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霜》(长篇小说)

有人很快发现了这些从视觉观感到触觉反应都和人类毫无差别的机器人的某种使用价值,发现这一点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商业天分或者运气,一切都不过是人类的本能。在第一代超级机器人问世后的十年中,一种关于机器人的特殊生意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在城市和乡村,成千上万的超级机器人穿着性感的服装出现在从夜总会到按摩室的一切暧昧场所,它们表演露骨的色情舞蹈,为客户提供心照不宣的一对一服务,厂家甚至开始接受为满足个人特殊爱好的昂贵的专门订单——如果说人类对满足感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人类同时还拥有为追求满足感而产生的不受限制的想象力,那么这种对满足感的追求和不受限制的想象力在这个领域体现的尤其彻底——第一代超级机器人的出现已经使人类陷入疯狂,这些漂亮、专业、充满活力永不衰老的性感精灵带给人类前所未有的人生体验,在为庆祝第一个超级机器人问世十周年而举办的机器人博览会上,机器人协会的理事长在一群衣着暴露充满挑逗性的机器人模特的簇拥下,用满是激情和感动的语气宣布,无论人类的理想是什么,都将因为科技的无限可能而得以实现——他的话错得离谱,因为人类的理想永远指的是还没有体验过的下一次,而不是已经完成的这一次。
就在这次博览会上,第二代超级机器人首次亮相,与第一代相比,它最大的改进是在身体的柔韧性方面——必须承认的一个事实是,第二代超级机器人研发的最大推动力和创新来自机器人色情产业,这种推动力当时被称为“荷尔蒙动力”,因此,第二代机器人也被称为“荷尔蒙机器人”。
这一切都源于法律的缺失,因为没有任何法律条款禁止或限制机器人的这一用途,而一些法律界人士坚持把机器人等同于一些传统的情趣产品的看法也使得执法机构在援引其他法律条文进行执法的时候遇到了障碍,而另外一些更加严谨的法律专家则认为需要一段时间的观察以使未来制定的相关法律更为合理和适用,就这样,相关的立法无限期地被拖延了下去。当然,还有某些上不得台面的理由,比如存在于公共服务部门和大多数产业的对于超级机器人的不信任和使用上的谨慎某种程度上使得超级机器人的推广不那么一帆风顺,而色情业意外地成了这项新产品最好的推广舞台,于是,在无数质疑、愤怒和欢呼声中,一些人在这十年中赚到了未来一百年的利润,而另一些人——数量也许远比统计的要大得多——则度过了人生最放荡的一段时光,而机器人本身在这最接近于人性本源的潮流中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15 14:13:07 +0800 CST  
最终,在第二代超级机器人问世的那一年,在经过无数次的听证会、研讨会、抗议和争论之后,一项关于机器人的法律终于正式颁布,这部冗长的法律文件对涉及机器人在设计、制造、使用乃至销毁的方方面面进行了不厌其烦的说明,其中的一条规定,凡商业用途的机器人不允许有和人类相同的性器官,简言之,无论机器人外表是什么,它们不得有任何模仿性的、替代性的、观赏性的、联想性的、暗示性的性器官,不得以任何理由及任何名义——无论是科学的、伦理的、艺术的——为超级机器人设计、安装性器官,性器官的研究、制造和使用必须单独进行,不得与超级机器人的设计制造产生任何关联。
这部法律的颁布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根据这部法律,所有的第一代超级机器人和已经被制造出的首批第二代超级机器人都需要对性器官进行去除,因此,这部法律被戏称为“机器人阉割法”。无论如何,法律就是法律,可能你没必要仰视它,有时候你还可以嘲讽它,但在所有的时候你必须遵守它。
所谓的“荷尔蒙动力”在这部法律公布实施的那一刻停止了运行,如洪水般泛滥的机器人表演和名目繁多花样翻新的机器人服务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经营机器人出租业务的店铺纷纷关门大吉,一个亢奋而充满争议的时代就这么结束了。数以百万计的机器人被取消了授权而处于停机状态,它们被粗暴地扔进集装箱,运回工厂和实验室,接受根据法律规定强制进行的所谓故障修理。当它们结束修理过程,经过严格验收合格而被重新给予授权后,他们在工作台上睁开了双眼,他们那迷茫忧伤的目光令人伤感,谁也不知道它们此时在想些什么——其实它们什么都没有想,这一切仅仅只是人类自己的想象,只是人类在自作多情地体现那虚伪的同情心。事实上它们只是机器,没有什么忧伤的目光,更不会对自身的遭遇感到愤怒或绝望。
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它们被遗弃了,尽管它们在修理完成后获得了授权,按照法律的规定可以开始为人类提供服务,但不再有人需要他们的服务,经过改良的更适合现实的第二代机器人正在大批地被制造出来,它们在越来越多的领域替代人类工作,正在实质性地改变人类和他们生存的世界。至于这些所谓的“荷尔蒙机器人”,无论在道德上还是在实用价值上,它们都令人嫌弃,它们无所适从,整天游荡在街头。很多人建议对它们进行销毁,但根据法律的规定,商用机器人属于私人财产,销毁它们必须得到权利人的授权,而这些机器人的主人——也就是当初把它们买下的那些人——还没有从它们身上赚取足够多的利润,尤其是那些价格昂贵的第二代机器人,它们大部分还没有来得及投入工作,虽然它们获得了授权,但它们的工作模式依旧被关闭,因此它们只能在街上流浪。当然,它们不会妨碍任何人和任何事,没有任何危险性,不会对公共安全造成任何威胁,并且在任何情况下都彬彬有礼,但它们的存在依然显得怪异和令人不安,有人厌恶它们,有人畏惧它们,也有人同情它们,但没有人喜欢它们。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17 14:28:17 +0800 CST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机器人阉割法”在某种程度上只是消除了人类的部分行动力,但远没有也不可能消除人类的想象力,或者说恰恰相反,它更加激发了人类的某些想象力,以及根据这些想象力衍生出来的冲动和欲望。这些冲动和欲望渐渐地开始唤起人们对“荷尔蒙动力”年代的回忆,于是,那些根据“机器人阉割法”被修理过的超级机器人悄然出现在酒吧、夜总会和按摩室,事实上,它们中的大部分本来就是服务于人类的那些欲望和冲动的。现在,它们又可以开始工作了,它们的工作在内容上和以前比有所区别,但在性质上并无不同,它们或许无法理解这种微妙的区别,但它们总是能一丝不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它们的工作一直受到一本正经的道德委员会的谴责,但道德不是人类生活的唯一追求,甚至也不是主要追求,对于某些人来说,可能连追求都谈不上。道德就好像书架上那些晦涩枯燥的哲学著作,它使你的书房变得高雅,使得你的学识变得高深,使来拜访你的客人对你顿生敬意,但其实你和那些对充满你敬意的客人一样从来没有看过这些书。哲学著作一直是一种很独特的存在,据说只有三个人会完整地看完它:作者、编辑、翻译者。但一本哲学著作的销量却可能和一本流行小说不相上下,这说明需要哲学著作装点书架的人和需要小说消磨时间的人一样多,实际上,哲学著作只是一种专用于书房的装饰材料而已,在这个意义上,倒的确和道德有某种共同之处。
