼闭只眼,还一脸嘻笑。村头用石灰水写标语:“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
终于,周围的粮食都调光了,“一平二调”无处可调,食堂撑不下去,只好散伙。
大家仍回到自留地,但只是起早摸黑地种,上下午干排里的活。私家又可以养猪,连女人也说:“富不脱书,穷不脱猪。”一年一头猪可管全家衣着。这时,红薯、芋头、萝卜、瓜菜都在自留地长得生机勃勃,成了人们生存的物质基础。

朵山人均耕地八九分,传统种法一年一季水稻,高秆品种,肥了倒伏,瘦了歉收,亩产一般三百斤,人均每天才半斤米。山中闭塞,除了卖柴别无副业。准确地说,包括“地主”、“富农”,没有哪家真正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殷实家庭也是一年到头天天吃蒸菜,成人每人一碗堆得戳鼻尖,小孩也要分一团,吃完蒸菜才有资格吃白饭。吃蒸菜无油无盐,只准蘸点霉豆腐。因为缺粮,朵山世世代代熬米糖,以糖换谷,一天可赚十斤谷。熬糖是累活,女人赶早煮糖饭,男人上山砍柴,熬到半夜才成糖;次日由男人挑担小箩走一整天把糖卖掉,常常两头见星;女人在家舂米,舂麦芽,舂不完的礁。故有民谣:“有女莫许朵山窝,日舂礁来夜靠锅。”非此,不能果腹。然,几百年的制作,也使朵山米糖成为上等佳品,誉满周边数县。故,卖糖、卖柴、学手艺成为贫穷朵山男儿历来的生存之路。
男儿读书的不多,大抵读到初小(朵山祠堂),而出山读高小的一村不过几人。山民的要求很低:只要认得数目字,认得秤,不吃人的亏就行了。女子更无上学的份,出世就注定养猪、弄饭、带儿女。天宝上学前还是“之乎者也”、百家姓、增广贤文。蟞虱无后,纳外地湖边为子,子亦天阉,抱他乡幼女以待招婿,故重读书。先生取《诗经》赐名“节之”,三代都说不好,拒受。先生教以“左之右之,君子宜之”,被其母过校门听见,回家就跟湖边说:“里个书读不得,先生讲‘肏膣肏膣,金子银子’,教坏世人。”于是,朵山唯一的读书女童立马辍学。
秉心三崽都要送书,这是既定家政,不管孩子愿不愿。天宝比立山大六岁,通明大立山两岁,却都在一二三年级同学了。天宝无心读书,净玩,仍是跟花狗、造蛆三人一条龙,从村里造到学校,从学校造回村里,一阵风似的呼来飘去。
秉心也到学校问过老师,老师说“三天不卖两条黄瓜”,为此,天宝不知吃了父亲多少“螺蛳”(五指屈弯凸出敲人)。天宝的心不在书上,但很有艺术天赋。先是模仿书上的鸡猪狗猫画画,后来能写生,家里四壁贴满了他的画。一幅《黄牛下蛋》,一整张横纸:一条大黄牛,前脚站立,后腿前伸趴地,翘起尾巴,下了一个大大的嫩黄色牛蛋,牛回头自顾,眯着眼睛咧开嘴巴微笑。天宝说,鸡鸭都下蛋,牛也肯定会下蛋的。这画在厅堂贴了一年多,博得很多村人亲戚的夸奖。天宝不知又从哪里弄来一把小刻刀,没地方试手,就在学校屋柱脚上雕了一间“风波亭”:按连环画上的单线白描,浮雕成一个立体的花亭——悬蓬翘角,立柱栏杆,假山垂柳,真乃无师自通。
父亲严,奶奶宠,天宝就像贾宝玉。虽然宝玉被父亲打得遍体鳞伤,但始终不肯循着父亲的规矩做。天宝连父亲都敢玩——秉心看不见,常以天宝为路引,问:“前面有水潭没有?”“没有。”秉心一脚下去,泥水灌满了鞋袜;问:“前面有缺口没有?”“没有。”秉心“扑通”一脚,踩进缺口。当挥杖殴打时,天宝已逃之夭夭。晚上欲“剥皮”,天宝已在奶奶的怀里。
老爸总想找个机会当场抓到死打一顿。这一天来了,天下雨,秉心要三个崽围着八仙桌各坐一边,自己坐上,检验打算盘。老爸报数:几百几十几加几百几十几,减几百几十几,加……老二老三认认真真打得叭叭啦啦响,老大两眼盯着门外过往的人,手在算盘上瞎拨。老爸突然一停,问老二“多少?”通明按算盘上的珠子报数,问老三“多少?”立山也报出多少多少;再问老大,天宝慌忙把向门外的头捩过来,看着算盘吱吱唔唔:“嗯——跟老弟一样多得。”老爸忍了忍,又报数,天宝还不在乎,那算盘就响得不停,与报数的节奏都不合。老爸早已忍不住,突然叫停,先问老大:“多少?”“跟老弟一样……”“一样多啦!”老爸一烟管下去!天宝防不及防,“哎哟”一声抱头鼠窜……

