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紫墨红尘》节选(代家父发)

九年文宣队,八年奋战在水库圩堤上。建天波湖堤,住凤嫂家。凤嫂年轻漂亮活泼大方,待文宣队特亲,视为来给本地造福的人,常给男队员洗衣,给大家热水。各大队争出风头,给文宣队制作统一服装,有解放军、八路军、新四军各色款式,立山的文宣队是红军式——灰色军帽军服。严冬凌晨五点多,军号鸣,起床漱洗,五分钟集合,扛起铁锹土箕摸黑上工。有些老农来不及漱洗,“毛面”就走,并向后生们碎一句:“么得嘎,侬还要洗口?”晚上加班九点收工,又是摸黑进门,一日三餐送上工地。故多有人怨:“住得一个月,还不晓得房东个门向东向西。”做埧时,双脚陷在泥里,都没靴,好的也只有解放鞋。解放鞋不防滑,便在解放鞋外套一双草鞋。虽然防滑但又增加了摩擦系数,每挪一步都非常吃力。泥水淹过了鞋口,只见泥不见鞋,双脚长期湿湿的。晚上又是凤嫂烧水,而狗窦大开的领队却抱非份之想,以致断了大家的好处。文宣队都是年轻人,年轻人不服输,一鼓动就上了铆——锹起的泥块像四四方方的大土砖,要把土箕装满,一担两百多斤。立山不如农村长大的青年,大家照顾他,给装少点或换换工。毕竟,他是队里的主心骨,排演时比所有队员都累。立山每与兄侃,就说:“幸好有个文宣队,不然我的骨头都要散架。”
不管在文宣队的作用多重要,刘立山始终如履薄冰,“监督”的眼睛一天也没疲劳过。阶级成分成了区别红与黑的标志,尽管周总理有言: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但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宁“左”也绝不犯“右”。农村把城市、机关单位的革命模式也照搬过来,“九大”召开和闭幕、“最高指示”发表、什么文件社论公布,都“传达不过夜”,半夜催动全村敲锣打鼓游行。农村没地方走,就举着主席像,打着红旗,“叮叮咚咚哐咚哐”在各村之间和田野游串。农民白天做得苦,就指望晚上松个筋骨,都嫌这种折腾,但敢怒不敢言。不怕死的“红脚杆”说:“做么卵鬼,又是游社巫。”游社巫是古阳县的民间祭祀活动,抬着陶公(陶侃)菩萨游村野,敲锣打鼓放铳,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闻者见是贫农老文盲,遂不追罪。每下畈,打着红旗扛着像牌;而大雨来了,只顾躲雨,他物挨淋。农村也一日三敬:早晨出工前,社员集中在村口,对着主席像齐喊:“敬祝……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中、晚二餐始,将饭碗放置香案,再敬二回,如奉先祖。多数人饿得不行,嫌这耽搁吃饭。长工出身的温环说:“跟做祷告样格,真啰嗦。”立即有人打报告,说是“反革命言行”,但查系雇农,便也只是叫他以后不要乱说。而中农高子爷爷倒霉了——他说:“古人曰,‘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皇帝都成神了,不是好事。”他指着堂上挂的副主席像,跟别人介绍:“俺懂看相,里只银面上有反骨,必定是奸臣。”这还了得,一顶“现行反革命”帽子立即扣在这个不识时务的老人头上!幸亏温都尔罕的罪证,应验了老人的相术,才让高子那顶帽子“拿在群众手里”(可戴可不戴)时惶惶不可终日地进了“百岁坊”。
一晚,望财叫立山:“帮俺写张批树的条子。”立山问:“么事树,批几根?”“哎―—随便么事树,写个条子就行了。”后来得知:原来在朵山西麓的一树上,发现“打倒江x”的反革命口号。望财根据大队会议的安排,向立山要笔迹核对。结果案破——是一外村放牛人所为。此人孤苦伶仃,无以娶妻。而性欲本能无分富贵贫贱,动物植物皆不例外。放牛人每见自己的小母牛发情时,红肿的阴部流着清液,追逐着公牛,让公牛勇猛地腾起趴在背上强暴,昂起头眯着眼张口喘息又似微笑的样子,满身就躁动不安,不知如何发泄!有时,他还好奇地掰开牠的私处,帮公牛把那粗壮的棍棒对准位置,直往里插……难怪犯人明知“狱中偷情一次加刑十年”还宁愿加刑而犯禁,他就想着那是一种何等的滋味?一日,他把牛尾齐根砍了,剪下自己的头发烧焦止血,再用草药麻油细心敷好。此后,他就有了一爱处。放牛人把这条牸牛养得肥肥的,睡得干干净净,牛栏的格板擦得溜光溜光……鞫讯时,放牛人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威迫下,老实地招出:“俺不是破坏生产,而是好做那事。”审问人顺藤摸瓜,竟然那树上的字也是他“刻着玩的”。放牛人阶级成份好,只是挨了批斗。而刘立山险些被送上断头台!
在“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日子,大运动套着小运动,“三查”、“清队”、“一打三反”……一个接一个,无有宁日。每个运动都抄家,而抄家都少不了立山家,好像那是一个神秘的无底洞,有永远抄不完的罪证。银玉簪、铜熏桶、铜烟管、锡茶壶、锡暖壶早就洗劫一空,断然找不到“变天账”之类,于是乎,把古书掷之门外视如牛粪付之一炬……书难烧,三天三夜还冒烟。旧的没了,抄新的,翻到通明的俄语作业本:“这是故意不让人看懂的字,说不定就有反动内容。”一个月黑的子夜,立山和通明把所有剩下的书籍装在两个大麻袋里,分作两趟,抬着走六里到代销点当废纸卖了,三分钱一斤,卖得四元六角钱。回家路上一身轻松,再也不要担心“书祸”临头了。看着空落落的书架书柜,兄弟俩站在房中发愣,眼睛湿润,谁都不说一句话……
为了表现革命,立山把房门门楣上贴张《伟大领袖和亲密战友》的合影,又在屏风床内正中挂张《去安源》油画。如今把牛鬼蛇神治得服服帖帖的,那比钟馗还灵。躺在床上有伟人保佑,应该可以安眠善睡。果然,有村民说:“侬对领袖真尊敬,人家只把像贴在厅里,侬把像挂到了床上。”只是有乡媪不认识去安源的伟人,指着手拿雨伞的青年问立山:“里张是侬读书的相吧?画得真像!”立山慌忙告之:“莫乱说,里是……”后来有人结婚也模仿立山,在红罗帐里挂张主席像,请立山写对联,立山止曰:“这不是在主席眼皮下做那事吗?”两小口睖一眼对方,脸刷地红到脖根。
通明更受人欺。什么法没犯,就因为比立山多读了高中,被视为更臭的知识分子,被抓到大队土台罚跪陪斗。大队书记是别大队调来的农妇雷大口,童养媳出身,不识两字,但阶级观念极强。通明被叫到大队开“学习班”,见雷,和颜敬称:“雷书记。”大口脸一板:“谁跟你嬉皮笑脸?到天井台,站好点!”从童养媳窜到了大队书记,自以为真有超人之才,却不知是运动狂潮把一个泥沙里的螺蛳推上了海岸。谫劣无能没关系,只要敢闹革命就行。一张大口,嘴角看不到脸皮,可进二两的馒头;头上东荒一块西光一片,闪烁可见癞痢遗址。凡癞头都翘嘴,凡癞头都性犟。大口走路如船,左摇右摆,双肩随摇摆一耸一耸,两手横甩,特别夸张显耀。村民见之,吴牛喘月。你见她时,不笑脸敬奉,她说:“你对俺绷着脸,是不是对俺有仇恨?”你每见必恭,她又说:“见俺总是嬉皮笑脸,一定是心中有鬼。”打界山水库隧道,谁都怕去——全是农民,在山洞里炸石开凿,凭肩挑手撬的原始方式施工,随时都有活埋的危险。近期就有本社在山洞开瓷土矿被活埋四人的例子,中有一人压在洞口,亲人眼睁睁看着他在求生和惨痛中熬过三天三夜后死去,除了灌米汤,毫无解救之方。通明被派到这危险的工地,带着恐惧天天和死神相伴。
这年头,自己动手,并不能丰衣足食。革命抓得如火如荼,但生产始终促不进。一个生产队,脱产和半脱产的人十多个,都是上等劳力,如:政治队长、生产队长、妇女队长、会计、出纳、记工员、保管员、理发员、田头称谷产量员……长期有外出参观、现场交流、取经送宝、政治生产各种会议,实际参加生产的不到三分之二。群众看在眼里,怨在心里,对那么多假以各种名义偷懒旷工的人不敢怒不敢言,因为那些人都是得罪不起的人。头人叫得比雷响,动口不动手,动手的憋着一肚子不平,自然是“驮日头过岭——只图工时”。批判剥削的人天天剥削着老实人,老实人最终把气发在了庄稼上——只见日班加晚班,产量就是上不去,亩产稻谷平均也就三四百斤。夏粮一收,山民就倾其所有,把公粮送入国库,一分钱没得回来,而自己的口粮还在天上——全指望晚稻一季。年年人均口粮三百来斤稻谷,未及清明就无粮。老农或有一些杂储,而立山兄弟双脚落在石板上。有山不能卖柴,有手不能搞“私有”,两个年轻人,竟然保不到吃穿。天宝早几年回乡,心灵手巧,暗里总能谋些生计。他不在本村山上砍柴卖,趁歇昼和收工后溜到三里远的老庚家借刀砍港岸上的柴,放老庚家托卖。做圩堤时,饭不够,天宝在工地附近买些红薯托伙伕蒸熟,中午吃饭时给二弟各一个:通明挑土分个大的,立山演戏分个小的。虽然分了家,天宝看着两个弟弟挨饿不忍独食,毕竟同胞兄弟。
五月,兰茵对立山说:“崽呀,推俺到侬母舅家试试。”母亲有三年未回娘家,立山用土车推母亲过佛手岭十多里来到母舅家借粮。夜晚,母亲向三个弟弟都开了口,都说困难,无一如愿。次日回,三舅妈各包两升小麦送老姑,儿不好拒绝。立山自叹:所谓外婆家,生来不见外公婆,三舅也是堂舅。昔日富贵人家如今亦斗粟惟艰。这种借粮,与讨饭无多差别。立山又请三天假,走四十里外的界山公社老难友同学石岩松家试借,以为此处田广人稀,有些殷实。石母石兄热情招待,来回都煮点心,放两三个鸡蛋,又是炒腌肉,客气到顶了。石兄也无措,留立山多住几天。同学的再热情淡不去心中的焦虑,次日诚谢,转往张林公社的亲舅家。母亲只此一弟,国难时流亡出外,后娶城里舅妈迁乡定居。家败仕空,舅从此萎靡不振,挨日度年。舅妈知情达理聪明贤慧,视外甥如子,但家政从夫。舅妈向外甥告状:“你舅贪赌,过年猪都被人套走了,口粮谷也被人挑走了。”舅中午收工回家,无有多言。舅妈装了五升饾折,炒了一碟黄豆倒进外甥的衣袋,又煮又煎鸡蛋把外甥塞得饱饱的才送出村口,直到望不见影子才折回。立山两天走了一百二十里,且都是广田阔地之乡,未借得一粒春荒之粮!立山不怪谁:天下共一个太阳,一穷都穷。立山倒在床上,壁上的广播在唱:“……有个金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照得人人心花放,心花放……”但听起来就像“心发慌,心发慌”。
天宝趁雨天、晚上给人补补雨伞雨鞋,修修收音机,被当作“投机倒把”、“开地下工厂”批判。罚款没钱罚,来人把九十岁的老奶奶的杉树棺材拉走了。后来,老奶奶去世,睡了个“白蚁窝”(松树料)入土。祖孙三代和程府老外婆家,为之痛心不已。
……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09-29 13:17:28 +0800 CST  
兄弟不能都走,弟留下照管老人和家。立山饿得不行,肚里一点油都没有,借到老镇卖柴的机会,到饭馆花两角钱买一茶碗米粉肉——三四小块。囫囵吞枣,还没尝够味道,却非常满足!筷子没落下,又想起老娘:娘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儿吃,我是背着娘吃好的,遂脸上热辣辣。从此不进馆子,早出晚归饿一天,实在饿得头晕,买碗饭,吃点米粉,把几块肉包回家与娘共享。
外乡晒在瓦上风吹雨打发霉半年喂猪的薯渣便宜,立山买来当饭吃,还舍不得多吃,每天一团放在青菜馇饭里。无钱请工匠,他学着破篾编土篼、编饭箕;从哑巴家借来祖传的木匠工具,自做扁担、冲钩,自钉鸡埘、板凳;颤颤兢兢爬上屋翻漏,鞭制土砖,围墙垒院;后来以赤脚老师的工资买得大队没收的一台旧缝纫机,包下了全家的缝缝补补。舍不得穿老娘眦着眼做的布鞋,立山又学做草鞋。苎麻是自己种的,稻草多的是,破布条到处有。雨天,挑把好糯禾秆,木棰棰软;借个草鞋钯挂在凳头,四股细麻绳套住草鞋钯上四个桩,一头拴在腰下;以软秆和布条在四股绳上织鞋板,狭处套两桩,脚掌宽处套四桩,以手指定尺寸,鞋长“(拇指中指)一卡搭一跪”,耳襻“两指高”,前鼻后跟“两指半”。二时编一双,编好再捶几下便可上脚。常年穿着一分钱都不花的草鞋上山下畈,头戴破草帽,身着破土布衣,不觉得太土太丑,似乎更像个地道的农民。越像农民越平安,才符合他人的意图。子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幼学》道:“缊袍不耻,志独超欤。”此时正合刘立山。
俗言:“喫不得是冇饿,做不得是冇穷。”立山以其亲历,确信无疑。邻社一老实巴巴的狗崽,眼看到了过年未有任何年货,路遇熟人江老师,遂谈起“过年如过难”之窘迫。恰巧,路边一童正“不恭”,与江同行的寡嘴好话不说,来句笑话:“嘿,你把那东西吃了,叫江老师出十斤肉十斤米。”哪知人穷志短,狗崽竟真的动了心,自言自语:“十斤肉,十斤米……嗯,也是条过年道路得……”权衡少许,便问:“当真?”眼里闪着亮光。寡嘴嘴快:“当真当真,我和江老师两个人出,赌一把。”江老师笑笑也不提出异议,心想量也不会出这冤枉的肉和米。这年头,谁也出不起,过年都是几斤肉,小家三四斤,大家七八斤,开个玩笑没关系,若要真把自家的年货赌掉了,家里不要闹翻天?江老师扯着寡嘴背过身正要骂他时,狗崽忙不迭将那冒着热气的东西用土粉拌成小球像吃汤圆一口就吞下去一个!江老师和寡嘴一看大事不好,慌忙喝住:“算了算了!”狗崽不肯:“你反悔?不行不行!”还要继续……江老师和寡嘴坚决制止了他的执着,眼睛都直了,一脸刷白!……后来,江老师(阶级成分不好)被批斗游行,开除工作;寡嘴出身贫农,只批未斗,幸免于难;狗崽的妻改嫁了,狗崽无脸在世受人耻笑,寻了短见。
乌面不仅视“晞午照”三兄为眼中钉,把所有读书人都当肉中刺。本无冤无仇,何也?石火电光争长短,蜗牛角上较雌雄,他要做山中老虎,生怕别人出头。还是小队队长时,就如饿虎下山。村里一老儒文贺,民国师范毕业,教书至“文革”始,解放前在学校集体参加了一青年组织,又家划中农。运动中查他个“历史反革命”,“中农”又上靠“富裕中农”,一个“富”字便又打入“富农”火圈。贺无子,忠厚体弱,年六旬,动则怠。一日出工稍缓三分,在村口被乌面撞见,乌面呵斥:“若个迟出?”“肚子痛,上了茅厕,哪能一分钟都不差。”乌面二话不说,一拳上去,打得老人仰面朝天,大便都爆在裤裆。见者畏而不言,否则,明天拿你开刀。
花狗手巧,村里扎龙、扎灯是他包了,不要一分工钱。花狗的娘长得好看,父亲忠厚,就生了花狗一子,视若心肝。不知何故得罪了乌面,乌面当上了大队主任,设一毒计报复。一天,乌面找到花狗:“明天大队开斗争会,你扎顶高帽子,扎牢点,我明天早上来拿。”花狗听说大队要用,真心用半天时间细心编扎,把帽子扎得又高又结实。次日凌晨,乌面带一帮人冲进花狗家,把他的娘绑了,脖子上吊双花鞋,取过花狗扎的高帽给他娘扣上,边戴边嬉皮笑脸地说:“你看,你的崽几巧,还扎了里格好帽子给你戴……嗯,真合适。”花狗这才知道中了毒计,恨不得跟他拼命,眼看着娘戴着自己亲手扎的高帽被拉去游斗……乌面把花狗的娘游遍全大队,边游边介绍:“里是她的崽扎的高帽,扎得几好嗬!”不是有人押着,娘几次要跳下池塘!村民私议:“害人的也有,冇见过里样搂肝扒肺的毒辣!”
乌面主持斗争会,善良的队长下不了毒手,捆人时只做个样子,绳索松松的。乌面叫弟来——“侬若个绑不紧嘛?里样个啦——”一脚把人踢倒,索往双肩一勒,缠住胳膊反背扭,抬起膝盖,顶死脊背,用活套绳一摧一把——被绑人每紧一把就惨叫一声……斗七十岁的老人,乌面叫来帮凶——把老人往地下一按,扯出他的手掌放在石板上,一枪托下去,指头砸成了肉饼!十指连肝,老人当即昏去……
乌面泡制了很多精神摧残法,用来惩治各种不同的对象,不分男女老少。他认为谁有可能出头,谁就是对他统治的威胁;谁知道他的罪恶,谁就是他的克星,表面嬉皮笑脸,肚子里全是暗算。他希望这山里永远是他的独立王国,谁也别想走出去,永远被他山大王踩在脚板底下。
立山一家还算幸运,没被“扫地出门”。之所以留下来,不是因为治人者仁慈,而是生怕他逃脱,得以复活,便要死死地把他们捏在手心!而邻村的周哲却没能逃过。父母是地主,被驱逐出村,在异地山脚搭一茅棚,用树枝和芭茅围圈,以黄泥糊“墙”,遮风挡雨。然而,老人并不灰心,心中还有一线亮光——儿子不枉读书一场,很是孝敬,常起早摸黑来看父母,送点吃的,打柴挑水。有了儿子就有活头。不久,村上开会,要周哲宣布“与剥削阶级的父母划清界线,脱离父子关系”,否则,就是坚持反动立场,也要“扫地出门”。周哲陷入两难之地!不脱,全家覆没;脱离,父母何人照应?周哲只有先留住青山在,好日后给父母细细解释……当来人把周哲“划清界线,脱离父子关系”的决定宣布,老人如雷轰顶,点在心中的这盏豆灯刹那被狂风刮灭!翌日,人们在茅棚背后山上的同一棵树上,发现二老,面对面瞪着眼,挂在枝上,寻找天堂里的自由去了……