但你永远不能因此低估道德的作用,就像你永远无法拒绝在漂亮的书房里放几本哲学著作的诱惑一样,那些严肃深奥的哲学著作永远庄严地占据着你书架的中心位置,至于你经常翻看的那些充斥着对人性的欺骗和曲解但却像鸦片能满足瘾君子的需求一样满足你的私人阅读嗜好的书或文字却永远被自欺欺人地放在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阴暗角落或者取了一个古怪名称并设置了复杂密码的文件夹里——其实不仅仅是书籍和文字,每个人都拥有一片只有自己才能找到的阴暗角落来放置那些代表着自私、丑恶、贪婪和欲望的私人物品,这个角落也许在家里,也许在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地,也许就在你的心里。
无论如何,那些使人烦恼的“荷尔蒙机器人”总算是从街头消失了,它们和其他超级机器人一样开始工作——为人类工作,并按照人类的标准,从事着各种高贵的、低贱的、舒适的、暧昧的工作,所幸它们自己对此并无感觉。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18 14:29:14 +0800 CST  
此时陈亦然看到的这一片闪烁着昏暗而色彩斑斓的霓虹灯光的街区就仿佛你摆放某些不可示人仅仅只是满足你私人爱好的物品的某个角落,它的存在其实与高尚或堕落无关,就好像你在书架上摆放一排哲学著作并不能表明你的学术水准而你在这一排哲学著作中的某一本里夹着几张春宫图片也不必然说明你堕落一样,一切都只不过是人类为了追求那无限多样化的满足感的必然结果。一个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的人就一定比一个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人有道德?也许确实是的,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他们的追求只是内容不同,本质上并无区别——他们都在追求满足感。
这片街区在甲区和丙区的结合部,由八条狭窄幽暗的街道组成,沿街有上百幢老式楼房和一些杂乱错落的平房,这片街区原本的名称已经差不多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现在它被称为“粉区”。据说这个名称是源于这片街区的大部分房屋都被涂成粉色,也有人说是因为这片街区弥漫的脂粉气,还有人认为两种原因兼而有之。人们常常在《甲区新闻》之类的报纸上对这个问题进行无聊的考证,考证的结果又常常引起更加无聊的争论,而且永远也不会有结果,当然,这些无聊的考证和争论也不是全无意义,至少以无聊为特征的《甲区新闻》S版就很需要这样无伤大雅的噱头填充版面。当然,有一个事实大约是没有争论的,那就是“粉区”这个名称开始于这片街区被“荷尔蒙机器人”以及它们所代表的某种价值观渗透的年代。
大约在一个世纪以前,那些为道德和传统所不容的“荷尔蒙机器人”逐渐地聚集到这里,没有任何人或任何法律驱逐为难它们,也没有任何舆论或呼声引导它们,它们完全是无意识地、心照不宣地、自然而然地来到这里,就好像灰尘最终总是聚集到房屋的角落一样。它们开始工作,为那些付出昂贵的对价后拥有它们所有权的投资者,为那些需要从它们身上获取利润的经营者,为那些任何科技与文明都无法改变的人类对满足感的追求——也许唯一不确定的是它们究竟有没有为自己工作,谁也不知道,它们不知道,人类其实也不知道,它们的确因此而没有被销毁,但这对于它们来说有意义吗?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一百年来,它们不但改变了这片街区的名称,为这座五光十色的多彩城市增加了一抹属于自己的颜色,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这座城市里的人的思想。人们默许了粉区的存在,不再为讨论是否应该取缔它而召开旷日持久的听证会,不再年复一年不厌其烦地争论它的合法性,也不再对隐藏在粉区昏暗的霓虹灯下的那些若隐若现的诸如“让婴儿般滑嫩的肌肤挽救你的激情”之类的辞藻表达愤怒,虽然时不时仍然会有一些追逐道德快感的人对粉区和它所代表的某种低级趣味表示抗议,但这些声音总是如平静的大海中偶尔泛起的涟漪一样在短暂地显示了自己的存在以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在大约半个世纪前,当官方印制的甲区导游图上第一次出现“粉区”这两个字时,关于粉区的一切争论被正式划上了句号。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20 14:24:59 +0800 CST  
陈亦然从来没有在粉区消费过,他甚至从来没有走进过这一片被暧昧的气息笼罩的街区,他只是偶尔会在靠近这片街区的广场驻足,然后观察它——观察进出粉区的人,观察或者想象发生在粉区的和这些人有关的事。白天,这里安静得恍如一片沉睡着的墓地,而每当黑夜降临,这片街区就会苏醒,各式各样的人开始出现在组成这片街区的几条狭窄弯曲的街巷上,他们有的泰然自若,有的面带疑虑,有的故作镇定,还有的羞愧不安,也有人用口罩或围巾遮住自己的面孔,让人无从猜测他们此时的心境——其实这样做只是在自欺欺人,就仿佛女人和孩子在害怕时总是用被子蒙住头以获得虚假的安全感一样幼稚。事实上没有人在乎你是抱着什么心境来到这里的,因为无论什么心境也掩盖不了你来粉区的目的,而口罩和围巾永远遮挡不住熟悉的目光,至于那些陌生的眼光,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亦然观察着夜色中的粉区和那些出没在粉区的人,但他的内心并没有因为这种观察而产生波动,甚至当那些所谓的有着婴儿般滑嫩的肌肤和天使般面孔的“荷尔蒙机器人”偶尔出现在他的眼帘的时候,他的内心也是平静的——当然,他不能百分之百断定他看到的就一定是机器人,至少不能断定一定是第二代机器人。因为有传言说粉区里不仅仅只有被修理过的“荷尔蒙机器人”,还有通过走私渠道进口的在某些不受“机器人阉割法”限制的国家被制造出来的第五代甚至第六代超级机器人,甚至还有真正的人类——对于这一点,陈亦然是深信不疑的。早在十年前的一次海关对走私机器人的稽查行动中,在粉区除了查获大批的走私机器人,还查获了一名可疑的年轻女性,她是真正的人类,被怀疑正在从事法律禁止的行为,她被移交给甲区警方。她本来可以很轻易地被认定违法,但权利保障委员会禁止相关机构向警方提供她的任何监控资料——权利保障委员会在一个世纪前被授予了一项特殊职责,就是对警方要求有关机构提供的涉及公民隐私的一切材料的申请进行审核,以决定警方是否有权或应当获得该材料。仅就本案而言,权利保障委员会认为警方应当获取无可争议的现场证据对该年轻女性进行指控,而不仅仅只是基于怀疑就调取涉及公民隐私的监控资料,尽管这种怀疑可能具有显而易见的某种确定性,但这毕竟只是怀疑,而怀疑永远不具有百分之百的排他性。鉴于此案的特殊性质和一旦允许警方在怀疑的基础上获取可能认定该年轻女性违法的证据而产生的一系列后果,权利保障委员会最终裁定警方在此类案件中应当自行通过合法手段获取现场证据而不得基于某种怀疑就使用涉及怀疑对象隐私的相关资料作为指控其违法的证据。陈亦然在甲区警局的一份内部简报上看到了权利保障委员会的决定,他当然知道这项决定意味着什么,他毫不怀疑粉区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类在从事那些法律禁止的工作而他们也能轻易地找到各种避免受到法律追究的方法。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21 14:22:37 +0800 CST  