……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09-24 02:50:36 +0800 CST  
连续三年百年不遇的大旱,庄稼点火即燃,多数颗粒无收。食堂散了,队里发粮,先是每天三两米,后来每天三两谷。二哥同学时,立山还没那种危机感。上学的米菜担是二哥挑,炖饭是二哥打米,菜是二哥每餐从菜筒里夹一撮二人共吃。通明升初中了,立山一人上学。二十多里路,要翻佛手岭、粟树沟两座山。担子虽不重,但要走一下午,晚上总是饿一餐。路菜用个竹筒装,总是母亲做的腌菜、干菜,少油少盐,吃到周三就长毛了。一个星期六的早晨,连长毛的菜也没了,只好向同学要了一匙酱油拌饭。还没吃完,“哇”的全呕了,把老底都吐干净,饿到下午回家才有饭吃。
所谓吃饭,实则喝水。一天一眼米(市秤三两三钱),一餐就是一小撮,一缽稀饭可以数得清几粒米,屙场尿肚子又是空的。好在开水也能救命,却只能把立山维持成不长高的皮包骨头。立山傍晚就上擂鼓墩寻野菜,掐在缽子里炖。炖的野菜枯黄如猪食,水也是又苦又涩,无油无盐,立山不再吐,也不再哭,大口大口地咽……有时乱草卡了喉,眼泪都憋出来了,但那不是悲伤,是顽强,是对活的企求的闪光。
通明在智源初中,一日吃两餐,中午躲到河边看书,等同学来洗饭缽,知道到点了,遂回教室。
立山不只是光有母亲,但这段非常岁月只有母亲。奶奶有些积蓄,要管独子秉心,还带一个长孙。秉心把家分了:凡吃大人口粮的,连童养媳圆娥归他锅,吃小人口粮的二子跟娘过。
早在日寇侵华战火纷飞的国难时,兰茵本来风光的娘家呯然破碎,胞兄流亡,父母双殒,虽有堂叔侄,但已自身难保。她早已不是大家闺秀,而成为可怜的奴婢。所有委屈逆来顺受,无尽的呻吟就是她唯一的抗诉。
如今,她迈着三寸金莲接过长工未竟的事业,摇摇摆摆奔波在忙无尽头的田野中。
在还是一锅的时候,七口人吃饭靠兰茵一人种菜。挖地、栽培、锄草、施肥,到摘吃变成肥料,再把肥料长成蔬菜,所有的劳作都是兰茵一人。兰茵挑着尿桶,迈着从清朝裹来的小脚,拄着尿勺,一步一晃,随时都要跌倒的样子,却又日无尽头。东一块西一块菜地,兰茵就是睏在地里也无奈何野草葳蕤。又锄又拔,前面死了后面又活,丈夫还骂“草洲草海”。
环境变了,秉心也变了,双目渐渐失明,变得暴烈、自私、缺少眷爱。
尽管婆婆是姑姑,但姑姑居于婆婆的威严主位,把兰茵总是死死地压成苦媳妇。兰茵只有做事的份,什么权力都没有。每天早晨婆婆量好米,兰茵弄饭。米少自然熬不成浓粥,总要掺进许多青菜。兰茵沿锅边盛一碗浓的丈夫吃,秉心接过一捞——往兰茵身上浇去,全不管滚烫的馇饭伤人!
七个人的衣被洗浆、弄饭、种菜、养猪,还有补不完的破衣,做不完的布鞋,全落在兰茵身上。每晚子夜歇息,鸡鸣又起,一年四季,没有风雨、没有冰霜,只有堆积如山干不完的活。兰茵从此没有时间给自己,昔日的绫缎已成鹑衣百结,盘发玉簪被蓬头乱发取代,清癯的面容黯然无神,整日被劬劳、惶恐、忧伤所笼罩。
所有没做好的事,都是兰茵的错,而兰茵不能有半点申辩,只能默不作声,否则,便遭殴打。别的媳妇在婆家受气还可去娘家避一避、诉一诉,而兰茵百般虐待千般苦楚只有自己忍受,无一人相护,再无娘家可攀。
有谁去想她曾是一个兰房闺秀,小脚女红,如何担得起历史的重担?
然而,兰茵还是支着拐杖担起来了,她不能看着儿子活活地饿死、冻死。她除了参加排里妇女做的整工外,还到三里远的畈里去开荒,赤着缠成三角形的小脚,把锄头当拐棍,颤颤兢兢,趟过二十多米宽的流水堰,挖田塍种豆。排里分来的米,一粒也舍不得吃,和着红豆,让崽拿到学校去。就是食堂分的饭,她也要晒干磨成粉,给儿充饥。
塘里的水葫芦草,是兰茵的主粮,别说油,盐都没有。兰茵吃这草,一直吃到霜打尽。而一把自种的好菜也舍不得吃,要晒干作路菜让儿拿到学校吃。三崽读书,一年光是干菜要晒几谷箩。兰茵小脚爬山,捋苦荆籽磨粉。这粉如锅底灰,苦如黄连,兰茵吃了几大箩。
儿子吃米娘吃糠,可是无谷也无糠啊。柴屋半桶纳火剩下的陈年老糠,兰茵把它吃了;鸡窝里垫窝的脏老糠,兰茵没放过,也扒出来洗洗吃了!
一次,兰茵上茅厕回来对崽说:“细宝,我头晕。要是久等不来,侬就去看看我啊。”“粪窖里先也冇看到么东西,解手后就看到有只活蛤蟆。我喫多了生东西,肚里也长怪物吗?”小立山答不上来,他哪里知道:母亲过的是原始人的洪荒生活。
兰茵的脚肿了,按下去一个窝,很久也弹不上来。俗言“头肿不要慌,脚肿要人扛”,但兰茵不悲观:这完全是饥饿造成的,崽还小,不能没有娘。
兰茵把娘家妆嫁来的衣裳改小,改成儿子的夹袄夹裤,自己破衣褴衫。每年聚南瓜籽、辣椒籽,给儿买袜子。儿放学回家,给儿泡一次脚,说可保三天暖。
兰茵负薪汲水,从没拿过柴刀,如今要上山砍柴。村南的团山包是祖坟山,到家最近,兰茵年年月月跪在这山上砍斫,一茬又一茬,整个山包都是她一人砍光。一次,一刀砍在手背上,裂开两寸长的口子,血流如注……邻居给了些“老鼠药”(未开眼的幼鼠拌石灰捣碎)止血,拖了半年未愈。这样的岁月,地下的神灵也无法相助,只有暗泣。
无论多么艰苦,兰茵不让一个孩子辍学来减轻自己的负担,她铁了心:就是讨饭也要供儿子读书。一次立山不肯上学,偷偷跟着母亲到周家畈挖薯,兰茵说:“里些事是姆妈做的,侬的事是读书。侬要是不上学,姆妈就不想活了。”第二天,兰茵送子过了村前桥才转身。立山从此不躲学,就是风雪暴雨也按时到校。
立山九岁始,到背后岭捞松针母亲引火,十岁开始上山砍柴。星期六中午从高小放学回家,在路上就与二哥商量好:到哪里哪里斫柴。两兄弟每周末每人两担柴,除了下雨没少过。
不需萤光借月,夜夜松灯照读,作业做完一脸黑。高小时,兄俩每周五分钱买煤油共灯,别无一文。立山最奢侈的欲望,就是几块饼干,但三年都没实现。
制订育子大纲的是秉心,但长期千辛万苦实施“大纲”的却是兰茵。秉心没吃那么大的苦,跟着老娘在后厅开小灶。
家族大,亲戚多,所有“贡品”都是老祖婆大秀收纳。老人家也舍不得吃,转一手,都进了儿子的肚,其次就是长孙天宝,其余家人看的份都没有。另两个小孙好像不是她的骨肉,哪怕想得舌头拖地。后厅飘香,俩小只能从门缝里闻香味,然后手牵手坐在门旁的壁下,共条小凳,咽着口水,直到迷糊糊靠壁睡去……直到姆妈傍晚收工,才在这阴暗的老地方抱走被蚊虫叮咬够了的心肝。这样的日子无法计数,而身为奶奶和父亲却视而不见。
即使过年,也是楚河汉界。那两个又要装脸面,叫这边一块过年,而餐桌上,上边是奶奶的,下边是母亲的,各吃各的菜。立山几次试图伸去夹奶奶的,但都越不过久来铸成的心障,筷子最终还是落在母亲做的萝卜、薯粉里。虽然也有一碗肉,但那要打发正月的来客啊。
其实,在未分家以前,这样的残酷已屡见不鲜。共一桌吃饭,大秀单弄一碗私房菜放在儿面前,别人连筷子也不可蘸一下。秉心吃完饭,习惯地用筷子把剩菜拨拨拢,团好,示意不让别人动。别人见此也不敢吃。等大家都不在家,大秀关紧四门在厨房另弄好的养崽。二孙来了,推门不开,垒起石头堵门。大秀门一开,石头往里倒,砸了她的脚。然而,砸脚的痛远远比不上儿子重。
现在好了,分了家,两极分化:强势一伙,弱势一边。通明、立山跟着苦娘独立无助,好像是这个家庭的多余人。一家人生生的,那边不愿看这边,生怕碰到讨债鬼;这边也不愿见那边,免得勾起许多伤心。立山以前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我送人,而现在更不明白:亲生父子怎么也这样残酷无情?他的年龄尚不知道:“虎毒不食子。”
农民不能私自宰猪,凡大猪都由上面登了记,而又都把猪肉看成救命的人参。上面不批杀,就偷偷把没养大的中猪活活打死,谎报发了瘟。
兰茵养的一头猪,吃食堂时收到排里集养了,规定杀猪时猪头猪脚归原养猪人。可是当兰茵下畈做事时,秉心母子悄悄到排里把那一份领来独吞了,兰茵猪毛没见一根。秉心到排里取肉时,说得冠冕堂皇:“反正是俺家的,俺拿去给伊。”排里人告诉兰茵,兰茵气得咬牙切齿:“太毒了,太毒了,要伊供时是两家,要我的东西是一家,太毒啊!”小立山更不知道父子之间、夫妻之间竟然还会残忍到以欺骗手段掠夺口中食。
这事,困苦多少年,兰茵就说了多少年,终生都记恨。兰茵从交猪出去的那天起,就天天盼,夜夜盼,盼排里杀她这头猪时,娘崽可以好好吃一顿,补补太虚弱的身子。吃多了油树皮,蕨萁根、观音土,大便要用棍子抠,儿子又瘦又矮,三个人就差没死。兴许这几顿美餐可以大补元气,起死回生,哪知道,强者早已虎视眈眈,一个箭步,到口的肉即被叼走。
如果没有母亲的温暖,没有良师的教导,立山幼小的心灵不知会成何种畸形。“人之初,性本善”,立山认定母亲和老师是最值尊敬的。他是班长,班上开荒种麦,收了麦换了面,班主任问他:“是不是请老师们吃餐面?”“请吧。”周六午,帮厨师摆开二十多只蓝边碗,全校教职工每人一碗,剩下的再分本班同学。老师们捧着热腾腾的面,一片欢笑:“今天是吃刘立山班长的。”立山说:“不,是吃同学们的,尊敬老师是应该。”立山把自己一份用菜筒装了,只吃了几口盖紧盖,提到家里接娘:“姆妈,还是滚的,侬喫。”娘说:“细崽,侬冇喫,都拿来孝娘了。”“不,我已经喫饱了。”“哪里喫饱,一碗面还喫不倒?”立山站在娘面前,看娘把面吃完才离开。
一日午,立山寻野菜,看见水牛在塘里缠水,搅得几条鱼往上跳,一条跳到了田沟。立山检起这条一斤多的鱼,用草包紧拿来献给班主任游老师吃。立山恨自己不会游泳,不然还想去那塘里抓鱼来孝敬老师。
下半年母亲收了红豆,立山的饭缽里才浓了些,但红豆也很少,立山一颗颗数好,除以十六餐,配着吃。缽中的红豆,像母亲滴滴鲜血,流进儿的血管,拯救着羸弱的生命。
兰茵专心种好菜,将不易保存的做干菜,不易烂的是藠头,可以拿到学校炖饭吃。兰茵种的藠头差不多有乒乓球大。立山餐餐放几个藠头,炖得粉粉的,度过春荒。它的成分深植于立山的细胞而产生什么条件反射,以致他从此永远对藠头味道尤偏嗜好。
三年中,立山的身边发生了很多事,这些事就像谜一样。他去问老师,老师说:“该懂的就应懂,不该懂的就不要去懂。”譬如:初小的启蒙老师刘显奇,教书教得好好的,山里又缺少教师,怎么被抓去坐班房了?昨天还在平平安安地上课的历史老师,今天怎么突然成了坏分子?那个年轻漂亮穿着蓝士林褂青线布裤的女老师,因为丈夫是旧军人被抓去坐牢,抗拒别人缠扰,反让人整出了校门。
立山在擂鼓墩挖野菜,挖着挖着,挖现了一只头骨,两只眼窝和嘴巴烂成了三只大窟窿,还有蛆虫蠕动。他吓得拖着锄头就跑,这一跑,锄头带动了尸骨衣服,一堆白骨露土面!惊骇之余,他很奇怪:这又没有坟,哪来的尸骨?原来这是一个饿死的过路人,当地人发善心,免得他抛尸露骨,就在这荒芜的墩上挖个坑,盖上一层黄土给埋了。这年头,这样的事不足为奇,别说是无名无姓的逃荒人,就是本地亡故也是草草掩埋,哪有粮食和猪肉去大办丧事?立山亲眼看见本村一伯吊死在房梁上。原因是实在苦不下去,一点点吃的总让老婆喂了儿女,可又不能跟儿女争食,好像要养活儿女就必须死掉自己,要保自己的命就必然饿死儿女……立山看见许多人恸哭,一场一场的,只是地点不同,而哭的原因大致差不多。悽惨的日子哀鸿遍野,阡列殍尸,立山不再怕,已经麻木了。老师说:“这都不是孩子要懂的事,你是个小学生,好好读书就是了。”立山当然不知:中国大地,此时除了天灾,还有另为可怕的事件,一浪接着一浪。
……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09-24 02:50:55 +0800 CST  
@耿家强1 2017-09-24 06:43:37
笔墨缘2017。09。24。星期日,耿家强1舞文弄墨,已更新
http://bbs.tianya.cn/post-culture-958503-1.shtml
44.《还珠格格》为什么吸引儿童也吸引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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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老友来访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09-24 20:12:31 +0800 CST  
第三章 一出乡关


一九六三年七月,酷日如火。早晨圆娥如往常一样,到牛屋牵牛下畈,大水牯怎么也爬不起来。圆娥告诉爸爸,秉心告诉队长。队长过来看看:“老得,做不动了,杀得卖肉格。”
老牛牵不动,一伙人把牛栏拆了,七手八脚用木杠把它抬到碾屋。地上铺一层禾秆,一个盆、一把长长的屠刀,还有斧头、大锤。立山看见,赶快跑去把母亲拉来。兰茵一见这场合,知道他们要怎么做了。立山也想:老牛都这样奄奄一息了,还用得着这么多厉害的武器来对付它吗?
兰茵跟队长说:“叔,求求侬不要杀伊,让伊慢慢死吧,伊救了俺细崽个命啊!莫杀,行行好,杀得造恶格……”兰茵擦着眼泪求情。
水牯侧躺在地上,两只圆鼓鼓的眼睛浑浊不清,但仍望着兰茵。牛通人性,也识人语,只是不能开口说话,已不能报以平素“哞哞”之声。此时,它也许看到了那一堆将要结果自己的凶具,却无力作半点反抗,连一声“缓刑”的诉求都没有。它没有记忆,记不清一生来的风风雨雨,记不清犁断了多少铁链木轭,记不清犁出了多少稻粟酒香。牛是没有思想的,生就的奴隶,任人鞭打,生就的吃草,种粮供别人;假如有思想,坚决不做牛。
人、牛对视,无言龂龂,唯有泪双流……
母子双跪牛前,喂水,牛不喝。母子陪着老牛度过生命的最后一天,当夕阳西下,水牯老去。兰茵上了三炷香,与立山拜了又拜。
十年前,牛救人;十年后,人救牛——没被枭刑,自然老去。人、牛相报,天意使然。