周哲不能人前哭,一哭就是“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就要“子顶父职”。他只有黑夜扒在父母睡过的草铺上恸泣,哭这个有口难言的日子,哭这种逼良为娼的乱风。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09-30 11:58:07 +0800 CST  
一九七0年春节过后,朵山的光明大队敲锣打鼓迎接从上海来的知识青年。上面有令:虽是下放,但必须从政治上、工作上、生活上关心他们,爱护他们;人员不许少一个,多一个,有违纪者严以法办。
“知青班”被安排在大队林场,专门为他们盖了一排砖瓦房,过着集体生活。虽然江西离上海不是很远,但对于这帮中学毕业从未出过远门的孩子来说却是万水千山之外。男孩子还好些,女丫头在家都是父母的宝贝,突然久不见爸妈,又在封闭的山里,晚上常在被里哭鼻子。
初来时,管理很松,只要求他们按时来吃来住就行了,白天任由他们爬山、走村落、游戏于田畴,或在家打牌看书聊天,或者集中学习文件、毛主席著作,不安排劳动。“知青”们很觉新鲜、自由,比喧哗的城市多一份宁静一份散淡,觉得挺好。但是,这种好景不长,政策要他来肯定不是逃避现实来修仙,而是要在农村“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通过劳动“彻底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而闻名世界的上海滩,于今更被视为资产阶级的温床。“上海知青”,他们的语言、吃穿、行为方式当然与乡下农民相去甚远,因而,“小资产阶级思想”就成了贴在他们身上的标签。
半个月后,主题曲终于奏响:他们要上山垦荒、栽树,要下田栽禾、种瓜……两座山头、一片水田划归“知青班”——他们不但要养活自己,还要“为国家多作贡献”。
他们很听话,“党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一个老党员农民当班长,他就是党的化身,听班长的话就是听党的话。“知青”们凭年轻活力,上山就上山,下地就下地,男孩常脱得只剩一条短裤地干,晒得一身通红。红了过后就死皮,人人脸上身上飘起一层毛茸茸的白花;白花脱落之后再晒,晒成了牛肉干。村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把他们当作远来的客人,常常把新鲜蔬菜洗得干干净净送给他们,还常常把菜弄熟了送他们直接下饭;每逢节日,拣最好吃的米粑端给他们,有时一个节要让他们吃几天。
年复一年,单调而又辛苦的劳动改变着这帮天外来客,他们开始厌恶这种生活,对班长不再言听计从,变得有些烦躁,有些不安,甚至有些扰民。本来班里男女处得好好的,现在常常打架相骂;出工也有些消极抵触,躺在房里叫不应;周围丢了鸡儿狗儿不用找,“准是知青偷去吃了”;大家在一起谈的,不再是坚守,而是细细打听什么时候、什么条件可以回城。
他们大了,不再是毛孩丫头,一个个成了牛高马大胡须坚硬的大龄青年,女生则自怜明日黄花。二十五六,大者三十,家庭、婚姻、终身所事,这些人生大端不可迴避地摆在面前。农民尚有家,我的家在哪里?难道一世就这样垦山种田?朱正汉来了近十年,高大的身材,密匝的胡子,让人一看似已不惑之年。他与通明交好,惺惺相惜。一日,告通明:“公社那个主任对我说,‘小朱哇,快点找对象哦,再不找就老了。’分明是在嘲笑我,哪有半点关心的样子。你要真关心,把我调到公社企业单位去,给我介绍一个。”齐小娟眼看回不了上海,被公社书记钦点为儿媳,方进了走俏的供销社,夫在“社企办”,生儿育了女。后来,别人回了城,她便永远锁在了“下岗”的乡镇。也有人待能回城时,舍夫别子,“寻找自己下半生的光明”,把半世姻缘只当一场恶梦。有人为了脱离苦海,或在农场林场里安个轻松点的差事,不惜委身作交换。那些四五十岁的场长,一边听着“要保护知青”的传达,一边又浮现上海姑娘紧身服装而崩起的圆浑浑后臀和大腿……于是乎,知法犯法者不绝于耳,前面有人进了班房,后面又有人把部下的肚子搞大了。坚贞不屈者,只有继续老老实实“修地球”,晚上忍受那人性最美妙的煎熬。
大口书记反了向——把比自己小的代销店员“吃了”。事发后,男的交待:一晚,大队无人,雷书记来到我房,定定地看着我说:“我是童养媳,老公太大,两人没感情。我要是有你这么年轻的老公几好啊!”我吓得不敢动,她是书记,我是小店员,想都不敢想。她见我不说话,就抱住我,高大的身材把我压住了……后来,她让我入了党,又把我老婆做村里的妇女队长,也发了一张党票她。两人一勺烩了:雷大口贬谪农场劳改批斗,后遣返回家仍当她的“童养媳”。丈夫不再如前善待她了,当作烂货治。大口癞痢头上稀稀的红毛衰飘,翛翛若野鸡。男店员归田,丢了录用供销社正式职工的终生待遇。
……
立山下放时,姑妈的掌上珠,决心要嫁给表哥,不管多穷,不管受压制,就是爱他读了书。此时,姑妈病故,表妹的大事她大哥作主。表妹半夜起床,一人翻山越岭过三县,去跟在外县工作的大哥说情。大哥斥道:“他家里用狗屎篼(粗糙的篾箕)捞饭,你到他家里去,要穷落眼珠子!”表妹每天梳洗时,不照镜面照反面,不日被大哥发现,原来她把立山的照片夹在镜子反面。大哥一把夺过,朝天井一甩,化骨扬尸!表妹多次到立山家跟老外婆下跪:“外婆,您是老祖宗,大家都听您的,您说吧,让俺嫁给表哥,您家喫么得俺喫么得,您家穿么得俺穿么得,俺什么都不要,只要表哥……”外婆看着外甥女哭成一个泪人,偎在怀里,细声劝道:“俺家除了书什么都冇有,书不能当饭喫呀。还是听侬大哥的话,嫁到没有兄弟富些的人家去吧。侬要懂事。”表妹由大哥定了亲,又来跟外婆说:“正月初三,您打发表哥去接俺,俺打扮得排排场场的,不上别家枣红马,跟着表哥走进家。”表妹决心以羸弱之躯,再现一个千古烈女的传奇。她也许至终都不知道:真正割裂心之爱的元凶是谁。
谁说男人没有花季?男人的花季比女人的花季更热烈、更奔放。在凄风苦雨中,立山把自己的花季放进了自卑、放进了绝望。……
……蕴玥很诚实,很得领导称赞,被选到县展览馆当解说员。她从参观的人中打听一赤脚老师是朵山人,遂托其口信:“叫立山来我这儿,一定传到。”立山想:你在县里工作,我在农村改造,悬殊太大了,遂未往。三年后,蕴玥来家休假,适逢立山在老镇中学培训(赤脚老师)。四天中,蕴玥天天来立山的住处,有时立山也去蕴玥家坐坐。毕业四年未见,似有许多话包在心里,但总有旁人在场,不好直吐胸臆。蕴玥早到了待嫁的年龄,像成熟的苹果挂在枝头,通红、溢香,丰满而美丽。立山想起住办公大楼的那个晚上,同学都巡逻去了,室内就和蕴玥俩。火盆烤得两人很燥热,遂脱去外衣坐着。蕴玥说:“哥,再过半年就要分别了,不知我们还有没有缘份在一起,要是能升入同一个学校就好了。哥,真舍不得离开你……”说着说着,两人就靠得很紧,立山坐在低凳上,蕴玥坐在办公椅上,她俯下身,用自己的花袄将两人一起罩住,胸部紧压在立山的背上……立山感觉到她的心跳,又紧张又幸福着……在朵山的那夜,立山受张行健的委托,要她答应建立恋爱关系,她一时懵了,说:“在这个学校你才是我的最爱。”而今哥把我让给弟,她也依了,却更添一桩心事——路漫漫,倒把两人拴在心上。她对立山说:“哥,让我们先把这桩心事搁下,我们共同努力,只要你……我的心永远不会改变。”蕴玥说:“我搭信叫你到县里见我,你为什么不去?”问立山的婚事,立山谎说“还没”。 蕴玥严肃起来:“我已经知道了,我从别处打听了你已订了……是呀,找对象是不要条件太高了,是不要一厢情愿了……顺便告诉你,我的事还悬而未决。”立山像被人抽了一鞭:你怎不把眼光看远一点?你这样自卑怎么处世?
蕴玥在县、在外社,相隔遥远,朵山无一熟人,她居然打听到深坞里立山悄然无声的订婚!立山的心死了,尽感觉昔日的同学都是天鹅,而自己只是一只土蟞虫。临走,蕴玥让立山送她上了车,再约一回:“十月我来家,你到我家来。”汽车卷起一路黄尘,渐渐消失……立山望着天鹅飞去的方向,久立如木头……今生今世,再也遇不到如此纯朴如此情重的女子了!他像一个败寇,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她,自此一别十年。
立山太难了,除了自卑,还被义气紧锁。蕴玥是亲如兄弟张行健的期望,自己做媒自己抱回,如何面对兄弟情义?立山无从跟蕴玥解释,就闷在心里。在蕴玥面前不是人,为的就是在行健面前是个永远的大哥。做人真难,爱的另一面就是割爱,就是剐心之痛,就是一生一世的失去。
后来的妻说:“如果你能以爱我的勇气去爱你的女友,保证谁都能到手,因为你优秀,她也爱着你。女孩就是不直接,总是以含蓄的方式表达心意。你应该说——虽然我处境维艰,但是我坚强,我努力,总有一天我会走出去。只要我们同心协力,我们的前途一定灿烂。因为有爱,爱就是无穷的力量。你知道吗,女人就是喜欢脊梁直有思想的人,喜欢非尔不娶的犟牛!女人没有‘派定的’,强者就是铁钩。金枝玉叶卓文君,不就跟着一贫如洗的司马相如去烧火煮酒了吗?”听罢女子点化,立山悔得要撞墙!
立山进入青春期,一直处于严厉的打压下,原本的敞亮扭曲为极度的自卑。人家吃“商品粮”,我是个农民;人家可嫁“工干户”,何必来“黑家庭”;纵然我当个赤脚老师,又有何能安置她?立山在这个重大议题上始终找不到答案——爱情究竟是有条件还是无条件?如果说有条件,表妹就是在非常岁月选择表哥,以致一辈子都把表哥装在心里,生老病死都不能放下;有人终生不嫁,甘受折磨,就守着心中那份爱。如果说无条件,锅里没有一粒米,夜漏寒床,又如何拥抱浪漫和激情?一月可以咬牙,一年可以忍受,坚守了十年仍不见阳光雨露,岂不枯萎?七仙女愿与董郞住破窑,“夫妻恩爱苦也甜”,是因为一旦有难,还有仙术可解,有这“定心丸”还不放心恩爱?而如果必选其一,立山还是愿取无条件的:俩相真爱,就是富有,就是天堂,每一根毛细血管、每一根神经末梢,流动和感受的都是甜蜜,幸福得使人晕厥、忘我、纵然死去。这时候还会去想利益、其它?爱,应该是纯洁的,主体是人而不是物。物有极时,而爱无限。寄情于物,物去爱亡。爱是可以设计的,通过想象产生无穷魅力,如雾里花,朦胧而绰约,变幻而无实,总看不到她的极蕴,永远都不为足。爱,是对对方的吞噬,整个人都要溶化在自己的生命中;一颦一笑,一发一丝,为何人心动,为悦已妆容。花开花谢,风雨招著,都捧在手里,作个心灵的陪伴。如此拥有,岂在乎岁月短长?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10-06 00:32:06 +0800 CST  
可是,立山对爱的理解只是梦呓,醒来时被残酷的现实紧紧包围。母亲老了,眼花体弱,一身的病,本应享儿媳之福,却还要为二子缝补洗浆种菜弄饭。母亲弄的菜里有蜗牛,立山要吐却又悄悄地夹出。农忙时,母亲还壶浆箪食,一双小脚往返六里给儿送饭。“好花一阵红”,男儿也一样,青年未娶,怕是要打一世单身。远的看不够,张开鼠目寸光,就在附近拾遗吧。
书如牛粪人如草的年代,纵有村姑爱慕却不欲下嫁,相爱与相生对立。文宣队的兰兰,与立山共处三年,爱慕之情心照不宣。在舞台上,一标台柱,一朵艳丽,眉飞色舞,款款娇姿,演绎出万种风情。在初夜的旷野,手牵着手,奔跑,散步,把无限爱意通过这电路向两心传递,燃起炽烈的火花。她让别人羡慕:他是我的,我是他的。
每次演出,立山在化妆,她干坐着,自己不动手,也不要别人化,总等他化完了才两人安安静静地到一旁细描轻抚。这时光是专属她俩的,再没别人抢去。她的胚子好,双眼皮,眼睛很传神,脸形、嘴唇都好看,齿若编贝,略微勾描妆扑就楚楚动人。这时刻,两人什么也不说,就面对面相依相偎,明眸皓齿互看着,微笑着,把一切语言和爱慕让深情的眼神传递……几百次这样欣赏美丽,却几百次也欣赏不尽。别人都说她的妆化得最好,其实她的美丽是天成,难道爱神之笔会驾驭立山塑造出如此倾台无色的女神来?
兰兰很有悟性,一教就会,常常被排在重要位置,万众瞩目。无论台上台下,卸妆前后,总有人以羡慕的眼光关注她俩。她们一个眼神,一个笑靥,一句交流,都被人当作“艺术”偷偷欣赏;她们互递一件道具,互抱一袭衣裳,也被人看得几分神秘。在无数观众的眼里,她俩仿佛是天生一对。
一个久旱细雨的日子,兰兰把立山叫到床边,要他看为他织手套。立山从来不欣赏织毛线这些小玩意,不一会就想走。她不知哪来的勇气,说:“你看,我的大腿长得这么粗……”并试图让他的手去量量……这是禁区,立山哪敢。而她的神情是那么自然,没有半点羞涩,犹如水到渠成。
……
而外人不知内情,以致无人敢向兰兰求婚。还有人悄悄赞道:“你俩一场爱得无悔,该得的都得到了。”
可叹,两人枉受了许多猜测,许多羡慕,还有那“一切阶级敌人的阴谋诡计都将被彻底粉碎,他们的险恶用心绝不允许得逞”的严厉训斥。他俩像“梁祝”一样洁白如雪,压根就没踏进“爱”的门坎。
立山清楚:自己只是一件工具,只能被人使用,而不能有思想。无论多么风光,都逃不脱无形的桎梏,总有人在严密“监督”着。当然,也不乏妒嫉者,比方那个犬齿义牙又眼的江扁嘴,披着“五·七大军”成员的羊皮,有妻儿,却长期尾随与他无关的文宣队喘喘流涎……
兰兰抹着泪与立山告别了,她不能忍受“不可告人的目的”和“罪恶勾当”的诬陷,不忍再看整人者和嫉妒者搞突然袭击抄立山的家,总想致他于死地,也害怕走进这样的未来。一桩广众共识“木板钉钉”的爱情凋零。本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许仙爱白娘子”关乎别人啥事?立山再也看不见任何一枝“丘比特”的神箭,他的白纸被兰兰的水墨皴染了,从此艺术生涯里,再也没装进一个女孩。
……
立山累了,终于在二十四岁的年头有了属于自己的女人,从此有个“男主外,女主内”的家,有个互相关照的人,多双手服侍老人。来之不易,非常珍惜。虽然妻只读了二年级,但他决心教她文化,教她缝纫,像对学生、对妹妹一样耐心培养,最终成为一个职业裁缝,免受农田之苦。
“下轿个新妇出甑格粑”,情人眼里出西施。今夜的新娘特好看:经老妇人扯面——以石膏粉抹面,用两根细线交成剪刀状,一头咬在嘴里,一头分绕两指头,扯断脸上的毫毛,把眉修成细长,再擦去石膏扑些香粉,淡抹一点胭脂,妆成人面桃花;苗条的身材,仍扎立山喜欢的短辫,大大的杏仁眼不甚黑但水汪汪的。立山很兴奋,吹灭灯,眼前立刻浮现失去的一个个女友,并想像着那种温情脉脉,就斯文而又残忍地把一个姑娘突然变成了少妇。他终于知道了唐玄宗“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秘密,也无节制地释放久抑的锐气,喷泻着被人封死的岩浆,要把“×××造成的损失”补回来。两人似乎以这种方式就是对对方最好的挚爱。午休要关房门,一宿“前后两餐”;山上砍柴,歇着坐着眼睛一对,就把她按在软茅上三两下把衣服扒了做垫,在蓝天下欣赏女娲的杰作,捣闹着野性的浪漫……
中国穷,但人口最多,这就说明人口生产与贫富没有多大关系,甚至促成了越穷越多生的现象。在不能作为的年代,床上之事就成为苦恼人的快乐。一穷汉半夜从被子底下这头钻往那头,钻到半腰,妻骂:“明朝早饭都不晓得在哪里,还兴兴兴,兴么得?”男人灰溜溜转头往回钻,妻又叫:“人都爬到一半,水缸架上还有半边南瓜,过来算了。”男人又兴冲冲拱了过来……绝大多数人是因性欲而作爱,而繁殖只是它的后果。一旦有了后果,就意味着作爱人将要承担长远的责任。所以,大有人为躲避责任就只顾作爱而怕留“后果”。家如此,国如此,“后果”太多,不堪重负,于是就诞生了“节育”绝招。是故,“后果”们当思:造我者并无洪恩,乃一时作乐;育我者方可言功,心血栽培。盖夫妇,毋以生而自诩,当以育而思过。薷莠哀衰,乱风也种子千垄——物之本能,何功之有?
立山跟香囡生子珍、子文、子正,一女两男。兰茵无女,对长孙女子珍尤爱,磨粉炖羹一匙匙喂,傍晚烧水洗好澡。大秀重男轻女,见曾孙子文长得圆头大眼,非常可爱,总带在身边,推摇篮,站暖桶,到别家去玩总喊人“把俺个孙得抱过去啰——”。秉心失明,夏夜,总以扇给孙女驱蚊。一时未扇,小子珍便学着大人说话:“里格屋里,赶蚊子格银都冇有。”爷爷就来了。“家有老,是个宝”,在生产队统一开工收工的日子里,三老为子媳的助力是点点滴滴默默无闻的。
……