这些事情对于陈亦然而言并不重要,无论是那些根据“机器人阉割法”被修理过的“荷尔蒙机器人”还是通过走私渠道出现在这里的进口机器人或者是真正的人类,他知道自己没有被粉区拥有的这一切所诱惑,他确信这一点,因为他的心情一直是平静的,并没有因为他看到了什么就掀起波澜。他来到这个毗邻粉区的广场并不意味着他就怀有什么特定的目的,也许仅仅只是为了排解心中的烦闷外加满足一点点人类无法避免的好奇心,也许是为了给自己某一方面的想象力添加一些可供加工的素材,更可能只是他心中关于对女人的某种期待促使他来到这个地方——各种因素常常同时出现在他的意识中,使他的思维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拥挤,很多时候他自己也无法辨别哪些因素更接近自己真实的想法。但有一件事他很确定,那就是他清醒地认识到这个地方并不适合自己,自己也永远不属于这个地方。
是的,陈亦然的内心涌动着激情的岩浆,这种激情一直被他平静的表象所掩盖,有时候甚至连他自己都以为那些涌动着的岩浆其实并不存在,他一直被自己刻意制造的假象所欺骗,他受够了这种假象,渴望摆脱这种欺骗,或许这才是他对粉区感兴趣的真正原因。粉区不是他向往的理想之地,不会改变他内心世界的平静,只是让这种平静变得更加真实,成为他丰富情感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不仅仅只是协助他表演的道具。
于是,当一个他想象中的女人真的出现在他生活中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内心深处流动着的岩浆那沸腾的温度。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22 14:36:17 +0800 CST  
第五章
他们相识于西北大街,那是在陈亦然离婚后第二年夏末的一个夜晚,笼罩着这座城市的滚滚热浪正在悄然消退,尽管天气依然炎热,但至少人们可以顺畅地呼吸,西北大街也开始进入它一天中最热闹繁忙的时间。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入这条街道,他们心情各异,目的不同,但他们每个人都能在这条街上寻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无论是一顿可口的晚餐、一杯浓郁的陈酒、一本使人安静或激动的小说、一次情感的述说还是心有灵犀的陌生男女之间那憧憬已久的一次不期而遇的邂逅——所有这一切你都不会失望,而供你消遣的时间从傍晚一直持续到午夜,而当西北大街真正消停下来时,东方已经隐隐发白。
陈亦然已经忘了他在那个炎热的夜晚到西北大街是想做什么,也许是想去那家专门为喜欢阅读的人们提供绝版翻印书籍和无糖咖啡的“好逑”阅读走廊把一本两百多年前的战争小说读完,那本名为《叛国者》的小说他已经看完了差不多一半,他无法容忍作者在某些时候的故作姿态,但不能否认小说本身对他有着很强的吸引力;或许他是想去隐藏在西北大街某幢古老建筑的一个角落里的“海棠”冰室,里面的玫瑰凉糕和冰粽在炎热的夏夜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但他也可能只是想到西北大街散散步,让那还未来得及完全消退的暑气和从遥远的东海来到这里的湿气让他的全身享受一次免费的蒸气浴,这样他睡觉前洗的那个热水澡会更舒服一些——尽管是否记得这些事情并不重要,但这多少也在提醒他,他的记忆力正在衰退,他已人到中年,虽然他距离健康和疾病控制委员会认定的老年还有漫长的一段时光,但他已经需要适应这种衰退。
他只记得当时他正迷失在西北大街中段密集拥挤的人流中,就在他路过一家歌剧院的时候,正好赶上散场,从歌剧院涌出的人群瞬间把他淹没。人是如此之多,仿佛整座城市的人都来到了歌剧院,他在人群的漩涡中飘荡,就好像一只落水的蚂蚁在湍急的水流中挣扎。他当时正急于摆脱这股人潮,因为炎热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的各式味道使他受不了,香水味、汗渍味、烟草味、酒精味还有形形色色的人的体味,当这气味和湿热的空气混合在一起,使他窒息。
人群突然停止了涌动,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了,在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在喊:有小偷。
人们朝那个声音聚拢过去,人们有理由好奇,因为“小偷”似乎只是存在于文学作品或历史研究中的一类人,上一次甲区法院援引刑法关于盗窃罪的规定对某个被告人进行宣判已经是五十年前的往事。这并不是人们突然变得高尚了,而是因为科技的发展使得这种犯罪方法变得过时了。早在一个多世纪以前,盗窃类案件的侦破率就已经达到了百分之百——不仅仅只是盗窃类案件,也包括很多传统的犯罪方式——之后的一百年,警方保持了这个侦破率,于是不再有人以身试法,就好像当人们知道电线带电的时候,没有人会用手去触摸它裸露在外的铜丝,无论做这件事情能给你带来多大的利益。在公众的眼里,如果盗窃也算一门手艺的话,那么这门手艺也已经失传了几十年,因此,当人们听到有人偷东西的时候,他们的好奇远远甚于愤怒。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24 12:55:49 +0800 CST  
陈亦然终于摆脱了人群,也摆脱了那些千奇百怪的味道,呼吸也顺畅了许多,他当然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的好奇心没那么强烈,部分原因是他不愿意为了满足一个无关紧要的好奇心而重新把自己置于已经摆脱的拥挤密集的人丛中。
他看到一辆警察悄然而至,不大功夫,两名警察从人群中带出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他们耐心地询问着女人。
陈亦然知道这个案子至迟会在二十四小时内抓获嫌疑人并结案,嫌疑人会在四十八小时内被起诉到甲区法院,并在七十二小时内被判刑,如果他不上诉的话,会马上开始从最低一年到最高五十年的刑期——这得看他是偷了一枚硬币还是一把钻石——也就是说,他完全可以不去管这件事,他插手不插手这件事的结局都不会发生本质的改变。