水牯死后,村里卷起一阵麻疹(俗名“过小果”)。说“大果”(天花)不一定个个得,但“小果”就是九十岁也躲不了。通明果子轻,一月就好了。立山倒霉,从头顶到脚板,密密麻麻,满身就象红草莓。他又是刚被三年饿得皮包骨头的人,非常虚脱。山里没医,家里也没钱,就请土郎中开了三副中药,便没再打理。大量的邪毒瘀积体内,疹子一退,毒疖像笋子一样爆出来,大的比拳头还大。耳朵背后长一个,脖子右侧长一个,腋下长一个,都是致命的地方,立山痛得连哼的力气都没有。况且跟娘没饭吃,吃的东西也都变成了脓血。大人说生疖要出头,立山就天天靠自己的意志守望着“出头”。终于头上的疖由红肿变成了软黄,自己穿头流脓血,消了下去。此消彼长,肚子上又生出大大的“肚尖”;肚尖消了,屁股上又长出更大的“臀尖”。立山整日不能坐,只能侧躺。从头上到脚板全身换了一层皮,大片大片死脱,一掀就下来了,大的二十多平方厘米。立山心里还惦着县中二次催促上学的通知:再不报到,予以除名,以备取生补额。县中一年招一班尖子生,四十名。《通知》寄到大队,是大队转来的,可是学校哪里知道:这个拔尖的学生还不一定有命上学哟。立山家无人去县中说明。秉心常常自语:“该死冇多喫几副中药。”
秉心早盼晚盼望子成龙,可三个儿子只此一个考上县中,也是村里新中国第一个考取县中的,病成这样连站都站不起来,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跟老娘商量:“立山再要跟兰茵喫,怕是逃不出命来,侬三个孙子算伊天性顶好。侬看让伊跟俺喫一阵么样,也好对得起众口不遭议论。”老娘同意,当日接管。
大旱已过,初复生机,但仍民生凋敝。大秀毕竟是开明人,大家之后,又掌管家政多年,家兴看后代,不能看着孙子就要去县城读书而去不成。儿子的话已经说得很重了。立山为头三根木棍摆在房门的叫骂是自己错了,不能再错下去。果然,奶奶一百八十度转弯施爱小孙。
奶奶每天中午在冲箅底下炖一大碗饭,又放几个红枣补血牵皮,一天不落。还在村里访遍谁生了孩子,或孩子已大,遂向奶娘讨奶,几匙半碗不等,趁热端给孙子喝。才过一星期,立山脸上就红润起来,也能在厅堂走动说笑了。
立山是久旱的庄稼,斗升之水就朝施暮绿。奶奶连养了两星期,看看活了,就放回娘锅去,于是立山又原地不动。毕竟,奶奶几人也要生活,不能寅吃卯粮太远。
快近中秋,入学已到极限。秉心带着没康复的儿子上学。要是平日,他愿意摸着翻背后岭步行去县,五十多里,一天可到。可是儿子还如此虚弱,连站都发抖,别说走长路。只好请程家外甥用土车推过佛手岭,再推到蔡坡招呼站,共二十里,搭汽车。立山是第一次坐汽车,又是上县读书,心中几分喜悦,但脚下无力,搭上车门踏板就是爬不上去,父亲把他抱上去。到县三十六公里,买了两个位,一块四角钱,带一条被子,一只破藤箱——秉心民国读书用的。
车子一发动,满车汽油味,路又不平,蹦蹦跳跳,左摇右摆,还没三分钟,立山就头晕,一声“我要呕”还没说完,就吐到脚下。随着车子摇晃和浓烈的汽油味,立山吐得不停,整个头就像空的,人在空中晕晕的飘。刹车时,头仿佛要离开脖子往前抛;下坡时,身子就像从天上掉下地。吐着吐着,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完了,再吐的就是胆汁,满口苦味。立山感觉心都要吐出来!全身软如泥,大出虚汗……父亲抱紧他,他有气无力地说:“我要下车……我要下车……走到县里去……”立山与其如此难受,宁愿慢慢走,一天走不到走两天,就是爬也不比这难受。其实,他是毫无办法,明知道自己的膝盖就像脱了臼,根本提不起来,几丈都迈不动,何况几十里。他实在是晕得吐得坚持不住!秉心说:“崽呀,‘女人蓄房里,男人蓄果子’,过果冇蓄好,一世都不健,侬走不得长路喔!”车到了下一站,一刹车,立山感到要断气似的:“爸,我要下……我不行了……”父亲也只有把崽紧紧抱在怀里,让自己的身体做他的睡床。此时,秉心摸到儿子的衬衫被虚汗湿得如水里捞起一般,湿过了裤腰、大腿,儿子浑身溜软,冰凉凉的。秉心顿生恐怯:怕把这个儿子丢了!秉心知道,儿这个样子,原因还是身体虚弱,他喃喃自责:“该死呀,冇多供半个月。”他不断地叫醒半昏迷的儿子,生怕万一。
终于到县了,秉心把儿子抱下车。立山像一摊泥,秉心把他平躺在草地,掐人中,按摩太阳穴。向车站讨了一杯开水,剥个家里煮来的鸡蛋喂他吃。九月的气温,不燥不寒,略有微风,立山在地上躺了约半个钟头,才恢复元气,父亲这才牵着儿的手缓缓向学校走去。
报到交了二十六块钱,含一个月伙食费六块。无论怎么艰难,这上学的钱秉心早就准备好了。
……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09-24 22:13:55 +0800 CST  
立山在见书就翻的盲目中,不知不觉日月如梭。秉心见儿能自由活动了,便吩咐他:“帮圆娥养养牛,换她到队里做点工分,斫斫柴。”立山就跟着圆娥姐学养牛。自从大水牯死后,队里分了一条黄牛圆娥养。黄牛小,立山不怎么怕,把牛索放得长长的,人离远点。别人放惯了牛,牛索缠到牛角上,屁股一拍,牛径直上山……人在山下玩,等牵牛时,上山准能找到,吃得圆鼓鼓的。可是立山养牛,生怕找不到牛,不敢往山上赶,从来是牵在手里,在田头地墈走,老老实实不偷懒。
养了一个月牛,冬天来临,牛要关冬。不会让立山闲着,继续做吧,斫柴去。一家拆两户,两墩灶烧火,两份菜地。原来是兰茵一人包种菜,现在把圆娥拉出来种那一份了。圆娥没有空斫柴,大秀又看上了孙子——常拿一块米糖、一口菜汤给立山吃,“斫担好柴俄烧。”立山扒不下面子,也常在奶奶门口放一担。毕竟,她炖过半个月饭俺吃。立山放柴不吱一声,一点邀功请赏的意思都没有,看她一个老人。父亲双目失明,平生没拿过柴刀上山,总不能让她们吃生的。
所谓疗养,其实既未疗也未养,靠自身慢慢恢复,边恢复边劳动。
因为不懂得这次休学对整个人生造成的损失无可估量,而只是认为浪费了一年学习,以后可补。当所有的病毒发泄完毕身体可以活动时,立山把这种养牛斫柴当作了临时寄托——可以不要整日在家里寂寞,到野外去感受热闹和自由,有时还觉得很有乐趣。
凌晨,一鸡鸣通村鸡鸣,巷弄便有养牛伢呼邀:“养牛不啰——”即刻,就有一伙伙牛伢牵牛出村,踏着湿漉漉的田径,山坡、田野此起彼伏响起“嘞嗬嘞嗬——溜嘞嗬”的牧歌。女人们升起炊烟,一缕缕在村空飘逸,渐飘渐淡,青色变成乳白,如薄纱般融入山间朦胧的静雾。等到太阳翻过山峁,蓄积一定热量时,这静雾才会甦醒,像仙女的裙裾广袖一样舞动起来,升天而去,无影无踪,群山方显出郁郁葱葱的真面目。男人们肩扛一条冲钩,无思无想地用柴刀在冲钩上敲着“击打击打击打击”的节奏,“斫把柴来喫朝饭”。待到日升丈把高,见村空不见升烟,即是饭已做好,牛伢便骑着圆鼓鼓的牛背,吹着树皮卷的喇叭,“嘟嘟嘟”信步由缰四面踏来。下自留地的大人不约而同收工早餐,不能耽误了队里正工的时间。
立山斫柴最怕芭茅窝,除了怕芭茅割手,总担心藏着老虎,没老虎野猪也很凶的。旺发爷爷就是专门装箭射老虎的,天天制药箭,用厚厚的竹片弯成一米宽的大弓,装在老虎出没的路上,布上人丝兽丝。人丝高,人过必见,可以绕道;兽丝低,隐藏的,兽过必触。触丝弓弹,箭头射出。虎痛必舔血,箭头带剧毒,舔血当即封喉,窒息而死。于是,立山又极怕在哪山上碰到这种人丝兽丝。天天在好奇中看那爷爷制弓箭,天天又诚惶诚恐地上山斫柴。没见过他装的老虎,倒有斫柴人把打死的小虎拖进村来,也有三四十斤重,以至梦里被老虎吓醒。原始朵山村有祖宗兄弟春夏秋冬四公,过港时,老二被老虎吃掉,剩三公繁后。朵山夜夜熬米糖,更深时有妇靠窗口伏灶台瞌睡。一虎入村,见窗下有人,欲食之。虎呼呼大喘,惊醒糖妇。就在人虎对视三秒定生死之际,糖妇急中生智,舀一勺热糖一掌扣在老虎头上。老虎嗷嗷大叫,当即烫瞎虎眼,烫伤虎脑,虎触墙而死。故山里带娃常言:“老虎来得,莫哭!”
山上出了飞檐走壁的怪兽——头上长角,身大如牛,油亮的黑毛,能在悬崖峭壁上奔腾如飞。山里原有獐、犴、貂、鹿、果子狸、穿山甲、野黄狗、刺猬、野猪、水癞、鹰鹞,最可怕的老虎,但从没见过这种怪兽。猎人邀山里山外数十名同行捕杀。怪兽特敏感,常立于悬崖,而人不得立行;竖耳闻风,稍觉不安,即四蹄腾飞。名猎久捕不得,觉无颜称世,便缔下铁盟:不杀此物,誓不罢休!三月后,怪兽被抬下山来,放村前大路,让众民欣赏。立山也亲眼所见,亲耳听论。原来不是什么怪兽,是一新物种——山羚羊,下巴还有一撮长长的胡须。只是身材特大,放在地上比大水牛还要高大矫健。猎人用衣服勒紧伤口,衣服全被鲜血浸红。猎人想保住鲜血不外流,要让它存于体内。他们说:“这血很养人,很珍贵。”又说,“虚惊一场,其实羚羊很善,从不伤人,吃的是草。”可是再善,还是被人吃了。有行规:打头铳者独得头腿四足,凡猎者,见之有份。然而,无分善恶——都巴不得打头铳。猎人们全显得很荣耀的样子。
忽然,又说山里来了野人,而且还有人看见:全身长毛,手长过膝,能爬能走;没人时,在山地里拔红薯萝卜吃,还往回搬;有人来,快步上山,一跃就上了树……立山听了又是毛骨悚然!小时候虽然常听老人吓小孩:“野银嘎公来了,不要做声,快酣!”又说“野银嘎公会喫人,直脚骨头走路,下山快、上山慢”,小孩一听,当即不哭不闹躲进被窝。想不到这野人真的来了!立山那个怕呀,整天提心吊胆,因为天天要养牛要斫柴。