刘立山下放十年,多时是“赤脚老师”。而能当上赤脚老师,全赖于文宣队的需要。朵山读书的少,共和国成立至“文革”,初中以上者五人,其中秉心三儿,余二与文艺无缘。偏又立山好艺,这份差事便自然落到他的头上。
立山下放时,福海不愿天天关在那个黑乎乎的民宅里,整日跟无知的孩童打交道,要立山给他代课。而队长望财演不了“李玉和”,正好可以让立山接手并担纲组团排戏,于是顺理成章让立山做了赤脚老师。若不任教,所有劳力都外出筑埧。次年大队文宣队成立,更需要立山任编导,名为老师,又指派别人代他做孩子王。
这年八月,“双抢”还未结束,团结水库就开了工。立山带文宣队住工地,与指挥部仅隔几屋。不日,他被调指挥部“政宣组”,任务是:1.撰写工地新闻稿,保证天天广播有新内容;2.办好工地宣传栏,十日一更换;3.抓好各大队报导组,保证队队有新人新事的稿件上交。顶头上司是公社杨秘书。立山自认没什么组织能力,从来都是听别人使唤,哪敢对别人发号施令,他可以指挥的就是自己的手。
写稿好办,他叫各队报导员:“写不好稿没关系,就把先进事迹面对面告诉我也行,或写个纸条也可,不要求那么正规,我再写成广播稿播出去。”没有人建档,一次性的,主要就是快,昨天的“好人好事”今天就宣传出去了,有时是刚刚发生的事,喇叭里立刻就叫出来了。杨指挥要求很严,说“火线上练兵”。有时女播音播上篇稿子时,立山就伏在旁边龙飞凤舞赶下一篇,这速度真叫倚马可待!来不及誊正,播音员反正习惯了,过目熟一下稿,文字就变成了响彻工地的巨大声波。立山不喜欢拉人到广播室“讲用”(讲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弄不好会出政治错误。前两年做圩堤时,特作兴那一套。而老农多是文盲,哪学过多少毛泽东思想,就连最简单的“语录”也非常难啃下来。你教的时候一字不差,等一会他说出来就变了。他为国家建设卖命那是他朴素的感情和本性使然,一旦要他把自己的“光辉事迹”套上毛泽东思想那就确实为难他了,一进播音室就发慌,舌头也不好使唤。一个曾经当过生产队长的老农说:“呃——叫俺讲用是谈不上,俺跟大家作几点指示……”他见别人开会时“作几点指示”,便有人鼓掌,以为这话说得好,于是就“活学活用”了。这年头作兴讲话前必念“最高指示”。一老人挑土卖劲,要他讲用,他把好记的语录拿出来:“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界上怕就怕用针挑刺,共产党从九江动身。’”高音喇叭将这惊人的创意如雷霆般震撼十里长堤三万民众!虽然多能正解为“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但无不叹服这老人背“语录”确实有绝招。幸好老人阶级好,此事没给予追究,倒把主播整得要死,说没做好试讲,犯下政治错误。这事成为全社妇孺皆知的笑话。立山想,如果这事落在自己头上,不知惨到何种地步?
让杨指挥第一次发现刘立山是个人才,是一天晚上。数千民工分布在三四平方公里的工地,挖土挑土。昏暗的路灯只能照得不撞人,挑多挑少,或趁黑歇息,不易发现。指挥人员多集中在埧上,人如蚂蚁,分不清哪些人在卖命哪些人在偷懒。风高月黑,空中播音被风刮走,没刮走的也是断断续续的女子柔音。这种效果根本达不到鼓动作用,于是,刘立山手提一个喇叭筒,从播音室的高坡上来到埧顶上,顺着风扯开嗓门:“同志们,加油干!今年多挑一担土,明年多收一担粮。天黑,我们心明眼亮;风大,没有我们的干劲大。虽然奋战一天已很累,还要再加一把油,谁英雄谁好汉,水库埧上比比看!”风里喊广播,立山的嗓子很快就哑了,接着沙哑的声音在风中回荡:“告诉大家,东路和西路展开了对口赛,看,有人赤膊上阵了,有人把小土箕换成了大板篼,一担土两百斤哪!别人行,我们为什么不行?看,那边跑起来了,我们快追呀……”这广播真灵,刚才还静悄悄的,顿时哄嚷起来,掀起一浪浪比赛高潮,来回小跑,担担装满,少者不好意思上埧,涌现大批打赤膊、挑大板篼的……杨指挥第二天在指挥部小结会上说:“立山喊的广播,听到身上麻皮得瘆!哪个人都碍不住了,好像喇叭是盯着自己喊的。太震撼了,太有口才了,这是攻心战哪!”从此,每逢上级来检查,或兄弟水库来参观,指挥部就把立山当作“杀手锏”,要他上埧喊广播。当来人上下埧时开“洋广播”,当正在埧顶时喊土广播。县长说:“你这个吹嗽叭的厉害,叫得人心惊肉跳,一人能抵千军。”但立山知道,这种玩法不能太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每出战必择新式,守旧则是“黔之驴”。闻界山水库累死了人——一老实中年,听人鼓动,也是把小土箕换大板篼,至鼓动到用谷箩挑土,树为“标兵”,是夜“标兵”吐血身亡。立山再不去做那缺德的事了,那种鼓励简直就是谋命。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10-07 11:18:36 +0800 CST  
刘立山再次在杨指挥心里奠定位置的事是出宣传栏。确实说,立山以前从未办过二十米长三米高的大型专栏,只在学校办过小墙报,编印过小报纸,面对这立在工地的庞然大物如“狗咬刺老鼠——无处下牙”。但怕也没用,还得做。先按尺寸在案头排小样,哪一块排指挥部要求,哪一块排好事新风、工程进度,哪一块排阶级斗争;哪方撰文,哪方配画,直排横排、标题、字体……再按样布版。时限三天,立山把午休和晚上都用来加班,请一个字写得好的抄稿。宣传栏绝不能出错,要过千万双眼睛。紧跟毛主席,就多画向日葵。但向日葵老了就低头,于是就只画花盘不画杆,这样保险。最后画“革命大批判”一图,晚上在指挥部拼拢的八仙桌上完成。众人围看立山作画,立山请各位领导提意见,果然,有人指出:“光是男的,没有女人。”立山援笔一挥,把男人的短发甩成长发,飘逸至腮边,“国字脸”变成“瓜子脸”,再以化妆的技法把暴眼头尾描长,刷睫毛下盖,变成美丽的丹凤眼。“嘿,有本事!”大家一片喝彩。又有人指点:“怎么这个人有六根指头?”立山一看,真的多了一根。马上用淡墨将小指抹去,扩涂成不规则的三角形投影,再把原第五指通过加线缩小,改变弯曲度,变成很自然的小指。大家又说“像”。还有说:“这个拳头是反手拳,反手没力。”立山看看,实在不好改了:若在背后再画一个人,把这只左手拳就可以变成他的右手拳,但大拇指和胳膊方向不对呀,那不是胳膊向外弯吗?没办法,立山只好笑笑:“这是个左撇子,力在左手。”大家哄堂大笑……杨指挥看着这么大的宣传长廊,图文并茂,错落有致,仅用三天就出出来了,摇摇头:“不得了,这个仔俚呀,满肚子才华。年轻有为,可惜埋没了。要是好好培养,将来可成大器的。”
立山是第一次和公社领导们在一起,两个副书记、一个办公室主任、一个秘书,都四十开外。读书出身的不多,唯杨秘书是知识分子。因此,抓政治抓土巴的多,抓宣传、学习、材料的只杨秘书一个。杨秘书最忙,其他领导很闲逸。一闲逸就好改善生活。在挖土时有民工在沟底挖到一只团鱼,却不敢吃,说团鱼搜老病,吃了不知是福是祸。干部精,哪样没吃过?冯书记走过,民工送给领导了。回指挥部,个个都是好厨师,猪油香油大蒜生姜,熬出了龟膏,一饱口福。立山跟着官儿首次学会了吃团鱼。除了佐料,不要菜票。于是一发而不可收——冯书记暗访一个会钻团鱼的民工,由指挥部开工分,提根铁棍到周围河港钻团鱼。久之,被民工发现,一人唆动:“干部几好,还专门派人钻团鱼喫。”冯书记叫大队主任把他带到指挥部,以不容辩驳的威严训话:“叫化子也有三只知己,指挥部常有人来人往,节省一点经费,自力更生找点不要钱的土货,还要报告你?你有亲戚朋友么?来了客人也要煮几只鸡蛋啦,干部就不能?只怕是你对革命建设有意见吧,唔?!”被训人知道话中有话,戴不起大帽,额头爆汗,不敢顶一句,“下次不说,下次不说,写个保证都行!”垂头丧气地走了。立山发现——原来未读书的干部自有他治人的法术,比秀才厉害多了,所以也能在道上得心应手,成一方侯王。
……
1976.10,“文化大革命”在漫延十年之后,戛然终结。
新年的春天,立山做了一个奇异的梦:天地之间,阳光普照,而又红雨纷纷。立山赤着脚,迎着阳光里的红雨跑去。雨打在身上,他尽其沐浴,一个劲地往前奔……路旁屋檐下有个中年诡谲地看着他,阴阴的冷笑着。立山把这个从未做过也从未见过此景的红雨之梦说与父亲,秉心说:“细崽,里是好梦,天人合一,千万莫错过里次良机呀!”果然,是年大学解禁招考,由“推荐工农兵大学生”改为面向社会报考。叶帅见千疮百孔盼人才以治,呼曰:“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与唐太宗见新科进士鱼贯而入,欢颜“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何其相似乃耳?立山兄弟似见烟霏云敛,双双来到公社报考,领表填写:姓名、家庭成分、政治面貌……一见这赫然庄严、十年未改的面孔,就不寒而栗!递表上去,泥牛入海——原来连报名的份都没有——“政审”,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执行者看不到延颈鹤望,听不见无罪呻吟。一个新的领袖在接过天权的时候,把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接力棒也同时抓住不放,一贯基层。尽管立山兄弟根本就不是阶级敌人,但在被长期抹黑的意识流心里,是永远的疑似敌人。
翌年,上面的政策宽了些,允许“黑五类”子女报考,于是,立山兄弟又闻“机”起舞,把名报上了,接着在家备考。立山庆幸江西师大三年的函授得以派上用场,自信高中文科问题不大,便集中精力自习理科。成年读书和学生读书效果不可同日而语,一旦想学就再难也要把它啃下!立山初中的课都没上完,现在没有老师,全靠自己钻研,要消化高中知识。这时,“尺璧非宝,寸阴是竞。”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废寝忘食”——课本题目滚压式排做,公式、定理、象限……死背!无论睡与醒,满脑子是题是图是公式……明明没吃饭,还应吃了;明明才睡十几分钟,却突然惊醒,以为睡过了两小时。只消三个月,逼出个急性胸膜炎!只好边吃药边啃书。半年下来,终于把高中数学啃完了。他满怀信心美滋滋来到公社办公室领取准考证,公社革命委员会主管的人坐在椅子上,一只脚落地,一只脚缩起膝盖踏在椅板上,右手提着一只臭袜子,左手指不停地在脚丫间搓来抹去,边搓边说:“你的准考证县里没发下来,算了吧。”如晴天霹雳,当头一棒!轻飘飘的三个字,将要葬送我一生啊!立山想争,但是到哪里讨公道?眼睁睁看着别人兴高采烈赴县赶考,他三被唤醒的大学梦再次化为一片未散的阴霾。后来,他的老师告诉他:“为你兄弟报考的事,县文教局还专门讨论过——既然中央都允许报,我们还是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你们的准考证已发了下来,是公社不发给你。他们的思想,还停留在‘文革’状态。”听后,立山气得要吐血!但是,胳膊扭不过大腿,你再有本事也无奈一手遮天,你还得在人家的笼罩下过日子呀。
公社没做绝,通明的准考证给了,也考上了录取线。“政审表”拿到大队,主任乌面如判官裁小鬼,朱笔一勾,捋起两条罪恶的双臂,把朵山唯一的大学生活活扼杀在马背上!只要我在,你就别想跳出“山门”。
立山想:为什么哥的准考证没扣,而自己的不准放行?论知名度,自己到处表演,耀眼十年,人言优秀,却关键时候狗屎不如。何也?再优秀的吹鼓手,也抹不去“文革”给你“反革命组织”投下的阴影。冤案虽可昭雪,但所产生的恶劣影响岂止十年,甚者坑人终生。蓝天下的白雪,依然寒冷,依然可见紫血斑斑……
于是乎,一场理论上的拨乱反正,吹响了革新与守旧的论争号角,自上而下惊蛰春分。不彻底明辨是非,很难说国家将不会仍前踵弊;不彻底破除迷信,国家就永远在泥淖中徘徊。
想起那个红雨之梦,立山隐约感知:那个在我前奔的路上发出阴阴诡笑的人是谁。然,春雷已经催动,春天还会远吗?