也许纯粹是因为他职业的关系,他把注意力转向眼前这一幕,他已经有接近三十年没出过外勤,这一幕对他而言多少已经显得有些陌生,甚至于失去了怀旧的价值。当然,他的兴趣也不在那两个穿着漂亮警服的机器人身上,他注意的其实只是那个女人——看来他之所注意这件事并不是因为他是个警察,而是因为他是个男人。他看着那个女人,他无法判断她的年龄,科技统治人类的后果之一,就是女人的年龄对于男人来说就仿佛文科生遇到的复杂的几何题,这使得解题的男人和掌握答案的女人的乐趣都多了许多。这个女人已经从一开始的不知所措中冷静下来,她高挑的身子斜靠在路灯的灯杆上,开始用一种无所谓而又不失礼貌的态度耐心地回答着问题,这差不多是女人对付警察的千篇一律的方式,看起来她只想让例行公事的这一幕早点结束,至于结局她并不在意。
她算个漂亮的女人吗?陈亦然无法回答,因为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对于女人外表的感知已经有些迟钝和失真了,但他知道她不会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女人,这一点对于男人来说远比漂亮更重要,只不过这种重要性总是逐渐体现的,而很多男人在体会到这种重要性之前就已经对女人漂亮的脸蛋感到厌倦了。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24 13:01:38 +0800 CST  
他决定插手这件事,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就是为了这个穿黑色长裙的看起来不那么令人讨厌的女人,说到男人,他们那莫名其妙的虚荣心使他们总是愿意抓住机会在女人面前表现一下自己,尤其在陌生女人面前。
他慢慢地走过去,对一个警察说:“离这里大约不到两百米远的和安大夏的地下一层有一家叫‘清一'的茶庄,你们进去就能看到他。”
警察用惊讶地目光看着他,陈亦然对于机器人能象人类一样通过面部表情准确地表达应当表达而其实对他们来说并不存在的情感一直感到不以为然,这算是一种科技制造的虚伪吗?还是人类自欺欺人的习惯渗透到科技领域的必然现象,或者说这不过是人类的一种本能,他们需要机器人具备这样的功能以帮助人类把这些专属于人类的重要基因传承下去——不仅仅只是礼貌和真诚,也包含粗暴和虚伪——而不是反过来被机器人所改变弄得未来的人类像机器一样冰冷无趣。
他掏出证件,交给那个带着惊讶表情的机器人,五秒钟后,他的身份被确认了。
“我们在这等十分钟,”陈亦然对那个女人说,“可以省去你很多麻烦。”
那个女人用和那个警察并无二致的惊讶眼光看着她——但这是真正属于人类的带有情感的表情——陈亦然对她微笑了一下,女人还以一个同样的微笑,站在一边的那个警察也适时地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在此时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作为礼仪来说,则是无懈可击的。
他们等了不到十分钟,另外两名警察带来一个年轻人,他脸色苍白,嘴里还在不停地咀嚼着什么。
年轻人的嫌犯身份很快得到了确认,他偷走了那个女人戴在脖子上的一串项链,陈亦然见到了断裂的项链,它由一串暗红的珠子和一颗大约3克拉的粉钻组成,他无法判断它的价值。
“他用藏在手指间的微型激光钢锉割断了项链的带子,”一名警察说,他向那个女人展示了那个小巧的钢锉,“它能在不超过半秒钟的时间内无声无息地割断拇指粗的金属条。”
“该死!”那个女人低声说,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如果您不能提供有关它的价值的证据,”一名警察说,“我们就需要找专门的机构进行鉴定,这是为了您和公众的利益,也是为了他能得到最公平的审判。”
“我会把发票编号给您。”她低声说。
“非常感谢您的配合,项链我们会在二十四小时内还给您,”警察说,“请等候我们的通知。”
接着他转向陈亦然,向他敬了个礼,说:“明天上午有一份报告需要您签字。”
“我会在上班前十分钟到休息室等你。”陈亦然说。
警察带走了年轻人,至迟到后天,他就将成为甲区的名人,因为他将是半个世纪以后又一名因为盗窃被起诉的人,显然,媒体等待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他们有时候巴不得出钱雇一个人去干这件事。忙碌的不仅仅只是媒体,还有一些不甘寂寞的人和由这些人组成的不甘寂寞的团体也不会闲着,比如道德委员会终于又找到机会来发泄他们因为无所事事而积累的力量,他们肯定会认为这半个世纪以来人类的道德水准因为这次盗窃案的发生又一次下降了。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25 14:18:01 +0800 CST  
“他会被判多少年?”那个女人问。
“这取决于你的项链是真的还是假的。”陈亦然说,他是个没有任何幽默感的人,这差不多是他四十年来第一次企图幽默一下。
那个女人笑了,看起来他成功了。
“谢谢你,”女人说,“你是警察?”
“我是人类。”陈亦然说。
女人又笑了,看来她并不反感这恍如科幻影片般不靠谱的回答,他们很自然地肩并肩走到一起,朝着一个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目的地的方向,反正这个时候去什么地方已经不重要了。歌剧院涌出的人群开始逐渐散去,湿热的暑气也在渐渐消退,凉爽的微风掀起人们的发梢,一切都变得怡人起来。
“你喜欢喝点什么?”那个女人问,“要不我请你。”
他们不能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像两个傻里傻气的中学生一样,他们要么分手,要么换一种相处的方式,看起来他们都不愿意马上分手。陈亦然在心里琢磨着,如果他不想他们之间就这么结束,那么他就得答应和她一起去喝一杯,他打算就这么办。
“你刚才说有一家叫‘清一'的茶庄——”那个女人接着说,她抬起头,看到前面不远的一幢高层建筑顶楼巨大的霓虹灯闪烁着“和安大厦”四个字。
十五分钟后,他们走进“清一”茶庄,他们闻见淡淡的沁人肺腑的茶香,他们在角落里找了一张桌子坐下,一如那些偷吃禁果的寂寞男女小心翼翼的做派,尽管事实并非如此。
“你想喝点什么?”陈亦然问。
“我是第一次来——”她说。
“我可以为你付账吗?”陈亦然说,“还是我们各付各的?”
她怔了怔,然后马上理解了他的意思。
“当然可以,”她低声说“只是我原来打算——”
陈亦然点点头,他举手叫过侍者。
“一杯茉莉茶果,”他指了指那个女人,“我要一杯雪茶,不放糖。”
侍者用怪异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但什么都没有说,几分钟后,当他把茉莉茶果和雪茶端上来时,再次用奇特的眼光看了看陈亦然。
“他好像对你很感兴趣。”她说。
“因为三十分钟前那个点了雪茶并且不加糖的人刚被警察带走。”陈亦然说。
他的话使她再次感到惊讶,虽然并没有如陈亦然预料的那样表现出一个女人特有的大惊小怪,也许她在这短短的半个多小时里遇到的使她惊讶的事情太多了,她夸张的表情已经被用完了,接下来无论再听到什么或见到什么,她都能平静地面对。
他们沉默了一会,她说:“你怎么知道在这里能抓到那个人?”