立山更不敢离群,养牛不上山,就在田畈,可斫柴非得上山不可。这天,立山和哑巴、木牛、梅子五六个孩子到朵山峰下的刘公山斫柴,这是常来的地方,立山扛着冲钩走在前。虽然大家都有“武器”,但毕竟全是孩子,立山一刻也没放松警惕,眼睛不停地在三面环山打流星。快到山田尽头转向山路时,一个浑身麻毛的东西在前面三四十米的田里爬起来,站在田塍上,个子比立山还高……“野银嘎公——”立山吓得一声惊叫,扭头就跑,冲钩、刀不知怎么丢的。至山口才喘过一口气。后面几个听前面的大叫,急转身连滚带爬哭叫着……虽然只看了一眼,但果真一身麻毛,手长过膝、能走能爬,站起来老高。幸好跑得快,隔得远,没被它抓住吃了。立山越想越后怕,从此再不去刘公山了。
这伙小东西现在去大脉冲水库斫柴,这儿离刘公山很远,是东西两个山垅。冬天水库干了,底板是光秃秃硗硬硬的旧山田。木牛、哑巴走前面,立山在中间,后面两个女孩。大家无所事事地走着说着,不觉到了水库尾。前面的人扭头跟后面的人说话,立山一眼看见:那个野人站在正前十米,朝着我们,木牛、哑巴差不多走到它面前!“野银!”立山吓得面如土色,拔腿就跑……木牛、哑巴一个结巴、一个“哇哇”,这才不要命地跌跌撞撞跟着往回跑。立山跑了百多米,心里又怕木牛哑巴被野人吃了,就慢慢停下来往回看。原来这野人不追人,也不怕人,还站在那里,好像是看孩子们奔跑。立山叫大家不要慌,靠拢一团,把没丢的冲钩、刀握紧,远远地跟野人对峙,它不走我们也不走。相持了十多分钟,好像野人觉得没意思,就慢慢爬上山坡消失在树林中。一会,又看见它爬上一棵高大的松树,从这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立山这次看得清清楚楚——原来不是野人,是猴子。只不过这野猴特大,比敲锣耍把戏的大得多,站起来比自己还高。
春天,立山跟汉生哥从周公山斫柴回来,照例在水库坝下边歇一肩。汉生歇的时候,立山跑去溢洪道玩水,这一来真是喜出望外:满道都是鱼!六七米宽、三十多米长的溢洪道,只是炸开敲平的石口,没粉水泥,全是坑坑洼洼。春水涨库,刚刚从溢洪道薄薄的漫过。鱼随水游,到了这石坑石坎就游不动了,全部堆积在内。立山忙不迭双手捡哪,分段丢在几个石坑里。实在太多了,一大片全是银光闪闪,他一个人就是捡到下午也捡不完,就到道口对着下面喊来汉生哥。两人把裤子、褂子都脱了,把裤脚口袖子口扎紧,装得满满的,柴也不挑,就提着这几十斤鱼回家。心想:谁也不告诉,下午拿篮子来接着捡;今天捡不完,明天早上又来捡。只要有水流,这不是天天都有的捡么?
等下午拿着大菜篮再上水库时,溢洪道已来了十几个大人小孩,小篮子都装得满满的。他们怎么知道?立山记起来了,提鱼回村的路上,邻村有一大人挨身而过,虽没讲一句话,但他会猜中七八。于是,你见我拿篮,我跟你提桶,陆陆续续全引到这里来了。明摆的鱼捡光了,就翻石片。一个窟窿,一片石头底下就是一小堆!这才真正叫探囊取物呢!尽管下午那么多人,立山一人还是捡了半大篮。第二天清晨又去,出水少了,捡的人挤满了溢洪道,所收无几。再后,没水流了,太阳一热,满是鱼臭。尽管翻遍所有的石窟,但总是有找不到、翻不开的地方,大量的鱼就死在里头。
立山把这么多鱼分些奶奶和爸爸他们,除了和母亲现吃,多数都晒干和熏干,做了下半年的路菜。
后来,立山每到春水季节,还仍然挂着那水库:溢洪道还有那么多野鱼捡吗?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09-24 22:14:49 +0800 CST  
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立山把一年来的童趣和无奈一并收起,藏入深深的记忆,又兴致勃勃地收拾行李,准备上县读书。
暑假,江西“共大”界山分校停办,改为界山中学。通明所在的智源初中撤消,学生转到界山中学。
这学校改址,本与立山毫无关系。但这时,由于家贫,秉心改变了主意。父对儿说:“崽呀,侬二哥在界山读书,兄弟在一块,也有个伴,可以打通床。再者,屋里没有钱。读县中,吃公菜,月月要交钱;在界山读,自己斫柴交学校,星期六日可以来家拿路菜。俺转学,好啵?”立山一下蔫了——县中是重点中学,界山是农村中学,老师和学生水平肯定不一样。还有,我上县中是多荣耀的事呀:四社就我一个,人家都说“侬是在县里读书”,而那地方是个山坞里。但是他知道,父亲既说也就由不得自己了,况且,家里也确实困难。立山自认了是吃路菜、斫柴的命,考出去了还得回来再吃、再斫。
秉心叫大儿天宝拿着弟弟的休学证,到县中换了一张转学证。由上改下很容易。
九月一日,秉心带着两个儿子,挑着两条睡了几十年的破被,一袋米、一竹筒菜,步行三十多里上学。二崽读初三,细崽读初一。
一个新型的国家,需要大量的新型人才来建设。尽管当时国家很穷,各方面都要大量的物力财力,但教育一块国家相当重视,恨不得有一种催生剂,一夜之间便有许多人才走上各项各业的岗位,共建共和国的繁荣大厦。学生上中学,每人每月补给十斤半米、四两油,贫困生每学期十三元助学金,特困生每学期二十六元——实际上所有的缴费和基本生活费都让国家包了。立山家七人,无一劳力,年年享受贫困生待遇。
每开学前,秉心叫儿写好补助申请,先念给他听,不需修改后,拿到所在的本村第四组组长刘文经家请盖章,证明属实。文经为人善良,年年老组长。他不识字,念给他听,边听边点头:“里个困难还不要补助?”当即从房里拿出一个布包,解开手帕,取出一个小长方体的木盒,推开上盖,在巴掌一倒,倒出一枚木章,在木盒的顶头红印泥槽内一压,再对着口腔“呵”一下气,非常慎重地双手按在申请书下面写着“第四组组长刘文经”的地方。通明和立山拿着它再去大队盖公章。大队部设在万年台(古戏楼)楼上。书记周一信非常开明,很支持学生出去读书,就怕考不上,考上了一定要读。公章是会计管,会计曹风林,系外乡调来。曹会计也是十分忠厚的人,来朵山多年,哪户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只要他在,当即写下“困难属实,请学校给予补助,是盼!”盖章。有时在路上碰见,他也立即同两个小孩一起回转大队,把这事办了再去忙他事。第二天大早,兄弟俩步行二十多里,到公社办公室请秘书签字盖章。秘书阅后签上“情况属实,请予补助,如何?”公章一盖。秉心父子拿着申请,报到时交给班主任。本来开学要交十多块钱,秉心求老师:“两个孩子开学钱不够,先各交一半,剩下的等开学后助学金评下来补上,请帮帮忙!”老师面对一个双目失明的父亲,步行这么远送子上学,无不感动,也无不答应。
在非常困苦的六十年代上叶,仨兄读书出乡关,十里朵山只一家。
如果说那位用手帕包章的农民组长只是一种朴素的善良,那么常年予以支持的大队书记则是具有长远的目光。正是这一枚枚红印,架起了走出乡关的桥梁,缔造了深山一代文明,有的还载入了共和国事业的史册。
立山兄弟忘不了曹圆娥。私产上社后,小圆娥来到刘家。圆娥有头癣,老奶奶三两天给她洗,专用一条毛巾垫枕,与自己同头睡。秉心说:“圆娥,侬也去读几年书,有些文化以后就好些。”村人强烈抗议:“瞎子个崽一概去读书,全家喫死食,俺们做事给伊供银!”圆娥说:“爸爸,让哥哥老弟读书,俄做事。”小圆娥早上、下午养牛,上午斫柴或下畈做事。饭不够,天天吃蒸菜。圆娥十来岁,也要吃一碗,醮着霉豆腐,咽完蒸菜才能吃米饭。圆娥初来时,通明、立山才几岁,跟她没感情,也跟着外面的孩子当她的面唱道:“圆娥嘚个娘,牵猪郎,一碗爆米嘚两块糖(养母猪的人以此招待养公猪的人)。”圆娥不顶嘴,对两个弟弟特别亲爱。吃饭时,自己站着,搬小凳子给两弟坐;剁猪草时,跟弟说说笑笑,总有说不完的话。两弟被她感化了,口口声声“姐呀姐”,再不唱那羞耻人的儿歌了,也不让外面的小孩唱。爸爸很严厉,吃饭时不准人说笑,常训道:“食不语,寝不言。”可是,四个小孩在一堆,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了。而圆娥又最爱笑,抿紧嘴,又“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咕……”秉心一听就骂:“嗞脓嗞血!”四个吓得不敢吱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没三秒,还是圆娥憋不住,又从鼻孔里冒出“哼……”的笑声,秉心又骂:“无耻,嗞脓嗞血!”……
仨兄弟都读书,圆娥养牛斫柴,一点都不尖妒。摘了山果子——什么杨梅、杮子、洋桃、猴枣……都拣好的留着等星期六弟弟放学回来吃。奶奶分了几个点心也留着,甚至还偷几个藏着,等两弟来吃。弟没感觉姐的丑陋,心里倒很怜悯她。后来分了家,她跟奶奶爸爸吃一锅,但姐弟感情依然,那不是孩子的错。
再后来,天宝长成大人了,成为英俊的知识青年,两人的悬殊无法迁就,秉心只好把圆娥礼送回娘家。圆娥嫁后,终身未生。别后四十多年,每见,圆娥总亲切呼弟,仨兄弟也馈以礼谊。
事物都有两面性。假如社会制度没变,秉心家可能不会吃那么大的苦,但是要想仨子全部读到中学以上是绝对不可能的,总有人要为持家而辍学。因为有了“一大二公”,七口之家无一主要劳力,靠秉心下畈兼保管,圆娥养条牛,兰茵参加老年妇女的晒谷打麦拍油菜,全家做队里的工分充其量抵不足四人的口粮,年年有三人是欠账的“缺粮户”。而“缺粮户”的账是欠在簿上,“余粮户”的钱再多也是余在账上;口粮照常发,缺粮户的一粒不能少,余粮户的一两不得多。秉心正是利用了社会主义这“一大二公”的优越性,异于常人高瞻远瞩地制订了育子大纲,硬着头皮按“大纲”一一实施。在实施“大纲”的岁月里,就是千辛万苦、倾家荡产也是当然。村人的发泄不无道理,但秉心毕竟是在省城见过世面的读书人,他的韬略不是深山一般耕夫所能企及。任愤懑充耳,我不足以谋,拒以言角,以心为目——瞎子看到了光子看不到的地方……
然哉,共和国带走的是秉心有限的财物,而带来的是无限的文化。秉心不怨,旧社会只能让他在山坞洞里弹琴,而新社会可以让他的子孙走向世界。