十年,从“文革”开始至结束;十年,从“上山下乡”到出山。“十年生死两茫茫,无处话凄凉!”苏轼叹的是阴阳两界之痛,恰似立山话悲怆。七六之后,“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路线延续,仍如铁网把出口严封紧锁。对于刘立山,劫难十二年。
共和国培养出来的第一代知识分子,喝着共和国的乳汁,受着共和国的全程教育,本应安排到百废待兴人才奇缺的新中国建设的各个领域,成为中华民族一代新的脊梁。而把他们全部、长期放逐深山荒原,最终“改造”成地道的农民。亿万学子趑趄不前,赍志无路。而这时的中国,不缺少农民,缺的是文化科学。不管以什么说辞去振兴国家,“埋头苦干”的脚步肯定赶不上以科技为翅膀的飞跃。
但,凡事都有两面性。这一代人正是因为经历了漫长的艰苦卓绝的底层生活,从而看到了改变个人和国家命运的症结,并强烈地转化为实践,使之成为推动社会前进的强大动力。

中国的“文革”,一个旷古未闻的世界之谜!不少中外议义,都不过以蠡测海。要真正探究其因,少不得翻看两千多年的中国政治制度和当代国际大事件,或可从中得出较为准确的结论。“两高不可重,两大不可容”,世界格局和中国棋盘似乎都有共同之处。
——“文革”不可避免,但折腾十年本可避免。
震古骇今的“文革”,在中国当代史上是绕不过的悠长曲线。
在漫长的动乱中,六亿人民依然爱着自己的祖国,维护国家的统一,以“两弹一星”和加入联合国的伟大壮举,极大地振兴着民族精神。人民没有颓废,没有分裂,而是坚定顽强地向着光明充满信心地生活着、创造着。十年积压的能量,一旦释放,势必直冲苍穹气贯长虹!

(第五章完)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10-07 11:22:54 +0800 CST  
第六章 二出朵山


眼看着别的“知青”被招工、招干、招生,或符合回城条件者一个个远走高飞,刘立山更觉孤雁寒潭。他常常站在朵山小学(祠堂)门口,环顾铁箍般的群山,翘首张望扣在群山顶上如倒悬的铁锅般的天空。去年做的红雨梦,就是从这锅底跑出去的,父亲还说是好梦,可连续两年报考都被挡回来了。生来独此一回奇梦,却也未见验灵。日子在山沟里一天天流失,阳输月送,没有一点声息,像飞尘一样无影无踪。明年就是三十了,三十而立,我立了什么?演了十年戏,幻想或可进剧团,做一个职业演员也好,可是突然间文宣队也全部逝世;“忽报人间曾伏虎”,“不拘一格降人才”,又雄心勃勃考大学,重拾少年壮志,可是透过云层的霞光照不到我身上,高天犹有寒流急,深山更是乱云飞;唯一坚守的阵地只剩下赤脚老师,而赤脚老师是教了上年不知下年,随时都有被撤换的危险。立山只有把宝全部押在朵山村小,尽心尽力教好学生,以优异的成绩来赢得家长和群众的信赖。好在恢复了高考,使农民看到了读书是走出山外的唯一出路,从而又尊师重教起来,不赞成把误人子弟的人充数到学校当老师。
立山带的学生和班级在全社竞赛和统考中,多次名列前茅,他自己也常在教师中考第一。这样,刘立山的名字和朵山小学在本社业界成为知名。
……
朵山小学,山旮旯的祠堂,从民国年间办私塾至今。凡过往者,有教游学的先生,有国编老师,有民办老师,而今是两个赤脚老师。草校花甲,从未有过群贤进山不耻下问,更别说全县教育界的头人躬身僻壤来观摩教学。两个“赤脚”,刘立山把自己看成校长,席不暇暖地带师弟抓紧准备。虽是听节课,也是对学校的一次全面检查。除了精心备课外,还把校内外的环境大加整理一番。他绘制了新颖的张贴物:立体字、校训、制度,四壁布置了各种专栏。沙坑换了新沙,发动学生自备跳绳,借村里绑棺材的粗索拔河——除了纸和颜料学校自有,所有设施没花一分钱。这年头要各村拿钱给学校搞形式,根本别动愿,不但凑不到还会引起反感,甚至会把这个机会当作负担推掉,立山再清楚不过了。立山还教了几首歌——一定要是新的,如改了词的新《国歌》、《继续长征》等,要让人感觉不但开了音乐课,而且常开常新。
这天春光明媚。九时许,三十多辆自行车如长龙般辗进朵山,弯弯曲曲连绵一里。来自全县的各位领导先乘班车到老镇中学集中,再由中学借自行车供各位骑车进山。朵山小学的门口、操场摆满了车子,山民说:“出世以来,总冇见过里格多车来俺山里看学堂!”几位队长笑得合不拢嘴,给贵宾奉烟、泡茶、炒米糖,忙个不停。立山先天只向他们说来检查工作,作为学校的主人,都有一种荣誉感。
立山教的是复式班,即一间教室两个班,每节课都要左右兼顾。这节课,安排二年级算术、三年级语文。听课的领导坐在学生周围。预备铃响了,教室荡漾起嘹亮的歌声——“前进,各民族英雄的人民……”立山把借来的手表藏在粉笔盒里,以备左右开讲控时。好在教过三年高小,又曾多次在盛大场合表演过,这种近距离的紧张很快镇静下来。最担心的还是学生:山里的孩子没见过世面,这么多生人把他们围了个严严实实,能不能像往常一样教学互动,或者哑口无言?会不会吓出尿来?这一切都无法事先演练,只嘱咐过:“千万不要紧张,跟着我的讲课,平时怎样还怎样。”立山稳定情绪,轻松地走上讲台:“现在开始上课。课时安排——二年级算术,十八分钟左右;三年级语文,二十五分左右。”讲算术时,三年级默读课文。教室异常平静,只有老师的讲课和板书,学生“咚咚咚”的举手声、答问声及往返的演板。立山不拿长粉笔,以换粉笔头的机会瞄一下盒中的手表,而他人全然不知。作业布置完,刚好十八分。有人惊讶:没看到他戴手表,时间却掌握得这么准确,有经验!语文课是《刘文学》第二课时。讲的是小学生在公社地里与地主作斗争最后牺牲的故事。人物、事件、开头、过程、结尾,很完整,有故事性,又是第二课时,便于师生互动。立山将黑板直划三等份:左为课文层次分析,中录刘文学的英勇言行,右记地主的恶毒行径,分别以白、红、蓝三色粉笔边讲边板书。重点讲解心理活动和行为的细节描写,特别提示词语的褒贬色彩。结合插图,让学生看图说话,展开想像,用自己的语言继续丰富课文中现有的叙述。总结课文时,先以中、右板书的重点词为纲,分别对“刘文学”和“地主”进行整体性概述,再归纳。让学生七嘴八舌“乱讲”,最后由老师综合学生的发言,精确地板书在左侧下部。课堂练习两道题:点一个优秀生把课文当成故事讲一遍,其余回家讲给家人听;用课文中褒贬不同的词语口头造句,选一句子不完整者演板,老师补充完整,并划成“谁‖做什么”两个部分,强调缺一不可。作业是在“米”字格上抄生字,解释新词,造句。学生一如既往,课堂很活跃。作业时,校长们走动查看,检验教学效果。下课后,学生们又欢快地到操场玩开了。
几十位校长嚯地站起,报以热烈的掌声:“讲得好,很精彩!”教学总结时,老镇中学但校长说:“百闻不如一见,大家看了,一个山里村小,有体育课,有音乐课,有校训,有各种专栏园地。这样的村小,是一所培养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学校,是按照国家教学大纲实施教学的典范。老师讲课非常精彩,很有艺术性,熟练准确地掌握课时计划,教学效果也很好。这样好的老师,在中学都是难得的。贞观之治有:拔人物不私于党,负志业威尽其才。我们鼓励老师们业精于勤,‘忠诚党的教育事业’。我们要积极发现、大胆提拔优秀人才,把他们放到更重要的地方。这样,对国家、对人民都有好处。”县文教局局长说:“从朵山小学,我们还得到一条经验,那就是——条件不是学校办得好不好的唯一因素,重在教师本人。有了全心倾注于教育事业的好老师,就有一所好学校。朵山小学是一幢祠堂,是四个生产队合办的‘赤脚村小’,可是,它的教学工作有几多中心小学能超过?都说‘复式教学是一道永远的难题’,‘复式班与优秀无缘’,到了这里,我们发现这个教育界的固定思维被推翻了!所以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感谢老镇中学发现了这个藏在深山里的好典型,感谢朵山小学给我们上了一堂启发之课,感谢各位队长对学校工作的支持和热情接待!”立山后来才听说,原来局长也姓但,真是巧合。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10-08 12:32:39 +0800 CST  
暑假后,刘立山被唯一破格从村小直调老镇中学。“从门旮旯里一条扁担——要用就拿,不用就扔”的朵山,终于走进稳定的工作环境;从“赤脚”拿工分,一下跃进到领“中教”固定工资。虽然还是“民办中教”,但是国家计划内编制。立山挑着被子报到回家,买了一瓶“山花”酒,与老父靠着灶台,您一杯我一杯对饮五盅。菜是园里的,只加了一盘花生米,再就是四季必备的霉豆腐、辣椒酱。父子俩笑盈盈边喝边聊,谈起那次观摩教学,谈起两位陌生的恩人,又谈往后的路如何走……秉心喜形于色:“崽呀,俺说吧,侬做的天降红雨的梦是好兆头吧?”立山这才点点头。
校长把谁都不愿带的八十多人的初一班交给立山,说:“相信你有能力教好。”立山二话没说,绝对服从。尽管首次教初中,挺担心教不出好成绩,被人嘲笑甚至下台,但铁了心把全部精力压上去,“人心坚,石也穿”,是老虎也要把它驯化。非此,还谈什么“优秀”,又如何对得起校长的栽培?
决心是下了,而现实终归是现实。初一生来自全社,真正安心读书只有近一年半,前期读的是《毛主》。各村小、高小教学质量不一致,不但文化成绩参差不齐,纪律也非常混乱。学生就像花果山的猴子,上窜下跳,吵吵嚷嚷,没个消停。立山教语文兼班主任,首先从纪律抓起,抓不好纪律就什么都别想好。做搭档的数学老师是代课的,上半年考中专“政审”被卡下来,准备明年报大学,让人卡不住,所以不好耽搁他自习时间管学生。立山每天从早起到就寝,十多个钟头盯着,以童年牵着牛索养牛的习惯来养这些“牛犊”。多少次,其它的课上不下去,任课老师气得捋胸,怒冲冲来找班主任平乱。当立山还在走廊时,教室鸦雀无声,一个鬼头也不见,整谁去?经过一个月的狠抓,终于把八十多只“猴子”驯服了,把心思拢到学习上来。
最头疼的事是作文,不管什么命题,千篇一律的开头:“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刘立山实在忍无可忍,也顾不得犯不犯错误,对全班呵斥:“叫你写父母兄妹,叫你写劳动,叫你写田野山川,跟‘四人帮’有什么关系?呃?你粉不粉碎‘四人帮’,春夏秋冬不照样来,呃?‘四人帮’都粉碎两年了,人关在班房里,你写你的作文,怎么总要扯上他们?”骂过之后,又闭门想想也难怪:所有的报纸、所有的会议,工作没搞好,都说“由于‘四人帮’的干拢破坏和流毒……”虽不可排除其害至深,但为什么不检讨自己的失职?为什么不坚决执行现行的正确路线,而要把责任推给班房里的“死人”?前人的“流毒”久久都批不烂,其生命力竟强于现行的作法,那这些作法还有什么优越?
上了《荔枝蜜》,一夜之间,那么多活泼可爱的孩子全变成了小蜜蜂。悲哀!我就不知道他们以前的老师是怎么教作文的?或者,这也叫“四人帮”的流毒?
立山从此不在教室指导作文,而是把学生带出室外,面对真实,看图说话。写日出,叫学生全部站在高坡上,远眺东方,看那太阳出来的前前后后:云彩的变化,太阳的颜色,山川的水雾,枝头的鸟语,村庄的鸡鸣狗叫,农民下畈、牧童放牛……说吧,从天上说到地下,从看的说到听的,从远的说到近的,你一言我一语,说一句,一个词都行,写实、比喻、形容、夸张什么都用,说错了也没关系,引起一阵哄笑,笑后又发动大家互相修改、补充……最后老师小结:凡是写“日出”都是“鱼肚白”吗?都是“金黄色”吗?写了云彩和太阳就没东西写了吗?文章是从生活中细致观察得来的,离开了观察就谈不上作文。所以,坐在室里瞎编的东西就只有假话,只有千篇一律拾人牙慧。——这篇《日出》,果然写出了各有所见各有所状的“真文”。从此,学生再不愿在教室听老师作文指导,都喜欢随老师散步、劳动时,请老师点化。也终于,把那个讨厌的“开场白”去掉了,把那个一写劳动就“干起来了”改成了不同工具不同的具体动作……刘立山还十分讨厌官员们把所有的工作都说“搞上去”的理屈词穷。这个该死的“搞”字和“干”字,把所有非常形象的动词都扼杀了!
……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10-09 13:06:30 +0800 CST  
@周易取名字 2017-10-08 13:34:03
@钟爱今生 :本土豪赏1根 鹅毛 (10赏金)聊表敬意,礼轻情意重【 我也要打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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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致谢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10-09 13:45:14 +0800 CST  
另年春,中央决定给全国大多数“戴帽子”的人摘帽,以调动全国人民安定团结地建设社会主义。立山家苦熬十二年,到这时才扬眉吐气,敢于抬头走路;才感受到当教师的光荣,被社会尊重。而大胆任用刘立山,也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再不需要承担什么风险。
一天,在农业银行老镇营业所当主任的刘文选传话中学刘立山,叫他到营业所有事谈。文选是立山村里人,立山称叔,少读私塾,一辈子在老镇工作,颇有社会影响。文选把立山引进房,以从未有过的关爱说来:“我们大队缺人,觉得你是个人才,想你去大队当主任。工资不比老师低,政治待遇超过普通老师,全社十个大队他是一个头。如果干得好,可以入党,担任大队书记;还有机会调到社直单位,譬如综合厂、农机站、搬运队等等;如被领导相中还可能会进公社大院,成为集编干部。俺是屋里人,跟你说没关系,这也是公社领导的意思,叫我先跟你谈谈,当然决定在你拿。”立山很觉突然,先是有点受宠若惊,蓦地又触动一阵心痛:下放朵山十余年,从无说我是人才,怎么今天突然发现我是个人才?继而我也能做领导?主任、书记,十村千众一个王,确实显赫。但开个会,吃餐饭,拿工资,分分文文来自农民摊派,要上爬就以民膏造政绩,或贿赂拍马屁,我良心过不去。而廉正为民者几人能被“相中”?朵山光明大队周一信当一世大队书记,正直厚道,老少无欺,真正优秀的父母官,百里难挑,而不为“相中”,终是农夫。更则,社直单位这个厂那个站我并不看好,隔行如隔山,强派进去灰溜溜出来,不比我量力而行专职于教育更合适。好不容易从层层重压下爬出来,怎愿又回去?况且已有好讯相传:优秀民师可考为国编教师。只要有个公平,求自己再难都是易事。虽然眼下大队头头很风光,但出了本队便没有多少人认同,这种风光太狭隘了。我不需要这种称霸在农民头上巴掌大的权威,既出,少年壮志重又回荡胸间。立山婉谢文选叔一片好意,三两步下了楼。
开学不到一月,立山接通知:去县文化馆报到,创建老镇文化站。
校长以隆重的仪式为刘立山饯行:到班上开告别会,教师开欢送会;满满一桌菜,堆成了宝塔状,这次是真心与爱将惜别。学生们抑制不住,班上一片抽泣!有的眼泪汪汪地拉住老师的袖子:“刘老师,您不要走,好吗?”“老师,您去打报告,留下来教我们吧!”“刘老师,我们舍不得您走……”立山看着一个个天真可爱的孩子,一双双乞求的眼睛,禁不住红了眼眶,不断地抹鼻子。他太爱孩子了,讲台、学生成了他生活的重要部分,离开了学生真不知如何打发从清晨到灯夜的每日时光。
……