“这只是一个巧合。”陈亦然说,“我指的是存在于这件事中的某种合乎逻辑的推理过程和我个人工作经历之间的巧合。”
“是么?”她笑了笑,看的出这个解释并不能让她满意,而且多少使人觉得有点故弄玄虚,但她没有接着再说下去。虽然她对此确实很感兴趣,但她不习惯过多地表现自己的好奇心,她宁愿等他自己主动把事情说出来。当然,要是他不肯说,她不但会损失掉谜底解开后的满足感,还会因为这种满足感的缺失感到痛苦,而好奇心得不到满足的痛苦是人类永恒的痛苦之一,只不过这种痛苦很容易排解,她并不会因此就睡不着觉。就像一个花花公子意外地失去他追求的一个女孩的芳心后也会感到痛苦,但这种痛苦会因为下一个女孩的出现而马上烟消云散。
当然,她认为陈亦然会满足她的好奇心,因为这同时也能满足他的虚荣心,如果说好奇心得不到满足是人类的一种痛苦,那么这种痛苦和虚荣心得不到满足的痛苦比起来,也就不值一提了。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26 14:21:55 +0800 CST  
“我当了差不多四十年警察,”陈亦然慢慢地说,“在三十年前,我在禁毒组做过一段时间,我了解各种各样的毒品、麻醉品、兴奋剂和精神类药品,了解它们的种类、它们的形状、它们的味道——它们的一切,对于毒品,在很多时候,我的直觉比机器更准确,嗅觉比狗更灵敏。”
他陷入短暂的对过去的回忆,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但他很快就回到现实。
“刚才在西北大街,我陷入人群的包围,当时天气很热,我很烦躁,因为包围我的不仅仅是无数的人,还有这些人身上的味道,各种味道,香水味、烟草味还有很多,我感到难受,窒息而且犯恶心,我急于摆脱这些烦人的味道。你的高声喊叫吸引了人们的注意,所有人都跑去看热闹,我趁机摆脱了那些人和他们身上的味道。当我清醒过来时,我身上的还没有被时间遗弃的本能——我作为一名警察的本能开始支配我的思维。盗窃这样的案件已经消失了那么长时间,几乎使人类遗忘了这种犯罪形式,实施这个行为的人一定是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人,或者说他身上有着某种与众不同的特点,受到某种与众不同的情绪或生活方式的支配和驱使,非常巧,我在人群中确实发现了这样一个人。就在我被那些味道包围的短暂的几分钟时间里,我闻到一股轻微的香蕉味的香气,我在混合在湿热空气中的无数种味道中捕捉到了它,就好像一只狗在一堆垃圾中能准确地闻到骨头的腥气——我这么说并不是贬低或抬高自己,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很熟悉这股味道,它使我回到三十多年前。那时候娱乐圈中的一些人喜欢抽一种叫做‘凌晨一点'的自制卷烟,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凌晨一点是人在一天中最困乏的时候,这个时候他们往往靠抽这样的卷烟提神,刺激脑部神经,一边继续工作或娱乐。这种卷烟的烟叶来自一种与大麻同科的植物,它本身没有被认定为毒品,但一旦它经过加工并且和某些化学药剂混合就会产生强烈的刺激性,这种卷烟在娱乐圈和夜店很流行,因为法律必然存在的某种盲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凌晨一点'没有被认定为毒品,这使得这种卷烟在某些圈子里肆无忌惮地被消费,像真正的卷烟一样公开出售,但我知道这就是毒品,每个人都知道,包括消费它的人,只有那些负责制定法律的人对此麻木无知。”
陈亦然端起手中的雪茶,他凝视着这种淡黄色的饮料饮料,透过这杯饮料,他仿佛看到当年他们对某些娱乐场所进行例行检查时那些人满不在乎地把“凌晨一点”喷到他们脸上,对他们进行嘲弄的情景。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27 14:29:04 +0800 CST  
“在‘凌晨一点'出现大约三年后,它终于被作为毒品的一种写进了法律,之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这种卷烟销声匿迹,最终被人们遗忘,包括那些曾经制造它、消费它的人。但我没有忘记,当那股味道出现在无数种味道混合的空气中时,我立刻闻到了它,那股淡淡的香蕉味,它就是消失了三十年的‘凌晨一点',它又出现了。几乎与此同时,我听到了你的喊声——消失了几十年的盗窃和消失了几十年的‘凌晨一点'同时出现了,我几乎不用思考就知道它们之间的联系。”
“‘凌晨一点'能使人感到刺激、兴奋和愉悦,使用它的人会产生很强的药物依赖性,同时,它能使人的心脏在瞬间达到一种人体所能体验到的平衡感的阈值——就仿佛性高潮的瞬间——然后它开始对心脏造成伤害,会使心跳骤停,时间长达五秒钟,这对人体是个巨大的危险,甚至对生命都是个巨大的威胁,某些追求刺激的艺术家声称他们体会到了死亡的感觉,并产生了创作的灵感,因此他们对于这种体验乐此不疲。但绝大多数人并不想因为追求某种愉悦感而冒生命危险。最终,有人发现一种在娱乐场所流行的被称为“冰寡妇”的自制饮品对此有遏制作用——实际上这不过是用高寒山区特有的一种草本植物的根茎加食用酒精、绿茶素和冰块调制而成的一种低烈度的混合酒精饮料——只要你在抽完‘凌晨一点'后二十分钟内喝下足够剂量的‘冰寡妇',就能中和它的刺激性,避免对身体造成伤害,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凌晨一点'被认为是无害的,使用它的风险并不比吃河豚更大。而‘冰寡妇'本身带有一种很容易挥发的苦荞香——没错,就是你现在闻到的味道——而我当时没有闻到,所以我知道他身上没有‘冰寡妇',更不可能从容地喝上一杯,因此我相信他会去找能买到‘冰寡妇'的地方,最近的就是这里——当然,它现在不叫‘冰寡妇',因为这容易使人联想起‘凌晨一点'泛滥的那些日子,它现在被称为‘雪茶'。这个茶庄的历史超过五十年,只要抽‘凌晨一点'的人都熟悉这个地方,事实上,三十年前的确有人在这里出售过‘凌晨一点'。这就是我找到这个人的原因,尽管我根本没见到这个人。这一系列的信息的分析和逻辑推理以及对往事的回忆在我的脑子里只不过占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是的,只要一秒钟的时间我就知道该怎么抓住这个人,我特意留出了一点时间,使他有机会能喝下足够剂量的‘冰寡妇',否则快速的奔跑会使得‘凌晨一点'留在他体内的元素变得活跃,而那些铁面无私的机器人不会像我们一样善解人意地等他把‘冰寡妇'喝完,他们会立刻逮捕他,即便他因此而死去最终他的家人得到的也只是一纸毫无人情味的官方文件。唯一的遗憾就是,他同时也有时间处理身上剩余的烟叶,比如放到嘴里吃掉,由于这种烟叶不会使得尿液呈阳性,也无法从血液中检查出来,因此他只需要承担盗窃的责任而不是在盗窃之外还要承担持有毒品的罪名。至于他盗窃的动机,我不知道,但我想‘凌晨一点'在躲过警察的搜查并经历了漫长的三十年的沉寂之后,一定已经变得比黄金还昂贵,很容易耗尽一个瘾君子的积蓄,或许这算是一个使他铤而走险的理由。至于他为什么在吸食之后实施盗窃,很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勇气在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时候来做这件事,但在神经受到刺激产生幻觉的情况下,也许他就有了这样做的勇气。谁知道呢,他可以什么都不说,但测谎程序不会放过他,也许他会因为自己的沉默多吃几年牢饭。”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28 10:14:56 +0800 CST  
陈亦然终于结束了他的讲述,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而她显然也有些日子没有这么仔细地听这么多的话,现在总算告一段落了,讲述的人和倾听的人都松弛下来,他们可以喝上一口手中的茶饮以平复一下情绪。
“你怎么知道他会把剩余的烟叶吃掉?”她问。
“因为我看见他的嘴在动。”陈亦然说,“我只是瞎猜,也许我猜得不对——我尽力而为,但最终他需要自己救自己。”