……
界山的冬晨零下十三度,立山穿着两条单裤,里裤破得大窟细洞,外裤补丁套补丁。上身是大哥给二哥,二哥给自己的旧棉袄,没有罩褂。立山从不正视自己,压根没有美与丑的意识。老师和同学没人歧视他,反之都很喜欢他。每天晚上送作业本去数学老师房,老师总是让他坐在自己的火桶上,自己坐在木椅上,面对面地双手抱住立山冻得红肿肿的手,夹在两腿中间,用自己的体温暖和他,久捂久捂,直到把他的手捂热了才放他出门。后一夜,父亲被人牵去玩牌九,赢了钱,给三儿各做了一身衣,立山才第一次穿上咔叽裤。
……
自入界山中学后,立山自己砍柴交食堂。大个子同学一学期三百斤柴一两个周末就完成,立山要大半个学期才砍完。界山很大,最近的深坞有二十多里,近山口的小树都被砍光,要进山两三里才有树砍。多了扛不动,一次就二三十斤,一个周末砍两次。隔周回家拿次菜,头周吃母亲弄好的,后周拿干菜到学校自弄。每班都种菜,收获季节交食堂。青菜上市餐餐青菜,洋葱挖了天天洋葱,教室整天打“乒乓”。国家补的每月十斤半大米和四两油指标,立山把助学金扣除开学的欠费所剩买米买油基本持平。家里还有五口人,两人吃路菜,队里分粮油,每人每年三百来斤稻谷,斤把菜油(少时五两)。立山总是省钱再省钱,不仅不让自己一份平价粮油指标浪费,还把田地广阔的同学不买的指标也尽力买下,尽量不从家里拿米,把自己一份口粮留给家里吃,又一个月把菜筒装一斤多油回家。放假时,则让父亲来接被子顺便多挑一些回去。所以初中时,立山才算摆脱了饥荒,吃得差但可饱。进出扯平,基本是吃了国家的补助。这也达到了父亲要他转学的经济目的。立山不怨,本是吃苦的命,从十岁开始吃干菜,吃过高小,吃过初中,一直吃到十七岁。
相比之下,大哥令他眼馋。“奶奶疼长孙”,他上高小,挑着奶奶特意从景德镇买来的四层搪瓷菜筒,一人一周吃满筒,菜是油淋淋的;上“共大”,吃公菜,伙食是国家包。而自己呢,一只竹筒装路菜,上县中,出乡关,磨得油光光,从儿童陪他度少年入青年。每每摸着这只菜筒,立山百感交集——我的求学之路竟是浓缩在这只竹筒里……
穷人的孩子,志气可以壮胆。立山去界山中学,要翻山越岭,走三十多里山路,有两段山路几里无人烟。一个孩子独行,怕呀,怕得心里发慌,身上起鸡皮疙瘩。风声、雨声,生怕窜出一只野兽来,这么矮小怎么对付得了?那座高高的两边喊不应人的佛手岭,一直是他巨大的恐惧,尤其雨天,更是阴森。他强作无畏,唱着歌,拿块石头敲着菜筒,一步步向恐怖攀登。越过了山顶心里就有了几分壮胆:万一有事跑下山快,山下就有人家。每翻一次山,不是因为累,却总出一身冷汗。过范垅,无人烟,两边夹山,除了豺狼他不是很怕。听说斗豺狼的方法是:当狼从背后扒上双肩时,切不可扭头往后看,一扭头就被狼咬住脖子了,要用两只手抓住狼的两只脚,死命往下拉,头顶住狼的下巴,再往前躬身将狼从头顶翻身一摔……还好,他死死记住的这一招到底都没用过。后来才知道光懂这招还不行,你能把狼摔过头顶吗?狼摔一下就死了?再扑上来撕咬又如何对付?立山觉得很幸运。为了实现心中的目标,他有决心克服困难。他把一句名言抄在笔记本上:在科学上面没有平坦的大路可走,只有在那崎岖小路上攀登不畏艰险的人才有可能达到光辉的顶点。他想,除了科学,实现其它的抱负同样如此。
……

(第三章 完)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09-24 22:15:15 +0800 CST  
第四章 风华正茂