这是刘立山第二次走出朵山。从此越走越远,并将子女也带出了朵山,走进了宽广的世界,实现了二十世纪下叶举家整体性的升迁。朵山,空留闲屋断垣,多少乡情与伤痛,都在蓦然回首中……

(第六章完)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10-10 09:35:37 +0800 CST  
第七章 一百元的飞梦


在中国,毎一场大的政治变革,都隐约可见文化战车冲锋陷阵,或摇旗呐喊,或暗渡陈仓。王者们以其超人的睿智总能驾驭这不见刀光剑影的武器出奇制胜,取得千军万马铁甲金戈所不能取得的巧效。得天下、治天下,莫不小觑“文化”这把软刀子。说它软,是因为它在嘴上、在纸上、在人们的思想里。正因为它寄生在这种特殊的媒体,所以如飓风般快捷和扩散。武能平江山却不能屈人心,“得民心者得天下”,故王者必以文俘心。舜,以德播名,赢尧帝禅让之,不战而得天下。春秋,诸子百家兴,道、儒、法、墨……各辟精深,把华夏文明推进了无穷远,两千多年后还在寰宇闪光。它开发了人们的智商,从“划圈为牢”中走出来,教会了王者如何治天下,成为主宰乾坤的霸主群雄。赢政做了始皇帝,惟恐百家惑众乱国,便来了个“焚书坑儒”。刘邦灭项羽,最后一战竟是以哀伤的“四面楚歌”让对手军心涣散丢盔弃甲从而奠定了大汉王朝。及近,一个民间的“拜上帝会”,却也催生了独霸半壁江山的太平天国。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史上,无论是艰苦卓绝的井冈山时期、延安时期,还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文化艺术都是一支不可或缺的轻骑兵,予军民以精神、以力量,成为一种特殊的杀敌手段。震惊世界的中国“文革”,点燃引信的就是批判《海瑞罢官》和《三家村札记》,实质上的政治格斗而冠名的是“文化大革命”。要扭转乾坤,还神于人,把颠倒的东西再颠倒过来,首先搬出的妙方就是关于真理问题的讨论,把全民的脑子彻底洗涤。新时期需要新思想、新阵营,带给全国人民新的精神状态,于是乎,一个覆盖全国的基层文化机构——乡镇文化站被拎了起来,摆在精神文明建设的战略地位,担当起拨乱反正中驱逐阴霾振奋农村国民精神的历史使命。
……
这时的管理有点乱,本来县局与公社同级,建立公社文化站和任命站长是县文教局和公社的职权,县文化馆对社文化站是业务辅导关系,可是,刘立山签下的任用合同甲方却是县文化馆。立山不懂这些职权划分,反正县馆比社站高,他当然是上级,我自然是下级,只是这合同的条款太苛刻了:甲方聘请乙方为老镇公社文化站负责人;在任何情况下,其编制、户口、医疗等待遇甲方概不负责;甲方给乙方创办费一百元,每月凭发票报销业务费十五元……刘立山认认真真地拜读一遍,连什么叫“合同”都不了解。反正那边的“教师”已没了,“编制、户口、医疗等待遇”原本就一无所有,况且说这位子还是好多人都争不到的,所以没有选择,落下姓名,一份留馆存档,一份带回,连同以“预借”方式取来的一百元:五张十元钞,十张五元票。
汽车在黄土坳丘间上蹿下滚,沙子路上卷起龙卷风似的黄尘。车行时,尘扬五百米;车刹时,尘涌满车厢。人人灰头土脸,相视而笑,已经习惯了。立山又从口袋拿出那张油印的十六开蓝字合同,重新温习起来……旁边的老师借阅一眼,便打开话匣:“你听说没有?老镇文化站的上一任站长江明英可苦了,原来也是在本社当赤脚老师,兼文宣队导演,后来被县里调到你老镇公社搞宣传站,从青年搞到了中年,宣传站一撤,什么都没有,回家做农民。他鞋底都蹿穿了,到文化馆吵,不是调我去宣传站,我教书教得好好的,现在宣传站一撤,哪能什么都不管?文化馆被吵麻了头,但毫无办法,又不是我要撤宣传站,这是国家的事,要你宣传就宣传,不要宣传就关门。幸好文化教育是一家,都由文教局管,最终还是文教局把了个民师指标给了他,才又拣了一只饭碗。”刘立山认认真真听,比刚才在馆里签合同还认真得多。难怪合同上写得那么残酷无情:“在任何情况下,其……待遇甲方概不负责。”原来双方曾为聘用留下过严重的后遗症。现在好,有言在先,以免后患。甲方是干净了,解聘的风险全落到乙方头上。立山方知生来签下的第一合同竟是一份不平等条约——哪里是双方的意愿?那老师又解释:“负责人”跟“站长”也不一样,今天让你负责,明天可以用别人负责,而站长相对稳定,只要有“站”便有“长”。立山又是第一次听说这官道之谜,原以为“负责人”就是“站长”。至此便怨:当官的就专想心思玩戏法,搞得那么玄乎干什么?不是“长”还负什么责?居然有差别,为什么事先不明说,要暗藏一个诡计?立山越想越觉得这合同陷阱太多,挖阱的人一点责任没有,陷进去的都是自投罗网。揣着这份合同,如鲠在喉,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
回社,立山忙从街上打听,原来老镇宣传站前有七八任站长,只有一人考上县剧团当演员,一人锲而不舍钻编导,后来成了县剧团有名的导演、全省成就斐然的编剧,其余都回家种田去了。立山已无退路,心里盘算着一线希望:靠笔杆子写出去,或者去当专业演员,因为这事主要靠自己。
公社把文化站放在大礼堂楼上,腾出两间干部住房,面积十八平米,刘立山住房一间。楼下东西两间住着电影队放映员,发电机也放里面。大礼堂是“文革”中盖的,调动全社“四类分子”平了一块坟地,塞了一口塘作基地。屋宽十五米,长五十米,脊高十米。除了大门两根粗柱是钢筋水泥浇铸外,其余都是平调来的砖瓦树木所构。朵山村几棵五百多年的枫、樟也作了贡献——直径两米多的大树砍倒后,以“地车”(圆木铺地滚动)运到工地,一趟需七日。屋形很简单,一个长方体,金字水两边分,正门一面墙,墙头平顶两侧渐收,又里里外外全未粉刷,更显土气,被人戏谑“在小坟上盖了一座大坟,前面还竖了一块字牌”。立山不在乎这些简陋,反正能安下就行了,别人还眼馋,说是调进了公社大院呢。
春夏多雷雨,风雨从小瓦片钻进来,满房皆滴水。幸好有检漏经验,靠屋檐处,立山就在桌子上放把椅子,人站在椅子上伸手移动瓦片接漏;高处,用竹竿顶住下片瓦慢慢往上推,托住上一片瓦的下半部,把漏水接住,再将下下片瓦往上顶移一些。楼上的漏顶住了,楼下的放映员也感谢不及,因为楼板早已龇牙裂缝。更恐怖的事是有蛇出没。因为脚下是坟墓,洞穴无数,塞了这个,那个又穿,常有老鼠出入,而蛇又喜吃老鼠。夜闻墙纸空隙处常沙沙作响,立山初来不知何故,只当虫蝼之声,而楼下常半夜惊叫:“蛇,蛇!”一赶又进了洞穴。楼下说:有时蛇还爬上床,手臂冰冰的,一看,蛇,吓得魂不附体!于是,一年四季挂蚊帐,帐内床上架张折叠床。电筒、竹竿常备不懈。传说竹是蛇的舅,蛇最怕竹鞭。本想夜开长明灯,但大礼堂离公社很近,就五十米,若见夜灯未关,必批之浪费。立山庆幸自己住楼上,可免受蛇之惊恐。一晚,立山伏案写作,楼下放映员来聊,推开门,“啊!你头上有蛇!”立山抬头一看,一条银环蛇倒挂金钩,垂下来一尺多长,正瞪瞪地望着自己!立山寒毛都竖起来,不知如何收拾。还是放映员与蛇为伍太久,有些精神抵抗力,终于竹竿制服。不久,房角又见蛇皮,而且,凡见者都是大蛇,虽难见其长,但有电筒般粗大。立山最怕的就是蛇,瞥一眼都发麻。而今为了工作,夜夜在恐怖中度过。也所以知道,原来在这里住的公社干部,被子一卷就走人,早巴不得让出来办文化站。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10-11 09:53:28 +0800 CST  
不嫌庙小,只要有真佛,必有朝圣人。如“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陋室既可兼天下,又“何陋之有”?立山将一百元做三个方案:一.站里的硬件设施由公社新置,一百元作文具购置费;二.公社若不新置,则因陋就简,由公社出几块木板,请木工靠墙壁装几排书架,做两张小桌,先开阅览、棋艺二室;三.搜拣老站遗物,利用公社边料,自己动手,修修补补先开张,边做边就。
公社办公室主任姓陶,是土改老干部,小时给人放牛,连自己的名字还是参加工作后学写的。凡吃过苦的人都异常省俭,用这样的人当管家婆可以滴水不漏。刘立山到办公室报到上班,陶主任给他分工:“先把文化站办起来,能就的尽量就一下,可以不买的尽量不买,譬如,电线仍用旧的,炸了的灯泡留起来,等下次没得买时拿出来应应急。”立山惊奇地看着老主任,却不敢笑,只是“嗯嗯”地点头。主任又说:“公社干部都是‘万金油’,这里搽一下,那里抹一下,一个要顶几个用,说是说要专职专用,实际上做不到。你一部分时间搞文化站,一部分时间做办公室的事,刻刻写写,都是你会做的,不会的慢慢学,总之要听话。工资给你加一块,学校二十九,公社三十。”说着从抽屉拿出一块锈巴巴的刻字钢板,立山接过一看,两边翻翻,已是一块废铁,便怯生生地自语:“这,这还能用吗?”“怎么不能用?还这么墩厚的呢。”办公室的人都笑了,主任也笑了,立山才敢跟同事们丢眼色,也初识了顶头上司的和蔼,而不仅仅是吝啬。
一百元,这可是开办文化站的全部家当啊!陶主任已挑明了:公社出了人,县里出了钱,双方合办就不能给公社再增加负担。刘立山记起初一课本里的《梁生宝买稻种》,为了以少之又少的钱能多买几斤稻种,“梁生宝恨不得把一分钱掰开作两半用”,这种创业精神正道出了自己此时的苦心。只有到废堆里去寻找希望,代之以曾经幻想的焕然一新。
立山来到几年前宣传站所在的老屋,这里已办起渔网厂,排满了手工织纱机,宣传站的小件早已当垃圾扔了,几块大的布景正好可以搁之楼桁遮灰,几张桌柜歪挤在一堆,不知是原本断腿还是推翻所致,无一不是残废——网厂只嫌地方小啊,哪有空间放这废物?但又是公产,无人敢丢。
立山正好利用人家嫌弃的心理,请网厂厂长帮忙把这堆东西搬到大礼堂。厂长一听大喜,赔了工,弄了一身脏,还说:“真难为你把这堆垃圾清走了。”两个书柜,一张棋桌,都是两只脚、三只脚。一副乒乓球桌还算结实,只是破了台角,放楼下大厅。刘立山重温下放在家学做的木工:从公社废材料堆里拔铁钉,找来几根相合的方木,给书柜、棋桌钉上断脚;找点板头给球台打好补丁;又以铁钉加木条做了一个报架,反正靠墙放。接下来做漆匠:花五块钱买一中桶墨绿漆,以一块五角买一小罐白漆;找点石灰调漆刮裂缝,再以绿漆刷乒乓球台面,剩余的将棋桌、书柜也一起扫了;待干后,用白漆画上球台的四边和中位线;将一块四方木板盖上白漆,干后以保留的一点绿漆写上宋体“老镇公社文化站”——挂在大礼堂正门上方。书柜的玻璃全碎了,柜门挂着一角摇摇摆摆。立山见公社废物堆里有许多拆下来的破玻璃,便咬咬牙,花六块钱买了一把玻璃刀,偷看玻璃店划玻璃的方法,躲在屋里试手。按紧尺,用毛笔醮点煤油一划,再下刀,煤油钻进刀缝,一掰即断。开刀处没着力点用铁钳咬平。只花一块钱毛钉,便把两个书柜的玻璃全拼满了,柜门买合页重新钉正。虽多次割破了手,但又学了一门手艺。请食堂熬一脸盆浆糊,花五块钱买五十张白纸,将原住房的贴报全部覆盖,变成一片洁白,再以五块五角买两张厚白纸,红、黄、蓝三小罐广告色,三支大、中、小画笔,装点“阅览室、游娱室、乒乓球”及各室“活动守则”。乒乓球、网架、球拍、象棋、军棋、扑克牌各买一副,用十五元,在公社各处找了四个杌凳放游娱室,到会议厅搬了两条长椅放进阅览室。旧灯泡只有十五瓦,且是公社农机厂发的电,只能照人不能看书,只好换了五个四十瓦的在楼上各室,新拉了一根线装了六十瓦的吊在乒乓球台上方。将旧的和炸了的灯泡真的拿给陶主任看了再放入公社办公室文件柜里。楼上两室开门相通,可省一把锁,也便于管理。立山的住房在隔壁,壁上装一块玻璃,以便人在房里办公,又可监视两室开放。楼下的乒乓球台也只需出房门俯视即见。一人一站,“装修”时就要想到便于管理。
他以五十元把文化站的硬件基本布置好,按上面要求有了“三室一栏”——文化专栏设在大礼堂正门上,宽三米,高两米。平时大门常闭,人进出走正门两侧小门。木板好贴纸,又凹进一米避风雨,人流量大,宣传效果好。
他以三十五元订了八份报刊,避开月刊、日报,因为双月刊和周报都价低。内容涉及电影、文学、故事、书画、音乐、农科等,以本人的喜好、业务需要和读者预测为选项。可是,订刊不能马上上架,阅览室空空如也。立山便把自己的书放到柜里,把过期但还有些阅读价值的旧杂志也滥竽充数,又借些新杂志正面平放柜中,尽量做出充实的样子。报纸则从公社办公室选取,把非当日当期的先借来暂用,以不致让来人无物可读。
经一周的紧密张罗,文化站开张。开张日,没放鞭炮,没有上级来人,静悄悄中打开两扇文化之门,第一批捧场的便是老镇中学他的学生。立山写了一则消息在公社广播里播了,晚上公社主管文教的唐委员来站里参观:“小刘真不错,果然用一百块钱办起了一个文化站。不错不错,面貌一新,很好,很好……”唐委员边走边看,赞不绝口,“从今以后,青少年就有个学习和玩乐的地方了,这对提高人们的思想,促进社会进步都有很大作用的。”唐委员在中学、中心小学、公社三级干部会上宣布:“我社成立了文化站,以后可以多到这里来参加活动。”从此,沉寂多年的大礼堂渐渐人流如织,一个文化婴儿从这个摇篮里日益长大,走进老镇人们的精神生活里。