“你的举动不像个警察。”她笑着说。
“我只是不想像台机器,”陈亦然说,“所以有时候不得不把自己弄得像个人类。”
他们沉默了一会,陈亦然说:“对不起,我今天说得太多了,希望没有使你感到厌烦,我本来不是个话多的人——”
“话多不多该由倾听的人决定——我并不觉得多,”那个女人说,“而且我还得感谢你,对我的帮助——”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还有信任。”
她说得很准确,尽管他们在一起时支配陈亦然行为的主要是他的虚荣心,但不可否认,要是没有信任的话,至少他不会讲这么多。至于存在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信任,其实还可以被更为准确和通俗的词汇所替代,那就是喜欢或者爱,至少,是一种富含有某种不言而喻的倾向的好感。
“信任总是相互的,”陈亦然说,“所以感谢也应该是相互的。”
“你现在在警局做什么?”她问。
“无所事事,”陈亦然说,“无所事事的工作,无所事事的生活,无所事事地假装在忙碌——有时候我不知道究竟是自己被淘汰了,还是人类本身已经被淘汰了。”
她笑了笑,类似这样带有哲学意味的话语女人一般而言是不感兴趣也很难理解的,她们天生就是彻底的实用主义者,哪怕她们声称这不是事实,但人类的命运这样的问题永远不会比丝袜上的暗花更值得她们关注。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28 10:24:20 +0800 CST  
陈亦然不经意的哲学式语言使得双方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然后,就好像商量好一样,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手表。这时已经接近晚上十点,对于正处热恋中的幸福的情侣或偷情的寂寞男女来说,他们在这个夜晚还有足够的时间说傻话或做傻事,接下来还有很多可能性,还会发生很多故事。但对于陈亦然和他对面的陌生女人而言,显然已经该结束了。陈亦然叫过侍者,他付了帐,然后站起来。
“我明天早上还要工作。”他说。
“谢谢你,”她说,“我很喜欢这里的茉莉茶果,我想我又找到了一个消磨时间的好地方。”
他们来到大街上,默默地走了一段时间,陈亦然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他今天已经说了太多的话,他可不想为了他们之间那子虚乌有的所谓好感继续用他早已厌烦了的方式讨好对方,至于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可能她认为自己还没有必要向这个陌生男人敞开心扉,而且女人总是矜持和含蓄的,即便她想做什么,也需要男人猜出来,她们认为这种猜测她们内心世界的能力的高低代表着男人对她们感情的深浅。总之,他们心中的热情随着他们的沉默而迅速降温,十分钟之间还存在于他们之间的信任和因为这种信任产生的对对方的感激之情也随之烟消云散。
他们到了一个岔路口,他们知道该分手了,哪怕这个岔路口与他们各自的目的地无关,他们完全可以继续走一段,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而言,岔路口的出现无疑就是他们分手的信号,只要你不是处在初恋中懵懂无知的天真的小女孩或被单相思冲昏了头脑的思维简单的小年轻,你就不应该错过这个分手的地点。
他们只花了五秒钟告别然后分道扬镳,告别时的冷淡和无所谓使他们相信他们的第一次约会也就是最后一次,他们刻意地选择和对方相反的方向以便离开对方并在最快的时间里拉开彼此间的距离,而根本不介意这条路通向何方。
陈亦然觉得今天自己很可笑——如果不是可悲的话——他为了讨好那个女人所做的一切现在看来就像一场滑稽戏,他甚至连那个女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却像个傻瓜一样絮叨了一个晚上,这算是个笑话吗?更可笑的是,自己现在正走在与家相反的方向,仅仅只是因为她抢先一步占据了那个方向,自己就必须与她背道而驰,因为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告过别,按照告别的规则他们无法继续并肩前行。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29 14:17:29 +0800 CST  
这算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无数种虚伪中最无关紧要的一种,但陈亦然甚至连这无关紧要的逢场作戏也不想继续,他想早点回家,洗个热水澡,喝一杯泡好的凉茶,看看国际新闻或是关于这个城市的一些八卦,他想尽快忘掉今天发生的事,让自己的生活回归熟悉的节奏。
他决定马上回家,一秒钟都不耽搁,他看了一眼手表,离他们分手只过了两分钟,如果她走得不太快的话,他很可能还来得及追上她,这又怎么样呢?他可以大方地和她打个招呼,也可以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走过,就当他们不认识——他们本来就不认识。
他转过身,加快了脚步,他今天晚上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他想尽量快一点,但同时他又产生了另外一个奇怪的想法,他走这么快难道不是想早点追上那个女人吗?实际上他并不甘心就这么放过她,也不想让自己这个夜晚做的一切变成贻笑大方的自作多情。他觉得这个念头是那么的荒唐可笑,他想把它从自己的脑子里驱逐出去,但事实却是这个念头一直在驱使着他快步朝前走,他无法否定这个事实,知道或许这才是他此时真实的想法,这个想法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生怕她拐进某条僻静的小巷就此消失,所以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要跑起来。
他很快回到了他们分手的那个岔路口,他意外地看到就在他们告别的那盏路灯下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人。
他放慢了脚步,她是在专门等自己吗?他在问自己,她怎么会知道自己会回来,他不知道答案,也不愿意去猜测答案,他一边竭力使自己因为短时间快走而加速的心跳平静下来,一边在想着他应该说点什么。可能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因为此时的场景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们之所以再次相遇是因为他们都希望再次相遇,实际上,发生在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所有意外都是因为他们在期待发生这种意外,而不是其他什么千奇百怪的原因。
事实上他什么都不用说,那个女人迎上来,向他伸出右手。
“我叫苏之芳,”她微笑着说,“你呢?”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29 14:20:23 +0800 CST  
第六章
当2222年2月22日夜里陈亦然再次敲开幸福大楼2022号房门的时候,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走进这扇门,他只知道他熟悉这个房间里的一切超过自己的家。尽管这里还算不上他魂牵梦萦的地方,不是他真正的精神家园,至少不是他精神追求的终点。不是的,他很确定这一点,但这里同时对他有着无法割舍的吸引力——就仿佛枯燥乏味的航海途中一个景色宜人的港湾对水手的吸引力,谁都知道这里不是航程的终点,但谁都无法拒绝靠岸的诱惑。
陈亦然走进幸福大楼2022号,他轻轻地把门关上,他和苏之芳默默地对视着,他们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面,彼此间多少有了一些陌生的感觉,他们花了几秒钟适应这种陌生感。然后他们拥抱在一起,热烈而默契地接吻,他们闻着对方身上那熟悉而富有吸引力的异性气息,陌生感烟消云散。