……
《容斋随笔》载:“祸事巧合,丙午丁未。”这年正值丙午。初夏,苍旻罕见彗星连现数夜,横亘天际,如一巨大扫帚,古称蚩尤旗——乱兆。但人们并不在乎,界山中学的师生夜夜昂头看稀奇。
不久,一场大运动打破了这里的朗朗书声。学生的激情、好动和幼稚,一点即着,风速燃起熊熊烈焰。全国各地发生的惊奇,这里一样没少:
……
三个月后,学生们臂戴红袖章,涌向首都看领袖。伟人向人山人海的红卫兵挥手致意,受见者热血沸腾,感到终生的幸福。有人赖在北京不走,一次又一次受到接见。有人被毛主席握过手,半个月也舍不得洗,洗脸时把这只手高高举起或包着,不让水淋。回来时仍热泪盈眶地盯着自己的巴掌,向人们描述跟“红司令”握手的情形,并用这只手去转握别人的手,边握边叫:“这是毛主席握过的手,这是毛主席握过的手!”小孩子掰开他的手掌,仔细地看来看去,想看出这手上到底有什么不同。
天赐良机,哪个孩子不想出去玩?反正停了课,刘立山也结队涌入了全国大串联的浪潮中。每到一处,看得最重的是纪念章。把它当作最珍贵的宝贝别在手帕上,背靠背折好,又用布隔层,生怕互相磨擦,严严谨谨地藏进提包,看做革命的家当。每到接待站住下后,就在床上摊开,欣赏不尽,也借以向他人炫耀——你看,我到了几多地方!
刘立山参观了革命摇篮井冈山,又混上拥挤的东方红大轮到南京,遊览六朝古都,拜谒中山陵,近看封闭的总统府,眼前似见历史风云匆匆飘过。历史睡在今人搏动的心脏上,时而撑开惺忪的睡眼,在现实的镜子中照一照过去的容颜。历史是人民创造的,还是英雄创造的?觉得两点本是统一:英雄来自人民,没有人民就没有英雄。英雄是人民的成长,人民是英雄的少年。人民是丛林,英雄是卓然一树梢。英雄吸吮人民的乳汁凝聚人民的智慧而成英雄,人民为哺育英雄而成为英雄的机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割裂。没有英雄的人民是盲目地行走在混沌世界,而脱离了人民的英雄注定要败下历史舞台。
在上海,立山玩了几个公园,都没留下多少印象。只记得鲁迅坐在一把藤椅上,身着布扣长衫,架起二郎脚,瘦削的脸上蓄着一字胡,背后就是一个圆形水泥包。他想:“文化革命的旗手”,真的就躺在这个包里吗?来的人很少,无法得到答案。铜像年久,栉风沐雨,已是浑身灰黑。而像这样的灰黑别处也有,只是因信仰不同或学术观点相异而毁誉不一。想当年,文坛英才竞秀,你批我,我驳你,投之以矛枪,还之以匕首,其实这都是正常现象。胜败乃兵家常事,在文坛战场上,鲁迅既斗赢过对手,也肯定被对手刺中过某方。鲁迅吮着伤口的血,擦着泪,不要问,为什么。胜则多言,败则不语,也是常情。但鲁迅站到了左的旗帜下,成为左翼文人,自然得到左派的青睐。左派顶天,右派灭亡,鲁迅当然红。鲁迅紫红时,已入九泉。若斯生在,未必让他红紫。一个人身后的褒贬,除了活着时的功过,后时代的价值观足可以使黑白颠倒。鲁迅很幸运,对他的称谓只比眼下的运动少了一个“大”字。
历史的正误,往往不在于历史的本身,而在于人们的视角。秦始皇、武则天、曹操、朱元璋……谁个说分明?但有一点可鉴:推动社会进步者为正,反之则为误。
……

闯荡了一年,初三的课没上完。快到暑假,大家都做着毕业梦:如果能考上高中,以后可以读大学,甚至留洋,或者考个中专也不错,毕业就有国家分配工作。等到七月过完,来了通告:暂不毕业,留校等待。大家只有留下来读“本科初中”。
“复课闹革命”断断续续,于是大跳“忠字舞”。刘立山看着同学王蕴玥、刘云燕、胡芝萍、周淑君……扎短辫戴军帽,身着军装横皮带,打着“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红旗,举着“毛主”牌,英姿飒爽一路高歌,走出校门到附近农场、界山街上唱歌跳舞,羡慕死了!她们没有导演,也不需要乐队,干唱。时而甩手握拳走个“十字步”,时而展开双臂“向着红太阳”,或站个奋勇向前的“弓箭步”,一斜队、一横排、面对面、八字开……大家商量着统一就行了,只是歌词不能唱错,动作互相套。节目分为两大类:一是毛主歌,二是歌颂毛主席的歌。能把“要斗私批修”五个字唱成二十多个乐节的整首歌;能把整篇“毛著”从头到尾说唱完……后来,不仅学生,农民老太婆、老大爷也能唱出整首歌或东一瓢西一勺地凑合着。有捣蛋鬼悄悄说:“‘地主狠心抢走了我的娘’不大合理,地主有钱,为什么要抢个出了窑的女人,怎么不是抢个或买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莫乱讲,怎么编你就怎么唱。”一时间,全社会都锣鼓铿锵,好像要把心捞出来一样。
……
一天,欧阳老师在校园一角烧书,一大堆,书籍、笔记、信件……立山正找他,不想在这里找着。书难烧,老师不停地用木棒翻动,以让它化为灰烬。立山见之心疼,又看看老师,一脸恓惶和痛惜。他恨不得把这书全部抱走,但这是老师的权力。火堆旁,立山突然发现一本《怎样学习作曲》,眼睛一亮,忙把它捡了起来。老师一瞥,有些为难地说:“这书……好吧,拿就拿去吧,只是不要让别人看见。”
一本被老师翻旧了的书,刘立山偷偷地如饥似渴从头读起。作曲家李焕之著。他在创作中大量引用民间音乐,加以研究,从中吸取营养,提取音乐素材,贴近时代,进行发展、变化,创作出大批脍炙人口的新作品,如《社会主义好》、《胜利进行曲》、《青年团员之歌》等等。从此,李焕之的作曲理论走进了刘立山的心田。原来音乐创作离不开民族民间音乐——李焕之成了刘立山音乐创作的导师,刘立山成了欧阳老师的唯一关门弟子。
通读全书,中有许多反映爱情的民间音乐,又盖有老师名字的印章。在这个特殊的年代,刘立山悟出了老师为什么当初不把这样的书送我,而要付之一炬,及赠书时的欲言又止,意味深长。
这本书,对立山人生而言,是一位开山祖师,是一个凤凰涅槃的传奇。

(待续中)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09-25 13:22:20 +0800 CST  
通明有个同学张红彦,是父母抱养大的独苗。二人从小学到高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红彦的父亲是公安局长,红彦被推举为学生组织的头人。在一次巡逻时,红彦被一颗流弹打中左额,住进紫云市军人医院。通明闻讯,即往探望。父亲说:“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一说革命,就把老子也当成革命对象,要划清界线……”局长哽咽着摇摇头,不愿说下去。张母告诉通明:“医生说,现在还是危险期,不能开脑取子弹,但取了子弹也可能是植物人。现在关键是要她醒过来,据说最让她心动的声音可以唤醒她。”张母一把眼泪一声轻唤,千呼万唤唤不醒女儿。
通明闻言,叫伯母休息,我来接班。遂双手抱住红彦的手,掌心对掌心,弯下腰,靠近红彦的耳朵,一遍遍轻呼:“红彦,红彦,我是通明,你醒醒,你醒醒,红彦……”通明叫了一天一夜,红彦不理,但仍然坚持,相信总能叫醒。他怎么舍得放弃?只要她在心跳,他愿意陪着她度过漫长的无言之夜。他别的没有,有的是一颗真真切切青春茂盛的心。他相信以这样的热心可以激活她沉睡的心。
当一抹朝霞飞起的时候,果然,张红彦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细心的通明抑制住要跳出来的心,不敢惊叫,生怕吓退她了,而是继续努力着:“红彦,我陪你来了,通明来了,你看看我呀……”红彦终于睁开了矇眬的眼睛,有气无力地看看周围,看看自己。“你负伤了,你一定能挺过来!”大家安慰她。红彦叫“爸爸、妈妈”,叫通明把镜子给她照了一下,又叫通明:“把我抱起来……我这个样子,你还喜欢我吗?”通明第一次把她的身子放在自己的怀里,心在滴泪,脸上却强作欢笑,“嗯嗯”不停地点头。红彦说:“抱紧我,别放手……我是为革命而……你要紧跟……将革命——进……行到……底——”红彦的手从通明的手里滑落。通明猛一惊:“红彦,红彦,我们有明天……”红彦挂着微笑似无遗憾地合上了眼皮。
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孩,美丽得如罗敷般使行者失其足,那么阳光活泼上进,突然凋零为泥!

通明和立山兄俩,站队时好像都是同一派——哥保身边的县委,弟保遥不可及的省委。待上面一表态,弟弟对了,哥哥错了。于是,立山被拥上了学校高台,通明则东隐西匿……
刘立山过得很惬意,很浪漫,初开片片情窦,牵手掀开青春的红盖头。
这个秋冬是属于我们的,蓝天白云,红叶披山,从界山深处流出的港湾淙淙细唱,清澈得可见鹅卵石上的彩纹。没有都市,这便是一帮兄弟姐妹闲适悠游最钟情的地方。这是个没有裙子的时代,男女同学都裹着严实的衣裳坐在港滩的石头上,用脚丫挑选水底的卵石,用手掌击水洒向对方的脸庞。时而赤脚追逐,男生前面跑,女生后边追,不出三五步,女的“哇哇”叫,就被石子搁翻。男生过来看她脚掌一个个红印子,后悔说不该玩这个游戏。这是个红宝书象征革命的时代,刘立山、龚焰、张行健、段逴韬抱来金光闪闪的《毛泽东选集》四卷,每人手捧一本置胸窝,以苍翠的界山作背景,于修竹丛中合一影,题名“风华正茂”,以志青春约会。在这幽静清新的山地,刘立山邀请老师散步,讨教描景写事立志做人的学问;与同学吟诗唱酬,效仿润之当年;也与下届女生周淑君私密其间,探讨学习、演艺和志向。淑君妩媚袅娜,丹凤眼,腰细软,长发流韵,声音柔柔,同学称为“蝴蝶迷”。她的身材是为舞蹈而长的,刘立山爱文艺,自然也爱周淑君。但这种爱只是一个季节,只是同学短暂的一段共舞。立山想:等我毕业了,去到远方,而你留下,何年能相逢?今日两小之爱,朦朦胧胧,却也新奇而美丽,何必刻意来年?
在演出的后台,淑君常迎面拦住立山:“看一下,我的妆乱了没有?”立山傻,以为真如谜面,“没。”“再看看——”立山这才发现对面的女孩美得没法形容!淑君这才嘴一努,睃他一眼,得意地离开,生怕别人生疑。有时捏一下他的手,或偷偷地塞张小纸条。每此时,立山就非常激动,一种被爱的幸福强烈地冲上心头。
立山从省里领来十枚像章,校团部每人仅一枚,非常漂亮,又是身份的象征,立山把自己一枚月下送淑君。淑君长期捂在口袋里,好久又还给立山:“我又不敢戴,你又没的戴,团部的人都戴着,我还是给你戴上吧。你戴着就跟戴在我身上一样。”遂给立山别在胸前,拉了拉衣服,端祥着眼前的这位学长、心中的山伯。立山每当收读淑君的信,不管信的内容如何,都是化不开的蜜糖!不需千言万语,只一个落款“君”字,就让他倍感亲热。纤细的笔划还带着一些稚气,似乎还留着她的气息,凝着她的眼神。字中透着芬芳,饱含一片温存。她只为心上人来,却不予他人点墨,一字里浸透着少女的全部情怀!疏也好、密也好,不见君字却有几份失落。
段逴韬口占一首打油诗送立山:“蝴蝶翻飞不劲风,桃花娇艳一时红,功夫使尽双全美,两载迷人半世空。”立山说:“坏,又骂蝴蝶迷。”遂步韵吟答:“君送微微梦醒风,也曾暗恋稚心红,闲来共赏寒窗美,不忍少年两处空。”不是吗?你逴韬也有个吴小妹盯着呢,她比淑君还小,完全是一种盲目崇拜。我就想:为什么崇拜你?你有才呗,少年诗圣,张口就得。憨厚墩实,也颇可爱。龚焰则按余老师的规定练诗,每日一首,写后交老师批改。中有霸气一首:“结贤良之侣,学撑天高艺,举民族霸旗,赛当年润之。”至于张行健和许多女生们,躲在暗处挥洒青春的激情,那是永远不愿公开的无穷秘密……
一群热血青年,给界山中学带来了一个青春荡漾、文采飞扬的盛世。《毛主席诗词》和毛主席的青年时代成为这批学子心仪之神。在这革命相参功课松驰的日子,凡优秀者都不忍空虚,投入到充实的同学情谊和社会见识之中。
放假了,不要“革命”,也不要复课,陡然一身轻松。三餐无定时,早上起床已是九点。王蕴玥、吴小妹把刘、龚、张的衣服抱去洗。张狂也想搭个顺风车,但几次开口都没人理。张狂气不过,抄根汽枪踏进花园,见女生们把刘、龚、张的衣服晒在她们的一起,便一枪枪打出几个洞来。王蕴玥气愤愤状告立山:“就晒一起,气死他!”
刘、龚、张都是农村来的,衣裳不够洗换,便把省下来的值班费(每天二角)凑拢缝衣服。办公楼的隔壁有裁缝店、一间小商店。按裁缝说的买六尺华达尼,两天就做好了。先给立山做,下次给张行健做。钱不够时,家住街上的王蕴玥、吴小妹就倾其所有。她们每月父母给五元零用钱,几乎一半奉献给了这帮穷兄弟。大家过着“共产主义”的生活,饭票放一起,男生吃得多,女生吃得少,明摆着让男生占好处。每天早晨立山还没起床,王蕴玥、吴小妹就把稀饭和菜端上楼,再把水瓶的热水倒在脸盆让立山洗脸,把空瓶拿去打水。看着立山的饭菜票差不多完了,吴小妹干脆把自己的全捞出来放桌上:“反正我也用不上,你在上面教师食堂用,我在下面学生食堂吃,都给你。”小妹趁立山巡哨的机会,给了立山一枚罕见的五星纪念章,第二天方书涵就从立山手上抢走了,小妹气鼓鼓的。吴小妹是个极富正义感、爱憎分明的女孩,敢作敢当,快人快语,惹得这帮大哥大姐的喜欢。雪天,听立山要洗澡,小妹就立刻烧几盆炭火,端进他的卧室,把温度升起来后,走出室外感受一下温差,再叫立山进去。雪天,她们照常给立山几个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晒不干,就慢慢用火烤。立山就想:这两个妹妹对大哥真是太关心太照顾了,不知如何说好。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09-25 17:16:47 +0800 CST  
@杜梓烨 2017-09-25 18:4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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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09-26 20:21:24 +0800 CST  
@耿家强1 2017-09-26 06:27:55
段逴韬口占一首打油诗送立山:“蝴蝶翻飞不劲风,桃花娇艳一时红,功夫使尽双全美,两载迷人半世空。”立山说:“坏,又骂蝴蝶迷。”遂步韵吟答:“君送微微梦醒风,也曾暗恋稚心红,闲来共赏寒窗美,不忍少年两处空。”不是吗?你逴韬也有个吴小妹盯着呢,她比淑君还小,完全是一种盲目崇拜。我就想:为什么崇拜你?你有才呗,少年诗圣,张口就得。憨厚墩实,也颇可爱。龚焰则按余老师的规定练诗,每日一首,写后交老师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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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09-26 21:00:50 +0800 CST  
@海上的一滴水 2017-09-26 21:01:30
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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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09-26 21:04:22 +0800 CST  
第五章 磨 砺