……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10-12 14:33:20 +0800 CST  
(续上)

文化站之所以晚上开放,不仅是为了方便下班和下课后的活动者,也因为公社办公室要安排立山做他事。初入公社大院,处处需谨慎,时时听召唤。管文教的不管钱,平时来站并不多,倒是陶主任每天早饭后必在办公室点卯,布置当天工作:播音员打扫客房,洗好茶杯、床单,随时准备接待上级来人;放映员整理会议厅,扫地抬长凳;刘立山包横幅会标、书写标语,无会则天天给陶主任整理资料。陶主任管财政,每一张发票都由他审批,每项开支先过他一关——小事,当即批准;大事,收下报告待班子会共商;不办,当即卡下。广播站长进公社多年,兼会计、统计,对陶主任管财政、管办公室非常重要。可以说,离开了他的业务,陶主任的工作简直无法进行。正因为这种特殊关系,广播站长总是以社级高标准报批设备,数百数千元改造升级,而总能恩准。刘立山虽不可及,但深谙其故,所以对陶主任也是百依百顺。得罪他人无妨,千万不要得罪批条子的人。立山的梦想里,需要这位领导的工笔重彩。他希望天天听到陶主任的呼唤,做他的贴身秘书,反而不希望离办公室远远的安图一份清闲。
在计划经济的年代,办公室主任要参加很多会议,这是陶主任最头疼的事。开了会要向“一把手”汇报,要在全社三级干部大会上传达。不知道他以前是怎么做的,自从刘立山来后,渐渐地,会议的资料整理就让他包了。陶主任是刘立山的父辈,虽没读过书,但立山非常理解他、尊敬他。每上班,陶主任就要刘立山坐在自己房里,给他把全社粮油棉猪的任务、上交、销售等各项数字整理出来,让他好用。立山用一本厚厚的大笔记本作此专用,把各项数字归类列表,按年度分列,并算出增减百分比,无论何时,翻开即得,要啥有啥,一目了然,再不要带那么多繁杂的分类材料。上县、汇报、传达,陶主任非常称心,笑洋洋地说:“这样好,这样好,什么都在这个本子里,爽脱!”陶主任开始喜欢立山了,终于把最不好意思的事也要立山做了——县里开会,那么多条条块块的分管领导都到会上作指示,布置工作,分配任务。陶主任全凭脑子硬记,外加一些断断续续的简单文字和符号,其实那些文字也是示意字,错的多,而不错的只有阿拉伯数字。立山初开这些会议记录,就像面对一块块甲骨文,无从下手!陶主任见立山一言不发,神情茫然,就知道实在为难他了,便坐在他身旁指着记录做口头解释和补充。渐渐地,刘立山从中研究到了一些规律,掌握了记录人的思路,便能会意解字,将原始记录翻译成通用材料。譬如:符号“  ”表示“一根扁担两只篼”,就是“要大搞水利建设”,具体安排由陶主任再作回忆性的口头表述,立山边听边整理成语句,再把本社的工程名称一一冠上,把原始记录的数字转抄分配;符号“  ”表示“猪头”,借代“粮油棉猪四大指标”,具体细说又由陶主任分别展开,立山便可写得有条有理,怎么抓怎么完成,把上面分来的数字一一落实到位。他真的是有些破解密码的天赋,那种一点通的悟性使他很快就进入了陶主任的思维模式,总能准确地把他的“会议记录”整理成官样文章,作为文件上送公社领导和下发基层。其实,这也不单是刘立山独善揣摩,“蛇有蛇路,鳖有鳖路”,凡不会写字的人自有强记的特异功能,那些断断续续的一点文字和符号只是钩玄提要,他可以凭这些纲领从记忆中复制出会议的全部内容,只是口头传达可以,而书面材料就为其所难了。刘立山和陶主任相互适应后,陶主任再开会就觉得很轻松,常常简简单单给立山说一说会况,“其它的就由你说圆吧,说不圆的就算我贪污了。”
立山尊重领导,谓之礼当:层如父母,用你即爱你,当然还另有隐因。但他非常生恶丁谓拂须的献媚。县长上厕所,下官也紧贴其身,那谄谀恨不得给人擦屁股!立山见之,鄙弃啐唾,似觉他从骨子里到外皮都散发着霉臭,素厌此类及身。
原以为进公社大院如同黛玉进贾府,“不可多走一步路,不可多说一句话,”岂知进来后并没有那么森严,对领导尊重,对同事和气,也就很容易相处。所有人脱掉标签的外套,都是真实的自然人。发生在自然人身上的所有,在“官府”中原来一样不少。下班后也可以打情骂俏,到圩堤上散步兜风;在食堂打饭端菜,都挑满些的有几片肉的;晚上不嫌加班,到十二点就可以兴冲冲跑去食堂每人一蓝边碗面粉“蛤蟆团”,那味道真是太鲜美了,囫囵吞枣,意犹未尽。院外八分田,为公社干部专作,以防止脱离生产,永葆劳动人民的本色。而公社不养牛,每用牛的活总是邻村生产队代劳;耘禾时又没一把耘田钯,也总到近村借。到收割时,无论如何再不能让社员包了,一定要全体干部吃次苦。提前三天在走廊黑板上写通知:谁也不谁请假,各自借好镰刀、谷筛、麻袋。戴着统发的崭新草帽,二十余人排下去,一巡就撩完。早晨趁凉割,上午顶日打,打完又扎秆。午休不算,一天歇四回。厨房把这日“当做老虎打”,除正餐伙食加码外,三次冰绿豆汤——全社一台大冰柜,是综合厂营业用的,专做冰棒批发,每只二分,公社是借光。其实,公社干部都来自农村,每月四天假都在做农民。四天中恨不得把日头捆住不落,把所有的家活做完,以致上班时一个个没精打采,像蔫了的茄子——太富有劳动本色了。而公社这样的“双抢”,比之简直就是享福。难怪都想当干部,也不知这收的够不够一年为这田里花的?春节,每人一份年货:两包“大前门”两包“飞马”烟,大中小三封爆竹,两斤豆参,都在工资中扣款。立山不抽烟,每以这些高档烟待客,总有一种自豪感;分来的豆参总送给丈母家一点,再就是屋后可怜的文贺,连兄弟都未能及。
这年代,一竹一木都非常匮乏,以致公社领导也时而有失公平。从界山订做了一批竹床,一人面壁照名单报名,一人点货:“里是么人咯?”“ⅹⅹⅹ。”即写上该名搬走,绝对公正。末了,唯管食堂的小朱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面对空旷的坦场,低头不语,眼珠子红了,禁不住两行泪水就扑簌簌滚了下来……他难过的不是少得物质,况且还要三块五毛钱一张,而是一种被公开的歧视。次日,他从街上综合厂自购一张竹床,放在后院用菜刀一丝丝刮去青皮,仿公社统一订制的模样。那一刀刀的刮削,犹如在刮脸上的自尊。然而,没有任何办法发泄。他能赌气不干吗?一个农民进公社大院是一大飞跃,令多少村民羡望,还甘心退回去吧?只有忍气吞声。或许后来,他要考到中专的儿子再拼命考研考博,一定要活出个人样儿来的原始动力,就是这次憋下的一口气。
刘立山没和领导谈过任何个人利益的事,该得的一样没少,不该得的一样没多。譬如:给每人房里配一个三脚脸盆架,一个杌凳,不分阶层;而另给少数人配一把塑料藤椅,那是领导班子成员才有的待遇,只不过有人手长也捞了一把装脸面。立山心如止水,他想要的,是那一百元外的梦想,那是一千把藤椅都不及的壮观。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10-13 11:11:43 +0800 CST  
(续上)