五分钟后——也许还不止,对于陈亦然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这不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们的吻终于在恋恋不舍中结束,在分开前一秒钟,他们还不约而同地如同顽皮的少男少女一般伸出各自的舌头在空中碰了碰,仿佛他们的舌头在撇开他们自行约定下一次的相聚,又仿佛是为他们这个恋恋不舍的吻给出一个恰当的旁白。
他们彼此间一直保持着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从第一次约会开始就是这样,连那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都总是这样的千篇一律毫无变化,当然,也许这只是因为他们都很享受这个千篇一律毫无变化的过程,不愿意它发生改变。
他们很少向对方谈论自己,或者说他们几乎不会向对方提起自己的生活——无论已经成为历史的过去,即将成为历史的现在,还是尚未发生的未来——事实上他们对此没有什么好奇心,也许他们只是不愿意冒着破坏他们之间这种心照不宣的关系的风险来满足一些无关紧要的好奇心,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好奇心对人类精神生活的伤害——道德、友情、信任以及男女关系,他们清楚这一点,是因为他们已经不再年轻。
他们的确已经不年轻,虽然陈亦然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刻意地去猜测苏之芳的年龄,但至少他很清楚她不是一个初涉人世的少女。尽管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和人类历史的延伸,女人的年龄越来越成为一个难猜的谜——也许这就是人类文明进步的标志和重要成果——但陈亦然还是能够凭借男人的某些本能感受到她身上那些岁月留下的痕迹。事实上,岁月不仅仅只是在你的皮肤或毛发上留下它的印记,它还会改变你的内心世界,而这种改变总是内在的和深刻的。如果说人类的文明可以使你外在的衰老被掩盖或被推迟,那么你内心世界的变化永远不会欺骗这个世界,这就防佛催情香水也许可以让你和一个陌生人上床,但你爱上这个人永远不会是因为催情香水一样。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31 14:20:07 +0800 CST  
他们不会像两个不谙世事的中学生一样突然地陷入到难以抑制的所谓热恋中,相应地,他们也不会像那些中学生一样把爱情当做盛夏季节的碳酸饮料,在得到不真实的满足感之后就轻率而不负责任地抛弃它,然后把这种轻率和不负责任当做美好的回忆念念不忘。他们在一起是因为现实的需要而不是因为那些打着爱情的旗号实际上不着边际的浪漫遐想,尽管当他们独处的时候往往也难免会受到那些不着边际的遐想的诱惑,会在迷乱中像两个傻瓜一样去憧憬如海市蜃楼般美好的未来生活,但这只是他们在理性被激情取代时的短暂迷失,他们永远不会让这些诱惑和憧憬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更不要说成为他们生活的全部,即便有一天他们结束了这一段感情,那也是因为他们意识到存在于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妨碍了他们习惯的生活方式,而不是他们习惯的生活方式妨碍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他们的约会有别于所有的约会,或许可以不把这称为约会而应该换一个更恰当的词汇,比如偶遇。因为他们从来不事先联系,事实上,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联系方式。当他们中的某一人想见对方的时候,他或者她就会去和安大厦地下一层的“清一”茶庄,坐在他们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曾经坐过的那个位置,要上一杯散发着浓郁花香的茉莉茶果或是不加糖的“冰寡妇”,然后等待对方的出现。
对方会出现吗?其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还有她只是在等待,这种等待有时候是短暂的,更多的时候是漫长的。二十分钟或者三十分钟,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他们不停地推迟着结账离开的时间,在百无聊赖中计划着如果对方没有出现的话自己该去做点什么。每当他们认定对方不可能出现而下定决心要离开时,都会在最后一秒钟改变主意,决定再等十分钟,然后是又一个十分钟,他们总是不停地说服自己再等等,直到等待的那个人出现,然后他们会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窃喜。
如果等待的人一直没有出现会怎么样呢,他们会说服自己就这么一直等下去直到他或者她出现吗?也许会的,因为他们都知道,只要他们一直等下去,他们等待的人终究是会出现的。事实上,如果你肯为等待付出无限的时间,那么你总是能等到你期待发生的任何事情,唯一的障碍不是等待本身,而是你有限的生命。这听起来像是个充满思辩色彩的哲学问题,不过至少对于陈亦然和苏之芳来说,等待仅仅只是存在于他们之间的一种特有的联系方式,还没那么夸张和玄妙。
这听起来很荒谬,但对于他们来说,这一点都不荒谬,因为他或者她的等待没有一次落空,实际上他们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们总能在需要的时候见到对方。或许这个世界上总得有那么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存在,至少能用来说明科学不是万能的,使人类能够避免仿佛中世纪被神权完全统治一样在23世纪被科学完全统治,事实上,23世纪人类对科学的崇拜和中世纪的人对神学的崇拜同样狂热,这正确吗?也许你可以找一个中世纪的人来问一下,他会告诉你这是正确的,但他指的可不是什么科学。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7-31 14:24:39 +0800 CST  
接下来他们需要花上一点时间互致问候并就某个大家都感兴趣或者大家都假装感兴趣的问题闲聊几句,以消除伴随着这种奇特的约会方式必然会存在的一些尴尬以及因为一段时间没有见面而产生的距离感。在这种尴尬和距离感被驱散以后,他们会手挽手地离开,然后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走过的路线,拐到西北大街,在街口一家有着浓郁异域风情的甜品店买上一份果味冰激凌或是巧克力布丁,偶尔也捎带一瓶低度的甜米酒,然后他们继续朝着一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方向走去。大约半个小时后,他们穿过西北大街,拐进一条幽暗狭窄的小巷,前行不到一百米,来到那幢被称为“幸福大楼”的高层公寓门前。他们走进大门,在守在门口的那个无所事事的保安警惕目光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穿过大堂走进电梯,偶尔还要和某位眼熟但实际上并不认识的住客点头致意或聊上一两句。最终,他们会出现在20楼,然后打开2022号房间的门,在房门被关上的同时,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用一个长长的吻来彻底消除他们之间残存的最后一点陌生感,接下来的三个或五个小时,就是完全属于他们个人的私密时间。
他们的关系就这么一直靠偶遇来维持着,从来没有出现过危机,也从来不会让人觉得乏味,而且从来没有给他们造成任何压力,因为他们随时可以让这种偶遇不再发生。