中国最苦的是农民。“劳动”,凝结刀耕火种的辛苦永久地刻在中国的符号里——“勞”,上头是烈烈火焰,下面是膂力相迸,这火,是九日炎炎,又是烧荒垦种;“動”,非轻松之活,般般重力。封建社会结束后,中华民国和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都把提高人民地位写进了国家宪法。可是,半个多世纪以来,作为“人民”的主体——农民,还是没能大变生存质量,较之各行,仍处最下等级。于是,就有了犯了错误“开除公职当农民”、“剥夺政治权力强迫劳改”之律条。而绝对没有“农民犯了法要他去当干部、当职工”的公平置换。劳动,是光荣的、伟大的,但有时包含着“惩罚”的含义。社会的发展很难短时间走出历史的惯性。
文化大革命的“老三届”,全部光荣地“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改造世界观”。旨在给广大农村送去文化知识,改变落后面貌;同时也让广大知识青年学用结合,在实践中提高自己,成为有作为的人;还有利于当时的“备战”,疏散人口。这些无一不说明决策的英明。
在漫长的践行中,无数知识青年尝尽了“改造”的苦涩。
人生的每一寸都不会白过,所有的磨砺到后来都成为了这一代人的精神财富。

刘立山挑着五年半前到县中读书的被子、菜筒,重回朵山。十一年半的求学路,这一回走得最长最累。初冬的风嗖嗖地迎面刮来,未冬先寒。一人独行山垅,除了风声,寂静如死。他忆起四年前与程表兄结伴上学有说有笑,表兄早一届毕业壮志凌云去,而自己晚一届撞上“文革”发配沧州。家庭扣上“漏网”帽子,“黑子女”何时有出头……一路走一路想,从朵山走进县中,从县中走到界山,从界山又走回朵山;从童年走进少年,从少年走入青年,虚龄二十,人有几多春?旧的行李来,旧的行李归,只多出一把镰刀和四本“红宝书”。
再走杳无人烟的山垅,他不再怕鬼和狼了。书曰:“妖由人兴,人无衅,妖不自作。”他已知道世上本无鬼,都是人做起,做鬼的人蒙面怕见人,撕掉了假面具就无处藏身,所以乡言:“人只三分怕鬼,鬼有七分怕人。”魑魅魍魉权及一时,终胜者必是人。立山不再怕狼,狼心狗肺都见过,毒虎食子也经历,再凶恶再狡猾都不过一兽。禽兽弄爪牙,人类使智慧,所有的兽皮都是人剥下的。这就是所罗门五尺老人胜十丈魔鬼的秘诀所在。
这年头,正值“革命样板戏”盛行,大村办剧团,小村联合演,目不识丁的村妇老头全凭口传也要拉上台演个配角,把妆一化也颇像那回事。“久练无顽子”,有的文盲竟成了村队台柱、明星。但也有人始终不敢担主角,因为这时讲“样板戏演不成样板就是反面宣传”,以至演李玉和要找脸上有两团肉疙瘩的人(跟样板相像)。朵山村历来好艺,自古至今,代代相传。这年定的是《红灯记》,政治队长望财身材高大,阔脸上也有两块厚墩墩的肉团,于是就让他演李玉和。剧本发下去三个月,一段台词都记不了。他自知半字不识要拿下整本“做、打、念、唱”完全无望,就三番五次要立山做替身,以不误村里这桩大事。在他看来,村里也只有立山能够胜任:虽不曾看过他的戏,但听说在学校演过《沙家浜》的主角,知识青年应该是百家套,学什么就会什么。立山问么时演出?“极迟过年要出红台(首演)。”算算,“不过两个多月,师傅、演员、唱腔、乐队什么都没边,白天还要下畈,晚上又不能太夜深……咂,难哪……”立山说。望财焦急地皱着眉头,生怕立山不上场,忙说:“要不里样——从今朝动手,侬就不要下畈,嘛所有角色赶快安好,唱么卵腔都由侬定,侬说请么卵师傅俺就派人去请,总之越快越好。”
立山心生庆幸:他们没把我当“黑子女”歧视,而是这样重用我,于是就把担子接下了。团长是生产队长嬉皮兼,此人好文艺,拉得一手“尺工调”,虚荣心强。两人都非常支持,有事他俩顶着。尽管他俩曾是写材料想把我三兄弟拉出校门来作田的头人,但现在看来,即使他们不使坏也要全部上山下乡,不再恨他,只望今后多多关照自己就好了。
立山形像父亲,国字脸,饱满的额头,厚厚的黑发,只是身高还只长到一米六多。一号人物要“高、大、全”,所有角色都要矮于李玉和。他安了童年伙伴福海演鸠山——虽只读了高小,但很精灵,个小,而且也是“地主子女”;如果让贫下中农演鸠山,“漏网地主子女”演李玉和,肯定不行。要外乡嫁来的无阶级问题的新媳妇演李铁梅;让大队副主任也是戏迷的房叔女儿演李奶奶,她虽没读过书,但立山有信心教会,当然还有别的考虑。
望财和嬉皮,天天让四个主角坐在家里对台词。全村的劳力除老弱病残都要去三十里外的湖洲造圩堤,独剧团留在后方排戏。近过年,公社见工程任务还差得远,令全社各村只剩叟妪留守看火烛,其余全部上工地,喂奶的把婴儿带到工地。两队长实在保不住了,就让剧团带上道具上圩堤。上午公社、大队点卯,个个都在;下午剧团就躲在房东家排戏。紧时,上下午都点卯,剧团就难逃法网了。雨天,民工仍要上工地,但点卯不紧,剧团就在家排戏。
……
村里拿不出钱来办服装,叫剧团自力更生。前年的毛虫,把山山岭岭大小松树都剃了光头,一人抱不够的大松树也死了很多。望来和嬉皮叫剧团把远山的死树砍了当柴卖,反正山里不缺木材。剧团就带锯斧上山,把一棵棵大树放倒锯成短筒滚下山,再碎尸万段变成一块块好烧的干柴。很可惜:这么大的板材,要五六十年才能长成,怎么不锯成木料而当灶薪?俗言“满得眼,必有急拐时”。
为了尽量贴近“样板”,立山跟着《红灯记》影片跑,放到哪追到哪,仔细记住每一个出场、下场、动作、表情,又买来一本剧照连环画,两者对照研究。因为电影和连环画都有拍摄角度不等于舞台正面的异位变化,所以演员在台上的点和动就得靠自己分析排位。如此边看边演,边演边看,尤其对李玉和的刻画,一“偏腿”,一“翻身”,一“蹉步”,一“亮相”,眼珠子梭动,字字道白……滴水不漏谨记在心,特别是“刑场斗争”一场。“样板”上李玉和戴的铁链是绳子做的,立山做不像,便用牛犁田的真链当道具。十斤重的长链挂在脖子上,锁手锁脚。虽然重但逼真,表演时铮铮作响,有寒光,抛掷时有质感,只是增加了表演难度。难,可以练,直到挥洒自如。幕启,传来悲壮的内唱:“狱警传,似狼嗥,我迈步——”李玉和血染白衫,“背躬”出场,“偏右腿亮相”,宪兵一推,急转身,一个踉跄,“鹞子翻身”立定,气宇轩昂,逼视敌退,“蹉步”至台中,上抛锁链,横拉胸前,“偏左腿亮相”,“双山膀”,接唱,“出监——休看我戴铁链裹铁镣,锁住我双脚和双手,锁不住我雄心壮志冲云天……”刘立山把李玉和临死不屈的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别有用心的人说:“真是经过严刑拷打的人,演得真像,不晓得那血衣是不是他做反革命时留下的?”
立山带着剧团在本村、大队、公社及邻社频繁演出,博得数万观众的喝彩。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站”站长江明英在全社汇演总结时说:“全社这么多李玉和,没有一个演过你,连公社直属文宣队的也比不上你,他那种精神气质达不到你。可惜,你调不上来哟。”
这时,青年佼佼者都在各级“文宣队”,潇潇酒洒,亮亮堂堂,且有不少是“剥削阶级”的子女。贫下中农不平:我们累得要死,他们吹弹歌唱。不行!于是就有一条规定贯彻下来:凡外部阶级子女不得入文宣队。刘立山非但调不去公社文宣队,连村里的剧团也无资格参加。他不为难队长,自动退出。他一退出,剧团就哑了,半个月没响一声锣。两个队长又特喜欢带队外出演戏,很能给村里争名气,这下气得骂天:“神卵屄气!俺搞俺的,出去演。”对外就说:“一时找不到别人顶角,让他暂时代替。”这一代,就再也没有撤职。次年,全县文艺骨干培训班,优伶盈百,“李玉和”还由立山演。专业导演不问家庭成分,只重演技。
……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09-26 21:06:13 +0800 CST  
也许是一种先天基因,立山从不喜欢演反派角色,导这样的戏,只是走场、说戏,而不作具体表演示范,一躬腰就不自在,“麻皮得瘆”。与阴险歹毒的特务汉奸对戏,他怒火满腔,眼睛就像利剑直刺对方,手如铁钳,扼得人骨头作响,恨不得当即致其于死地!他将爱与憎完全投入到戏中。他喜欢青春亮丽,台上一站,浑身正气!尤其演一号人物,化妆、服饰美丽帅气,众演员如群星拱月;音乐为他烘托,人未出,龙口已是万众瞩目。他好求艺术形象的完美,一招一式,一字一音,一个细小的服饰道具,力求精微细致,赋于艺术美感。他导戏,崇尚表演的含蓄美,喜欢“内唱”、“背躬唱”等闻声不见容的设计,把观众的“盼望”点燃至极,即俗言“想看偏不给你看”,待蓄势灌顶,蓦然回首,光彩照人!喜欢把大美掩藏起来,徐徐释放,如慢镜头的菡萏初开,先见尖瓣微动,继而羞涩渐张,最后层层叠叠鲜艳欲滴,把观众紧紧吸引到欲穷始终的审美中来。甚者,将这种审美延伸到想象空间,获得意犹未尽的精神享受。
演《平原作战》,立山年方廿六,仍是书生气质。自十七岁演军人“郭建光”,十八岁演工人“李玉和”以来,由拘谨渐入自由。经九年的艺术实践,到演“赵永刚”已入自由王国——自导自演,一切胸有成竹,指挥若定。全队团结愉快,从调集演员开始,新学剧种,制作服装道具,四十天就正式演出。一个大队文宣队带着面目一新的正本戏跑红远近三十里的邻社舞台,在这时颇为罕见。接待方听说演的赣剧大戏,提前三天开始搭台,家家户户凑木板,没板的抽床板、下门板。一个舞台二百平米,平平整整,前后台、左右场宽敞好用。凡演戏的都知道,板台上表演是土台无法比拟的,尤其武戏和台步具有弹性。所到之处,杀猪打鱼,请地方名厨像接待贵宾一样。俊秀的青年男女争着参加服务,围着剧团端茶奉烟。村民接亲戚来看戏,全村像过年似的热闹。在光华演出,书记带头,组织学校列队一里长,挥旗鼓掌,鞭炮锣鼓欢迎。
这场景,立山激动,盛有荣誉感,除了演戏,还成为甲方出使乙方的友好使者。由是,他叮嘱队员千万检点,给人一个有素质的印象。越是隆重厚待,他越觉得肩承望重。每场演出前的美餐,他都是随便扒几口,心里老惦着演出巨细,以保万无一失。有时饭晚,得先化妆再吃饭。饭后给演员检查补妆,不要吃饭把“嘴”吃歪了;查一下道具——尤其是小件易忘的东西。文宣队二十来人,除了演员就是乐队,没一个杂务。有时这个角色“死了”,还要改妆演另角,人数缩到极限,所有的事都落在导演身上。
在主演的三个一号人物中,立山最爱“赵永刚”:一会是军装凛凛的八路军,一会是礼帽长衫的商人,一会是手持马鞭敞衫背心的车把式。多角色的转换,机灵、勇敢、沉着、果断,集于一身。这不仅拓宽了他的戏路,还让他从这些艺术人物身上吸取了许多人生精华。他喜欢“千军万马下太行”——握着驳壳枪率众兵“二龙出水”,在暴雨般的鼓点中驰骋“战场”,“站如松,行如风”。这种“碎步”就像站在滑板上,膝盖上部不动,全凭脚板“三点功”密集行走,在台上作流线型穿梭,如神兵天降。他喜欢“智取敌碉堡”的化妆:头扎白毛巾,额头打横结,内穿红背心,外套布扣白衬衫;脚穿布草鞋,鞋尖一团红绒花;手执长鞭,杪上一束红缨飘——上、中、下,三点红,一个鲜丽的“赶车”形象。观众刚才目送入场的是个威风凛凛的八路军,转眼出场的是个英俊的“车把式”。白里透红,青春荡漾,长鞭一甩“得儿——驾!”满台生辉。
很长一段时间,刘立山扮的“车把式”赵永刚的艺术形象,成为少女们心仪的白马王子,单那一双布草鞋,就令许多村姑眼馋。朵山的草鞋全用稻草编,过于粗糙,不适上舞台。于是立山请一手巧村姑以针线缝做一双布草鞋:仿稻草鞋款式,白色千层底,以蓝白相间的布条做耳襻,系白鞋带,自己再用红皱纹纸扎一团花扣在鞋尖——八路军军装一穿,灰色绑腿一扎,穿上这崭新别致的布草鞋,未登台戏就出来了。那团红花如点睛之笔,令脚下生风生美,一如乡言“女人好看在头上,男人好看在脚上”。演出时,无论“车把式”还是“八路军”,立山都下意识地把“吸腿”、“偏腿”、“后抬”等“亮脚”的动作多停留几秒,把自己的审美与观众共同分享。公社文艺站站长及同行的文宣队说:“你的化妆和服装设计很细很美,导演我们不如你。”一双布草鞋,吸引万双眼,按行话说,叫“出戏”。所以,艺术无粗工,亦如外交无小节。假如,给赵永刚穿上的是一双随意凑数的稻草鞋或解放鞋,那将是怎样的效果?
正当《平原作战》演得大红大紫处处流风播韵,准备更大范围巡演时,毛主席逝世,国哀一七,文宣队解甲归田。七天之后,未接到解禁指令,遂偃旗息鼓。
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歌大颂”在席卷中国十年之久,最终悄无声息地落下帷幕。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09-27 13:42:17 +0800 CST  
自从下放后,始初的新鲜感很快荡然无存,生存危机一步步袭来。虽然让立山在文宣队挑大梁,但都是看中了他的才艺,把他的知识制成自己的垫脚砖,并非人性的关怀。他还是被“监督使用”,而且是长期被监督。刘立山对“监督”二字很反感,总联想到对待犯人的警告:“监督劳动,以观后效!”“劳动改造,重新做人”。尽管知道自己不是犯人而且还是“光荣的知青”,但家庭被扣上了一顶新扎的黑帽,你的命就如一团面攥在人家手心。立山有自知之明,无论什么时候,绝不逾分,绝不邀功。外人只看到他台上的欢颜,却不知道他台下的辛酸。
下放第一个大年日,政治队长望财对立山说:“要过革命化的春节,俺村在祖厅搭戏台,演《红灯记》,你抓紧准备。”戏演完,群众一片喝彩,望财突然宣布:“斗争会开始——把四类分子押上来!”立山妆都没卸,兄弟仨眼看着双目失明的老父一手被人拧着,一手扶墙摸壁被揪上台挨斗。望财叫曾给秉心打过长工的温环上台诉苦,嘱咐:“照实说,不要遮盖”。温环果然实话实说:“要说伊也是地主,那就是喫蒸菜喫出来的。人活良心树活根,不能说冤枉话,伊家对俺好,看得长工起……”望财赶快把他了下去。望财又叫人上台揭露秉心旧社会做地方老大的罪行,一老倌爬上台:“俺来说件事,民国时得,教游学个星子佬熊先生死在俺里,没有人收尸,瞎子把伊收殓了,葬在自己山上。不晓得里只事犯法啵?”老倌当然不知道“文王葬枯骨而六州归心”的美德,只管把后生不晓得的事直说。望财又把一个赶下去。秉心没斗倒,出祖厅时,望财怂恿一毛仔朝瞎子的脸上一掌!三兄弟看着老父被打,比打在自己脸上还难受,但面对这奇耻大辱又能怎样?你敢相抗吗,马上就把你绑上台死斗,宣布“阶级敌人”!