翌年,中央提出“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在农村要建立集镇文化中心,以寓教于乐的形式,把广大农民的思想引入健康向上、求知识、信科学的正确轨道上来。县里决定先在老镇试点。刘立山瞄准了这个难得的机遇,终于向陶主任提出了一个请求:扩大文化站,把活动室从楼上“亭子间”搬至大礼堂地面,升格为文化中心。刘立山并未创新,只不过沿袭了广播站长同一条土路。陶主任一关即过,同意刘立山写个请示,他带到党委会上研究。与此同时,立山到县委宣传部、县文教局、县文化馆等各方请求援助。所到部门都是事业职能机构,连人头办公费常年捉襟见肘。要“放血”实是为难。不过,功夫不负苦心人,跑得多了,领导也不无感动。既然公社也出力,县里不能干手蘸芝麻,毕竟这是全县第一个农村文化中心。最终决定由县文化馆先垫三千元,以后在县财政拨款中追加给县馆。立山将这喜讯报与陶主任和主管领导唐委员,做到工在诗外,请二位在党委会上有底气力挺。果然,二审通过。
文化馆转两千元到公社账户后,扩建开始动工。两千元显然不够,还得公社配额。能配多少,边走边看,关键是要得到办公室主任支持。立山知道,要公社拿现金难,而调其它资源相对较易。所有的社直企业都要向公社交公积金,原则上是交钱,但多数无钱上交便交产品,或让工人给公社做工抵账。所以公社大院要兴土木,砖瓦、工匠从来不花现金,调上就是。刘立山在大礼堂后部圈出一百平米:三十平米做乒乓球室,六十平米为阅览室,中留十平米走道。请放映员一人搬至楼上,一人仍住原售票房,将空出的一售票房改设游艺室。放映员撤出蛇鼠之境而上迁,当然乐意;而游艺室得以扩大,有门有窗,便于单独开放管理。晚上不开,免担蛇鼠之忧。立山将两室的围墙设计二米五高,概算出需要青砖多少,报与陶主任。陶主任即安排农机站的拖拉机去砖瓦厂拉货。立山拿着尚方宝剑到机站、到窑厂,无一障碍。不要次品,墩墩砖要青色上等货。他心里盘算这砖要耐拆耐用,这次围了墙,下次还能拆来砌屋——这只是个过渡。泥工把两室围墙砌好后,阅览室显得异常空旷,原来的两个断脚书柜寒碜得放哪都不合适。于是,又请示陶主任要木工做了两排杂志架、两条斜坡式阅览长桌,再把四条长座椅一摆,室内便充实多了。立山没要求搞粉刷,因为地面是黄土拌沙配石灰铺的“三合土”,头顶是高高的土瓦椽子,六面的粗糙无法统一成雅致;更则,钱不够,本地不产石灰水泥,吊顶更是屋中盖屋,必被否决。与其挨批,不如不提。况且,立山的美梦不止于此。
文化中心经一个多月的扩建,正式对外开放。一十八平米的“亭子间”已长成一百一十平米的活动阵地。每周三、六、日开放,把镇区青少年牢牢吸引。陶主任几次对立山说:“那两千块没有了哈。”立山知道再开口有难,便向唐委员打报告:《关于文化中心建设的若干问题》,内含组织机构,年度活动、经费预算等项,要求公社按年度拨一定数额的事业费。哪个领导不希望自己主管的工作有起色?唐委员在党委会上终于争得了从此按年度划拨三百元作文化中心事业费,旅差费另报,大型活动另予专项划支。站长自此有了年三百元的支配权,而不需分分文文都要先打报告后批发票的繁琐。更重要的是隔行如隔山,在陶主任面前有些该办的业内事提都不敢提。立山订了三十份报刊,添置了一些新书,以阵地活动为核心,开启了向社会文化辐射之门,使文化中心成为这个集镇人们精神寄托之处。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10-14 16:06:54 +0800 CST  
就在文化中心应运而生的同时,老镇公社办公大楼正以前所未有的雄姿拔地而起,楼高三层,占地三百平米,从此告别那幢两层木构瓦顶使用了三十多年的“乡公所”。文化是软件,政府是硬件,自然不能同日而语,这也是文化中心在扩建中只能粗糙不能细饰的根本原因。一九八二年,大工程结束,尚有残膏剩馥,刘立山便又见材起意。也是天助,是年,中央又把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提高了地位,把它列为新时期四件大事之第二,与“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建设”同等重要,不能“一手软一手硬”,而要“两手都要硬”。此时,老镇文化中心以其业绩已成为江西省的先进典型,在全县起着示范作用。县委宣传部、文化局都非常关注。在全县“推进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大会”和表彰大会上,都让老镇公社书记或主任位列席首,介绍如何如何重视文化工作,为全县瞩目。是时,老文教局但局长已升任县委宣传部部长,与立山并不陌生。立山反复请求部长到现场视察规划,敦促老镇公社以广场、大礼堂为中心,逐步建立文化中心大体系,包括建造文化楼。老镇公社书记姓洪,年近五旬,办事实在;管理委员会主任姓段,年轻有才,文化内行。公社新办公大楼建成后,陶主任经对立山数年考察,委以重任——兼公社出纳员。从而,批钱的和管钱的更为形影不离,共同谨守着这个机关的经济命脉。仓里多少米,立山略知一二。因跟陶主任做了很多事,立山便获得了很多内部信息:办公大楼前左侧一排旧矮房大煞风景,准备拆除;民政局要拨款公社助建敬老院;建在马路边的公社砖瓦厂要拆除……陶主任在立山心里不再只是威严,还是可以畅谈的长辈。本来陶主任对新建文化楼冷若冰霜,甚至认为是得陇望蜀天方夜潭,硬件的事都应付不过来,哪能去管那衣食无关的软件?以至在班子会上撒气:“县里要盖文化楼,叫他拿钱。这不是小数,我没钱。反正,我不管!”班子开了几次会,都被他一雷打散。管钱的说没钱,书记和主任所有的热心都只是一场梦。文化楼就这样很现实地搁在沙滩上,县社两级领导都弄得很不愉快。陶主任也被主要领导议为“很固执”,甚至要提出辞职。立山又做了陶主任的谋士:砖瓦厂厂部不要拆,改设敬老院,这样,民政局的拨款立项就落到了实处,房子有了,钱可以省下来另用;公社院里的那排矮房,拆的砖瓦可移建文化楼,木质三角架屋梁不用拆散,照原规格改做文化楼的屋顶,三个工程统筹规划,一砖一瓦一木都得到充分利用,不至浪费。如此,公社不需出资多少,文化楼、敬老院同时建起,一箭三雕,显见办公室主任的精打细算和行政能力。听立山这么一拨动,陶主任豁然贯通,乌黑多日的脸上突然放晴:“呃——这倒是个好点子,可以考虑!”陶主任为这事伤透的脑筋立刻被久违的笑容覆盖,似乎找到了一把解锁的钥匙,很有继续当下去的信心。
再开班子会,陶主任以管家婆的身份,把建敬老院、文化楼、拆院内旧房三事串起来规划,提交大家讨论。众领导大赞:锦囊妙计,何不早说?怎么突然就通窍了?好,好,就这么定!你这管家婆当得不错。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10-15 12:45:20 +0800 CST  
旧房顶拟作新楼顶,但旧门窗无一可用,需新做。这时的木料非常吃紧,重大项目才可以到县申请一些计划指标。刘立山跑县政府、县建委、县竹木站,哪怕全是陌生的面孔,但不到黄河心不死,到处反映情况请求支持。都没立马答应也没断然拒绝,说要商量。立山又到县委宣传部找但部长,请他到县政府和县建委沟通。毕竟,老镇文化中心盖文化楼是古阳县第一创举,也算得上是宣传部下管的重大项目,部长答应试试看,立山将申请交奉。立山长望短望,半个月过去了,忽一日,立山在公社办公室接到县竹木管理站电话:批给六立方杉木给老镇文化中心盖楼,带款来提货。立山放下电话,在地上蹦了三蹦,比上次得两千块钱还高兴多了,飞跑着报告陶主任!陶主任一听,惊讶地看着这小子:“真的?你冇听错?”“千真万确!”立山眉飞色舞。“这个鬼崽里,想不到还真点用,这搞树是几难的事!”陶主任深有感慨,十多年来除了建办公大楼,公社从没批到过这么多指标。他知道,文化楼的门窗是不需要这么多杉木,公社还可捞点它用。他立即摇电话到农机站:“明天安排两部拖拉机,带刘站长去县拉树。”280元一立方,陶主任让立山带上1800元,以备用。
洪书记、陶主任和唐委员都对刘立山刮目相看,认为他是个干事业的人。三年来把文化站办得有声有色,给公社争得了荣誉,于是,渐被感化,真的把文化中心的建设摆到了党委的重要议事日程。其实,刘立山并无政治天赋,不是万不得已甚至害怕与官打交道。如果说他是聪明的,那么他的聪明就在于:充分利用了外因条件(中央对文化工作的重视),从客观事物中寻找内在关联因素,并把这种发现变成领导的智慧,而不是自己赤裸裸地站上前台,因为所有领导者都有一个共同的不可说穿的秘密。
两车杉木堆在大礼堂,很为人眼馋。陶主任陪书记来看过,带主管民政的干部来看过,并说文化楼用不了这么多树。立山已知其意。文化楼还未破土动工,民政拨款已挪作他用,谁要捏我一把都将前功尽废。趁公社月假的一天晚上,陶主任叫立山神不知鬼不觉把二位要人打发了。那一刻,陶主任脸上很有成就感。
……
文化中心盖楼比所有单位尤为艰难,自己没钱,上级又无专项拨款,立山是以一片热心去感动上帝,得以动工上马。它不比公社建办公大楼,十几万打在专项账户,工程指挥可以自主开销,而文化楼全着眼收零拾破。民政局拨来的几千元也由陶主任统管,用于不得已时拿出来购材料,如钢筋水泥和杉木。立山是赤手空拳穷忙乎,但他心里有底:有公社作后根。到老桥大队石头塘赊乱石打墙基,到公社窑厂调砖瓦,到供销社借模板……自己不抽烟,袋里不能少,陪一张笑脸,奉一枝“欢腾”,大都无障碍。贴点香烟没关系,高兴的是都能给自己帮忙把文化楼建起来。买钢筋石灰水泥都要去县或外县,拉着货就回,舍不得在外吃顿饭,买包烟司机,跟自己一起挨饿,从没报一餐饭账。
立山把大礼堂的两间活动室拆了,一如预谋把所有的旧砖无一浪费全部用于新楼隔间。隔间双面要粉刷,可以新遮旧,而用在四面新墙上,则显得破破烂烂。无钱做屋就必须精打细算,石匠夸他“太精”。陶主任常常双手拷在背后来工地走走瞧瞧,以老管家婆的心态监视这个小管家婆。见沙石水泥一砖一瓦斤斤计较毫不浪费,非常放心,从无指责,一言不发笑盈盈离去。立山太了解他了,若让他撞见浪费之事,下次要求必遭阻拦,挨批评还是小事。
……
一年将尽,工程总算结束。干部已放了年假,外社的调车送,本社的自己走。立山自家的年没心思考虑,最要紧的是整个工程各方的欠账都没付。批钱的人似乎将这事忘了,自己回家过年没给立山半句经济交待。工人农民木头石头……所有的债主整天跟着催钱,却不知立山是纸褙灯笼,外看是工程指挥,而兜里钱、权一样都没有。清晨的霜风如刀,立山揣着一大包整理好的单据、欠条,骑自行车正北顶风十里上陶主任家请审批。第一次上领导家,虽是公事,万一老人家不高兴,立山的年就没法过了!陶主任每次审批单据,都要趁他谈笑风生时,可过可不过的都随意地签上他的大名;而当他不悦时,所有该批的再紧要的条子拿都不要拿出来。这种季风性气候只有会计和出纳等办公室少数人熟知。立山买了一包冰糖,进门恭敬地跟老人家请安:“真不好意思,赶到您家里来办公,也是没办法,他们都挤在我房里不走。”遂将冰糖“咯”的一声放桌上,暗示不是红沙糖,再取出一包单据轻轻地放在陶主任面前。那话里还有潜台词:你若不批,我就不走。俗言“人怕奉承佛怕拜”,贫苦出力的老干部大多待人厚道,他叫妻煮碗热腾腾的饾折,上铺一些精肉,猪油放得重重的,烫嘴,客客气气地说:“消得猪,赶滚喫。”立山边吃边顾眄着陶主任终于受理了这一包令他揪心的东西……
陶主任在立山的一项项介绍下,细细审查,却并未刁难。一切开支事先都经过了他的同意,笔笔清白。那六立方杉木全算在文化中心基建上,尽管用的不及一半,大部被公社挪作他用。立山心里不服,但又不敢抗辩,所有的钱都是公社拿的,陶主任打点的,一旦触怒,全部不批,那就更惨。唯一受批评的是——打了一张五斗办公桌,资料太多没法分类,那么多好树不用也是被挪作他用。独此没事先报告,立山知道报了就做不成,他肯定是把公社淘汰的破旧二斗桌给文化中心用,故只好先斩后奏,准备挨批,反正不是搬家里去。这是文化中心最奢侈的一件办公用具,书架、阅览桌是去年文化中心成立添置的,一个两米长的服务台是用边角板钉成的,连二十公分的台面也舍不得用根好树锯板,用两块糟了心的薄板拼拢。立山买油漆自己刷了一下,书架仍是白木头。新办公桌是立山叫在工地做杂工的大哥漆的,四元伍角钱,比市场价低。枵腹从公,一点小工,不要脏了名声。陶主任是职业批条者,谁高谁低,心中自然明白。当他在最后一张单据的右上角签下别人无法模仿的“陶体”时,立山心里茅塞顿开,回去可以一一打发,不再受闭,尔我都可以安心过年了。陶主任用笔尖戳戳纸包:“九千块,九千,还不包砖呐。”立山忙说:“难为您了!”竟不知如何表达深深的感谢。虽然埋怨过,虽然费尽周折辛苦过,但此时此刻一切的不悦都烟消云散,心里升腾起一股暖流,谢谢您,给了我的支持,给了我一个庞大的家当!谢谢老镇公社所有的领导,洪书记、段主任、唐委员、民政干部……共同支圆着我的梦想。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10-15 12:51:29 +0800 CST  
这一年,是老镇文化中心崛起之年。除了硬件建设的飞跃,还组建了一套完整的管理体系。把原来分散的文化站、广播站、电影队、农技站、团委、妇联等相关机构,一并纳入文化中心。公社成立了文化中心管理委员会,党委副书记任主任委员,文教主管任副主任委员。是时刘立山已是“全省群众文化先进工作者”、“全省先进文化中心站长”,任第一委员,其它各相关负责人任委员。凡纳入文化中心体系的分支工作相互关系密切,都离不开文化站的配合,故大家都乐意簇拥在立山的周围,把他视为“总站长”,服从他的统筹。而刘立山要架起这艘大船雄心勃勃地驶向心中的彼岸,光靠菲薄的一己之力显然不够,他需要一个群体的智慧共同描绘更为壮观的文化蓝图。
黄圆政是广播站长,兼公社会计,比刘立山大几岁,官道之术却是早熟。在大队当主任时,虚虚实实。凡靠近大路评比检查过往之田,要求社员作得特好,稻田不见稗草,而小道僻处则视而不见。他曾在全社评比检查预备会上放言:“凡是有稗草的田就不是胜利大队的田!”不料,此次检查不走大路偏巡小道,见胜利大队的田里同样稗草摇风,黄圆政向来者介绍:“里不是我大队的田。”会评时,兄弟大队嘲笑:“胜利大队的田被黄主任办完了。”然而,黄主任还是被调进了公社大院。书记没升,主任提拔,这就是功夫。本来小学文化,但写得一笔清清楚楚的好字,比知识分子的笔走龙蛇好认,贫苦出身的老干部就喜欢他的一笔一划。(公社几乎所有的换届报告都是他写的。他的秘诀是:以县里的报告作范本,换成公社的格式,再把本社的有关数据填进去;下次又套用这个模式,再把当年的数据换下旧版——三年的政府工作报告,只消三天就交稿。)因为兼会计,跟管财政的陶主任处得好,广播站添置设施几乎是有求必应。刘立山兼了出纳员,管钱的、管账的陶、黄、刘自然成了三位一体。现在文化中心体系一建立,文化站、广播站、电影队成了这个体系中的核心力量。文化站易名为文化中心站,原本平行的兄弟机构成了文化中心站的麾下。这种设置非立山权欲所至,乃上级文化行政部门所定。这种规制也决定了刘立山的工作覆盖面已不再局限于文化站,还必须统罩电影、广播、体育、农科等项。只有各方面的工作协调有了效应,才能真正体现文化中心的意义,才能证明文化中心与普通文化站的根本区别。对此,电影队是求之不得,可借力壮大自己,一改过去孤军作战的无助。而刘立山此时的思维,也确实走出了一个单纯的小站,把目光盯在了一个更为庞大的体系建设上……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10-16 15:09:05 +0800 CST  
他要放影员带他去见县电影公司的经理,了解县、省电影公司对农村集镇电影院的相关政策。回来后,即向文化中心管委会的副主任、主任分别汇报了自己的想法:要把大礼堂改建成千人影剧院,预算——一万五千元装座椅,五千元铺水泥地面。二位乍一听,以为墙上画饼:文化楼都建建停停,哪有钱建影剧院,这在班子会上提都不要提!立山娓娓道来:“影剧院建成后,我可以安排常年演出放映。老镇位全县中心,只要有戏,邻社群众必来观看。一张票按三毛算,一场可收三百元,若场租为一百元,一月以二十场计,除去农忙,一年则可还本。”领导说:“账是这样算,关键是没本钱,除非天上落钱下来。”立山说:“我想向省电影公司贷款,借鸡生蛋,既丰富群众文化生活,又盘活文化经济,请公社作个担保。”领导当即放口:“只要能搞到上面的钱,公社可以担保。”刘立山要的就是这句话,立即写好两份申请,一份交公社党委,一份呈县电影公司。随后,与“财政大臣”广播站黄圆政商议:“老镇文化中心是全县首一,又是全省先进典型,我想通过县电影公司向省电影公司贷两万元,把大礼堂改建成坡式水泥地面,装上翻板座椅,成为千人影剧院。”黄一惊:“你,你胆子可真大!领导同意吗?”立山点点头:“现在就靠我们自己的本事了,所以要找你。”黄圆政深思一会,露出笑容:“说吧,要我做什么?”“跟我同去县。”当夜,黄圆政跟本村屠夫订下一只猪后腿。翌日晨,刘、黄提只蛇皮袋找到县电影公司曹经理,把要求贷款建电影院的申请呈上。曹经理是个务实人,曾是立山大哥“共大”的老师,言行举止仍保留着知识分子的正直和诚恳。立山言明身分,感谢老师对大哥的教育,着重介绍老镇文化中心的概况,尤其是省、地、县的三级重点。黄圆政则从公社财政方面作了稳健的介绍,承诺保证贷款专款专用,和还贷的信心,并再次证明公社领导全力支持文化中心建设的决心。曹经理闻之动容,这是他任经理以来首次为集镇放贷建电影院,而且多次在全县文化工作会议上闻老镇文化的不同凡响,正值上面有相关的支持政策,于是以个人的角度表示同意。他叫刘立山将《申请》拿到县委宣传部签上意见盖个章,再送过来。立山立马跑出大门撒开两腿朝大街跑去……没有公交,没有单车,更没有电话,就靠现管现碰运气。跑了一里多路,一头撞进宣传部,见但部长在座,刘立山上气不接下气跟领导汇报:“但,但部长……您给我规划的……文化中心影剧院有希望了……公社愿意担保,向省里申请贷款……”但部长倒过一杯开水递给刘立山,接过《申请》认真看了起来……“嗯,仔俚,不错,终于让你跑出了一点眉目。”遂微笑地在首页右上角签上“同意这个计划,请有关方面给予大力支持并落实。”盖上一个鲜红清晰的“中共古阳县委宣传部”的大印。刘立山如获至宝,捧在心窝上又火急火燎地跑回县电影公司。
曹经理慎重地收起文件,拿出一张申贷表让刘立山当面填了,得回去盖公社印章,嘱明天送来。“我会尽快去省里报请审批,你们待后通知。”他不肯收下猪腿,黄圆政把蛇皮袋放进那门角:“自家养的,倒不我还带回去?”二人出了门,对视眯笑着……
才过半月,曹经理来电话说省里批了两万,叫公社去县办担保和转账手续。公社“管委会”段主任兼文化中心管委会主任,和管财政的办公室陶主任都喜从天降——两万元文化贷款,这可是公社有史以来破天荒的大数,相当于公社院内全体干部两年的工资总和。段主任和陶主任立即吩咐黄圆政和刘立山带上公社管委会和财务公章到县办手续,要盖哪就盖哪,只要把钱弄到手,怎么担保都行。
手续办妥,顺便在县电影公司打听制造翻板座椅的厂家——昌瑞县座椅厂,约其尽快来老镇公社洽谈。这个年代,哪个县社小厂不是等米下锅?闻有千把座椅的生意,厂方次日就由厂长带会计风尘仆仆从外县赶来,见气派的公社大楼、独立的文化中心楼、恢弘的大礼堂,又见办公室层层叠叠的省、地、县各项工作奖状,受之丰盛的午宴,便激情满怀毫无顾虑地签约:每把椅子14元,总价14000元;先装椅子后付款,分两次半年中结清。黄圆政代表需方财务在合同上签字盖印。有钱好办事,只一星期,原先的黄土平地就变成了坡式水泥地面;又过一月,千把座椅全部安装完毕。厂方按约收回一半现金。
……
电影队从贷款中添置了一部放映机,这样,就有一部下乡巡回,一部固定座院,以便有戏演戏,无戏放电影,减少空场。
立山又报请文化中心管委会的领导同意,从贷款中拿出一点把广场的旧篮球架换上新板,水泥地面修补一番。
——至此,一个初具规模的集镇文化中心基本建成,虽其貌不扬,但肝胆俱全。别说古阳县,就是紫云地区也是一大创举。从此,老镇人们结束了坐在冰冷低矮的水泥电线杆上看了三年电影的历史,如今也能像城里人一样秩序井然地端坐靠椅享受文化艺术了。夜阑人静,立山独倚栏杆,看着亲手建起的一片文化设施,心潮澎湃不已!四年的努力和辛苦,一次次感动了“上帝”——如果没有领导的重视,便只能永远在梦中咀嚼黄粱。四年,一百元起家,如今已孵化成数万元的物质财富;十八平米的文化小站,已长成千多平米多位一体名副其实的文化中心。是啊,果如人言:“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许多看似不可企及的事,但只要用心去做,幻想就可能变成为现实。一个人不能没有梦想,梦想是飞天的翅膀,但如果只有梦想而无践行,那飞天的壮志只是痴人说梦。
……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10-17 12:36:16 +0800 CST  
……
老镇剧院的开张,极大地活跃了农村文化生活,方圆二十多里的群众把这里真看成了文化中心。晴天好骑车,一路路车队络绎不绝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雨天不下畈,正好逍遥自在去看戏。文化中心的广场上,长期人头攒动,车马喧阗。“人怕出名猪怕壮”,演出单位在老镇赚了钱,进得去,出不来,直演到没戏演才收场的消息不胫而走,使前来签约者趋之若鹜。凡来者直奔文化中心站,一个个斯文见礼,有帽者脱帽端坐,貌姣者无轻佻飞眉。站长住宿兼办公的斗室成了繁忙的接待站,不管外省何县,一视同仁,并出示前约,照三、七分成。同是艺人,有兄妹之亲情,不管签约与否,近午,必留客自捞饭票与其共餐。演出期间,还常参忙帮他们化妆、置景、写幻灯片,向他们学习别类艺术,和他们交结成友。有的在交流中,听刘立山浑厚而饱满的音质时说:“你的音质这么好,一听就知道是练过功的,化妆又这么娴熟,要是在我们剧团,你一定是台柱。”立山笑谢器重。除“双抢”季节,影剧院基本都安排饱和。湖北、安徽、余干、鄱阳、本县等省内外黄梅戏、赣剧、杂技等诸艺术团体都来老镇演出,多则数十场,少则三两天。遇有轰动性的影片,便安排日夜放映。当录像走红,又安排录像队来售票放映。执勤人员井然有序,下了白班上晚班,提前一时到岗验票,维护秩序,职守自觉。
影剧院改建后,连续三年创造了文化经济双丰收:群众的文化渴望得到了满足,剧院收获了六万多元的管理费。文化中心没有成为独立经济体,所有盈利上交了公社。这便形成了良性互动——公社领导高兴,更支持文化工作。自然,省里的两万元贷款如期归还;昌瑞椅厂的欠账,立山原约半年缩至三月即告知来结;所有执勤人员每场两角值班费,不抽烟者可供一天伙食——一切皆大欢喜。立山想不到:影剧院的激活还提升了自己一呼百应的凝聚力,那么多年长有威望的街坊老干部,原本不相往来,现都服服帖帖地俯首听命,都说“听站长安排”。立山从繁忙的工作中,或信步街道,在频频的点头微笑握手言语间,感受着一种被社会认可的幸福和成就。每天上午把前天的售票款一大包摊在公社办公桌结算时,更是把这种成就感直接地变成胜利的喜悦,并恨不得把这种喜悦制作一朵朵红花别在公社领导的胸前,以刺激他们更关心文化工作;也暗含邀功,佐证自己的贡献。公社干部无不喜欢,白天下队工作,傍晚回营看戏,分得不好的座位便找站长私通调包。有家属来,送票入房。二十多个干部,立山跟谁都相处融合。
此时,刘立山才真正如释重负,才真正敢于挺胸抬头——文化中心体系建设的文化楼、影剧院、体育广场等全部投资,已在文化经营中翻倍收回。不欠外债,不欠内债,“我以我血荐轩辕”。七年的苦心,七年誓而不宣的暗劲,一百元的种子,终于长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屹立在天湖之滨。
花艳蝶蜂舞,树高暖气吹。老镇文化中心应接不暇,省、市、县各级领导青睐如织。公社洪书记喟然:我搞一辈子硬件工作,终是一般;今抓几年软件工作,一跃成为省优。老领导尝到了精神文明建设的甜头,心里为支持了文化工作而自得。
一个良性循环的佳局已定,刘立山可以放开手脚踌蹰满志地大干一番,这工作是他的钟爱,又有一些天赋。年轻人受不得鼓励,一鼓就浑身是劲,就有没完没了的梦想。他不会固守在这有形的硬件上沾沾自喜,因为这并不能真正体现自己的文化价值。文化还是要姓“文”,而不是姓“钱”。钱只是一个过渡,是架向文化彼岸的桥梁。文化的终极是精神价值,而不是一码码银子。所谓“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是本末倒置,是唯利主义的说辞,也是对文化的亵渎。文化不应被奴役、当轿伕。应该把违背哲理的误导正本清源:经济搭台,文化唱戏。刘立山既然有了一个台,他便要在台上努力演好文化戏。当昨天的梦想已经变为现实,今天即从想望的日记里删除,代之以下一个更为昳丽的明天之梦……