他们只是在彼此需要的时候在一起,他们的关系远不是浪漫的,他们从来没有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憧憬未来,也从来没有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否定过去,更谈不上融进彼此现实的生活。他们的关系带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带有一种人类在历经文明的洗礼后返璞归真的印记,而浪漫主义即便不全是文明制造的假象,也差不多和假象一样在蒙蔽着深陷其中的每一个人,很多时候,人们只是把它当做麻醉品来使用。陈亦然和苏之芳拒绝浪漫,并不是因为他们喜欢现实的无聊,而是因为他们不愿意依靠麻醉自己来摆脱这种无聊。
或许这个夜晚算是个例外,因为这是陈亦然第一次主动敲响这扇门,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他只是想这么做,然后就这么做了,他认为苏之芳不会反对他这么做。他是正确的,苏之芳的确不反对他这么做,因为如果她反对的话,她就不会把他带进这间屋子,在她第一次把陈亦然带到这间屋子里她就应该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来敲响这扇门,这种事早晚都会发生。一个女人把一个男人带到自己的住所,无论这件事的发生是居于什么样的理由,这其中都蕴含着很多男女之间只能意会的默契和事关人性的哲理,其中之一就是她对你再次敲响她的房门不仅不会拒绝,而且还带有某种期待。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8-01 14:24:54 +0800 CST  
陈亦然离开这间屋子时已经是次日凌晨,他和苏之芳在门口用一个疲倦的拥抱完成了分手前的最后一次交流,这个拥抱即便不完全是敷衍的,至少也充斥着人类特有的虚伪。他们企图用这个拥抱告诉对方自己并没有因为刚刚结束了一场房事就开始厌倦对方,开始厌倦这场不期而至的短暂相聚,就急于分手,尽管这本来就是事情的真相,但对于人类而言,真相很多时候只是生活中那些被刻意忽视的无数细节中的一个,而且常常是不起眼的那一个。
陈亦然走出了幸福大楼,拂面而来的干燥的冷风并没有使他感受一丝隆冬的寒意,反而觉得有一种宜人的惬意,或许这是因为他心中那刚刚熄灭的激情之火还在散发着余热的原因。他抬头看了一眼满天的繁星,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星光闪烁的夜空犹如巨大的球形屏幕,而他仿佛站在一个空旷的剧场中的孤独的看客,他注视夜空,看到在无数的星辰偶尔一闪而过的流光,他不知道这是人类的杰作还是宇宙中那无数孤独而沉默地飞行着的流星正好被他捕捉到,他突然想到了在太空工作的儿子,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甚至连春节这样重要的日子也没有互致问候,他已经记不清他们是从什么时候以及为什么开始疏远的,疏远到甚至连在春节发一个简单的问候信息都成为一个负担。他在这一刻开始自责,尽管这种亲情淡漠的责任不能完全由某一方来承担,但他认为作为一个父亲无疑应该更多地检讨自己而不是推卸责任,他认为他应该给他打一个电话或至少发送一条节日问候信息,节日还没有结束,这么做还为时不晚。
他裹紧围巾,加快了脚步,就在他马上走出巷口的时候,他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耀眼的光芒照亮了他周围的一切,接着他的耳边响起了一串闷雷般的声音,他抬起头,看到夜空中正在绽放的礼花。他知道这是足球赛结束了,他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他并不关心,对于他看来说无论结果是什么都无所谓,但结局本身还是令他感到高兴,因为这意味着这座城市的生活又可以恢复正常了。
他停住脚步,不断绽放的礼花的光芒恍住了他的双眼,他一时有些不适应,感到一阵眩晕,他微闭着双眼平静了几秒钟,然后慢慢地睁开,他看到了五彩斑斓的夜空。说起来他一向对这类人为制造的景致不感兴趣,无论它是庄严的、热烈的、写意的还是充满各种仪式感的,原因倒不在这些景致本身,而是是他对产生这类景致的那些重要事件不感兴趣。但这个夜晚也许是个例外,他突然被眼前这绚丽的一幕所吸引,这一瞬间他仿佛回到半个多世纪前,在心中产生了一个懵懂无知无忧无虑的孩童第一次看到夜空中出现烟花时的兴奋和好奇,他举起双手,在原地不停地转动着身子,欣赏着四处升起的绚丽多彩的礼花,就好像半个世纪前的那个名叫陈亦然的孩童在追逐多彩的梦。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8-02 14:31:49 +0800 CST  
这些烟花的数量是如此的多,它们一刻不停地在天空绽放,仿佛要让这些绚烂的色彩永远停留在夜空中,整座城市都被照得如同白昼。陈亦然终于累了,他慢慢地停止了转动,大口的喘息着,他毕竟是一个年过六旬的中年人,不是精力无限的顽童,按照健康与疾病控制委员会对于他这个年龄段的健康建议,他今天显然已经有些劳累过度了。
他的眼前依旧闪烁着绚烂斑斓的光芒,但他的心境已经渐渐地平静下来,并且对于自己刚才那未免有些失态的举动感到好笑,好在这里并无旁人,他也就用不着为自己的举动迎来那些好奇的目光或作出任何多余的解释。
他准备马上回家,他要洗个热水澡,喝一杯绿茶,然后花上十分钟给他儿子写一封简单的问候信,在回家的路上他正好可以斟酌一下信的内容,看起来他还得快一点,因为今天一大早他还得去那间枯燥乏味的办公室呆一整天。
他再次抬头看了看夜空,向这个无意中勾起他童年记忆的多彩的夜空告别,他正好看到幸福大楼的一角,一阵耀眼的光芒在逐渐地消退,幸福大楼即将被夜幕所笼罩,但这个时间非常短暂,短暂到你几乎无法察觉,因为与此同时一排礼炮声正在响起,黑暗马上就会被接踵而来的下一批次绽放的烟花驱散,就好像夏日阳光炙晒下的干冰一样在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在他打算转过身子的同时,就在幸福大楼即将被黑暗笼罩前的一瞬间,他感到眼前闪过一个模糊的黑影,顺着幸福大楼的墙体坠落,这个模糊的身影被他捕捉到的时间不超过半秒钟,也许用秒来形容都已经显得漫长,只不过是刚够使人的视觉系统对它产生感应的稍纵即逝的一瞬。
绽放的烟花重新照亮了夜空,幸福大楼灰暗斑驳的身影在夜空中沉默地矗立着,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如常,或许,那个被夜幕吞没的不起眼的黑影真的就是一个错觉,实际上它并不存在——无论对于看到它的人还是对于吞噬了它的黑夜又或者对于这个无论它是否存在都无法摆脱的现实世界,它确实就是一个错觉。
但陈亦然知道这不是错觉,被他的目光无意中捕捉到的这一瞬对于陈亦然来说已经足够了,不仅足够使他断定有人从幸福大楼坠落,而且足够使他根据下坠的抛物线与大楼之间的距离以及下坠的速度断定这个人至少是从十五层以上的高度坠落的。
发生了什么事,这是自杀吗,还是一次偶然失足?当然,类似这样的情形自杀的概率总是超过其他可能的总和,但如果不是的话又意味着什么,会是一次犯罪吗?他不知道,也不想去猜测,对于他来说,猜测永远不是一个专业的词汇。
陈亦然没有移动脚步,他沉默地看着幸福大楼,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到二十楼的一个窗口,他看到窗口依旧散发着他所熟悉的淡黄而温暖的灯光。
楼主 陈侎  发布于 2017-08-03 14:29:53 +0800 CST  

楼主:陈侎

字数:116284

发表时间:2017-06-15 23:22:15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10-17 20:00:07 +0800 CST

评论数:453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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