立山和通明一个初中、一个高中,同时下放回家。家徒四壁,所有能变卖的东西都让老父换了钱物送三崽读书以尽。砍柴没把好刀,种地没把好锄,留下日用的稍好一点的东西也被一次次抄家没收了。兄弟俩共住一间厢房,厢房有光,可以看看书写写字,母亲搬到漆黑一团的正房。乡邻叹息:“里家败了,空读了一趟书。”天宝妻换秋是文盲,见这般光景,硬吵着分家,把菜地都划好了,自己一份就多施肥,长得旺旺的,“公家”的就不管了。天宝读了十多年书,不好意思明说,但又耐妻不过,只好每吃饭时做出示意:用苏联大碗盛饭,桌上的菜几叉就夹走;早上粥稀,沿锅边一捞,浓的一碗打走……二弟喝着米汤默不作声,忍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先祖刘邦布衣时,邱嫂厌其饮食。然也。到这个份上,还扭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其实,换秋要分家在这时也是常理。外人说:“兄弟三个,两个和尚。”外受压制,家道陵替——踏进这个门已是后悔莫及,怎堪受“大家”拖累?若二弟娶妻,不知又要犯多少债务,节衣缩食更无穷期。大家之难难熬,小家之难易克,“分”心似箭。时下,嫁女多选独子,房屋家产免得分;读书郎被贱骂“认得几只死眼睛字,当不得饭喫”,“青皮梨得——好看不好喫”,宁选“会犁耙水车的老实人”。分家后换秋依然很苦,常常畈里干活回家从箱里端出一缽菜馇饭,不用筷子不炒菜,一口气啜光当餐饭。她不知道“松柏之下,其草不殖”。
立山十九岁当家,父母、奶奶三老,兄弟三分负担。立山与通明一家,一年到头账一算并无余剩。平时春耕、“双抢”、中秋,队里各预支三元买盐和点灯煤油,过年五六斤肉、七八元钱就算年终分红。有时实在熬不过,刚下了一个鸡蛋也拿到店里买五分钱盐。有时亲戚来了,乡俗要煮碗点心,立山到上屋婶家以米换二两麺。队里一天记他四分半工(约两角钱),安到妇女一伙锄草割油菜。那中年妇女天不怕地不怕,敢抓个男人脱裤打秋千。她们见立山白白嫩嫩,太阳一晒红扑扑的很好看,手背肿得胖乎乎的,一个骨节一个窝窝,都舍不得他做,摸他的手看他的脸,边夸边怜惜:“里格好看个书生,莫做莫做,侬躲在那里歇,俺给侬多做些。”她们还笑:“侬怕伊冇见过女人不?那么多排场个女同学……”立山跟她们一起,完全成了开玩笑的对象。
立山要做大工,不能总拿妇女等级的工分。可是,知识分子被排在“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同列呼为“臭老九”,时时处处忍气吞声,而文盲趾高气扬,“好就好在俺是红脚杆(赤脚种田的)。”立山被叫做什么做什么,唔都不敢唔一声。上畈有块田,面积没四分,田塍却有五六十米,亩田三分工,谁都不搭这条田塍。生产队长嬉皮叫立山兄弟:“别人都不搭,侬去搭。”撼田塍时立山以为越光越好,这搭田塍时一钯稀泥放上去就溜了下来。再补一钯,稀泥叠在稀泥上,怎么也贴不上。靠田塍边的稀泥捞完了,越捞越不上钯,没办法,只好双手捧,一点一点把撼光的田塍糊上……两人弯腰拱背累了一上午,总算把长长的田塍“搭”完了。到中午,兄弟俩躺在田埧伸会腰。坐起时,半田蓄水已漏干,水落石出——糊的是上半截,下半截全是“吊脚田塍”,水从无数个蚯蚓洞里漏出……两人抚摸着渗血的十指,无可奈何地苦笑着,眼里渗出辛酸的泪花……计工一分二厘,一上午做了两分半钱,还要准备晚上开会挨骂……
立山没推过车,嬉皮叫:“凡是男劳力都去推栏粪,侬也去。”记工分按妇女算,要推车又当男劳力。立山跟样把一团团猪牛粪包在烂稻草里装车,两边装满了,也搭一钯没烂完的干稻草罩在车龙筋(车脊)上,再用禾秆索交叉绑紧,“吱吱呀呀”跟着社员上路了。哪知边推边掉,推了三里到田边,一车没剩几钯,只有车龙筋上的稻草还在,像疯子的头发散飘着。自然,又少不了挨骂,回头还得用手把掉的粪一团团带回重装……
冬天田里的冰凌从地下往上崩出五厘米,嬉皮叫立山:“去把曹道冲的栏粪散了。”立山生怕别人说“摆臭架子”,不敢拿牛粪叉,空手下了畈。乌冻天,这山垅没有一个伴,阴森森的。立山回去要交账,只得硬着头皮面对这一堆堆“现实”,扎起袖管,抓起一团团猪牛粪小心地放在一行行油菜苗间。地冻粪不冻,扒到里面臭气熏天!这样连续整亩地撒粪立山是头回,几次熏得呕吐,赶忙破冰洗手。停一会还要抓,抓了又洗,洗了又抓……终于一上午把两亩田撒完了。这时,双手已冻成紫色,僵僵的失去了知觉。回村时,嬉皮说:“冬天可用牛粪叉。”天哪,何不早说?
村里没人敢得罪两个队长,甚至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派你走远就走远,要你吃亏就吃亏,所有分工不能有半点抵触。两个文盲头头,淫威甚凶,都喜欢侵人之妻,若遇抗拒便使全家遭殃,编个理由整死去:批斗、罚款、破产、打成阶级敌人。无论对男女老少、辈份高低,一旦动怒便如鹰拿燕雀!凡被胁迫的,事后还要被继续侮辱:“××的货干瘪”,“××的跟猪油缽样个”,“××的像木勺”,“××走路跟搓索样个”……没有说不出口的,很摆脸的样子。
另年作兴跨队派队长,望财嬉皮下了台,下村的时生来任政治队长,湖边接生产队长。湖边不识字,劳碌一生,把工夫看得比命还重。初当“官”,劲头不知多大,催起工来巷道的石板都顿穿,好像全村的庄稼真的就靠他一人增产。在畈里,不停地骂人。朵山是刘姓世家,从来鄙视上门做崽的,不管你来了多少年,不管你当多大的官,至死都呼之“野种”。湖边来后改名易姓刘,但照常有人被骂激了当面回斥“野种”。这年头,比“贫下中农”更红的是“僱农”,湖边当僱农待,政治比宗族硬。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09-28 02:22:49 +0800 CST  
这年头,作田也作出许多“新生事物”,栽田打格子——把整好的田浑水放干,拖着木制划行具在田里纵横滚两次,秧苗栽在十字架上,不但横竖直线,斜看也是直线。为了这种形式美,大忙季节不惜组织队长三两天出去参观、交流经验。两人栽田,就要一人划格,不是这样栽法就刨掉。群众心痛:浪费了秧苗浪费了工,又误了季节。当官的说:“收不到谷收秆,收不到秆收思想!”后来还是铁嘴犟不过肚皮:过了季节蚀了产,少了秧苗荒了田,就只管直行不管斜行了——遂改用横格钉在圆盘上的划行具,滚一次就在泥上印出横竖行来,但四人栽田也要专用一人划行,等于浪费百分之二十的劳力。走一趟滚一米五宽,下一趟的边盘重叠在上一趟的边盘痕上,划行人脚往前走,歪头侧身注视边盘是否重叠,一步一拖一停,很慢,插秧人常常上畈喊下畈叫:“快来打格子,要坐田埧啦。”立山觉得这活不是这样做,等队长时生过来时,他说我来试试。双手反抄背后握住划行具拖杆,目视正前田塍一点,大跨步快速前行,背后即印出笔直的行线;到头上岸,提起划行具重放,使边盘重叠在上一趟边痕上,照上法往复……时生看得出神,只听到“叭叭啦啦”的滚动声,田里有无积水是否平整都没多大关系,一晃就过,行行线直。时生惊喜:“明朝起用侬打格子,又快又好,一个顶四五个人!”立山叫把划具加宽至两米,拖杆也加长,以提高效率。
立山在划一狭田,调头的次数多,湖边在隔七八十米远的田里用牛,眼观六路,扯长嗓子大骂:“看不到田运就不要打,光徛在田埧上戏得,混工!”立山气得要爆肚,小声骂道:“你死得眼!这转头不徛到还扑倒?戏得可以打这么多田吗?”反正,在他们心里,田运总是随弯随曲转,转到哪里哪是中,而立山的中间开尺两边分,再科学再高效也不屑一顾,知识在这里成了招祸。一天打四五亩跟打二十亩都一样,工分照旧,多干也是白干。他认死了:你就是无能!
次年,湖边死在自掘的陷阱里。他带头在朵山脚下的夹谷垒起一堰,两侧壁立如削,水深数丈,冰冷彻骨,成为非常危险的杀生之处,过路人都生怕在此滑脚。湖边傍晚一人挑完塘泥,别处不洗,偏来此洗篼。一俯身,光滑的胶底鞋像踏雪橇般往前一冲,眨眼消失在死寂的深潭,连气泡也不冒一个。那么气壮如牛,又生在湖边,一般水淹不死他,但这堰就像专为死者定做,连尾部也挖成了陡壁,只要掉下去就别想爬上来。湖边的尸体是请人坐脱猪盆用长篙挑出水面的,那两行入水的滑痕成了唯一破案的线索。后来,又有人来此自尽:必死无还。该堰成为死鬼的代名词,村人曰:假死跳塘,真死投堰。堰,即此。看来,朵仙安排的山水,还是以自然为好。蔑视科学,迟早会付出代价的。
全国欢欣鼓舞,中国放了“东方红”卫星。农业也要“放卫星”,但许多人热衷于逆科学的瞎指挥。水稻全是高秆品种,强行株距四寸、行距六寸的极端密植。栽田人累断了腰,一天也栽不到五分田。耘禾时,脚都没处放。收割时,密的还不如稀的产量高。后来又改为3×7寸。为改变别人的藐视,立山不服气,跟堂兄旺发联手,自扯秧一天栽下二亩四;跟村里第一快手柴和尚合伙,包秧包栽一天栽完二亩八,创最高纪录。那是忘命:四点起床扯秧,早饭后挑秧到三里远的田里栽,中午扒在田埧上吃饭,整日不休息,腰疼得不敢伸直,生怕断了。相传,一长工看上了东家闺女,东家说:“这也不难,你若一天把三斗丘栽完,闺女就给你。”长工连中饭也不吃,赶早栽到晚没伸一个腰。眼看快栽完了,东家闺女来送茶,长工一见心上人,想上岸接茶,腰一伸,“噼!”断了脊骨,倒在了水田……
队里把一片片山判给外乡人砍,缺柴的人心狠:反正不是俺的山,一根苗都不留,全部递光头,连树桩柴根都挖走,另年就变成一片芭茅山。望财晚上开会叫群众发表意见,立山出于长远利益提出不同意如此判山,简述其害。群众都说:“到底是读了书的人,看事看得远。”望财当面无理驳回,即表不判。散会后,邀几人窃窃私语:“把那个顶远顶高的雷公尖分给伊斫柴!”何以如此邪压正?求判方每判山必送烟头人,签约时一顿酒肉,正所谓“吃得嘴软,拿得手软”,管它什么子孙和芭茅!
立山过了十余年定时定量的生活,突然改变规律很不适应。正午赤日如火,全在炙烤中干活,且饥肠辘辘,早上的稀饭早没了。俗言:“人是铁,饭是钢。饱肚不惑,饿肚不寒。”但队长不下令,谁都不敢改变这个人人讨厌的陈规。拖到下午二三点,矮子摇摇摆摆把饭送来,大家说:“牢饭来了。”此时日已偏西,吃饭歇昼,几十人挤在一个亭子里。该歇的时候做,该做的时候歇。山里坚守着自己的陈规,不相信时钟和科学,更可怕的是文盲当上了队长,有时故意惩治群众而耍以猴充虎的威风。
立山受不了,头晕,出冷汗,接着起鸡皮疙瘩。望着残阳如血,三十多度的高温下他还觉得周身很冷,渐渐地,支不起来,倒在热火火芒刺刺的稻草上……当繁星又现夜空,社员把稻谷装上手推车准备收工时,尿脬在下畈大叫:“不好,里得困倒一只银!”呼声在旷野显得那么孤恓,那么寡情。尿脬叔解下谷袋用稻草藏紧,把立山抱上车,放平,用绳子系住,边系边喃喃自语:“倒不谷还没有银要紧?崽俚可怜呐,真是活受罪呀……”遂推着半谷半人的车回家……
各种各样的病莫名其妙地降临在这么年轻的人身上,没钱治,干撑着。“皮寒单打瘦鬼”,别人疟疾,吃几片药丸就好了;立山三天一次,骨头都烧酥了,冷得床都颤动,连打两年。又是勾虫,又是贫血,不蹲下去也头晕,双脚就像软骨病,举步无力膝盖往下糍。“三查”的旧伤复发,凤翅穴、腰俞穴、上下脊椎,一身的痛。天天床上躺,没钱看医生,就找附近懂些跌打损伤的人开土方,末药、煎汤,外敷、内服,整日苦水里。看着二哥穿着破土布褂戴着破草帽一人下畈挣工分,立山又心酸又自责,恨自己怎么这样无用!甚至连饭也不好意思吃了。好几次,他强挣着扛起工具走到村口,太阳一晒,几个哈欠出来,立刻就浑身哆哆嗦嗦颤抖起来——皮寒来了,只好折回。又是腹胀如鼓,喝碗稀粥也撑得不行。医生说慢性胃炎,可怎么就治不好?立山翻看家书,见“鼓症”乃不治之症,闻乡言“痨病鼓症无药医”,更添几分绝望。
白天都出畈了,巷里听不到脚步,屋里静得可怕。立山坐卧病房,愈觉郁闷,仿佛掉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山洞,仿佛生命在被各种病魔掠噬,不知能否逃过此关?几声犬吠,几声鸡鸣,都觉得是慰藉的热腾;天井里透进的一缕阳光,几只蝴蝶和蜜蜂在阳光中翻飞,都如此珍贵。驹光移影,陪伴无踪,又复凄冷无穷。
那么多亲如兄妹的同学,全部杳无音耗,太想念他(她)们了!想说说心里话,释放涨满的哀愁;想从同学身上获得一些温暖和力量,度过这道难关。思念化作一个个美梦:和同学一起上课,一起贪玩,还来家串门,欢快至极……醒来时一片死寂,更断柔肠!他把思念化成片片炽热,按原址分寄各处,盼啊盼啊,却总是有去无回。是不是下放到新的去处?是不是邮路不通?是不是信被中截或被他人私拆?想念的上空,一片茫然……
汉儒刘向曰:“书犹药也,善读可以医愚。”立山希望它还能医病,于是寂寞中饥不择食什么书都找来看,把病痛都转移到书中。古典文学《罗通扫北》、《包公其案》,《水浒》、《西游记》、《三国演义》、《红楼梦》又重看,现代文学《红旗谱》、《晋阳秋》、《红岩》、《红日》、《逐鹿中原》、《迎春花》,外国文学《母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无形的战斗》、《福尔摩斯探案集》……乃至《毛泽东选集》、单行本《矛盾论》《实践论》等等,还写下大量笔记。书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就像万花筒中的碎片,多彩而炫目,在脑海飘来拂去。尤其是学生出身的青年,更激起心中的共鸣。理想与现实,爱情与事业,落下多少遗憾与悲伤……原来别人也这样生活。“一把辛酸泪,谁解其中味?”是不是——没有伤怀就没有文学?文学是一种无奈的寄托?
立山被别人的笔触而撩动,也没头没尾地写,写那些永远挥不去的同学情结。真挚清纯,太甜美了,如何下得心头?一个个尽是鲜活,一页页尽是泪痕……儿时所唱——父亲作的《红尘》,忽然泛起——“青山外,黄水边,桃粉柳如烟。摧眉销骨红尘里,最难欲海填……”似觉不尽我意,便续出下阕:“长庚暗,情已迁,冷月照空天。白云苍狗一场梦,何须紫陌间?”从心底流出凄惘之曲,不知不觉竟成了《紫陌红尘》。
越写越伤感,越写越不能从孤苦中自拔。后来去了文宣队,铿锵锣鼓和紧张排演才纾缓了断肠的郁闷。可是,文宣队总是季节性的,下半年水利建设聚得多,上半年的春耕、“双抢”回村种田。所以立山去文宣队,主因由二:一是体力上的解困,二是精神上的释放。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09-28 19:26:54 +0800 CST  

楼主:钟爱今生

字数:270596

发表时间:2017-09-24 10:46:22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0-27 06:16:3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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