(第七章完)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10-18 15:41:46 +0800 CST  
第八章 九层累土


“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于是就有了路。”——这是鲁迅说路。众人之路,后人踩着前人的脚窝亦步亦趋。自然,路的尽头也无多少新获,珍贵之物尽让前人取去。
“塞者凿之,陡者级之,断者架木通之。”——这是徐霞客的路。这路前无涉足,崎岖峻险,非勇者不得,非智者不通。这是一条拓荒之路:天梯凌云处,微见锤锤石火,微闻空谷回声。开拓者并不知那头可有奇珍异宝,只为使命,既来便不肯折回。
愚公移山、精卫填海、铁棒磨成针,虽然都是上古传说,但谁可否认:只要有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什么困难不能战胜,什么奇迹不能创造?溶洞中硕大的钟乳石就是看得见的哲理,就是无声的物证。没有鬼斧神工,有的就是一条:持之以恒。由石化水,水又成石,从固体变液体,又从液体成固体,似水非水,似石非石,以无休的恒心把最软的和最硬的合为一体,演绎着深藏的大道之美。它的生命似有若无,说有,无根无叶无阳光;说无,却是一丝一毫潜滋暗长而成。它的根就是水和气,流动之水和内在之气就是它得以成长最基本也是最简陋的条件。面对这亿万年浇铸的大道,焉不为其所悟,为其诚服?

刘立山刚上任文化站“负责人”时,正值共和国建国三十周年,一连串的文化活动应接不暇,一上台就被推到了旌鼓隆隆的战场,来不及适应就要披挂出阵。尽管经人点拨,对这个颇带玩弄性质的职务心存芥蒂,但还是对所有任务都“负责”起来了。工资是公社拿的,业务费是县馆给的,立山两个婆,一个都得罪不起。县馆也正是出了业务费,便对社站的人和事理直气壮地控制。县馆把所有与社站相关的工作强制性要求立山去做,也就是说:工作上是“站长”,合同上是“负责人”;万一“站”不下去,好以非正名之人打发。老镇站建立两月,县馆又在县域北片的张林公社建二站,“负责人”是从县剧团下放回家的袁祺畅。管人管钱管业务都是文化馆。文化馆有要事找两处:一是县委宣传部,另是文教局。譬如搞活动要钱要调人,都须部里局里出面,方得单位出人,财政局拨款。文化馆则组织实施。每月一次例会,馆内各组(创作组、美工组、群文组)组长和社站负责人一起,向革委主任汇报当月工作,主任认真听取并作笔记,总结时重点点评,布置下月工作。
老镇文化站开业四十天,县馆严主任跟刘立山说:“馆里缺少音乐干部,群文组长只会组织工作,不会音乐创作。紫云地区要搞庆祝建国三十周年新歌汇编,各县都要组织歌曲创作,我想调你来馆里主持这期创作歌曲培训班,你看如何?”立山说:“能力上怕不够,虽然懂点音乐,但那都是下里巴人的东西,登不得大雅之堂;组织上听从指挥,但你们要跟我公社领导打招呼,不要让我自己请假。”馆长吩咐群文组长车上行跑宣传部,打印调人的通知寄老镇公社办公室。陶主任把通知交给刘立山:执行县委的安排去县馆工作。这样,比立山主动向公社领导请求放行要好,避免领导说不守本份。将主动变为被动,立山装作全然不知的样子。在县呆多久,都是领导的安排。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10-19 11:28:41 +0800 CST  
酷暑七月,只有两层的文化馆如蒸笼般燠热,而一楼为图书馆使用,办公和排练都在二楼。十几个业余作者挤在十来平米的房间开会、创作。工人、教师、开车的、打渔的……老、中、青各色人都有。雷鞭是五十年代就在省里有些名气的诗人,一身黝黑,瘦骨硬朗,声如洪钟,言语嚣烈却不骄狂,虽形似老人但写的歌词青春洋溢,美丽,有意境,能激发作曲的灵感。车上行对各路神仙心中有数,笑盈盈把歌词任务又请又压分到各人头上,限时交卷。没有风扇,大家用折扇、书本哗哗哗扇个不停,汗水还是把衣衫紧贴在身上。这时好衣服就是“的确良”,一湿汗就像狗皮膏一样吸在皮肤上,看似薄却半点不透气。雷鞭爽,“装什么斯文”,三两下把衬衫剥了,露出乌皮柴骨。很多人早已耐不住,只是羞于开头,这便一呼百应——一房间的赤膊罗汉!关了几天禁闭,大家憋不住,家在县城的打声报告:“这要热死人,各人寻生路,反正限时把东西交出来就可以。”遂各找凉处去了。也有人始终没出席只把词曲托人交上。立山几个没处去,静静地坐在办公室守着炎热“多来咪”。张林文化站的袁祺畅在剧团时拉二胡,自然也被调来作曲;中湖公社水产场李志是老文宣队的乐手,不仅会拉会唱,写的曲子也很优美——反正,所有作者无一专修,全是在艺术实践中磨出来的。尤其作曲,这个被视为几分玄奥几分高难的领域,进军者更少,认为那是高等艺术,是科班专业,非普通人能为之事。所以,曲作者比词作者更为稀贵。刘立山糊弄了十年的业余编导,又得有专业水准的欧阳老师的正传,还是第一个文化站长,馆里把他当作局内人,自然成了车上行的副手。车缺乏直接的创作能力,抓人行,具体操作多多委托刘立山。刘视车为领导,初来乍到言听计从。车组长把征集到的五十多首歌词交给刘立山,刘看了后,对组长说:“要筛选,不是所有的都能谱出曲来,有的质量太差,根本成不了歌词,如果安排谱曲浪费了时间,送上去也会拿下来。”组长同意,便和立山一起一首首审阅,最后砍去一半,将剩下的分配谱曲。歌词放桌上,请各位自选,你对哪些题材感兴趣就拿去,最后剩下的先搁一边,待后发落。
立山见有原在界山中学的冯老师写的《新四季歌》:“春季到来百花香,阿妹采花上山岗,一份鲜花一份意,遥寄边疆献情郎……冬季到来雪茫茫,阿妹窗下针黹忙,荷包织进千般爱,吊在郞腰保国防。”觉得很有生活情调,准确地表现了这个年代农村姑娘爱慕入伍青年的时代特征,情感细腻,便一眼要了过来。冯老师很谦和,在学生演《沙家滨》时,热情支持,并一直乐于艺术创作,只是发表者少。立山对他有种亲切感,也有本位主义观念——冯老师现在老镇中学教书。出于作品的考虑,立山把歌词略加改动。他为此曾犹豫:学生怎么可以改老师的手笔?但又想,只要改得比原稿好,老师应当高兴。于是改成:“送去五谷壮兵马,迎来疆场凯歌扬”;“锦绣荷包装四季,伴我阿哥保国防”等句。接下来的谱曲,七字句,四句段,鲜明的民间风格,几乎未加思索《孟姜女》就在脑子晃了一下。抓住这个灵感,继续——乐句的句型可用,但必须改变缓慢压抑的节奏和凄凉悲伤的旋律为欢快热情,具有现代生活气息。作曲时,旋律和节奏同步哼出:……以音乐语汇塑造一个活泼大胆而又有几分含羞的村姑形象。乐段尾,完全甩脱原来徵调式悽伤的下行音,收止在稳定饱满的宫调式主音上。全曲一气呵成,初稿不及一时,再处理一下细节,基本完成。立山作曲很少有这样的轻松、流畅。在后来的演唱录音时,从县剧团请来的演员,立山还没教两遍,她们就会了,“好听好听,很上口,只要听几遍人人都会唱。”为了对比效果,以“女独”和“女声小组唱”配器录音。歌还没上送,县广播站就录去了。
立山喜欢具有浓重地方特色的题材,遂又要了雷鞭作的《界山人怀念陈老总》和天湖渔歌《妹子盼哥过船来》等词。经半个月集中创作和筛选,二十多首词谱出二十首曲,最终演唱录音上送十三首。紫云地区辖十县一市,至结集出版共三十六首,除市直外,平均每县入选两首。古阳县刘立山的《新四季歌》和李志一首入集。
楼主 钟爱今生  发布于 2017-10-20 19:16:54 +0800 CST  

楼主:钟爱今生

字数:270596

发表时间:2017-09-24 10:46:22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0-27 06:16:3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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